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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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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一把长号3

1955年3月2日,有几名白人在德克斯特大道法院街站等公交车。等到突突作响的公交车爬上坡来靠站之后,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白人坐席区已经坐满了白人,黑人坐席区与黑白分区之间的隔离带也挤满了黑人。于是他转过身指着一排座椅的中间部分,冲着坐在那里的四名黑人妇女说道:“给我把这几个座位让出来。”其中两人顺从地站起身来,另外两人则假装没听见,两眼盯着半空中。下定决心要让她们让出座位的司机冲着这两名冥顽不化的女性软硬兼施地说了半天,却始终未能奏效。于是他下车叫来了一名警察,这名警察又拦下了一辆搭乘两名警察的巡逻车。不过警察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因此他们要求同车的黑人男性将自己的座位让给这两名女性,企图将这起种族隔离争端当成绅士风度问题来处理。有一名男性让出了座位,可是再接下来谁也不肯为坚守到底的最后一名女性让座了。这位克劳黛特.科尔文(Claudette Colvin)是个精神充沛的高中生,她坚决不肯放弃自己在公交车上就座的权利并且连珠炮似的为自己辩护,而她的具体措辞则招致了黑白两边成年人的一致谴责。一名白人女性在警察面前为科尔文说情,她认为只要黑人坐席区坐满了,这个小姑娘就完全可以坐在隔离带。另一名白人女性却不敢苟同。她尖锐地指出,让座不让座还在其次,可是如果黑人竟敢不听警察的话,“那以后就该他们说了算了。”不耐烦的警察最终宣布要拘捕科尔文,这一来她哭叫得更厉害了。警察将科尔文从公共汽车上拖进警车里面并且戴上了手铐,她则一边挣扎一边尖叫不止。

四天后,蒙哥马利当地的《广告报》刊登了一封公开信,写信人是这辆车上的一名白人乘客。信中赞扬警方不借助暴力就妥善处理了这次事故,并且声称处置此事的三名警察甚至都没有提高嗓门。相比之下,蒙哥马利黑人社区则一致认为用手铐来对付一名高中女生实在难以容忍。就算根据可恨的种族隔离法,科尔文也理应有权保有她的座位。如果她仅仅因为某个公交车司机一时兴起就要遭受执法人员的侮辱、谴责乃至逮捕,那么这份耻辱的不公正就不仅施加在了她本人头上。每一位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却只能在恐惧当中保持沉默的同车黑人乘客全都是这场暴行的受害者。与此同时,公诉人则决定施展全部手段来对付科尔文。她受到了违反种族隔离法、袭警以及扰乱公共秩序等指控。假如这些指控全都成立,那么她很可能不得不告别布克.T.华盛顿高中并且锒铛入狱。

科尔文案件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一位名叫E.D.尼克松(E.D.Nixon),另一位名叫克利福德.杜尔(Clifford Durr)。乍一看去这两个人实在不像是工作搭档:尼克松是一名黑人铁路搬运工,双拳大如砂锅,面色堪比煤块。杜尔则是一名白人律师兼罗德学者,出身于阿拉巴马的士绅阶层。这两个人与各种唐吉坷德式的民权团体交情甚广,过去几十年里这些大大小小的团体一直试图建立一张覆盖整个美国的民权支援网络,但却始终未能如愿。尼克松是工会成员,在他五十六年的人生里有一半时间都在担任A.菲利普.伦道夫(A. Philip Randolph)成立的搬运工兄弟会(Brotherhood of Sleeping Car Porters)阿拉巴马州分会主席。尼克松几乎将伦道夫当成了偶像,后者在传奇的职业生涯当中曾经攻击过杜博斯敦促黑人参与一战的言论,然后又与普尔曼机车制造公司打了十二年的持久战,终于为美国第一家大型黑人工会赢得了认可。伦道夫活像一头老狮子——身材高大,满头白发,举止庄重,略带英国口音——而尼克松则是他在阿拉巴马州土生土长的分身。蒙哥马利的黑人都知道尼克松认识每一位白人警察、法官以及政府职员。任何一位黑人如果遭受冤屈需要帮助,找他准没错。尼克松极少有机会彻底伸张正义,不过他的努力通常都不会彻底白费。他曾经历尽周折走进州长办公室与对方面谈,他也是战后重建以来第一位参与政府公职选举的黑人。然而他并没受过多少教育,举手投足也不算文雅,所以很有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当地黑人因为这些瑕疵在暗地里笑话他。

克利福德.杜尔则是一名在种族问题方面一马当先的南方白人自由派。在罗斯福新政时期他曾经是第二梯队政府顾问团当中的一员。这是一段令他引以为豪的工作经历,他也借此结识了很多富有影响力的人物。比方说林登.约翰逊夫妇就是他的老朋友,此外最高法院法官休.布莱克还是他的亲家。但是当杜尔挺身而出反抗冷战时期最敏感的禁忌时,这些人脉并没能帮上什么忙。当杜鲁门的忠诚调查计划产生了最早一批受害者之后,他辞去了联邦通讯委员会的专员职务,从而为这些人担任代理律师。在杜尔看来,忠诚听证会严重违背了美国精神。仅仅凭借联邦调查局匿名告密者的一面之词,太多的无辜者就被打上了变态或者破坏分子的烙印。接手这些案件致使他遭到了主流政治圈子的孤立。当他回到故乡继续从事法律工作时,他的处境也每况愈下。

杜尔与一位来自蒙哥马利的新政支持者奥布里.威廉姆斯(Aubrey Williams)一起赞助了田纳西州的高地人民俗学校(Highlander Folk School)。二十多年来,高地人民俗学校一直是一座锤炼社会福音的独特“工坊”,也是美国南方极少数允许黑人与白人自由交杂混同的场所之一。学校创始人迈尔斯.霍顿(Myles Horton)曾经是雷茵霍尔德.尼布尔在联合神学院里的学生,尼布尔则是高地人顾问委员会的主席。埃莉诺.罗斯福、诺曼.托马斯以及哈里.艾默生.福斯迪克都曾经在这个委员会里担任过顾问。杜尔一直试图保护高地人学校,将其视为一座理性且爱国的种族关系民主化实验室。但是正当约瑟夫.麦卡锡听证会与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案件闹得如火如荼之际,这个委员会不可避免地为他招来了麻烦:由民主党参议员詹姆斯.伊斯特兰(James Eastland)主持的参议院内部安全小组委员会传唤了他本人、他的妻子弗吉妮亚、迈尔斯.霍顿以及奥布里.威廉姆斯,听证现场还得到了电视直播。伊斯兰德在电视上直言不讳地声称,他认为高地人学校是一个悖逆种族大防的怪胎,从骨子里就是共产主义者安插在美国的祸根。一贯温文尔雅的杜尔被这番话气得暴跳如雷,当场就要与伊斯兰德用拳头分个高下。会场保安死死拽住他的照片随即登上了《纽约时报》头版。这件事之后杜尔失去了蒙哥马利的大部分剩余客户,他本人也成了一名絮絮叨叨的老绅士,整天不厌其烦地向别人解释当时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失态。至于他的妻子则远不如他那样宽宏大量。她既有南方姑娘的泼辣性情,又具备了早期女权主义者的尖锐口吻。早在高地人学校听证会举行之前很久,她就将伊斯兰德称作“那只该死的臭鼬”。

在克劳黛特.科尔文被捕之后,尼克松与杜尔先后接触了科尔文本人,科尔文家的亲戚,现场的目击证人,以及一位刚刚走出校门一年、还在周末兼职担任布道人的年轻黑人律师弗莱德.格雷(Fred Gray)。杜尔很看好格雷的能力,认为格雷头脑敏锐,积极进取,是一棵大有可为的好苗子。此前他经常以过来人的身份指点格雷,向其介绍了蒙哥马利法院体系的各种潜规则。现在这三个人决定利用科尔文案件向种族隔离制度发动一轮猛攻。格雷同意担任科尔文的辩护律师,并且很有些跃跃欲试的劲头。

尼克松则决定先走一走协商解决路线。他提出要与警察局长戴维.伯明翰(Dave Birmingham)会面,此人是个一团和气的民粹主义者,就像阿拉巴马州州长詹姆斯.福尔瑟姆(James “Kissin' Jim” Folsom)一样。出事之后不久,尼克松就组织了一个科尔文案件临时委员会——初来乍到的小马丁.路德.金牧师也是委员会成员之一——然后就来到伯明翰的办公室里与对方商谈。双方很快就达成了初步共识。首先,公交车司机理应对车上全体乘客保持礼貌态度。其次,司机确实可以要求隔离带上的乘客让座或者将其他乘客强行插入隔离带,因此从今往后公交车上应当取消隔离带。黑人乘客登上公交车之后一律从后往前坐,白人乘客则一律从前往后坐,直到坐满为止。伯明翰表示,只要公交车公司愿意执行这条政策,他就会命令警察采取相应行动。

这项计划来到了公交车公司律师杰克.克伦肖(Jack Crenshaw)的案头,他立刻就本能地提出了反对:如果公交车上坐满了黑人,再上车的白人乘客莫非要站一路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州立法律要求的白人专区又要怎么保证呢?克伦肖表示公交公司不能支持有可能被人视为非法的行为,尤其是在经营许可即将更新的时候。在他看来,假如警方当真看着种族隔离法律不顺眼,就应当正大光明地推动修法,而不是撺掇公交公司充当出头鸟。碰了钉子的尼克松委员会又回到伯明翰那边,希望他能主动出手推进这项计划,但是警察局长这一次也满脸苦相地敲起了退堂鼓。

与此同时,克劳黛特.科尔文经历了一场简短审判之后被判有罪。5月6日,主审此案的尤金.卡特(Eugene Carter)法官向科尔文的支持者们展示了一份堪称老谋深算的判决书。他在判决书中驳回了违反种族隔离法律的指控,从而不动声色地化解了辩方以种族隔离法律违反宪法为理由将本案提交联邦法院再审的计划。接下来他又驳回了扰乱公共秩序指控,从而彰显了自己的宽宏大量。最后他裁定袭警罪名成立——恰恰正是三项指控当中最缺乏事实依据的一项——借此表明他绝不容忍执法部门的权威遭到挑战。但是他又表示尚未成年的科尔文无需遭受刑拘,只要支付一笔数额相当有限的罚款就行——与袭警案件的通常判罚相比,这个结果简直无关痛痒。这样一来科尔文也就当不成烈士了。事实上很多支持她的黑人也确实认为她这次很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弗雷德.格雷认为不管怎样他们都应当上诉,但杜尔与尼克松都认为这起案件的势头已经停滞了,继续推进下去也无法收到预想的效果。黑人领袖之间的意见分歧很严重。影响力很大的妇女政治理事会成员——其中大部分人都曾经在金的教会设立的社会政治事务委员会工作过——走访了本案当中每一位可能的证人,并且发现情况很不理想。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吓坏了,随时都有可能否认自己之前的证词。科尔文本人倒是不愿意放弃上诉,但她还只是个很不成熟的小姑娘而已,很容易就会陷入情绪崩溃,一不注意就会说脏话。更糟的是她怀孕了。即使蒙哥马利的黑人群体愿意在一位未婚先孕的青春期少女身边集结起来——他们肯定不愿意——这位少女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亟需静养,实在无法为一场注定将会激荡澎湃的社会运动充当旗手。科尔文的几位朋友认为成年人故意小看了她们。女性团体领袖批评教士们在谈判期间没有更加强硬且更加雄辩地强调种族隔离问题,她们认为彰显这一问题要比法律诉讼本身重要得多。教士们则引用律师的建议为自己辩护,认为不应当过分炒热审判的氛围。虽然尼克松平时很介意自己的地方口音,也经常在受教育程度更高的黑人面前主动表明自己并不是个只会埋头干活的粗人:“你可看不到我的车停在当铺门口。”但是这一次他还是让自己的务实一面占了上风:科尔文案件并不是一个特别合适的突破口,因此还是见好就收为妙。科尔文的家人也同意支付罚款。

接下来的6月份,金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博士学位。7月份他飞往新奥尔良访问迪拉德大学,并且打探了一下学校提供的工作机会。迪拉德大学在内战后不久由公理会人士创办,曾经受到过芝加哥慈善家朱利叶斯.罗森瓦尔德及其继承人的赞助。学校里分布着一座座白墙高耸的古典风格教学楼,放眼看去遍地都是绿树掩映的草坪。校园的风景就像斯佩尔曼学院一样美丽,学校的声望在男女同校的南方黑人学院当中可谓首屈一指。迪拉德校长A.W.丹特(A.W.Dent)也是摩豪斯出身,还曾经是金老爹的学生。他希望金能够成为新成立的劳力斯纪念大学礼拜堂的院长。这个职位允许他在宗教系与哲学系授课,却又用不着像正式教员那样每天坐班。他也可以在礼拜堂里布道,不过又用不着承担教会牧师职责当中较为乏味的事务性工作。这样的组合对于金来说非常理想。从丹特的角度来看,这份工作的唯一缺点在于礼拜堂要到9月份才能竣工,而在学年中期着手进行任何事情都会非常麻烦。金倒是不介意等等再说。他认为自己应该至少在德克斯特干满一年,而且他还必须想清楚怎样才能尽量稳妥地告诉梅斯博士与父亲自己这么快就打算跳槽。

按照金原本的职业规划,他打算效仿末底改.约翰逊、尼布尔以及霍华德.瑟曼等老前辈的先例,先干上五六年布道工作,积累了充足的一线实务经验之后再投身学术界。这么早就寻求教职的确不符合他最初的打算。他之所以赶时间是因为他已经丧失了耐心——丧失耐心的理由并非他在德克斯特遭受了失败,而恰恰正是因为他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功。从他父亲那里借鉴来的预算制度已经收到了实效。德克斯特已经清偿了从约翰斯时代就欠下的将近5000美元债务,聘请了新的工作人员,并向新的建筑基金支付了1 000美元。金将这个原本有些消极沉闷的教会转变成了一座充满活力的蜂巢,现在他意识到唯有一个问题他解决不了:蜂巢的规模无法进一步扩充。传奇的斯托克斯在蒙哥马利第一浸信会的鼎盛时期每年都能为一千余名新会众施行洗礼。老金牧师上任两年就将以便以谢会众的规模从二百来人陡然提升到了四千多人。相比之下,金在上任第一年里尽管在其他方面成绩斐然,唯独在纳新方面乏善可陈。这一年里他总共只为十二名新人施行了洗礼,就算把未曾正式受洗的挂名新人也算上,纳新人数也超不过三十人,其中许多人一年到头至多来到教堂里点卯一两次。德克斯特教会要想扩大规模,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自身改造成为覆盖全社会各个阶层的大众教会。要想利用新设立的建筑基金在教会改组的方向上取得任何一点实际进展,那就必须说服全体会众离开州政府大厦脚下这块声名显赫的弹丸之地。金很清楚,就算是他也无法说服德克斯特会众做出如此这般的选择。无论是教会改组还是教堂搬迁,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

家园 第一把长号4

眼看着教会里面需要操心的事情越来越少,新工作一时半会儿又不能入职,闲不住的金决定加强自己在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蒙哥马利地方分会的活动力度。他在分会组织的一场小型集会上发表了一篇激动人心的演讲,然后又接受了地方分会执行委员会的委员任命。分会秘书罗莎.帕克斯(Rosa Parks)亲手将任命书交给了他。帕克斯是市区百货店的一名裁缝,平时也接一点私活赚取外快。她在E.D.尼克松的引荐之下加入了协进会。此前他在蒙哥马利分会担任了五年主席,然后主动退位让贤,将主席职务交给了一位朋友。积极参与政治的蒙哥马利黑人群体当中存在着一道深切的阶级断层,而帕克斯的职业背景与个人性格使得她坚定地横跨了这道断层。如果黑人当中的专业人士与社会上层人士接管了分会——随着布朗案的判决结果为协进会打了一针强心剂,这些人也开始放话声称有意在协进会里夺权——那么帕克斯很可能会被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妇女政治理事会成员取而代之。不过分会管理权此时尚未易手,而她也依然是尼克松身边举止做派最接近政治理事会成员的女性。她戴着一副无边眼镜,说话轻声细语,无论是动笔写字还是动用打字机都从不出错,尤其从来都不会卷入分会内部的派系纷争。她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工人,也是一位热心参与教会活动的虔诚信徒。她不仅保持着工人阶级的本色,还具有中产阶级的气质。总而言之罗莎.帕克斯是极少数能够得到身边每一个人交口称赞的人物,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承认她付出的要比她获取的多得多。假如用图表来统计世间所有人的品行,那么她就是远远偏离平均值的离群点,需要好几十名反社会变态捆在一起才能抵消她造成的数据偏差。她是一名卫理会信徒,平时为协进会青少年理事会的孩子们担任教师,在他们心中是母亲一般的形象。她的授课地点则是她家附近的一座路德宗教堂。

这座圣三一路德教堂(Trinity Lutheran)是蒙哥马利黑人宗教界的一个异数。对于黑人来说,这座教堂的最大吸引力始终在于受到世界路德宗理事会直接资助的教堂附属私立学校。多年以来这里是蒙哥马利唯一一所招收黑人学生的正经学校。许多抱负远大的父母都强忍着对于古板保守的路德宗祷文的厌恶将子女送进这所学校接受教育。圣三一路德宗教会无论从教条还是从礼拜仪式来说都是一座典型的高派教会,会众数量单薄得很。绝大多数大学教授都加入了德克斯特,圣三一的会众当中就只有几位中学老师还算是文化人。

多年以来,圣三一路德宗教会的牧师都是纳尔逊.特劳特(Nelson Trout)。身为黑人路德宗信徒的他总觉得自己遭到了排挤,因为他的信仰在当地黑人群体当中不算主流,他的会众人数也少得可怜。特伦特一直认为执掌大型浸信会与卫理会教会的同行们大概并不拿着圣三一教会以及他本人太当回事。他在蒙哥马利工作期间取得的最大成就就是在教堂隔壁兴建了一座牧师宅邸。为了庆祝新居落成,他邀请各位同行前来参加献堂礼,结果一共只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阿博纳西,另一个就是金。特伦特逐渐发现这两位年轻的浸信会信徒在公开场合经常形影不离,就像一支团队一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两人穿过人群的时候阿博纳西总会走在前面给金开路并且主动为他引荐生人。他在金面前总是恭敬客气得很,在别人面前又总会摆出趾高气扬的气势,这套做派看得特伦特很不顺眼。特伦特还发现在非正式场合与金打交道要比应付阿博纳西容易得多。有一次他甚至还趁着气氛特别随和的时候询问金,为什么身为浸信会信徒的他会起名叫马丁.路德。金炯炯有神地看了特伦特一会儿,然后反问道为什么一名黑人会加入路德宗。特伦特笑道,那是因为浸信会里面布道人竞争太激烈,而且路德宗一直在竭力拉拢黑人入教。

多年以后,特伦特将会成为西半球第一位黑人路德宗主教,但是属于他的时刻眼下还没有到来。他在1955年离开了蒙哥马利,走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自己兴建的牧师宅邸将会在当地社会掀起怎样一场轩然大波——因为他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继任者肯定是黑人。但是路德宗的政策发生了改动。这一年在俄亥俄州某神学院受训完成的白人教士罗伯特.格雷茨(Robert Graetz)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传教委派名单上。其他榜上有名的同事要赶赴非洲或者南美,而他要去的地方则是阿拉巴马州的圣三一路德宗教堂。忠于教会事业的格雷茨立刻为自己制作了一叠私人信纸,在每一张信纸上面都印上了选自使徒行传的引言:“有主的一个使者对腓利说:‘起来!向南走。’”然后他就带着妻子与两名蹒跚学步的孩子来到了蒙哥马利,这家人随即成为了特伦特修建的牧师宅邸迎来的第一户白人家庭,前后左右的邻居都是黑人教众。

格雷兹一家刚刚落脚就意识到了这座新居的社会影响有多么恶劣。此前圣三一教会也有过白人牧师,蒙哥马利的白人也容忍了这些牧师租住在白人住宅区并且向黑人路德宗信徒布道的做法,就好比医生去妓院出诊不算伤风败俗一样。但是如果医生打算在妓院里面安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搬进新建牧师宅邸的格雷茨一家已经失去了当地白人的最低限度认可。从洗衣店到超市,凡是白人经营的场所都对他们大门紧闭,以至于全家人的饮食起居需求只能在黑人社区里解决。在绝大多数方面格雷茨一家的生活方式与黑人都无甚差别,但是他们的肤色依然导致了好些前所未有的法律困局。比方说,这家人去电影院的时候总会坐在二楼黑人区,因此电影院老板们很害怕给这家人卖票会触犯阿拉巴马州禁止“赞助”跨种族公共集会的法律(严格来说,这条法律同样禁止格雷茨在他自己的教会里布道)。他们的应对之道则是让格雷茨一家免费入场。蒙哥马利每一家电影院的查票员很快就认全了格雷茨一家全体成员的面貌,只要看见他们走进电影院大门就会忙不迭地把他们全都让进放映厅里,唯恐惹恼了其他花钱买票的白人顾客。格雷茨牧师反复想要付钱,因为他相信不应该依靠信仰来占别人的便宜。电影院老板们根本不听他这一套。

尽管见识了这么多荒诞无稽的场面,格雷茨一家却几乎笑不出来,因为外部环境实在太紧张了。如此夸张过分的遭遇照理说确实颇为好笑,可是日复一日无处不在的排挤在这个家庭内部造成了太多伤痛,以至于谁都无心取乐。而且并非全部敌意都来自白人。圣三一教会当中的许多会众都更喜欢特伦特这样的黑人牧师。有些人甚至公然宣称他们不需要白人来指教他们如何生活。一开始就连那些极力欢迎新任牧师一家的会众也往往摆脱不了尴尬,因为“举止自然”这四个字对于此时此地的格雷茨一家来说完全没有意义。除了路德宗礼拜活动以外,在绝大多数与黑人会众打交道的环境里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该吃什么,该说什么。该干什么。于是全家人都拾起了对于神职人员来说最合用也最现成的防御手段,摆出了一副特别虔诚的做派——即便按照神职人员的标准他们也有些太虔诚了。在蒙哥马利人类关系理事会(Montgomery Human Relations Council)的会场上,格雷茨遇到了当地寥寥几位白人自由派当中的大多数人——其中也包括杜尔夫妇。就像他一样,这些人也全都是一副正心诚意的做派。有些人腼腆内向,有些人神采飞扬,也有些人心力憔悴。他们当中有一位朱丽叶特.摩根女士(Juliette Morgan),是蒙哥马利图书馆的一名馆员,性情和善,深居简出,一下班就赶回家里锁好房门,在昏暗的房间里陪伴母亲。也有几位黑人教士经常过来参会,比方说金就是理事会的常客,尽管他经常迟到。格雷茨觉得金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作为一名种族孤立的新来者他经常陷入各种困境,而金则给予了他很多支持。进一步加深相互了解之后,格雷茨觉得金之所以如此体谅自己在圣三一教会里的处境,正是因为当年他曾经作为一名黑人学生来到北方白人圈子里求学,品尝过身为种族异类的滋味。

到了10月份,金前往佐治亚呆了一周,借宿在沃尔特.麦考尔家里,并且与他一起布道。在他离开蒙哥马利的这一周,一位白人女性在高地大道公交车站上车并且要求司机命令一位名叫玛丽.露易丝.史密斯(Mary Louise Smith)的黑人乘客给她让座。史密斯拒绝让座,遭到逮捕,依照种族隔离法被判有罪,罚款九美元。黑人活动家们再次摩拳擦掌做好了战斗准备,不过他们的备战工作又一次被尼克松叫停了。他认为这起案件并不比同年春天的科尔文案件更适合作为发力点。史密斯的父亲是个酒鬼,她本人住在乡间一座四面透风的隔板棚屋里。尼克松指出,要是当真大张旗鼓的打起官司来,记者们肯定要去采访史密斯一家,“到时候咱们的脸面可就要丢光了。”最后史密斯还是支付了罚款。这次人们又接受了尼克松的意见,但是妇女政治理事会的领袖们对他越发不满,她们认为史密斯的家境贫富与本案原则根本没关系。

史密斯案件余波未平之际,回到蒙哥马利的金为德克斯特会众准备了一份正式述职报告,总结了自己入职第一年里的各项工作,并且展望了接下来的一年。这次他在篇幅精干的报告当中并没有进一步提出其他改革建议,而是着重谈到了钱的问题。“我能不能问问大家这个问题:普天之下究竟还有哪些地方能用一个美元买到这许多呢?”

三周之后,金家新添了一个体重超过九磅半的大胖闺女。一接到消息老金夫人就从亚特兰大赶了过来照顾孙女与儿媳。一贯负责为德克斯特会众诊疗的佩托斯医生思想比较守旧,坚持要求柯瑞塔在分娩前后一个月闭门独处,孩子也不能与她分开。他准许老金夫人在儿媳身边自由来去,至于初为人父的金一开始只能遵照医嘱在规定时间里看望妻子与女儿。总体来说他的任务就是幸福地隔着门缝偷窥,四处传播喜讯,热情拥抱每一位访客,一边招待客人一边提醒所有人不要发出噪音,并且将佩托斯医生与母亲的意见转述给他们。

在最初几天的大喜之日里,金家内部也闹了点不愉快。首先,金告诉家里人他打算竞选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蒙哥马利分会的主席。柯瑞塔表示坚决反对,老金夫人也站在儿媳一边。如此突如其来地宣布这么重大的决定,看上去实在像极了老金牧师惯用的抓人眼球手段。妻子与母亲都告诉金,现在家里刚刚添了一口人,实在不是他追求新职务的最佳时机。仅仅是德克斯特教会以及其它教会的布道工作就快让他忙不过来了。此外婆媳二人对于金提出的竞选理由也很不以为然:他声称鲁弗斯.刘易斯一直鼓励他参选并且认为他一定能赢。一家人将这件事翻来覆去讨论了很久,期间金一直与刘易斯以及奈斯比特保持着密切联系——奈斯比特经常将自己的办公室借给协进会蒙哥马利分会充当会场。再然后尼克松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动,于是约他当面会谈,并且开诚布公地建议他不要参选。尼克松掌管蒙哥马利分会已经有许多年了,一直在着力培养另一位参选人作为继任者。他很喜欢金,但是如果金打算参选,那么他肯定要全力反对。这条警告加上家里人的反对最终迫使金打消了参选的念头。但是他偶尔还会与母亲和妻子开玩笑,声称自己随时有可能改变主意。

其次,金与妻子在女儿的命名问题上出现了分歧。一贯不爱走寻常路的柯瑞塔希望将女儿称作约兰达.丹尼丝(Yolanda Denise)。金觉得起名还是简单点好,约兰达这个名字太拗口,而且中产阶级气息太重。许多中产阶级黑人父母给子女起名的时候都喜欢摆谱,金很不喜欢这种做法。不过最后他还是没能拗过妻子。为了自我安慰,他给女儿起了个乳名叫“约姬”,并且表示下次再生女儿一定要起个普通一点的名字,比方说玛丽.简就不错。

家园 第一把长号5

1955年12月1日,也就是约兰达两周大的那一天,罗莎.帕克斯在下午很晚才离开蒙哥马利公平百货大楼,搭乘平常乘坐的公交车下班回家。车上的全部三十六个座位很快就坐满了,后半截坐了二十二个黑人,前半截坐了十四个白人。司机J.F.布莱克(J. F. Blake)看到有个白人站在车厢前半部分,就让坐在紧靠着白人区那一排的四位黑人乘客起身站到后面去。四个人全都无动于衷。布莱克最后只得离开驾驶座,强硬地对四个黑人说道:“你们最好别找事,赶紧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我。”听他这么说之后,三个黑人站到了车厢后面,但帕克斯却没动窝,因为她觉得自己正坐在隔离带里。布莱克则认为白人区的范围要由他说了算,因此只要他说帕克斯坐在了白人区,帕克斯就是坐在了白人区。在他看来设立隔离带本来就是为了赋予司机分隔黑白双方的裁量权,自己此刻的行为完全是职责所在。帕克斯再次拒绝让座。于是司机声称种族隔离法律赋予了他管理隔离带的权力,也让他能在紧急情况下行使警察的权力来执行种族隔离法令。换句话说如果有必要他可以逮捕帕克斯。如果你必须这么做,那就动手吧,帕克斯答道。她依然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帕克斯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平时车厢里的喧哗声足以使得布莱克听不清她的声音。但是当时车厢里却鸦雀无声。布莱克告诉帕克斯她已经被正式逮捕了,但直到布莱克把正牌的蒙哥马利警察带来之前帕克斯都没有起身。

回到警察局,警察为帕克斯做了笔录,让她按了手印,然后就把她关进了囚牢。帕克斯肯定不可能对于当前事态淡然处之。她已经逾越了文明社会当中区分黑人与黑鬼的界限,因此很有理由往坏处想。她不仅很可能在黑人当中遭受针刺般的羞辱,更有可能遭到白人的粗暴对待。当她终于获准给家里打电话时,她母亲接起电话就呻吟道:“他们打你了吗?”

手足无措的母亲赶紧给E.D.尼克松家里打电话求助。尼克松夫人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吃惊不小,回过神来之后立刻把电话打给了丈夫在城里的办公室。尼克松一直保留着这间办公室,为的是在火车上干活之余多少总有个正经地点与别人商讨民权事务。

“他们为什么抓她?”尼克松问道。

“我怎么知道?”尼克松夫人不耐烦地回答道。“你赶紧去把她弄出来。”

尼克松叹了口气。妻子下命令的口气就好像只要他一发话白人当局就得乖乖释放囚犯一样。然而尼克松也很着急,因为他知道帕克斯在监狱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如果她在监狱真有个三长两短,那这次的事情就毫无回旋余地了。尼克松给弗莱德.格雷的办公室打了电话,但他当天不在办公室。给格雷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留过言之后,尼克松终于鼓起勇气直接给监狱打了电话。他询问值班警员罗莎.帕克斯被控什么罪名——对方毫不客气地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尼克松挂断了电话。这下他知道事态多么严重了。作为公认的黑人社区领袖之一,警方平时对待他的态度总还带着三分客气。现在既然他们这么不客气,那就说明帕克斯肯定违反了种族隔离法律。

接下来尼克松给克利福德.杜尔打电话通报了自己了解的情况。杜尔承诺自己肯定会尽力从监狱打探消息。很快杜尔就给尼克松回电,告诉他罗莎.帕克斯被控的罪名是违反阿拉巴马州公交种族隔离法令,再没有其他罪名了。杜尔自告奋勇表示愿意一起去保释帕克斯,尼克松马上就同意了,还告诉杜尔先等他过来再说。尼克松在杜尔家门口停车时,弗吉尼亚.杜尔也和丈夫一起等在外面,准备一起去。弗吉尼亚之前雇用过当裁缝的帕克斯给三个女儿做褶边裙,因此也算是她的熟人。她对于帕克斯在协进会里的工作表现评价很高,因此推荐她前往迈尔斯.霍顿在高地人民俗学校开设的跨种族关系工坊里度假一周。度假归来的帕克斯表示自己的眼界得到了极大开拓,看到了种族和谐的新希望。一想到像她这样的人居然要遭受可怕的牢狱之辱,弗吉尼亚就气不打一处来。

尼克松签署保释文件时,警察把帕克斯从囚室中带了出来。很快,帕克斯、尼克松还有杜尔夫妇就到了帕克斯家,与她的母亲和丈夫雷蒙德——他是个理发师——坐下来商量对策。罗莎.帕克斯向来少言寡语,但是这一次的紧张气氛让她也绷不住了。她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也很庆幸至少眼前的危险已经解除了。尼克松深知帕克斯一家的心思,因此在与杜尔谈论正事的时候特意回避到了一边,不让帕克斯一家听见。他需要杜尔的法律意见:这个案子是不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突破口呢?他们能否利用本案上诉的机会来战胜种族隔离法律呢?唯恐被帕克斯一家听见的杜尔尽可能简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在他看来本案的唯一不足在于指控首先要由州政府而不是联邦政府审理。不过移交案件的办法也不是没有。除此之外,本案的其他条件都极为有利。本案没有横生枝节的其他指控来掩盖违反种族隔离法律的问题,而且罗莎.帕克斯肯定能为白人法官留下好印象。这番话对尼克松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早就本能地意识到罗莎.帕克斯是象征蒙哥马利黑人的不二人选——她的气质十分谦卑,足以获得大众的认同,她的言行举止和衣着打扮也足够庄重,足以赢得社会上层的尊敬。

于是尼克松请求帕克斯的丈夫和母亲暂时让帕克斯离开一下,这样帕克斯就能与自己还有杜尔夫妇单独谈话了。尼克松问帕克斯是否愿意把这场官司打到底,就像在科尔文案件与史密斯案件当中他们一度筹划过的那样。罗莎.帕克斯一听就明白了尼克松的意思,但她知道这个决定对自己的家庭来说干系重大,因此表示要和家人单独交流一下。她选择先和母亲谈,再和丈夫谈。这一提议吓坏了惊魂方定的母亲和丈夫。雷蒙德.帕克斯几乎快崩溃了。妻子之前被抓进监狱的事刚刚让他经历了发自心底的无助与恐惧,一想到妻子居然要主动重返险境他就难以忍受。之前的逮捕还有可能被当成偶然事件得到当局的谅解,可是如果妻子一意孤行,那下次再被捕就是明知故犯,事件的性质也要升级成政治案件了。“罗莎,那些白人会杀了你的。”雷蒙德苦苦请求妻子不要这样做。

罗莎.帕克斯最终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做对蒙哥马利来说有些意义或者能带来好处,那我非常愿意。”她说。杜尔夫妇和尼克松随即告辞。这一天是周四,夜色已经深了。睡觉前尼克松拿出便携式磁带录音机梳理了一份明天要打电话的人员清单。与此同时,弗菜德.格雷终于得知了关于这次逮捕的消息。他赶紧给帕克斯家打电话表示愿意为她出庭辩护。接下来他又给妇女政治理事会的几位朋友去了电话。这些朋友当中有一位乔.安.罗宾森(Jo Ann Robinson),她是一位离异的阿拉巴马州立大学英语教授,她的父母总共生养了十二个孩子,她是老幺。从小她在一座占地一百公顷的佐治亚州农场里长大,父亲告诉她这座农场是她爷爷送给他们家的——她爷爷是个富有的白人农场主。罗宾森是家里面唯一一个读完大学本科的孩子,1949年她从克利夫兰回到了南方。金牧师在德克斯特大道浸信会教会新成立政治事务理事会之后她就成了理事会的女性领导人之一。就像蒙哥马利黑人群体当中的绝大多数职业女性一样,她非常同情罗莎.帕克斯,尽管她本人有车并且很少搭乘公交。当天晚上接到格雷的电话之后,她立刻通知了自己在理事会当中最亲密的几位朋友们。所有人就像接到火灾警报的消防员那样立即紧张行动起来。动手的时候终于到了。

罗宾逊将南方黑人女性不能在夜里独自外出的规定抛之脑后,在半夜里将这几位朋友叫到了自己在亚拉巴马州立大学的办公室,每个人出门的借口都是要加班批改试卷。她们共同起草了一封抗议信,信件开头写道:“有一位黑人女性被捕入狱了,因为她不肯在公交车上站起来将座位让给白人。”几个人越写想法越多,将这封信反复修改了好几次。“我们如果不采取行动制止这此逮捕,那么类似事件之后必将继续发生。下一次被捕的也许就是你、我、他。这位女性的案件将在周一审理。因此,我们请求每一位黑人在周一不要乘坐巴士,以此作为针对逮捕和审判的抗议。”几名女性一边赶工一边感到紧张感步步逼近。由于蒙哥马利的大部分黑人接触不到报纸和收音机,她们意识到传播消息的最好方式就是通过教会与妇女理事会的联系人,而印刷这封煽动性信件的最佳地点就是她们此时此刻的所在地——阿拉巴马州立大学,因为学校里就有油印机。她们需要秘密行动,因为阿拉巴马州议会为大学提供了大部分资金。万一白人们知道了州政府雇用的教师居然利用纳税人的设施谋划反抗种族隔离政策的活动,那很多人都会受到严厉处分,学校的资金来源也肯定会被掐断。于是几位女性决心在天亮前完成这项浩大的工程,并且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绝不透露一个字。很快她们就决定今天晚上要干个通宵。

罗宾逊决定给尼克松打电话,向他通报一下她们正在采取什么措施。令她大出所料的是,尽管当时是凌晨三点,但是电话对面的尼克松听上去却十分警醒,而且还向她通报了大量关于帕克斯案件的最新进展。尼克松马上就要登上亚特兰大到纽约的的往返卧铺火车,临出门之前他急急忙忙地想要安排好帕克斯的辩护事宜。他立刻就同意了罗宾逊提出的一日公交抵制计划,并且表示他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告诉她自己明天打算将蒙哥马利的黑人领导人物聚集在一起开会,组织协调一下辩护与抵制工作。再有新消息他肯定首先通知罗宾逊。*

后来包括E.D尼克松在内的所有人都表示,帕克斯出事后第一夜里在她家进行的长谈内容仅限于如何在法律层面上反对这次逮捕,并没有提到抵制公交车的问题。所有人也都承认在第二天天亮之前,政治理事会的女士们已经自行写好了号召抵制运动的信件。这些事实都支持了金分摊功劳的说法。然而这一核心争端衍生的更加主观的论点依旧在日后重新获得了可信度。主流历史并不太看重尼克松,金的支持者们也用高人一等的态度对待他。公然受伤的尼克松因此很可能故意夸大了自己的作用以示回应。而蒙哥马利的女性们更是遭受了比尼克松更甚的轻视。

尼克松在早上5点就开始打电话,首先打给了拉尔夫.D.阿博纳西,然后打给了自己的牧师,最后打给了金。他的时间很紧。金接起电话时,尼克松甚至都没工夫客套两句自己会不会吵醒了孩子,也没跟金打招呼,直奔开门见山地说起了帕克斯被捕的事情,并且告诉金自己决定打官司,还说了周一抵制公交车的计划。他问金是否愿意支持他的行动。

“尼克松兄弟,”金马上说,“容我先想想再给你回电话。”

尼克松说好。他还得打几个电话,但他告诉金下午他想将德克斯特教堂当成集会地点,因为德克斯特教堂位于蒙哥马利市中心,镇上各处工作的人到那里都很方便。金表示当然可以——他只想在支持尼克松的具体计划之前再斟酌一下而已。尼克松再次与金通话时,金已经和阿博纳西以及其他牧师谈过了。总体上他支持尼克松的计划,还帮助阿博纳西给尼克松列出的名单上剩下的人打了电话。

尼克松要打的最后几个电话中有一个要打给蒙哥马利《广告报》的主编乔.阿兹贝尔(Joe Azbell)。他承诺要送给阿兹贝尔一条“你遇到过的最烫手的新闻”,并且要求阿兹贝尔去火车站与他碰头。阿兹贝尔来到火车站,看到尼克松穿着白色外套,戴着乘务员的帽子,以秘密线人的身份告诉了他整件事,除了罗莎.帕克斯以外没有提到任何其他名字,接着就跳上了前往亚特兰大的火车。

尼克松在路上的时候,大约五十位黑人领袖在德克斯特教堂的地下室里碰了头。他们先是争吵了半天是否应当允许进一步辩论的问题,然后就基本上按照尼克松事先的安排同意了具体计划。所有人都答应要分头散播消息。金与另外几个人临时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并且起草了一份宣传单,基本上就是将妇女政治理事会已经散发了上千份的公开信又提炼了一番。“在12月5日下周一,请大家上班出行的时候乘坐出租车,拼车,或者步行。”这份传单在结尾多了一句话,传达了新的消息:“请于周一晚7点来到霍特街浸信会教堂参加集会并听取进一步指示。”接下来的场面也热闹非常,有人忙着用德克斯特的油印机印刷传单,有人忙着给蒙哥马利的十八家黑人出租车公司打电话,让他们做好到了周一当英雄的准备,其他人则忙着推敲各种各样的细节。直到午夜他们才散会。

第二天是周六。上千名蒙哥马利的黑人居民要么看过了传单,要么听到了口口相传的消息。圣三一路德宗教堂的格雷茨牧师也听到了些许风闻,可是尽管他极力追问自己的会众出了什么情况,却始终只能得到语焉不详的回答。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白人,因此谁也不想跟他说实话,唯恐自己要承担让蒙哥马利所有白人提高警戒的责任。越发心焦的格雷茨决定给会众之外自己在蒙哥马利最好的朋友打电话,这名女性经常借用他的教堂来组织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青少年理事会的集会。

“帕克斯夫人,”他问道,“我一直听说有人在公交车上被捕了,还听说要闹抵制。有这回事吗?他们说的是谁啊?”

电话对面半天才传来答话的声音。“确实有这回事,”罗莎.帕克斯几乎有些腼腆地答道。“他们说的是我,格雷茨牧师。我就是那个被捕的人。”

“是你?!”格雷茨惊叫道。他立刻赶到帕克斯家里了解情况。第二天早上他在圣三一路德宗教堂的布道坛上发表了一篇被他称作《针对罗莎.帕克斯被捕事件的基督教分析》的布道词,并且当场表示自己以及全家人都将会遵守抵制运动的要求,并且督促全体会众采取同样的做法。会众们纷纷低声表示赞同。金在德克斯特也做出了类似声明。第一浸信会的阿博纳西以及全市所有黑人教会的牧师们也都一样。

当天尼克松从火车上收工回家之后,发现阿兹贝尔的确在当天早晨的《广告报》上刊登了一篇新闻,题目是《黑人团体准备抵制公交线路》。不过这条新闻并不是报纸上最显赫的种族关系新闻,这一殊荣要归属于另一篇抓人眼球的佐治亚州报道,讲的是“一帮大呼小叫的佐治亚理工学院学生们”冲破了州首府的警察防线,为的是抗议马文.格里芬(Marvin Griffin)州长最近的一项声明。州长不允许佐治亚理工学院橄榄球队参加即将举行的糖碗全国大学联赛(Sugar Bowl),因为外界刚刚发现他们的对手匹兹堡大学队有一位黑人球员担任替补跑位,还因为糖碗的组织官员允许匹兹堡队的球迷们不顾种族隔离随便就座。自从布朗案宣判以来,佐治亚州州长一直在耀武扬威地捍卫种族隔离制度,他的人气也因此而一路走高。但是现在他却突然意识到本州公众并不愿意为了支持种族隔离而舍弃心爱的体育赛事。佐治亚理工学院是州长眼中的宝贝,如今这所学校的小伙子们居然砸碎了他的办公室门窗。惊骇不已的州长很快就做出了让步。

相比之下,阿兹贝尔对于蒙哥马利事态的报道则要温和得多。文章开头这样写道:“计划在周一抵制蒙哥马利公交车的黑人在周一晚7点霍特街浸信会教堂安排了一场‘绝密集会’。”接下来他毫无顾忌地大段引用了抗议信与传单上的原文。此时许多白人都从黑人女仆哪里弄来了传单并且将其上交给了当局,霍特街教会的牧师也表示本次集会向所有族裔开放。阿兹贝尔根本懒得解释为什么一场事先如此张扬的集会还要在报纸上冠以“绝密”二字。不过他也用不着解释,因为白人根本就不会过来,而且集会的目的涉及推翻种族隔离的可能性。任何此类集会都是不言自明的“绝密集会”,因为此时此刻的环境已经颠覆了这个词的字面含义。尼克松没心情咬文嚼字,也顾不得这篇文章显然旨在警告白人读者。这篇新闻起到了有效的宣传作用,能让更多黑人得知消息,这就足够了。

第二天星期一早上天色还没大亮尼克松就起床了。金夫妇也起得很早。金喝咖啡的时候柯瑞塔一直在透过窗户往外看,紧张地等待着当天第一班公交车从窗外驶过。她看到两盏大灯穿透了黑暗,立刻将丈夫叫到窗前,两人一起密切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公交车。车厢里当真没有人!南杰克逊线路的早班车通常总是坐满了上工的黑人女仆,现在车辆的引擎依然轰鸣不止,刹车声依然刺耳,但是车厢却成了个空壳。下一辆车也是一样,再下一辆车还是这样。尽管早晨寒气逼人,尽管害怕白人打击报复,尽管迫切需要工资,但是蒙哥马利的黑人依然将全城的公交车变成了半个人影也见不到的幽灵车队。惊喜万分的金跳上汽车,想要看看城里其他地区的情况是否也是一样。确实到处都一样。他开车转悠了好几个小时,到处都能看见空荡荡的公交车拉着两三个白人乘客从身边经过。

在新任警务专员克莱德.塞勒斯(Clyde Sellers)的命令下,许多公交车后面都尾随了警车,车上坐着头顶钢盔手拿霰弹枪的警察。塞勒斯在广播上的警方特别通告节目当中亲口宣扬了自己对于当前事态的解释。在他看来只有来自黑人的暴力胁迫才能驱使其他黑人远离公交车。阿兹贝尔当天的头版新闻更是一开篇就写道:“据称黑人‘暴徒小队’已经集结完毕,今天正在到处威胁乘坐蒙哥马利城市公交车的黑人。”根据塞勒斯的计划,警方的巡逻队要四处巡游,在黑人暴徒恐吓黑人公交车乘客之前就将其吓退。这一做法可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许多不明就里的黑人乘客一看见车站周围逡巡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就吓得偷偷走开了,唯恐这番大动干戈的场面把自己卷进去。塞勒斯的本意当然是想要安抚广大黑人群体,但是他的计划却吓得许多黑人不自觉地参与了抵制,因此反而进一步激化了事态。上级一层压一层地下令必须逮捕几个黑人暴徒以儆效尤,一线警察也感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现在基本上全体黑人都开始抵制公交车了,按照局长的理论,黑人暴徒肯定满街都是。可是他们到底在哪儿呢?晚上七点一刻,警方逮捕了一名十九岁的黑人大学生,因为他正在帮助一名黑人老太太登上自己的汽车。警方逮捕这名学生的借口是他之所以让老太太搭车就是为了不让她坐公交车。可是他们心里也清楚这可算不上塞勒斯局长口中的暴徒行径。当天他们再没有逮捕其他人。

在当天上午的庭审当中,罗莎.帕克斯被判有罪,弗莱迪.格雷当庭提出上诉。之后尼克松离开法庭去缴纳保释金。法院前厅里的景象几乎就像当天清晨空荡荡的公交车一样令他震撼万分:五百多名黑人正等在法庭外面,他们挤满了法院走廊,围堵了法院大门,占据了门前的台阶,甚至就连台阶下面的街道上也站满了人。尼克松以前经手黑人案件时已经习惯了只有少数几名被告人家属到场的情形,此时他才意识到今天早上空荡荡的公交车并不是侥幸。人群躁动不安,手拿霰弹枪维持秩序的警察一个个眼神惶恐,甚至就连尼克松本人一时间也被这样的场面吓得有些心慌。他试图驱散人群,保证缴纳保释金之后就立刻将罗莎.帕克斯毫发无损地带出来。人群当中随即传来几声呼叫,声称假如几分钟之内帕克斯与尼克松不出来,他们就要冲进法院把人抢出来。从今往后的蒙哥马利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了。

通宝推:bayerno,
家园 注7

*这个标志着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开端的时刻将会引发未来民权运动史学家们的激烈争论。金本人将功劳分别划分给尼克松与妇女政治理事会两边,认为尼克松迈出了为帕克斯案件组织辩护的第一步,理事会则率先构想了公交车抵制运动。尼克松本人则于日后声称这两份功劳都属于他。根据他的说法,是他最早告诉妻子应当组织一场抵制运动——当时他已经离开了帕克斯家,但是罗宾逊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把电话打过来。金的追随者们对于尼克松的主张则很有些不屑一顾。不过日后各种修正主义者们都将会采用尼克松的口径。罗伊.威尔金斯强调了尼克松多年以来为协进会做出的贡献,黑人权利活动家们则强调了尼克松的无产阶级出身,从而表明抵制运动源自广大群众。有些白人史学家也喜欢彰显尼克松的角色,因为他的经历更加丰富多彩,他的贡献也确实遭到了忽视。倾向尼克松的修正主义者们纷纷发声之后又过了好些年,新一代女权主义史观才开始主张妇女政治理事会当中上层阶级女性起到的作用——这一观点往往没有得到出版。

家园 第一把长号6

蒙哥马利的全体黑人领袖早在当天下午重新碰头商讨当晚弥撒大会事宜之前就意识到了事情正在起变化。尼克松、阿博纳西以及一名叫做弗兰奇的主要卫理会牧师共同拟定了一份公交车抵制运动谈判条款清单。他们就像惯常那样认为,假如事先不想好各项要求,之后就免不了人多嘴杂乱作一团。集会主持人刚刚将他们三人的想法提交给全体集会成员,就有另一个两三人组成的小团体认为应当用油印机将这些提议印成传单分发给弥撒大会的全体参与者。这样一来黑人们用不着大声讨论就能对照着传单进行投票表决,免得将他们的计划泄露给可能在场的白人记者。同一个小团体里的另一个人还主张各位领袖的名字也应该保密,包括在场的各位。正当他们详细讨论隐秘与安全的问题时,尼克松在一旁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愤怒地站起来质问道:“你们以为自己能隐姓埋名地进行公交车抵制运动吗?我跟你们这些大人先生们说句实话吧。你们这些教士过去一百年里都是靠这些洗衣女工供养起来的,可是你们什么实事都没为她们干过。”他还威胁声称假如他们打算隐藏身份,他就要在弥撒大会上公开斥责他们是懦夫。他斥责教士以及其他人听任女性遭到逮捕,自己却像“乳臭小儿”一样畏缩后退。“我们已经扎了一辈子围嘴了,”他说,“现在是时候把围嘴解下来了。如果我们还能成为男子汉,现在就是成为男子汉的时候了。”

正当尼克松甩出最后一句嘲讽的时候,迟到的金走进了集会现场。这个惹人注意的新来者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或许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自己的形象,或许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以免现场局面演变成灾难性的意气纷争,总之他赶在其他任何人反唇相讥之前就开口了。“尼克松兄弟,我不是个懦夫,”他轻松地说道。“我也不想让其他人将我称作懦夫。”他也认为全体领袖都应当以真名公开行事。

鲁弗斯.刘易斯趁机发作了。他与尼克松一直相互看不惯,过去几十年两人无论在个人层面还是阶级层面都一直彼此作对。刘易斯很担心尼克松这番气势汹汹的演讲是预先商定的信号。只要尼克松发出信号,就会有人跳出来推举他成为抵制运动组织的领头人。假如真是这样,那么金的及时出场就实在太幸运了。他的讲话风格不卑不亢,一边让尼克松碰了个软钉子,一边又表示了对于尼克松的认同。一闪念之间刘易斯就打定了主意,他立刻起身推举M.L.金博士当选成为抵制组织主席。一位事先与刘易斯通过气的康利牧师赶紧跳起来附议。这一招使得会场暂时陷入了沉默,各个小团体的成员们面面相觑,一阵犹豫不决与低声讨论之后并没有第二个人被提名成为候选人——无论是尼克松、阿博纳西还是其他威望颇高的资深牧师都没有得到提名。日后理想主义者们会主张金的天资使他成为了不二之选,现实主义者则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金当时依旧声名不显,而且他最大的参选优势无非是未曾负债且没有私敌。犬儒主义者更是认为,之所以这么多功成名就的布道人纷纷让位给金,无非是因为他们觉得前方路上的责难与危险远胜于荣誉。之前克劳黛特.科尔文出事的时候,并没有哪位黑人领袖站出来向整个蒙哥马利承诺要为她争取公道。要是金当初就站出来为她出头,那么他的声誉还会像后来一样崇高吗?长远来看,私刑已经终结很久了,黑人社区也已经镇定下来了。就算罗莎.帕克斯必须缴纳14美元罚款,对于整个黑人社区来说又算多大点事呢?

接下来与会人员选举产生了抵制组织的其他负责人以及组织名称——蒙哥马利改良联盟(Montgomery Improvement Association)——然后有人提议在即将到来的谈判期间应当暂停公交车抵制。此人认为当天的公交车抵制确实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成功,但是假如迁延时日,人们早晚会感到厌倦并且逐渐回到公交车上。这样一来新近成立的蒙改联就会沦为白人眼中的笑柄,白人自然也就不会在谈判当中做出任何让步了。正所谓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其他发言人都认同他的主张,他们也认为应当将抵制武器当成引而不发的威胁手段,而不是一味滥用以至于损害其威力。鉴于所有人都取得了共识,这条提案并未立刻得到正式表决。牧师们转而开始为晚上的弥撒大会挑选圣歌、祷文以及发言人。忙完这一摊子事之后大家才急匆匆地把这条提案与其他提案整理在一起。然后各位领袖们就只能等着看当晚参加弥撒大会的人数究竟有多少了。

晚上六点钟过后,金急匆匆赶回家里与妻子以及刚出生的女儿碰头。他吞吞吐吐地告诉柯瑞塔,自己刚刚当选成为新成立的抗议委员会的主席。令他大感宽慰的是,柯瑞塔并没有反对这一既成事实。她平静地表示无论金打算干什么她都会支持他。金随即表示自己没时间吃晚饭了,半小时之内他就要赶到弥撒大会现场,然后他还要赶出席基督教青年会组织的一场晚宴并发表致辞——奉行种族整合政策的组织在蒙哥马利屈指可数,基督教青年会就是其中之一。此时的金满脑子想的都是霍特街的演讲——这是他以抗议领导人身份首次亮相,也是绝大多数听众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他把自己反锁进了书房里冥思苦想起来,平时他至少需要十五个小时才能写好一篇布道词,眼下他却只有寥寥几分钟的时间来构思一篇如此重要的演讲。他的思绪运转如飞。他从心底里意识到自己想要回答《广告报》上两篇文章当中都出现过的刁钻指控——黑人的抵制招数是从白人公民理事会(White Citizens Councils)那里借鉴过来的。白人公民理事会一直都在公开采取严苛的经济报复手段来收拾那些胆敢对抗种族隔离的黑人。因此金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到最合适的词语来区分公交车抵制运动与悖逆基督教精神的经济胁迫。他刚刚写下几行字,动身的时候就到了。

金的摩豪斯校友兼台球球友艾略特.芬利开车将他送到了集会现场。金抓住车上的几分钟时间继续构思了一阵。通向霍特街的道路上发生了交通堵塞,又为他争取了一点时间,然后车上的两人都意识到没法继续开车前进了——教堂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敌视抵制运动的报纸估计现场来了五千余人,黑人自己的估算则是这个数字的两三倍。无论具体数字究竟是多少,总之教堂内部能够容纳的人数都只有一小部分。因此教堂门口架设了扩音喇叭,向门外的人群广播大会进程。人群绵延了好几公顷,排满了整条街道。横七竖八停在附近的每一辆汽车周围也挤满了人。克利福德与弗吉尼亚.道尔夫妇根本没能挤进距离教堂三个街区之内的范围。格雷茨牧师是唯一一位挤进教堂内部的白人支持者——教堂里除他以外的白人全都是记者与摄像师。“看出来了吧,芬利,”金在下车步行之前说道,“这次真能闹出点大事来呢。”他在人群中艰难穿行了十五分钟才走进教堂。很快霍特街教会的牧师就将他请上了布道坛。

金首先沉静地站了一会儿。他面前是一大片人头攒动的陌生人,他们挤满了窗台与过道,透过窗户往教堂里打量,从会众坐席投射过来无数道目光。金首先向这些人致意,他嗓音低沉,节奏舒缓,一字一顿地将各位听众引入了正文。“今晚我们相聚在此——为的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务,”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语调先升后降。当他暂停的时候,听众们附和了一两声“是啊”,音量并不大。金能看出来所有这些人全都憋着一肚子呼喊声,只不过还想看看自己打算把他们引向何方而已。“就广义而言,我们今天聚集在此的最首要原因在于——我们是美国公民——而且我们决心践行自己的公民权利——以最彻底的方式,”他说。 “但是我们今天聚集在此同样也是为了一件具体事由——因为蒙哥马利公交车上的情况。”听众们传来了一阵表示赞同的窃窃私语。金的语句越来越短,语速越来越快,语调也越来越高。 “这样的局面完全不新鲜。这样的问题已经存在了无尽的年月。就在几天前——就在上个周三——就有这样一个人——不仅是最优秀的黑人公民之一——而且还是整个蒙哥马利最优秀的公民之一——被人从公交车上扔进监狱并且遭到逮捕——因为她拒绝让出座位——拒绝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一名白人。”

金的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零星几声“没错”与“阿门”。听众们已经被带入了他的节奏,不过就热情而言还比他略逊一筹。接下来金谈到了法律,他指出就算遵照种族隔离法律这次逮捕也依然站不住脚,因为车上并没有明确划分黑人区与白人区的各自界线。“法律在这一点上从来语焉不详,”他说。台下有位听众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我想我这么说还是有法律依据的——并不是说我算得上法律方面的权威——而是说法律权威支持我的言论——这条法律——这条律令——这条蒙哥马利市的规定从未得到过彻底澄清。”这个句子彰显了金作为一名演讲家条分缕析的能力,但是显然没能进一步调动听众情绪。于是金再次提起了罗莎.帕克斯案件的特殊性质。“既然这种事是免不了的,那么我很高兴这种事发生在了帕克斯夫人这样的人身上。因为谁也不能质疑她的心胸多麽宽广,谁也不能质疑她的人格多么崇高,谁也不能质疑她的基督教信仰多么深厚。”这番话引起了一阵轻柔的应和声。“如今仅仅因为她拒绝站起来,结果就被捕了。”金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听众开始躁动起来了,他们跟随着金逐渐加快了步伐。

这一次他停顿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你们知道吗,我的朋友们,早晚会有这样一天,”他高叫道,“遭受压迫铁足无情践踏的人们将会感到忍无可忍。”一声声“没错”向他涌来,突然间个别的响应声融汇成为了一片高涨的喝彩,紧接着喝彩声之下又爆发了一阵掌声——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秒之内。骇人的喧闹声久久不息,恰似不肯碎成水花的浪涛一般。正当这一阵吼声听起来终于要沉寂下去的时候,教堂门外人群的唤叫声又如同一堵移动的高墙那样排进了教堂里,将室内的音量推得更高了。低音部突然传来一阵轰鸣——无数只脚一下一下地跺着木质地板—— 如此震耳欲聋的巨响根本不用听觉就能凭借肺部的震颤感受得到。声浪凝结而成的厚重云层摇撼着教堂四壁,久久不肯消散。这一番浩荡阵势全都是由一句话引起来的。呼吁与应和的互动模式是黑人教会活动的传统,这一模式此刻将现场气氛推向了远远凌驾于政治集会之上的高度,金从未见识过如此这般的场面。搂草打兔子的布道模板收到了奇效,因为这一次躲在草丛里的兔子体型实在大得惊人。随着喧嚣声终于平静下来,金重新放开嗓门,再次点燃了听众的情绪。“我的朋友们啊,早晚会有这样一天,被别人恣意扔进屈辱深渊、承受凄苦绝望的人们将会感到忍无可忍。早晚会有这样一天,眼看着人生仲夏的灿烂阳光被别人霸占、自己只能在寒山严冬的刺骨冰风当中孤立无援的人们将会感到忍无可忍。早晚会有……”他还没说完,听众们的呼叫声就再一次淹没了他。谁也不知道这一轮呼声的起因究竟是因为演讲人触动了听众们的心弦,还是因为听众们对于演讲人的雄辩口才感到骄傲。如此华丽的辞藻从他的舌尖滚滚而出,竟如同毫不费力一般。“今天我们聚集在此——今天我们聚集在此是因为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金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他本人也被听众当中爆发出来的能量吓到了,金立刻转向了抗议活动务须避免的注意事项。“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主张暴力,”他说道。“我们已经克服了这项弊病。”一位听众叫到:“再说一遍!再说一遍!”金继续说道:“我想让整个蒙哥马利乃至美国全境都知道我们是基督徒。”他将“基督徒”这个词的三个音节全都咬得清清楚楚。“今晚我们手中唯一的武器就是抗议的武器。”说完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立刻引来一声清亮干脆的赞同。接下来金带领听众们暂时放慢了脚步。“如果我们被囚禁在共产主义国家的铁幕背后——我们肯定不能如此作为。如果我们身陷在集权政权的地牢里——我们肯定不能如此作为。但是美国民主的夺目光辉就在于为了自身权利而抗争的权利。” 支持的喊声逐渐平息之后,金提出了避免暴力的最后一项理由,也就是要体现出黑人抵制运动与三K党以及白人公民理事会等等死对头们之间的高下区别。“蒙哥马利的任何一座公交车站都不会出现燃烧的十字架。任何一名白人都不会被人从自己家里拖出来扔到荒郊野外遭受谋杀。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触犯这个国家的宪法。”

金停顿了一下。教堂里安静了下来,但是气氛却一触即发。“我的朋友们啊,”他缓缓地说道,“我想让你们知道——我们将要凭借坚忍勇猛的决心在这座城市的公交车上实现正义。而且我们并没有错。我们眼下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错的。”听众当中发出一阵充满期待的低吼,所有人全都预感到金马上就要切中这次演讲的主题了。“如果我们是错的——这个国家的最高法院就是错的!”金的调门陡然一变,刚才一直低沉浑厚的嗓音突然拔高了好几度。“如果我们是错的——全能的上帝就是错的!”他吼叫道,听众们第二次沸腾起来,就好像刚才他声称他们已经忍无可忍的时候一样。一浪又一浪的喧嚣声在人群头顶上炸响,直冲向屋顶的最高处。这一切已经远远不仅只是罗莎.帕克斯与公交车法律的问题了。金的最后一声怒吼简直带上了几分亵渎的色彩,同时却又将这份亵渎与自身的信仰以及听众的心灵熔炼成了一体。金的语句冲破了高涨不已的喧嚣声,义无反顾地越过了紧张情绪的承受极限。“如果我们是错的——拿撒勒的耶稣就无非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乌托邦空想家!如果我们是错的——正义二字就无非是谎言!”这一下听众们彻底遭不住了。金不得不暂停好一阵子,等到听众们充分宣泄了怒火与狂喜之后才抛出直冲天际的结尾语句:“我们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在这里,就在蒙哥马利——我们绝不会停止抗争,直到公平如大水滚滚,直到公义如江河滔滔!”这段选自阿摩司书的圣经引文简直让全场听众都陷入了情难自已的窒息。金在圣经当中最喜爱的正义权威有两位,其一是教士做派十足的以赛亚,其二就是出身低微的牧民先知阿摩司。

接下来金又从情绪高峰后退一步,谈到了保持团结的重要性,抗议行为的尊严本质,以及工人运动的历史先例。相对而言这一部分内容比较平淡,但是听众们的注意力依然紧紧跟随着他,即便在他用通俗语言解释拗口的尼布尔观点时也毫不放松。“今晚我想告诉你们,仅仅谈论爱是不够的。爱只是基督教信仰的若干顶峰之一,还有另一座顶峰名叫正义。所谓正义就是精心计算的爱。爱施展手段铲除反对爱的负面因素,这一过程就是正义。”金认为就连上帝也不仅只是仁爱之神,“祂也会矗立在万邦面前号令:‘你们要停手,要知道我是神——假如你们悖逆我,我就要敲断强权的脊梁——将你们抛弃到国际与国内关系的怀抱之外。’”金的大胆言辞不断满溢出来,听众们的呼叫声与拍手声也一直维持着稳定的节奏。“正义永远都与爱并肩伫立。我们不仅要运用说服的工具——也要运用胁迫的工具。”他再次呼吁团结一致,同心同德。此外他还恳请全体听众要胸怀历史大局,从而让未来世代回顾蒙哥马利黑人的时候能够说一句,这些人“彰显了捍卫自身正当权益的道德勇气。”他相信听众们肯定能做到这一点。“愿上帝保佑我们在为时太晚之前实现这一切。”有听众回应道:“那是一定的。”于是金接着说道:“在我们继续进行今晚其他各项事务的时候——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想想这些事情。”

随着金走下布道坛,还没回过神来的听众们陷入了一片沉默。谁也没想到这场演说会有这样一个戛然而止甚至于虎头蛇尾的收场。按照一般演讲的规矩,大家都等着他在演说结尾掀起第三次高潮。过了几秒钟之后,失落的情绪才被回味与兴奋所取代。一开始的零星掌声很快就汇聚成了雷鸣海啸。当金走向教堂大门的时候,所有人都伸长手臂想要触摸他。从未见过金牧师火力全开的德克斯特教众一个个全都惊叹不已。阿博纳西留下来在布道坛上宣读了谈判条件。抵制运动这就算正式开始了。金还需要改进一下掌握时机的技巧,但是他的演讲才华已经让他永久性地成为了一名公众人物。他平生第一次政治发言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但是他已经彰显出了非凡的沟通能力。就像圣经当中的每一位先知那样,无论是爱戴他的人还是憎恶他的人都无法回避这份力量。

此时的金二十六岁,他在人世间还有十二年零四个月不到的时间可活。

家园 五,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1

霍特街弥撒大会之后过了几天,在印度那格浦尔附近的一座卫理会传教士学校里,一阵低沉的吼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一位老师冲出学校门外一探究竟,在校门旁边的棚屋里,他看到自己的同工詹姆斯.劳森(James Lawson)正在止不住地大喊大叫,鼓掌跺脚。如此肆无忌惮的欢乐令这位老师心慌意乱,几乎就好比劳森做出了他十分恐惧的暴力行径一样。他印象当中的劳森历来是一个理性压倒一切的人——劳森四岁那年就戴上了眼镜,平时言谈举止一板一眼,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现在,即便在西奥波利斯破门而入之后劳森依然还在手舞足蹈。面对同工的询问,极度亢奋的劳森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能用手指着《那格浦尔时报》上的一篇文章,上面讲的是美国某小城里的上千名黑人拒绝乘坐实行种族隔离的公交车。

“终于开始了!”劳森哭叫道。非暴力运动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他曾经为了推行这项事业而被捕入狱。他之所以穿越半个世界来到印度,就是为了在非暴力运动的起源地求取真经。来到印度之后他却失望地发现,自从甘地遇害身亡之后,甘地主义就消解在了权力政治与口舌之争当中。可是圣雄的遗志如今居然在美国本土爆发了出来,就在自己位于俄亥俄州的故乡以南六七百英里的地方,如此讽刺的新闻实在令劳森情难自已。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必须仔细研究一番马丁.路德.金这个人——按照《那格浦尔时报》的描述,金与他同岁,种族相同,而且还是同行。

回到蒙哥马利,深居简出的图书馆员朱丽叶特.摩根一连几天都在端详着空荡荡的公交车,然后就给《广告报》写了一封公开信。“自从在第一次马恩河会战期间运送士兵以来,出租车还从没有像上周的蒙哥马利那样得到如此充分的利用,”她写道。“众多黑人公民正在搭乘出租车或者步行穿越克洛弗代尔核心地区前往莫比尔路,不过激励他们这样作为的精神更贴近甘地的主张,而不是拯救了巴黎的‘出租车大军’。”摩根声称,抵制运动的参与者们“不仅吸取了甘地的教诲,也从美国土生土长的哲人梭罗那里获得了指引,而且正是梭罗影响了甘地。”她建议白人公民们读一读埃德蒙.伯克的《论与美洲的和解》,并且警告他们要避免“法利赛人式的热情”。在公开信的结尾她这样总结道:“人们难免觉得这几天的蒙哥马利正在创造历史,如今正是蒙哥马利建市以来最重要的一段时光。”

甚至就连那些一贯钦佩她的渊博学识的白人也觉得最后这句话表明她的脑筋不太清楚。不过就是一帮黑人女佣改换了惯用的交通方式而已,怎么会有神智健全的人认为这点小事居然会比蒙哥马利的整个辉煌历史更重要呢?摩根的公开信为她招来了白人青年的长期骚扰,他们向她家的窗户扔石头,在街头辱骂她,还在图书馆里捉弄她。摩根本来就是个性情极其敏感的人,这个弱点逗引得霸凌者们越发变本加厉。一年多一点之后人们将会在她家里发现她的遗体,死因是中毒,显然是自杀。白人公民理事会强调她的自杀缘由是情感脆弱,或者声称她有精神问题。黑人则认定她死于迫害,遭到迫害的原因就是“马恩河战役”公开信。

不过话又说回来,只有极少数最古怪的人们才能在当时就看出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留名青史的可能性。一开始只有为数不多的读者费心给《广告报》投稿讨论抵制运动,其中多数是白人妇女。在她们看来,这次事件无非是黑人为自己争取说得过去的待遇而已,因而完全无可厚非。一位女性来信人猜测这场纷争的背后一定有共产主义者暗中操纵。但为数众多的种族隔离主义者们并没有费心琢磨这个问题。《广告报》在头版社论当中,把蒙改联的主要诉求描述为种族隔离政策框架下的折衷——公车座位先到先得,黑人从后门上车,白人从前门上车,取消预留白人区。报社编辑小格罗夫.霍尔(Grover Hall, Jr.)劝蒙哥马利的白人干脆利落地接受建议,赶紧解决了这点破事。而蒙改联的温和要求又使得例如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在内的好些民权团体对于抵制运动冷眼相看。他们认为这场抵制运动想一出是一出,对于取消种族隔离并没有什么作用。

抵制运动参与者的日子也很不好过。每天晚上陪伴他们上床就寝的宗教激情总会在第二天早上冻结成冰冷的现实。在日常生活当中他们依旧不得不疲于应付暴雨、机械故障以及难以为继的穷亲戚。由于不能乘坐公交车从家里直接到达工作地点,他们不得不借助于复杂的接力式通勤方式,不能迟到,不能遭到解雇,不能与雇主顶嘴。他们下班以后大概还要想办法前往百货店买菜,回家做饭吃饭,照顾孩子,做家务。忙完这一摊子事之后,他们或许会出门参加弥撒大会,让阿博纳西牧师与金牧师的激昂言语重新为自己加满能量,然后再次回家,带着一身疲惫心满意足地入睡。直到第二天清晨在黎明刺骨的寒意中再循环一遍昨天的过程。大部分抵制运动的参与者都没有受过教育,他们当中最常见的职业就是女佣和零工工人。对他们来说,参与公交车抵制运动就等于放弃了最重要、最便利且最廉价的现代交通工具。抵制运动不仅严重影响到了他们的日常出行,也对他们的精气神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公交车抵制运动是一场日复一日的持久战。蒙哥马利警察局长在抵制运动开始的第一周就暗示,他将下令逮捕那些收费低于45美分最低定价的出租车司机。很显然这一招针对得是“出租车军”为了支持抵制运动而推出的10美分车费应急措施。假如警察局长出言必行,那么“出租车军”注定在劫难逃。金立即打电话给大学好友、全国浸信会牧师西奥多.贾德森.杰米森(T. J. Jemison),他是全国浸信会大会当中的一位秘书,也是全国教会当中的重量级人物,地位比金家父子高得多*。杰米森与金交情很深,可以直呼金为迈克。他在1953年夏天的巴吞鲁日市也领导过一次公共汽车抵制运动,巴吞鲁日当局同样禁止出租车资费下调以及私车提供出租车服务,于是他组织了大规模的拼车体系来应对当局打压。金从杰米森的回忆中尽力搜集了关于如何组织一个庞大拼车系统的一切有用细节。当天晚上他在弥撒大会上向人们解释了他们为什么必须在不依靠十八家出租车公司减价支持的前提下坚持抵制运动。金勇敢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他们可以组织一个类似巴吞鲁日市的拼车体系。要做到这一点,车主必须自愿提供私家车,司机必须是志愿者。司机与乘客之间不会直接进行付费交易,但乘客可以向蒙改联捐款,蒙改联则可以利用捐款来补贴拼车的费用。

金竭力用最炫目的辞藻向人们描绘了他的建议,但他心里很清楚,复杂的新系统肯定会引发一系列实际问题。富裕的黑人出借给抵制运动的汽车无疑会遭到破坏、磨耗与污损,或者被学生司机乃至于乘客滥用。在当时的美国,汽车仍然是社会地位主要象征之一,因此对于富裕的志愿者来说,把自己的私家汽车当成公共交通工具交给别人无疑是彰显共同进退精神的激进举措。可是乘客们却很可能因为越来越依赖于上位者的慷慨施舍而心生怨恨。道理全都清楚的金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提议居然再一次得到了集会人群的一致应和,人们的欢呼声震撼得教堂都瑟瑟发抖。抵制运动需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愿意干什么。当天晚上就有一百五十多名车主报名把自己的汽车借给了抵制运动。蒙哥马利黑人原本因为阶层差距而四分五裂,现在却有了在日常生活当中融为一体的全新可能性。12月8日的弥撒大会之后,数千名与会者无不踩着乐观主义的祥云飘飘然离开会场,却把最严苛的数学难题留给了未来或者交给了上帝。每天都有三四万黑人乘客拒绝乘坐公交车。就算将步行者和留在家里不出门的人算得尽量多一些,将他们排除在外之后拼车体系依然需要每天接载两万人,换句话说每辆志愿者提供的汽车每天要接载130多人。金知道,尽管杰米森在巴吞鲁日市的抵制运动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这场运动也仅仅勉强维持了两周就解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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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注8

*全国浸信会大会的高层政治圈子当中经常能见到改朝换代之后的妥协忍耐。西奥多.贾德森.杰米森的父亲就是双目失明的D.V.杰米森。时任大会主席的老杰米森在1953年的迈阿密被J.H.杰克逊赶下台之后,小杰米森成为了杰克逊手下的工作人员。他还要再等二十九年才能把杰克逊搞下来。

家园 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2

12月8日,谈判各方举行了第一次会议。蒙哥马利市政府派出了三位地位平等的谈判专员,这三个人在一大群记者、抵制运动参与者和白人观众面前施展兵来将挡的手段,将金的各项主张全都抵挡了回去。有一位专员名叫W.A.“黏糊”盖尔(W. A. "Tacky” Gayle)(他的工作是监督市政府全体员工,因此被指定为市长的代言人),最后他建议以闭门会议的方式继续谈判,以便各方进行更坦率的讨论。公交公司的律师杰克.克伦肖也参与了谈判,而且就像在科尔文案当中那样毫不退让。蒙改联提出的第一项要求相当模糊,即要求公交车司机更有礼貌,对此克伦肖并没有异议。但是他坚决反对蒙改联提出的另一项要求——在黑人乘客为主的路线聘请黑人司机。克伦肖认为这是私营企业的内部事务,轮不到外人干涉。至于蒙改联提出的第三项也是最重点的要求——公交车座位的安排——在克伦肖看来更是非法的。当克伦肖靠着椅背和其他白人谈判员耳语交流时,金认为自己听到了这样一番话:如果白人在这一点上妥协了,黑人就会大肆吹嘘这场胜利,这样的局面绝对不可接受。后来克伦肖回忆道,他之所以反对蒙改联的计划,是因为这项计划可能导致一个黑人男子和一个白人女子“腿碰腿挤在一起”。四个小时后,傲慢与种族大防的深厚情绪致使谈判陷入了僵局,会议只得暂告一段落。

在12月17日的第二次会议上,金做出了一项让步:蒙改联不再要求公交车公司立即雇用黑人司机,而是转而要求公司在岗位空缺时体现出雇佣黑人的意向并且接受合格黑人的申请。在蒙哥马利商会的会议室里,三名地位显赫的白人牧师主导了这场尴尬别扭的试探性协商。这三人当中有一位卫理会牧师——蒙改联的谈判代表乔.安.罗宾森形容此人“庄严虔诚,近乎圣洁”——试图以雄辩的演说强调黑白双方共同尊奉的宗教价值观并以此舒缓紧张气氛。然而到最后他还是让蒙改联谈判团失望了,因为他把抵制运动称作人性弱点的夸张体现。他承认公共汽车司机对黑人乘客粗暴无礼,但他相信司机们对白人也同样不客气。灵魂的疆域要比公交车座位更广阔也更崇高,因此他认为宣讲福音的牧师居然沦为政治运动的领导实在令人感到万分遗憾。在他之后发言的长老会牧师亨利.“杰布”.罗素博士(佐治亚州参议员理査德.罗素的兄弟)指出,当一方对另一方施加伤害的时候,双方几乎不可能本着善意的基督教信仰来讨论问题。因此他建议蒙改联领导人首先取消抵制,营造有利于谈判的氛围。谈判期间他由始至终都坚持这一观点。

第一浸信会教会的亨利.帕克牧师(Henry Parker)(阿博纳西眼下任职的教会正是在八十八年前脱胎于这家教会)试图弥合双方之间的实质性分歧。他认为大多数人都将真正的问题想复杂了。在他看来,已知大多数公交车摩擦事件的根源都在于黑人乘客不能确定预留白人区的范围到哪里为止。为了消除混乱,他建议在所有公交车中安装标志,将前十个座位指定给白人,最后十个座位指定给黑人,中间的座位则由其余乘客任意使用。金与其他黑人强烈反对在公交车里设置“白人专用”标志,因为这个可恨的标志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从蒙哥马利的公交车上撤除了。白人代表答道,他们对于任何其他确保消除混乱的建议全都洗耳恭听。此外他们还提请黑人代表团注意蒙改联建议的操作性缺陷:假设就像蒙改联所设想的那样,一辆公交车上从后往前的座位完全被黑人坐满,然后在某个站点有十名黑人乘客下车并且留下分布零散的座位,然后又有十名白人乘客上车,那么这些白人乘客应该坐在哪里呢?他们怎样才能遵守州立法律并且确保公交车上的种族隔离状态呢?双方代表团围绕着此类假设不停地兜着圈子,每一位与会者都精疲力竭。

在圣诞节前六天,商会谈判桌的白人一侧新添了一位成员。有人小声告诉金,此人名叫路德.英格尔斯(Luther Ingalls),是蒙哥马利白人公民理事会的秘书。当英格尔斯站起来发言时金立刻跳起来表示反对,因为英格尔斯不是谈判委员会的成员。“此外,”金有些暴躁地说道“只要委员会里有公开声明反黑人的成员,我们就永远也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有人回答说市长已经批准英格尔斯出席,金则反驳道市长没有征询蒙改联代表的意见就增加己方成员并不公平。

听了金的这番抨击,第一浸信会的帕克牧师忍不住为英格尔斯出言辩护。“他就像你一样有权加入委员会,”帕克愤然说道。“你把你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就行了。”帕克牵头发言后,其他几名白人也纷纷批评金不顾大体,还没等英格尔斯开口说出一个字就率先将敌意与不信任掺杂进了谈判当中。这些言论在双方代表之间引发了激烈的争吵,争吵的题目包括怎样的态度才算客观以及是谁首先挑起了事端。双方都在极力推动己方的提案并且通过集体投票阻止对方的提案得到通过。有些白人批评金搞一言堂,黑人一方除了他之外就听不到别人说话了。他们还认为他思想僵化固执,阻碍了谈判的顺利进行。这条指控致使谈判气氛当场陷入了凝滞,直到阿博纳西站起来表态:金博士就是他和其他所有黑人谈判员的发言代表。于是谈判在敌意浓厚的气氛当中继续了下去。最后金提议休会,他认为白人将“一整套成见”带到了会场上。

这一次白人代表们甚至都不需要帕克牧师带头反击。一直担任会议秘书的白人女性洛根.A.希普夫人(Logan A. Hipp)站起来冲着金说道:“你才是带着成见来开会的人。”她气得浑身发抖,“你竟然声称我们带着成见来开会,这样说实在太可恨了。至少我绝对不是这样。”为了佐证自己的主张,她表示自己已经决定投票赞成雇用黑人公交车司机。黑人已经担任私人司机了,毫无疑问他们也同样有资格担任公交车司机。另一名白人男性也附和希普夫人的意见,表示自己同样准备投票支持蒙改联的若干建议。

几个小时后,金离开了毫无进展的谈判会场,心头沉甸甸地压着他所谓的“可怕的内疚感”。参加谈判之前他原以为比较开明的白人能像克罗兹神学院与波士顿大学的白人所做的那样承认他的道德主张具有合理性,而不那么开化的白人——例如他在生活中遇到的态度更加粗蛮的白人种族隔离主义者——则会暴露出自我防卫的仇恨心态。可是谈判开始之后他才发现,这么多白人居然都真心实意地认为种族隔离问题并不牵涉道德对错。在他们看来,白人公民理事会或多或少算得上是蒙改联在白人这边的对应机构,两者都是代表各自种族利益的团体。这些白人的言谈做派就好像大国外交官正在小国外交官面前捍卫本国利益一样。毕生以来金一直秉承着坚定的道德立场,可是这些白人如此公事公办的谈判手段却将他驱赶出了道德阵地。憋了一肚子气的金在开口说话的时候也忍不住流露出了愤怒和怨恨的情绪。这样的言辞只会断送谈判并且促使更多理智的白人确信,如果眼下确实正在进行一场道德较量,那么占理的一方肯定是他们而不是金。满心自责的金打电话给帕克牧师,为自己在谈判期间的任何冒犯言辞进行了道歉。在电话里听到金的声音令帕克不知所措,而且他从没听到过这样一段谦逊庄重不卑不亢的开场白。无言以对的他只得紧张而又敷衍地背诵了一遍当天早些时候自己提出的论点。

帕克再没有召开进一步的谈判会议,于是坚持抵制运动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就落在了蒙改联头上。他们已经打破了巴吞鲁日市的拼车时长纪录并且还在继续向前艰难跋涉。日常交通的混乱程度日渐改善,可是压力与疲劳也与日倶增。每一场弥撒大会都会鼓励参与者们再接再厉。弥撒大会的参与者以女性为主,为了鼓舞士气,发言人总会挑选几位走路上班的女性当成英雄人物大加宣扬。有一位比较保守的牧师告诉众人,某天清晨他看到一群步行上班的女性。他声称她们的气质如此骄傲而又高贵,她们的步态“足以与任何一位女王相提并论”。同一位布道人还转述了一位老妇人告诉他的话:如果双脚撑不住了,她宁愿在地上爬行也决不乘坐公交车。还有一位布道人告诉人们,他努力想让另一位几乎人人都认识的老太太坐上公交车,但这位波拉德妈妈始终没有上车。牧师宣称他十分礼貌地向波拉德妈妈建议,她已经年老力衰,不必参与抵制运动,可是波拉德妈妈却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他的建议。他用波拉德妈妈不经意说出来的一句话来激励大家:“我的双脚确实很累,但我的灵魂是安宁的。”这句话成了抵制运动的经典名言。

金走上布道坛说道,他知道每个人都在担心圣诞购物怎么办。他建议大家共同支持抵制,同时还要回归圣诞节的本来意义,换句话说就是彻底放弃购物。原本打算用来购物的款项应当分成三份,一份存入自己的储蓄账户,—份捐给慈善机构,第三份捐给蒙改联。如果他们非得去什么地方过节,那么他们应该去探访贫困户,或者去教堂,或者参加弥撒大会。只要恢复圣诞节的真正精神,人们就可以互赠经久不衰、多少金钱也买不到的礼物。

黑人圣诞购物数额的急剧下降使得蒙哥马利的商店业主皱起了眉头,但他们并没有特别惊慌。毕竟黑人消费额只占圣诞销售总额一小部分,而且消费额下降的影响效果也得到了大量商家的分担,单独某一家商店受到的冲击并不大。可是公交公司却得不到缓冲垫的保护。芝加哥母公司总部很快就收到了蒙哥马利分公司陷入财务困难的报告,几位当地经理以直白务实的语言表明了分公司正在面临的财政窘境。从抵制运动一开始他们就向记者们公开声明抵制行动的效力足足可以达到99%。如此泄气的言论使得蒙哥马利的政客们很不舒服,因为政客们向同一批记者通报有关情况时总是轻描淡写,尽量把运动的影响降到最低。1956年的第一个星期,蒙哥马利公交公司的经理们告诉三名市政专员,他们即将面临破产。白人根本没有行动起来弥补黑人乘客造成的损失,无论市长与白人公民理事会会如何敦促白人光顾公交车都无济于事,因为大多数白人市民自己都有车,不愿意自降身份地爬到公共汽车上去。因此公交公司要求市政府允许他们紧急加价。三位专员别无选择只好批准,但与此同时这些万事不离政治的老油条们也强烈感到一定要保证选民们不会将这件事怪罪到他们头上。

市政府批准公交车涨价之后过了三天,大约有一千二百人在蒙哥马利市礼堂参加了白人公民理事会组织的集会。首先发言的是从阿肯色州来的两位嘉宾,他们向到场人员传授了白人抵制运动的先进经验。在他们看来,白人发动的抵制运动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抵制运动。阿肯色州的理事会成员正在通力协作,针对那些被确定为反种族隔离积极分子的黑人发动全面制裁,切断信贷申请、物资供应、商品销售以及所有其他形式的经济支持。正当发言者挖苦某些胆小懦弱的阿肯色州商人害怕失去黑人顾客的时候,礼堂后面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我可是就连一个黑人顾客都没有!”蒙哥马利警务专员克莱德.塞勒斯一边说着一边昂首挺胸地从过道走上了讲台。原来保持安静的在场人员认出了他,立刻集体起立并报以长久不息的掌声。大会主持人赶紧将塞勒斯请上讲台并且将他介绍给了全体听众。他向人们保证自己永远都不会“拿着南方人与生俱来的权利交换一百张张黑人选票”。这番话赢得了雷鸣般的喝彩。接下来他当场宣誓加入了白人公民理事会,这一举动引发了一轮更加热烈的喝彩,并且将集会气氛推向了高潮。第二天《广告报》头版刊登了塞勒斯与一名阿肯色州演讲者握手的大幅照片,标题是“塞勒斯在白人公民会谈现场赢得掌声”。报道声称他“出尽了风头”。

1956年1月8日,金老爹来到德克斯特教会布道。抵达蒙哥马利之后他才意识到儿子正在承受着几乎要令人崩溃的压力。抵制运动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交通主席鲁弗斯.刘易斯几乎已经把每一辆黑人自有车辆拉进了拼车系统——每辆车每天接送乘客在275人到350人之间——并且如果有车主想要退出拼车,他也找不到替代车辆。蒙改联的资金已经耗尽了,这意味着刘易斯不得不越来越依赖于好心与善意的扶持。弥撒大会振奋士气的功效也随着日复一日的艰辛抵抗而不断衰退。因此在老马丁.路德.金布道后的第二天,蒙改联领导人决定讲和。他们要求与塞勒斯以及其他两位市政府专员召开第四次谈判会议。这一次是弗莱德.格雷而不是金提出了新计划,这一点本身就相当于做出了寻求和解的姿态。格雷的法律陈述更是清楚表明蒙改联正在屈从于政府方面关于座位分区问题的技术性看法。他宣布蒙改联现在愿意做出重大让步:黑人将会主动填补位于车尾的空位, 白人乘客则应向前移动填补前方空位。这就意味着在上下站人次较多的情况下黑人与白人乘客将要不断地自行实施种族隔离。在实际层面上,这一让步意味着几乎所有的座位腾换都将由黑人来完成。在一辆满员的公交车上,许多黑人乘客就算坐下来也不能放松。他们将被迫保持警醒,以便在车尾出现空座的时候起身填补。但至少他们不必站在空荡荡的白人座位预留区。当公交车司机预料到白人乘客将要上车时,他们也不必因为司机的命令而被迫起身腾出座位。

三位市政专员断然拒绝了新的提议,因为这项提议暗藏着长远的技术缺陷,比方说乘客们可能因为谁应该起身的问题产生分歧。但更强大的反对原因源自政治与心理因素。根据新建议,白人乘客将不得不往前挪动以便填补前面的空座,同时给站在后面的黑人腾出空间。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法律从来没有要求白人为黑人腾挪位置。城市专员在白人专属座位的问题上寸步不让,他们认为这是种族隔离法律的必要条件。他们的立场原本就极为强硬,看到蒙改联示弱之后更是有恃无恐。

在接下来的蒙改联执行委员会会议上,各位委员们沮丧地承认,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搞清楚这场较量的本质。如果说公交车抵制运动曾经有可能通过恰当措辞达成最有利的妥协,那么从现在开始这样的可能性已经彻底破灭了。根据正式会议记录,委员会一致认为谈判已经破裂,抵制运动进入了长期相持阶段,对阵双方比拼的是“哪一方能坚持得更久或者将对手拖垮”。这样的全新战略形势对于蒙改联来说凶多吉少。面前的道路无非两条,要么继续坚守直到被迫投降,或者尝试发起一场豪赌来消解自身力量不断流失的不利局面,从而扭转步步后退的态势。讽刺的是,蒙哥马利黑人面临的战略劣势与1862年邦联势力的战场处境不无相似之处。罗伯特.E.李和“石墙”杰克逊当时正是通过一系列大胆的反击作战成为了南方的传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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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3

这种历史转折事件恰恰最能吊起《蒙哥马利广告报》编辑小格罗夫.霍尔的胃口。霍尔根本算不上是传统的小镇白人公民。他蔑视宗教虔诚与大多数社会正统观念,并且一直在刻意培养自己的古怪作风,以至于在公寓里养起了八哥鸟,还修建了摆满山茶花的大号阳台。霍尔是一个花花公子,而且似乎很享受关于他这个单身汉的优雅做派的传闻——他为人讽刺幽默,喜好苏格兰威士忌,还收藏了大量音乐作品。凭借着上述各项元素的杂糅,他迷倒了一连串略带野性的年轻美女。他将自己包装成了一名自学成才的历史学家兼哲学家,尽管缺乏大学教育,但却依然继承了报社编辑工作。这套个人形象得到了他的精心呵护。他的偶像是H.L.门肯——尽管门肯曾经很出名地讽刺道,南方这块土地上到处充斥着自命不凡的小丑。事实上,性情乖张的霍尔很乐于采用门肯风格的言论拿着南方同胞的特点开涮。当克莱德.塞勒斯在市政会议厅进行了一番好莱坞式亮相后,霍尔嘲讽道:“总之,蒙哥马利的警察部队现在成为白人公民理事会的下设机构了。”

1月份,霍尔很不情愿地得出结论,抵制运动已经坚持了足够长久的时间,需要新闻行业进行特别关注。于是霍尔把一名年轻记者汤姆.约翰逊(Tom Johnson)叫到办公室并且向他布置了一项任务:找到“蒙改联的幕后主使”。黑人们或许会告诉他。约翰逊接受了这个令他提心吊胆的挑战。此前《广告报》从来没有将黑人生活当成过严肃新闻的主题。由于报纸在蒙哥马利黑人社区里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约翰逊首先采访了镇上的警察以及每一位著名的白人领袖。他发现最常见的看法认为抵制运动的幕后主使是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这条指控随处可见但又十分含糊。进一步调查后,约翰逊发现各种疑点引人入胜地汇集到了同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全程参与了抵制运动,但却自称从未左右过运动的方向。有人认为嫌疑人的谦逊作风恰恰正是最完美的伪装。约翰逊与霍尔讨论了自己的初步调査结果,然后就写出了关于抵制运动系列报道的第一篇文章。文章主要内容讲的是罗伯特.格雷茨牧师。约翰逊认为,身为白人男性的格雷茨似乎具有担任神秘主脑角色的特殊资格。凭着这条论断,霍尔和约翰逊勇敢地带领读者们跨越了种族的藩篱。

约翰逊的报道《公交车抵制行动的机制》刊登在了1月10曰的报纸上,让白人公民第一时间看到了关于蒙改联内部运作的具体报道。新闻内容包括蒙改联的运营费用 (已经花费近7000美元),拼车体系中的汽车数量(高达每天350辆),以及领导者的想法。约翰逊把这些事实组织起来,借以显现格雷茨的轮廓。但他并没有明确提出格雷茨是“抵制行动背后的主脑”。他自己并不相信这些传言,部分原因在于他发现格雷茨抱有不惜自毁的直率态度。面对盘问处之泰然的格雷茨向记者讲述了很多故事,每一套故事情节的驱动力量都是如同孩童那般单纯的信仰以及全然不顾政治现实的态度。比方说格雷茨回忆道自己有一次被引荐给协进会的沃尔特.怀特,后者称赞他这个年轻白人在推进协进会事业方面做了许多实事。“这番话听得我喜上眉梢,”格雷茨告诉约翰逊,“因为这样的评价确实很适合我。”这番陈述听得约翰逊哑口无言(他一直认为怀特是个“煽动犯”)。由此他认定格雷茨根本没有能力暗中指使抵制运动,因为此人完全是个直肠子,一丁点城府都没有。

接下来的周六早晨,约翰逊按照约定来到德克斯特大街的牧师办公室采访金牧师。他登门的时候金正在整理第二天布道的文稿——《如何在邪恶的世界里相信良善的上帝》。第二天刚好是金的二十七岁生日。年龄与金相仿的约翰逊发现金的言行仪态要比他的实际年龄成熟得多——日后还会有很多记者意识到这一点,约翰逊在这方面可谓拔得了头筹。金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字斟句酌,似乎打算用一圈尊严的长城将自己保护起来。约翰逊带着满满记录着各种信息的笔记本返回了《广告报》办公室,他打探到的内容包括金的《论田立克与魏曼》博士论文的完整标题。他回到报社办公室后告诉霍尔,他对于金“评价并不甚高”。他当着编辑的面阅读了金对于田立克、康德乃至于尼采的引述。在约翰逊看来,这些言论无非表明金渴望用哲学行话来唬人。但约翰逊又不得不承认此类引言兴许真能唬住蒙哥马利的黑人,因为他看到城里好几位最年长的黑人牧师在金的面前都显露出了近乎谄媚的非凡敬意。金在谈论抵制运动时流露出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气质,这一点暗示着他很可能正是抵制运动的领导人。与格雷茨不同,他似乎很有能力进行各种战术运作。金曾告诉约翰逊,虽然他作为蒙改联的领导人不介意在种族隔离框架之内寻求妥协让步,但他个人的主张却是“立即实现种族融合”。因为身为一名传播福音的教士,他认为种族隔离十恶不赦。这样坦率的说法刚好印证了蒙哥马利白人长期以来的观点:激进黑人领袖们并不支持种族隔离,他们的对外宣传完全是谎言,目的无非是为了暗度陈仓。

约翰逊写到了许多关于金的个人背景,其中包括他的爷爷A.D.威廉姆斯在以便以谢教会担任牧师的确切年数,甚至还在威尔.杜兰的《哲学的故事》当中找出了“辩证法”一词的定义,以便读者们弄明白金挂在嘴边的这个词。在《广告报》上刊登出全面刻画黑人形象的文章本身就算得上是历史性事件。尽管充满敌意的读者可能通过这篇文章得出推论,认定金是一位傲慢自负且满腹机关之辈——约翰逊本人也这么认为——但是文章的语气基本上是中性的。霍尔希望这篇文章写得尽量直白。如果愤怒的白人读者表示反对,霍尔就会告诉他们,当年正是自以为自己对于当地黑人了如指掌的蒙哥马利市的先辈们将事情搞得一塌糊涂。现在也许是是时候了解一下这场叛乱的根源了。在这篇文章中约翰逊明确表示自己对于金只有一个判断。文章标题白纸黑字地写道:“金牧师是抵制行动的幕后老板”。但是在正文当中他又岔开了话头,“在蒙哥马利的白人社区,人们似乎并不确定公交车抵制行动指挥者的身份。”然后他又写道,“谁是抵制行动的公认领导者呢?这个人似乎是小马丁.路德.金牧师。”

约翰逊的文章刊登在了1月19日的《广告报》上。此时挫折与猜忌的恶性循环正在蒙哥马利愈演愈烈,这篇文章则起到了火上浇油的功效。无知与恐惧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结合起来,致使蒙哥马利的局面日渐朝着盲人互殴的方向靠拢。就在同一周,警务专员塞勒斯告诉美国青年商会,公交抵制之所以仍在继续完全是因为白人公民“袖手旁观”。他宣称 90%的黑人都想乘坐公共汽车,但他们不敢,因为他们受到了黑人精英指使的打手队的恐吓,而这些精英从来不会也永远不会乘坐公交车。塞勒斯的讲话同样登上了报纸头版,与约翰逊的文章互相呼应。这两篇文章合力兴起了一场直接针对金本人的抹黑攻势,指责他是个没有资格指挥抵制运动的局外人。白人之间以及白人与自己认识的黑人相互交流的时候总能听到这种论调。金从来没有坐过蒙哥马利的公交车;他是个冠冕堂皇不干实事的布道人;他一心只想着如何让自己的名字登上报纸。“那些黑人干的事太可怕了,我们这些黑鬼都快过不下去了。”这句话据称出自贫困的抵制运动一线走卒之口,很快就在白人群体当中成为了到处复述的最佳笑料。

在黑白双方之间以及各自内部不断散播的各种流言相互强化,产生了光怪陆离且出人意料的效果。一些急需女佣的白人妇女忍无可忍,直接开着私家车来到鲁弗斯.路易斯的拼车载客点接送女佣。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个台阶,她们拿着市政专员散布的反抵制运动宣传做起了文章:她们的接送行为绝不是对于抵制运动的支持,只是为了保护女佣免受打手队的恐吓。白人对抵制运动的愤怒日渐加强,一些对此感到害怕的黑人支持协进会的保守思路,建议把案件提交法院,哪怕这样做意味着迈出了挑战种族隔离政策的激进步伐。其他人则更强力地推进抵制运动,目的恰恰正是避免引爆协进会的火药桶。与此同时市政专员们正在关注另一项事实:几乎没有哪一个从前惯于乘坐公交车的黑人会在白人面前承认自己支持抵制行动。即便在杜尔这样的蒙改联支持者面前,普通的黑人市民也惯于闪烁其词,声称他们平时乘坐的公交车那天“出了故障”,或者他们走路是为了健身,又或者他们“远离公交车是为了躲开抵制运动”。这些荒诞的托词恰恰正是市政专员们最想听到的话。于是他们设计了一个厚颜无耻的政治骗局,满心以为这一回肯定能把黑人骗回公交车上,

1月21日周六晚上,一个名叫卡尔.罗文(Carl Rowan)的记者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美联社电报上看到了一则消息:周日的《广告报》将会刊登新闻,黑人已经同意结束抵制行动。所有的黑人都将在周一早上回来乘坐公交车。这则消息提到的和解条件包括黑人将得到司机更加礼貌的对待以及在高峰时段启用“全黑人”专用公交车,而正常运行时段则会保留现有的座位安排。罗文曾经来到蒙哥马利报道过抵制运动,他很难相信蒙改联的领导人会接受像这样无可再低的和解条件,于是他给蒙哥马利打电话,向金核实了这则消息的真实性。

听到罗文逐条念出美联社电报上的内容,金一下子乱了方寸。他承认自己对这份协议一无所知。私下里他确实担心某些蒙改联的同事可能已经暗自背叛了他。金知道,他现在的公众形象已经变成了嘴上没毛的局外人,因此反对派很有可能私下与白人密谋。抵制运动前途堪忧,无论是通过谈判达成体面和解还是者长期坚持直到迫使对方妥协现在看来都希望渺茫。等到尘埃落定之际,他本人几乎必然会沦为灰头土脸的天然替罪羊。令人窒息的压力完全可能致使蒙改联领导层遭受内出血。但是变节者究竟是谁呢?罗文告诉他,《广告报》的消息并没有明确提及相关黑人代表团成员的名字,只说其中包括“三位杰出的黑人牧师”。金立刻让罗文打电话给塞勒斯 确定这则消息是否属实,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弄清楚这三位牧师的名字。

罗文同意照办,于是金挂断了电话,开始等待罗文的打探结果。这则新闻的发布时机可谓刁钻至极,正好赶在黑人教会周日上午举行礼拜活动之前跳出来,足以在各家黑人教会里引发大规模混乱:条件如此苛刻的条款必然会激怒大量抵制者,其他人则会因为苦差事难终告结束而高兴,并且因为自己与白人好好较量了一番而自豪。维持抵制运动不至于解体的脆弱心理防线将被击垮,而蒙改联的领导人也将面临两难抉择:要么签署和解协议,要么承认这项协议的条款不是他们提出来的。

罗文把电话打了回来。塞勒斯已经证实了这条消息,但以保密为由拒绝说出三名牧师的名字。罗文能打探到的顶多是这三名牧师各自隶属的教会:浸信会、长老会以及圣洁会。金立刻一门心思扑上了这些线索。圣洁会?罗文没搞错吗?蒙哥马利黑人当中并不存在“杰出的”黑人圣洁会牧师,而且蒙改联领导层当中也没有任何一位出身圣洁会的布道人。一丝希望在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根据罗文的线索,他应该可以挖出变节者,除非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浸信会传教为数众多,谁都有可能成为嫌疑人。但长老会的黑人牧师却非常少有,因此调查可以从这里入手。

怀抱着这样的希望,金打电话通知了蒙改联的整个领导层。他的语气与措辞极为严峻,令人感到这场危机的严重性前所未有,远比每天接送两万人次的拼车系统带来的一切问题更加棘手。于是不出半小时,蒙改联全体核心布道人就全都集中到了金家的客厅里。金告诉大家第二天早上的报纸上将会刊登一条如何惊人的新闻。同工们的当场反应令金大感宽慰。没有人主张和解不可避免,所有人都声称反对和解。这条新闻令每个都十分紧张,但谁也不打算束手就范,眼睁睁地看着这条新闻发挥出全部潜在破坏力。总之他们的反应和金当初的反应一样,这一点坚定了金的信念:变节者并不在他们当中。

当务之急是要把勾结市政委员的三个牧师找出来。他们在午夜前查出了这三个人的名字,结果对于蒙改联非常有利:与市政专员会面的三个人既不是蒙改联成员也不是有富有影响力的公民,而是三名在乡村地区工作的牧师。这三个人声称,盖尔市长语焉不详地叫他们前来讨论“保险事宜”。他们见到市长之后,市长就不容分说地塞过来一份公交车解决方案的文件。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市政专员们的无耻行径表明他们正在运作一场精心算计且毫不掩饰的骗局。假如他们奸计得逞,就能在顷刻间瓦解公交车抵制运动,就算没能得逞,至少也可以分化黑人群体,从而致使抵制行动无法长期坚持下去。在金家碰头的牧师们全都清楚意识到,敌人的伎俩很有可能奏效,一败涂地的前景正在步步逼近,因为专员们掌握了出其不意的优势,还有政府权威给他们撑腰。但是黑人却缺乏足以与《广告报》相抗衡的大众传播媒介。

事不宜迟,大家决定赶紧打电话叫醒蒙哥马利的每一位黑人教士外加罗伯特.格雷茨,希望他们全都能在明天早上登上布道坛之后谴责《广告报》刊登假新闻。到场人员随即兵分两路,一半教士回家打电话通知其他同工,金则带领着剩下的教士走进了夜色当中。他们当中有些人承认自己很清楚蒙哥马利周边各个乡村“路边夜店”的位置。此时是周六的晚上。罗文的警告带来了翻盘的契机:除了教堂以外,路边夜店也是黑人的传统聚会场所。金他们能在这里找到大量同胞,从而赶在第二天上午之前就将消息尽量广泛地传播出去。有些路边夜店的气氛很接近正规舞厅,例如鲁弗斯.刘易斯经营的“公民俱乐部”就是这样。但是大部分路边夜店都聚集在地图上找不到的乡间偏僻地点。一般来说在这些夜店里根本见不到像金这样着装考究举止文雅的人物。只有工人、农民和女佣才会出入此类场合。他们来不及换下工作靴与肮脏工作服就来到这里,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劲头十足的烈酒与大汗淋漓的舞蹈当中尽情放纵宣泄。当金带领着几名古板拘谨的布道人挤进这些声色犬马的场所时总会一下子就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现场音乐总会戛然而止,就好像遭受警察抄捡或者发生打架斗殴的时候一样。金和牧师们首先会清一清喉咙,进行自我介绍,然后就告诉现场全体人员白人妄图通过怎样的奸计来颠覆抵制运动。不管第二天早上的《广告报》胡说些什么,抵制运动都将继续进行。他们会恳请大家将消息传播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金牧师与其他牧师亲口表示要继续抵制乘坐公交车。最后他们还会提醒大家下周一晚上别忘了参加弥撒大会。说完这番话之后,现场总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与附和声,有时还会有人提出一两个问题要求牧师们当场回答。然后金一行人就会分开人群,抄小路赶赴下一家路边夜店。

周一早上,就在《广告报》宣布抵制运动已经达成和解后的第一天,街上行驶的公交车依然空空荡荡。公交公司经理的声明很简洁:“黑人线路乘客数量没有增加。”露骨的现实揭穿了市政专员们此前一天信誓旦旦的公开主张,而他们绝不甘心忍气吞声。面对公众的嘲笑,无路可退的他们立刻从各个方向发动了反击。盖尔立即发表了声明。《广告报》编辑乔.阿兹贝尔在第二天头版上评价道,这篇声明写得“活力十足”。盖尔首先指责三名黑人牧师口是心非,致使这份他已经批准的周末协议土崩瓦解。然后他又声称市政专员一直试图“用真诚与恳切来结束抵制”,但现在“需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政府“在谨小慎微的路线上已经走得太久了”,以至于黑人还以为他们“已经将白人逼进了死角”,但事实上白人根本既“不关心”也“不操心”黑人是否抵制公交车。“对白人来说,黑人坐不坐公交车完全无关紧要,”他重复道。“等到黑人们渴望结束抵制的时候,或者说如果黑人渴望结束抵制,我的大门随时向他们开放。但是在他们诚心结束抵制之前,这个问题已经不值得继续讨论了。”

砸下这番硬话之后,市政厅紧接着宣布,弗兰克.帕克斯(Frank Parks)以及盖尔这两位市政专员一致同意加入白人人公民理事会。第二天,盖尔市长又在报纸头版敦促全城白人妇女停止接送她们的佣人。“黑人都在背后嘲笑白人,”他说。“黑人抵制公交车也就算了,可是反对抵制的白人居然给参与抵制的黑人当司机,这种事简直要让黑人笑话死了。”塞勒斯专员也在同一时间宣布自己已经做出指示,要求蒙哥马利警方采取强硬措施来打击站在街边等待搭车的黑人。帕克斯专员则宣布几十名商人已经主动解雇了支持抵制运动的员工。三名专员都声称他们没想到公众会如此热烈地支持最新推出的强硬措施。盖尔市长举起厚厚一沓贺电向记者们炫耀,塞勒斯声称大量志愿者来到他的办公室要求协助警方;市政厅电话交换机接线员声称她快被称赞市长的来电淹没了;乔.阿兹贝尔发现全城白人都群情激昂。有个男人对他说“我倒希望黑人尽管走下去,最好走到拇指长囊肿、脚底打水疱的那一天。”

蒙改联的领导层还没来得及充分品味成功破解周末危机的喜悦就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公然对抗市政当局八个星期是一回事,羞辱当局权威人士并在城里的各个布道坛直呼他们是骗子又是另一回事。同样是在周一,面色阴沉的金向蒙改联提出辞职,因为他认为自己领导下的蒙改联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机会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了。可是没有人愿意拿起桌子上的辞呈,因为所有其他有资格接任的人都知道此时此刻更换领导人就意味着分裂,而分裂必然导致败局。S.S.西伊牧师(S. S. Seay)是最受人尊敬的资深牧师之一,大家推举他站出来挽留金。西伊化用了弥赛亚的话语来劝说金:“你还年轻,你的灵性上接受了很好的训练。该我喝的杯我必要喝,可是你却要比我喝得又深又广。”

蒙改联执行委员会对金投出了全体一致的信任票。接下来他们就转向了更加艰巨的任务,也就是制定新的策略。鲁弗斯.刘易斯正在率领一帮人试图争取市政府批准他们运行一条由黑人运营的公交线路。成功的希望很渺茫,不过万一他取得了成功,将会极大地减轻拼车系统的压力。当然,市政府几乎一定会驳回刘易斯的特许经营权申请,否则的话必然会有人指责市政府不该将种族隔离带来的经济效益分赠给黑人。委员会进一步讨论道,如果刘易斯的计划最终失败,那么他们将会亮出终极武器——针对公交车上的种族隔离向联邦法院提起诉讼。格雷深知一旦委员会启动诉讼,就相当于在社会层面掀起了一场核战争,不用想就知道阿拉巴马州白人将会作何反应。因此在公交车抵制运动发起的第一周他就给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纽约分会的律师写过信,为诉讼成功的可能性暗中寻求建议,他还和克利福德.杜尔以及本州几位经验丰富的黑人律师进行了广泛的交谈。大家一致认为联邦诉讼是最有把握的方法。如果胜诉,就可以借助法院判决来破局。与罗莎.帕克斯案件的上诉相比,这样做的胜算当然要远远更大,因为后者正陷在州法院里寸步难行。杜尔警告格雷,他的原告一定要立场坚定,否则白人权威带来的巨大压力很有可能导致原告撤诉。一旦出现这样的结果,对方紧接着就可以针对格雷本人提起刑事诉讼,指控他犯有“诉讼教唆罪”或者进行了虚假法律陈述。杜尔说他认识一个黑人律师就是被这套手段赶出了本州。

联邦诉讼的道路上布满陷阱,数以千计的技术与政治圈套正在恭候着他们。格雷向委员会报告称,诉讼委托人的选择是个难题。他需要那些曾经在公交车上遭受凌辱并且愿意以原告的身份站出来的人。目前他还未能找到哪怕一个经历合适并且敢于出头的蒙哥马利黑人男性充当原告,不过却已经初步圈定了好几位女性,包括克劳黛特.科尔文和她的母亲。他告诉委员会他应该在几天之后就可以立案。从法律层面上来看这个案子似乎很能站得住脚,但是案件最终宣判可能需要几年,至少也需要好几个月。格雷的汇报致使蒙改联领导层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如果他们取消抵制运动并且等待法庭终审结果,那么他们还不如当初就不发起抵制运动。如果他们继续坚持抵制运动,他们将不得不首次考虑设立永久性拼车体系的可能性,而眼下的拼车体系早已经不堪重负,每一天的压力都会为其增添几道裂纹。重压之下的蒙改联委员会的成员投票指示弗莱德.格雷与战略委员会在下周准备好提起诉讼的最终建议,但是在投票的时候大家心里全都没底。周一的蒙改联没有进行任何庆祝活动。可是在城镇各地的白人市民却兴高采烈。抵制运动就好比双方扭成一团的柔道比赛,乍看上去根本分不清谁胜谁负。经历了周末惨败的白人此时一个个欢天喜地,成功解除危机的黑人却因为自身行动的潜在后果而长吁短叹。抵制运动发起以来,双方每一次出手似乎都会被对方的新一轮应手压制住。自从公交车司机最初开口呵斥罗莎.帕克斯开始,情况就一直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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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4

到了星期二,蒙哥马利警察开始到处截停拼车系统的车辆。他们盘问司机,检查汽车的头灯和雨刮,经常抓住一丁点小毛病就乱开罚单,甚至不惜无中生有地构陷司机。为了避免挨罚,拼车司机就像驾校新手一样在公路上一点一点向前挪,转弯之前总会夸张地早早打开转向灯。可是警察照样给他们开罚单。乔.安.罗宾逊是一个从说话到开车全都一丝不苟的人,但是她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吃了不下17张罚单——不是因为超速就是因为低速。日渐增加的交通违章罚款一方面充实了蒙哥马利市政府的财政收入,另一方面也对蒙改联的拼车系统造成了釜底抽薪的效果。拼车司机们无不忧心忡忡,唯恐当局会取消自己的汽车保险会遭到取消或者吊销自己的驾照。拼车系统的主事人鲁弗斯.刘易斯遭受了越发激烈的批评与中伤,有人认为他的手腕过于专断独裁,也有人认为他过于同情拼车司机,却不够关心拼车乘客。

1月26日星期四下午,金从德克斯特教会办公室下班并开车回家,他的秘书以及摩豪斯校友鲍勃.威廉姆斯与他同车。当经过市中心的一个拼车站时,他停车接载了几个候车的乘客,这时两名骑摩托车的警察在他后面冒了出来。坐在金车上的所有人都尽量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架势,但是过了三个街区这两辆摩托车仍然紧紧咬在金的屁股后面。威廉姆斯认为不妨试试减速慢行,说不定警察会自行离开呢。警察一直尾随着金来到了下一个拼车站,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是搭车的乘客刚刚从车上下来,一名警察就将摩托停在驾驶座一侧的车窗边上说道:“下车,金。你被捕了。罪名是在限速二十五英里的路段开到了三十英里。”

愕然的金没有抗议,而是交代威廉姆斯赶紧回家通知柯瑞塔,然后就走出了自己的汽车。两名巡警立刻用步话机叫来一辆警车并且把金塞了进去。坐上警车的金一遍又一遍低声宽慰自己,竭力想要相信自己不会出事。 即便意识到警车正在驶离市中心,他依然没有对警察开口说出一个字。恐慌攫住了他:为什么他们不去监狱呢?警车越开越远,穿过一片片陌生街区直冲着乡下开去,金也越来越害怕。他仿佛已经看到一群私刑暴徒正在前方张牙舞爪,自己的脖子上仿佛已经套上了绞索。警车在黑暗的街道上拐了个弯,驶向一座大桥。恐怖占据了金的整个脑海,他的眼里除了河水什么都没有了。浑身战抖的他花了好半天才看明白前方刺眼的霓虹标志写得究竟是什么——“蒙哥马利市监狱”。五味杂陈的情绪如同潮涌一般瞬间淹没了金——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欢欣鼓舞,因为自己毕竟不会死在暴徒手里了;随后是一阵难堪,因为他甚至从来不知道监狱在哪里,一直都以为监狱位于市中心;接着是自责与愧疚,因为他明明知道好几位抵制者都已经被关进了监狱,可是却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可能遭到逮捕,以至于事到临头之际居然吓得魂不附体;最后是一阵比刚才更冰冷的恐惧,尽管并不像刚才那样扎心,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这一回当真要进监狱了。当他走在监狱的走廊里,闻到监室散发出来的臭味时,最后这层恐惧一直在他心里不断翻涌。他走进牢房,听到看守说:“到了,就是这里,进去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他麻木地站在原地,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铁门关闭的哐啷声在身后响起。他的人生从此再也不一样了。

不过金很快就从麻木中恢复了过来。当他还在打量木板条床铺和囚室角落的马桶时,其他囚犯纷纷认出了他。金自己也认出了一位因为参与抵制运动而被捕的小学教师。一群醉鬼与普通罪犯拥到金的面前,那位教师也挤在他们当中。他们都想知道金犯了什么事。蹲号子对于这些人来说当然算不上世界末日,而且每一位新囚犯都有值得一说的入狱经过。金的故事还没说完,一名囚犯就打断了他的话。他想让金帮忙把他捞出去。另一个人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然后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无奈的金只得大声叫道:“大家都静一静,咱自己总得先出去再来协助你们脱身吧?”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囚室笑成了一片。金一贯保持着既能就高也能就低的气质——在这句话里既有受过教育的社区领袖惯用的正式措辞“协助”,也有其他囚犯们惯用的口语词汇“咱自己”。此时他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平生第一次被捕的冲击就这样过去了。

此时威廉姆斯和柯瑞塔正在牢门外四处报信。第一个接到消息并且赶到监狱的人就是阿博纳西。他迫切想要赶紧把金营救出去,并且与警方官僚机构进行了激烈交涉。但是最终他不得不接受事实:这件事太复杂,轻易解决不了,而且当天已经太晚,就算缴纳保释金也不能放人了。于是阿伯纳西决定赶紧回去筹措现金。走出监狱之后他看到一车一车的德克斯特会众与蒙改联支持者已经围堵了监狱大门。在监狱里面,看守将金从牢房里提了出来。金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保释出去了,同监的其他人也都这么想。其中有人嚷嚷道:“出去以后可别忘了哥几个啊!”金大声回答道:“不会的!”但他很快发现看守其实是要带他去做指纹记录。指纹留下了,希望破灭了,他也回到了监室。当看守再次传唤他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不抱任何希望了。即便当他意识到看守比他更害怕的时候——因为四面八方赶来的黑人已经包围了监狱——他也依旧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心惊胆战的看守自行垫付了保释金,然后就不由分说地将金从监狱正门轰了出去。几个小时之前,六神无主的金刚刚穿过这座大门;此时此刻他却发现自己要在同一座大门外面向一大片祝福者们发表致辞。当天再晚些时候,阿博纳西在一场弥撒大会上得知了事态的逆转。他辛苦筹集的现金这一回可是用不着了。

金被捕的消息很快就在蒙哥马利的所有黑人当中传播了开来,一时间流言四起,各种恐怖故事四处流传,许多人都发誓一定要采取报复。弥撒大会的场外挤满了激愤躁动的人群。在会场里,金和其他蒙改联领导人担心迟到的人们可能因为无法挤进会场而做出暴力之举。此外他们希望也与尽可能多的人们分享金的故事,让大家都能感受到弥撒大会团结一致的欢乐气氛。因此领导层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措施,他们派遣传话人向围在场外的群众宣布,这一场大会结束之后将在另一座教堂立即召开第二场弥撒大会。得到通知的场外群众立刻奔赴了第二座教堂——大多数人都依靠步行——第二座教堂也立刻填满了,于是人们又赶赴了第三座教堂。

这样的场面在当天晚上一再重复上演,最后召开的弥撒大会不下七场,很多人都参加了不止一场大会。事态发展到这种程度简直不可思议。金的几个朋友与同事们——其中以德克斯特会众为主——经过热烈讨论达成一致意见: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再让金亲自开车上路了,因为这样做太危险了。为了保护他,他们要自发担任司机与保镖。金本人对于这一做法的任何异议都必须遭到无视,而且从当天晚上就要如此施行。有一位里士满.斯迈利(Richmond Smiley)径自去取来了他的0.25小口径巴雷塔手枪。后来给金当了多年司机的鲍勃.威廉姆斯(Bob Williams)被那晚的情景深深感动,他在大会后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一直工作到凌晨,创作了他自己日后首部公开发行的合唱作品——《神啊,我只是不能回头》。他在阿拉巴马州的唱诗班当周就演唱了这首歌。

第二天早上金一醒来就面临着充满压力的全新一天。对于他来说,过去十几个小时的升沉起伏实在快得有些吓人,不仅让他见识了恐惧的深渊,也将他推上了激昂的高峰。这一天晚上,柯瑞塔已经睡着了,而他却躺在床上心潮起伏辗转难眠。这时电话铃响了。“听着黑鬼,”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我们想怎么收拾你就能怎么收拾你,下周之前你就会后悔不该来到蒙哥马利闹事了。”对面怒火满腔的声音还没有住口,金就把电话挂上了。安眠的希望越发渺茫了。他来回踱步了一会儿想要平复情绪,但是睡意最终还是彻底消散了。于是他来到厨房冲了一壶咖啡。很多黑人都往他家里打过电话,有些人只是对他的被捕细节感到好奇,也有些人是为了抱怨拼车系统。他从来都猜不到下一个电话的内容会是什么。每一通电话都伴随着一幅意象,每一幅意象都在向他步步紧逼——白人的仇恨与憎恶,中产阶级黑人在重压之下的耿介态度,以及普通百姓的淳朴勇气或者穷困潦倒。每当他在弥撒大会期间站上布道坛的时候,总能看到无数张如痴如醉的面孔组成一片大海,他将这片海与黑人的声音联系在了一起。打电话的黑人带来的压力与面孔海洋的意象形成了鲜明反差,正如同打电话的白人与他回忆当中的克罗兹神学院形成了鲜明反差一样。无论怎样的理念,无论怎样宽广的心胸,都不足以同时满足或者容纳针锋相对的反差双方。年轻的金具有无限的潜力,他可以思考一切问题,成为他想成为的任何人。但是这份潜力却遭到了现实的制约,现实不仅束缚了他的手脚,也界定了他的为人。金坐在餐桌旁,双手捂着脸。他在内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满心恐惧,自己已经用尽了所知所学的全部手段,想要从他身上汲取力量的人们将会因为失望而步履蹒跚。然后他就大声说出了心里想的这番话。他没有说出任何一位神祇的名讳,而是将内心疑虑如同祷文一般全部念诵了出来。最后他说:“现在我已经行走到仅凭自己应付不来的地步了。”这句话一出口,他内心的恐惧突然开始融化消散。他强烈感受到他所谓的“内心之声”正在告诉他要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如此简单的建议却产生了奇迹一般的效果。刹那间金感到如释重负,突然就有了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勇气。这是金平生当中第一次经历超验的宗教感受。这一刻并不像弗农.约翰斯描述的那样充满了辉煌灿烂的异象或者黄钟大吕的声音,但是这点差别不过是源自语言描述的自由发挥而已。对于金来说,这个时刻唤醒并且证实了自己固有的信念,即宗教的本质并不是高大上的形而上学理念,而是立足于个体经历的个人感悟——当人类处于最脆弱且最崇高的关头之际,正是这样的感悟神秘地开辟了超越当下困境的坦途。

这一天是周六,金在蒙改联与德克斯特教堂的办公室一直工作到傍晚。这一天他处理了一大堆杂事。他给罗伊.威尔金斯写了一封信,感谢协进会向蒙改联提供的“慷慨捐赠”。金曾经公开批评协进会看不起抵制运动,可是之后没多久协进会的捐款就到位了。为了双方未来长期的共同合作,金第一次与这位被他尊称为“威尔金斯先生”的著名民权运动领袖交换了意见。这封信主要讨论了钱的问题,行文当中略微沾染着一丝怀疑的意味,措辞也礼貌得令人窒息。这是危机重重的一天,其中最令人警觉的一条传闻声称警方打算抄捡蒙改联设在鲁弗斯.刘易斯的“公民俱乐部”的办事处。那天金打了很多电话到处寻找备用地点,但是位于蒙哥马利市中心的黑人自有物业属于稀缺资源,因此这项工作进行的很不顺利。关于警方即将抄捡蒙改联总部的情报越来越密集地传递过来,以至于金和其他蒙改联领导人不得不在当晚将蒙改联的文件资料偷偷搬进几名可靠的公民俱乐部会员的汽车后备箱里。第二天早晨他们又趁着阿博纳西在第一浸信会教堂主持早间礼拜活动的机会将这批文件悄悄转移进了教堂地下室。几个星期后,E.D.尼克松在属于全黑人瓦工联盟的一栋大楼里为蒙改联找到了永久性的办公场所。

在下一周周一的执行委员会会议上,委员投票决定就蒙哥马利公交车上的种族隔离问题提起联邦诉讼。他们都知道这将是决定命运的一步。为了保证战术步伐一致,他们决定通知蒙哥马利的白人当权者以及他们自己的追随者,抵制运动将会独立于联邦诉讼继续进行。如果政府同意蒙改联目前提出的隔离政策改良方案,黑人将会停止抵制公交车,遵守这些条件并且等待诉讼结果。如果政府想把两件事掺和起来,主动提供隔离政策的修改方案从而换取蒙改联撤诉,那么蒙改联将会按照政府提出的具体条件加以考虑。坦率地说金与同事们对政府不抱希望,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协进会式的诉讼方式很可能收不到任何实际成效,而且还会加剧蒙哥马利白人市民的敌意。为了与政府将会进一步施加的惩戒手段相抗衡,蒙改联的领导人为人们描绘了一幅针对全套公交车种族隔离制度取得彻底胜利的愿景:届时人们将不再需要进行任何技术假设,不必再为了什么情况下什么人必须起身换座而纠缠不清。自由将会变得如此简单。只要有空座,任何人都可以坐下。

那天晚上,阿伯纳西的教堂里挤满了大约两千多人。在这场弥撒大会上,金向大家解释了蒙改联的策略。他试图提振人们的勇气,让他们团结起来共同支持诉讼决定和抵制运动;他试图拉近胜利的远景,并且驱散步步进逼的恐惧。这不是他最好的一场演讲。金说完之后,波拉德妈妈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教堂前面。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先例。自从被奉为抵制运动的步行英雄后,经常有些心直口快的老太太们在弥撒大会期间出于激动直接站起来讲话。她们很喜欢与会众们分享朴实的人生智慧以及自己在有权有势的白人家里帮佣时耳闻目睹的日常生活故事——比方说女主人有时会偷偷塞给她们五美元,表示自己愿意支持公交车抵制运动,接着又告诫她们千万别告诉男主人;转过头来男主人也会偷偷塞给她们五美元,表示自己愿意支持公交车抵制运动,接着又告诫她们千万别告诉女主人——类似这样的故事成为了弥撒大会上广受欢迎的余兴节目,既能提供娱乐又能振奋士气。

所有人都认识波拉德妈妈,因此当她站起身之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她说话的神气就好像自己在这种场合天然具有发言权一样。“孩子,到这儿来。”她对金说道。金走过去后,波拉德妈妈当众给了他一个慈母般的拥抱。“你今天不太对头啊,今晚你说话有些没力气。”

“不是的,波拉德妈妈,”金赶紧回答道。“什么事都没有。我很好,就和平时一样。”

“你少糊弄我,”她说。“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劲。是不是我们做了错事让你不高兴了?还是那些白人骚扰你了?”

金的脸上还挂着微笑,但是神情已经有些慌乱了。波拉德妈妈一眼就看穿了他。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她就把脸凑近他大声说:“这话我就跟你说这一次:我们都会陪你走到底的,但是就算我们不在你身边,上帝也会看护你。”说完这番话之后,波拉德妈妈又慢慢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人群当中爆发出一阵热烈喝彩,金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后来金表示正是她这番安慰的话语为自己带来了英勇无畏的能量。

几分钟之后,金发现现场的情况确实有点不对头。一个传信人悄悄溜进教堂并且来到阿博纳西身边,阿博纳西立刻冲进了地下室,再出来的时候看上去非常担心。此时金正站在教堂前面,捐献盘在人们手中传递着。他看到阿博纳西与其他蒙改联牧师正在窃窃私语。随后又有好几个传信人走进教堂又被派遣出去。难道蒙改联的文件到底还是被查封了吗?站在悠扬的管风琴乐声,金冷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几个传信人似乎想走过来,但又因为犹豫而止步不前。最后一位引座员向金招手,让金走讲台边上来,想要给他传递消息,但是S.S.西伊牧师插了进来,他对引座人摇头示意,阻止了他的行为。金见状挥手把阿博纳西叫过来低声问道:“怎么了?”

阿博纳西和西伊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阿博纳西支吾着说:“你家让炸弹炸了。”

“柯瑞塔和孩子没事吧?”

“我们正在核实。”阿博纳西痛苦地回答道,他本来想在告诉金之间就得到答案的。

金的内心极为震惊,但他依然维持着平静的表象。过去几天大悲大喜的经历已经令他不堪重负,此时他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下意识完成的。他对阿博纳西和西伊点了点头,走回讲台中心,告诉人们自己家出了什么事。他表示自己不得不先行离开,并且劝慰大家都应该平静地各回各家。几千名会众全都被这番话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有几个人还忍不住惊叫了出来。金说完话便迅速从教堂侧门走了出去。

混乱嘈杂的景象和声音将金家四周包围得水泄不通,金只得在这一片乱象当中冲着家的方向一步步向前挪。左冲右突的小男孩们拿着敲断一半的汽水瓶随时准备干架,成年人则挥舞着刀枪。有人堵在路障跟前与白人警察对峙,而白人警察则扯着嗓子呵斥他们赶紧离开现场。一个暴怒的男人被警察控制住了,他一边竭力挣扎一边大声叫嚣,倒是要看看白人警察敢不敢当场掏出点三八手枪打死自己。愤怒的嘶吼声,叫好的鼓噪声以及刺耳的警笛声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着郑重其事的黑人妇女齐声高唱《我的国家属于你》的歌声。在几位蒙改联领导层成员的左右护卫下,金踩着一地碎玻璃穿过门廊走进了客厅。这时屋里已经挤满了德克斯特会众,此外还有一群首次造访金家私宅的白人访客在房间里略显局促地聚成了一个小圈子,其中包括几名白人警察、记者乔.阿兹贝尔、盖尔市长、塞勒斯专员以及消防队队长。金挤过他们身边走进里屋,只见一群人正围着柯瑞塔与出生只有十个星期的小尤姬。看到金走进来,大家赶紧让开了座位。金紧紧抱住柯瑞塔,为家人的平安感谢上帝的保佑。然后他就彰显出了指挥官特有的凛然冷静气质。他知道还有很多非常重要的事要做,毕竟扔炸弹的行凶者尚未归案,而且屋外随时有可能爆发骚乱。于是他向还穿着睡袍的柯瑞塔俯身过去低声说:“亲爱的,先去换身衣服吧。”

接下来金回到客厅,从塞勒斯和市长那里签收了犯罪现场报告。两位官员都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他们谴责爆炸事并且会尽一切力量来惩罚犯罪行为。“现在后悔固然不错,塞勒斯先生,”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在金背后喊道,“但就是你的‘强硬政策’创造了导致本次爆炸的紧张气氛。在这方面你必须承担责任。”说话的是C.T.斯迈利(C.T.Smiley),他是德克斯特教会的理事会主席,他弟弟就是那位带着巴雷塔手枪给金开车的司机。此外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更重要的一点在于斯迈利是布克.T.华盛顿高中的校长,他的生计完全取决于城市专员的态度。因此谁也没想到居然是他率先抛出这番硬话。

闻听此言的塞勒斯和盖尔并没有答话。乔.阿兹贝尔与其他几名白人记者则打算赶紧离开金家赶回去发布新闻稿。他们都是国家级报刊的特约评论员,都知道这次炸弹事件将会成为热点新闻。但是他们却没法走出去,因为房屋已经被手拿武器的愤怒黑人包围了。一位直喘粗气的警察冲进来说道,人群当中已经有人放话声称,除非金亲自出面保证一切安然无恙,否则他们绝不会离开。

于是金走出房门,来到前廊,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试图用平静得有些夸张的语气平息众人的愤怒。他向人群保证自己全家一切都好。“大家不要恐慌。不要惊慌失措。不要使用武器。带着武器前来的人们请把武器带回家。要记住耶稣的教诲,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我们不崇尚暴力。我们要爱我们的敌人。我要你们爱我们的敌人。我们要对他们施以友善。我们必须像这样生活。我们必须用爱来对待恨。”围聚在一起的几百人静静地聆听着金的演说,金的内心感受也随着演讲的进行而越发高涨。“抵制运动不是我发动的,”金说。“是你们大家拣选我担任你们的代言人。我想让这片广阔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就算我被阻塞住了,这场运动也不会遭到阻塞;就算我被阻塞住了,我们的事业也不会遭到阻塞。我们的作为是正确的。我们的作为是正义的。上帝与我们同在。”

现场人群齐声念诵“阿门”,金则趁势退到一边,把发言权让给了塞勒斯。但是塞勒斯刚一开口,方才平稳下来的人群情绪又突然躁动起来,一阵阵嘘声此起彼伏。警察试图依靠厉声呵斥来维持秩序,可是嘘声却更响了。

金再次举起了手,“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他对大家喊道,“请大家听专员讲话。”

塞勒斯开始重新发言。他保证警方会为金家提供全方位保护。盖尔市长在接下来的发言当中宣布政府将悬赏五百美元捉拿涉事嫌犯。两人说完以后,金敦促人们赶紧解散。“回家好好睡一觉吧,”他说。“都回家吧,不要担心。大家应该像我和我的家人一样保持冷静。我们都没有受伤。我没事,我的妻子也没事。”

人群中有人叫道:“让她出来见见我们!”于是柯瑞塔走出来和金站在一起,人群这才陆续散去,随后记者和白人官员也离开了。每一位离开的人都有各自版本的故事,第二天这些故事就在整个城市传播开来。有一则传闻声称现场有一个白人警察亲口承认,要不是那个“黑鬼布道人”安抚了局势,那天晚上他必死无疑。许多黑人都会把金举手示意的姿势与甘地的著名姿势或者耶稣平复惊涛骇浪的形象相提并论。而C.T.斯迈利的故事同样以口口相传的方式迅速散播了开来:一名黑人校长竟敢当众奚落白人警务专员,这种事从前谁都不敢想象。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才是整个晚上最惊人的事件。

当天晚上金把受到惊吓的家人转移到了布鲁克斯家里——两年前他来到蒙哥马利的第一天晚上与弗农.约翰斯一起在阿博纳西家里吃过晚餐之后就是在这户人家过的夜。距离天亮还有好几 个小时,金老爹与柯瑞塔的父亲俄巴底亚.斯科特就先后赶了过来,将房门敲得震天响,将屋里的人们吓得惊恐不已。两位父亲此行的目的都是带着孩子赶紧离开这块炸弹轰鸣的是非之地,金老爹尤其来势汹汹。“差不多就得了,M.L.,”他说。“你也该回亚特兰大了。”金搪塞道炸弹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而且他也必须考虑此时离开蒙哥马利将会怎样伤害到十分重要的原则。金老爹打断他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父子二人争论了好几个小时,两人心里都很害怕。父亲强调运动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眼下的危险比起罗莎.帕克斯那时候还要大得多。儿子表示同意,这件事的性质确实已经远远超越了公交车座位本身。与此同时,柯瑞塔也坚决回绝了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回家的要求。两位老父亲撤退之后,金把妻子领到一边,深情地感谢她坚决站在自己这一边。尽管他并不缺乏力量,但是依然需要她的扶持。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柯瑞塔。

炸弹袭击过后的第二天也就是2月1日,弗莱德.格雷向联邦法院提交了诉讼文件。恰好也是在这一天,艾森豪威尔总统向国会提出要把普通邮资从3分钱涨到4分钱。这两项行动同时登上了全国各地报纸的头版。相比之下金家里遭到炸弹袭击的消息两天后才见报。艾森豪威尔的新闻当然引起了更大的反响,但抵制运动也在同一时间上升到了超越蒙哥马利的全国层面。

二月份不仅天气寒冷,而且危机四伏。就在2月1号晚上,E.D.尼克松家的庭院也遭到了炸弹的光顾,引来了另一群愤怒的围观者。三天后,《广告报》报道称格雷的一位委托人表示“没想到”她本人会被列为原告。她告诉盖尔市长:“您知道的,我可不想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位女性名叫吉纳塔.里斯(Jeanatta Reese),原本在市长亲戚家帮佣。此前黑白双方的访客都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强迫她做出了许多相互矛盾的承诺。如此巨大的压力致使她陷入了崩溃。自从遭到炸弹袭击以后金家门外一直停着警车。但是现在金家门外的警车消失了,里斯家门口却出现了警车。蒙改联的抵制者们认为警车的调动表明这位女士正在遭受巨大的恐惧,在目前局势下这一点意味着她投靠了白人阵营,而白人则立刻决定她已经成为了比金更有资格获得警方保护的人。这样一来弗菜德.格雷就陷入了杜尔曾事先警告过的麻烦。

三天后白人学生在阿拉巴马大学发动了暴乱,因为法院下令大学接纳建校以来的第一名黑人学生奥瑟琳.露西(Autherine Lucy)入学。一时间谣言满天飞,有人说暴乱的直接诱因是有几名白人看到露西乘坐一辆凯迪拉克车进入了校园,因此异常愤怒;也有人说白人们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他们听说露西用一张百元大钞缴纳了注册费。鉴于白人学生反应激烈,大学理事会暂停了露西的入学资格,理由是为她的安全着想。为了能够入读这所大学,露西和协进会与校方周旋了三年才赢得官司,但现在校方竟然认为需要为暴乱负责的人是她而不是暴徒们,因此她与协进会都感到非常震惊。他们很快就再次向法庭提起诉讼要求重新入学。愤怒且茫然的罗伊.威尔金斯在纽约表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暴乱。不过暴乱事件已经“成为了套路”,这次暴乱无非是许多同类事件当中的一起而已。因此在他看来,“(暴力行径)已经成为了根深蒂固的原则,就像一台充分润滑的机器那样随时都能发动。”

蒙哥马利征兵局在阿拉巴马大学骚乱过后第二天取消了弗莱德.格雷的教士缓役资格。四天之后,密西西比州与阿拉巴马州的白人公民理事会在蒙哥马利体育馆举行集会,共有一万人参加了这场号称是本世纪规模最大的种族隔离集会。三名蒙哥马利市政府专员全部登台亮相,成为了本次大会的中坚分子。“我相信你们不会允许协进会来掌控你们的州,”明星发言人、密西西比州参议员詹姆斯.伊斯特兰(James Eastland)如此宣称。他开出的“唯一求胜处方”就是让南方白人“拿起武器组织起来。”这次集会之后过了三天,蒙哥马利某法官挑选了一个特殊的大陪审团来调查城里的种族骚乱现状,检察官在陪审团面前传唤了超过两百名黑人证人来举证抵制运动领导人的身份。社会上有传言声称陪审团的意图是要根据1921年的一条法律针对蒙改联领导人提出刑事起诉,这条法律禁止一切“没有正当原因或者法律理由”的抵制活动。正当证人们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大陪审团面前亮相的时候,蒙哥马利警方还以诉讼挑唆的罪名批捕了弗莱德.格雷。乔.阿兹贝尔在《广告报》上写到,蒙哥马利已经走向了“全面种族战争”的边缘。

通宝推:otto,豪哥的江湖,mezhan,
家园 如约而至

首先要表示祝贺和钦服,质量很高,错误不多。

现在略举如下,形式随便一点,以节约时间。

1他们跟随着来自第一浸信会(First Baptist Church)的白人布道人向北穿过城镇来到哥伦布街,然后向东爬上泥泞的山坡来到了雷普利街。

评析,这里的第一浸信会不是组织,而是地址,是这次出走的起点。

理由是they followed sb and north though... ,then east up ...不成句

应该是 they followed sb out of the First Baptist Church and north though... ,then east up ...

可译为他们跟随白人布道人从First Baptist Church出发。

2双方之间的紧张关系最终致使教会当中的“高等成员”们发起了一场运动,打算将教堂整修一番。

应该是他们的紧张关系达到了顶峰,当。。。

3如果星期天赶上下雨,信众们的鞋子难免沾满泥水。

应为 下过雨之后,星期天上教堂信众们的鞋子难免沾满泥水。

理由是,并不需要当天下雨。

4只要肺活量足够大且信仰足够坚定

应为 只要肺活量足够大且声称信教

原文是claim,就是声称,上文说了,没有任何资格鉴定。

5饱学的怀疑主义者W.E.B.杜博斯认为,在二十世纪即将到来时,“布道人是黑人在美国土地上发展起来的最独特的角色。”

应为 饱学的怀疑主义者W.E.B.杜博斯, 在世纪之交宣称,。。。

6 卖不动房屋的白人房地产经纪人经常会把客户的预付款借给斯托克斯,

不是把客户的预付款借给他,而是借给他首付款,让他能够去买房。

至于这个钱是哪里来的,是不是其他客户的预付,我们是不知道的。

7他愿意将这份地产的所有权交给教会,以此换取自己的圣职薪俸。

不是圣职薪俸,而是财产权。

他愿意把这份地产交给教会建教堂,作为交换,他索取牧师住宅的所有权。

title是财产权。

8在献堂礼上斯托克斯慷慨激昂地感谢了全体会众的努力,这座教堂从此拥有了“一日一砖教堂”的美名。

应为, 在献堂礼上斯托克斯引领会众,慷慨激昂地感谢了这座教堂的建成。

理由是,原文是Led,而且教会会众经常要为各种事务表达感谢。

所以这里不是感谢会众,而是带领大家感谢教堂的建成——在主的旨意下。

9前面还有一句

结果一位联邦军准将闯进州议会大厦宣布州政府暂时关门,直到政府官员愿意重新考虑帕顿的立场为止。

漏译了again, 大概是曾经关过门。

reconsider根本不要需要宾语,这样翻译很怪,倒像政府官员与帕顿的立场不一致,

准将在强迫他们采纳帕顿的立场。

可以译成直到政府官员愿意改变主意,或者按你喜欢的成语法,直到他们愿意改弦更张。

10

作物歉收与耕地止赎迫使黑白双方的贫苦农民纷纷逃离农村涌进蒙哥马利。他们经常在街上的树丛里栖身,他们的娱乐活动无非是观看露天进行的被扣押房屋拍卖。

lived in clumps on the streets

你不觉得生活在街上的树丛里很奇怪吗。

应该是 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生活,

耕地止赎含义不明,我怀疑应该就是作物歉收后交不起地租。

好了,中国人的十全恶习我也未能免俗,弄出十条来,先就这样吧。

通宝推:万年看客,
家园 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5

2月20日,金暂且离开了蒙哥马利,前往菲斯克大学为该校的宗教重点周布道。当他还在纳什维尔时,有一位贝亚德.拉斯廷(Bayard Rustin)来到了蒙哥马利。日后将会有很多外来者永久性地卷入金的人生当中,第一个登场的人就是拉斯廷。他在抵制运动战术家与外部世界之间开辟了一条双向车道。至今一直在支撑抵制运动的黑人教会精神自有其局限,拉斯廷则为抵制运动带来了远远超越局限之外的经验与影响力。拉斯廷是一位享誉国际的和平主义者,也是一名流浪歌手,一名身无分文的世界环游家,一位造诣精深的非洲与前哥伦布时期土著艺术品收藏家,还是一位奉行波希米亚生活的格林尼治村哲学家。拉斯廷到达蒙哥马利时已年近46岁,在此之前他一直或多或少地过着无业游民的生活,同时致力于实现世界和平与种族友爱的理想。阿博纳西与尼克松第一次见到拉斯廷之后都觉得他是个多姿多彩的人物——此人英俊高瘦,精力旺盛,长于谋划,满脑子主意,说话滔滔不绝,语调高亢自得,只不过操着一口刺耳的西印度群岛口音。就算是狄更斯或者雨果这样的文学巨匠也必须耗费不少脑力才能塑造出这样一号人物。

拉斯廷于1910年出生在一个黑人酒席承办人家庭里,在九个孩子当中排行最末。他家位于宾夕法尼亚州西切斯特市一条绿树成荫的大街旁,是一栋有十六个房间的豪宅。与脏兮兮的姐妹城市切斯特(也就是克罗兹神学院的所在地)不同,西切斯特具有开明富裕城市的所有优点。这座城市是一家颇有影响力的贵格会集会的所在地,拉斯廷一家都是该集会的成员。此外这里还进行了许多种族融合教育进步实验。拉斯廷知道这栋豪宅的产权并不归他们家所有,但他从来都不清楚自家人是怎么搬进来的。惯常的答案声称白人们“用不着”这栋房子了,而且希望他们最青睐的厨师兼宴席承办人住得离自己近一点。也有传言声称拉斯廷的母亲的家族是某印第安人部落的后裔,很久以前他们起诉了市政府,旨在夺回原本属于该部落的产业。但是拉斯廷从来都不敢肯定这个故事与自家住宅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沃伦.哈定当选总统那年,拉斯廷是一名十一岁的早慧少年。他在学校里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以至于招来了同学们的嫉妒。他们奚落他说他连自己爹妈是谁都搞不清。拉斯廷一开始完全不明白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进一步遭受嘲笑之后他回到家里想要问个明白,结果他的整个世界都遭到了颠覆。一直被他当作大姐的佛罗伦丝其实是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和父亲——一对没有受过教育的膳食供应商——实际上是他的姥姥与姥爷;他的八位哥哥姐姐实际上都是他的舅舅与阿姨。自从他出生以后,所有的家庭成员就共同维持了一副假相,将非婚生的外孙打扮成了婚生的儿子。年幼的拉斯廷试图调整自己的心态,为此他进行了许多次心理跨越,其中跨度最大的一次就是他开始关注佛罗伦丝的现任男朋友。拉斯廷家很不喜欢这个人并且根本没拿他当回事,但现在拉斯廷却将这个男人看成了自己的继父。此前拉斯廷通过反复追问得知,自己多年来不见踪影的亲生父亲是一名西印度群岛移民,而佛罗伦丝的现任男友同样来自西印度群岛。这也正是此人在拉斯廷家里不受待见的原因。美国黑人向来厌恶西印度群岛移民,因为他们作风傲慢,操着英国口音,而且肤色意识极强。拉斯廷从小就听着黑人将西印度群岛移民称作“赶猴人”,现在他开始努力控制自己对于这些人的偏见,尤其包括住在自己家里的那一位。他在震惊之余做出的第一反应就是更仔细地听新继父讲话,并且在几周之内就学会了一口相当浮夸的西印度口音。这副口音从此伴随了他一辈子。

大萧条致使拉斯廷一家陷入了贫困,他本人也不得不离开了大学,前往哈莱姆投靠亲戚。他这一时期在餐馆当侍应生,在街角卖唱,谈爵士乐,谈革命,为白人做私房菜,去城市学院上免费夜校,剩下来的就是磨炼自己的生存艺术。他在1931年来到哈莱姆时,当地最火热的政治话题就是共产国际针对一位名叫奥古斯特.约金恩(August Yokinen)的芬兰移民进行的“公审”。此人在一家美共开设的夜店里担当门房,他的罪名是对三名黑人顾客言行无礼。这次公审共有1500人参观,还得到了《纽约时报》头版的报道,极其成功地宣传了共产国际在种族问题上的严格兄弟友爱政策。此外在整个哈莱姆只有美共经营的夜店奉行种族融合制度。拉斯廷是这些夜店里的常客。尽管身为贵格教徒的他一度倾向于更经常与社会主义者联系在一起的彬彬有礼的和平主义,但是社会主义者对于种族主义的官方立场却令他大失所望:他们认为等到社会主义最终实现的那一天,种族主义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不见。这一教条得出的推论致使社会主义者认为一切针对种族问题的躁动都是浪费资源。从实际层面来说,这一立场意味着信奉社会主义的白人从来不会涉足哈莱姆,而拉斯廷也因此越发厌恶他们。于是他转而加入了美国共青团。

拉斯廷的音乐才华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得到了蓬勃发展。忠于共产国际精神的拉斯廷在这一时期学会了数量惊人的多种歌曲,包括工人歌曲、英格兰牧歌与经典民谣。在纽约的咖啡馆,他找到了为民谣歌手利德贝利伴唱的工作,他还跟随乔什.怀特巡游了将近两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在当地发展共青团员。他的各项资质使他成为了理想的组织者:他能用演讲或者歌曲抓住人群的注意力,能够流利地撰写政治宣传册,还能筹办会务。他是一个既无恐惧又无牵挂的人,在白人与黑人两边都能吃得开。因此他很快就成为了美共的青年纳新专员。

1941年6月,希特勒入侵了苏联。几天之后美共中央委员会就命令拉斯廷同志立刻停止一切反对吉姆克劳法的工作,因为美共的政治路线一夜之间就发生了转移。现在同志们必须暂停一切有可能分散美国社会注意力的活动,并且将希特勒的威胁摆到第一位。大吃一惊的拉斯廷要求给他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过去几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多次穿越美国,在大学、中学与工会礼堂里发言。他已经找到了自我,因此他实在不能仅仅因为美共更关心苏联而不是种族问题就将过去几年的工作全都弃之不顾。另一方面,不服从中央号令就只有退党一条路,换句话说就是要舍弃掉过去十年里结识的绝大多数朋友与最稳定的参照点。第二天,拉斯廷来到中央委员会宣布退党,重新成为了一个没有组织的人。

几个星期后,拉斯廷获得了与搬运工兄弟会总裁A.菲利普.伦道夫见面的机会。在此之前身为美共党员的拉斯廷一直看不起伦道夫,认为他这一辈子都仅仅是个温吞水的社会主义者而已。现在突然之间伦道夫却摇身一变成为了最激进的黑人领袖。他公开威胁罗斯福总统,假如不颁布禁止在国防工业中执行种族歧视政策的命令,他就要在3月份的华盛顿发动大规模游行。这一次抨击伦道夫嗓门最大的势力恰恰正是美共,其中也包括不久前刚刚将拉斯廷驱逐出党的几位黑人党内领袖。他们认为伦道夫干涉美国备战的企图无异于卖国通敌。在伦道夫的办公室里,拉斯廷痛陈了自己的失误,认为自己为美共工作这么久实在是有眼无珠。向来宽宏大量的伦道夫则告诉他不必挂怀。鉴于拉斯廷的才华,伦道夫给他安排了一份临时工作,让他参与3月份华盛顿游行的前期筹备。罗斯福最终做出妥协并且签署了禁止国防工业部门种族歧视的命令。然后伦道夫就安排拉斯廷前往和解团契去面见了A.J.马斯特。

年轻的拉斯廷以和解团契秘书的身份开始了全新的职业生涯。这一次他成为了一名四处游走的甘地主义者。和解团契的领导人意识到,只要希特勒还在发动战争,招揽和平主义者的企图就注定徒劳无功。于是他们决定强调甘地非暴力主义的反殖民侧面。意识形态政治往往像跷跷板一样,一头压下去另一头肯定会抬起来。正当黑人权益活动家们在共产主义圈子里日益成为禁忌之时,他们却突然在甘地主义圈子里脱颖而出了。战争期间,和解团契发展出了一个全新的组织,更名为争取种族平等大会(Congress of Racial Equality)。拉斯廷不仅为和解团契工作,也效力于平等大会,就像另一位年轻的上层阶级黑人詹姆斯.法默(James Farmer)一样。他们两个都很崇拜一位四方游历的甘地门徒克里希纳拉尔.奚里哈兰尼(Krishnalal Shridharani),此人是《没有暴力的战争》(War Without Violence)一书的作者。这本书成了平等大会的半官方圣经。此外奚里哈兰尼并不忌讳喝酒抽雪茄,而且还是个情场老手。他以身作则地表明了甘地主义政治并不等同于沉闷禁欲的生活方式。这套做派让两位美国年轻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但是追随甘地主义确实需要在其他方面做出牺牲。贵格教徒历来有权在战争期间去医院帮工,从而代替服兵役。但是拉斯廷却在1943年放弃了这项权利,认为这是有悖于良心的特权。不过他依然拒服兵役,于是在二战后期被关进了路易斯堡监狱。获释后他成为了解放印度委员会的领袖,并屡屡因为在华盛顿英国大使馆门外示威而被捕。1947年,拉斯廷加入了平等大会发起的乘坐公交车穿越南部联邦的行动,以此来检验最高法院的最新裁决,即在州际公交路线上不能强迫黑人乘客坐到公交车的后面。怀有敌意的白人用殴打来应对黑人的挑战,并且给很多自由乘车运动参与者都扣上了违反当地种族隔离法的罪名,拉斯廷也位列其中。协进会原本打算将这起案件当成宣传最高法院裁决的典型案件,上诉工作也一直在推进。可是有一天罗伊.威尔金斯却将自由乘车人员叫到办公室里,告诉他们协进会律师弄丢了他们的跨境公交车票。这些车票是至关重要的证据,离开它们官司肯定打不赢。因此他认为上诉工作必须立刻停止,否则“你们几个都将被铁链串成一串去服苦役。”乘车运动成员们顿时一片哗然,他们指责当地协进会官员挺不住压力出卖了他们。但拉斯廷却采取了甘地主义立场,认为愉快地接受惩罚或许比合法规避惩罚更有助于种族事业。“如果我们理应坐牢,那我们就去坐牢好了。”他面带微笑对威尔金斯说。这一次获释之后,甘地的国大党邀请他来到印度旅行了六个月;而后他又来到了非洲,与克瓦米.恩克鲁玛这样的年轻非洲反殖民主义者共事,共同成立了支持南非抵抗运动委员会。关于他四方游历的故事成为了甘地主义知识分子圈子内部的传奇。

回国之后的拉斯廷迎来了进一步的囚禁与好几次殴打。有一次在新奥尔良他被打掉了几颗 门牙。 1951年6月25日,他率领一群宗教理想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以及和解团契成员中央公园游行到时代广场,游行主题是抗议朝鲜战争。途中有一名路人被他们的演说激怒,于是夺走一块标语牌,扯碎了上面的纸板,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棍子。紧接着他抡起棍子就径直冲向拉斯廷,痛骂他们都是一帮共匪。拉斯廷冷静地递给此人第二根棍子,邀请他两根棍子一起上。此人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两根棍子都不由自主地脱手了。但没过多久他就认准了另一位游行者并且劈头盖脸地砸下一顿老拳,而拉斯廷则兴奋地对路人大叫,让大家都看看心甘情愿地挨打如何彰显了非暴力原则的力量。

拉斯廷向来是个一眼看不穿的人。刚才他才进行了一场庄严的演讲,接下来就可能突然露出一副灿烂笑脸,表示他得去“甘地一下”某某人,让他们为游行运动捐款。他具有强烈的荒诞意识与杰出的恶搞天赋,而且还喜欢怪腔怪调地模仿加里.格兰特的口音——这副口音极大地强化了这两项特长。格林尼治村的波西米亚文化氛围十分赏识他在这方面的魅力。他常常在白马酒馆喝酒,他的酒友包括狄兰.托马斯、诺曼.梅勒以及其他许多知名文化人。回到公寓后他又会一边弹奏大键琴一边演唱各种晦涩小调为别人助兴解闷。他的个人生活是个谜,甚至连他的大部分朋友都不了解,但人们普遍认为他是同性恋。假如拉斯廷真有这方面的倾向,那么倒是与他生活中的诸多癖好相得益彰,起码也能解释一下有时候他为什么如此古怪——比如他很喜欢为公园大道的富人烹饪美食,再比如有好几个赞助人一直在向他赠送金钱或者艺术品。在当时的格林尼治村里同性恋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拉斯廷后来还是开始陷入了公开的麻烦,他的政治同僚们都担心在他的心灵深处可能潜藏着自我毁灭的冲动。

拉斯廷接连闹出了好几次事端,使得和解团契面临着被公共丑闻吞没的威胁。最后马斯特不得不向拉斯延以及和解团契的其他高层领导表态:他爱拉斯延就像爱亲生儿子一样,但如果下次他再闹出点什么事来,那么他将别无选择,只能解雇拉斯廷。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再发生什么事,直到1953年1月21日为止。这一天拉斯廷与另外两名男子在加州帕萨迪纳市一辆停靠汽车的后座上一起被捕,被判处有伤风化罪入狱三十天。第二天他就主动辞去了自己在和解团契里的职务。刑满获释后回到纽约的拉斯廷可谓落魄到了极点。在他看来本世纪最重要的一场社会斗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可是他却在这个关口失去了马斯特的领导层圈子的信任——这个圈子基本上就包括了所有能够雇佣他参与这场斗争的人们。拉斯廷的人生总共崩溃过三次:第一次他发现了自己的狗血身世,第二次他脱离了为之奉献多年的美共,如今这是第三次。此时他身上已经积攒了一大堆标签,包括无业游民、私生子、黑人、前共产主义者、前科犯人以及同性恋。无论根据哪一套社会标准来衡量,他都与残次品无异。但拉斯延坚信他不仅可以挽救自己,还能用积极的道德观影响整个国家。对他来说这就是宇宙的运行逻辑,是专属于这个时代的浪漫。他先于其他人看到了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当中暗藏着怎样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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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6

拉斯廷坐车离开纽约前往蒙哥马利的同一天,金来到了纳什维尔参加菲斯克大学宗教重点周的活动。拉斯廷选择的时机很微妙。就在当天早上,阿博纳西收到了市政专员和一群白人商人的所谓最后通牒:如果黑人即刻接受此前被他们拒绝的和解条件,所有抵制行动参与者“都不必担心遭到任何报复”;如果黑人仍然拒绝和解调解,那就要依法办事了。阿博纳西猜不透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全程都在传言大陪审团已经做出了一大把刑事判决。一番讨价还价未果之后,他只好走到外面告诉记者,市政府方面不仅坚持种族隔离制度,还打算提高车票钱。“我们已经在寒风冷雨当中走了十个星期……现在天气已经转暖了。我们将会继续走下去,直到市政当局拿出更好的提案为止。”

说完这套讲给公众听的大路话之后,阿博纳西立刻召集蒙改联执行委员会举行紧急会议。与会人员普遍同意目前抵制运动的各方面进展都很不错,但是如果领导层与拼车司机全都进了监狱,抵制运动还能继续进行下去吗?那些白人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呢?大家一致认为白人想对抵制运动实施“斩首打击”,而且他们最想抓的人就是金。谁也不敢公然声称这个想法令其他人颇感心安,不过确实有几个人表示就算金被抓走了他们也会将抵制运动坚持到底。一时间空气中充斥着逃避的气息,因为房间里谁也没有过遭受逮捕的经历。最后还是S.S.西伊好像着了魔一样站起来对大家说:“我们都知道他们想要把我们和金博士分开。金也知道他们的算计。他谈到过这个问题,我见过他脸上的不安神情。他们这点伎俩我在别处见多了。要我说我们就应该一起去坐牢!”

这番话无异于在房间里点响了炸雷。一位正向门口走去的牧师收住脚步开口问道:“那么我们要怎么做呢?”这是个很合理的提问,但却遇到了十分情绪化的反应——委员会成员与旁听人员全都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对西伊表示支持。现场洋溢着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氛围,以至于淹没了一切关于战术步骤的繁复讨论。那天晚上他们在圣约翰非裔卫理圣公会教堂举行的一场大规模弥撒大会上给出了执行委员会的一致意见。这次弥撒大会共有四千余人参加,其中只有两个人投票表示应当按照市政府的条件结束抵制。

第二天早上,阿博纳西通过电报向市政府通报了蒙改联的决定。此后没多久贝亚德.拉斯廷就敲响了他家的房门。阿博纳西很赏识拉斯廷提供的若干意见,但除此之外他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这位不速之客。拉斯廷很想详细讨论一下抵制运动的始末,阿博纳西却恳求他长话短说,因为他们的谈话环境实在太吵了——信使不断在他家里进进出出,门廊上驻扎着警卫员。他还建议拉斯廷回到旅馆房间之后要拉下窗帘并且反锁屋门。

相比之下,E.D.尼克松接待拉斯廷的时间要更长一些。一方面是因为他并不像其他担任实务的蒙改联领导人那样忙碌,另一方面他与拉斯廷都曾经接受过A.菲利普.伦道夫的提携与指教——事实上拉斯廷这次造访蒙哥马利全靠伦道夫为他筹款凑路费——因此两人刚一见面没多久就熟络起来。尼克松告诉拉斯廷,阿博纳西的周遭环境之所以几乎处于临战状态,是因为他们觉得警察随时有可能开始围捕遭到起诉的人们。拉斯廷认为焦虑地坐等警察上门的蒙改联领导人很可能犯下了战术错误。这样做很容易让人觉得执法人员是堂堂正正的正义之师,而蒙改联领导人才是鬼鬼祟祟的犯罪分子。他很温和地给出了一条更加贴近甘地主义的建议——相当于当年将棍棒递给攻击者的做法。那天晚上离开尼克松家之后,拉斯廷又来到南杰克逊街端详了一下金的住宅。为了保证安全,金家屋顶上串接了一排泛光灯,用来照亮房屋四周。尽管拉斯廷十分失望地得知金家人全都不在蒙哥马利,但是住宅外面依然站着很多负责警戒的志愿者。

那天晚上阿博纳西给纳什维尔打电话告诉金,情况已经确定了。大陪审团已经发回了该市史上涉案人数最多的起诉书,这一次非得有人坐牢不可。警察、检察官和白人记者已经在法院里忙了一整天,现在到处都说他们第二天就要开始收网行动。金答应阿博纳西,明天早上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返回蒙哥马利。他马上订购了先到亚特兰大再到蒙哥马利的机票——他去纳什维尔之前先把妻子和女儿送到了亚特兰大,本来打算让她们在那里住上一个星期——然后又取消了在纳什维尔剩下的日程安排。当第二天的早班飞机在亚特兰大降落时,他知道自己首先必须通过来自家庭的严峻考验,然后才能返回蒙哥马利一步踏进吉凶难料的监狱深渊。自从炸弹事件以来,他的母亲已经卧床不起三个多星期了。金老爹本人更是从一开始就认为金根本不该去德克斯特教会,因此金知道这场危机的时机简直糟糕透顶。当时有一项很能说明问题的巧合:金老爹即将签署一份涉及十五万美元贷款的法律文书,这笔资金将用于以便以谢教堂的建设计划。在1956年全国没有几个牧师具有足够的信用去筹借这样一笔巨款。一段时间以来,每当金老爹描述教会发展规划的时候,总会将这个雄心勃勃的贷款金额当成规划核心。直到日后他取得更大的成就之前,这笔贷款的意义都将无可替代。在亚特兰大机场大厅里,金一步一步走向前来接机的父母。看到两位老人神气低落、脚步沉重,金的心里也是有苦难言。今天本来应该是二老人生中值得骄傲的一天,可是这一天已经毁在了他的手里。

从机场开车回家的路上,金老爹终于爆发了。他认为儿子决不能返回蒙哥马利。第二天早上家里的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那天的蒙哥马利《广告报》报道称,115名黑人令人难以置信地遭到了同时起诉,警方已经开始了大规模围捕。就连亚特兰大的电台都播报了这条新闻。老金说他已经和他的朋友、亚特兰大警察局局长赫伯特.詹金斯(Herbert Jenkins)谈过了,就他所知蒙哥马利的警探们已经来到了亚特兰大,希望能挖出几宗陈年旧案作为逮捕金的借口。詹金斯还说蒙哥马利当局想把金赶出阿拉巴马州。在金老爹看来,如今情况已经恶化到了这种地步,因此在局势降温之前儿子都应该留在亚特兰大。在这里金老爹能够得到黑人社区的强有力支持,甚至还有若干名白人当权者愿意支持他,比如警察局局长詹金斯与威廉.哈兹菲尔德(William B. Hartsfield)市长。

像往常一样,金默默地听任父亲自说自话。金老爹说他肯定自己是对的,但是为了打消儿子的疑虑。他还邀请了梅斯博士与其他几位最受金敬重的长辈下午到家里来给金做思想工作。这些人都很有身份,具有成熟的判断力,而且都很关心金,因为他们都是从小看着金长起来的。金可以亲耳听听他们有什么话想说。金同意留下来参加这场家庭峰会,尽管推迟出发意味着会错过前往蒙哥马利的转机航班。

约定的时间到了。金家聚集了梅斯博士、亚特兰大大学校长鲁弗斯.克莱门特、当地非裔卫理圣公会主教、《亚特兰大世界日报》编辑以及六位奥本大街最有影响力的富人。金老爹向各位客人重复了一遍回家路上的发言。这一次他比开车回家的时候更情绪化了。在场的各位全都轻声表示同意。金对此一点也不奇怪,他知道他父亲是个精明任性的人,原本就不会被邀请持有不同意见的客人上门。汇聚一堂的各界领袖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发言支持金老爹,直到最后金痛苦地打断了他们。“大家都不用说了,我必须赶回蒙哥马利。”此时此刻他的朋友们正在遭受逮捕与监禁,他怎么能一个人躲在亚特兰大呢?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沉默,然后金老爹就当着大家的面痛哭了起来。这一天他原本打算与在场客人当中的几位进行高达六位数的保证金互换,现在他的呜咽声却使得房间里的寂静氛围尤其折磨人。金哀求地朝着梅斯博士看去,后者随即开口表示小金的意见兴许也有些道理。在座各位也许都可以充分发挥各自的影响力,从而在阿拉巴马州保护金。这番话在很多不同方面打破了紧张局势,尤其是为大家提供了起身找事做的机会。在场的一名律师立刻跑去打电话呼叫了鼎鼎大名的瑟古德.马歇尔。他很快就带回了好消息:马歇尔给出了重磅承诺,表示将要投入协进会的全部法律辩护基金为小金抗辩。马歇尔的承诺和其他人的保证逐渐平复了老金的情绪,随即他就表示要去蒙哥马利去支持儿子,最起码也要亲自将儿子送到牢门口。此时的金老爹终于恢复了常态,但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要拖延时间——至少在行程紧张的小金看来父亲正在故意磨蹭。金老爹也要去蒙哥马利,但他首先要办妥贷款事务。而且他不想坐飞机,只想坐车走公路。但是他既不想让金开车也不想自己开车,还不想让各自的妻子开车,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太危险。首先他得找个司机,然后一家人就能赶在明天一早出发了。

因为在亚特兰大的种种耽搁,金错过了正在蒙哥马利上演的一场别开生面的戏码。按照抵制行动起诉书,第一个要抓的人就是E.D.尼克松。但还没等警官上门,他就遵照贝亚德.拉斯廷的建议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县法院,来到执法官的办公室里说道:“你是不是要找我?好了,我来了。”警官们面面相觑了一阵,然后就将尼克松迎进了牢房。没过多久尼克松就完成了做笔录、按指纹、拍照与缴纳保释金的全套手续并且得到了释放。回到法院大厅里,尼克松微笑着向几名黑人打了招呼,然后他的壮举就立刻口耳相传地传遍了整个蒙哥马利黑人社区。尼克松把被捕的恐怖过程彻底改造了一番——比起在牙医手下过一遍还要快得多,而且一点也不疼。不久,尼克松的老牧师同样一脸庄重地走进了法院。按照新闻快讯的说法,这位老人还有说有笑地与逮捕他的警察相互调侃了几句。

类似这样的行为引发了连锁反应。法院里的场面传得人人皆知,引来了更多的被指控人与看热闹的闲人。前来自首时不少人脸上的微笑都是硬挤出来的,但是缴纳完保释金离开监狱时每一个人脸上的微笑都是真诚的。围观人群逐渐增加到了数百人之多,掌声和鼓励的话语开始提振现场的情绪。已经交保出狱的人们建议那些正在走程序的人们要尽快交纳300美元保释金。至于遭到警方上门逮捕的人们——比如阿博纳西——总会在穿过人群时与围观者握手拥抱打成一片。很快警官撒出去的法网就空空如也地拖了回来,因为太多的黑人都自愿走向了市中心。人群当中洋溢着欢声笑语。有个热门笑话声称一部分包打听的黑人在电话上得知逮捕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反而气得心烦意乱,觉得自己折了面子。甚至有几位白人警官也受到了现场戏谑氛围的感染,脸上不由自主地挂上了笑容。眼看着法律的惩戒精神遭到了颠覆,恼羞成怒的巴特勒警长跑到外面大吼道:“这里不是杂耍园子!”但他的举动全无效果。监狱的大门几百年来以来都只会令人联想到恶臭扑鼻的囚室与不堪言状的暴行,但现在这扇大门正在转变成为指向荣光的通道,投案自首的罪犯们一个个就如同好莱坞首映式上的明星一样受人追捧。

乐见其成的拉斯廷也一直在幕后抓紧工作。随着事态继续发展,出现了保释金短缺的局面,尚未被逮捕的抵制者很可能因此而得不到迅速释放。于是拉斯廷说服一个朋友给他电汇了一笔5000元的贷款,然后把这笔钱移交给了尼克松。忙完这一天之后,拉斯廷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出去散步。抵制者们反复警告他说蒙哥马利当局正在迫切寻找一个“局外人”,将造成目前乱局的责任全都栽到此人头上,因此他最好不要抛头露面。不过拉斯廷并没有听从劝告。这一次他去造访了吉娜塔.里斯——也就是此前因为不堪重负而将自己的名字从蒙改联诉讼原告名单上撤下来的那位女性。两辆警车仍然停在她家门外。拉斯廷走上前去轻描淡写地告诉值班警官他想看看里斯太太。警察们自然从没见过或者听说过眼前这个人,他们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拉斯廷,开始反复盘问他的根底。一开始他们只是怀疑拉斯廷可能想伤害里斯夫人,但随着拉斯廷越说越多,警察们也越来越想查清他的身份。疑窦丛生的盘问威胁到了拉斯廷的真实身份,假如他的身份遭到曝光,蒙改联很可能会卷入丑闻。于是他昂首挺胸大声说道:“我是贝亚德.拉斯廷,我是为《费加罗报》和《曼彻斯特卫报》工作的记者。”接下来他大肆渲染了这两份报纸在法国和英国的重要地位,警察则把他的话全都记录了下来。拉斯廷整整花费了十分钟时间与警方软磨硬泡,终于说开了里斯夫人家的屋门。结果证明里斯夫人并不值得他花费那么大功夫。“我必须得那么做,要不然我就活不到今天了,”她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

第二天早上九点,金家老小到达了蒙哥马利牧师宅邸。迎接他们的是电视摄像机与一群兴高采烈的抵制者——他们依然沉浸在前一天主动入狱的兴奋情绪当中。几分钟后,金和父亲就在阿博纳西的陪同下出发前往法院,后面还跟随着一小队德克斯特会众。路上阿博纳西向金家父子介绍了县监狱里的入狱程序(与县监狱相对的是市监狱,也就是一个月前把金关进去的那座监狱)以及他自己的被捕情况,并且认为这是他经历过的最棒的一件事。再次面临牢狱之灾的金对此将信将疑,而大惑不解的老金压根就不信,直到他本人亲身经历了法院里的节日气氛为止。众人热烈欢呼他们三个人的到来。金又经历了一次入狱过程,不过这次拍照的时候双手在胸前举着一块编号7089的监狱号牌。走完一遍程序后立刻得到释放的金随即被追随者团团包围了起来。他是第二十四个做笔录的牧师。

按照尼克松和阿博纳西的建议,金邀请拉斯廷参加了当天晚上的蒙改联战略委员会会议。这次会议决定从当天晚开始将弥撒大会更改为祷告大会,希望借此进一步培养人们的宗教献身精神以应对未来的长期严峻考验。他们还决定每次集会的议程都将围绕五场祷告来组织,主题分别包括为非暴力运动的精神力量祷告,为坚持行走的肉体力量祷告,以及“为所有那些反对我们的人祷告”。在工作计划当中如此直观地体现出来的甘地主义方法为拉斯廷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他私下里告诉金,自己走遍世界各地,还没有见过哪里的运动能够与他在蒙哥马利的所见所闻相提并论。他想帮助金把蒙哥马利的情况传递出去,尤其是要在信仰非暴力运动的人们中间传扬。他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他能撰写文章介绍这里的事态,能为抵制运动筹集更多的资金,还能向抵制运动参与者传授各种专门技巧。诚然他意识到“外来鼓动者”——尤其是来自北方的人们——会面临怎样的危险,但如果金认为他的意见可行,那么他很愿意躲在幕后为抵制运动效力。金平生第一次仔细端详了一阵拉斯廷,然后表示他们需要一切有可能得到的帮助。

然后拉斯廷来到了阿博纳西的教堂,晚上的弥撒大会预定在那里举行。令他吃惊的是,教堂里下午四点多就挤满了人,此时阿博纳西与其他蒙改联领导人都还没来。他眼看着众人在大会正式开始前的三个多小时里自行组织唱圣歌与集体祈祷。大会开始后的第一项活动就是将迄今被逮捕过的九十个人全部请上讲台。大多是平民百姓的会众们立刻全体起立。伴随着如雷的欢呼声,家长们纷纷领着孩子走上前去触摸英雄。在接下来的发言当中,金表示抵制的精神属于“无论黑白的所有人”。阿博纳西则宣称在金暂时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抵制运动依然保持着团结一致的势头,这一点足以证明这场运动“并不是一场独角戏”。两位领袖都感受到了运动得到的巨大支持,于是提议把第二天当成感谢日,大家全都不拼车,不坐出租车,不开私家车。明天将成为祷告与朝圣的日子,这一天所有人都要步行。

与此前历次大会相比,那天晚上的大会并没有更加火爆的气氛激情或者更加充实的内容,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现场多了三十五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蒙哥马利的公交车抵制运动终于吸引来了一队公信力相当强的特派通讯员。但是拉斯廷却因此倒了霉,因为现场没有一个记者认识这个号称自己来自《费加罗报》的人,倒是有几个记者听说过他在格林尼治村的鼎鼎大名。他们几个与《广告报》的主办记者聊起此事,后者又与当地警方保持着密切联系。这样一来拉斯廷的身份就越来越可疑了。事态变得越发严重,以至于有传言声称有人为了调查他的底细专门把电话打到了巴黎和伦敦。

拉斯廷也很清楚这些险恶的迹象。他赶紧打电话给位于纽约的和解团契执行董事约翰.斯旺姆尼(John Swomley),让他向马斯特与其他领导传递了一条紧急信息。拉斯廷向他们描述了自己在蒙哥马利的所见所闻,并且表示蒙改联在非暴力运动方面很有天赋却又不够成熟。(说到后者,拉斯廷提到了他第一次造访金家时的情形:客厅沙发上随随便便地扔着一把已经上了膛的手枪,有个人差点就一屁股坐在手枪上面,还是拉斯廷大叫着阻止了他。)必须找一个合格的非暴力主义者来教导他们。现在全国包括拉斯廷自己也就只有四五个这样的人,而且他伤心地告诉斯旺姆尼说他不能在蒙哥马利停留太久。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指使老东家替自己做事,但他恳求斯旺姆尼相信他的判断,并派专人坐下一班飞机到蒙哥马利来。

拉斯廷参加了周日在德克斯特举行的礼拜仪式,然后花了一个晚上在金家详细了解抵制运动的由来。柯瑞塔记得几年前听过拉斯廷在安迪亚克发表的演讲。无论是她还是金都对拉斯廷长年以来的左翼政治运动资历不予置评,而且金在谈论马斯特等人的时候也说得头头是道。他告诉拉斯廷,自己正在试图实践非暴力,但他不赞成马斯特式的和平主义,因为他认为连警察都没有的社会不可能是正义的社会。拉斯廷含糊其词地支吾了一番,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想到一位蒙哥马利布道人会说出金这样的观点。

拉斯廷在敌对的两个阵营里处境都糟到了极点。他越发喜爱蒙改联的人们,而且一直在设想自己还能够在抵制运动当中发挥怎样的新作用,尽管他的处境每时每刻都在恶化。有消息传来,白人们正在议论说《费加罗报》从没听说过拉斯廷这个人,报社正悬赏追查骗子的身份。大约在同一时间,一位颇有影响力的伯明翰黑人记者得到消息说拉斯廷就在蒙哥马利。此人很清楚拉斯廷的底细,于是赶紧闯进了正在召开的蒙改联领导碰头会,告诉他们白人肯定能查到有关拉斯廷的资料,然后就会用这些信息来诋毁抵制运动迄今为止的一切成果。这样一来拉斯廷就沦为了集火的靶子。周一有消息声称白人可能会以欺诈或煽动暴乱的罪名逮捕他;而那位知道内情的黑人记者则要求蒙改联领导主动把拉斯廷赶出城去,否则他就要在自己供职的报纸上掀开拉斯廷的老底。拉斯廷磨磨蹭蹭不愿离开。直到目前他在抵制运动当中都只是一位非正式的个人顾问,现在他却越发痴迷于为自己争取一个有名分的角色,成为来自和解团契的非暴力主义战术家。不过这样的角色注定与他无缘。随后的场面简直就是从西部片里浓缩提炼出来的。一位格伦.斯迈利(Glenn Smiley)来到蒙哥马利替换即将离开的拉斯廷。颇为伤感的拉斯廷向斯迈利匆匆介绍了抵制运动的简要情况,然后把这位相识十五年的老友介绍给了金。一切结束后,拉斯廷打起精神强颜欢笑与大家道别,然后金就不得不用车将他偷偷送到了伯明翰。

和拉斯廷一样,斯迈利也因为在二战期间坚持和平主义拒绝服役而蹲过监狱,后来也曾以和解团契成员的身份四处旅行。但是从外形和气质来看这两个老朋友完全不是一路人。只要不谈及暴力或种族话题,来自得克萨斯州的斯迈利无论言谈还是举止都是个温和的白人卫理会牧师。来到蒙哥马利之后,斯迈利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纽约州汽车牌照换成了佐治亚州牌照,他给金提出的的第一条建议就是撤掉他家周围的持枪警卫。斯迈利认为金最突出的个性就是倔强——无论事到临头他有多么害怕,他都会在顷刻间几乎有些愤怒地把恐惧弃置一旁,并且认为恐惧并不能干涉手头上的选择。“别拿战术细节来烦我,”他不止一次地这样说,“我就想知道我究竟能不能在内心里奉行非暴力原则。”每当这种时候斯迈利总会因为自己的甘地主义建议不够有力而心怀愧疚。在以后的四年里,斯迈利总会随叫随到地在蒙哥马利来来去去,经常是为了参加午夜召开的蒙改联战略会议。在这些深夜会议期间,金总会在凌晨两三点钟饿得跳起来,声称要是他们不去弄些灵魂食物回来,主的工作就没法继续推进。斯迈利本人与他的亲戚们都没想到,他居然逐渐喜欢上了猪耳朵三明治。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路德宗牧师罗伯特.格雷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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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一章剩余部份校完

万年兄的译本质量愈发见佳,剩下部份通算不到20个错误。

当然,这只是我的估计,既不保证穷竭,也不保证都对,希望大家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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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the judge ordered the Reverend to leave his pulpit by a certain date. Until then, he further ordered, R. D. Nesbitt and the four other deacons who had brought the suit were not to speak, sing, or even pray within the walls of Dexter Avenue Baptist Church, on pain of having the entire order rescinded.

原译

于是法官命令阿尔布恩牧师在规定日期之前离开布道坛,但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奈斯比特与其他四位联名提出诉讼的执事们不得在德克斯特大道浸信会教堂的四壁之内说话、唱歌甚至祈祷,否则整个教会的社团资质都会遭到吊销。

参考

于是法官判决阿尔布恩牧师在规定日期之前离开布道坛,但是他还判决,在这个日期之前,奈斯比特与其他四位联名提出诉讼的执事们不得在德克斯特大道浸信会教堂的四壁之内说话、唱歌甚至祈祷,否则整个判决就会被取消。

评析

法官的判决是支持教堂的,但他有感于教堂对阿尔布恩牧师的赶尽杀绝,又加了一个附加条件,如果这个条件得不到满足,那么整个判决就将被取消,即牧师将继续留任,与整个教会的社团资质无关。

2

原文

and years later she told her family how the taboos had been respected against all opposing reality, even in the intimacy of the home. She never called her father “father,” for decency required the Negro children to be orphans and the white couple to be missionary dispensers of foster care.

原译

多年后她告诉自己的家人,当年的家庭严格遵守了各种社会禁忌,即便在家门背后的私密环境里也不例外,尽管家庭现实截然相反。比方说她从来没有管普莱斯叫过父亲——因为仅仅在白人传教士领养黑人孤儿的情况下,黑白混杂的家庭才能得到尊重。

参考

多年后她告诉自己的家人,当年他们如何不顾真实情况而严格遵守了各种社会禁忌,即便自己家里关起门来的私密环境里也不例外。她从未管自己的父亲叫过父亲,因为”体面”决定了,他们几兄妹只能说成是无靠的孤儿,而家里的这对白人夫妇只能说成是收养们的,传教士般的善心人。

评析

原译虽然流畅,但并不忠实于原文。不尊重与禁忌的程度差距很大。

要比较这两种译文的差距,不妨来看看另一个故事。

一个女子未婚先孕在过去的年代是丑事,有些小说写过,姐姐其实是母亲的故事。

对比一下,

他从来没有管自己母亲叫过母亲

----因为”体面”决定了, 这个拉扯他长大的女人只能是他的姐姐。

-----因为只有明媒正娶的情况下,母子俩才能得到尊重。

3

原文

The dean replied, as politely as the erudite dean of a famous liberal white college could speak to a rude Negro youth during World War I, that Oberlin had already turned Johns down because of his worthless credits.

“I got your letter, Dean Fiske,” Johns replied. “But I want to know whether you want students with credits or students with brains.”

原译

当时正是一战期间,奥柏林学院是一座著名的自由主义白人学院,院长本人也是一名学识渊博之人。尽管如此,面对这名粗鲁的黑人青年,院长依然没有居高临下地直接下逐客令,而是尽可能礼貌地告诉约翰斯,奥柏林学院早已决定不录取他了,因为他提供的入学申请资质毫无价值。

“您的信我收到了,菲斯克院长,”约翰斯不卑不亢地答道。“我只是想当面问问您,您更想要有资质的学生还是有脑子的学生。”

参考

当时正是一战期间,奥柏林学院是一座著名的自由主义白人学院,院长本人也是一名学识渊博之人。面对这名粗鲁的黑人青年,院长用了彼时彼地彼此身份对比所能容许的最大礼貌来告诉约翰斯,奥柏林学院之前已经拒绝了他的就读申请,因为他的学分完全无效。

“您的信我收到了,菲斯克院长,”约翰斯不卑不亢地答道。“我只是想当面问问您,您想要有学分的学生还是有脑子的学生。”

评析

这里的credits指的是学分,万年兄有所误解,原因大概是他在勘误中青译本时所说的” 分析:只有得到录取之后的学生才有学分。”

其实,约翰斯在录取之前是可以有学分的。

因为他之前就读的Virginia Seminary at Lynchburg 并不是中学,而是大学性质的。

Until about 1920 the public schools in Lynchburg offered only three years of high school education to blacks, said Chauncey Spencer, who attended the school. Those who wanted to finish school went to the seminary. There they could stay on for another four years and earn a bachelor's degree.

他所申请的,其实不是从中学到大学,而是大学之间的transfer。

他的学分无效,原因是他总是被踢出学校,并没有正常毕业,那么很可能他按上过的课程自己计算了学分,而没有相应的证明。另一方面,Virginia Seminary at Lynchburg是一所专门面向黑人的学校,有可能傲慢的自由主义白人学院不承认它的学分。

总之,以"worthless credits" school为关键词可以搜到很多网页,其含义

都是明确的,是具体的学分而不是抽象的资质。

4

原文

“It is good to be the possessor of some mountain-top experience,” wrote Johns, in a long passage on the need to tie the inspiration of leaders to the experience of the common people. “It is a heart strangely un-Christian that cannot thrill with joy when the least of men begin to pull in the direction of the stars.”

原译

约翰斯还写了另一篇长文,主题是领导者的激励与普通人的实际体验之间发生联系的必要性。他在文中写到,“眼看着人群当中最为鲁钝卑下之辈也开始朝着群星的方向进发却感不到一丝一毫的激动喜悦之情,这样的心灵实在与基督徒背道而驰。”

参考

“作为高峰体验的拥有者非常好,” 约翰斯在一个长段落中写道,

这个段落的主题谈的是将领导者的激励与普通人的实际体验之间联系起来的必要性。

“眼看着人群当中最为鲁钝卑下之辈也开始朝着群星的方向进发却感不到一丝一毫的激动喜悦之情,这样的心灵实在与基督徒背道而驰。”

评析

前面一句漏译,此外,从上下文来看,尤其是从mountain-top与symbolism of mountains 的关联来看,这些话并不出自另一篇长文,而就是这一篇。

5 原文

He would jump into the car with a friend and leave the family for months at a time, preaching here and there, hawking old books at ministers’ conventions, selling subscriptions to fledgling magazines.

原译

他经常会跳进某个朋友的车里,一连几个月不回家,一路旅行一路布道,在各地的牧师集会上兜售旧书,向别人推销新近创刊的杂志,借以筹措旅费。

参考

他会和朋友跳进车里就走,连几个月不回家,在这里那里布道,在各地的牧师集会上搜寻旧书,向别人推销新近创刊的杂志。

评析

很难说是朋友的车,我更倾向是他自己的车。Hawk好像没有兜售的意思。

6

原文

University officials would answer a summons to his “office” only to find him at a phone booth in the bus station. Student emissaries, on chauffeuring Johns to the president’s guest residence at the university, would ask for his bag and be handed just that—a paper bag from a grocery store, filled with books, underwear, and a semi-fresh shirt.

原译

大学官员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却发现他接听电话的地点是公共汽车站旁边的电话亭。开车送约翰斯前往来访人员公寓的学生代表把他送到公寓门口之后询问是否需要自己给他拎一下包,然后约翰斯就将一个杂货店购物纸袋递给了他——里面装着几本书,几件内衣,还有一件穿了两三天的衬衫。

参考

大学官员应召前往他的“办公室”,却发现那不过是公共汽车站旁边的电话亭。受命接待他的学生开车送他前往校长贵宾下榻处,主动要帮他拎包,接过来的却只是一个杂货店购物纸袋——里面装着几本书,几件内衣,还有一件穿了两三天的衬衫。

评析

answer a summons to his “office”是应召前往他的办公室,不是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Residence是很豪华的府第,不是公寓,president’s guest不是普通来访人员。Student emissaries,是专门派来出这趟差使的学生,与中文语境的学生代表差距较大。司机拎包总是从接人就开始了,不会等到送到之后。

7

原文

Muscles twitched in his jaw and in hers, but she refused to play “Go Down, Moses,” “We’ll Soon Be Free,” “I Got Shoes,” or any other spiritual.

原译

她的下巴与全身肌肉都抽搐不已,但她依然拒绝演奏“下山吧,摩西”,“我即将自由”,“我有鞋子”或者任何其他一首灵歌。

参考

他和她两人的下巴都紧绷起来,但她依然拒绝演奏“下山吧,摩西”,“我即将自由”,“我有鞋子”或者任何其他一首灵歌。

评析

略。

8

原文

One of his first acts in Montgomery was to replace the tiny bulletin board atop the steps at the church entrance with a much larger one on the sidewalk facing Dexter Avenue.

原译

来到蒙哥马利之后,约翰斯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在教堂入口处的台阶上面放置一块小公告板,又在面对德克斯特大道的人行道上放了一块更大的公告板。

参考

来到蒙哥马利之后,约翰斯新官上任的头几把火中,就包括公告板的撤换。

原来教堂入口处的台阶上面有一块小小的公告板,现在被换成放在正对德克斯特大道的侧道上,面积也变得大了很多。

评析

Replace 可能被看成place了。

另外Sidewalk并不是普通的人行道,而是与entrance相对应的侧道。

9

原文

but the public notice also invited suspicion. Local leaders found it mildly unnerving that a Negro minister planned to address so volatile and worldly a topic as segregation in the first place, and the police chief guarded against the possibility of an incendiary trick by inviting the minister to explain himself down at the station.

原译

但是这份公众通知依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怀疑。一位黑人牧师居然打算在布道期间谈论如此火药味十足并且贴近现实生活的种族隔离话题,这一事实本身已经足以让地方当局感到紧张了,以至于唯恐约翰斯打算煽动暴乱的警察局长专门邀请他来到警察局把事情说清楚。

参考

但是这份公众通知也引起了不少的疑虑。

一位黑人牧师居然打算一来就谈论种族隔离这么火药味十足又这么世俗性的话题,这让地方当局有些不快,而唯恐约翰斯打算煽动暴乱的警察局长干脆邀请他来到警察局把事情说清楚。

评析

in the first place 意思是

From the beginning, at the outset, before anything else.

约翰斯是48年底才搬进牧师公寓的,所以49年的布道是刚刚开始的。Segregation,隔离,这个词在他的布道中是有圣经中的含义的,从下文他的举例来说,隔离首先是圣经中谈到的同种族的富人与穷人之间的隔离,

后来才推广到种族隔离。

但当局由于当时的局势把这个词想当然地认为是当时的种族隔离政策,这就是worldly,世俗的,与宗教的相对。他们认为布道应该多谈宗教的,而不是世俗的话题。

10

原文

The race issue was little more than a human interest story in the mass public consciousness.

原译

在当时的公众意识里,种族问题至多只是一个略显有趣的故事而已,很难与其他更有趣的故事争夺人们的注意力。

参考

在当时的公众意识里,种族问题仅仅停留在煽情故事。

评析

human interest story是个专有名词,主要是指那些容易引起人们感情共鸣的人物报道。下文举的例子,一个是第一个在大联盟出场的黑人,另一个是出场年纪最大的。都是容易引发共鸣的传奇人物。所以,从上下文来看,作者不是在说种族问题与其他故事争对注意力,而是在说

种族问题的内容在人们心目中就是这么些煽情故事。

11 原文

The ordinances governing the public bus system were tougher than those in other Southern cities, where Negroes sat in the back and whites in the front of the bus, coming together as the bus filled up.

原译

与其他南方城市相比,蒙哥马利公共汽车系统的种族隔离规章要更加严格。黑人必须靠后坐,白人必须靠前坐,只要公交车上人不满双方就不会凑在一起。

参考

在蒙哥马利,公共汽车系统的种族隔离规章要比其他南方城市更加严格,在那些城市,黑人靠后坐,白人靠前坐,而人满时就会挤成一起。

评析

在别的城市里,隔离线是固定的,而且会因人满而实际失效。

而在蒙哥马利,从下文可知,司机有权划一条浮动的隔离线,以确保白人和黑人不接触。

12

原文

“I pronounced the shortest blessing of my life over that sandwich,” he said later. “I said, ‘Goddam it.’”

原译

“我为那个三明治念诵了一段平生最简短的餐前祷文,”他后来这样说,“我说,‘去你妈的吧。’”

参考

“我对着那个三明治念诵了一段平生最简短的餐前祷文,”他后来这样说,“我说,‘上帝操它的。’”

评析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例子,足以说明译事之难。

万年兄的译法意思很准确,但并不适当,因为这里有个文字游戏,他说的是祷文,而祷文得说上帝如何如何,Goddam it是满足这个形式条件的,译成去你妈的吧,就满足不了这个形式条件。我的译法,只是努力想满足这个条件,可能有点渎神,不知道哪位有更好的主意。还有,为三明治念诵,容易让人觉得是冲着三明治去的,所以我改成了对着三明治。

13

原文

to the horror of his niece and daughters, ripping the sleeve off his wife’s dress in a rage. The children would never forget how Mrs. Johns kept playing the Bach, never missing a note, saying nothing. Vernon Johns held the torn piece of dress in his hand for a few seconds, then dropped it and walked silently out the door.

原译

最后干脆在侄女和女儿们满怀恐惧的注视下抓起一件妻子的晚礼服,一把就将袖子撕了下来。孩子们永远不会忘记接下来的一幕:约翰斯夫人依然在镇定如常且默默无言地演奏巴赫,就连一个音符都没有漏掉。弗农.约翰斯手里攥着破损的衣服楞了几秒钟,然后把衣服往地上一扔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

参考

最后干脆在暴怒中扯掉了妻子的衣袖,把侄女和女儿们都吓坏了。

孩子们永远不会忘记接下来的一幕:约翰斯夫人依然在弹奏巴赫,没有漏掉一个音符,也没有说一个字。弗农.约翰斯手里攥着扯坏的衣袖楞了几秒钟,然后把它往地上一扔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

评析

在暴怒中没有人会不去拉那个充耳不闻的人,而去拿件衣服来扯。从译文来看,手里攥着破损的衣服,万年兄把torn piece of dress误解为整件衣服,所以发生了误判。这里只是指扯下来那块布料而已。

14

原文

Nesbitt was detailed to seek him out and arrange a truce.

原译

奈斯比特赶紧追出去把他劝了回来。

参考

奈斯比特受委托前去找到他并达成了合解。

评析

Detail有一个意思是

Assign (someone) to undertake a particular task.

这里应该译出来。这里也可以看出,这里并不是原译理解的赶紧追出去,而是执事者们商议的结果。

15

原文

He went on at some length contrasting the murder of Negroes with the “lynching of Jesus,” making points at the expense of each set of killers and victims, and he concluded with a prediction that violence against Negroes would continue as long as Negroes “let it happen.”

原译

他将针对黑人的谋杀与“耶稣遭受的私刑”进行了详细的对比。两套事例当中的凶手与受害者都成了他阐述观点的论据。最后他做出预言,只要黑人“听之任之”,针对黑人的暴力行为就将会继续下去。

参考

他将针对黑人的谋杀与“耶稣遭受的私刑”相提并论,无视两件事中的凶手和受害人大谈特谈,

评析

make a point of someone or something

Fig. to turn someone or something into an important matter.

意思是拔高

at the expense of

So as to cause harm to or neglect of.

如‘the pursuit of profit at the expense of the environment’

意思是无视

这里说的是,约翰斯为了拔高黑人受害的重要性,进行了不恰当的对比。

16

原文

Perhaps there was, said Johns: he had heard that the judge owned a copy of the memoirs of Union general William T. Sherman, which, if true, was a rare possession for a white Southerner, inasmuch as Sherman had burned much of Georgia and South Carolina,

原译

兴许真有这么件事,约翰斯答道。他听说法官的私人藏书里有一份联邦将军威廉.谢尔曼回忆录的副本。如果传言属实,一名南方白人收藏这本书可谓十分少见,因为谢尔曼当年几乎将佐治亚州与南卡罗来纳州烧成了一片焦土。

参考

兴许真有点事他可以帮忙,约翰斯答道。他听说法官的私人藏书里有一份联邦将军威廉.谢尔曼回忆录。如果是真的,一名南方白人收藏这本书可谓十分少见,因为谢尔曼当年几乎将佐治亚州与南卡罗来纳州烧成了一片焦土。

评析

在中文里,副本总是相对正本而言。而在英文里, a copy of a book 就是有一本书的意思,并没有相对于什么正本,大概是相对于版样的copy。

17

原文

From the pulpit, he would append to a tour de force sermon some remarks on his bargain prices and the quality of the produce in the basement.

原译

正式布道结束后他还会站在布道坛上不遗余力地宣传自家货品如何物美价廉。

参考

一次尽善尽美的布道终结之后,他会站在布道坛上再续上一条自家货品如何物美价廉的狗尾。

评析

tour de force

If you call something such as a performance, speech, or production a tour de force, you are emphasizing that it is extremely good or extremely well done or made.

用上法语词,语体色彩非常明显,故意与卖货形成对比,不能简单译成正式的。

18

还有一条需要讨论下

His ancestry was a jumble of submerged edges and storybook extremes.

他的祖上充满了写进故事书里都嫌离谱的角色。

submerged edges应该是强调浸在水下

而storybook extremes.是指在只出现在故事书中的非凡之人。

整句可以译为他的祖上混杂了默默无闻的无名之辈和传奇演义中才有的非凡之人。

通宝推:审度,万年看客,
家园 受教匪浅

等到我在其他论坛转载的时候一定会通知您的。您可以去看看我的改进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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