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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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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有道理

想了想觉得“一群群”确实不太好,不如“一簇簇”或者“一缕缕”。

一波波......原文是“象波状的毯子铺在原野(或田野)之间”:in wavy carpets lay amid the fields,波状的毯子,这个也确实跟常识不太一致,大概因为原野是呈波浪起伏状。

家园 连斯基给我感觉,他沉醉于自己爱上一女子的热情,

他和奥尔加的恋爱,并不至于深到生死相随,但是他用诗人的那种热忱、想象和夸张把它加到满分。

家园 原野因有层次,呈现波状起伏,是常见的,

但你的译文,“一波波”和“平躺”的“平”,有点儿不协调。“铺”字就感觉好些。

家园 阅读他人读过的书,

是对他人精神世界的一种切入方式。如果没有这一章节,很难想象达吉亚娜能够真正理解到奥涅金。

家园 换成铺展了

一字师! :-)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7章37~55节

三十七

这里,在它园林的包围之中

正是彼得罗夫斯基行宫。 [1]

肃然峻立,它为近期的光荣而自豪。

拿破仑白费心机,

陶醉于他过去的幸运,

曾期待莫斯科卑躬屈膝,

呈上古老的克里姆林宫的钥匙:

不,面对他,

我的莫斯科并没有低头,

没有设宴,没有备下见面礼——

只有一场大火

留待焦躁的英雄。

在这里思绪万千,

他望见惊人的火焰。

[1]莫斯科彼得罗夫斯基行宫坐落在莫斯科西北郊,为女皇叶卡捷琳娜修建,是沙皇从圣彼得堡至莫斯科的最后一站,始建于1776年,1780年竣工,1812年迎来拿破仑,他曾从这里观望莫斯科的大火。

三十八

再见吧,倾圮的荣耀之见证,

彼得罗夫斯基行宫。走吧!

马不停蹄,继续前进吧!

大道两侧的石柱已显露白色。

马车沿着特维尔大街一路颠簸。

眼前闪过:哨卡,农妇,

顽童,店铺,街灯,

宫殿,花园,修道院,

布哈达人,雪橇,菜园, [1]

商贩,小棚屋,农夫,

林荫道,塔楼,哥萨克,

药房,时装店,

阳台,门前的狮子, [2]

以及十字架上的寒鸦。

[1]布哈达人,居住在布哈达地区(今乌兹别克斯坦,在阿富汗以北)。在莫斯科的布哈达人贩卖一些东方物品,如撒马尔罕地毯和长袍。

[2]门前的狮子:铁铸或石制。

三十九

…… [1]

[1]有些删节似乎更象技术性的有意而为,比如此处似乎是延续上一节列表的一个大省略号。

四十

令人精疲力尽的这一场兜风

持续了一个又一个小时,

马车最后开进圣·查里顿旁边的小巷,[1]

终于在一所宅邸的门前停下。

现在,她们到了达吉亚娜的老姨妈家,

她害了四年的痨病。

一位戴眼镜的卡尔梅克老汉

为她们打开大门,

他身着破旧的长袍,

手上还拿着一只袜子。

卧倒在沙发上的老郡主

大声将她们迎进了客厅。

老姐妹抱头痛哭,

一声声惊呼倾倒而出:

[1]莫斯科人说到住址通常以某教堂来定位。

四十一

“郡主,mon ange!”“Pachette!”“Aline!” [1]

“谁想得到啊?”“一晃多少年了!”

“多住些日子吧?”“亲爱的表妹!”

“坐下吧——这可真出人意表!

我发誓这一幕出自小说!”

“这是我女儿达吉亚娜。”

“啊,达妮娅!到我这儿来——

我这不是在梦里说胡话吧。

表妹啊,你还记得 葛兰迪森吗?

“什么,葛兰迪森?噢,葛兰迪森!

怎么不呢,记得,记得。那他目前在哪里呢?“

“在莫斯科——住在圣·西蒙边上;

圣诞节前夕他来看过我:

不久前他给儿子操办了婚事。

[1]mon ange: 法语,意“天使”;Pachette: 拉林夫人(Pauline Larin)的法语化名字。Aline:阿琳娜郡主(Aleksandra)的法语化名字。

四十二

“至于别人……

我们以后都会说到的,不是吗?

明天我们就带达妮娅跟亲戚们见面。

可惜我已经不良于行——

几乎拖不动腿。

但你们旅途劳累,

我们还是一起去歇息吧……

噢,我没有力气……胸口作闷……

现在甚至于高兴,不只是忧愁,

都让我感到吃力。我亲爱的,

我已经没什么用了……

人老了,活着简直是受罪。”

说到这里已经完全地筋疲力竭,

在泪水中,她爆发出一阵咳嗽。

四十三

这位病人的友善与兴致

感动了达吉亚娜;

但新住处令她不安,

她习惯于自己的房间。

在丝质床帷下,

在新制被褥里,

睡意望而却步,而晨钟,

这晨间劳作的先驱者

已然将她从床上唤起。

达妮娅坐在窗下。

夜色渐渐稀薄;

但她看不清前程:

在她眼前有一方陌生的庭院,

一个马棚,厨房,以及栅栏。[1]

[1]这几个意象似乎带有某种象征意味:陌生的庭院之于新环境, 马棚之于长路,厨房之于新生活,栅栏之于禁锢。

四十四

于是,在一轮又一轮的家宴中,

她们的车轮滚滚,

每天都载着达吉亚娜去老爷爷老太太们面前

呈现她魂不守舍的倦怠。

对于远道而来的亲戚,

处处都有殷勤的款待,

以及惊叹和愉快的欢呼。

“看达妮娅长的!看起来,

不久前我刚刚施洗过你!”

“不久前我刚刚抱过你!”

“不久前我刚刚扯过你的耳朵!”

“不久前我刚刚喂过你生姜饼!”

老奶奶们总齐声叨唠:

“看哪,我们的岁月如梭!” [1]

[1]或者译作:“我们的岁月怎一个飞字了得!”

四十五

但你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变化; [1]

对于他们,一切都遵循老一套:

未婚的郡主伊琳娜姨妈, [2]

还是戴着那一顶薄纱小软帽;

卢凯丽·里沃娜涂成同样的白花脸;

柳波芙·彼得罗芙娜说同样的谎言;

伊凡·彼得罗维奇还是那么愚蠢;

西蒙·彼得罗维奇还是那么抠门;

别拉格娅·尼古拉耶芙娜身边

还是那个朋友,芒修·芬牧什先生, [3]

还是那个小狗,还是那个丈夫—— [4]

而他还是忠实的俱乐部成员, [5]

还是那么耳背,那么温顺,

吃喝起来还是能抵两个人。

[1]这些没有变化的老年人,很难不让人把他们作为莫斯科的写照,同样年迈,同样没有变化。另外,这一组人与前文介绍到的乡下的那一组人,共同够成了反映当时俄罗斯社会面貌的时代背景。

[2]纳注:这位伊琳娜姨妈和前文所述之阿琳娜姨妈是两个人,但都是郡主,都未婚。

[3]纳注:可能担任过别拉格娅家孩子的家庭教师。

[4]芒修·芬牧什作为别拉格娅的朋友跟在她身边,而她的丈夫作为一个小狗跟在她身边。

[5]纳注:这里的俱乐部可能指的是当时莫斯科所谓的“英语俱乐部”,但这个俱乐部和英语并没有多少干系,也很难算上一个“俱乐部”,只不过以美食和赌博著称。另外,彼得堡当时也有一个英语俱乐部。

四十六

他们的女儿都拥抱达妮娅。

莫斯科的礼仪小姐们

起先把达吉亚娜

从头到脚默默打量了一阵;

发现她多少有一些古怪、

土气,矫揉造作, [1]

也多少有些苍白和单薄,

但总体上一点也不糟糕;

然后,顺从于天性,

领她去房间,视之如友,

吻她,轻轻捏着她的手,

为她盘上流行的云鬓。

并且用她们起伏有致的调子

告知心头的秘密,姑娘家的秘密。

[1]纳注:一个圈外人的单纯会带给圈内人近于造作的冲击。

四十七

别人的和她们自己的仰慕者、

憧憬、玩笑、白日梦。

纯真的话儿流淌,

饰以轻微的诬告。

接着,作为她们饶舌话的回报,

她们和气地

请她也做一番心灵的告白。

但达妮娅在一种不知所措中

听到她们的谈话而没有回应,

什么也都没有理解,

至于她心头的秘密,

那些有关泪水与幸福的她所珍爱的财富,

她都沉默地予以守护,

谁也没有告诉。 [1]

[1]真可谓“无情不似多情苦,”“此情却向谁人诉?”

四十八

对于这些泛泛之谈,

达吉亚娜也本想听出个所以然,

但客厅里的每个人

都在从事于不合逻辑而庸俗的胡扯;

这一切都如此苍白、平淡;

甚至于她们的诽谤都如此呆板。

在这些言谈、询问、流言、

以及新闻的贫瘠与乏味之中,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会闪过一丝思想的火花,

哪怕是出于偶然,哪怕是无心之举;

羸弱的思维没有笑意,

甚至于笑话也不为之心动;

甚至于滑稽的傻相从你那里也不得一遇,

你这空心的世人! [1]

[1]普希金和艾略特同样描述了一种贫瘠、乏味、苍白、了无意义的人类存在状态,只是普希金面对的是十九世纪初的俄罗斯的莫斯科,而艾略特则面对的是一战之后的欧洲的伦敦。普希金笔下的空心人和前文所述的年迈而不变的人群共同构成当时的莫斯科的写照。艾略特则以现代主义的视角切入现代社会的人群,但结合普希金的作品来看,不论是现代的,后现代的,还是前现代的,空心人恐怕始终存在。

艾略特的《空心人》第一部份: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被填充的人

彼此倚靠在一起

头颅里塞满了稻草。可悲啊!

当我们在一起低语

我们干哑的嗓音

无声也毫无意义

就象风吹过干草

就象碎玻璃上老鼠的脚

经过我们干燥的地窖

形状无形式,浓淡无颜色

力气被麻痹,姿势无动作;

那些以直视的眼

横越到死亡之别国的人 (1)

请记得我们——可能的话——

不是作为迷失的狂暴的灵魂 (2)

而仅仅作为空心人

被填充的人

(1)艾略特所谓“死亡之别国”指“彼岸”,而“死亡之梦国”,则指“醉生梦死”的“地狱”。

(2)狂暴者非狂暴,而是空心、被填充,亦即失其本性,仿佛说一个坏人并非原本就坏心坏肝,而是处于某种“病态”。

四十九

一伙档案馆青年 [1]

一本正经地看着达吉亚娜,

他们彼此交谈着褒贬她。

一个忧郁型的花花公子

发觉她很“理想”, [2]

于是倚靠着门柱,

准备着一首哀歌想要献给她。

有一次维亚泽姆斯基 [3]

在一位无趣的姨妈家

一见到达妮娅就凑近她,

千方百计想要吸引她;

在他身边,注意到她的存在,

一个老头,撸直了他的假发,

伸过头来打听她。

[1]一些在莫斯科档案馆任职的贵族青年。在当时,莫斯科档案馆对于不愿意从军的青年来说是一个理想的去处。

[2]这位准备写哀歌的花花公子是从花花诗人的角度看达吉亚娜的,所得出的印象也带有诗人的印记:理想的(ideal)。

[3]维亚泽姆斯基与第一章第16节中的卡维林都是普希金好友的名字,都在作品中客串某些角色。维亚泽姆斯基也是第一章题记的作者。

五十

但是在激动的墨尔波墨涅 [1]

拉长着嗓子嘶吼的地方,

在她闪亮的披风

面对冷淡的人群而招摇的地方;

在塔利亚静静地睡去 [2]

而听不见善意掌声的地方;

在只有特耳西科瑞 [3]

博得年轻观众们惊叹的地方

(那里今兮浑若昨兮,

那时君兮一如我兮),

不论女士们的长柄望远镜

还是时尚行家们的小望远镜

都没有从前排或者包厢

转向她所在的方向。

[1]墨尔波墨涅: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司悲剧的女神。

[2]塔利亚: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司喜剧及田园牧歌的女神。

[3]特耳西科瑞: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司舞蹈及合唱的女神。

五十一

她们也把她带去舞会:

那里拥挤、刺激、热烈,

乐声隆隆,灯芯儿灼灼,

光影摇动,舞伴儿飞旋,

美人儿衣着翩翩,

柱廊间的看客们如痴如醉,

待嫁的姑娘们围成大大的半圆,

这种场面当场带给她全面的震撼。

这里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 [1]

展露他们的粗鲁、他们的背心、

以及他们肆意的长柄望远镜。

轻骑兵们每逢节假日 [2]

都急切地滚滚而来,

炫耀,迷惑,然后呼啸而过。

[1]鲜衣。

[2]怒马。

五十二

夜空中有多少颗明星,

莫斯科就有多少个美人;

但在碧空中比同伴们

更加耀眼的唯有明月;

而她,我的里拉琴

所不敢惊扰的,

就象这轮高贵的明月,

在夫人和小姐们中间独自高照。

这是怎样的天骄降临在人间!

这一颗心充满了怎样的妖娆!

这惊鸿一瞥又是怎样地慵倦!……

行了,行了;打住吧:

你已经为你的蠢事付出了代价。

五十三

噪声、笑声、奔跑、弯腰,

加洛普、玛祖卡、华尔兹……

这时,在两个姨妈之间,

在一个柱子旁边,谁也没有注意到,

达吉亚娜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憎恶着上流社会的躁乱,

她在这里感到窒息……

她在幻想中极力地奔向田野的生活,

奔向乡村,穷苦的村民,

奔向那偏僻的角落,

那里流淌着清澈的小溪,

奔向她的花朵,她的小说,

她的椴树荫蔽的小路,

在那里,“他”,过去常出现在眼前。

五十四

就这样她的思绪飞向远方:

上层的生活与嘈杂的舞厅被抛在脑后,

但在这时有一位显赫的将军

正目不转睛地瞅着她。

姨妈们互相眨了眨眼,

一齐用肘部轻碰达吉亚娜,

一齐对她低声说:

“快看你的左边。”

“我的左边?哪里?那里有什么?”

“不管那里有什么,只管看……

在那群人里,看见了?在前面……

在你见到两个穿制服的地方……

现在他走开了……现在他侧身站着。”

“谁?那个胖子?”

五十五

但在这里让我们祝贺

我亲爱的达吉亚娜的征服,

并改变我们的路线,

以免我忘记我歌唱的对象……

顺便,这里有两句关于他的道白:

“我歌唱一位年轻的朋友,

和他众多的怪癖。

你,史诗的缪斯啊,

请祝福我长久的劳作!

在你递给我一根可靠的枴杖之后,

请不要让我误入歧途。”

行了!我肩上的重担也该卸下了!

我已经向古典主义奉上我的敬意:[1]

尽管为时已晚,但总算有个序曲。

[1]本节6~11行引号内模仿的是古典主义史诗的开篇笔法。

附1:《伊利亚特》开篇辞:

歌唱吧,女神!

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

歌唱那带给阿开亚人无数苦难的冲冠一怒

如何把众多英灵送进冥府,

如何使众多英雄沦为野狗和猛禽的美餐,

如何肇始于阿特柔斯之子国王阿伽门农与大阿基琉斯之间的争斗,

如何实践了宙斯的意志。

附2:《奥德赛》开篇辞:

告诉我,缪斯,那位人间智者的经历。

他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城堡之后

见识了诺多城邦、诺多种族的思想;

在浩淼的大海上经受了无数的苦难,

为了保全性命,使同伴们返还家园。

可是,他竭尽全力也未能救下他们,

因为他们愚蠢、亵渎神明、

竟然把赫利俄斯的牧牛当作食物,

最终被日神剥夺了归乡的时光。

开始吧,女神,宙斯的女儿,

请随意从何处为我们诉说。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8章1~13节

第八章

别了,如果是永别

那么就永别了。 [1]

――拜伦

[1]出自拜伦诗作《告别》(Fare Thee Well)。

那些日子, [1]

我在皇村学园静静地绽放, [2]

热心于阅读阿普列尤斯 [3]

而置西塞罗于不顾; [4]

那些日子,在神秘的山谷,

在春光里,响应天鹅的召唤,

毗邻静好的波光,

缪斯开始造访于我。

我那间学生宿舍刹那间

荣光焕发:在那里缪斯

摆开少年人丰富想像的宴席,

歌唱孩子气的欢乐,

歌唱我们古代的光荣,

以及心中忐忑的迷梦。

[1]此节在章法和某些字句酷似普希金《魔鬼》(见附录)一诗的前半部。

[2]皇村学园是普希金接受大学预备以及大学教育的贵族学校。关于在皇村学园的少年时光,普希金另有所写(见附录),但并没有被最终采用,最终采用的诗节综合了这些时节中的精华。

[3]阿普列尤斯:古罗马诗人,著有长篇小说《金驴记》。

[4]西塞罗: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法学家、哲学家,以雄辩著称。

面带着微笑,世界接受了她,

最初的成功为我们插上了翅膀,

垂暮的杰尔查文注意到我们, [1]

跨入坟墓之前曾为我们祝福。

…… [2]

[1]杰尔查文:被认为是俄罗斯早于普希金的第一位杰出诗人,普希金少年时他已经垂垂老矣。普希金与之唯一的邂逅发生在1815年1月,老杰尔查文莅临皇村学园,时值学校考试。普希金好友杰尔维格曾在楼梯口等候杰尔查文大驾,欲一吻其手,他想到:因为那是写了诸多名篇之手啊!不料却听到杰尔查文在前厅对门卫问了一句:“洗手间在哪?”,杰尔维格顿作土遁。轮到文学考试时,普希金朗诵了他的《皇村怀古》,获得杰尔查文的赞赏,结束后杰尔查文要找普希金,问:“普希金呢?来抱抱,亲一个!”普希金却早躲远了,没有和他抱抱团。

[2]省略的十行:

得米特里耶夫没有贬低我们; [3]

俄罗斯学统的监护人, [4]

放下他的羊皮卷,倾听着我们,

并轻抚怯怯的缪斯。

而你,被一切的美

所深深触及灵感的吟游诗人, [5]

你,处子心灵的偶像:

难道不正是你,受偏爱所挟,

向我伸出手来,

把我召至纯粹的名声?

[3]得米特里耶夫:诗人、寓言作家,亦作为“讽刺家”出现在第4章第33节,故普希金在此说“没有贬低我们”。

[4]卡拉姆津:作家,并作为历史学家和俄罗斯文学语言改革家的身份受到普希金的推崇。

[5]浪漫主义诗人茹科夫斯基。茹科夫斯基对普希金的影响,别林斯基有言:“没有茹科夫斯基就没有普希金”。茹科夫斯基曾在普希金与沙俄政府之间多次调停斡旋,对普希金多有回护之举。茹科夫斯基亦出现在第5章题记。

那时把纵情恣肆

当作生活的圭臬,

不吝与人群分享激情,

我把我欢跳的缪斯领进

喧嚷的宴席与鼎沸的人声——

竟惊吓了午夜巡逻员;

在疯狂的宴会中,

她带去她的礼物,

就象一名酗酒的少女欢跳着

越过酒樽向人们歌唱;

从前的那些年轻人

则簇拥着尾随其后;

我在朋友们中间

为我的百变女人而感到骄傲。

但是我脱离了他们的同盟,

远远地避开了……她追随着我。

多少次,温存的缪斯

用一段轶闻遗事的魔力

使我沉闷的旅途精彩纷呈。

多少次,在高加索的峭壁, [1]

莱诺蕾般地,在月下 [2]

她和我一起策马驰奔!

多少次,在塔夫利达海滨, [3]

她穿过幽幽夜色

引领我倾听大海的涛声,

那是涅瑞伊德经久不息的低语、 [4]

那是巨浪深沉永恒的合唱、

以及献给创世主的洋洋洒洒的赞歌。

[1]高加索:1820年5月普希金被逐出彼得堡之初,曾游历或者说逃向高加索和克里米亚半岛南部,并由此著有《高加索的俘虏》和《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

[2]莱诺蕾是德国诗人毕尔格(1747-1794)的一首同名叙事诗中的女主人公。诗中她和死去的未婚夫一起骑马驰奔。《莱诺蕾》之中充满了“月、墓、鬼”这一系主题。普希金的《新郎官》与此诗的格律相同。

[3]塔夫利达位于乌克兰东南以及罗马尼亚以北。

[4]涅瑞伊德在希腊神话中是海神之女。

关于远方首都的宴席

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

已失落在摩尔达维亚忧伤的荒野, [1]

她拜访过游牧民族的 [2]

那些卑微的帐篷;

在他们中间混同于野性,

她忘记了神祗的语言,

说起简短、奇特的话语, [3]

唱起她钟爱的草原之歌。

突然间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瞧!在我的花园

她现身为一个外省姑娘,

眼含着忧思,

手持一本法语书。

[1]摩尔达维亚:见第1章第8节注[4]。

[2]普希金在流放位于摩尔达维亚地区的基本什尼奥夫期间,曾短期造访周围的乡野,这些经历促发了长诗《茨冈人》。

[3]简短、奇特的话语:体现在短诗《黑色披巾》和《茨冈人》中的一首歌:

丈夫老,丈夫凶,

刀砍我,火烧我;

我自岿然无所动,

不惧刀,不畏火。

现在我把我的缪斯

第一次领进高层人士的盛大晚会;

怀着嫉妒的惶恐

我望着她原野般的魅力。

在密集的一系列贵族、军界骄子、

外交官、以及高傲的夫人们中间,

她穿行如流,不落痕迹;

她静静地坐下来旁观,

欣赏这人群的喧嚣、

衣衫与言词的闪耀、

欣赏这悠悠人潮

在年轻女主人面前的浮现、 [1]

以及围绕着女士们的一圈

黑压压的男人,恍如像框。

[1]参见庞德《在地铁站》: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人群中这些面孔的浮现;

潮湿的黑色枝条上的花瓣。

她喜欢寡头人士的讲话中

所体现的庄重的条理,

以及处变不惊的傲岸所透出的冷峻,

以及地位与年龄的混然一体。

然而是谁站在优选的人群中间,

沉默而模糊不清?

对于每一个人他象是个陌生人。

他面前一张张脸来来去去

象一系列冗长乏味的幽灵。

他自己的脸上又是什么?

脾气?抑或愤懑的傲气?

他为何在此?他是谁?真是叶甫盖尼?

真的、是他?不错,正是他、无疑。

——他何时被吹至我们这一方天地?[1]

[1]此句中的意味:奥涅金这样大脾气的傲气哥本该“枝头抱香死”,怎能“吹落路尘中”?

他是一如既往,还是已泯乎众矣?

抑或,他还在玩着古怪的把戏?

比如说,他又穿上了什么戏装?

他会为我们上演什么剧目?

又是扮成什么面目?

梅尔莫斯?世界主义者?爱国者? [1]

哈罗尔德?教友派?偏执者? [2]

或者,他会变生出其它什么面具?

或者,只是成为一个好好先生,

如同你和我,如同这整个世界?

无论如何,我这里有个建议:

过时的打扮还是趁早戒了。

他把世界愚弄得已经够多的了……

你知道他?是,也不是。

[1]梅尔莫斯:英国作家马图林小说《漫游者梅尔莫斯》中的主人公,他铁青色的眉毛上带有“命运与永恒”的印戳。世界主义者:一个在别国如同在己国的人,特别是在意大利的英国人,在法国的俄国人,但奥涅金没有出过国。爱国者:“奥涅金的旅行”中谈及他曾经历过这样的一个阶段,后又破灭而返回彼得堡。-纳注。

[2]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大山之挚友,洞窟之良朋,海洋之闺密,但在人类的居住所里,是一个不安分者,以一种绝望的微笑看待涂脂抹粉矫揉造作的世界,带着宽容的诅咒粉碎他的敌人。教友派:英格兰的乔治·福克斯创立的基督教派。偏执者:这里指盲目信从自身偏狭的人。-纳注。

——为什么你的报道

对他如此地不利?

因为我们不知疲倦地

大惊小怪,对一切指指点点?

因为炽热的灵魂出于疏忽

而滑向自以为是的凡夫,

或致荒谬、或致侮辱?

因为智力为了运肘自如而在钳制?

因为我们过于频繁地

总喜欢把动口当作为动手,

因为愚蠢反复无常并且恶毒?

因为对于重要人物琐事都很重要,

而对于我们只有平庸才合乎

我们的法度而不被当作为异类?[1]

[1]注意这些话在原稿重出现于奥涅金的纪念册,见附录。

有福的是那些该年轻时便年轻的人;

有福的是那些该成熟时便成熟的人;

他们伴随着岁月的累积,

逐渐能承受人生的寒冷;

他们从没有沉溺于奇特的梦幻;

他们没有回避作时尚打扮的俗众;

他们在二十岁是个浪子,行事莽撞,

在三十岁结婚,赚了一笔;

他们在五十岁摆脱了

私人的或其它的一切欠账;

他们按部就班地获得

名誉、财富、地位;

关于他们,人们总是赞不绝口:

某某某是个出类拔萃的人。

十一

可是想起来不由得悲上心头,

我们白白辜负了青春,

我们每一刻都在背叛它,

而它也欺骗了我们;

我们最美好的热望,

我们最鲜活的梦想,

都在目不暇接地接连不断地衰败,

就象在衰败的秋天里的树叶。

难以承受的是见到我们面前

只有长长的一系列用餐,

是看着人生象一种仪式,

是尾随着端庄得体的人群

亦步亦趋,彼此之间

并不沟通观点,也不分享激情。[1]

[1]此节中描绘的这种茫然、漠然的人流在艾略特的《荒原》中得以更加尖锐深刻地再现,艾略特直接把这样的人当作为“死人”。普希金亦曾指教果戈里写作《死魂灵》。

十二

一旦成为话题的中心

被人纷纷议论,(你就会同意)

你将无法接受在明智者中间

被当作佯装的怪人、

或者悲伤的狂人、

或者魔鬼般的恶人,

甚至于我的魔鬼。 [1]

奥涅金(让我再一次提起他)

在一场单打独斗中杀死了朋友,

无目的、不费力地

活到了二十六岁,

苦于闲暇时的无所作为,

没有工作、妻子、消遣, [2]

想不出有什么可以从事。 [3]

[1]魔鬼:指得是普希金的短诗《魔鬼》的形象普希金的注家们一般认为此处的“魔鬼”与普希金的朋友“拉耶夫斯基”有所关联。普希金与之交往与他与沃隆佐夫夫人的交往平行,事实上他们两个都是沃隆佐夫夫人的追求者。普希金曾言拉耶夫斯基“一贯是他的道德事物上的老师”并说他具备“梅尔莫斯式的性格”。但普希金也曾就《魔鬼》一诗表示该形象并非针对具体的个人,而是代表某种时代精神,一种悲观和怀疑的精神面貌。《魔鬼》见附录,随附以沃隆佐夫夫人为原型的《天使》。

[2]对一个健全的普通人的三个基本要求。

[3]如果仅用一条来要求一个人,那就是要有事做。

十三

他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很想换一个住所

(这是最折磨人的财产,

没什么人能从容背负的十字架)。 [1]

他离开了他的乡间宅第,

离开了孤寂的山林与田野,

那里总有一个染血的魂魄

时常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开始无目的地旅行,

但凭兴之所至;

然而旅行对他而言

就象这世上的一切那样也变得无趣。

于是他又折回,发现自己

就象恰茨基,从船上来到了舞会上。 [2]

[1]对于富人和穷人俱是。

[2]恰茨基:格里鲍耶陀夫《聪明误》的主人公。格里鲍耶陀夫另见于第7章题记。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8章14~30节

十四

可是,瞧!人群开始波动,

低语在大厅里漫延……

朝着女主人走来一位夫人,

后面跟着威严的将军。

她不匆忙,不冷淡,不多话,

没有睨视众人的目光,

无意赢得什么,

没有小姿小态, [1]

没有戏弄别人的花招…… [2]

她的一切都显得安静、单纯。

她简直忠实地诠释了什么是

du comme il faut…… [3]

(席席珂夫, 原谅我不知该怎样翻译。) [4]

[1]小姿小态:纳博科夫援引英国人斯梯尔主办的杂志《旁观者》第492期(1712年9月24日)中的一片文章作为例证,庶几解释了什么样才是那种小资小态的举止:“葛丽塞拉有种舞蹈般的步态,日常进出门户都保持节拍。克娄伊,她的妹妹……进房间……总是做一种熟悉的奔跑状。达沃茜萨利用了冬天的来临,以一种很俏丽的颤抖亮相,一边走,一边拢着肩膀,缩着身体……而这位乡村小姑娘就很滑头了……她这种作派是用于经过一番走路然后步入社会聚会的那种,能成功地做到上气不接下气。她母亲……管她叫顽皮……”

[2]不是从正面描写,而是从反面说其“没有”什么。

[3]du comme il faut:法语,脱俗。

[4]席席珂夫,和普希金同时期的作家,维护古体俄文,反对引用外国词汇。

十五

夫人们都向她聚拢;

老太太们温颜以对;

男士们深深地鞠躬,

寻求她的一盼之幸。

姑娘们在她身边

穿过大厅时轻手轻脚;

随她同来的将军把鼻子

和肩膀翘得比谁都更高。

没有人会称她为美人;

但从头到脚,没有人

能从她身上挑出一丝

在伦敦上流圈子里

被专制的时尚界

所称作的“vulgar”。[1]

[1]vulgar:粗俗。

十六

(对此我无能为力——我甚喜此语,

但无法翻译它;对于我们

现在而言它还很新鲜,

也很难指望受到喜爱;

它在讽刺诗中或许有用武之地……

不过还是让我回到我们的夫人。)

动人,自在,

她靠桌子坐着,旁边是

光采夺目的妮娜·沃隆斯卡娅, [1]

即涅瓦河的克娄巴特拉;

你一定会同意,

妮娜以其大理石般的美丽, [2]

尽管非常耀眼,

也无法夺去她的邻座的光辉。

[1]妮娜·沃隆斯卡娅:一个虚构人物,但是也有注家们联系上彼得堡的这位或那位女子。第5章第27节中,唐波夫诗人特里奎将“美人妮娜”换作“美人达吉亚娜”。

[2]大理石在纹路色彩方面可以产生许多极其艳丽的图案。

十七

“可能吗?”叶甫盖尼想道,

“可能是她吗?…..但真的……不太可能……

怎么?从内地的乡村……”

他用望远镜紧紧盯住她左瞧右瞧,

盘查似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时她的外貌才让他隐约回想起

已经被忘却的那份容颜。

“告诉我,公爵,你会不知道

在那儿戴着绛红色贝雷帽

与西班牙大使交谈的人是谁?”

公爵看着奥涅金:

“啊哈!你确实很久不入社交圈了。

等一下,我要给你引见。”

“但她是谁?”“我妻子。”

十八

“你结婚了!我竟不知道。多久了?”

“大约两年。”“娶了谁?”

“拉琳娜姑娘。”“达吉亚娜!”

“她认识你吗?”“我是她们的邻居。”

“哦,那么来吧。”

公爵走向他的妻子

并为之引见他的亲戚兼朋友。

公爵夫人看着他……

无论有什么在困扰着她的灵魂,

无论她有多么吃惊、

无论她有多么震惊,

她都没有流露出来,

她的风度分毫不改,

她的躬身静娴如故。

十九

真的!她不只是没有畏缩、

突然失色、或者脸红——

她连眉毛也决没有抬一下,

甚至没有紧抿一下双唇。

尽管他极度仔细地观察,

奥涅金也找不到一丝一毫

原来的达吉亚娜。

他想和她攀谈——

然而…..然而无从谈起。

她问他来这儿多久了?从哪儿来——

也许,是从他们自家的那个地方?

接着她以疲倦的神色

看一眼丈夫,便飘然离去……

而他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二十

难道这是同一个达吉亚娜,

是在我们小说的开头,

在那个萧索而偏远的地区,

是他怀着德化的美好热情,

曾经与之单独相处、

付之谆谆告诫的她吗?

那个写了一封信而被他保存,

那个在信中吐露心声,

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是那个小姑娘——抑或是他在作梦?——

那个在她低微的状态中

被他忽略的小姑娘——

难道现在对他竟如此漠然,

如此大胆?

二十一

他离开拥挤不堪的盛大晚会。

回到家,忧思重重;

被时而悲伤时而迷人的幻想所扰,

他很晚才开始睡着。

醒来时,收到一封信:

N.公爵恳请他参加社交聚会。

天哪——去见她?我去,我去!

他飞快地写好了客气的回函。

他这是怎么了?

他犯的这是哪门子糊涂?

是什么在那个冷漠疏懒灵魂的底部

蠢蠢欲动?恼怒?虚荣?

还是再一次焕发了

青春的烦恼——爱情?

二十二

奥涅金再一次数起了时间,

再一次急不可耐。

才十点钟,他就已经出发,

一路穿行不息,来到门廊阶下,

心头阵阵悸动,

他走上前去,直奔公爵夫人:

发现达吉亚娜正一人独处。

有一阵子,他们在一起坐着。

奥涅金不言不语。

情绪不佳 ,尴尬,几近于,

他几近于无以应答。

脑子里充满一个执念。

眼睛紧盯着她:而她坐着,

泰然自若。

二十三

丈夫来了。他打断了

这场折磨人的面对面的谈话,

他和奥涅金回忆起

早年的恶作剧和诸多笑柄。 [1]

他们笑着。客人们来了。

于是,佐以上流人士不乏恶意的大子盐,[2]

谈话开始生动起来。

当着女主人的面,不时闪过

不伤大雅的胡扯而不显愚蠢的造作,

中间插进一些通达之语而无关

陈腐的话题、永恒的真理、以及学究气,

这里面的自由活泼

更没有震惊任何人的耳朵。

[1]说明公爵年纪并不比奥涅金大多少。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亲戚兼朋友。另见第5章第15节。

[2]盐在俄语(包括英语)中的一个引申意是“说话中使表达尖刻的因素”。

二十四

这里有首善之地的名门之花,

既是高等贵族,又是时尚典范;

这里有随处可见的面孔,

这里有不可或缺的笨蛋;

戴着头巾式女帽,插着玫瑰花,

这里有年长的夫人,一脸坏相;

这里有几位姑娘,不苟言笑;

这里有一位外交使节,

谈论着国家大事;

这里,顶着一头芳香的白发,

有位老年人以老方式说着笑话——

谈吐出了名地机智、细腻,

如今多少有些荒诞、滑稽!

二十五

这里有,说警句成癖的

一位先生对一切都不满意:

对女主人甜过头的茶,

女人的单调、男人的格调,

一本晦涩小说的注解,

两姐妹被授予的花结, [1]

杂志上的谎言,战争,雪,

以及他自己的妻子。

……

[1]花结:一种带有皇室首字母的装饰性的结,常授予伺候皇后/女皇的宫女。

二十六

这里还有普罗拉索夫, [1]

以其灵魂的卑劣而闻名,

在你所有的画册中,

圣浦瑞,画秃了你的笔; [2]

门口另有一个舞会主宰者

站着象一页杂志的插图,

脸蛋玫瑰般红得象圣枝主日的小天使,[3]

紧裹着外套,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

还有一位千里迢迢的旅行者,

衣领浆得过硬的杰克猿,

以其慎重的动作

惹得客人们忍俊不禁,

而彼此间交换无声的一瞥

则是他激起的公愤。

[1]普罗拉索夫:当时的漫画人物名。

[2]圣浦瑞,当时的一位漫画家,年22岁于复活节自杀身亡,怪的是此人自杀的缘由是有位英国人答应替他还赌债,如果他能目睹一场自杀奇观的话。

[3]圣枝主日:复活节的前一个星期日。小天使:指的是在圣枝主日贩卖的一种纸做的贴在姜饼上的小天使图样。

[4]杰克猿:英国萨福克第一公爵(1396-1450)的绰号,因其徽章上右用来驯猿的坠子即链条的图案。纳博科夫认为此处不仅暗指一位普希金所见过的真正的英国人,也包括敖德萨的沃隆佐夫总督,因其英国教育背景和英式习气。

二十七

但我的奥涅金一颗红心

整个晚上都在达吉亚娜身上:

不是那个害羞的小姑娘,

倾心、可怜、简单——

而是这淡漠的公爵夫人,

这不可接近的女神,

雍容典雅,象女王般的大河。

哦,人哪!你们所有人

都象是女祖先夏娃:

给你们的不放在眼里,

而狡猾的蛇总教唆你们

去往那棵神秘的果树:

你必须吃下留给你的禁果,

否则天国于你便不是天国。

二十八

达吉亚娜变化太大了!

她已稳稳进入她的角色!

她这么快就适应了

这束手束脚束人身心的地位!

谁还敢在这庄严而漫不经心的

大厅立法者身上去探寻

那个柔弱的小姑娘?

而他曾经使她心动!

为了他,在那些夜的幽昧之中,

只要梦神还没有飞来,

她都深切地思之念之,

她曾抬起了无生意的眼睛遥望明月,

幻想着终有一天她兴许能

和他共步人生卑微的旅程!

二十九

各种年纪的人都顺从爱情;

但对于年轻少女的心灵,

爱情冲动的益处

犹如春风春雨浇灌着大地。

它在雨的激情里

鲜活、更新、成熟,

并且以勃勃的生机

赋予似锦繁花、累累硕果。

但在迟暮与凋敝的年纪,

在我们岁月的转折点,

寂灭的激情只留下悲伤的痕迹……

因此肃秋的风雨

总是把草原变成湿地,

到处剥夺树林的外衣。

三十

无疑:唉!叶甫盖尼

孩子般爱上了达吉亚娜。

整日整夜他都活在

憧憬爱情的剧痛里。

无视理智严厉的抗议,

他每天都登上她的门廊、

每天都走到她的玻璃前厅。

他追逐得象她身后的影子,

他乐于为她把绒披肩

披上她的肩头,

或热切地触碰她的柔荑,

或在她面前为她驱散

一伙侍从组成的杂牌军团,[1]

或捡起她的丝手绢。

[1]一伙侍从组成的杂牌军团:指是围着女人的马屁精。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8章31~40节

三十一

她没怎么关注他,

不论他怎样鞠躬尽瘁——哪怕死而后已;

她在家里坦然地接待他;

当着别人的面和他说上三言两语;

有时候微微一躬身便算是欢迎,

有时候看也不看一眼:

这中间没有一点一滴的卖弄风情,

上流社会可不容许这种事情。

奥涅金开始面容枯槁;

她不理也不睬;

奥涅金渐渐形销骨立:

他真的象患痨病一般虚弱不堪。

所有人都劝他去看医生;

所有医生都齐声劝他去温泉。

三十二

但他不打算去。他事先

已准备就迫在眉睫的相聚

致信他的祖先;而达吉亚娜

对此毫不关心(女人一向如此)。

但他一意孤行,无意罢休,

依然保存希望,激励着自己;

一个病人的胆色强于壮汉,

他用虚弱之手向公爵夫人

写就一封深情款款的书信。

尽管泛泛而言他对书信

都不以为然,这也并非没有缘由;

但显然心灵的折磨

现已超过了他忍受的极限。

关于此信现逐字逐句抄录如下。

奥涅金给达吉亚娜的信

我预见到一切:道出一件

悲伤的隐秘将会冒犯到你。

而你傲视的目光将表露

怎样含恨的轻蔑!

我企求什么?含着什么目的

在向你敞开我的灵魂?

或许我又将激起

怎样伤人的快意!

曾经在偶然之间见到了你,

看见了你心头一缕柔情的火花,

对此我不敢抱有信心:

不敢指望天长地久;

我那些乏味的自由

我也不愿意失去。

另一件事终于使我们各奔东西:

连斯基不幸沦为受害者……

那时,凡是此心所看重的,

都被我从此心之中生生割舍;

自外于每一个人,无所牵系,

我想:我要以自由与安宁 [1]

去替代幸福。可是,上帝啊!

这是怎样的错误,这是怎样的惩处!

不——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见到你,

处处都要跟随你;

要用我被捕获的眼睛去捕捉

你唇边的笑,你眼波的流淌;

不断聆听你的声音,

用整个身心领会你的至善至美;

当着你的面在剧痛中憔悴,

衣带渐宽人不悔,这些……都是大欢喜!

而对于这些我已被剥夺了资格;为了你

我拖着病体四处奔走;对于我

每一天都很宝贵,每一小时都弥足珍贵,

而我在苦闷之中徒然挥霍了

被命运分派的日日夜夜——

它们总归是足够压抑的了。

我知道:我来日无多;

而我的生命欲得以延续,

唯有在早晨便确信

能和你相见于当日。

怕的是这份卑躬屈膝的诉求

会被你严厉的目光

看出什么巧言令色而可鄙的诡计——

我甚至能听见你的怒斥。

只愿你能体谅这是何等的可怕:

备受爱之饥渴的煎熬与灼烧,

同时,必须借助于理性

时刻压制血脉中的沸腾;

极希望能够拥抱你的双膝,

在突发的一阵啜泣之中,于你的足下

倾吐我的衷心、供认不讳、尽情哭诉、

表达我能表达的一切,

同时,不得不用佯装的镇定

武装言辞与目光,

维持波澜不惊的交谈,

仅有愉快的一瞥从你的面上一掠而过!……

然而随它去吧:

我已无力抗拒我自己;

一切已经注定:听从你的裁决,

我将顺服于我的命运。

[1]自由与安宁:《自由颂》(见附录)如此结尾:“只有这样,人民的自由与安宁才能永久地保佑王权。”。普希金1835年的一首短诗则如此开头:“这世上没有幸福,却有自由与安宁。”

三十三

没有回音。他又去了一封。

对于第二封、第三封——

也没有回音。他去赴宴。

刚进门——只见她

迎面而来,真严肃!

对他无视,更无语。

啊!她浑身上下裹着的

简直是主显节的寒气!

她那屏住愤怒的固执的嘴唇

是何等的焦虑!

奥涅金急切地注视:

哪里、哪里有慌张、怜悯,

那里有泪痕?没有、没有!

那张脸上有的只是怒火的烙印……

三十四

另外,也许还有隐隐的害怕,

怕她丈夫或者社会猜疑

有什么越轨,有什么不检点,

种种奥涅金洞悉之事……

没什么指望!他走了,

诅咒着自己的愚蠢——

在巨大的沮丧中沉沦,

他再一次摈弃了社会,

钻进他那间无声的小屋,

回想起从前

那种残酷的病态在喧嚣的社会中

追赶他,捕获他,揪住他的衣领,

把他关进一个黑暗的洞穴。 [1]

[1]见第1章第46节注[1]。

三十五

他再一次开始

不加选择地阅读。他读吉本、 [1]

卢梭、曼佐尼、赫尔德、 [2]

尚福尔、斯塔尔夫人、比沙、狄索。 [3]

他读怀疑主义者培尔, [4]

他读丰特奈尔的作品, [5]

他还读一些我们本国的东西,

什么都不拒绝——

年度期刊合集,文艺评论,

那些杂志在我们心里敲响警世洪钟,

现如今对我也极尽辱骂之能事,

但在过去曾为我带来

些许美好的田园诗:

写得真美,先生们。

[1]吉本:英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6卷。

[2]曼佐尼:意大利诗人、小说家,19世纪意大利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

赫尔德:德国思想家、作家,德国狂飙突进运动德先驱,著有《诗歌中各族人民的声音》、《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等。

[3]尚福尔:法国剧作家、杂文家,有许多格言传世。

斯塔尔夫人:法国评论家、小说家,主要作品《关于德国》向法国人介绍了德国的文学、艺术和哲学,对法国浪漫主义起到了推动作用。

比沙:法国解剖学家、生理学家、病理组织学奠基人之一,著有《生命与死亡的生理学研究》等。

狄索:瑞士医生。

[4]培尔:法国哲学家,启蒙运动早期代表,其怀疑论针对宗教教义的哲学体系。

[5]丰特奈尔:法国科普作家,著有《关于宇宙多样化的对话》。

三十六

看哪——他的眼睛在阅读,

可他的思绪却飞向远方;

妄念、欲念、哀念 [1]

不停地深深挤进他的灵魂。

在书本的字里行间,

他用他的心灵的眼睛

读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完全沉浸于其中。

那是些在心灵深处

秘密隐藏的幽暗的过往;

诸多彼此间没有关联的梦; [2]

威胁、流言、预感;

一部长篇传奇的生动的呓语; [3]

或是一位年轻姑娘的信。 [4]

[1]种种念头都是一个念头:杂念。

[2]人生如梦。

[3]人生如幻。

[4]人生亦曾绽现青春的闪电。

关于第36、37节中诗人这些非理性、无序性的杂念,纳博科夫提供一则材料(见Baron E. Rozen所作《适用于死者》,载于1847年《祖国之子》)可以作为参考:普希金耽于深思与忧虑;为了从他天性的落落寡欢中解脱出来,他总是不放过一个欢乐的理由。(想起有关鲁迅的一本书《反抗绝望》-译者注)他那些高明的欢笑之中不乏一些强迫。激起这些欢笑的常常是些意外的、异常的、稀奇古怪的、和不自然的东西。当没有什么能够满足他的需要,他,作为和谐思情的天才人物,会偏离庄严的范式,转而去编排一些奇怪的诗句、精致的呓语,却也是天才的呓语。这些诗句他从来都不录之在册。

普希金在这两节中的感性、晦涩、神秘的念头,结合他在最后一节中所表达的伤感,与歌德为《浮士德》所写的献词有不少可比之处,包括回顾人生过往时一个敏感心灵所感受到的那种朦胧,那种飘忽,那种梦幻,那种飞霰与闪电,那种歧路中的痛苦,那种怅惘,那种神秘的预感……收结《奥涅金》的普希金和重拾《浮士德》的歌德是多么相像!《浮士德》的献词见第51节注。

三十七

一步步地他陷入

感情和思绪的昏睡,

在他的面前想像力

分派着她的杂色法罗牌。

他时而看见:在融化的雪地上

如同在深夜的露营地上

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位年轻人,

并听见一声:“怎么——他死了!”

他时而看见被遗忘的宿敌、

诽谤者、恶毒的懦夫、

一群年轻的变节女人,

和一伙卑劣的同党;

时而看见一所乡间别墅,

靠窗坐的是她……永远是她! [1]

[1]这一节的杂念,尽管是无序的,但可用一个字概括:孽。用佛家的语言即是“业障”。

三十八

他已经习惯于如此失神,

以至于几乎得了失心疯,

或者变成一名诗人。(老实说,

那样不啻为一件好事,真的!)

的确,在磁吸作用下,

我这位糊涂学生

当时几乎掌握了

俄罗斯的诗歌技能。

当他独自坐在角落里,

面对着熊熊炉火,

当他低声哼着“Benedetta” [1]

或者“Idol mio”,不时向炉子里 [2]

扔进一只拖鞋,或者一本杂志,

那时的他多么象一个诗人啊!

[1]Benedetta,福佑母亲,一首威尼斯船歌中的唱词。

[2]Idol mio, 我的偶像,另一首意大利歌曲的唱词,后面接着唱的是:我再也不得安宁。

三十九

时光飞逝。

在弥漫着温暖的空气里

冬天已经消融;

他没有成为诗人,没有死,也没有疯。

春天鼓舞着他:终于,

象土拨鼠一样在他那间紧闭的房间,

在他的双层窗户里和火炉旁

休眠了整整一冬之后——

他终于在一个明亮的早晨破穴而出,

驾着雪橇在涅瓦河岸边疾驰。

在劈出的冰块上嬉戏着阳光。

街道上被犁过的雪融化成泥浆:

奥涅金这般风风火火

四十

是要去往何方?你猜对了:

正是如此,正是其心似箭

向伊人,向着他的达吉亚娜,

我这风雨不改的怪客又来了。

他走进门,象一个僵尸。

前厅没有一个生灵。

他进入客厅。脚下不停。没有人影。

他打开一扇门……是什么

给他如此强烈地猛然一击?

在他面前公爵夫人一个人

独自坐着,面色苍白,

静静地读着一封信,

素手支颐,

潸然泪下。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8章41~完

四十一

啊!她无声的痛苦——

在这一瞬间谁还能不一目了然!

从此时的公爵夫人身上谁还能不认出

从前的达尼娅,可怜的达尼娅?

在极度悔恨的剧痛之中,

奥涅金跪倒在她的足下;

她微微一怔,

但没有惊奇,也没有愠怒,

只是默默无声地看着奥涅金……

他病弱、枯槁的目光,

他哀求的面容、无声的责难,

她都一一看在眼里。那位单纯的姑娘,

怀着往事之梦、昔日之心,

又一次在她身上悠悠苏醒。

四十二

她没有吩咐他起身,

没有移去她的视线,

也没有把她的柔荑

从他热切的唇边抽走……

此时她正梦归何处?

长长的沉默漫流而过,

终于,她柔声说道:

“可以了;起来吧。

我必须坦诚地向你解释。

奥涅金,你可记得当初

在那座花园,在那条林荫路上,

命运将我们连结在一起,

而我对你的教导唯命是从。

今天轮到我了。

四十三

“奥涅金,那时我还年轻,

那时,我敢说,我还更漂亮一些,

那时候我爱你;然而,在你心里

我发现了什么呢?

什么回应呢?只有严肃。对于你,

一个唯命是从的小姑娘的爱

并不新奇,不是吗?

即使在今天——天哪!——

一想到你的眼神和那场布道,

我的血都要冻住了……

但我没有指责你;

在那个可怕的时刻,你表现高尚,

你对我做得很对,

对于你,我全心全意感激不尽……

四十四

“那时——不是吗——在乡野之地,

远离空虚的流言,

我并非你的所爱……那么,为什么,

你如今却对我苦苦追求?

为什么你认准了我?

难道不是因为我如今

定是步入了上流社会;

因为我拥有了财富和地位;

因为我丈夫在战斗中致残; [1]

因为朝廷因此而对我们优待?

难道不是因为我丧失名誉

将会人人瞩目,

而在社会上会为你

赢得震惊世人的荣誉?

[1]具体残在何处不详,从书中可见腿是好得,可能是少了一条胳膊之类,。

四十五

“我在哭……如果你的达尼娅

还没被你忘记,

那么请明白:假如我有权选择,

我宁愿接受你尖刻的指责,

冰冷、严厉的谈话,

也好于一份冒犯的激情

和这些信与泪水。

对于我孩子般的梦想,

那时你至少有过些许同情,

至少曾虑及我年幼。

但如今!……是什么把你

招至我的足下?多么微不足道!

以你的心灵与智识,

怎么成了这浅薄情感的奴隶?

四十六

“可对我来说,奥涅金,这富丽堂皇,

这乏味生活的闪闪金光,

这社交漩涡中的成功,

这豪华的宅第,这时尚的晚会,

我要这些做什么?……我宁愿立刻

就把这化妆舞会上的所有俗艳之物,

所有闪光的、发声的、冒烟的统统丢弃,

换得一架子图书,一座野生的花园,

换得我们简朴的住所,

换得那些,奥涅金,

那些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去处,

换得那片卑微的墓地,如今那里

有一个十字架,有一片树荫

覆盖着我可怜的老嬷嬷…….

四十七

“然而幸福曾如此不无可能,

曾如此接近!……

但是我命已注定。

也许,当时,我做得轻率。

我母亲变出眼泪的魔法来恳求我。

对于可怜的达尼娅

所有的运命都是相同的。

我结婚了。你必须,

我祈求你,离开我;

我知道:在你心里

存有自尊和真正的荣誉。

我爱你(何必掩饰?);

但我属于另一个人:

对于他我要忠诚一生。” [1]

[1]许多注家称颂达吉亚娜的忠贞,并称其为俄罗斯妇女美德的代表形象,然而纳博科夫对此提出质疑,并指出此节末尾两行与前十二行之间的巨大的断裂。文无达诂,读者的阅读理解是自由的。

四十八

她走了。

叶甫盖尼站着如遭雷击。

此刻他的灵魂沉浸在

怎样的暴风雨之中!

突然,传来一声马刺的叮当,

彼端出现了达吉亚娜的丈夫,

此厢是我的主人公,

在这对他不幸的一刻,

读者们,我们要就此

长久…….永久地离去……

追随他我们一路已然

足足漫游了世界。

让我们彼此庆贺登岸吧。

乌拉!早该如此了(可不是吗?)。

四十九

不论你是谁,哦,我的读者,

不论你是友是敌,

我愿和你当下友好地分手。

再见。不论在这些草就的诗文中

你跟随我找寻过什么——

纷乱的记忆,

从劳作中的解脱,

生动的意象或者俏皮话,

或者语法错误——

但愿在这本书中,

为娱乐,为梦想,为心灵,

为在学术刊物中的争论,

愿你至少都找到了一点面包屑。

随之,让我们分手吧,再见!

五十

你也是,再见了,我的古怪的旅伴,

还有你,我的真纯的理想,

还有你,我的富有活力、

始终如一、尽管微小的工作。

和你一道我已获知一名诗人艳羡的一切:

在尘世的风雨中对人生的忘却,

与朋友们亲切的交谈。

许多、许多天已经匆匆过去了,

想当初,当年轻的达吉亚娜

和她的奥涅金第一次

出现在我模糊的梦里,

那时,通过水晶球,

我还不能看清

一部自由小说的远景。 [1]

[1]自由小说:原文用词,意为刚开了头而其走向尚且自由而不确定的小说。

五十一

可那些在融洽的聚会中

我为之读起第一章的人,

“或已然不在,或远在天涯,” [1]

一如往昔的萨迪所言。 [2]

奥涅金的故事已经收笔,他们已不在眼前。

至于被视作那亲爱的理想的

“达吉亚娜”之范本的她……

啊,太多、太多的已被命运所攫夺!

祝福那些在人生的宴席中

还没有把盛满酒浆的高脚杯喝干见底

便早早离席的人;

他们从没有将人生的故事品读完整

便猝然与之诀别,

一如我与我的奥涅金。

[1]歌德在《浮士德》中的献词有类似诗句。另见第36节注。

轻轻地临近,你们逡巡不定的身影,

久违的朦胧再度浮现在惝恍的眼前,

这一次莫非我要试着把你们握紧?

似乎我还在惦记当初梦一般的眷念?

好吧,你们过来吧!任凭你们高兴,

飘过袅袅的烟雾,来到我的身边;

环绕你们的行列荡漾着灵异的飞霰,

让我的心胸绽现一道青春的闪电。

你们携带着欢乐韶华的栩栩写生,

连同众多亲切的魂灵翩跹起舞;

最初的深情厚谊伴随着你们升腾,

古旧的面目犹如一桩散佚的掌故;

无奈人生恍若布满歧路的旅程,

留下一段段时常沉渣泛起的痛苦,

不由得轻声呼唤那些故人的名姓,

他们受到命运的欺骗过早地凋零。

我曾向故人们唱过开篇的歌咏,

可惜他们无缘再听后继的乐章。

当年的满座高朋已然杳无影踪,

最初的回响,唉,也一并沦丧。

我的悲歌只能面向陌生的听众,

他们的赞赏只能勾起我深深的怅惘,

那些给予我鼓舞的昔日的知音,

纵然在世,也定然如同雨中的浮萍。

蓦然间我有一种忘却已久的憧憬,

向往着那片寂静森严的幽幽灵界,

我轻声的低吟犹如风神的竖琴,

以飘渺的音调若有若无地摇曳,

我战栗着,夺眶的泪水沾湿了衣襟,

柔和的暖流随之融化了心头的凛冽;

这时眼前的一切已然远远地消隐,

过去的往事却在眼前一一显形。

[2]萨迪:中古波斯著名世人

(全书正文完)

家园 附录一、奥涅金的旅行片段

奥涅金的旅行片段 [1]

[1]全书整体结构的原计划是

第一部份

第一章: 忧郁症;第二章:诗人;第三章:少女。

第二部份

第四章:乡村; 第五章:命名日; 第六章:决斗。

第三部份

第七章:莫斯科;第八章:漫游;第九章:上流社会。

后又试图增加一章,第十章, “十二月党人”。最后普希金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并删去了相关内容,究其原因,可能与政治和出版审查有关。这样,全书在1833交付出版的结构是:

第一章: 忧郁症;第二章:诗人;第三章:少女;第四章:乡村; 第五章:命名日;第六章:决斗;第七章:莫斯科;第八章:上流社会

“奥涅金的旅行”的全文并不存在一个原始的整体形制。这些文字都是后来搜集得到的。其中第一节见用于现第八章的第10节。后面有几节又用在现第八章的11、12节。也有些诗节散轶了。

(即现八:10)

有福的是那些该年轻时便年轻的人;

有福的是那些该成熟时便成熟的人;

他们伴随着岁月的累积,

逐渐能承受人生的寒冷;

他们从没有沉溺于奇特的梦幻;

他们没有回避作时尚打扮的俗众;

他们在二十岁是个浪子,行事莽撞,

在三十岁结婚,赚了一笔;

他们在五十岁摆脱了

私人的或其它的一切欠账;

他们按部就班地获得

名誉、财富、地位;

关于他们,人们总是赞不绝口:

某某某是个出类拔萃的人。

有福的是那些懂得一粥一饭、

一丝一缕皆来之不易的人;

那些沿着阳关大道

走过一个个里程碑的人;

那些懂得为何入世的人

和那些作为将军或者承包商

把自己交给上帝的人。

“我们生来是为了”,塞涅卡说 [1]

"造福于我们的同类和我们自身“

(没有比这更简单明白的了)――

可是度过了半个世纪之后,

痛苦的是回首过去却只发现

失落而无益岁月的只鳞片爪的痕迹。

[1]塞涅卡:古罗马斯多葛哲学家。

可是想起来不由得悲上心头,

我们白白辜负了青春,

我们每一刻都在背叛它,

而它也欺骗了我们;

我们最美好的热望,

我们最鲜活的梦想,

都在目不暇接地接连不断地衰败,

就象在衰败的秋天里的树叶。

难以承受的是见到我们面前

只有长长的一系列用餐,

是看着人生象一种仪式,

是尾随着端庄得体的人群

亦步亦趋,彼此之间

并不沟通观点,也不分享激情。

一旦成为话题的中心

被他人纷纷议论,(你就会同意)

你将无法接受在明智人士中间

被当作佯装的怪人、

或者悲伤的狂人、

或者魔鬼般的恶人,

甚至于我的魔鬼。

奥涅金(让我再一次提起他)

在一场单打独斗中杀死了朋友,

无目的、不费力地

活到了二十六岁,

苦于闲暇时的无所作为,

没有工作、职业、妻子,

想不出有什么可以从事。

厌倦了被误作为梅尔莫斯

以及再耍弄什么别的面具,

在一个异常乏味的阴雨天,

他忽然觉醒,成为一名爱国者。

对于俄罗斯,先生们,

他顷刻间发出巨大的热爱,

就这么定了。他有了爱情,

他现在热情赞颂的唯有俄罗斯,

他现在憎恶欧罗巴,

因其枯燥的政治

及其荒淫的繁华。

奥涅金将要远行,

他要见识神圣的俄罗斯,她的村庄、

农田、原野、城镇,以及海洋。

感谢上帝,他即将启程。

六月三日,

一辆驿马拉的轻便马车

将他带走。

在几近荒芜的平原当中,

他见到了大诺夫哥罗德。 [1]

它的广场现已平静,

业已平息了反抗的钟鸣,

不再游荡着巨人们的魅影――

斯堪的纳维亚裔的征服者,[2]

以及立法者雅罗斯拉夫, [3]

包括那对可怕的伊凡; [4]

围绕着一座座倾颓的教堂,

旧日的民众犹自群情激昂。 [5]

[1] 诺夫哥罗德,俄罗斯西北部城市,旧称霍尔姆加德。

[2]斯堪的纳维亚裔的征服者:Norman Rurik。他曾在九世纪入侵沃尔霍夫河东岸,波及诺夫哥罗德。

[3]雅罗斯拉夫,智者著称,制定了俄罗斯第一部法典。他曾给予诺夫哥罗德重要的特权,以至十三世纪该市成为具备一定的独立性,但是莫斯科后来居上,因其专制君主在诺夫哥罗德的大屠杀,沃尔霍夫共和国随之衰落。

[4]伊凡三世于1471年在诺夫哥罗德实施新法。伊凡四世继而于1570年消除了诺夫哥罗德最后一点自由的痕迹。

[5]旧日的民众,指旧日民众的魂灵。

意兴索然,索然无味!

奥涅金匆匆加快了脚步。

瓦尔代、朵尔若克、特维尔 [1]

在他面前如同影子一闪而过。

从执着的乡村姑娘那里

他有时会买几块面包,

有时会买几双拖鞋;再往前,

沿着壮观的伏尔加河岸,

他在马车上睡着了。马儿飞驰,

有时翻越山岭,有时顺沿大河。

一里又一里擦身而过。邮递车夫们

吹着口哨,唱着,彼此嚷嚷着。

尘土飞扬……现在我的叶甫盖尼

到达莫斯科,在特维尔斯卡雅大街醒来。

[1]这些城市位于诺夫哥罗德和莫斯科之间,按次序在东南方向上排列。

莫斯科向奥涅金张开双臂,

以其傲慢的繁华,

诱以年轻的姑娘,

并且奉上了鲟鱼汤。

步入英语俱乐部的聚会

(一种尝试性的国民会议),

他听到有关麦片粥的辩论,

默默陷入了沉思。

他被评头论足。

他被种种传言所议论;

莫斯科充斥着事关他的话题,

有人说他是个密探,

有人写诗予以赞美,

还有人把他升作佳婿一枚。

意兴索然,索然无味!

他想去米宁的家乡尼日尼看看; [1]

马卡列夫集市的繁忙近在眼前,

在一片富足之中人声鼎沸。

这里摆放着印度人的珍珠、

欧洲人的冒牌酒,

大草原的牧民赶来

被挑剩的马匹,

赌徒带着扑克牌,

拿着一把顺手的骰子,

农场主领着大闺女

和小女儿,衣着守旧;

人人繁忙,人人撒谎,

南腔北调,不外乎在商言商。

[1]米宁:俄罗斯人民反抗波兰侵略者的解放战争的组织者、俄罗斯的民族英雄。

索然无味!叶甫盖尼等待天晴。

伏尔加河,“河流与湖泊的典范”,[1]

正召唤他张开风帆,

去往它那华丽的水域。

达成所愿并非难事,

租一条帆船,

他飞快地顺流而下。

伏尔加的河水高涨。

纤夫们撑着钢质船篙,

用沉郁的音调

唱起强盗们的老巢,

唱起无畏的出击,

在过去的年代斯坚卡·拉辛 [2]

曾用鲜血染红伏尔加的波澜。

[1]引自德米特里耶夫的《伏尔加颂》

[2]斯坚卡·拉辛斯,即斯捷潘·拉辛,俄罗斯农民和哥萨克反封建起义(1667~1671)的领袖。

十一

他们唱起那些不速之客,

那些杀人放火之徒。可是看哪――

在荒沙遍野的草原之中,

在咸水的河岸之上,

贸易重镇阿斯特拉罕一览无遗。

奥涅金还没来得及

从深陷的记忆中平复心神,

子午线高照而炽热的阳光

以及恬不知耻的一群群

从四面八方嗡鸣尖叫的蚊子

就已然前来接驾;一怒之下,

他旋即离开了里海松软的海滩。

意兴索然!高加索是他的下一站。

十二

他见到桀骜不驯的捷列克河 [1]

侵蚀着陡峭的河岸;

威猛的雄鹰在前方扶摇直上,

一匹鹿站着,犄角弯折;

骆驼躺在峭壁的阴影里;

草甸上奔跑着索卡西亚马,

围绕牧民的一座座帐篷,

卡尔梅克人的羊群正低着头吃草。

远方耸立着巍巍高加索群山。

进出的道路畅通无阻。

越过它们险峻的分水岭,

战争打通了天然的屏障。

阿拉瓜与库拉河的两岸, [2]

曾见证俄罗斯人的营盘。

[1]高加索北部河流。

[2]高加索南部河流。俄军曾在此驻扎。

十三

此刻,茫茫荒原永恒的守护者,

在四周群山的挤压之下,

别式图尖锐的峰顶巍然矗立,

在它的身旁一派苍翠的马舒克

施与治病的泉水;

环绕那些神奇的溪流,

簇拥着肤色苍白的病人,

有的是因为在战斗中光荣负伤,

有的犯有痔疮,也有的得了塞浦路斯病。 [1]

在这有魔力的水波之中,

患者们打算增强他们生命的丝线,

荡妇打算把多年的厄运尽抛水底,

老翁则打算找回青春――

哪怕是一小会儿。

[1]塞浦路斯又名爱神之岛,因爱神诞生于此,故塞浦路斯有时指代爱神。这里塞浦路斯病是梅毒、淋病等性病的委婉语。

十四

奥涅金满怀苦闷的心事,

向这群可怜人投以抱憾的目光,

他看着升起烟雾的溪流,沉思着,

思绪迷蒙,缭绕着痛悔:为什么

不是我被一颗子弹击中胸膛?

为什么不是我老态龙钟,

就象那名可怜的承包商人?

为什么不是我瘫痪不起,

就象那名图拉来的市议员?

为什么不让我在肩膀上

至少感受到风湿的痛苦?主啊,

我年轻,身体健壮,

我有何可求?意兴索然,索然无味!……

十五

…… [1]

这是一片圣地,供与丰富的想象:

彼拉德与阿特里德曾在此争论; [2]

米特里达特曾在此拔剑自刎, [3]

天才诗人密支凯维奇曾在此歌唱, [4]

并在沿海的悬崖峭壁中,

想起了他的立陶宛。

[1]1-8行被作者所删:

祝福老人!祝福病人;

愿命运之手眷顾他们。

可是我健康,年轻,无拘无束。

我有何可求?意兴索然,索然无味!……

别了,雪山之巅,

别了,库班平原;

他向其它的海岸进发,

从塔曼来到克里米亚,

[2]彼拉德、阿特里德皆是希腊神话人物。

[3]米特里达特公元前一世纪克里米亚国王,败于罗马大军后自刎。

[4]密支凯维奇是波兰诗人。

十六

你是何等之美,塔夫利达海岸,

看着你在晨光中辉映着金星,

船舷之上任谁都禁不住赞叹,

正如我第一次见你就为之钟情。

你象在盛大婚礼中展现着姿容。

面朝湛蓝而澄净的天空,

你巍峨的群山光辉闪亮。

山谷、森林、以及村庄

象一幅画卷铺展在眼前。

更有那散落的鞑靼人的小茅屋……

啊,一股热泉流入我的心腑!

象被施加魔力的千万种怀念

在我火热的胸膛翻腾不已!

可是,缪斯啊,往事休也再提![1]

[1]亦即“往事不堪追忆”。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一节行尾韵符合奥涅金诗节模式ababccddeffegg.

十七

不论怎样的情感曾经潜藏于心,

它们如今都已经不复当日,

或自行泯灭,或几经更改……

安息吧,昔日的喧哗与骚动!

我似曾无比向往过――

大漠荒沙、烟涛雪浪、

沧海横流、青山矗立、 [1]

以及天之骄女的完美

和不可名状的悲痛……

未有穷期未了梦;

可我青春的志在高远的幻想

早已经消磨殆尽,

而我诗歌的高脚杯

也被我掺进了多少无味之水。 [2]

[1]郭沫若《满江红》: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有对曰:青山矗立,不堕凌云之志。普希金此处原意为:“海涛不息,碣石成堆”,意似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亦颇似陶渊明早年“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拙译跳出字面含义,庶几表达诗人昔日慷慨之志。,

[2]普希金生命的后期写的散文渐多,诗歌渐少。

十八

如今我向往另一番景象―― [1]

我喜爱迤逦的沙丘,

小舍堂前立两株山梨,

柴门半掩,篱垣残破,

天边停几朵淡淡的浮云,

打谷仓外,干草成垛,

密柳荫下藏一汪池塘,

三两只小鸭徜徉在水上。

如今我爱上巴拉莱卡琴, [2]

爱上在小酒馆的槛前一展

充满醉态的特列帕克踏步舞。 [3]

如今我只求一位家庭女主人,

我的愿望不外乎安宁,

“菜羹一小碗,赢取自由身。” [4]

[1]有一分陶渊明《归园田居》、《饮酒》中的守拙真淳,有一分倪瓒《容膝斋图》和《渔庄秋霁图》的萧疏淡远,也有一分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的老枯残瘦。

[2]巴拉莱卡,即俄罗斯三角琴,类似吉他,琴身为三角形,有三根弦,流行于斯拉夫国家。

[3]特列帕克舞,俄罗斯舞蹈,常借助动物表现人物性格。

[4]此处引用俄罗斯谚语,意为食物虽平平,但是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赢取自由身”见南宋诗人张元年“雨后飞花知底数?醉来赢取自由身。”另见朱熹“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以及陈师道“十里松阴穷野步,暂时留得自由身。”

十九

有一日,阴雨霏霏,

当我顺便去看看牛栏――

咄!散文式的散乱,

弗莱米什学派的斑杂!

花季之时我是否如此?

说吧,巴奇萨拉的喷泉!

是否如此便是我在你面前

默默想像着莎丽玛之时,

你无穷无尽的潺潺水声

所启迪的思想?……

历经三年的时光,

在被废弃的富丽的厅堂,

同地漫游,同路经过,

奥涅金想起了我。

二十

我那时住在多尘的敖德萨,

那里的天空长期晴朗。

那里一派繁忙,

往来的贸易张起它一叶叶风帆。

那里的一切弥漫着欧罗巴的风情,

一切都闪耀着南国的风光,

一切都展现出生动的多姿多彩。

金色意大利的口音

回荡在靓丽的街道,

其间行走着骄傲的斯拉夫人,

还有法国人,西班牙人,亚美尼亚人,

还有希腊人和笨拙的莫达维亚人,

还有埃及的大地之子――

金盆洗手的海盗摩拉里。

二十一

敖德萨在华丽的诗句里

曾被我们的朋友杜曼斯基加以描述,

可那时他的眼光不乏偏袒。

下马伊始,他就象一名真正的诗人,

独自在海上持一柄望远镜四处漫游;

接着以迷人的诗笔,

他将敖德萨美化成一座花园。

很好――但是,事实上,

这周围不过是光秃秃的草原;

只是近期靠人力在少数地方

强行种植了少许小树,

在闷热的日子里勉强提供了些许阴凉。

二十二

可是,拜托,我的故事乱成什么样了?

“在多尘的敖德萨”,我是这么说的。

本来我还可以说“在泥泞的敖德萨”,

也的确不会冤枉了它。

一年之中有五六个星期,

敖德萨,以狂暴的宙斯的意志,

洪水泛滥,泥沙淤积,

整个地区浸入厚厚的烂泥。

所有的房屋都嵌入泥中深达两尺。

只有踩着高跷,

行人才敢涉过街道。

车与人皆陷其中不得通过,

只好都钩上牛车,

于是牛角弯弯代替了马蹄得得。

二十三

然而大锤已经劈开石头,

这座打捞上来的城市

很快会铺上脆声声的路面,

就象装上钢质的盔甲。

可是,在这潮湿的敖德萨,

还有一样短缺,

什么呢?猜猜看?就是水。

要劳民伤财……

那又怎么样?这不是大事!

尤其是这里免税进口葡萄酒。

还有阳光,还有大海……

朋友,你还有什么要求?

一块福地。

二十四

常常是,船上的日出炮

还没有开始鸣响,

沿着海岸的陡坡

我已经冲向大海。

精神在海浪中焕然一新,

接着便坐下来点上烟斗,

开始品尝东方的咖啡,

就象一位穆斯林在他的天堂。

我出去漫步。

卡西诺赌场已开门营业。

我听见杯盏交错;

阳台上出现一位记分员,

睡眼惺忪,手持一把扫帚,

门廊有两位商人也已经会合。

二十五

一转眼广场上便人声嘈杂,

个个活力十足,跑东跑西,

或忙碌不迭,或优哉游哉;

但更多的都在忙这忙那。

算计与冒险之子,

商人跑去观察舰旗,

去看看――

老天是否送来了他熟悉的帆船?

有什么新货今天通过关卡?

预期的桶装葡萄酒抵达了没有?

瘟疫如何?冲突何处?

有没有什么饥荒,战乱,

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新闻?

二十六

然而无忧无虑的我们,

在操碎心的商人中间,

只一心期待沙列格勒海滩的牡蛎。

有什么消息?它们来了。哦,太好了!

年轻的吃货们倾巢而出,

从它们的硬壳中吞进

丰满、鲜活的肉质,

轻轻蘸一点柠檬。

噪声,争论;轻葡萄酒

被殷勤的奥盾餐馆 [1]

从酒窖搬上餐桌。

时光飞逝,无情的账单

也在不知不觉中剧增。

[1] 敖德萨著名餐馆,普希金脚注。

二十七

可蓝色的夜晚已变得一片黑暗。

歌剧时间我们便奔向剧院:

那里正上演欧洲的红人

罗西尼醉人的《俄尔甫斯》。

对于尖锐的批评置若罔闻,

他永远如一,也永葆新奇;

他倾倒出旋律,它们冒着泡,

它们流动,它们燃烧,

烧得就象青年人的热唇,

温柔缱绻,跳动着爱的火苗,

就象泉流,就象阿伊酒金色的酒浆

开始嘶嘶作响;不过,先生们,

我是否可以把哆来咪嗦

比作葡萄酒?

二十八

那里还有什么别的乐趣?

长柄眼镜探到了什么?

侧厢里就坐着什么人?

当家花旦怎样?芭蕾怎样?

在前排包厢艳光四射、

无聊、无力、身边围着

一班奴颜卑膝的登徒子,

某位商人的娇妻又是怎样?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歌曲、

恳求、和夹杂着谄媚的笑语,

而角落里在她身后打盹的

是她的丈夫;醒来叫声好;

打个哈欠,接着又鼾声连连。

二十九

终曲雷鸣。剧场人空;

嘈杂声中人群水泻而出,

借助灯光与星光

纷纷走上广场。

奥索尼亚的幸福的子民们 [1]

哼着快活的调子,

余音久久不散,

而我们则大声念着道白。

夜已深沉。敖德萨在安睡;

沉默的夜晚无声、温暖。

月儿高升,一层轻纱、

一片柔光笼罩着天空。

万赖寂静,

只有黑海在沉吟。

[1]奥索尼亚系意大利城镇。

三十

我在敖德萨如是生活,

在新交的朋友们中间,

忘记了那阴郁的恶棍,

我的故事里的主人公。

奥涅金从未曾夸口

说要和我建立笔友之谊,

而我,作为一个幸运者,

有生以来也从未和

任何人通信。想想看,

当他象一位不速的幽灵

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有多么震动,

两个朋友叫得有多么响,

而我又是多么地高兴!

三十一

哦,神圣的友谊!出乎天性!

互相打量着,如今,

就象两名西塞罗笔下的占卜者, [1]

我们都付以轻轻的一笑。

[1]西塞罗笔下的占卜者通过动物的内脏占卜吉凶,这里似指奥涅金和我看穿了彼此的心思,想到了一处。

三十二

我们一起在黑海之滨

还没有徜徉多久,

便被命运所分隔,

又各自奔赴遥远的旅程。

奥涅金,已然热情不再,

见腻了旅途之所见,

他动身去了涅瓦河的岸边;

而我,离开了迷人的南方女郎,

离开了黑海之肥美的牡蛎,

离开了歌剧,离开了漆黑的包厢,

并且,感谢上帝,也离开了达官显贵,

我,也向三山村的森林出发, [1]

在一处极北之地,

我的来临颇有些悲凄。

[1]普希金于1824年9月抵达米哈伊洛夫斯克村,见第1章第50节注。

[倒数第二节]

不论命运把我分配在

怎样无名的角落;

不论我置身何处;

不论她把我简陋的小舟冲向何方,

不论在何处她赋予我迟到的安宁;

不论坟墓在何处等候着我;

处处,处处,在我灵魂的深处

我都要为我的友人们祝福。

不,不,不论何处我都不会忘记

她们的可爱、温柔的言语。

不论远在他乡,不论人海茫茫,

我的脑海永远都会浮现出

你,河边的柳荫,

你,三山田野的静谧与安宁,

[倒数第一节]

以及索罗特河的缓坡,

以及斑驳的山岗,

以及林中隐秘的山路,

以及我们设宴的房屋——

你这庇护所蒙上了缪斯之光,

正因为雅济科夫的那一唱, [1]

那时他从学问的庙堂

走入我们偏远的乡间,

索罗特河的仙子们也为之荣耀,

他那动人的诗行响彻八方;

在那里我也曾留下了痕迹,

那里,我把我的芦笛

挂在了幽幽枞树林里,赠给了山岚。

[1]雅济科夫,当时在三山村造访普希金的另一位诗人,见第4章第31节注。

家园 附录二、第十章残篇

第十章残篇 [1]

[1]根据Mihail Yuzefovich的回忆录,普希金曾于1829年6月对Yuzefovich说过:“奥涅金要么死于高加索,要么参加了十二月党行动。”可是注家们提出,Yuzefovich的回忆录中可能年久生错,而普希金的本意可能是说,奥涅金因参与十二月党人起义而被流放高加索,后在一场冲突中被当地的索卡西亚人杀害。

第十章原稿已被普希金付之一炬,现能收集到的只有一些破译而出的断简残章。

弱而狡,

秃顶而自大,好逸恶劳,[1]

出于偶然而被眷顾以声名,

那时有一位国君统治着我们。

【1】秃顶:沙皇亚历山大一世。

当在波拿巴的帐外,

对方的厨师

在给双头鹰拔毛之时,

我们知道他一言不发。

一八一二年的暴风雨袭击之时。 [1]

是谁救了我们?

是民族的怒火?

巴尔克莱?严冬?还是俄罗斯之神?[2][3]

[1]1812年拿破仑率60万法军入侵俄罗斯。

[2]巴克莱将军采取诱敌和疲军之计,退守莫斯科。

[3]俄罗斯之神:指俄罗斯本土神祇。Vyazemski于1828年作《俄罗斯之神》,对何谓俄罗斯之神进行了具体的文学性描述:暴风雪、路难行、饥寒交迫的乞丐、乳房下垂、臀部瘦削、树皮鞋、浮肿脚、等等等等一些恶劣疲败的环境与人民之神。

有如神助――怨声减弱了,

再加上环境之力,很快

我们发现自己到了巴黎,

俄罗斯沙皇成了国王之首。 [1]

通往阿尔比恩的海洋被瓜分……[2]

……

……沙皇更肥了――

[1]国王之首:1801年亚历山大一世加冕日,Dmitriev称颂他为沙皇中的沙皇。另Ozerov的悲剧《Dimtri Donskoy》第五幕中Dmitri的最后一首独白开头是:心中第一首颂歌献给你,王中之王。

[2]阿尔比恩,英格兰的雅称。

――越肥就越重。

哦,我们愚蠢的俄罗斯民族!

说说看,为什么一定要

容忍沙皇,一代又一代?

……

也许,……

也许――哦,民族的癖语![1]

我愿致一篇颂诗于你,

假如没有出身名门的

蹩脚诗人捷足先登。 [2]

也许,他们会把路修修好……

[1]癖语:一个国家或语言中常用的而又不尽合理的词语。比如中文里的“差不多”。

[2]出身名门的蹩脚诗人:Ivan Dolgoruki 公爵(1764-1823)。王子诗人献给“也许”的诗:哦可亲而简单的词语!/我要用我的韵律歌唱你。/你的确是一个俄罗斯词语,/我全心全意热爱你。

也许,忘记了地租,

偏执狂会把自己关进修道院。 [1]

也许,尼古拉斯会下令,

让西伯利亚放儿郎们回家……

……

……拿破仑。

[1]偏执狂:指某种虔诚的恶棍,既偏执地信仰某种神秘宗教,有极度看重租金物质收入。有注家认为此人暗指Aleksandr Golitsin 公爵,他曾任公共教育与教会事务部长,十二月党调查委员会成员,也曾调查过普希金的道德问题。

那位命运的主宰,那位武神,[1]

面前匍匐着一长串国王;

那位被教皇加冕的骑士,

象黎明的影子一样随风而去!

因无所事事而饱受折磨, [2]

被授予英雄的绰号而遭到嘲笑……

[1]指拿破仑。

[2]指拿破仑被流放圣赫勒拿岛。

比利牛斯山脉摇晃得险恶。[1]

那不勒斯火山火光冲天。 [2]

独臂公爵从基什尼奥夫 [3]

向摩里亚的朋友们眨了眨眼。

[1]比利牛斯山脉位于西班牙,指西班牙革命。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七世,对内残酷压制迫害,对外则把北美洲的佛罗里达卖给美国,1820年终于爆发革命,在欧洲诸国的封建独裁者的联合镇压之下,1828年革命失败。

[2]那不勒斯火山位于意大利,指意大利革命。同时期的意大利革命与西班牙革命性质和结果都很类似。

[3]独臂公爵:指希腊1821年反抗土耳其的独立运动领袖Alexander Ypsilanti,然而他领导的行动不力,同年6月逃亡奥地利,希腊独立运动则继续进行。

我,和我的人民,要勒住所有人![1]

我们的沙皇在国会里说……

[1]据Charles Cavendish Fulke Greville的日记,“俄国沙皇曾对惠灵顿公爵言及派遣军队进入西班牙。”

十一

……

没功夫管你那些鸡毛蒜皮,[1]

你是亚历山大的奴隶。

卢韦尔之匕首,伯顿之幽灵[2]

……

[1]普希金在一首诗《法理》中对拟人化的“法理”发话:

闭嘴吧,法理!我们的沙皇

正跳着四对舞、玛祖卡、与加洛普,

没功夫管你那些鸡毛蒜皮,

你是亚历山大的奴隶。

卢维尔的匕首,伯顿的幽灵,

不要来打搅君主的清梦......

[2]卢维尔的匕首:指巴利大公(Duke de Berry)被 反对波旁王朝的卢维尔(Louvel)刺死一事。伯顿的幽灵:指法国人伯顿将军,因密谋推翻波旁王朝而被处死,临死前大喊:“法兰西万岁,自由万岁!”

十二

巨人彼得的少年军团,

如今是长须垂髯的近卫队,

他们曾把一位暴君

出卖给残忍的死士――[1]

[1]指谢苗诺夫近卫队与亚历山大窜通,放刺客入宫杀死巴维尔一世,亚历山大随之即位。此事件引发了普希金《自由颂》(见附录)部分诗节。

十三

俄罗斯再一次缄默,

沙皇越发狂欢作乐;

可是另一种火焰露出苗头, [1]

或许已存在多时。

[1]普希金的笔触在这里转向十二月党。这些党人的最初组织是幸福同盟,于1818年由一群反对专制与奴隶制的贵族青年创立,主要致力于文学和思想启蒙,是北社与南社的前身,后两者是发动十二月革命的秘密组织。十二月革命主要是指计划于1825年12月14日在彼得堡的议会广场发动的未遂起义,在南方也有些许军事行动。革命的实际行动的重任最终交由北社执行,而北社相对南社组织较松散,观点较节制,而南社更加倾向于共和,组织也更军事化。

十四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聚会:

他们,越过葡萄酒的高脚杯,

他们,越过俄罗斯伏特加的大酒杯……

十五

以尖锐的雄辩著称,

他们时常聚在一起,

有时在不安的尼基达家里, [1]

有时在慎重的伊里亚家里…… [2]

[1]尼基达,十二月党人,革命失败后遭流放,死于苦役。

[2]伊里亚,幸福同盟成员,后脱离组织,未受惩罚。

十六

战神、酒神、与爱神之友,

此刻,鲁宁大胆地 【1】

提出他的断然之举,

并在一种灵感的恍惚中喃喃低语;

普希金则朗诵他的颂歌; 【2】

忧郁的叶库希金,

看样子,已无声地露出

一把弑君的匕首;

眼里只有俄罗斯,

憧憬着国家拥抱他的理想,

跛足的屠格涅夫聆听着他们, 【3】

对奴隶制心怀怨憎,

他在这群贵族之中

看到了解放农奴的希望。

【1】鲁宁与叶库希金同是北社活跃分子。

【2】普希金于十二月党人的联系仅限于认识其中某些人并偶尔恰逢其会地朗诵过一些带有反政府意味的诗篇。

【3】屠格涅夫先期参与秘密组织,但是1824年他远西欧,直到1856年十二月党人获得大赦之后才回国。

十七

这一切都发生在冰冷的涅瓦河上;

然而在早些时候的春天,

在阴暗的卡明加

和图尔金的山上有过一线亮光; 【1】

在那里维特根斯坦的分遣队 【2】

席卷聂伯欣附近的平原

和封冻的布格河沿岸的原野,

那里事情再次发生了转折。

那里彼斯捷尔【字迹不清】匕首 【3】

冷静的将军......召集...... 【4】

军队......

【字迹不清】

充满果敢和力量

......匆忙......

【1】普希金的笔触在这里转向南社。

【2】彼得 维特根斯坦统帅第二军团,司令部在Tulchin,维特根斯坦具有很高的名望。

【3】彼斯捷尔:Colonel Pavel Pestel,维特根斯坦的副官,时任Vyatskiy团团长,南社核心人物。

【4】冷静的将军,可能是指第二军团中的Aleksey Yushnevski,他是彼斯捷尔之友。

十八

起先这些

杯盏之间的密谋

仅限于嘴上说说,

没有人打心底

要作一门谋反的学问;

所有这些只不过是出于无聊,

年轻人无所事事,

成长过程中草率的消遣.....

家园 附录三、普希金的皇村学涯

普希金的皇村学涯[1]

[1]全部都是第8章第1节的别稿。

(a)

那些日子,在皇村学园里

我静静地绽放,

我会热心于阅读《叶利塞》,

同时诅咒西塞罗;

那些日子,相对于一首好诗,

我更倾向于一场棒球比赛;

并且认为学术之物毫无意义,

我会越过栅栏跳进学园;

我会时而勤奋,

时而固执,时而懒惰,

时而诡秘,时而坦率,

时而克制,时而任性,

时而悲伤、沉默,

时而热忱地多嘴多舌;

(b)

那些日子,在皇村学园里

我静静地绽放;

我会偷偷地阅读阿普列尤斯,

同时对维吉尔哈欠连天;

那时我很懒,经常恶作剧,

上下屋顶、进出窗户,

并且会因为红唇与黑眸

而忘记拉丁语文课;

那时有一种模糊的悲伤

开始来打搅我的心灵;

那时神秘的远方

诱使我为之梦想,

夏日鸟鸣华丽地

唤醒我迎接黎明;

(c)

那时我被眼高于顶的朋友们

戏称为“法国佬”;

那时教员们预言

我终生将是个饭桶;

那时在玫瑰地里

我们尽情地胡闹、撒野;

那时在小路的浓荫里

我一边聆听天鹅的召唤,

一边观览清澈的水面;

或者当我在草原…

……

当我游览Kagul大理石碑

……

(d)

那时,在一阵恍惚之中,在课堂里

我会时不时失去视觉和听觉;

并且试过用男低音说话,

刮了我唇边的第一茬胡须;

那些日子,在那些日子里

我第一次注意到

一个可爱少女的生动的面容,

爱便在我年少的血液里躁动;

无望地渴求着,

在炽热梦想的欺骗之下

被压抑着,我到处寻求她的踪迹,

堕入对她温柔的念想,

整日里都等待着一分钟的会面,

并领略了隐痛的赐福;

(e)

那些日子——在树丛拱抱的幽处,

毗邻静寂中流淌的水波,

在皇村学园的走廊里,

缪斯前来造访于我。

我那间学生宿舍,

一直以来都未尝过快乐,

霎那间荣光焕发!在那里

缪斯摆开了她丰富想像的宴席;

别了,冰冷的知识!

别了,少时的嬉戏!

我变了:我成了一名诗人;

在我的心里只有声音

在调控中流动、

生动、奔向可爱的韵律。

(f)

处处伴随着我,从不疲倦,

缪斯唱了又唱,不断地向我

(amorem canat aetas prima)[1]

歌唱爱情,我也报之以

爱情的歌唱。年轻的朋友们

在他们可以自由支配的闲暇里

乐于听一听我的声音。

怀着偏袒之心

致力于我们的兄弟之谊,

他们献给我第一束花环,

于是他们的歌手

可以装点他害羞的缪斯。

噢,纯真岁月里的成就!

你直达我灵魂深处的梦想如此甜蜜!

[1]年轻人歌唱爱情

家园 附录四、奥涅金的纪念册片段

奥涅金的纪念册片段[1]

[1]接第7章第22节原稿。

(一)

我招人厌,脏水往我身上泼;

男人圈里的受不了我;

小姐们在我面前直哆嗦;

觑眼看我的夫人们满眼是疑惑。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

总喜欢把动口当作为动手;

因为对于小男人小事就是大事;

因为愚蠢反复无常并且恶毒;

因为炽热的灵魂出于疏忽

而滑向自以为是的凡夫,

或致荒谬,或致侮辱;

因为智力为了运肘自如而在钳制。

(二)

“你们怕伯爵夫人”

Eliza K. 对他们说。

“是的,”严肃的N. N.反驳道,

“我们怕伯爵夫人,

正如你怕一个蜘蛛。”

(三)

至理名言在可兰经中比比皆是。

例如这个:“每次睡前都要祷告,

谨防不正当的手段,

敬畏真主,不要与蠢人争论。”

(四)

一条高加索小河边的

野花与树叶变成石头:

同样,无常而娇嫩的大自然

在生命的扰动之中变得麻木。

(五)

六号,去了V. 家的舞会。

这地方实在很空旷。

R. C.漂亮得象个天使:

她的举止态度中有些东西如此无拘无束,

她的微笑,她的眼波倦怠地流转。

多么柔和,多么深情!

(她提到——注意!——

她明天会去Celimene家。)

(六)

R. C. 昨晚对我说:

“我早就想认识你。”

“为什么?”“因为每个人

都对我说我会憎恨你。”

“又为什么呢?”“因为你说话尖刻,

你对一切轻率无礼,你鄙视地挖苦所有人,

但那些都是胡说八道。

你完全可以笑话我——

但你根本就不那么危险,

你在这之前是否知道——

你绝对很友好?”

(七)

沉静的心灵

会注意到我们本土学问的财富,

我们在我们的蠢事中

忽略了外国的牙牙学语。

我们喜爱外国艺术的玩具

和外国习惯用语的喋喋不休,

却不读我们自己的书籍。

但他们在哪儿呢?让我们读读吧。

那么,我们在哪里发现了

我们最初的知识和思想?

我们在哪里查证了我们的足迹?

我们在哪里领会了人世的命运?

不在于野蛮的翻译,

不在于迟来的著作,

其中俄罗斯思想和俄罗斯精神

改头换面地重复老一套并都在撒谎。

(八)

冰霜满地、阳光灿烂!辉煌的一天;

但看起来我们的小姐们太懒

而不能走下门廊,

到涅瓦河上与冰美人相映成辉。

她们足不出户。

洒着沙子的花岗岩邀请不了她们。

东方体系是睿智的,

老风俗是正确的:

她们确为闺房而生,

或为内室的束缚而存。

(九)

<昨晚在V.家>,离开宴席,

R. C. 象和风一样流动,

毫不在意悲叹和抗议,

我们走下光亮的台阶,

穿过嘈杂的人群,

在年轻的侍女后面流动。

我及时抓住她最后一句的最后一声,

把黑貂皮大衣盖上她光彩四射的肩膀,

在她可爱的卷发上,

我为她披上一件绿色的纱巾,

我当着涅瓦河的维纳斯,

告别了春情荡漾的人群。

(十)

我爱你……

(十一)

今天我被引见给她丈夫。

注视他丈夫不下半个小时。

<他很显要。> 他染发。

他的等级免除了他大脑的义务。

(十二)

我不喜欢未婚的S. L.公主:

<因为她不自觉地卖弄风骚>

她造成一个<手段>。

作为目的会费时更短。 [1]

[1]这里暗示这位公主被作为手段而不是作为目的来“利用”。

(十三)

昨天实在无趣。

<早上有客>。

她如此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能从头三个字母看出来吗?

C, R, A——cra……什么?Cranberries(越橘)? [1]

[1]有可能此女出国,比如到了意大利,给奥涅金写了一封信。

这些奥涅金纪念册中的段落,经过有意识的编排,构成一个小型而比较完成的故事。

家园 附录五、普希金诗选

普希金诗选[1]

[1]与小说相关的其它普希金诗篇。

《自由颂》

走开,别叫我看见你,

你这纤弱的塞西拉女王! 【1】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王者的梦魇,歌唱自由的骄子?

来吧!来扯掉我的花环;

打破我的里拉琴上的缱绻!

我愿自由传唱于世界,

我愿自由捶打王权上的不公。

请为我指出那位高贵的高卢人

所走过的轰轰烈烈的足迹,

在那些可怕的不幸之中,

是你鼓舞他唱出勇敢的赞歌。  【2】

无常命运的爱子,还有你们,

世间的暴君们,你们颤抖吧!

而你们要用心地聆听,

你们要觉醒,你们堕落的奴隶!

啊呀,我举目四望――

哪里都是皮鞭,哪里都是铁拳;

法理惨遭践踏,危机四伏,

奴隶劳苦无依,泪水长流。

哪里都有罪恶的强权

在偏见的浓雾中被拥立为王―― 【3】

这是可怕的奴隶制精神,

这是名位的毁灭性激情。 【4】

只有在强大的法理与神圣的自由

牢固地结为一体之处,

民族的苦难才不会

落到王者的个人头上;

那里笼罩一切的是他们的厚盾;

那里,握在值得信赖的手里的、

并在公民们平等的头上掠过的

是他们不分优劣的宝剑,

它在那个高度

公正地横扫一切罪恶;

那里,他们的武装

不受贪婪与恐惧的贿赂。

统治者们!你们的王冠与宝座

授命于法,而非授命于天。

相对于人民,你们高高在上,

可是高于你们的是永恒的法理。

哀叹,哀叹鲁莽、

麻木的民族;那里,

或者人民或者君王

竟能够支配法理!

作为见证人,我把你叫作,

哦,盛大罪愆的殉难者,

在不久前的风暴当中,

你为祖先们牺牲了一颗王者之头。

路易登上死路, 【5】

历历皆在沉默的后世之目。

头上已无王冠,

落在鲜血淋漓、忠信崩坏的垫头木。

法理无声;人民无言。

罪犯们的刀剑落下,

看哪!恶棍的紫袍 【6】

加于满身枷锁的高卢人之身。

独裁的恶棍!你,

你的王位,我瞥之以憎恶;

你的衰败,你的儿女的死亡,

我视之以残忍的欢呼。

人民在你的额头

读到诅咒的印戳。

你是世界的丑恶,自然的耻辱,

你活在世上令上帝也为之蒙羞。

当幽暗的涅瓦河上

闪烁着北极星光,

当无忧者的头上

笼罩着和平的酣梦,

忧虑的诗人却注视着 【7】

雾色中狰狞睡去的

一位暴君的遗迹,

一座废弃的宫殿,

他听见阴森的围墙背后

传来克莱欧可怕的声音, 【8】

他真真切切亲眼目睹了

喀利古拉的最后一刻。 【9】

他还看见:披着绶带,戴着勋章,

被酒与恶灌得醉意醺醺,

他们来了,鬼鬼祟祟的刺客,

他看见他们无耻的脸,胆怯的心。

不忠的门卫默不做声,

吊桥默不做声地放下,

被收买的变节者

在夜色中打开宫门。

哦,耻辱!哦,我们这时代的丑恶!

野兽般的土耳其士兵破门而入,

不光彩地施以重重的一击,

戴王冠的恶棍死于非命! 【10】

吸取教训吧,国王!

能保卫你们安全的

不是惩罚,不是奖赏,

不是祭坛,不是牢房。

在法理的可靠的庇护所之下,

你们要首先低下头颅,

只有这样,人民的自由与安宁

才能永久地保佑王权。

【1】塞西拉女王:指纤弱的爱神。

【2】指某位法国革命诗人,人选不确。

【3】偏见:暗指基督教会。

【4】声名的毁灭性激情:暗指拿破仑。

【5】路易:指法王路易十六。普希金认为路易十六的死,是他的祖先犯罪愆的结果。

【6】紫袍:指拿破仑的皇袍,普希金自注。因拿破仑推翻共和建立帝国且曾入侵俄罗斯,普希金称之为恶棍理所当然的。

【7】《自由颂》作于屠格涅夫居所,面对米哈伊诺夫斯基宫,即巴维尔一世被弑之地。

【8】克莱欧:希腊神话中主管历史的女神,九缪斯之一。

【9】喀利古拉:古罗马暴君,为近臣所杀。

【10】指沙皇巴维尔一世之死。

《魔鬼》

那些日子,一切存在

原本都给我新奇的感受——

倩女秋波,飒飒丛林,

还有夜里歌唱的夜莺;

那些日子,崇高的情感,

自由、荣耀、还有爱情,

以及被授以灵感的艺术,

原本都强烈地令我热血沸腾;

可那些希望和欢乐的时光,

突然间蒙上痛苦的阴影,

那时有某种邪恶的幽灵

开始秘密地前来造访于我,

我们的相逢令人感伤:

他的笑容、他奇特的眼神、

他的尖酸刻薄的言论,

把冷酷的毒汁注入我的灵魂。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无休止地诋毁一切。

凡是美的他称之为幻想,

对于灵感他不屑一顾,

不相信爱情,不相信自由,

玩世不恭地看待生活,

人世间的万事万物

都不能博得他的称颂。

《天使》

当一个阴郁不逊的魔鬼

正飞往地狱深渊的上方,

却看见在伊甸园的入口

一位天使一低头的温柔。

悲观怀疑的幽灵

看着无暇的仙子,

这时他才第一次知道

一颗柔心自然而然的闪光。

他说:“请原谅,我见到了你,

你的光芒并没有徒然照临于我:

我并没有憎恨天堂的一切,

我并没有鄙视人间的所有。”

===========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必定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尽管现在只是一片阴霾。

一切都只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将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

《致凯恩》

略。见网络。

=============

《纪念碑》(和杰尔查文同名诗)

我为自己竖立了一座非人造的纪念碑。

人们踏遍碑前的道路,路上寸草不生。

我的纪念碑昂起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

高耸在亚历山大的石柱之上。

不,我不会完全死亡——

我的灵魂在温柔的里拉琴音中

将比我的灰烬活得更久,并免于腐朽——

我将永远光荣,只要还有一位诗人活在月光的世界上。

我的名声将传遍整个伟大的俄罗斯,

它现存的一切部落,都会讲到我的名字,

无论是骄傲的斯拉夫人的子孙,是芬兰人,

还是未开化的通古斯人和草原之友——卡尔美克人。

我之所以能长久和人民亲近,

是因为我曾用我的里拉琴,唤起人们的善心,

在这残酷的时代,我曾称颂自由,

并且为那些没落了的人们祈求过同情。

哦缪斯,听从上帝的旨意吧,

既不要畏惧侮辱,也不要希求桂冠,

赞美和诽谤,都平心静气地接受,

不要和愚人空作争论。

另附

《纪念碑》

-杰尔查文

我为自己竖立了一座纪念碑,

了不得啊,永远也不得倒。

比金属更牢,比金字塔更高。

时间的风雨雷电都不能把它摧毁。

于是乎!我不会完全死亡;

大部份的我,将免于腐朽,死后犹存;

只要斯拉夫人获得世界的承认,

我的声名就不会消逝,反而会传遍四方。

我的名声将从白海传向黑海,

将传遍涅瓦河、顿河、伏尔加河,

以及发源于里佩乌斯山的乌拉尔河。

无数部落将记住我怎样由无名变得有名,

我第一个以轻快的俄罗斯风格

敢于宣称费丽萨的美德,

以轻松的心情谈及上帝,

并带着微笑对帝王们讲论真理。

哦缪斯,为你的成就而大为自豪吧,

如你被人鄙视,还之以鄙视,

一手不慌不忙地,为你的额头

授以曙光初露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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