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见龙在田，伏戎于莽——清乾隆年间中越战争纪实（一） -- 一剑南来

一、工业社会初期的全球图景

公元1788-1789年，开始步入工业社会的地球，如星光闪烁般随机或命定般发生着许多有趣的大事或小事。

1492年以来的300年，欧洲人已经控制了世界的海洋，建立了初步的全球经济体系，在工业革命的巨大推动下，正进一步加速其控制全世界的进程。

在北美大陆，美国建国先驱们刚刚制定了世界上第一部成文宪法，选出了第一任总统和第一任国会，暂时还没人预测到美利坚合众国在一百多年后会成为睥睨四海的世界霸主。

在拉美，未来的拉美独立战争伟大统帅——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还是位儿童，正呆在大西洋西岸的委内瑞拉加拉加斯城，承受着丧父之痛，西属美洲在西班牙的残酷统治下，表面上非常平静，但真实的状况，正如鲁迅所说：“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拉美独立运动的先奏——海地独立革命即将爆发。

在欧洲，工业革命的诞生地——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正挟着工业革命带来的巨大物质力量在全球迅猛扩张，很快将成为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真正意义上的“日不落”帝国；法国巴黎的巴士底狱即将被攻陷，狂飙般的法国大革命将随着拿破仑的军靴席卷整个欧洲；黑海周边地区，新兴的俄罗斯帝国与垂垂老矣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正展开血腥漫长的第六次俄土战争；最不引人注目却影响最为深远的是随着知识的加速传播，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得到了全面的系统的迅速发展和普及。

在非洲，特别是在黑非洲，欧洲人基本只是在海岸线建立了一些据点，对非洲内地情况几乎一无所知，随着工业大生产对市场而非廉价劳动力更迫切的需要，废奴声音逐渐响亮，残酷血腥的奴隶贸易开始降温，准备深入非洲内地探索，满足殖民需要的“非洲协会”在伦敦建立。

在西亚，伊朗桑德王朝日趋没落，伟大的阿迦·穆罕默德·汗在北方虎视眈眈正准备取而代之，并在不久的将来用雪亮的军刀重新恢复萨菲帝国的荣光。

在南亚次大陆，在20多年前赶走法国竞争者后，英国正掀起大规模的扩张兼并狂潮。不久前，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廓尔喀王国统一了大尼泊尔地区（大致是今天尼泊尔领土的五倍），正因为经济纠纷问题入侵抢掠中国西藏。

在东南亚，缅甸贡榜王朝被世仇泰国屡次击败，终于被迫调整外交策略，低下高傲的头颅以藩属国身份向中华帝国纳贡，被再次纳入东亚宗藩体系。

在大洋洲，700多名囚犯被英国放逐到澳大利亚，正式开始了澳洲殖民开拓史。

在东亚，中华帝国的统治者——乾隆帝爱新觉罗·弘历将近八十高龄，已经履行皇帝职责五十三年，在此期间，西域已经收回，青藏统治进一步稳固，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汉、藏、满、蒙、回、苗等地区的完全统一，彻底完成了历史中国自然疆域的大一统。

就在这个时候，清王朝与安南王国（今越南）发生了一次短暂而剧烈的局部战争。这场战争，从起因、过程、停战谈判等诸多环节，都与当时世界其他战争有着极大的不同，譬如，拿所谓侵略和反侵略、正义和非正义这些概念来界定或解读，都会有风马牛不相及的感觉。因为，这是一场东亚宗藩体系内，宗主国干涉藩属国统治者继承权的战争。要较为彻底明瞭战争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首先要明白安南在儒家文明圈（也可称中华文明圈、汉文化圈）中的角色。

（待续）

二、越南是受儒家文明濡染最深的邻邦

或者因为政治因素影响，或者因为文字使用的直观因素，或者因为研究者多寡问题，在许多人眼中，受儒家文明影响最深的国家，要么是朝鲜、韩国，要么是日本、琉球。但事实上，它们都不如越南。

越南与中国接触最早，关系最为密切，沟通交流最为频繁，文明同质化程度最高，在典章制度、文艺语言、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方面，几乎可以说汉越一体。

在二十世纪前，越南与中国本部十八省几乎毫无区别，一样的以孔孟学说科举取士，一样的历法节气节日，一样的儒道佛合一的宗教观，一样的祖先崇拜、城隍崇拜、财神信仰和土地神信仰，一样的婚姻丧葬习俗，一样的盛行命理风水，一样的以中国典故吟诗作赋，一样的中国文化历史教育，以至于二十世纪初有越南人痛心疾首说道：“不管大人小孩，谁去上学都只学中国历史，而不学本国史。诗赋文章也要取典于中国，对本国之事则是只字不提。国人把本国历史看成微不足道，论为知之无用。”

直到今天，越南的汉风唐韵，别说日本、朝鲜比不上，甚或有些地方，大陆港台都不如。如，儒家核心价值观——忠孝仁义礼智信——在越南代代传承；在称呼上，越南人很注意对长辈的尊称，不能以你、他代指长辈；有些传统家庭甚至还保留了古代对父祖名字避讳的习惯。在越南，跟中国一样，阳历、阴历并行，春节（越南称元旦）、清明节、中秋节、重阳节、灶神节这些传统节日与大陆港台没有什么区别。而寒食节、中元节、下元节等中国传统节日，在越南还继续存在并盛行，但在中国大陆，大多已凋零为昨日黄花。

被法国殖民这么久，儒家、中国的文明因子在越南依然根深蒂固。像拉丁化的越南语已经普及一百年，但家家户户写春联时，还是按照汉字书写习惯，从上到下，每个拼音单词占一格来书写；在越南语中，汉语借词约占了六七成，在政治军事法律等方面更是高达七八成，随着两国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汉语借词在越南语中的比例越来越重；大乘佛教（即中国化佛教）在越南信徒最多；越南的第三大宗教——高台教最直观反映了今天越南人对各种宗教、民间信仰兼容并包的心态，核心还是儒道释合一的传统宗教观，但糅合进许多西方元素，如孔子、老子、姜太公大致与耶稣、如来并列，李白、关羽和观音同为信奉对象，孙中山与雨果、牛顿同为先知等等。在文学艺术上，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东周列国志、封神榜在越南几乎可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而张贤亮、贾平凹、金庸、琼瑶等人的文学作品也非常流行，等等，这些都反映了越南人与中国人极其相似的文化心理需求。

其他东南亚国家，要么受印度教、上座部佛教影响，要么受伊斯兰教、天主教影响，除了华人华侨聚集地，儒家影响非常淡薄，严格说起来，甚至新加坡这个华人国家，在许多方面比越南都要西化。

越南人的典章制度、宗教信仰、文化习俗、道德观念与中国如此相似。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越南在两千多年前是以中国本土一部分的身份迈入文明社会，即越南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固有领土一部分，不过后来独立分家而已。

秦设象郡，汉设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唐设安南都护府，直到五代末、北宋初安南独立，越南作为中国郡县的时间长达1100多年，安南独立也是全盘接受了安南都护府的统治力量、机构、制度和领土人口，一直到明清两代，越南在政治、军事、法律等方面制度都在学习、模仿中国。

从来没受过中国直接和间接统治的日本就不说了，即使今天天朝的西域、吐蕃、漠南、西南、东北等许多地区都未曾有过如此长的中原直辖历史，而朝鲜，也只是汉武到西晋400余年在半岛部分地区设立了乐浪等四郡，朝、韩另有法统、人口、政权的传承，特别现代朝、韩滥觞于唐代新罗，从未被中原王朝直接统治过。

丁部领在968年成立大瞿越国，正式脱离中原王朝，但直到1885年止，除了明代初期被永乐帝灭国，直接统治20余年，越南基本都可称得上中华帝国最密切的藩属国之一。

从古代越南人视角，他们实际上从未自外于华夏文明，一直自认为华夏一脉、神农后裔、百越之后，用汉字、尊孔孟，自称龙子仙孙，帝王法统上承南越武帝赵佗，自称南国、南帝，以越人、大越自称，称呼中原王朝、汉人为吴国、吴人，一直认为自己也是文献之邦、中华正统，跟朝鲜只敢自称“小中华”又有所不同，如十五世纪黎圣宗征老挝就下诏称：“朕丕绳祖武，光御洪图，莅中夏，抚外夷。”

大略说来，拿中国历史比，越南人一直有南北朝心态，自己为南朝、南人，中国为北朝、北人；拿外国历史来比，就如拜占庭帝国的主体民族希腊人，一直自认是正统的罗马人。

自然，越南人善于把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作为中华帝国的藩属国，越南一直维持着对天朝上国在明面上的尊崇，以纳贡表示臣服，用中国历法以示奉天朝正朔，以天朝皇帝的册封作为自身王位合法性的最重要依据。但骨子里的自尊、自认华夏一脉的观念，也让越南跟朝鲜、琉球等藩属国有着很大不同，如最高统治者对中国卑称国王，对内、对周边小国则称皇帝，明初黎利打败数以十万计的明军后正式独立，豪情万丈地在全国颁布了著名的《平吴大诰》，就连清代文人都愤愤不平指责道“语尤悖逆”。

中国在处理宗藩关系时也很善于把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把维护自身地缘利益和维护藩属国稳定安全结合得较好。明清以来，虽然明太祖朱元璋把朝鲜、日本、越南等十五个藩属国列为“不征之国”，但明永乐帝也曾灭过安南，明嘉靖出兵过安南，清顺治、乾隆都出兵过缅甸。即，如果藩属国出现复杂的军政问题，特别是统治者继承权出现争议，宗主国出兵是无可非议的，拿今天的民族主权国家概念来套古代东亚宗藩体系，是很难得出符合历史实际的结论。

今天越南许多史学研究者（甚或部分中国史学研究者），脱离当时具体历史环境和条件，情绪化、简单化地看待中越特殊的历史关系，特别是在研究中越之间战争时，把中国平定郡县内乱、反击安南侵略、兴灭继绝的军事行动一概斥为侵略战争，这既违背了客观理性、实事求是的历史研究态度和方法，也是对中越传统友好关系的一种学术伤害。

（待续）

以前，自己读书时老琢磨，我们中学生、大学生跟古代科举哪个等级相当呢？！

后来，终于从越南那知道，今天越南的高中毕业生叫秀才，大学毕业生叫举人，博士叫进士。

那个叫啥？

贡士？

书后来被人要走了。

不过重点读过乾隆这一战，还有点印象。

也属汉语借词，指学术素养精湛高深，依然古朴古香。

另外，同学叫“伴学”。

三、中越战争前夕的越南国内形势

1427年，黎利击退明军，重建安南，史称“后黎朝”。到十五世纪下半叶，安南南破占城，西服南掌、盘蛮，国势鼎盛。

进入十六世纪，国内矛盾急剧恶化，国君昏暴、宗室内讧、农民暴动、军阀混战接连不断。

到1527年前后，安南进入南北朝时代。大将莫登庸将黎朝宗室屠戮一空，几乎削平群雄，统一越北，登位称帝，史称“莫朝”；后黎朝的旧臣们则拥立身份可疑的黎维宁为帝，维持后黎朝的法统不坠，但国君虚位而已，实权先为阮氏掌握，后为郑氏掌握，形成与大理、日本相似的“幕府制度”，统治区域则为越南中部的清化、乂安、顺化、广南等地。

南黎北莫，双方攻伐不断，到1592年，黎朝郑氏收复升龙（今河内），灭掉莫朝，名义上重新统一安南。但莫氏政权残余依然盘踞中越边境高平一带，南方阮氏则占据顺化、广南一带，开始与北方郑氏对峙，史称南阮北郑。

对峙初期，北强于南。北郑统治领土人口三四倍于南阮，人口大致五六百万，常备军十余万，南阮只有百余万人口，常备军三四万。但南阮以海外贸易立国，外国人当时称之为“广南国”，又不断收拢北方流民和中国移民（明清易代后不少南明将士成建制投奔广南），国力日渐强大，在北方采守势，以险要地势扼守要点抵抗北郑攻击，在南方采攻势，彻底消灭占城，击败柬埔寨，占领下柬埔寨（即湄公河三角洲），把安南领土扩张到今天越南版图。大致从十八世纪开始，南阮实力开始超越北郑。

附南阮北郑对峙图（来源：[越]陈重金《越南通史》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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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历史正常发展，大致就是南阮灭北郑，重新统一越南。但历史并非如此简单的线性发展，1765年起，南阮统治混乱，权臣张福峦人称“张秦桧”，国内上下民怨沸腾。1771年，南阮领地中，西山阮氏三兄弟（阮文岳、阮文惠、阮文吕）揭竿起义，以归仁城为据点，占领了广南大片土地，几乎把南阮领地一分为二。1774年，北郑乘机以讨伐“张秦桧”为名发动攻势，占领顺化等地，西山政权向黎朝即郑氏表示臣服，免去北顾之忧后，于1777年灭了南阮政权，南阮只剩下一个王子阮福映（即后来的阮朝嘉隆帝）逃脱。郑氏就把除了顺化的南阮领地封给西山阮氏。阮文岳干脆于1778年自立为王，史称“西山朝”，形成新的南阮北郑对峙形势。

但之后数十年夺目璀璨的主角，也是本文主角之一的，不是阮文岳而是其弟阮文惠，即大家熟知的阮光中。阮文惠崛起草莽，讨旧阮，破暹罗，灭北郑，拒清军，胜多负少，当代越南人称颂他为“百战百胜的英雄、天才军事家”，虽然有所夸大，但确乎称得上越南史上有数的名将。

1786年，北郑政权衰落，西山阮朝龙骧将军阮文惠以“扶黎灭郑”为名率军北上，势如破竹，先后攻占顺化、升龙，延续216年的郑氏幕府统治终结，进入升龙后，阮文惠依然尊奉黎朝国王，年届七旬的国王黎显宗封其为元帅扶正翊运威国公，并将女儿玉忻公主妻之，未几，黎显宗病亡，孙子黎维祁继位，即昭统帝，本文主要配角之一。阮文岳闻讯后，惧怕阮文惠占据越北坐大，紧急北上，兄弟商量，依然保留黎朝宗室，让其继续统治越北，只留少量军队保护昭统帝黎维祁镇守升龙，兄弟两人率主力撤回南方。

个人认为，阮氏兄弟主要还是吸取胡季犛、莫登庸弑杀故主篡位称帝后面临宗主国中华帝国沉重军事压力的历史教训，不敢妄动。胡季犛因此被明永乐灭国，莫登庸也面临明嘉靖十几万大军进至边境的威胁，被迫自缚到镇南关下跪请降，献纳地图、人丁册薄，嘉靖虽然不想重蹈宣德覆辙，最后没有越境灭其国，依然让莫登庸统治安南，但也将安南国降为安南都统司。

南归后，阮文岳于1788年称帝，封阮文惠为北平王，但很快双方关系决裂，战火又起，阮文岳屡败，被包围在归仁城，被迫学曹植七步作诗，对其弟高呼“皮锅煮肉，弟心何忍？”，阮文惠心软撤军。

几乎同时，越北形势又变，留守升龙的西山大将阮有整起了异心，一心辅助黎维祁，与西山阮朝离心离德。阮文惠又派大军北上，攻破升龙，诛杀阮有整，黎维祁逃离升龙，藏匿民间，西山军立其叔为监国。黎维祁母亲及宗亲旧部在西山军一路追杀下，由高平逃入广西龙州。由此，开始引发清朝上下对安南局势的严重关注。

另外，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越南局势混乱不堪，往往让后人有眼花缭乱之感，拿中国历史来譬喻，大约比较好理解。即十六世纪开始二十多年，“八王之乱、黄巢起义、藩镇割据”等等聚集浓缩在一块，天下大乱；然后董卓、朱温附身的莫登庸统一北方，建立北朝，同时，孙坚、曹操附身的阮氏、郑氏打着黎朝旗帜建立南朝；对峙数十年，南朝灭北朝；统一之后，原来南朝阮、郑两大世家又分裂，形成新的南北朝，双方对峙近两百年；之后，在南朝一块地方，陈霸先、刘裕附身的阮氏兄弟起兵，先后把南阮北郑给灭了，建立西山朝。最后，短命的西山朝又被刘备附身、百折不挠的旧阮王子阮福映灭掉，安南再次统一。

（待续）

写乾隆边疆战争的文章，好像名叫盛世里的战争还是什么来着，现在正写大小金川之战呢，作者是不是也是楼主啊

他在西西河也有系列文章

不过都是老文章，好像没有近期更新的啊

【自古以来】向来是兔子外交谈判的大杀器，然后兔子外交部与越南谈判北部湾划界的时候，兔子又来了，搬出一大堆资料说：某某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巴拉巴拉，省略5000字。

越南一听就怒了，答：越南自古以来都是中国领土，你们全都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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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部的人回答：好说好商量，不必制气嘛……

“直接统治”改为“直辖”之类的字眼感觉更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