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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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第一章 独怜
第一节 春草鸣禽
第二节 幽居
第三节 舟横
第四节 涧急
第五节 分野
第二章 流丽
第一节 华月流云
第二节 游溪
第三节 萤火
第四节 孤花
第五节 燕集
第三章 形迹
第一节 二纪
第二节 寒雨
第三节 独宿
第四节 对床
第五节 出处
第四章 道心
第一节 XX
第二节 XX
第三节 XX
第四节 XX
第五节 XX
尾声
3.1 二纪
我们这部韦应物诗篇鉴赏就象一次旅行,从滁州西涧开始,我们见识了韦应物的精神世界中对幽草、幽树、幽禽、幽舟等一系列事物所构成幽境的“独怜”,这其实就是谢灵运曾经表达过的所谓“遁世无闷”的隐逸情怀,是从陶渊明到王孟韦柳等唐代诗人一脉相承的,只不过韦应物本人并没有彻底遁世,而只是在人生的某些时期幽居在寺庙之中,就象他在《幽居》一诗中所描述的那样。如此,我们在第一章便提出了韦诗中的一个首要主题:隐逸。
在第二章中,我们进一步见识了韦应物人生的某些“流丽”的瞬间。在我们重点分析的六首诗中,其中五首要么是诗人幽居时所作,要么是休假(用韦应物自己的话说是“休沐”)时所作,两种情况都是对第一章提出的隐逸主题的发展,即便是燕集诗,也有学者认为那反映的是一种“吏隐”,我们在后文将会予以阐述。其中萤火诗和燕集诗又提出了韦诗的另外两个主题:孤独与相聚——文学总也离不开人世的悲欢离合,但在前两章都只是轻微触及。
在第三章中,我们要更加深入到韦应物的人生和他所处的时代当中去,去见识那些并不怎么流丽的时刻。相较于前两章那些雨后清凉的意境,我们要领略他的世界中那种落不完的寒雨;相较于燕集诗中的聚会,我们要感受他的独处;相较于萤火诗中的萧索,我们则要体尝他与亲友的相逢;相较于前两章脱离尘世的幽居,我们更要见识韦应物的仕途轨迹和他在出世与处世上的深层矛盾。这种矛盾,通过《滁州西涧》的“涧急”与“舟横”、《幽居》的“幽居”与“世荣”就已经露出了些许端倪。在这一章中,我们就要对以上主题展开深入的探讨。
如果说前两章所论大体算是生活里的诗,注重的是文字、文学、美学,那么第三章我们就要谈论诗里的生活,深入诗人的人生,探讨他的“存在”本身,用韦应物自己的词汇来说,就是要转而关注他的“形迹”。如果说我们在前两章不断移步换景,欣赏了种种涧水山色,那么下面我们就要开始循涧而下,进入浩荡的江河。在节奏上,我们要改慢板为快板,在同一主题下解读同时多篇诗作。前两章我们从普遍联系的观点出发,注重以他人之诗旁证韦诗,兼及韦诗互证,下面的内容我们要转而致力于韦诗互证,兼及旁证,以此带出韦诗乃至韦应物本人的一个整体面目来。
韦诗全集贯穿始终的一条主线,还是一开始就论及的那个“幽”字,它可以是形迹上的幽居,可以是幽处的风景,可以是幽绿的欣欣生意,可以是心境上的黯然,可以是幽独,可以是列坐时的玄默,可以是犹带幽暗色调的欢乐,也可以是发自内心幽处的省悟。诗人韦应物,他的存在乃是幽在,他的诗乃是幽诗,他的心乃是幽心,他的人乃是幽人,其人其心其诗其存在,真可谓怎一个幽字了得,这让人不禁要问,何以至此?
韦诗中有两个“二纪”让人触目惊心,它们分别见诸两首诗中,这两首诗可谓理解整部韦诗的钥匙,既是整部韦诗的导引,也是整部韦诗的总结,理解了这两首诗,对于理解整部韦诗中情感的发生具有重要的提示作用。
《京师叛乱寄诸弟》韦应物 p169
弱冠遭世难,二纪犹未平。
羁离官远郡,虎豹满西京。
上怀犬马恋,下有骨肉情。
归去在何时,流泪忽沾缨。
忧来上北楼,左右但军营。
函谷行人绝,淮南春草生。
鸟鸣野田间,思忆故园行。
何当四海晏,甘与齐民耕。
此诗作于唐德宗兴元元年(784年),作者50岁,时罢滁州刺史,寓居滁州西涧。诗中所说的京师叛乱,是指朱泚盗据长安之事,但这次叛乱有一个更大的历史背景。起始于755年的安史之乱最终于763年以史朝义自缢告终,但这次举国浩劫留下一个巨大的后患,史朝义的党羽虽然名义上投降朝廷,但朝廷并没有力量真正制服他们,只能以赏功为名,对他们授以各方节度使称号,由他们分别统治所占之地,藩镇割据的局面由此形成,加之土蕃乘虚而入,终代宗之朝,内乱外扰始终不绝。就在安史之乱结束的公元763年,镇压叛军的重要将领来瑱为朝廷冤杀,其部将梁崇义趁机夺取军权,进而霸据山南东道(今湖北西北)。公元781年,梁崇义被灭,然而剿灭他的淮西李希烈又据镇反叛,并联合其他节度使抗拒中央。唐德宗调淮西邻道兵攻打李希烈,诸兵观望不前,再调泾原兵,该军经过长安时发生哗变,拥留居长安的前卢龙节度使朱泚为秦帝。唐德宗出奔奉天(今陕西干县)。784年,李希烈称帝,同年朔方(今宁夏灵武)节度使李怀光也叛,德宗又奔梁州(今陕西汉中)。所幸当年平定朱泚,次年平定李怀光,次年平定李希烈,全国这才再次获得表面上的统一,然而此后藩镇割据一直也没有消除,直到晚唐愈演愈烈,最后大唐亡于朱温之手,历史演变成为五代十国。
“弱冠遭世难,二纪犹未平”,安史之乱发生的那一年(755),韦应物21岁,正值弱冠,次年与元萍结婚,至784年已过29年,二纪是24年,国家动乱不息,因此韦应物取其概数,说“二纪犹未平”。如今我们后人看安史之乱以及后来的藩镇割据,仿佛只是一出出帝王将相的大戏,但是在当时的杜甫、元结、韦应物、以及诸多大历诗人看来,则是整个社会满目疮痍,人烟断绝,千里萧条,是人民遭受深重苦难的最直观的惨状。《资治通鉴》记载安史之乱平息的第二年,全国人口只有一千六百九十余万人,而在安史之乱之前的天宝年间,各历史学家研究虽有出入,但都在六千万道九千万之间。虽然我们对古代的人口数据应当谨慎对待,但这些数字到底是能够反映一定问题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当中,作为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不可能不为之震动,何况在这样的时代,少有家庭能够完全避开浩劫。韦应物写作此诗之时,便是既担忧国家,又担忧身处动乱中心的亲属。
“羁离官远郡,虎豹满西京”,诗人在偏远的滁州做官,为西京长安的叛乱担忧,他知道,那些叛军如狼似虎,到处烧杀抢掠,上至官宦,下至黎民,无不生灵涂炭。
“上怀犬马恋,下有骨肉情”,他对于朝廷有报效犬马心之,对于亲人怀有骨肉之情。“归去在何时,流泪忽沾缨”,可是羁留在远郡,一切都无能为力,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京城,那里是政治中心,也是他的故乡所在。面对整个社会的不幸以及自己个人的忧愁,他又怎能不为之落泪沾襟。
“忧来上北楼,左右但军营”,忧心忡忡的诗人登上城楼,左右只有气氛肃杀的军营。“函谷行人绝,淮南春草生。鸟鸣野田间,思忆故园行”,他从位于淮南道的滁州遥望长安,想到去往长安必经的函谷关此刻行人断绝,而此刻的淮南春草丛生,鸟鸣田间,触发了他无尽的乡思。“何当四海晏,甘与齐民耕,”怅望四方,面对未来,除了寄以美好的希望,又能怎样呢?
《发蒲塘驿沿路见泉谷村墅忽想京师旧居追怀昔年》韦应物 p383
青山导骑绕,春风行旆舒。
均徭视属城,问疾躬里闾。
烟水依泉谷,川陆散樵渔。
忽念故园日,复忆骊山居。
荏苒斑鬓及,梦寝婚宦初。
不觉平生事,咄嗟二纪馀。
存殁阔已永,悲多欢自疏。
高秩非为美,阑干泪盈裾。
此诗贞元二年(公元786)任江州刺史期间出巡属县时作。“青山导骑绕,春风行旆舒”,这是说引导的骑者绕过青山,刺史队列的幡旗在春风中舒展。“均徭视属城,问疾躬里闾”,时任一州长官的诗人刚刚从一项民生工作中归来,他到属城平均徭役,又到里闾慰问疾患,从开头两句有关青山与春风的写景起兴看来,他对执行这样的工作是感到欣慰的。
“烟水依泉谷,川陆散樵渔。忽念故园日,复忆骊山居”,沿途他看见烟水依傍着泉谷,水上和路上散布着樵夫和渔翁,这样的情景让他忽然想起天宝末年和妻子在昭应县骊山新婚燕尔的日子。“荏苒斑鬓及,梦寝婚宦初”,日光荏苒,如今两鬓斑白,新婚与初入仕途的日子时常留连在梦中。“不觉平生事,咄嗟二纪馀”,不知不觉之中,为平生的憾事已嗟叹了二纪有余。“存殁阔已永,悲多欢自疏”,韦应物42岁时,妻子元萍去世,留下三个儿女,幼子当时尚未满周岁。死生契阔,遂成永隔,二纪以来为家国不幸而悲多乐少。“高秩非为美,阑干泪盈裾”,职位再高也不觉为美,想到这里已是泪水涟涟。
此诗以一次出巡工作起笔,本来所写的都是令人欣慰的美事,在韦应物当时那样的年龄和地位,可谓正值人生的至高点,所做的又是有益于百姓的善举,可就是在这样美好的情景之下,作者反说“非为美”,就是因为他心中那一个莫大的隐痛,那一个终生没有化开的心结。
这两首诗,一首是关切国家动乱,一首是嗟叹自身命运。面对国难,他说“弱冠遭世难,二纪犹未平”,进而“流泪忽沾缨”;回顾家殇,则说“不觉平生事,咄嗟二纪馀”,进而“阑干泪盈裾”。多情常自苦,世事总悲辛,也只有这种二纪有余的咄嗟和这种咄嗟不已的二纪,才能解释他的集中广为存在的总落不尽的寒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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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寒雨
韦应物诗集当中,最常见的一个意象应该要算是“雨”了。韦应物为世难、为平生“咄嗟二纪馀”,他的诗集里也落了二纪有馀的雨。“雨”在很多诗人笔下都可以说是一个常用的意象,但是在韦应物笔下显得尤多。韦应物其人其诗,如果说其中不见烟火气的话,那么其中大有一种烟水气,连他那些表现心情尚好的诗作里,也多属雨后之境。
诗中雨象,有千姿百态的不同,如杜甫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是好雨;柳宗元则有“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这是密雨。韦应物呢,普遍存在的是那种寒雨、秋雨、暮雨、烟雨,这是一个感伤而克制者的抒情特征,这种类型的雨象会出现在不同的场合,带有稍许不同的色调,同时,这些雨象会和其它意象搭配使用,如钟、树、雁、舟等等,从而抒情效果也会稍有不同。下面我们就来逐一欣赏。
《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韦应物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韦应物
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
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
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
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这两首诗最好放在一起读。两首都是作于大历五年,这一年作者36岁,之前几年闲居洛阳,大历四年不知因何事有过一次自长安经洛阳赴扬州之行,第二年方归,这两首诗都是作于归途之中,虽属寄赠,但表达的都是别情。
亲爱,当指亲友。泛泛,当指泛舟浮行之状。广陵,即扬州。沿洄,即顺流逆流。
眇眇,微小貌。待,有等待、招待、对待之意。风波,出自《李陵与苏武三首》“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宿昔,即早晚,言时间之短。
第一首的意境主要是由烟雾、残钟、树木这几个意象联合构成的,烟雾笼罩树木,是一个凄迷的画面,残钟依依,表示舟上行人不舍的别情。
第二首的意境主要是由楚雨、暮钟、独鸟这几个意象联合构成的,楚雨表达了凄凄别情;暮钟和残钟一样,那种虽然轻微,但是悠长、绵绵不绝的声音显然是内心情意的客观对应物;独鸟既表达诗人的孤独,又借独鸟飞往的方向表达诗人心之所向。
这两首诗存在紧密的联系, 第一首“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带有一种前途渺茫之感,这也正是第二首“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的言外之意。结合“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来看,作者写作此诗时,可能也在回顾、思考此前与今后的人生道路。
这两首诗写作的大历五年,元萍还健在,所以作者的感情所向另有所指,除了安史之乱的大环境外,作者自己个人也有一个心结,这就是他在永泰元年(31岁)“以扑抶军骑见讼于东都留守”之事,第二年他便请告闲居洛阳,直到五年后,即写作此诗的第二年才又入仕途,即任河南府兵曹参军。虽然有关记载只留下只言片语,但我们仍可见此事对他影响之大。我们可以感觉得到他年轻时的棱角,为此所受的挫折和委屈,以及萌生的退意,然而又有一种责任感推动他继续前进,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这两首别离诗会透出的那样的凄迷与无奈。
“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这一联表面上是写在渡口欲渡而不得之事,但细细琢磨起来便觉似有所指。 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一说晋简文帝司马昱)有首《春江曲》:“客行只念路,相争度京口。谁知堤上人,拭泪空摇手。”王夫之读出一种文本的多义性:“情真事真,斯可博譬广引。古今名利场中一往迷情,俱以此当清夜钟声也。”此“相争度京口 ”之度,何尝不是“欲渡谁相待”之渡;而“前舟已眇眇”又何尝没有一种“前事已眇眇”的蕴意?洛阳丞任上见讼已成往事,诗人自忖,难道真要如此闲居一生么?
因此我们看待这两首诗,它们名义上都是寄赠诗,也是别离诗,但是这其中的诗情却不仅限于别情,我们不要忽略作者也是借此机会抒发他个人的思想感情,而把亲友当作一个倾诉的对象。不同的诗人处理送诗别诗,都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杜甫、李白就少这样的凄情雨意。
然而这两首诗里的别情也好,人生迷情也好,它都不是明语相言的,而是通过描写意象,塑造意境,产生兴趣,从中暗示出来的。故而刘辰翁评道:“便是苏州笔意,至浓至淡。”沈德潜道:“写离情不可过于凄惋,含蓄不尽愈见情深,此种可以为法。”中国的古典诗词,总体上看主要还是一门暗示的艺术。
《赋得暮雨,送李胄》韦应物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此诗约大历七、八年在洛阳作。赋得,命题赋诗,称为“赋得某某”。故诗中所叙均为揣想悬拟之辞,非眼前实有之景。(《韦应物集校注》)
漠漠,弥漫貌。冥冥,深远貌。海门,指长江入海口,此处是指建业,即南京。浦树,江边之树。滋,当指笼在树上的烟汽。沾襟,雨水和泪水均可沾襟。散丝,指雨丝。
这是一首典型的送别诗,想像中的景色如同亲见,由于可以自由发挥,所以其中的雨意尤为浓重,每一联都紧扣一个“雨”字,整首诗读来显得空气湿重之极。此诗的意象可谓韦应物雨诗的一个集大成者,有雨,有钟,有帆,有鸟,有树,并且各个意象联合在一起,显得非常和谐统一。什么江最凄惋,楚江,楚江楚江,不只是楚国之江,也似是悽楚之江,江上行雨,水天一体,冥冥漠漠,天地都被雨汽所笼罩。钟则是暮钟,既表依依惜别之情,又借一个暮字透出一种伤感的情绪。帆在漠漠弥漫的雨中来得沉重,雨中的鸟也因为打湿了翅膀而飞得迟缓。朋友要去往的海门遥不可及,那里的浦树总笼着氤氲的烟汽,这种树与水汽的结合,很能表现那种拢作一团的氤氲的愁情。
这首诗在意象上的组合,虽然是人工的,但必然是诗人平日观察积累所得,反映了他采用这些典型意象抒情的一种艺术上的自觉,也很能体现他的诗力。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塑造出一种湿重、深远的意境,表达了诗人对朋友的深情厚意。这也是我读过的最湿的一首诗。这种雨泪交融的送别诗在初唐盛唐诗中并不算常见,那时的人们信奉王勃所说的:“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襟”;而安史乱后是一个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年代,此时的人们原应叹息,对这样的伤怀已转向认可。
柳永那首《雨霖铃》也可在此作一比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韦诗柳词都关乎送别,都有写雨,有所不同的是,韦应物写雨, 自觉区分雨中与雨后,雨后多半会生凉意,或者清爽之感,而写雨中,配合适当的修饰词,则有凄情,含带泪意;柳词“骤雨初歇”结合上下文仔细玩味,则显“雨后检视,四处一派零落”之相,古人大家名家写诗作词,各有法度,意象不会乱用。另外,“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比起“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写得更象是唱戏,这也难怪,宋词本属歌词耳。
韦应物不仅别人、送人时有雨,与人逢遇也时有雨落。
《长安遇冯著》韦应物
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
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
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校注》依编次推定此诗大历初在长安时作,到底如何也未可知。灞陵,汉文帝陵,在长安以东,灞水之上,是全国来往长安的必经之地。采山,左思“煮海为盐,采山铸钱”。买斧,倪其心认为是化用《易经·旅卦》:“旅于处,得其资斧,我心不快”,他对经文如此解释:“意谓旅居此处作客,但不获平坦之地,尚须用斧斫除荆棘,故心中不快。”但周振甫释“资斧”为“钱币”。因此,倪其心对《易经》的解释未必正确,当然,理论上不是没有可能韦应物和倪其心同样误读《易经》,只是这种可能性太小。不管如何,倪其心这里也许是想多了,此诗的情调和《易经》联系起来恐怕并不融洽。这句话也许只是简单地意谓“为采山来买把斧子”,喻“为发财寻个官做”,此处采山买斧一句,很可能是冯著回答韦应物之语,大概是因为两人关系亲密,因此说话可以开开玩笑。反过来说,如果两个好朋友在一起谈做官,一个说要上报朝廷,一个说要下安黎民,这未免也太过严肃了一些。
冥冥,昏暗貌。飏飏,飞舞貌。这两句春景是何用意,可以往下察看,下一句说“昨别今已春”,显然是讲时间和季节的变化,所以写景二句当是感时之语,他说的是,自从上次分别,如今又是春天,不知不觉花儿又开,乳燕又飞,而我们两个呢,两鬓又添了几缕白发?这是老朋友别后重逢的一种典型画面,一起感时,互相察看对方鬓丝,就是现代人,老同学会面,也会有类似感慨。值得注意的是,这其中的感时意象是花开与乳燕,如果是落花与归燕,也是感时,但效果却是不同的。写诗有时就象作画,调色很是关键,雨有不同色调的雨,感时也有不同色调的感怀,运用之妙,只能说,存乎一心。
最后我们回过头来再看那个“灞陵雨”的“雨”字作何解释。从后面几句对话和感慨来看,这应当是在暗示冯著“士不遇”的一个人生状态,这也可以从韦应物写给冯著的其它几首诗中得以佐证。又是一度花开、燕飞,便又是一年匆匆逝去,尽管东西奔波多年,然而志业一直未成,在青衫雨湿的落魄之中与故友相会,只能对自己的形迹报以一声“买斧采山”的苦笑。因而此诗这一个雨字,透出的是诗人忧他人之忧的情怀,忧人者常自忧,也只有自忧者的忧人才显得更为真实。
《淮上遇洛阳李主簿》韦应物
结茅临古渡,卧见长淮流。
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
寒山独过雁,暮雨远来舟。
日夕逢归客,那能忘旧游。
这也是一首逢遇诗,作于大历五年秋自扬州北归途中,经楚州遇上在此归隐的洛阳李主簿,这当是他在洛阳任职时的一位同事兼故友。诗人另有两首诗写给李主簿,其中一首写“满城怜傲吏”,借庄子的典故,视他为高傲不随俗的官吏。
前人评此诗,多重颔联“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谢榛拿它与白居易、司空曙相比,白有“树初黄叶后,人欲白头时”,司空有“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三者显然同一机杼。白居易单是借鉴一联,司空曙则更聪明一些,把后一联的“雨”组合了进来,更添凄清,谢榛谓之“善状目前之景”。
此诗前两联显然是写李主簿,颈联“寒山独过雁,暮雨远来舟”则写作者自己形迹,又是把寒山、暮雨、独雁、远舟这些典型意象结合在一起,景语情语,这些意象全都反映了诗人的处世感受,只有通过这些山之寒、雨之暮、雁之独、舟之远,我们才能体会得到他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隐逸思想。他怀着这样的处世感受,一遇出世故友,顿时“日夕逢归客,那能忘旧游”,这不是一般的久别重逢,更是一种灵魂上的遇合。在表达方式上,谭宗谓尾联“作法老清,高贵矜重”。
此诗实则四联都有可观之处,分别写地、人、己、情,整体相当和谐统一,前文已论后三联,其实首联也写得很有特色,可谓老清高古,其中“卧见长淮流”对颔联的时间意识也有所提示。纵观韦诗全集,每当写到隐逸境界,他都常常诗才大发,常有不凡之语。
韦应物不只别人、送人、遇人时有雨,思人时也时有雨落。
《寒食寄京师诸弟》韦应物
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
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此诗贞元二年春作于江州,属于晚期作品。我们在前文分析春草鸣禽意象时已触及此诗。诗以“雨”字领头,每一句一个主导意象,分别是雨、莺、花、草,他就有这样的功力把这四句四个意象完美地统一起来,服务于抒情,这是一个写雨、写花、写春草鸣禽不知写了多少篇的老手的成熟之作。很多事情一旦方法对路,的确是熟能生巧,但作诗到底还是先要有真情实感。试想,此诗如只有雨、莺、花、草这些景语而没有“冷”、“独”、“想”这些情语,又怎能达成孔文谷所谓“风人之绝响”?
《闻雁》韦应物
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此诗约建中、兴元年间作于滁州,属于较晚期的作品,略早于前一首。这首诗的一个特别之处是先抒情,后写景,所以吴逸一谓之“转折清峭”,既感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四句诗,每句有一个句眼,分别是眇、悠、雨、雁,雨则含愁,雁则思归,愁在故园眇眇,思则归心悠悠,极为简省深致。
《登楼寄王卿》韦应物
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
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
此诗建中四年秋作于滁州。这首绝句是我们这一节的压轴之作,也是点题之作。
前人点评此诗,重其章法上的两个特色。一个是其先叙情,后布景,如唐汝绚说:“此诗先叙情,后布景,是绝中后对法。”黄生与宋顾乐也持同见。 另一个特色是其“四句皆对”,杨慎说:“绝句四句皆对,杜工部‘两个黄鹂’一首是也,然不相连属,即是律中四句也。唐绝万首,为韦苏州‘踏阁攀林恨不同’及刘长卿‘寥寥(应作寂寂)孤莺啼杏园’两首绝妙,盖字句岁对而意则一贯也。”
刘长卿《过郑山人所居》:“寂寂孤莺啼杏园,寥寥一犬吠桃源。 落花芳草无寻处,万壑千峰独闭门。”这是写独门独户的一座山居。刘长卿喜用犬吠意象,也喜作“过某山人所居”之类诗,鸡鸣犬吠入诗乃是陶渊明的发明,看来这位刘随州和韦苏州虽然气质不同,但在隐逸思想上颇有些惺惺相惜之处。刘长卿是除王孟韦柳之外,一位很值得与韦应物比较的同时代诗人。我们后面还要多次遇到他。
这首绝句和那首《闻雁》很类似,都是布景在后,但问题的重点在于它为什么如此布置,也就是如此布置有何好处。这恐怕要从前文所谈的“神韵”上去探讨,这种写景置后的绝句,处置得当的话,很有一种意蕴深远的效果。“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单是写景,但此景给人无限想像空间。其中意象除寒雨外,“荆榛”也很值得留意,韦诗中“榛”多次出现,可以视作一个典型,“榛”字本义为丛杂的草木,韦诗中多和“荒”、“芜”、“荆”字连用,表示一种荒废混乱不整的状态,对那个安史乱后藩镇割据的年代不无隐喻,比较显著的有如《 登高望洛城作》中的“膏腴满榛芜,比屋空毁垣”,《登西南冈卜居》中的“寒花明废墟,樵牧笑榛丘”等。如此看来,所谓“一郡荆榛寒雨中”,他并非只在写草木雨水,而是在写这个不幸的社会,“数家砧杵秋山下”则是写这个社会中的不幸的人民。
这样我们从后倒推至前,再看“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这里的“不同”表面上是写恨不能与朋友王卿共同登山,但后一句“思无穷”意谓恨的是更多更广的人世中的不同:包括那些生者与死者的不同,也包括那些生者与生者的不同,他思及自己与妻子死生契阔,与故乡的情人远隔天涯,他由自己的不幸想及整个社会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登高远望,则见千里萧条,人烟断绝,十室九空,惟有“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前人评论此诗,只重章法,论及意境,也只说“凄凉欲绝”,而不见此诗之大视野、大境界、大悲怆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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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独宿
写孤独写寂寞的诗词数不胜数,其中宋词要比唐诗更多,唐诗中韦应物要算尤为孤独的一个。韦诗中有多篇以“独宿”为主导意象,这种意象不同于通常的物象,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事象。
《同褒子秋斋独宿》韦应物
山月皎如烛,风霜时动竹。
夜半鸟惊栖,窗间人独宿。
此诗兴元元年作于滁州。题中褒子名沈全真,是韦应物的外甥,当时与韦应物同在滁州,韦应物另有一篇《览褒子卧病一绝聊以题示》,此诗中的褒子可能仍在卧病之中。
此诗将山月比作烛,下句“风霜时动竹”,烛火摇曳欲灭,令人产生生命之烛摇曳不定之感,倍觉凄恻。第三句说“夜半鸟惊栖”,此诗整体读来也有一种惊人的效果。刘辰翁说:“不可多念”,的确如此,不过这是对一般人而言的,其实这样的诗,有一种特别的摄人心魄之处,很是惊艳。
《郡斋卧疾绝句》韦应物
香炉宿火灭,兰灯宵影微。
秋斋独卧病,谁与覆寒衣。
此诗当是滁、江、或苏州任上,可算作一首悼亡诗。韦应物有十多首悼亡诗,篇篇真挚感人,然而我们这里并不打算详谈他的悼亡诗,因为这些实在是一个人最痛最苦之处,说多了我实不忍,而这首诗我们也只把它视作独宿诗。有趣的是,这首诗可以看作是第一首末句“独宿”的展开,进一步指出这种独宿是“卧病”,而且无人覆盖寒衣。
《夜闻独鸟啼》韦应物
失侣度山觅,投林舍北啼。
今将独夜意,偏知对影栖。
这首诗也当是滁州期间作品。诗写失侣的独鸟啼于北林,触动了诗人最大的隐痛。这首诗和第一首联系起来,可以视作对“夜半鸟惊栖”这一句中鸟象的进一步发挥,把这只惊栖之鸟变化成失侣之鸟在哀啼不已。
《对残灯》韦应物
独照碧窗久,欲随寒烬灭。
幽人将遽眠,解带翻成结。
此诗应当仍是滁州期作,与前两篇极为类似,只是这篇是从带结双关心思之郁结的角度来说。遽,就,遽眠,就寝。这首诗和第一首也存在有趣的联系,可以视作对“山月皎如烛”中烛象的进一步展开,特别地,此诗中的一个“灭”字,道出了第一首诗关乎“烛”字欲说而没有说出之意。
这四首诗之间的联系是否只是一种巧合?它们在韦诗集中并没有被安排在一组,也没有连续排列,只是出现在同一卷中。一首诗通常由多个意象组合而成,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决定了我们可以从任一意象上进一步发挥,就象从这间屋子的一壁凿出一个洞口,从而进入另一间屋子,而从第二间屋子还可以继续凿洞,进入到第三间屋子,而从每间屋子都可以凿出多个洞口,进入多个屋子,如此,若干诗作联系在一起,可以构成一座迷宫,彼此之间存在或明或暗的洞穴相连,搭建成一个多维超链接世界,诗文如此,原因在于人的意识乃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四首诗之间的这种一对三的关系,很能说明一点,那就是第一首诗的蕴藉之醇厚,每一句都有很大的想象空间。
韦应物写孤独的诗作除了用“独宿”作事象的,还有一类也很有特点,就是以“青苔”作物象的数篇。青苔意象不是韦应物首创,王维就有著名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另外,江淹是较早、较多运用青苔意象的诗人,甚至作有一篇《青苔赋》。青苔意象,总考蕴藉,不外幽独。
《独游西斋,寄崔主簿》韦应物
同心忽已别,昨事方成昔。
幽径还独寻,绿苔见行迹。
秋斋正萧散,烟水易昏夕。
忧来结几重,非君不可释。
此诗大历十四年秋善福寺闲居时作。诗写作者孤独、郁结、急欲对人倾诉之情。萧散,即萧条,凄凉。“烟水易昏夕”,易,变易,韦诗另有句“霜露变滁城”,意谓满城霜露,“烟水易昏夕”则意谓日暮之际一片烟水之汽。
我们这里可以观察到,韦诗里写景他不是因为这个景色美,不是因为,至少是不是单纯地因为景中存在着客观的美,而是因为此景与他的情感存在客观和主观上的统一。比如,幽径绿苔和他的孤独相统一,而昏夕时烟水弥漫在天地之间,这和他的愁闷不开朗的心境相统一。也有些人,既包括一些作诗者,也包括一些理论家,如古之王夫之、今之蔡仪等等,从机械唯物主义反映论的角度去看待美,他们认为美,是一种客观存在,诗人只要去把它找到并反映出来即可,这就把诗人当作摄象机看待了,是片面的。
韦诗中很多景语,所描写的景色就其本身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就象此诗,不过是路上生了些许青苔,日暮时湿气增大而已,寻常人也许只会觉得潮闷,见到青苔也许只会当心路滑,象这样没有诗人的那种情感和修养,就不会与天地产生会心。即便是《滁州西涧》这样画面感很强的诗作,其实也不过是水边长些青草,树上传来两声鸟叫,作为客观事物,谈不上有多美,平常人根本就不会多加在意,只有诗人的情怀和这种事物相交感,才会产生诗。更进一步,即便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所谓无我诗,假如换成一架照相机把篱笆和南山同时摄入镜头,也未必会产生多美的一副图画,诗美说到底是虚拟的意境美。那种满世界找矿一样找美而忽视自己心灵的人,是作不了好诗的,艺术家不要找矿就可以点石成金。
然而在实际生活中,的确有些“美”是一种客观存在,比如花园,宜人,能给人的感官带来愉悦,这是一种普遍性和客观性的美,是生理性的美;文学艺术特别是诗中的美,则是一种心理性的美。生活中人们认为鸟是可爱的,可是八大山人的笔下的鸟和鱼都有一双冷眼或者白眼。生活中和艺术中的审美是有所不同的。
《燕居即事》韦应物
萧条竹林院,风雨丛兰折。
幽鸟林上啼,青苔人迹绝。
燕居日已永,夏木纷成结。
几阁积群书,时来北窗阅。
此篇编年不详,又是一篇以青苔为意象写孤独心结的诗,表现得较上篇略淡,没有上一首“忧来结几重”那种直露强烈的直接表达,而是借意象间接感发。首联借风雨兰折写萧条,颔联借幽鸟青苔写孤独,颈联借日永写无聊,借夏木写郁结,尾联借读书写自我开解,但一个“北窗”的“北”字暗示读书时情绪的低落。
《神静师院》韦应物
青苔幽巷遍,新林露气微。
经声在深竹,高斋独掩扉。
憩树爱岚岭,听禽悦朝晖。
方耽静中趣,自与尘事违。
此篇编年亦不详。这首诗,经作者调配字眼,着力调色,虽也写青苔,透出的情调却有所不同,孤独虽孤独,但诗人享得静中之趣,因为身处“神静”之寺,在诵经之声的怀抱中,精神得到了抚慰。
这三首诗都写青苔,情感却大有不同,正说明事物的两面性和复杂性。同是青苔,同样表达幽独,有时是幽中含有心结,有时却是幽中含有静趣。青苔这一幽物上的两面性,象征着“幽居”这一事物的两面性,幽居,不乏静中之趣,但也会有伤萧索。当诗人思考人生,权衡出处时,不会不考虑到出世、处世各有利弊,身处这种矛盾中如何行事,是对人莫大的考验。
除了青苔,这两首诗中的其它意象的变化也值得玩味,比如夏天的树木,在《 燕居即事 》时“夏木纷成结”,但在《同德寺雨后》中则是“乔木生夏凉”,同是夏木,产生的感受却有不同;再如《 燕居即事 》中的“幽鸟林上啼”,对比《神静师院》中的“听禽悦朝晖”,同是鸟鸣,听时的情绪也有变化。可以这么讲,每一种意象,对应的不是一种固定的情感,有时是某一类情感的谱系,有时更是截然不同,究其原理,还是要回到物感、感物双向兴法:一个事物本身既能对诗人的情感有触发作用,又能蒙上诗人的情感色彩,这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微妙所在。
考察韦诗,其中大量存在用兴的艺术自觉。这是韦诗的一个可鉴可法之处,对于了解中国古典诗学的一般性原理极有帮助,也是我们为什么专门研究他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就在于韦应物其诗,虽然比不上李杜那样的大家,其人也没有李杜那样异乎常人的经历,然而如此反能更接近现代人,特别是厌倦喧嚣有心返归自然而不得的都市白领。不过,韦应物也有些常人难以接近之处,我们在后面的章节中将要讲到。
韦诗状写幽独之情,诗中主体不止于己。
《怀琅琊深标二释子》韦应物
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
应居西石室,月照山苍然。
此诗建中四年左右作于滁州。
《寄璨师》韦应物
林院生夜色,西廊上纱灯。
时忆长松下,独坐一山僧。
此诗兴元元年作于滁州。
《上方僧》韦应物
见月出东山,上方高处禅。
空林无宿火,独夜汲寒泉。
不下蓝溪寺,今年三十年。
此诗疑为大历十二年秋在京兆府功曹任时使蓝田作,这是从诗中“蓝溪寺”推出来的。上方,住持僧居住的内室,亦借指佛寺。宿火,隔夜未熄之火。
这三首虽然不同时同地,但主题共同,可以连在一起欣赏。
“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这一联如同“山月皎如烛,风霜时动竹”,笔力极为老到,力透纸背,惊采绝绝。一个“埋”字加一个“阴”字,一般人可能会略感不适,因为此地绝非宜居环境,从生活的角度看是恶劣的。
三首诗连起来似有一种叙事效果,头一首写何地,第二首写何人,第三首写何事。其中有物象、有事象,有时间、地点、人物、和简单的情节与结果,三首诗就象一篇小小说。我们大可想像在一个“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之地,一位山僧或者在石室之内面壁,或者在长松之下坐禅,夜晚月出东方之时,独自到山涧处汲水,如此三十年不下山寺。说起来有点骇人听闻,但我们相信韦应物的报导。
这三首诗中的老僧意象,虽然都是诗中主体,但和前三首的青苔意象大有共性,实则都是诗人主观意识的某种客观对应物。写青苔的目的不在于青苔本身,而是为了表达幽独之情;老僧的目的也不在于老僧本身,同样也指涉诗人自己之幽独。柳宗元《渔翁》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记录一位外在于诗人的渔翁的行止么?细看老僧三诗,它们都带有作者强烈的主观视角。首先,这些隐居的老僧进入诗人创作的视线就已经能说明一定的问题;其次,诗人不写僧人生活的其它方面,而专写其独居,独坐,独汲,这都是因为作者自己的意识为幽独所笼罩,于是看老僧便也“着我之色彩”。如此看来,这些老僧与那些青苔何异,甚至可以这样说,韦应物笔下的这三首诗中的老僧,他们的面目也都仿佛蒙上一层幽绿的青苔,就象他们所居之处的幽径、老松那样。
从我们今世读者来说,这三首诗读来仿佛进入某种武侠世界。武侠小说被称作是成年人的童话,其吸引人处就在于书中有现实当中不可能求得的灵丹、宝物、秘笈,以及那些远离尘世的境地,幽谷、洞穴、荒岛、寺庙、道观,还有那些匪夷所思的奇人异事。杨过与小龙女在活死人墓这一幽绝之处生活多年,这是现代人逃离喧嚣无聊现实生活的幻梦。其它武侠小说通常在石室洞穴中安排宝物、秘笈、灵丹、异兽,而金庸则在墓穴中设置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而又身怀异术的女子,这到底是有些想像力的,它的来源恐怕要算人类对异物、异境、异人的既恐惧又向往的心理。韦诗中老僧之恒心毅力已至极致,在韦应物看来,他们是异境中的异能者,属他“缘源不可及”之列,作者在体谅隐者清苦生活的同时,未尝没有一种既心向往之、然又可望而不可及的心理存在。韦应物自己也修心,也幽居,也独宿,但和这些出家人相比,是小巫见大巫的。
韦应物三首老僧诗,究其本质,也颇有逃离现实的成分在内。三首诗虽然读来有点阴森,但同时也绝无半点尘俗之气。韦应物还写过一些更为人迹罕至,乃至虎迹显现的境地,如写山耕叟的“多寻虎迹行”,写庐山棕衣居士的“山中猛虎识棕衣”等等。这些脱俗的、远离尘世的诗,或者那些谈空的、有禅意的诗,都有其绝妙的一面,但不得不说一句老生常谈,那就是其中也有一定的消极因素。关于中国古代文人,本就有“据于儒、依于道、逃于禅”之说,当他们面对的现实过于残酷之时,或者当他们出于种种原因厌倦了尘世之时,便会想到道家或者禅宗,以获取解脱之道。韦应物并没有遁入空门,也没有彻底归隐,但他无疑在心中常常存着归隐之念,想着佛老之说,这是他内心的一个根本矛盾之所在,促使他在诗中出现各种遁世意象,千变万化,总也不离其宗。总之,韦应物之于老僧,有共鸣、有向往、有惊叹,又有遥不可及的遗憾,换言之,老僧意象,既是韦应物本人幽独情绪的投射,又是其隐逸情怀的写照。
韦应物毕竟不是一个只知消极避世的人,他对待人生的态度是严肃的,看待世界的方式是理性的,而他的视野,也不仅限于一己之戚戚,能够看到自己周围的同类,以一己之忧,想及他人之忧,正如下面这首诗所记录的那样。
《采玉行》韦应物
官府征白丁,言采蓝谿玉。
绝岭夜无家,深榛雨中宿。
独妇饷粮还,哀哀舍南哭。
韦应物颇有些美刺讽喻的诗作,这首是其中艺术成就较突出的一个,就象一篇小型的三吏三别。杜甫的三吏三别好就好在那是他的亲眼所见,故而生动;《北征》好就好在他把自己小家的苦难夹在社稷大家的危难中间同写,故而真诚。类似地,《采玉行》的作者韦应物不是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记录或者评判什么,而是作为一个同病相怜者,他想到采玉的白丁雨中宿于深榛,这何尝不是自己独宿时的写照;他又写送饭(饷粮)的妻子独自回还,哀哀哭泣,这不是一般的所谓关心人民疾苦,而是一个孤独者对另一个孤独者的观照,是一个伤心人对另一个伤心人的同情。这首诗可以和前文“一郡荆榛寒雨中”互证彼此,一个是个例,一个是归纳;一个是叙事,一个是抒情,从特殊到一般,深刻而形象地展现了那个时代的不幸。就算在今天这样的社会,还有多少留守的儿童、分居的夫妇、失独的老人,而在普天之下,人群之中,喧嚣声里,孤独的人又何止于此……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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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对床
有独宿,就有对床,这是韦诗给我们呈现出的整体感的体现之一。独宿、对床同属事象,但代表的却是不同的生存状态。韦应物二纪以来“悲多欢自疏”,因此相较于表现孤独的诗篇,这些对床诗并不多见,诗中也没有惊人之语,多只是淡淡道来,惟有细品,才能读出其中至味。
《示全真元常》韦应物
余辞郡符去,尔为外事牵。
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
始话南池饮,更咏西楼篇。
无将一会易,岁月坐推迁。
此诗贞元元年在滁州罢郡闲居时作。全真,沈全真,元常,赵元常,都是韦应物的外甥。南池、西楼,都是滁州地物,这两句是回忆在滁州会面饮酒论诗的情景。无将,莫谓。坐,行将。推迁,推移。
这篇就是专写事象,雪夜对床把酒论诗,就是这样一种情境,它反映的是双层的难得:人与人难得相会与难得相知。人与人之间恐怕只有亲近到一定的程度才能对床夜语。这种人情上的亲近是多美的景色也取代不了的。
韦应物的对床诗对后代深有影响。白居易有《雨中招张司业宿》“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 说明他也已发现雨夜对床的诗境了;他还有《问刘十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也是同类诗意。
苏轼更有多处写对床,有写给朋友的“中和堂后石楠树,与君对床听夜雨”、“对床欲作连夜语,念汝还须戴星起”,更有写给兄弟苏辙的“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买田秋已议,筑室春当成。雪堂风雨夜,已作对床声”、“射策当年偶一时,对床夜雨失前期”、 以及“对床老兄弟,夜雨鸣竹屋”,几乎到了为之着迷、时时不忘的地步。苏辙也有对床诗相和:“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飘泊在彭城”,并在诗序中解释了他和苏轼之间的这样一个约定(也旁证了韦诗对二苏的影响):“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游宦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
韦应物对另外三位外甥也写过类似的诗作。
《简陟、巡、建三甥》韦应物
忽羡后生连榻话,独依寒烛一斋空。
时流欢笑事从别,把酒吟诗待尔同。
此诗兴元元年秋在滁州作。时流,犹诗人。从,任凭。同,共,在一起。这也是写对连榻把酒吟诗这等美事的钟爱。此诗最后一个“同”字值得留意。考察韦诗全集,他平生羡的就是这个“同”字,平生恨的就是那个“不同”。
除了写给外甥两篇,韦应物还有一篇对床诗是写给同僚的:
《赠令狐士曹》韦应物
秋檐滴滴对床寝,山路迢迢联骑行。
到家俱及东篱菊,何事先归半日程。
此诗越大历十二年秋京兆府功曹任上作。题下有一自注;“自八月朔旦同使蓝田,淹留涉季(季,即弟),事先半日而不相待,故有戏赠。”
诗写两人本是一同出差公干,有对床联骑美事,回去时对方却先归半日,韦应物说,既然我们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都是东篱菊,那你何必急那半天的路程呢。此处目的地相同自然是隐喻二人志趣情怀的相同,这也是说明了二人为何能够如此谈得来,以至有对床联骑之事。
下面这篇虽不是实写对床,但也表达了雨夜对床论诗的期盼:
《简郡中诸生》韦应物
守郡卧秋阁,四面尽荒山。
此时听夜雨,孤灯照窗间。
药园日芜没,书帷长自闲。
惟当上客至,论诗一解颜。
此诗也是兴元元年秋在滁州作。诗写寂寞的雨夜,独守残灯,意兴阑珊,这样的意境可以看作是前文所论萤火诗的翻版:“幽人寂不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但此处诗尾一摆,竟由独宿诗变化出一首对床诗来。整部韦诗全集,难得“解颜”一次。曹操说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对于韦应物来说,酒当然也能解忧,但他更看重客来对床论诗听雨,这是他在这个萧索寒冷的世界所能找到的最温暖的关怀。
下面这首诗虽不写对床,却是对床精神的延伸。
《善福精舍示诸生》韦应物
湛湛嘉树阴,清露夜景沉。
悄然群物寂,高阁似阴岑。
方以玄默处,岂为名迹侵。
法妙不知归,独此抱冲襟。
斋舍无馀物,陶器与单衾。
诸生时列坐,共爱风满林。
此诗建中元年夏在沣上善福精舍闲居作。生,通甥。湛湛,厚重貌。玄默,沈静无为,杨雄《长杨赋》“人君以玄默为神,澹泊为德。”诗写作者与诸生列坐山林,以沈静玄对松涛,这是以山林为床了,以松涛为诗了。
如果说独宿诗乃是言生活的现实,那么对床诗就是言生活的理想,因为人是社会性的人,这种生活的理想就体现在理想的人群关系上。韦应物诗中生活的理想,一个就是那个“同”字,与人在一起,其次就是一个论诗的“诗”字,当然,我们对这个“诗”字可以作符号化的理解,它实则是人与人之间共同志趣的一种代表而已,而并不意味着人与人之间非得谈诗才算理想。
有关韦应物的生活取向,《唐才子传》如此记载:“韦应物立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冥心象外。”韦诗极少见声色,在《乐燕行》这样一首听瑟诗中,韦应物总结道:“高节亦云立,安能滞不回”,便是提醒自己不要沉迷在乐宴之中。韦应物一生不见其热衷权位。他对待物质享受就更加淡泊了,不只如诗中所言“斋舍无馀物,陶器与单衾”,最能说明问题的一点是,他虽然最终位及从三品大员,却一生也没有置一处产业。任职时便住在公家郡斋,罢任时便居住寺庙。与之可聊作一比的是白居易,他自己写道:“冒宠已三迁,归朝始二年。囊中贮余俸,园外买闲田。”这是满会为自己盘算的了。除此之外,他还蓄妾拥姬,直到六十八岁患了中风,才尽数遣散家妓。当然,白居易的人品是没有问题的,他那个时代的整体社会氛围崇尚蓄妾拥姬,连韩愈也是如此,况且时代不同,官员俸禄也有区别。不管如何,韦应物这种看淡物质、名位而崇尚某种精神境界的生活理想,让人总觉略有一丝圣贤的味道,这也是他对于现代社会的常人而言的一个难以接近之处,当然我们也不能过于拔高韦应物,在彻悟的思想、救世的仁心、果敢的行动上,他和真正的圣哲尚不能相提并论。
《论语》中有一段关于生活理想的对话。有一天,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要他们各自说说自己的志向。子路说他希望到一个处在大国夹缝中生存的千乘之国中去干一番事业,使那里的人们增长勇气和知识。孔子微笑。冉有说到一个国土纵横各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国家去干一番事业,让那里的人们增加财富。公西华则谦虚地说他希望多学习,参与祭祀或者同外国会盟的事务,穿着礼服,带着礼帽,做一个小司仪。然后孔子就问曾皙。曾皙铿地一声结束弹瑟,回答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曾皙说了这么一幅生活画面作为他的志向:“暮春三月,穿着春服,和五六位成年人,加上六七个小孩子,在沂水庞洗洗澡,在舞雩吹吹风,再一路唱着歌儿归来。”孔子说他同意曾皙。然而孔子遇长沮、桀溺时又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这是说了两层意思,一个是对隐者的态度:人不与人为群,还能与什么打交道呢?二是回答了孔子为什么虽同意曾皙的生活理想却没有照此行动:他说如果天下有道,他就不会参与改革之事。韦应物显然也是同意曾皙的,只不过韦应物描绘的画面更加幽暗,但那种生活理想的实质是相同的,那就是与志趣相同者在一起,除了咏诗,不论还在干什么,总归不是营营役役。韦应物也没有实现这种生活理想,他的原因也大体出于对自己社会责任的认知,但到底要比孔子要多一份平常心,只是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既没有孔子那样远大的志向,也没有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这当然也没什么可责怪的。
《金刚经》是这么开头的:“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这段引子说的是《金刚经》的缘起,是一段记叙文,说从前佛住在舍卫国的祗树给孤独园这么一个园子里,与若干门徒在一起。有一天世尊临吃饭之时,穿上袈裟,拿起饭钵,到舍卫城中去乞食,不分贵贱,挨家挨户地乞到食物后,回到给孤独园中。饭后,收拾袈裟饭钵,洗净双足,铺好座位,然后跏趺而坐。下面就是弟子须菩提提问,世尊解答的对话录了。读《金刚经》我们不但要注意佛说了什么,还要注意他干了什么。这段记叙文正是描述了佛在彻悟以后每日的生活起止。他是在这样一个园子里,而不是在宫殿里,是和许多弟子们在一起,不是独处,他的物质生活很简单,实际上是极端简化,然后他的主要活动是作为一个教师和学生们谈论一些哲理性话题。虽然韦应物和释迦牟尼总体上不好相提并论,但是当韦应物和他的外甥们列坐玄对山林之时,或者对床论诗之时,当他的“斋舍无馀物”、惟有“陶器与单衾”之时, 那一刻的他有没有一线佛性的闪光呢?
拉斐尔的《雅典学院》则给出了文艺复兴时代对最高的生活理想的人文主义诠释。雅典学院也就是柏拉图学院,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柏拉图学园,因为柏拉图当初建立的这个学园并没有多少建筑在内,它其实就是一个园子,和佛的那个祗树给孤独园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壁画《雅典学院》中的建筑高大、雄伟、壮丽,那是象征知识的殿堂,穹顶后的蔚蓝则是真理的天空。殿堂中一左一右,分别立着代表诗歌、和谐、音乐的太阳神阿波罗与代表科学和理性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的雕像。大殿台阶上下分布着众多的哲学家(在上)和各类科学家(在下),其中有正在书本上记录着自己理论的毕达哥拉斯,有弯着身子使用圆规的欧几里得,有托着地球仪的托勒密,有正在掰手指给人讲解三段论的苏格拉底,有躺坐在台阶上的崇尚克制欲望的犬儒派的戴奥真尼斯,整幅画中要数他的姿态最引人注目,等等等等,众多人物济济一堂,三五成群,都似在参与着某个话题。画面正中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正并肩走来,“柏拉图须发皆白,居于左侧,手中夹着一本《蒂迈欧篇》的印本,同时以右手指向天空,喻指自己的哲学研究主张:理念的世界。而在他旁边,亚里士多德则左手拿着他的著作《伦理学》,并将右手手心向下,指向地面:这实在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象征其哲学体系的物质性与积极性。”(马尔科·卡尔米纳蒂《拉斐尔的雅典学院》)这些人们聚集在一起,自由、平等、开放、甚至闲适地探求知识与真理,这种生活方式和孤独园中的释迦牟尼何其相似。韦应物再世,相信他也定会大加赞赏画中境界。另外,韦应物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仿佛也有一个手指向上的柏拉图,代表着修道,和一个手心向下的亚里士多德,代表着济世。
东晋十六国时期河西走廊有一位名叫郭瑀的人,是修道和济世的矛盾冲突最终酿成悲剧的一个典型。据《晋书·隐逸传》记载,这位郭瑀青年时代拜因避战乱而隐居在张掖东山的著名学者郭荷为师,郭荷死后,郭瑀继承师业,隐于临松薤谷,凿石窟而居,设馆讲学,著书立说,弟子多达千余。前凉王张天锡和前秦皇帝符坚先后都想征用他,皆不应命。符坚死后,前秦内乱,前凉王张天锡之子张大豫起兵反秦,跟随张大豫的校尉王穆敦请郭瑀相助,郭瑀乃与敦煌索嘏发兵响应。不幸的是后来王穆听信谗言,不顾郭瑀极力劝阻,执意杀死了索嘏。郭瑀悲痛绝望,“不与人言,不食七日”,最后“还酒泉南山赤崖阁,饮气而卒”。郭瑀的悲剧在于,他本该做一个出世的学者,并不适宜参与世间复杂的纷争。韦应物后半生小心谨慎, 最终倒不至酿成悲剧,他的一生所凝就的剧本之性质我们在后文要详细加以探讨,这一剧本中的核心矛盾乃是在出世与处世之争,他在其中几经折腾,费尽思量,他对入仕的选择更多的是出于某种责任;另一方面,他也并不适合他在诗中多次提到的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如他在《种瓜》中所言:“率性方卤莽,理生尤自疏。今年学种瓜,园圃多荒芜。众草同雨露,新苗独翳如。直以春窘迫,过时不得锄。田家笑枉费,日夕转空虚。信非吾侪事,且读古人书”,他自己也认识到自己并不擅长农事。我们后世分析,尽管他也堪称是一个尽职尽责的良吏,但他内心存在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必真正觉察到的倾向,也是他从未实现过的梦想,那就是,做一个郭瑀那样的学者和师长,去一个临松薤谷那样的世外幽境,谈诗论道,共赏松涛……对此,纪录片《河西走廊》第四集《根脉》颇有些美妙的画面。
(待续)
3.5 出处(上)
《韦应物集校注》前言提供了一份关于韦应物家世的简明提要:“韦应物(735-790),京兆府万年县杜陵韦曲胄贵里(今陕西西安东南)人。韦氏世为三辅著姓,聚居在韦曲的一支尤为显赫。唐代民间流传着‘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俗谚(见杜甫《赠韦七赞善诗自注》)。韦应物六世祖韦夐,澹于名利,前后十被征辟,皆不应命。北周明帝即位,礼敬甚厚,作诗赐夐,封他为逍遥公,韦氏家族这一支遂称为韦氏逍遥公房。五世祖世冲,仕隋为民部尚书。高祖挺,唐太宗贞观中历官吏部侍郎、御史大夫、黄门侍郎。曾祖待价,武后朝以吏部尚书拜相。韦应物就是这个显赫家族中的一员。但是,到应物的祖辈和父辈,家道已经逐渐式微了。应物的祖父令仪只担任过司门郎中、宗正少卿、梁州都督等中级官职;至于他父亲韦銮的官职,旧史已经没有记载,只在丘丹所撰《韦应物墓志》中提到他曾为宣州司法参军,不过是州的僚佐,官品九更加低下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韦銮的仕途并不通达,但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等记载,他和他的长兄韦鉴、鉴子韦鸥一样,都以绘画驰名于世,至于韦应物,他在诗中一再说到自己‘家贫无旧业’(《发广陵留上家兄兼寄上长沙》),在为亡妻元萍所撰的墓志中更酸楚地写道:‘生处贫约,殁无第宅,永以为负。’所以他在罢河南兵曹参军后居于洛阳同德精舍,在罢栎阳令后居沣上善福精舍,在罢滁州刺史后移居滁州西涧,在罢苏州刺史后居于苏州永定寺,都没有回到老家杜陵,说明他在老家不但没有丰厚的产业,就连可供居住的宅第也没有了。由此可见,韦应物出身在一个有着显赫家世和隐逸传统的世家大族,但他却属于这个家族中较为贫寒而又富于艺术修养的一支。”
从这段话可见,韦应物家族有两个很重要却又颇为抵触的传统,一个就是仕宦,另一个就是隐逸。仕宦方面,五世祖世冲和曾祖待价都属高官,另,韦夐有弟韦孝宽,乃南北朝时期最著名的军事家之一,事迹颇有传奇性,韦氏的先祖可追溯到韩信,韦字乃韩字取半边;韦夐除有子世冲,子世康也是一位德才兼备、颇有名望的官吏;隐逸方面,六世祖韦夐是著名学者,被封逍遥公,而父亲和伯父、伯子则为著名画家。在此值得一提的是韦夐的几桩事迹。据《陕西省志·人物志》所记,北周武帝宇文邕上台时,“欲取缔佛、道二教,事先诏韦夐论述佛、道、儒三教的优劣。他撰写《三教序》一篇呈送武帝,认为三教虽然宗旨不同,途径各异,观点不一,但目的相同,就是引导人们向善,没有优劣之分。武帝看后,选取儒学。武帝认为佛、道二教的泛滥,对国家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形成了阻碍,因此下令禁止佛道二教。”由此可见韦夐对各类思想文化抱有平等、开放、宽容的态度,这实则是盛唐气度。另外,“宇文赟为皇太子,闻韦夐之名,致书邀请他到东宫,当面请教立身处世之道。韦夐说:‘俭为德之恭,侈为恶之大。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劝太子要以节俭为荣,奢侈为耻,不要贪图其他欲望,专心求索治天下之策。”又,“他在临死之前,嘱咐儿子说,在他死后,不必另作新衣,只用旧衣殓葬,一切礼仪从简,不要收亲友的礼物。在祭祀时,也只摆素食蔬菜,不必杀牛宰羊等。”由这两桩事迹可见,韦夐生活简朴,不重物质享受,加上坚持不入仕,可见他是一个真正看透世俗趣味的人。从韦应物的诗集似乎能看到韦夐思想意识的某种转世轮回,而韦应物的时隐时仕的人生经历,又说明韦氏家族的两个传统对韦应物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以至于他的思想意识中长期存在着两者之间的矛盾冲突。
韦应物人生的第一份公职,第一件大事,不是别的,竟是在十五岁时“以门荫补右千牛”,这就是因为显赫的家世传统而做了唐玄宗的一名内围贴身卫士。这些早年事迹,他在《逢杨开府》中作了生动的描绘。
《逢杨开府》韦应物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
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
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
坐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
诗建中三年出守滁州时作。樗(音出)蒲,古代的一种赌博游戏,以掷骰所得骰色决胜负。司隶,司隶校尉,汉代官名,此代指京师治安官。白玉墀,宫殿台阶,此指韦应物任右千牛之事。骊山,此指曾扈从玄宗冬幸华清宫事,长诗《骊山行》对此极力铺陈渲染,这是作者一生难以忘怀的梦乡,如《与村老对饮》中所言:“鬓眉雪色犹嗜酒,言辞淳朴古人风。乡村年少生离乱,见话先朝如梦中。”
长杨,汉宫名,杨雄有《长杨》赋,铺陈汉成帝游猎盛况,此指自己扈从玄宗狩猎之事。读书,按《韦应物集校注》简谱,韦应物十九岁或稍前入太学读书。两府,指河南、京兆二府,代宗朝韦应物曾为河南兵曹参军、京兆兵曹参军。收迹,收敛行为。南宫,尚书省,此指建中二年为尚书比部员外郎之事。出守,此指出守滁州之事。茕嫠,孤苦无告的百姓。此诗历陈仕途轨迹,但是不很全面,完整版列举如下。
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1岁,出生。
玄宗天宝八年(749),15岁,以门荫补右千牛,陪扈从游宴。
玄宗天宝十二年(753),19岁,本年或稍前,入太学读书。
玄宗天宝十三年(754),20岁,为羽林仓曹。
玄宗天宝十五年(756),22岁,居昭应县骊山,与元萍结婚。
肃宗至德元年(756),22岁,居昭应县骊山,与元萍结婚。
肃宗乾元元年(758),24岁,为高陵尉。
肃宗上元元年(760),26岁,以大理评事从事河阳府。
肃宗宝应二年(763),29岁,为洛阳丞。
代宗广德元年(763),29岁,为洛阳丞。
代宗永泰元年(765),31岁,在洛阳丞任,以扑抶军骑见讼于东都留守。
代宗大历元年(766),32岁,请告闲居洛阳。
代宗大历四年(769),35岁,秋,自长安经洛阳、楚州等地赴扬州。
代宗大历五年(770),36岁,在扬州,秋,自扬州北归洛阳。
代宗大历六年(771),37岁,在洛阳,官河南府兵曹参军。
代宗大历八年(773),39岁,罢河南府兵曹参军,居洛阳同德寺养疾。
代宗大历九年(774),40岁,因京兆尹黎干所荐,为京兆府兵曹参军。
代宗大历九年(775),41岁,以京兆府功曹摄高陵令。
代宗大历十一年(776),42岁,在京兆府功曹参军任。九月,元萍卒。
代宗大历十二年(777),43岁,复为京兆府功曹参军。秋,使云阳视察水灾。
代宗大历十三年(778),44岁,春末夏初,为鄠县令。
代宗大历十四年(779),45岁,六月,除栎阳令。七月辞官,闲居沣上善福寺。
德宗建中元年(780),46岁,闲居长安西郊沣上善福寺。
德宗建中二年(781),47岁,四月,除比部员外郎。
德宗建中三年(782),48岁,夏,出为滁州刺史。
德宗兴元元年(784),50岁,冬,罢滁州刺史,寓居滁州西涧。
德宗贞元元年(785),51岁,秋,为江州刺史。
德宗贞元三年(787),53岁,在江州刺史任,后入朝为左司郎中。
德宗贞元四年(788),54岁,在左司郎中任,后出为苏州刺史。
德宗贞元六年(790),56岁,在苏州刺史任。冬,罢苏州刺史,闲居永定寺,卒。
德宗贞元七年(791),十一月,归葬长安万年县少陵原。
《逢杨开府》中有两点尤为值得注意,一个当然是韦应物任玄宗卫士时涉嫌吃喝嫖赌、逞凶耍横的荒唐行为,“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这的确和他后来显露出来的文化与品德修养形成极大的反差,但我们对此诗中所述也要结合当时的时代风气来理解,因为这种行为实际上是初唐和盛唐时的那种所谓“任侠”风气的反映。李白亦有“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句,这些都未必是写实之语,只是一种精神风尚的体现。
《逢杨开府》另外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二句,我们今世旁观读者来看,这两句仿佛略带些幽默感,因为他早年依仗玄宗,所做都是欺负他人之事,玄宗去后,失去依仗的他就反为他人所欺了,然而作者早年经事时的心情,和我们读者以及他老年时的心境必然大不相同,因为这是他的人生所发生的重大转折,原来无忧无虑任侠使气的少年突然要接受那个混乱残酷社会的磨炼,这种跌落感在《温泉行》就有更情绪化的表达:“可怜蹭蹬失风波,仰天大叫无奈何”。此处“被人欺”如果有所指的话,很可能就指涉“以扑抶军骑见讼于东都留守”一事,此事对他在思想转向隐逸应当产生很大的推动作用。
【洛阳丞及更早期】
韦应物的隐逸思想,除了有“祖传”的因素,除了境遇的推动,除了陶渊明、谢灵运等前人影响,也必然存在同时代人物的感染,稍早一些的有孟浩然、王维、刘昚虚等,同时期的和他多有唱和的丘丹、洛阳傲吏李主簿等等。这里要特别说一说的是他早年一首诗中的“李十四”,因为他在诗中的形象很象是李白。
《送李十四山东游》韦应物
圣朝有遗逸,披胆谒至尊。
岂是贸荣宠,誓将救元元。
权豪非所便,书奏寝禁门。
高歌长安酒,忠愤不可吞。
欻来客河洛,日与静者论。
济世翻小事,丹砂驻精魂。
东游无复系,梁楚多大蕃。
高论动侯伯,疏怀脱尘喧。
送君都门野,饮我林中樽。
立马望东道,白云满梁园。
踟蹰欲何赠,空是平生言。
此诗约永泰中或大历初作于洛阳。遗逸,隐逸不仕的才俊之士。披胆,披肝沥胆,指竭诚相见。贸荣宠,换取功名富贵。元元,百姓。非所便,不与方便。寝,止息,此谓书奏被扣押未上呈。欻,音虚,突然。静者,隐者。翻,反,此谓不复以济世为大事。驻,驻留。精魂,精神。大蕃,大郡。梁园,梁孝王园。
诗中主人公的人物气象与李白无异,但此李十四当非李白,因为李白行十二,且照李白年谱,这一时期李白也未曾至洛阳。不管李十四是否真是李白,此诗所写李十四之境遇,多少带有韦应物自己对社会的认识。这正是一位报国无门、沉迹下僚的壮年文人的典型心态,一遇同病者即相怜,忿忿不平,而又茫然无措,在那样的社会,只能往隐逸的道路上寻找归宿。联系时间地点,此诗很可能就是作于“以扑抶军骑见讼于东都留守”这一关键节点之后。下面这首诗就是诗人专门就此事所发的感慨。
《示从子河南尉班》韦应物
拙直余恒守,公方尔所存。
同占朱鸟克,俱起小人言。
立政思悬棒,谋身类触藩。
不能林下去,只恋府廷恩。
此诗永泰元年在洛阳丞任上作。题下附自注:“永泰中,余任洛阳丞,以扑抶军骑,时从子河南尉班,亦以刚直为政,俱见讼于居守。因诗示意。府县好我者,岂旷斯文。”
诗中从子乃是韦应物侄子韦班。公方,公正。首二句言己拙直,韦班公正。同占二句言与韦班同犯小人口舌。悬棒,指门上悬挂五色棒,表示法令严明。触藩,以角抵撞藩篱,犹言碰壁。诗言自己立政心存公正严明,不意碰壁,竟为小人所讼,作者就在这样的时刻起了归隐之心,只是一时还不能做出决定。
《趋府候晓,呈两县僚友》韦应物
趋府不遑安,中宵出户看。
满天星尚在,近壁烛仍残。
立马频惊曙,垂帘却避寒。
可怜同宦者,应悟下流难。
此诗永泰元年在洛阳丞任上作。趋府,趋赴公府参见长官。一个趋字,尽显尴尬。古人下级见上级,常见这个“趋”字,意快步走。《触龙说赵太后》:“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触龙因为脚上有病,才不得不“徐趋”,意谓慢慢地快步走,真是够难为人的。
杜甫《春宿左省》:“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与韦应物诗境类似,但杜甫那是身处职掌机要的中央政府机构侯见皇帝,有颂圣的意味;而韦应物这是在地方政府侯见长官,区别甚大。下面这首七言“趋”诗和上首五言同是表达这种折腰的难堪。
《赠王侍御》韦应物
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见底清。
府县同趋昨日事,升沉不改故人情。
上阳秋晚萧萧雨,洛水寒来夜夜声。
自叹犹为折腰吏,可怜骢马路傍行。
此诗广德中在洛阳丞或大历中河南府兵曹参军任上作。首联佳句,比体。颔联赋体,记事抒情。颈联兴体,又见寒雨,兴“身为下流之难”。尾联赋体,总结抒情。
为官之难,有这两首诗所写的面对上级之难,也有《示从子河南尉班》所写的面对律法之难,还有一难,就是面对良心之难:
《高陵书情,寄三原卢少府》韦应物
直方难为进,守此微贱班。
开卷不及顾,沉埋案牍间。
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
促戚下可哀,宽政身致患。
日夕思自退,出门望故山。
君心倘如此,携手相与还。
此诗肃宗朝在京兆府高陵县尉任上作,时约24岁,属于安史之乱后初入仕途时的作品。诗写作者性格正直耿介,难以升职。整日埋头在案牍之间,少有时间读书。战乱不息,国家自然要加重赋税。作为政府的基层办事人员,对百姓催逼过甚,于心不忍,宽厚仁慈又会为自己召来祸患。因此,每天都想到退隐,时常遥望故乡的山川。
这首诗所说的一个就是性格刚直难以为官,更重要的是,心地善良也会备受煎熬。为官不易,就在于要处理各种关系,掌握各种“度”,这些都是一个人立世的困难,是对一个人的考验,特别是对于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不论是从政,还是其它行业,人们或多或少都要面对各种矛盾,学习掌握那种微妙的处理方式。
【扬州期】
鉴于以上所述种种难为,韦应物在代宗永泰元年(765)32岁时,也就是“以扑抶军骑见讼于东都留守”之事一年后,请告闲居洛阳,前后达五年之久。这期间,他有过一次扬州之行,事因已不可考,但这次旅行催生了多篇佳作,其中有几篇在第二节《寒雨》已经论述,这里要再讨论一篇行旅寄赠诗。
《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韦应物
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
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
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
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
此诗大历四年秋赴扬州途中作。乱流,指众多水流,当是韦应物经洛水入黄河处,故云。伊岸,伊水畔。洛桥,洛阳洛水上之天津桥。扁州句,典出《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扁州不系与心同,等于说,心与不系扁州同。表达的还是逍遥世外之心。值得注意的是此诗乃是作于赴扬州途中;当他从扬州归洛阳途中,则有“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以及“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模糊地表达了余生将不得不继续入仕的预感,他在第二年也的确有踏上了仕途,此次任河南府兵曹参军。
从套路上讲,此诗可谓“乱世行旅图”和“夕阳孤雁图”的叠加。前人“乱世行旅”型的诗作有王 粲《七哀诗》:“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谢灵运的《拟王粲诗》“伊洛既燎烟,函崤没无象。整装辞秦川,秣马赴楚壤。 沮漳自可美,客心非外奖。常叹诗人言,式微何由往。” 以及江淹的《 拟王粲诗 》:“伊昔值世乱,秣马辞帝京。既伤蔓草别,方知枤杜情。崤函荡丘墟,冀阙缅纵横。倚棹泛泾渭,日暮山河清。蟋蟀依素野,严风吹枯茎。”
如果说“乱世行旅图”更具古风的话,“夕阳孤雁图”则更具大历诗风,同时代的刘长卿对此多有刻画,诸如“寒渚一孤雁,夕阳千万山”、“山含秋色近,鸟度夕阳迟”、“万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阳”等。刘长卿除了把夕阳与孤雁连用,还喜将夕阳把秋风秋草等秋景连用,就象韦应物喜欢将寒雨和暮钟连用那样,表达的都是凄清、寒冷、萧瑟的时代情调。
【河南府兵曹期】
韦应物从扬州回洛阳的第二年任河南府兵曹参军,这期间有一首送别诗颇有意趣:
《送张侍御秘书江左觐省》韦应物
莫叹都门路,归无驷马车。
绣衣犹在箧,芸阁已观书。
沃野收红稻,长江钓白鱼。
晨餐亦可荐,名利欲何如。
侍御,唐人对监察御史或殿中侍御史的称呼。秘书,秘书郎,属秘书省,从六品上,掌四部图籍。江左,指长江中下游江南地区,今江苏南部一带,张秘书时自御史迁(降职)秘书郎,归江东觐省。觐省,探望双亲。
驷马车,四匹马驾的车,高官所乘。绣衣,御史官服。芸阁,指秘书省,为皇家藏书之所,芸香防虫蛀,故称芸阁。长江钓白鱼,语涉张昭捕鱼奉父和姜诗妻捕鱼奉母的典故。荐,进献,意谓供奉父母早餐。
此诗借送行劝慰张秘书,要他不必叹息出入城门没有四驾马车,要他想想自己御史也当了,秘书也当了,自此了无遗憾,不如乘此觐省之便,好好欣赏沃野收红稻的江南,多多体味长江钓白鱼的生活,珍惜侍奉双亲的机会,名利什么的就不去管它了。
杜甫也有类似用典:“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杨慎认为不如韦苏州多矣:“‘青青’字自好,‘白白’近俗,有似儿童‘白白一群鹅,被人赶下河’之谣也,岂大家语哉。”
纪昀:“纯是讽其归隐,当日必有为而发。”此语甚是。 “沃野收红稻,长江钓白鱼”这一联佳句当是归隐意象,是北方人韦应物对江南的一个浪漫化的想像,也是对归隐的一个浪漫化的表达。
【同德寺期】
大历八年韦应物罢河南府兵曹参军,居洛阳同德寺养疾。韦应物在同德寺的诗作我们在第二章已读过两篇华月流云诗,诗中有“杜门非养素,抱疾阻良宴。孰谓无他人,思君岁云变”,及“严城自有限,一水非难越。相望曙河远,高斋坐超忽”,他身处同德寺,心思却飞向远方,又自言“杜门非养素”,可见此时的闲居应非有意辞官,而实属有疾,第二年他便因京兆尹黎干的推荐,到京兆府任功曹参军去了。同德寺期,除华月流云诗外,有一篇登眺诗颇为可观。
《同德寺阁集眺》韦应物
芳节欲云晏,游遨乐相从。
高阁照丹霞,飗飗含远风。
寂寥氛氲廓,超忽神虑空。
旭日霁皇州,岧峣见两宫。
嵩少多秀色,群山莫与崇。
三川浩东注,瀍涧亦来同。
阴阳降大和,宇宙得其中。
舟车满川陆,四国靡不通。
旧堵今既葺,庶氓亦已丰。
周览思自奋,行当遇时邕。
芳节,美好时节。飗飗,风吹貌。氛氲,雾气盛貌。廓,廓清,消散。岧峣,高貌。嵩少,即嵩山,有太室、少室二山。三川,指黄河、洛水、伊水,均流经洛阳。瀍涧,二水名,均在洛阳,同注入河。大和,指阴阳交会和合的元气。时邕,时世安定,邕,同雍。
诗写世界一片廓清和合之景,高阁丹霞照、皇州两宫霁、嵩山群峦秀、三川瀍涧注,阴阳宇宙和、舟车四国通,不管是的确有那么一小段安宁的时期,还是未能足够体察现实,诗人此际眼中的国家正在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登高骋望,周览天地,顿觉胸襟开阔,自思奋发进取,不负这安定和平的大好时代,和这大气磅礡的朗朗乾坤。此诗大有盛唐气象,写景虽然没有明显的佳句,但是描绘的是一个整体统一有序的世界,这当然是诗人内在世界的外在反映,说明的是此时此刻的诗人内心充满豪情壮志。从心眼看的世界如果是整体、统一、有序的,那么心就是整体、统一、有序的,用时下的话说,即是充满了正能量,这是一种既有诗意,又对人生具有积极意义的健全心态,极为难能可贵。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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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出处(中)
【京兆功曹期】
京兆功曹期有两首令狐诗和两首云阳诗值得注意,这两组都是出使诗,令狐诗使蓝田,公事应和采玉有关(见本章第二节《采玉行》诗),这次差使也催生一首老僧诗(见本章第三节《 上方僧 》诗);云阳诗使云阳视察水灾。《赠令狐士曹》(见本章第四节)有“到家俱及东篱菊”一句,含蓄表现出归隐之愿,另一首令狐诗也表现了相似的情调:
《答令狐士曹、独孤兵曹联骑暮归望山见寄》 韦应物
共爱青山住近南,行牵吏役背双骖。
枉书独宿对流水,遥羡归时满夕岚。
骖,原指驾车时居于两侧的马,此但指马,背双骖意谓行程相背。“共爱青山”结合“满夕岚”,即得“共爱风满林”(见本章第四节《简郡中诸生》诗)。这些诗中的归隐情调已不是直接表达,而是借助意象,语气冲淡许多。
《使云阳寄府曹》韦应物
夙驾祗府命,冒炎不遑息。
百里次云阳,闾阎问漂溺。
上天屡愆气,胡不均寸泽。
仰瞻乔树巅,见此洪流迹。
良苗免湮没,蔓草生宿昔。
颓墉满故墟,喜返将安宅。
周旋涉涂潦,侧峭缘沟脉。
仁贤忧斯民,贱子甘所役。
公堂众君子,言笑思与觌。
此诗大历十二年秋在京兆府功曹参军任因视察灾情奉使云阳作。夙驾,早起驾车。祗,恭奉。不遑,没时间。百里,京兆距云阳县一百二十里。次,临时驻扎或住宿,此指到达。闾阎,原指里巷内外的门,此泛指乡村民居。漂溺,漂没沉溺,此指受水灾百姓。愆气,谓阴阳之气不调,此二句言上天旱涝不均。仰瞻二句,言洪水水位曾经高至大树树冠。觌,音笛,相见。
颓墉,崩塌的城墙。良苗颓墉四句应谨慎对待,窃以为“良苗免湮没” “喜返将安宅”有可能是作者戏仿某些官员的报喜不报忧的上奏,而“蔓草生宿昔”“颓墉满故墟”则是实况,意谓“都说良苗免湮没,如何我见到蔓草丛生。 明明颓墉满故墟,还说什么喜返将安宅。”
周旋,谓往复经行。涂潦,道中积水。侧峭,山高峻貌。沟脉,即水流。周旋二句言己来回奔波,爬高下低,此中况味,难与君说。
仁贤,谓时任京兆尹之黎干。《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五:“大历十二年十月,京兆尹黎干奏秋霖损稼,韩滉奏干不实,上命御史按视。丁未(即二十九日),还奏:‘所损凡三万余顷。’渭南令刘澡阿附度支(韩滉时任户部侍郎、兼管度支事务,故此指刘澡依附韩滉),称县境苗独不损;御史赵计奏与澡同。上……更命御史朱敖视之,损三千余顷(此当单指渭南损苗数而非总数)。……贬澡南浦尉,计沣州司户,而不问滉。” 韩滉就是画《五牛图》的那个著名画家,忠臣,但是人无完人,璧有微瑕,德宗即位后,嫌其过度搜刮赋税,改任他为太常卿,后外放藩镇,但泾原兵变和李希烈叛乱(见本章第一节)期间韩滉立下大功,德宗便又接他入朝拜相,继续掌管财税,死后谥号“忠肃”,忠且肃,肃字大体反映了其为政治下之严苛。
韦应物此诗写他作为一个基层官员的苦差事,末尾写如果上级都象黎干(韦应物任京兆府兵曹参军为黎干所荐)那样“仁贤忧斯民”,那他就算当个“贱子”也“甘所役”,可是想到那些 “公堂众君子”,谈笑间尽想着暗通款曲,用时下的话说就是递消息、打招呼、同声连气、口调一致,那他言外之意,他跑路跑得就不那么开心了。此诗语气独特,甚至有点怪异,其中暗含讽刺,联系使蓝田时的《采玉行》的讽喻,可见韦应物的出世思想,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对政治现实的不满与无奈。
有意思的是,韦应物云阳之行,不但写了一篇以济世为主题的,还写一篇以出世为主题的,两相对照,颇为有趣。济世诗写济世之累,出世诗写出世之难。
《云阳馆怀谷口》韦应物
清泚阶下流,云自谷口源。
念昔白衣士,结庐在石门。
道高杳无累,景静得忘言。
山夕绿阴满,世移清赏存。
吏役岂遑暇,幽怀复朝昏。
云泉非所濯,萝月不可援。
长往遂真性,暂游恨卑喧。
出身既事世,高躅难等论。
云阳馆,指云阳馆驿。谷口,汉代县名,在唐云阳县。清泚,清澈水流,指泾水,此处显然兴出世白衣君子的清流风范。白衣士,平民,此指郑子真。《汉书·王贡两龚鲍列传》:“其后谷口有郑子真,蜀有严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 又载杨雄书曰:“谷口郑子真,不诎其志而耕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
石门,即谷口。吏役二句言身怀差役,哪里有时间去谷口赏景,但是内心从早到晚都向往着谷口,这里的谷口已经是隐逸的象征符号了。云泉二句言云泉与萝月这些山中特有的景致对他而言是可想而不可及的。长往二句言长期隐居才能遂其真性,暂时游赏只能以卑微的喧闹来扰乱谷口宁静。躅,足迹,出身二句言既然为官从事世俗事务,那么就难以同高尚的事迹相提并论了。
此诗以诚实的笔触,象征性的笔法,透彻地表明韦应物那种矛盾而又无奈的心态。他既期望出世归隐,与云泉萝月相伴,但现实决定了他不得不扮演自己在世俗中的角色。这种思想上的矛盾挣扎也预示了他不久后又再度辞官归隐,这次是闲居在沣上善福寺。
【鄠县、栎阳期】
在京兆功曹期与沣上善福寺期之间,他还做了一年多的县令,一年在鄠县,一月在栎阳。《校注》年谱勘定韦应物代宗大历十四年六月除栎阳令,七月辞官,值得注意的是,德宗正是在大历十四年六月即位的,那么值得一提的问题是,为什么德宗即位与韦应物除栎阳令同在六月,而韦应物七月便辞官?这里面是否仅仅是一个巧合,是否有可能是因为韦应物对新皇即位而己仅获大底平调的结果大为失望,加上之前任官所积恶感,导致他上任一月即辞官而去?实际上德宗在位前期政治相对较为清明,栎阳令之事,背后的原因,是否有可能是因为德宗朝廷和韦应物双方还没来得及了解彼此?这些都只是凭空猜测,我们这里不做文史考证,有些事情也未必能考证得清,有太多的信息已经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我们这里所能依赖的,只有一部《韦应物集》本身。
鄠县期间有一首酬答诗颇有特点。
《答徐秀才》韦应物
铅钝谢贞器,时秀猥见称。
岂如白玉仙,方与紫霞升。
清诗舞艳雪,孤抱莹玄冰。
一枝非所贵,怀书思武陵。
秀才,唐时对举子之通称。铅钝,铅刀不锋利,作者自比。贞器,谓玉,指徐秀才。 时秀猥见称,自谦语,言己被人谬称时秀。方与紫霞升,疑徐秀才时归隐向道,故有此语。一枝,指科举及第。武陵,陶渊明《桃花源记》记武陵渔人入桃花源事,后遂以桃源或武陵代指仙境或隐者所居。
韦应物以艳雪玄冰来比喻清诗与孤抱,是对隐者存在方式的审美化的赞叹。杨慎:“韦应物《答徐秀才》诗云:‘清诗舞艳雪,孤抱莹玄冰’极其工致,而‘艳雪’二字尤新。又《五弦行》云:‘如伴流风萦艳雪,更逐落花飘御园。’又《乐燕行》:‘艳雪凌空散,舞罢起徘徊。’屡用‘艳雪’字而不厌其复也。或问予:雪可言艳乎?予曰:曹子建《洛神赋》以‘流风回雪’比美人之飘摇,雪固自有艳也。然雪之艳非韦不能道,柳花之香非太白不能道,竹之香非子美不能道也。”
【善福寺期】
同是闲居,沣上善福寺的诗作和洛阳同德寺的诗作相比,数目远多,面目已发生较大的变化,诗中多见一种乐于孤独和欣于淡泊之意,这大概和他此次为主动辞官有关。同时,这些诗中常常在出世语中夹杂着一些对处世情形的描写,至少能说明韦应物这时虽处世外,但并没有忘记世俗社会,甚至在某些诗中出现了一些负面情绪,如萤火诗中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见第二章第三节)以及《独游西斋,寄崔主簿》中的“忧来结几重,非君不可释”(见本章第三节),这些都在预示着他此次闲居也不是长久之计。
《沣上西斋寄诸友(七月中善福之西斋作)》韦应物
绝岸临西野,旷然尘事遥。
清川下逦迤,茅栋上岧峣.
玩月爱佳夕,望山属清朝。
俯砌视归翼,开襟纳远飙。
等陶辞小秩,效朱方负樵。
闲游忽无累,心迹随景超。
明世重才彦,雨露降丹霄。
群公正云集,独予忻寂寥。
逦迤,曲折连绵貌。岧峣,山高峻貌。属,正值。砌,台阶。归翼,归鸟。秩,官吏的俸禄或级别,小秩,即小官。陶,即陶渊明。朱,即朱买臣,《汉书·朱买臣传》:“字翁子,吴人也。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通刈,割)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咏书。”雨露,喻皇帝恩泽。忻,同欣。
此诗写闲居心境, “闲游忽无累”可呼应前文《云阳馆怀谷口 》中写郑子真的“闲游忽无累”,“等陶”“效朱”二句是其言志之语。韦应物言“等陶”是在两方面等陶,一则是和陶渊明一样辞去小官;二则是在诗中有等陶的文字,如“望山”似“悠然见南山”, “开襟纳远飙”似陶《和郭主簿二首》“回飙开我襟”。等陶是学陶渊明辞官归隐,意思简单明了,效朱则意味隐深,朱买臣可不是隐士一类人,而是一个励志型的典范,此公早年贫穷不忘读书,妻子都嫌弃他,可他最后传奇性地竟然位列九卿。值得一提的是朱买臣曾任会稽太守,会稽郡治就在今苏州市,而韦应物最后一个官职也就是苏州刺史,相当于朱买臣担任过的职位。冥冥中韦应物似乎一直在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暗中努力。“明世重才彦,雨露降丹霄”二句更是反映出他并没有完全忘记世俗社会。
《九日沣上作,寄崔主簿倬二季端系》韦应物
凄凄感时节,望望临沣涘。
翠岭明华秋,高天澄遥滓。
川寒流愈迅,霜交物初委。
林叶索已空,晨禽迎飙起。
时菊乃盈泛,浊醪自为美。
良游虽可娱,殷念在之子。
人生不自省,营欲无终已。
孰能同一酌,陶然冥斯理。
望望,一再瞻望。委,同萎。索,索然,空乏貌。盈泛,此谓菊花酒泛满酒杯。之子,这个人。
此诗和上篇结构类似,前半写景,为“时菊乃盈泛,浊醪自为美”二句作铺垫,表达的仍是等陶闲居无累的情怀。 因为是写给两位弟弟和崔倬,都是和作者极为亲近之人,所以有“人生不自省,营欲无终已”这样更加表明心迹的话语,最后三联隐有劝亲友一同归隐之意,同时也显出作者虽闲居无累,却感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式的萧索,这一点又是和上篇殊途同归的。
此诗最为警拔之语当属“人生不自省,营欲无终已”二句。韦应物在善福寺观山观水之余,有一篇别开生面的观田家之作,更为具体地表露出这种自省意识。
《观田家》韦应物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
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
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
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
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
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
场圃,场则打谷之地,圃则种菜之地。饥劬,饥饿劳累。闾里,乡里。
倘若一般人写观田家,或者写田园之乐、之美,或者写田家之苦,但韦应物点题之笔却在自惭自愧与自省,正如刘辰翁道:“苏州是知耻人。”谭元春道:“体贴人情之言。” 钟惺道:“‘惭’字入得厚。” 此诗无奇景丽句,然而沈德潜针对此诗言道:“韦诗至处,每在淡然无意,所谓天籁也。”
《寓居沣上精舍,寄于、张二舍人》韦应物
万木丛云出香阁,西连碧涧竹林园。
高斋犹宿远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
道心淡泊对流水,生事萧疏空掩门。
时忆故交那得见,晓排阊阖奉明恩。
犹,一作独。排,推开。
此诗可以和陶渊明《饮酒·其五》挂上钩:“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都有一个“远”字和一个“喧”字,但是韦应物不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而是“闲居离人境,而有寒雀喧”。陶渊明诗中有“远”字而无“寒”字,这说明二诗有同有异,韦应物是效陶,但并没有真正“等”陶。 “高斋犹宿远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亦似孟浩然“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之变体,都见隐者之闲散,只是孟无伤春,韦有悲秋。 斋“高”山“远”,韦应物于幽独凄清之中善写高情远致。
《同德寺雨后寄元侍御李博士》末二句:“相望曙河远,高斋坐超忽”,同一个“曙”字和同一个“远”字重复出现在善福寺诗中。“曙河”是指拂晓时的银河,“山曙”是指拂晓时的山峦,都写曙光。这个“曙”字,结合上下文并对照两首诗的意境,有意无意中似有一种象征意味,和《幽居》中的“世荣”有那么一线潜在的联系。这些字眼,都似在暗示诗人虽然闲居世外寺庙,但仍然留意世俗中的荣光。
统观前三联,可把景语情语分为两组: “万木丛云出香阁,西连碧涧竹林园”和“道心淡泊对流水”一组,“高斋犹宿远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和“生事萧疏空掩门”一组,前一组写其淡泊道心,林木、白云、竹林、涧水,特别是白云和竹林乃是典型的隐逸意象;后一组则闲散中透出萧疏与冷清,雀喧不是热闹,而是反衬冷清,人少故而雀多,所谓门可罗雀是也,因而此诗淡泊之中又显复杂而矛盾的心态。
尾联“时忆故交那得见,晓排阊阖奉明恩”紧扣收信人“于、张二舍人”。舍人指中书舍人,正五品上,品级虽然不甚高,但这是最接近皇帝的一类人,掌侍进奏,参议表章,凡诏旨制敕、玺书册命,皆起草进画。尾联暗示这种闲居和陶渊明的归隐大不相同。韦应物虽然闲居,诗也写得恬淡,但仍时常和政府官员保持联系,诗中时见对皇恩、对仕宦的一种若离又若即的态度,因此他的闲居更象是一种给自己放的长假,随时都会东山再起。我们在前文提过德宗在位前期政治较为清明。
此诗金圣叹以其特殊的评论风格言其“不止是妙诗,直是妙画。且不止是妙画,直是禅家所谓妙境,乃至所谓妙理者也。”总之,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但是金圣叹承认他也搞不懂那个“出”字如何谓之“出”也。金圣叹啰嗦了不少字句,但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此诗特别是首联大有妙处。“万木丛云出香阁,西连碧涧竹林园”到底妙在何处呢?金圣叹说:“看他‘万木’下便画‘丛云’字,只谓是眼注万木耳,却不悟其乃是欲写‘出香阁’之三字……二忽然转笔,又写一碧涧,又写一竹园,有意无意,不必比兴。”如果顺着金圣叹的感觉和他所谓禅家妙境妙理来看,其中的妙处主要在于作者写景的“不住”,写万木则不住于万木,随即便转入丛云,写丛云也不住于丛云,随即便转入香阁,第二句又转入碧涧及竹林。佛家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住,就是不执着。但要说此二句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真能有多大关联,这就有点硬加附会了,只能说这种文字意象上的连环转接略可让人有此一想。
首联读来倒是给人更有一种万物普遍联系的印象。金圣叹言他也“不知其如何谓之‘出’也”,也就是说,平常人观景,不会认为万木丛云和香阁存在“出”这种联系,也不会认为“万木”“丛云”“香阁”和“碧涧”“竹林”是“连”在一起的。“出”字,首先须考虑“云无心以出岫”一句,不止于同有“出”字,且同有“云”出;祖咏也有句“远树低苍垒,孤山出草城”,这个“出”字和“万木出香阁”如出一辙,金圣叹不知道“出”字何解,其实这里的“出”字未尝没有一种“高出”、“超出”之意,反映两者之间的相对势态。由此观之,韦诗首联所写万木、丛云、香阁、碧涧、竹林等,这些本身都是隐逸意象,但作者附加其上的相对态势给人一种万物互连之感,是颇具“气象”的佳构。尾联可见出世之己与处世舍人之间的感情联络,首联则可想一个整体统一而相互关联的世界。金圣叹说“有意无意,不必比兴”,我们要说,不必比兴,也不必不兴。
《沣上对月,寄孔谏议》韦应物
思怀在云阙,泊素守中林。
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
谏议,谏议大夫,正四品下,分左、右,各四人,分别隶属门下省和中书省,掌谏谕得失,侍从赞相。
云阙,宫门前高耸的观阙。泊素,谓胸怀淡泊。中林,即林中,指隐居之地。出处,或出或处。殊迹,行事不同,谓孔谏议处而己出。
这首五绝和上篇七律实属姊妹篇。“云阙”对应“阊阖”。“泊素”对应“道心淡泊”。“明月两知心”则隐隐对应“万木”“丛云”“香阁”“碧涧”“竹林”诸象所构成的互连世界。有意无意,不必比兴,不必不兴。
从这两首诗来看,善福寺期的韦应物产生了一种“出处两可”的调和思想,也可以说是一种无分别心,不止《沣上对月》有“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同期的《谢栎阳令归西郊》也有“伫君列丹陛,出处两为得”,说明韦应物为诗为人,都开始往冲淡、往禅心的方向发展去了。 善福寺期的韦应物思想的两个变化(出处皆可思想与自省意识)都在后期得到进一步发展,因此,善福寺期可谓其人生与艺术之转折点,这一时期不只是他的一个长假,也象是其思想上的一次闭关修炼。
在唐代那样的时代,一个文人到底应该出世还是处世,这个恐怕也没有绝对的标准答案,无非自己能够安心即可。韦应物之前一直都在出处之间徘徊,处世之时总想着出世,出世之时又想着处世,处世时不安心,出世时也不能完全安心。从沣上善福寺期的诗作能看到出处的矛盾依然存在,但比之前的作品更多了一些思悟的成分,力图调和这种矛盾的对立,这种思悟绝不是佛家的那种完全抛开世俗的彻悟,它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人在历练社会的过程中其思想认识的不断演变。我们不该忘记韦应物少时本是一个任侠使气的皇帝侍卫,性格又是刚直方正一类,这注定他在步入仕途,从基层干起的时候一定饱经磨砺,是任性地一退了之,还是默默忍受中坚持?韦应物选择的是第三条道路,能做的时候就做,实在干不下去就退一步再说,在这个过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认识也自然会发生一定的转变,而这种思想变化的轨迹,正是我们这里的兴趣之所在。
(待续)
(原帖过了修改期限,故回帖修订。)
上文说到黄鹂不过是韦应物笔下经常出现的“幽禽”,是他喜爱的一则事物,并非特别喻某种居高媚时的小人。那么有人或许会说,单独说“鸟”则未必有喻指,和“草”一起写就不同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是小人,一个是君子。其实韦应物不只在《滁州西涧》中同时写到幽草和鸟儿,类似搭配还有多处。比如这首悼亡诗:
《过昭国里故第》韦应物
不复见故人,一来过故宅。物变知景暄,心伤觉时寂。
池荒野筠合,庭绿幽草积。风散花意谢,鸟还山光夕。
宿昔方同赏,讵知今念昔。缄室在东厢,遗器不忍觌。
柔翰全分意,芳巾尚染泽。残工委筐箧,馀素经刀尺。
收此还我家,将还复愁惕。永绝携手欢,空存旧行迹。
冥冥独无语,杳杳将何适。唯思今古同,时缓伤与戚。
韦应物中年丧妻,有一天重访故宅,写下这首诗怀念他和妻子当年在此一起度过的时光。推开宅门,有人如此解释诗人所见:“庭院深深、幽草遍地、野竹丛生、池塘荒芜、风吹花谢、日落鸟还。”这里的写景就是同时写到了幽草和归鸟。这首悼亡诗真切感人,特别后半段写到睹物思人,令人读来不禁为之唏嘘。
韦应物还有一首寄给弟兄的诗也比较有名:
《寒食寄京师诸弟》韦应物
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
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四句也是同时讲到鸣禽(流莺)和青草,这个总不会也是什么君子小人那一套吧。这首诗用意落在“想诸弟”三字上,是一首“思归”之作。这首诗除了调用青草和鸣禽意象,还有“雨”与“冷”二字值得留意,这也是在韦诗中重复出现的。虽说“雨”字在所有诗人笔下都可能是一个常见意象,但在韦诗中出现尤为频繁,四百多篇也出现了约120处,从这种浓厚的雨意之中渗透出的是诗人的那种人间凄冷的情怀。韦诗歌另外一个常见的意象就是钟声,特别是暮钟,和冷雨连用,简直是他在凄冷人间的一个心理寄托。所谓钟声,乃是寺里所发,韦应物一首《经少林精舍,寄都邑亲友》说到“鸣钟生道心……多累终见牵。方思结茅地,归息期暮年。”诗人心中所思所想已非常地清晰可辨了。总的来讲,韦应物的心理世界在诗中并不晦涩难辨,只是一般人未曾特别留心罢了。
其它同时出现草与鸟的诗句还有不少,但有有篇尤为突出,值得一说,一篇是《寄职方刘郎中》,一篇是《京师叛乱寄诸弟》:
《寄职方刘郎中》韦应物
相闻二十载,不得展平生。
一夕南宫遇,聊用写中情。
端服光朝次,群烈慕英声。
归来坐粉闱,挥笔乃纵横。
始陪文翰游,欢燕难久并。
予因谬忝出,君为沉疾婴。
别离寒暑过,荏苒春草生。
故园兹日隔,新禽池上鸣。
郡中永无事,归思徒自盈。
这两首诗本身貌似并不突出,在此我们只需注意最后几句出现的这些熟悉的字词:“春草”、“新禽”、“池上鸣”、“鸟鸣”、“故园”、“归思”。以上几个首诗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当韦应物来到故园(如昭国里故第),或者想到故园时,他就往往同时写到“春草”和“鸣禽”这两个标志性的事物。一个诗人的诗集中,经常出现类似的意象和类似的套路,但有些地方用意隐晦一些,有些地方则更显豁一些,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那些显豁处来帮助理解那些隐晦处。就象这里,我们就可以通过《寒食寄京师诸弟》和《寄职方刘郎中》这两篇来帮助理解《滁州西涧》,三者都出现春草鸣禽,这不是偶然的,其必然性就肇始于谢灵运著名的那两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谢灵运此诗在文学史上是一个重要篇目,而谢对后世诗人影响又极大,因此我们要详细地读一读他的这首《登池上楼》:
登池上楼
谢灵运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1]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2]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3]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4]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5]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6]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7]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8]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9]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10]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11]
[1]媚:喜爱。幽姿:幽雅的姿态。
[2]薄:迫近,如“日薄西山”。云浮:代指飞鸿。
怍:惭愧。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渊沉:代指潜龙。
[3]进:增进,“进德”有“仕途进取”之义。
[4]徇:谋求,如“徇私”。疴:病。
[5]昧:不清楚。褰:音千,揭, 褰开,即揭开。
窥临:即登楼眺望,考虑上下文应该是从窗户上眺望。
[6]岖嵚:音区钦,形容山势峻险。
[7]景:阳光。初景,即初春的阳光。绪,残余,绪风,即残余的冬风。
[8]变:变换。
[9]祁祁伤豳歌:豳,音宾。 指《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传统解释,此诗乃是“周公在遭受流言、出居东都以避谗害时作。”
萋萋感楚吟:指 《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凄凄。”王孙即隐士。
[10]处心:这里有“安心”的意思。
[11]无闷:语出《易经·乾卦》:“遁世无闷。”意谓贤人能避世而没有烦恼。
征:证明,验证,这里谢灵运表示要行“遁世无闷”之路了。
译文:
沉潜的虬龙,姿态多么幽闲、多么美妙啊!
高飞的鸿鸟,声音多么响亮、传得多远啊!
我想要停留在天空,却愧对天上的飞鸿;
我想要栖息川谷,也愧对深渊的潜龙。
我想仕进修德,却自感智慧拙劣;
我想退隐耕田,又感力量无法胜任。
为了谋求俸禄,我来到这偏远的海边做官,
兼又卧病在床,整日面对着光秃秃的树林。
蒙著被子,睡著枕头,浑不知季节气候的变化。
偶然间揭开窗帷,暂且登楼眺望。
倾耳细听,有那流水波动的声音,
举目眺望,有那巍峨高峻的山岭。
初春的阳光已取代了残余的冬风,
新来的阳气也更替了去冬的阴冷。
不知不觉,池塘已经长满了春草,
园中的柳条也变生出鸣禽。
想起《七月》这首豳诗,真使我伤悲,
想到《招隐士》这首楚歌,更让我感慨。
唉!独居的生活真让人感到时间难捱,
而离开群体的处境也真是让人难以安心。
尽管如此,坚持节操哪里仅仅是古人才做得到呢?
所谓的遁世无闷今天要在我的身上验证、实践了。
我们这里谈的是韦应物,谢诗在此只起佐证作用,所以对谢诗不作鉴赏上的详谈,现只指出其中最关键的四句: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前两句和后两句又是彼此相关的。池塘生春草,此句本身就暗示着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凄凄。”之间的关系。后文又明确引用到《招隐士》中的“萋萋”一词。最后全诗终结在“遁世无闷”的这一决定之上。此诗一出, 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也就和“归隐遁世”产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
当然,没有谢诗,《招隐士》本身已造就了“王孙春草”这一典型意象,王孙一般喻指隐士或者游子,春草则带有盼归之意。后世于此追溯极多,如崔颢《黄鹤楼》“芳草萋萋鹦鹉洲”就和尾联中“日暮乡关何处是”的“乡关”联系紧密,诗中隐隐表达出一个游子的思乡和思归之情;王维《山中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又是一例;白居易《赋得古原草离别》从起句“离离原上草”到末尾“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就进一步往“送别”方向转移了。
对于《滁州西涧》的前两句“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我们至此已经完全摈弃了古人的“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说,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两句的意义就仅限于对风景的描写。诗言志,一切景语都是情语。这里韦应物的情语,还是应当着落在“遁世无闷”之上。但是韦应物两句和谢灵运两句到底有所不同。“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写的还是园内景,而“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则远远地置于野外;谢灵运的遁世体现在称疾归乡,而韦应物的遁世则有一个有别于谢灵运的表达,那就是做官之余的“幽居”,而韦应物恰好有诗一首,题为《幽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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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出处(下)
【比部尚书郎期】
韦应物在长安西郊沣上善福寺闲居、休假、蛰伏了近两年之后,终于又走马上任,这次是担任比部员外郎。《新唐书·百官志》:“比部郎中、员外郎各一人,掌句会(即核算)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公廨、勋赐、赃赎、徒役课程、逋欠之物,及军资、械器、和籴、屯收所入。”上任之日有诗作记。
《始除尚书郎,别善福精舍》韦应物
简略非世器,委身同草木。
逍遥精舍居,饮酒自为足。
累日曾一栉,对书常懒读。
社腊会高年,山川恣游瞩。
明世方选士,中朝悬美禄。
除书忽到门,冠带便拘束。
愧忝郎署迹,谬蒙君子录。
俯仰垂华缨,飘飖翔轻毂。
行将亲爱别,恋此西涧曲。
远峰明夕川,夏雨生众绿。
迅风飘野路,回首不遑宿。
明晨下烟阁,白云在幽谷。
尚书郎,尚书省诸曹司长官郎中、员外郎的统称。简略,本指处事随便不认真,但此处不宜照字面意解,《三国志·蜀志·蒋琬传》:“东曹掾杨戏,素性简略,琬与言论,时不应答。或欲够戏于琬曰:‘公与戏言,而不见应,戏之慢上,不亦甚乎!’琬曰:‘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面从后言,古人所诫。戏欲赞吾是邪,则非其本心;欲反吾言,则显吾之非。是以默然,是戏之快也。’”此处杨戏的看似怠慢实则诚实的态度很可能就是诗中“简略”一词的言外之意,从中我们大体能体会到韦应物的性格和处事方式。
世器,治国的才具。 委身同草木,意谓置身山林,即隐居。栉,梳头,此谓不修边幅。社腊,社日和腊日,古于春、秋二季祭土地神,于岁末祭百神,分别称为社祭和腊祭,其日亦分别称社日和腊日。高年,老人。除书,任命官吏的文件。华缨,仕宦者的彩色冠缨。不遑,没有时间。烟阁,高阁,此指朝廷官署。
此诗记录上任比部员外郎,即《逢杨开府》所言“南宫谬见推”之事。韦应物在诗中总显得极为诚实,就象这首诗,就很诚实地写道自己走马上任时的多重心态。诗写他本是逍遥地闲居善福寺,接到任命书便感到受冠带拘束,“除书忽到门,冠带便拘束”二句读来颇感稀奇,又觉合理。当他乘车出行时,又写“俯仰垂华缨,飘飖翔轻毂”,这是含蓄地表露他对这次上任也有心情愉快的一面,升官了,说一点都不高兴那也太虚伪。从历任兵曹、功曹、县令这些基层地方官,到中枢机构的员外郎,这是韦应物仕途的一个重要节点。末句“白云在幽谷” 写真性仍在幽谷。
《还阙首途,寄精舍亲友》韦应物
休沐日云满,冲然将罢观。
严车候门侧,晨起正朝冠。
山泽含馀雨,川涧注惊湍。
揽辔遵东路,回首一长叹。
居人已不见,高阁在林端。
此诗建中二年比部员外郎任上作。还阙,休假后还朝。首途,上路。休沐,休假,唐制十日一休沐,称为旬休。云,助词,日云满,即日满。罢观,停止游赏。
此诗是一次休假还朝的记录,值得注意的是“川涧注惊湍”这一景语的意义。我们在第一章谈到“急涧”的象征意义,此诗“川涧注惊湍”可谓又一旁证。韦应物此时又要回到朝廷处理官务,可以想像其中所面临的各种关系和利益矛盾,稍有不慎,便有大祸,前文使云阳诗背景中的历史事件就是一例,中枢机关,各种矛盾错综复杂,可谓一旦入朝,即入惊湍。 正如《逢杨开府》所言,“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韦应物在朝廷干了一年便出守滁州,去安抚孤苦百姓去了。
【滁州期】
韦应物将往滁州时有首七绝颇为别致。
《将往滁城恋新竹,简崔都水示端》韦应物
停车欲去绕丛竹,偏爱新筠十数竿。
莫遣儿童触琼粉,留待幽人回日看。
在他的笔下,竹子一直是富有象征意味的。借竹写隐逸情怀本也不奇,但“莫遣儿童触琼粉,留待幽人回日看”甚有别趣,体现作者恨不能去而即返的心情,所表达的自然是希望早日归乡、归隐。
《夕次盱眙县》韦应物
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
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此诗建中三年出守滁州途中作。“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一联写明暗变化很有意趣。诗意自然是思乡兼思归隐,这不只是因为有“独夜忆秦关”明言思怀故里,而且“人归”二句写景乃是兴象,人之所归,雁之所下,各是其归宿处,一为山郭,一为芦洲,二地都含有归隐特征。此诗再次说明韦应物上任滁州伊始,便已生归意。
有关“芦洲”意象,有一旁证:
《答李浣三首》其二 韦应物
马卿犹有壁,渔父自无家。
想子今何处,扁舟隐荻花。
此诗乃是大历初秋日在洛阳作。马卿,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字长卿,史载司马相如与卓问君私奔成都,家徒四壁。诗写罢洛阳主簿的同僚李浣归楚州,如扁州隐于荻花丛中。两诗对照,芦荻在韦诗中可谓又一则隐逸意象。至此,本节我们已讨论的隐逸意象,除了东篱、野鹤,更有艳雪玄冰、红稻白鱼、云泉萝月、雁下芦洲、舟隐荻花等奇思妙想。
从主题类别看,《夕次盱眙县》当属羁旅诗,同时代的大历诗人张继《风桥夜泊》与之可比:“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诗最大的特点在于疏密对比,前两句六事,安排紧密,后两句实则只有一事,疏缓悠长,从文字上的安排,仿佛可闻疏钟从第三句首“姑苏”悠悠传至第四句末“客船”。这种紧密对比,不只是形式上的,而且与内容和谐,因前半着落在一个“愁”字上,景密对应愁密,后半的疏钟便带有疏解的关怀之意,只是钟自寒山,一个“寒”字又透露出这种关怀的局限性。此诗当属唐诗顶级绝句,与之疏密安排相比,韦诗中间四句分写“风起”、“日沉”、“人归”、“雁下”四象,大提琴一般舒缓、悠长、低沉,兴趣亦佳。
韦应物到达滁州任职后,便更觉孤独,更加珍惜亲情友情,因远离家乡,也倍加思念故里,同时因为任职地方,也加深了对现实的体认,我们在本章前面几节已探讨了这一期间的独宿诗、对床诗、寒雨诗,另外,原本一直担任佐官的他,在独挡一面之时,多次表达出忧患尸位素餐的自省意识,这可以视作善福寺期《观田家》自愧自省意识的自然发展。
《冬至夜寄京师诸弟兼怀崔都水》韦应物
理郡无异政,所忧在素餐。
徒令去京国,羁旅当岁寒。
子月生一气,阳景极南端。
已怀时节感,更抱别离酸。
私燕席云罢,还斋夜方阑。
邃幕沉空宇,孤灯照床单。
应同兹夕念,宁忘故岁欢。
川途恍悠邈,涕下一阑干。
异政,优异的政绩。子月,即十一月。一气,谓阳气,冬至后昼渐长,夜渐短,古人以为阳气生。极,到达。南端,南方。阑干,纵横交错貌。
诗写作者至滁州的第一个冬至之夜,写信给京师亲友,汇报理政无有优绩,唯恐尸位素餐,自感徒然去京,岁寒羁旅,值此阳气初生,时节交替之际,更抱离别之酸。下半部份写当日私宴席罢,还斋夜阑,仰望沉沉夜空,俯观孤灯照床,愈发怀念亲友同聚之欢,又感归途渺茫,不禁下泪涟涟。
一郡刺史,作为行政长官,我们不要被这种光环给蒙蔽了,本质上它只是一项工作,远离故土,或许是孤身一人,置身陌生的环境,肩负艰巨的责任,应对复杂的事务,折腰小官难为,长官又哪里易处。我们甚至可以想像,诗中所谓“私燕”,很可能是作者为了处好各方面关系而设的交际宴会,并不一定是为了享乐之事。
诗人滁州期寄赠颇多,下面这首同样表达了素餐之忧。
《郡斋赠王卿》韦应物
无术谬称简,素餐空自嗟。
秋斋雨成滞,山药寒始华。
濩落人皆笑,幽独岁逾赊。
唯君出尘意,赏爱似山家
此诗建中四年,即来滁州第二年秋作。王卿,当是被贬至滁州者,名未详,有可能是王维弟王紞,此王卿即是《登楼寄王卿》(有“一郡荆榛寒雨中”句)的那位王卿。称简,谓为政忧清简不扰民的政声。濩落,空廓无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赊,长。出尘,超出世俗,亦即出风尘,风尘常喻仕途。山家,山野人家。
此诗不只写忧己素餐,无术为政,濩落为人所笑,也表达了期望能象王卿那样,即便秋雨连绵成滞,也不妨碍赏爱山药寒花的出尘之心。关于“寒花”意象,韦诗另有一诗表达更佳:
《郡中西斋》韦应物
似与尘境绝,萧条斋舍秋。
寒花独经雨,山禽时到州。
清觞养真气,玉书示道流。
岂将符守恋,幸已栖心幽。
此诗疑建中、兴元间在滁州作。考察诗意,窃以为可作上篇《郡斋赠王卿》之姊妹篇。不只同有寒花意象,也都写出尘之意。上篇虽是赞王卿有出尘之意,实则不如说自己有出尘之愿,此篇乃写自己饮清觞、观道书以养出尘真气,赏爱独经雨之寒花,时到州之山禽。第二章中我们已着重分析“孤花表春馀”,此处“寒花独经雨”乃是其又一翻版,只不过一写夏花,一写秋花;一写雨后之花,一写经雨之花,但同属幽独之花,惟色调稍有不同耳。
由此诗观之,韦应物的隐逸思想又发生新的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官职的升高,责任的加大,他不再有随时辞官的想法,而产生了在仕宦中养真、幽心栖于郡斋的意识。这是前善福寺期 “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所体现的“出处两可”之调和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然而韦应物也并非整日坐于郡斋,忙于工作,有时候也会整驾出游。
《游琅琊山寺》韦应物
受命恤人隐,兹游久未遑。
鸣驺响幽涧,前旌耀崇冈。
青冥台砌寒,绿缛草木香。
填壑跻花界,叠石构云房。
经制随岩转,缭绕岂定方。
新泉泄阴壁,高萝荫绿塘。
攀林一栖止,饮水得清凉。
物累诚可遣,疲氓终未忘。
还归坐郡阁,但见山苍苍。
人隐,即民隐,百姓疾苦。未遑,没有时间顾及。鸣驺,随从官吏出行喝道的骑卒。青冥,青苍深远,指天空,此谓台砌高入云天。缛,缛丽,此谓花草繁密华丽。花界,莲花界之省称,指佛寺。云房,僧道或隐者所居之静室。 “新泉泄阴壁,高萝荫绿塘”,阴凉佳句。经制,经营建造。物累,家庭、官场等世俗之事给人带来的拖累。疲氓,困苦百姓。
如果说滁州期之前的韦应物不堪物累之时便毅然辞官,那么此时的他已更多耐心,更多平心,也更多了一份责任心。归隐山林对他而言曾经好比是一次长假,如今他便长假作短休,归隐变作一日游,之后还是要归坐郡阁,回到本职工作中去。
我们前文提到韦应物初入仕途,便已面临为官的一个极为头痛之事:收税,如《高陵书情》所言:“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促戚下可哀,宽政身致患”,严,则对不起良心,宽,则自身难保。如今作为滁州刺史的他,仍然要面对这一头等头痛之事。
《月晦忆去年与亲友曲水游宴》韦应物
晦赏念前岁,京国结良俦。
骑出宣平里,饮对曲池流。
今朝隔天末,空园伤独游。
雨歇林光变,塘绿鸟声幽。
凋氓积逋税,华鬓集新秋。
谁言恋虎符,终当还旧丘。
此诗建中四年三月晦日作于滁州。晦日,即每月最后一日。宣平里,唐长安城中坊里名,韦应物为比部员外郎时当居于此。凋氓,犹疲民,谓困顿贫穷的百姓。逋税,欠税。虎符,刺史官符。旧丘,旧居。
此诗先回忆去年与亲友在长安曲江游宴情景,继而为此伤怀。“雨歇林光变,塘绿鸟声幽”乃春草鸣禽之变体,提示思归。然后陡然笔锋一转,“凋氓积逋税,华鬓集新秋”二句写己收税之事,这不是一般的收税,而是收疲民欠税,可以想见事情之难办,诗写“华鬓集新秋”,真是急白了头发。就在这样的心境下,诗人发出“谁言恋虎符,终当还旧丘”之叹,话虽如此,滁州期直至终了,韦应物再也没有主动辞官,最终也没能够还归故里。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社会的一大问题自然是战乱,但是没有发生战争的地区也深受战争影响,因为赋税不得不加重,这是整个社会的悲剧。作为良心未泯的韦应物来说,这是他为官所累的一个最重要原因。有些短板可以通过提高自己的个人修养来弥补,但有些事情是自己无法改变,无能为力的。
下面这篇七律可谓韦应物为刺史期间自愧自省和自感无力思想的一个总结。
《寄李儋、元锡》韦应物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世事,指朱泚称帝长安,德宗出奔奉天事,见本章第一节。思田里,意谓思归田。
此诗前人评判颇多,先来列举众人评语。
黄彻:“韦苏州《寄李儋》云‘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郡中燕集》云:‘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仇者,得无愧此诗乎!”
方回:“朱文正公盛称五、六好,以唐人仕宦多夸美州宅风土,此独谓‘身多疾病’、‘邑有流亡’,贤矣。”
王世贞:“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虽格调非正而语意亦佳,于鳞乃深恶之,未敢从也。”
袁宏道:“简澹之怀,百世下犹为兴慨。”
胡震亨:“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仁者之言也。刘辰翁谓其‘居官自愧,闵闵有恤人之心’,正味此两语得之。若高常侍‘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恶’,亦似厌作官者,但语微带傲,未必真有退心入左司之一向淡耳。”
谢榛:“诗有简而妙者,若……张九龄‘谬忝为邦寄,多惭理人术’,不如韦应物‘邑有流亡愧俸钱’。”
张世炜:“此等诗只家常话、烂熟调耳。然少时读之、白首而不厌者何也?与老杜《寄旻上人》之作,可称伯仲。”
冯舒:“圆熟却轻茜。”
查慎行:“村学小儿皆能读此诗,不可因习见儿废也。”
纪昀:“上四句竟是闺情语,殊为疵累。五、六亦是淡语,然出香山辈首便俗浅,此于意境辨之。七律虽非苏州所长,然气韵不俗,胸次本高故也。”
许印芳:“晓岚讥前半为闺情语,虽是刻核太过,然亦可见诗人措词各有体裁,下笔时检点偶疏,便有不伦不类之病,作者不自知其非,观者亦不觉其谬,病在诗外故也。”
前人评断,主要观点有二,一是赞其道德高尚,有仁者之心;二是言其圆熟甚至烂熟。高尚自不待言,圆熟烂熟则须稍加分析。 冯舒言圆熟、张世炜言烂熟,是因为此诗文字毫不艰涩,句法符合正常语序,也无甚典故,从这个意义上说“圆熟”倒也尚可,“烂熟”则嫌不当。此诗若无“邑有流亡愧俸钱”句,则确属烂熟,有此一句便扭转全局,因为此句平淡之中透着惊警,这就是最平常的话语一语道破绝少人意识到的问题。我们是先已接受了全诗而觉其熟,倘若一位从未读过此诗者,八句只示其七句,而让其填空第六句,不说绝少人能有如此道德觉悟,单说押韵, 也绝少人会找到一个“钱”字。烂熟,那种在“麻花家斜”上押韵押了一篇又一篇的诗作,才真正算是“烂熟调耳”。
在尊敬诗人的道德自省意识,并理解其老病思归的同时,我们也应当看到其中有一定程度的“气衰”之相。这与国家再逢世难有关,德宗因泾原兵变出奔奉天,这不由韦应物不想到二十七年前玄宗奔蜀。眼见历史再度重演,而自己已老病缠身,不知此事何时、如何了了,难免不为之心气衰颓。这不是韦应物一个人的心态,而是大历诗人整体存在的时代精神,胡应麟谓之“气骨顿衰”。钱起有句“白发壮心死,愁看国步移。”戴叔伦有诗“临风脱配剑,相劝静胡尘。自料无筋力,何由答故人。”韦应物不在风暴的中心,也一再言己“理政无异政”、“ 无术谬称简”。不是他们不想有所作为,而是实在无能为力,个人在时代的巨幕面前实在太过渺小,盛唐人固然气壮,那也只是因为时代气壮。树根树干壮了,花叶自然繁茂;树根树干弱了,花叶自然衰颓。对于古人,我们实不必过于强求,但我们还是要对自己说一句:人活一口气!韦应物的幽,我们当重其沉着、冷静、淡定、深邃、自省的一面,不忘幽草涧边的“生”,黄鹂深树的“鸣”。
【二罢刺史】
韦应物滁州之后,又历任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晚期名篇前文已有所涉猎,如幽居诗、孤花诗、寒食诗(第3.2节)、游溪诗、燕集诗,二纪诗等等,《滁州西涧》或许是滁州刺史期作,或者罢任后闲居期间作,这些诗作,无论思想上还是诗艺上都愈加成熟,此期其它佳作我们要在第四章详加分析、讨论、总结,这里只拣取其中两次罢任之作,藉此完成对其一生形迹的巡礼。
《岁日寄京师诸季端武等》韦应物
献岁抱深恻,侨居念归缘。
常患亲爱离,始觉世务牵。
少事河阳府,晚守淮南壖。
平生几会散,已及蹉跎年。
昨日罢符竹,家贫遂留连。
部曲多已去,车马不复全。
闲将酒为偶,默以道自诠。
听松南岩寺,见月西涧泉。
为政无异术,当责岂望迁。
终理来时装,归凿杜陵田。
岁日,正月初一。献岁,一年开始。河阳,河南府属县, 肃宗上元元年,作者26岁时为大理评事从事河阳府。壖,水边。罢符竹,谓罢刺史任。部曲,部下属吏。自诠,自我宽解。 迁,升职。杜陵,韦应物故里。
“部曲多已去,车马不复全”,可见落叶萧散之意,然而不损淡定。 “听松南岩寺,见月西涧泉”,可想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境,言其乐山乐水。 “为政无异术,当责岂望迁”,愈见平淡无怨。尾联写总有一天要还乡归田,不改出赴滁州之初心。
从此诗结合之前诸篇看来,此期的韦应物对待官职,倒有了一种“得之并不足喜,失之亦不足惜”(《叶甫盖尼·奥涅金》4.10)的思想,只是奥涅金对待上流社会的女子没有半点真心,而韦应物任职时对待工作仍算是一个“循吏”。
我们在谈论《滁州西涧》时提及潮急舟横喻“不在其位、不得其用”这一观点,在这里可以稍作回顾。如果孤立地看“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那么此论无可厚非;如果孤立地放在《滁州西涧》一诗之内,则需与幽草黄鹂的“君子小人”之喻配合使用,而此喻我们在前文已然充分批驳;如果结合韦诗全集就完全错误。假如这个“位”指滁州刺史之位,那么既然“不在其位”,则此诗当作于罢任之后,而这篇古体《岁日寄京师诸季端武等》就是直接写罢任感受,完全不见“不在其位、不得其用”之调,“为政无异术,当责岂望迁”更可作为反证,此二句也非偶然道出,而是和前文所述“理郡无异政”“无术谬称简”一脉相承;假如这个“位”指中枢当权派之位,则整部韦集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这样的妄想,和我们至此所论的韦应物思想完全牴牾。
《寓居永定精舍》韦应物
政拙忻罢守,闲居初理生。
家贫何由往,梦想在京城。
野寺霜露月,农兴羁旅情。
聊租二顷田,方课子弟耕。
眼暗文字废,身闲道心精。
即与人群远,岂谓是非婴。
此诗罢苏州刺史时作,再次重申他的课教耕读的归田美愿,但语气已不如上诗那么肯定,大概自己也意识到此生几无可能矣,同时也道出他已然与世无争,说明他已步入真正的老境,事实上几个月后他就在一种“身闲道心精、不为是非婴”的状态中,谢世于寺内。
这,就是韦应物,作为一个“人”,所走过的人生之路,有过荒唐,有过豪情,有过痛苦,有过任性, 有过徘徊,也在徘徊中不断坚持,直至按其自己的方式渐渐成熟,最后象一朵孤花,幽然凋谢,这一历程不是一个英雄的足迹,而是一个“人”的标本,相信很多人或多或少,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投影。
(最后一章隔一阵再续,大约是在秋季,或者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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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背景介绍,单纯看一个作品,有时候真很难得其中三昧。比如这个诗,初读之下,感觉前两句和后两句之间的衔接不是那么顺。经你解读,理解了荆榛的意思之后,那种登高望远,却见不到几户人家,一郡之地满是荒草荆棘丛生的感触就自然而然的出来了。
说点题外话,以前看唐诗宋词的书,多半是就诗解诗,很少有具体的背景介绍,总觉得大多数诗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你这个系列的方式,极好。
哦,再顺便问一句,不知道以前唐诗三百首之类的,它们有没有明确的选择标准?
老觉得其中的“翻”如果是“反”似乎更恰当一些?
要睡觉了,本该宽衣解带,结果解带却成打结,更显得心绪不定。
本文的不少评议实在精辟,不推不行。
唐诗里很多时候都是把“反而”的“反”用“翻”字代替。
一个原则是便于入门,另外要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审美标准。蓝本是沈德潜的《唐诗别裁》。
可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种有我之境怎么能说是壮美呢。
有我之境王国维本来就认为非壮美。
“朝持樗蒲局”似暗含南宫长万事,所以用“持”:
《宋世家》:“十一年秋,湣公与南宫万猎,因博争行,湣公怒,辱之,曰:‘始吾敬若;今若,鲁虏也。’万有力,病此言,遂以局杀湣公于蒙泽。”
三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
四 优美与宏壮
有我之境,人惟於静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我是把他的“宏壮”当作“壮美”来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