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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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写“越人语”的第一篇,是上个世纪末了。当时在报纸文化版上开了个专栏,写了几篇关于越地方言和文化的小文章,其中有《和白篮摊》和《观音经》什么的。《和白篮摊》见报后,还有老先生写信来讨论,认为写作“河坝烂摊”也许更好,不过我觉得读音听上去有点细微差别,不大同意。

  几期以后,有当地文人陆续来投稿,包括我的老校长,我便退出了专栏。

  但我的兴趣持续不断,写了就发在网络上。后来有朋友选去在报纸杂志上发,再后来印了一本《越人语》小集子。

  虽然出了集,这一组帖子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但有时想到一个词,一句话,又会写上一则两则的。

  比如《将手》,原是因为与网友聊起宋袆,就想写写她,结果写成了袁山松,写到一半,写成了虺瓦吊一文,再将袁山松写成了绋歌一文,然后想再说说将手一词,又敲了一些字。

  今年找回河里,将这组帖子慢慢贴上来吧。旧的新的,搞一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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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将手

将手

1

“白蚁相将来。”鲍照说。

上次写《江左的绋歌》时,扯到了鲍照挽歌中的这一句,我忽然对“相将”二字发生了兴趣,这么补了一句:“白蚁们手拉着手,兴匆匆地奔向一具巨大的粮食。”

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很公复的场景:

它们一路上挨挨挤挤,欢天喜地,蹦着一条条细腿,高唱着丰收之歌,呵呵嗨地,热热闹闹地,赶集市去,每只蚁性急呼啦的,满心想尽量多搬些好吃的东西回家,不要钱一样。

“相将”的“将”,我觉得是携手、拉手、牵手。

吾乡方言中,携手拉手牵手的“将”是个常用词,读去声。

“将”是个很烦人的字,据上下文有各种意思,与打、干、搞、弄是一类货色。段玉裁举出过毛诗的“将字八义”。而相扶将的将,《康熙字典》说:“《增韵》:赉也,持也,与偕也。《正韵》:扶持也。”

中学语文课文《木兰诗》中有这个“将”字:“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

记不清读中学时老师是怎么解释这个“将”字的,好像是说没有实际意义,听上去是凑字凑韵的,搞得我在心里闹过别扭,具体情形是否如此,也吃不准。因为我对《孔雀东南飞》中的某个“相”字的解释,也在心里闹过别扭,不知有没有记混。

《孔雀东南飞》也有“相扶将”三个字:“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

这两个“相扶将”有点不一样。《木兰诗》是很具体的动作,《孔雀东南飞》是借指照顾生活起居。晋朝美少年卫玠逃难,“扶将老母,转至豫章”,也是如此泛指,不是说一路扶着拉着行走。

2

“将手”与握手不同,握手偏重礼节,将手偏重心情。

两个小孩子或大姑娘手拉着手在走路,大人见了会笑着称赞:“你们这么要好啊,手将手的。”好像古人所说:惠而好我,携手同行;与朋相玩罢,携手过邻家。

有一次我看见两个俊美的中学男生,各骑一辆自行车,并排在马路上骑行,并且手将着手。这个样子叫做纤煞煞。但他们的表情却很严肃,基本上是板着脸。忽然他们的前轮撞在了一起,摔倒在地。两人表情不变,默默爬起,扶起自行车。后来他们有没有恢复手将手骑行的状态,我没有看见。

此事给我印象最深的部分,是手将手同行而表情严肃。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一般手将手同行,心情是愉悦的,所以《乐府解题》说沈约写《携手曲》是“言携手行乐”。另外也有茫然、忧伤或痛苦的手将手,但很少严肃地手将手。戒云“不得携手在道行”“不得携手行入室”,因为手将手不严肃。

一向的观感是,男生成年之后,不宜与另一个男生手将手,似乎这比勾肩搭背还肉麻,可能会被指缺乏男子气概。

女生之间、男女之间或男同之间,似乎没有“成年后不宜将手”这样的默认限制,可以一直很自然地手将手,甚至可以深深地抒情:“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执手野踟蹰”“携手上河梁”“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3

古代男生似乎也没有这样的默认限制,两个成年男子也会做出手将手的动作,不断见诸诗文,比如王维与裴迪的肉麻兮兮: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

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衿。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杜甫说他与李白爱如兄弟,“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不但手将手,还一起睡。

《三国志》中刘关张也“寝则同床恩若兄弟”,他们一起睡,但没记载他们手将手,而关张二人“稠人广坐侍立终日”,很自觉地居于臣仆地位。我从小读三国,一直没弄明白这一段。

演义中周瑜与蒋干也是一起睡,手将手的,且至少将了三次手:

——饮至半酣,瑜携干手,同步出帐外。

——瑜复携干入帐,会诸将再饮。

——于是佯作大醉之状,携干入帐共寝。

我不晓得“成年男生间不宜将手”的观念是怎么出现的,又是怎么进入了我的脑子。不记得有人跟我说过这种禁忌或规则。中学时曾被批评过和另一男同学勾肩搭背,原因不是将手的动作,而是批评同学的为人,说他很调皮,不宜为友,好像我的调皮比不过他似的。

总之,我只见到过一个人曾经指出过“成年男生不宜手将手”。此人竟是阮籍,也真当是岂有此理了。他说道:“岂效路上童,携手共遨游。”

4

有很多个“将”是相偕,还把“携手相将”连在一起说。比如据说是司马相如所作的《凤求凰》:“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这里如果把“相将”也作“携手”解,变作了“携手重携手”,有点儿说不过去,这种肉麻的话只有夜夜相思的韦庄说得出口。

《左传》说:“郑伯将王自圉门入,虢叔自北门入。”这个“将”是带领或扶持,因此说是郑厉公将着周惠王的手,我也无所谓。

杨万里诗题“寒食相将诸子游翟得园”,这“相将”也是携,是带领,他有四个儿子,但只生了两只手,将手是将不过来的。

柳永说:“遍九阳,相将游冶。”又说:“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苏东坡说:“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又说:“待垂天赋就,骑鲸路稳,约相将去。”

这些“相将”说不是携手,或说一定是携手,恐怕也不能服人,解作“相偕”不服的人估计少一些。

但苏东坡给董钺的词中还说:“便相将,左手抱琴书,云间宿。”

董钺的左手既然抱了琴书,那么他的右手必须是将着新婚妻子柳氏的手的,所以这个相将,非手将手不可。一把琴一叠书合在一起抱着,腾出一只手来将妻子的手,很多人是这样的。

5

确定“将”字是指携手、拉手、牵手的例句也不少。

宋朝周密《夜合花》:

曾记幽丛采玉,素手相将。

元朝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庭》:

几时得两扶红日上青天,空望着一片白云隔黄河。则共我这般携手儿相将,举步儿同行,他想所事满心儿快活。

明朝冯梦龙《三遂平妖传》:

员外与先生将着手径进书院内,四顾无人,员外道:“这画果有何奇妙?”

清朝天虚我生陈蝶仙,钱塘人,是浙江老乡,他的《泪珠缘》中,有无数个“将手”动作,可以找出“将手”多种用法的例句:

——宝珠道:“我邀他,他一口说来,光景迟早些总来的。”说着,便将着赛儿要走。

——刚排好,见那边桥上,袅烟和春妍两个将着手儿,飘飘逸逸的说笑着走来。

——忽里面管家出来请用点心。祝春便将着蘧仙的手进来,入座用了点心。

——蘧仙打四下一看,果然是绝好的睛天。左边是山右边是水,自己却站在柳荫树下,上面还有几个黄莺儿啼着,天气很暖的。便和小春手将手儿的走去。

6

“将手”在吾乡口语中,除了发小闺密情侣夫妻外,多用于大的将小的。

大孩子带小孩子去邻村看电影,临行大人吩咐:“手将牢噢。”就是拉着手别放开,以防走丢失散。

小孩子长到了一定年纪,爱上了独立自由,不再愿意让人拉手走路,说:“覅侬将。”意思是不要你牵着手。

拐子也会将走小孩。当年在元霄节,拐子就是趁甄士隐的家人霍启走开,把英莲“将去了”。拐子拐王寀,则是从家人王吉的背上,用两手托着王寀肋下劫走的,我们方言用的动词如“挟”。

“将手”还用于其他情况。

有人陷入泥泞上不来,会伸出手要求道:“将我一记。”不是将我一军,是拉我一把。

手拉手涉水过河,是“将过去”;摔倒了拉起来,叫做“将起来”。

腿伤不良于行,或老人行动不便,走路需要有人照顾,拉着他的手送到要去的地方,是“将得伊去”。

这些“将手”,意思与“扶持”相近,但皆是手拉手的动作,不是搀扶。

7

“将手”的动作,须手与手相接:

可以手掌相合,可以手心抓手背,可以手指相扣,可以手捏手指;

两只手的手指可以同向,也可以相向,也可以交叉;

可以是两人的两手相将,也是可以两人的四手相将,还可以一串人相将,变作一条长长的人链;

偶尔的,某种亲密或照护的情况,手拉着他人手腕,也可以叫将,但扳手腕虽然手掌相接,是对抗,就不叫将。

如果手抓住的是其他部位,比如胳膊、肩胛、脚板脚趾、大腿小腿,或者皮带、绳索、头发、脖子、衣袖裤脚鞋袜,不叫将。

《越狱》中一个男孩拉着罗伯特·克耐普的裤袋角,虽然象征了将手,可以叫拉,叫拖,不叫将。

将手的动作,在两人的手之间发生,或两人以上,一个人的两只手自己互拉互捏互搓,也不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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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恶有趣

恶有趣

有朋友来杭州,我和朱明雇了一条船,和他们在西湖中玩。朱明一时诗兴大发,高声吟诵:“欲把西湖比西子,直把杭州作汴州!”船夫一直默默划船,此时忽然开颜而笑,用绍兴话说:“错还哉错还哉!”朱明大窘,重整情绪,将那首苏东坡的诗背了一遍。船夫这才放过了他,说:“这回对了!”

我们老家与西湖相距遥远,游西湖就是一桩奢侈而无所得的事情,有一句俗语说:“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是责骂或鄙薄穷开心的。

麦稀糊就是小麦粉做的糊,除了稻米不够时当饭吃,还可以当浆糊在墙上贴纸。那时候,主要贴毛主席像和“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对联,还有贴三好学生奖状和一年一度的耕牛图。

“恶有趣”三个字,是一种严厉的评价,是相当严重的骂人话,意思是没条件有趣,却偏偏要有趣,或者是指暴发户般的显摆、势利。

我们小时候说到“有趣”两个字,都是贬义,是指一个人拿腔拿调的,很自以为是地表现恶俗的优越感,看不上别人的样子。有一次,做裁缝的校师傅在竹园散步,看到毛笋从地里长出来,说:“这些毛笋很有趣。”我听了一愣,毛笋有趣?想了一想,才明白有趣还有“有意思”、“好玩”的意思。

旧笑话中,败落人家的子弟家底已空,出门时却不忘拿猪皮擦嘴,给人看他油水足,刚刚在家吃过肉。西班牙小说《小癞子》中也有一个不名一文的人,每天衣冠楚楚上街,跟人说不上两句话就连声说忙,匆匆告辞。这些就是恶有趣——可见中外都有恶有趣的人。

我们乡下人饭都吃不饱,却还要学《儒林外史》中的文化人马二先生那样游西湖,当然也是恶有趣了。

游西湖又不难,只要在杭州,也不用买门票,去湖边露个脸,就可算游过了。所以这句俗语里的“西湖”是很抽象的,只是一种象征,大概是因为与稀糊两字谐音,被绑架进了这句话——实在有些冤枉。

我最早听到这句话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是表舅嘲笑阿山的。当时表舅和阿山刚从杭州回来,说起游西湖的惊险故事——西湖的名气太大了,我们乡下人也时时提起。表舅说,他俩到了杭州,自然要去看上一眼,开开眼界。可是他们在湖滨一带转来转去,问了好几个人,就是找不到西湖。

转得脚底起泡,肚中饥饿,他们闻到一股香气,有人在卖烤番薯!阿山连忙跑到烤番薯摊前,要买上两个吃。表舅一把拖走他,一边没头没脑地乱闯,一边数落:“你家里堆了一地番薯,噢,你还要花钱买来吃?人家说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你倒好,吃着烤番薯游西湖,祭得更加恶有趣!你有钱也不必买番薯啊,杭州这么多小吃,你不会买两样没吃过的?啊?”心思与马二先生一个样,说得阿山难为情煞。

正说着,猛抬头,两个人同时叫道:“西湖!”可不,踏破铁鞋后,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大潭水出现在他们面前。

所以在小时候,我想像中的西湖,水如麦稀糊,香如烤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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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淴浴

淴浴

牛公牛花开,淴浴买棺材;

牛公牛花谢,淴浴淴到夜。

牛公牛花学名叫什么,我不知道。这种花形似喇叭花,黄色,有紫红色的晕块,非常艳丽。但它是有毒的。

一天傍晚,天已经快黑了,我妈妈焦急无比地牵着我家的羊回来。那只羊口吐白沫,抬着头咩咩乱叫,声音很凄惨。我顿时觉得乌云团旋,天地变色,出了大事情了。

羊牵入堂前间后,妈妈来不及理睬我追问出了什么事,就去灶头烧绿豆汤,一边说,有人说绿豆汤能解毒,不知道行不行。灶下火很快旺旺地烧起来,一升绿豆倒入锅里,加上水,妈妈这才有空说明经过。她说,我看见羊在吃牛公牛花,还跟阿沉说,阿沉阿沉,羊怎么会吃牛公牛花?羊吃了牛公牛花会不会中毒?阿沉还说,羊既然自己吃了,可能不要紧吧。没想到一会儿就吐白沫了!

那天生产队的活是给山坡上的白术地削草,所以妈妈将一只母羊和两只小羊牵到那里,让它们吃柴草——我们经常放羊的山,柴草不够嫩肥,但白术地路比较远,平时不可能派一个人管着羊。所以羊是去吃大餐的。

山上有些柴草有毒,比如牛公牛花,比如漆树,这我们都知道的,羊也知道,羊从来不会去吃。没想到这次这只母羊吃得口滑,忘记了神农氏的话,连牛公牛花也吃了进去。公社里倒是有兽医的,但一般只阉小猪,平时找不到他。后来绿豆汤果然奏效,将羊救了过来。

牛公牛花有毒,虽然很漂亮,我们也都不敢碰,只是感到特别神秘。春天牛公牛花开时,天是热了,但溪中的水还很冷,因此不能淴浴。

淴浴就是洗澡。但天冷时洗澡,叫擦身——那时农村里没有浴室,也没有热水器,一般是烧热了水,舀在盆里洗,男的就在门口洗,女的将桶端到房间里关上门洗。

我们小孩子淴浴,实际上是嬉水,在一个深潭里游泳,扎猛子,互相泼水,或者爬上岩石,跳进水里。也许大人们怕春寒未消,孩子们不顾水冷就要去淴浴,于是编出了这四句歌谣,不惜用“买棺材”这种话来吓人。

其实我们平时念诵时,虽然觉得棺材两个字阴气森森,但对买棺材并不在意,甚至没有联想到死人的事。

可是有一次牛公牛花还鲜艳地开着,阿德割了猪草回来,觉得太热,就跳下溪中深潭洗了个澡。结果给小正遇上,当即念给他听:“牛公牛花开,淴浴买棺材;牛公牛花谢,淴浴淴到夜!”

小正二十多岁,是个大人,所以他的话还是很有威慑力的。阿德害怕了,忙问怎么办,小正说:“还能怎么办?快去买棺材吧。”

阿德吓得不轻,想来想去,结果爬进一个棺材,躺了一会儿,算是买过了棺材,解了咒——农村里有的老人,有早早备下了棺材的,叫做寿材,放在房子里。我们也觉得他做得很有道理,既然已经在棺材里躺过了,就算牛公牛花还开着,他也不用怕了。

这件事使我第一次将牛公牛花开时淴浴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牛公牛花谢了,虽然可以淴浴淴到夜,但满头大汗去淴浴还是被禁止的,大人们说,等收了汗再去淴,否则会生病的。我二哥还编了个故事来说明:

有一个人去开会(当时人平时不大出村,但干部开会,会去别的村或者镇上),那天大太阳,半路上走得热死了(当时人交通基本靠走,自行车只有镇上人才有,小汽车,那只有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才有,美国人不走路,胖得上不了楼梯,实在腐化堕落),就跳下河淴了个浴。他接着走,又热死了,又跳下河淴浴。他一路上淴了七个浴,结果当天晚上在旅馆里死掉了。为什么?

我傻傻地跟着问:“为什么?”

二哥说:“因为他满身是汗去淴浴。”

我不服气,说:“你又没说他满身是汗。”

二哥说:“他走得热死了,当然出汗了。”

淴浴是这样的可怕,老年人经常会讲一些淹死人的故事,还会讲一些河水鬼的故事——河水鬼与吊死鬼,是最著名的两种鬼,他们最喜欢“讨替”(大概阴间河水鬼和吊死鬼的数量是有定额的,这样的鬼一定得拉个替身,才可以投胎转世)。这些故事要等淴完浴、吃过晚饭,摇着麦编扇,坐在黑黝黝的道地里听,才冷飕飕寒浸浸的好玩。

可是我们还是喜欢淴浴,傍晚时分,活干完了,几个深潭就不断响起人跳入水中的嘭嘭声。最调皮的几个真正是淴浴淴到夜,在水里浸得手指皱皮嘴唇发紫还不肯上岸,一定要等奶奶在村口高声喊名字,才肯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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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打虎跳

打虎跳

赤卵打虎跳,赤膊打拳头。

我们老家村堡的北面有一条河,河边有一片平地,有的地方长满了巴根草,有的地方是沙滩。现在那里都是鹅卵石滩了,小时候我们常常在草地沙滩上玩,挖洞、筑城、打滚、跳远,我上小学前的一两年,大家忽然对打虎跳感兴趣了。

有一天吃完晚饭,我就跑出去玩。很快在大道地里聚了一群人,领头的两个大哥说,我们分成两队做游戏,一队扮国民党坏人,一队扮解放军好人,好人守在一堆柴上,坏人来进攻。大家都争着扮好人,那么谁来扮坏人呢?领头的两个大哥好办,用剪刀磨白刀的方法决了出来,输的人当坏人。我们这帮年纪小的,就比赛打虎跳,打得好的可以当好人。

我那时没有鞋子穿,穿了一双特别大的旧鞋子,一个虎跳打出去,鞋子飞上了半空,一直飞出十来米远近,才“扑”的一声落到地下。我以为这下子我肯定要扮坏人了,谁知道我的虎跳打得太完美了,还是得到了一个好人名额。

既然是吹牛皮,我还是明明白白吹吧:我小时候可是打虎跳的高手,就算鞋子不合脚,也照样能打好。

虎跳的打法,是举起双手,身子斜着倒下去,用手按着地,支撑身子,双脚随即离地而起,越过身子,在双手的另一边落地,跟着双手离地,身子站直。

这与翻跟斗差不多。不过翻跟斗是头顶和双手一齐着地,整个身子翻过去,这连刚出生的小毛头都会;

如果只有双手着地,头顶离地,那是“空心翻”,要高级一些;

如果双手和头顶都离地,翻过去后不能躺在地下,要稳稳站着,那是空翻,就更高级了。

我没有学过空翻,但我有两个同学会,还很熟练,因此这里有必要拉出来给我装一装门面,免得被那些爱在足球场上表演空翻的非洲球员说嘴——一个是中学同学,特别调皮,在操场上走着走着,就来一个空翻,赚几声喝彩;另一个是大学同学,学过武术,所以会空翻,他跟我打麻将时,还出过老千。

打虎跳的难度,与空心翻差不多,几乎人人都会。也有些人小脑不够发达,打虎跳时腿伸不直,像黄狗摆尾一样。不过连续打虎跳还是有些难的,打上几个就会晕头转向,站也站不稳。所以我们常常比赛,看谁虎跳打得多。当然,像电影《龙江颂》里那样风车似的打虎跳,我们没一个人吃得消。

打虎跳时如果双脚同时着地,那叫做“打跌打”——当然是我们小孩子自己起的名字,可能是谁在大人谈论武艺时听来的,在打虎跳时随口瞎蒙,流传了开来。

与打虎跳、翻跟斗同时玩的,是竖蜻蜓,就是倒立,双手与头顶三点作为支撑。只用双手支撑,我们是吃不消的。我二哥竖蜻蜓能竖上四五分钟,这是供销社的大块头看过手表的。阿德会在箩沿上竖蜻蜓,还在舞台上表演过,不过我想,这除了胆子大一些,其实也不难的。

赤卵是指不穿裤子,连短裤也不穿,那当然是指小孩子了,我们六七岁以前,经常赤着身子到处乱走。因此,“赤卵打虎跳”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说打虎跳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

赤膊打拳头就不同了,大人,就算是老头儿,在夏天也会赤膊。打拳头就是打拳,也就是练武术。我们村过去有几个人会武术的,练外家拳、内家拳、轻功的都有,这个就不说了——遗憾的是,我虽然听说过他们打架,但从来没有看见过。

口语中还有一个词,叫“赤膊上阵”,不知道是不是从《三国演义》中来,往往用在做农活上,与当时的热门话“甩开膀子大干快上”差不多。

但是“赤卵打虎跳,赤膊打拳头”这句话连着说时,还是指小孩。一般是四五十岁以上的妇女,看见小孩赤着膊,心里疼爱得不得了,就这么说上一句。打虎跳太平常了,小孩子也不在意,但打拳头很高深,小孩子听了,就洋洋得意,也觉得自己会武艺了,只是不知道拿这武艺怎么办——那个时候,我们可不会想到武艺是用来打架的。

过去流传下来的那么多谚语,有的意在训诫讽谕,有的是经验之谈,有的事关衣食住行人际交往,但很少有本色的娱乐——“赤卵打虎跳,赤膊打拳头”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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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幽过

幽过

“幽过”,意思是躲起来。

逗两三岁小孩玩的幽过游戏最简单,两手蒙住眼睛,大声说:“幽过哉幽过哉!”

年纪稍大,就玩捉迷藏躲猫猫了:大家四散幽过,留一个人伏在墙上数完数,开始寻找。这个游戏我们叫“寻伴伴”。

一般是晚上,在各条弄堂甚至村边溪滩乱窜躲藏,不容易找到。后来读到苏轼的词:“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头一个反应是,有鬼?第二个反应是,在寻伴伴!

有一次寻伴伴,第二天一个玩伴说,昨夜他并没有幽过,直接回家睡觉了。有的人轮到他寻人时就逃走不玩,没想到幽过的人也逃走。我觉得玩这游戏很无趣了:你可以随时不打招呼就不玩,没有规则制约,这游戏太脆弱。俗话说,只有强奸,没有逼赌,不玩就不玩罢。

另一次寻伴伴,一个玩伴幽在两幢房子间不足一尺的缝隙里,不时喊上一声引逗,却无法找到。这是寻伴伴的又一个无趣之处:几小时幽在那里不动弹,获得不被找到的胜利喜悦,我事后想,这代价有点划不来。被找到的幽过才好玩,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失败的可贵。以前我不愿意输,希望别人永远找不到。

当然还有一种躲猫猫,我们叫“抲暗头猫”,就是划出一个活动区域,一个人用布蒙了双眼,抓别人,碰到衣角就算,当然别人都会走近去引逗,否则你就抓不到人了——这引逗的冒险,其实也是游戏的好玩之处。我有一次到学校,见别人在操场上抲暗头猫,就领着蒙了双眼的女生,领到墙壁那里撞了一头。这是我做过的无数坏事中的一件。这个游戏没有幽过一说。

大人童心忽起搞恶作剧,也会玩幽过游戏。老顽童贝卢斯科尼有一次调排默克尔,也幽在廊柱后面。遇到尴尬事、可怕事需要避开,或躲在屋里不让人知道,不得已幽过,也是常事。《围城》中一帮人受聘去三闾大学,路上实行战时共产主义,李梅亭私藏了钱偷偷买烤山薯,幽着吃,方鸿渐撞见,不好意思打照面,也幽到小弄里去了。

贼幽着伺机偷东西,《水浒传》第五十五回写时迁偷徐宁的赛唐猊雁翎锁子甲,也是幽进他家里,幽到五更动手的。

隋朝大将贺若弼、韩擒虎攻入建康,杀进宫廷,陈后主叔宝一听,带着美人,幽入了一口井,结果被抓了出来。这也是没办法,幽得一时是一时。听说哪个村有个老婆婆,一有风吹草动,就在门角落里幽过,发抖,据说就是战争年代落下的毛病。

打仗时设埋伏,这样大规模的幽起来,敌人怎么没发现?我想不明白,问长辈,长辈回忆说,长毛造反时,村里人跑到南山脚下“幽幽过”,就没事了。据说长毛很坏,找人到村头一遍一遍地喊:

“阿狗啦娘诶!阿猫啦爹诶!某人在找你诶!”

幽过的人不出声,长毛偏生就找不到。我们村堡到南山,只隔了一里多宽的田畈,在村口望去一览无余,所以诗曰“幽幽南山”,是有道理的。不过长辈又说,那时候这片畈,草长得兴。

这事听上去像陶渊明的小说,一大帮子人幽进了桃花源。

“幽”字看上去神秘深邃安静,直接作“躲藏”用,鬼鬼祟祟的,但也是有根据的。《说文解字》说:“幽,隐也。”“隐,蔽也。”幽就是隐蔽了。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用了三个幽字:“深幽囹圄之中”、“幽于圜墙之中”、“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都是关起来之意,不是主动躲藏。唐末神仙陈朴在《望江南》中说:“幽入深岩图宴坐,息无来去使神凝。”这个幽字,用法跟我们方言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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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阿汝侬

阿汝侬

笃,笃,笃,

敲门阿汝侬?

隔壁老相公。

作啥西?

买小羊。

小羊买得作啥西?

吃吃。

小羊还在困觉来。

这首童谣是一个游戏开场前的一段对话。

什么游戏?就是外地的“老鹰捉小鸡”,在我们老家,是自称“隔壁老相公”的人捉小羊。排在头里的自然也不是老母鸡,而是母羊——羊只知有母,当爸爸的那只公羊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一个扮小羊的小孩子,抓住扮母羊的大孩子的后襟,其他小羊也依次抓着前一只小羊的后襟,排成一排。这时,敲门声响了。

敲门声是“隔壁老相公”嘴里发出的。母羊听见了就问:敲门的是谁?又问,做什么?听说要吃掉小羊,母羊推故说:“小羊还睡着呢。”

好像没睡着,她就愿意小羊给吃掉似的。这睡觉的借口实在不高明,但这样一句答非所问的话,显示出母羊的慈爱是如此的细腻体贴——连吵醒小羊都不忍,怎肯让它给吃掉?

这个借口自然打发不了“隔壁老相公”,于是开始捉小羊。母羊拦在头里不让捉,后面的小羊一边躲,一边“咩咩”地叫。

玩游戏时,大家都很认真,似乎捉住了就真的会被吃掉似的。如果参加的人多,小羊们就成了一条人绳。人绳拉直了,小羊们才是最安全的,所以最后的一只小羊,总是要跑很多路,最累。

这首童谣只有两句押韵——敲门阿汝侬,乡下老太公。“阿汝侬”就是“谁”,这里用了三个字,是为了拿一个“侬”字凑韵脚吗?不是。我们那儿方言,“谁”这个词就是用这三个字表达的。

“阿”字读如“哈”,上声,发音与我们方言中的“鞋”相同。我们如果没听明白对方的话,也用“阿”字问,相当于“什么?”调皮的人就回答:“袜!”

“汝”字发音有些特别,像国际音标中的“θ”。

我没有在旧书中看到过“阿汝侬”三字连用的。“汝侬”在吴越方言倒是常见的,最迟唐朝就有了,比如《祖堂集》中有偈:“我今齐举唱,方便示汝侬。”

“阿汝侬”三个字,也有个简称,叫“阿汝”。这个倒能在古书里查到,比如宋朝李新的诗《游石鼓寺》中说过:“山僧痴问客,阿汝谓汤休。”如果用我们方言读“阿汝谓汤休”,双眉微微扬起,两眼茫然,或者双目灼灼,那效果很不一般。

有时候小孩子淘气,比如将石头丢到屋瓦上窗门上了,大人追出来训斥驱赶,却又不想真的动手惩罚小孩,就装出气急败坏的样子,冲出门大声问:“阿汝啦?阿汝啦?”小孩无不闻声丧胆,逃之夭夭。

也有人将“阿汝侬”写作“阿谁侬”。

旧书里常看到“阿谁”,比如《乐府诗集·紫骝马歌辞》:“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也能看到“谁侬”,比如《平江记事》:“有人叩门,主人问曰:谁侬?”——这个情景,与我们捉小羊游戏的开场很像。

我也没在旧书中见过合并成“阿谁侬”的说法。

不论是“阿汝侬”还是“阿谁侬”,到我们这辈人,也作了一点儿简化,没有简成“阿谁、阿汝、谁侬、汝侬”中的一个,也不是“谁”,而是“阿侬”。

我的记忆出现了失误,这出捉小羊游戏的开场白,我记得好像不是这样的。

那个老太公是借勾刀去砍毛竹,用来做饭架(架在饭锅里蒸菜用的架子)的,接下来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隔壁老相公”是谁?上次回家问我哥,他说是“隔壁张相公”,有了姓,其余的也记不起来了。又一次回家,问我嫂子,她说是“乡下老太公”,估计我们在农村长大,所以张相公住在我家隔壁,嫂子从小住在镇上,张相公就是下乡人了——他又是谁呢?

哥哥嫂嫂的讲述,最让我意外的是:我们的游戏中捉的竟然是小羊,不是小鸡——我长大后大概看“老鹰捉小鸡”的文章看多了,一直以为我们小时候玩的是捉小鸡,而在我玩这个游戏的年龄,我们村家家养鸡,却没有人养羊(不知道是不是割尾巴割掉的)。后来还是我们家养了第一头母山羊——它不久生出了两只小羊,头上还没长角,很多人看了问:“这是湖羊还是山羊?”

——但是,慢慢的,我似乎记起来了:我们当时玩这个游戏,似乎确实有咩咩声,领头的老羊粗着嗓子叫,后面的小羊尖着嗓子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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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抲落帽风

抲落帽风

小孩子像老鼠一样窜进窜出,不时撞一下大人的腰部,或者忽然间挡住人的去路,闹得房子里很不安静,大人就叱道:“抲落帽风一样做什么?”

抲落帽风就是斥责孩子无事忙而又碍手碍脚,惹得人嫌烦。人们手忙脚乱、左冲右突、赶进赶出,瞎忙一通,都叫“抲落帽风”。

越地方言,落和绿都念成咯(lo),所以乍一听好像是说“抲绿毛风”,风长出绿毛,实在是一个奇妙的想法,就像画一样。但抲落帽风更有动感,风吹落帽子,要去抓的是帽子,却说成抓吹落帽子的风,简直就是一团乱。

风吹落帽子,实在太正常了。晋朝桓温请人重阳登龙山喝酒,风吹落了孟嘉帽子,他好像没啥感觉。趁他去洗手间的时候,桓温让孙盛写了文章嘲笑他,放在他的座位上,他看了一眼,也立马写了文章应答。孟孙二人当时都在桓温帐下当参军,据说两篇小文章也都写得很好,孟嘉写得尤其好,“文辞超卓,四座叹之”。

这就是落帽风这个典故的来历,后人常常提起,写进诗词里。柳永《应天长》中说:“聚宴处,落帽风流,未饶前哲。”

但抲落帽风的典故出自包拯的故事。

《狄青演义》里面说,包拯“陈州粜粮”回京,路过陈桥镇,帽子被风吹落,说:“什么风这么放肆?”他的手下大概觉得好笑,随口答了一句:“落帽风。”包拯怒,派张龙、赵虎去“抲落帽风”——要将这股风捉拿归案,害得这两个著名的捕快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钻,结果破出了“狸猫换太子”的悬案。

如此蛮不讲理的情节,也只有讲“青天大人”的故事时才会有这样的歪打正着。

这《陈州粜粮》《落帽风》《狸猫换太子》,都是旧时有名的戏曲剧目。现在,越地方言中,“抲落帽风”这个词还经常挂在人们耳边,但那些戏曲却只有老辈子人才记得了。

黑脸包拯日断阳夜断阴,明察秋毫,我是很佩服的。他死了将近一千年,人们却还挺熟悉,叫他包文拯,受到了冤屈,就一心盼望他从地下爬出来,好像我们这几十代人都白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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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箸夹头

箸夹头

有一天放学后,我正坐在长条凳上出神,二哥忽然问我:“豕爪的豕怎么写?”

我随口答:“狼奔豕突的豕。”

刚说完,心里就惊讶了,这个“豕”字,我是刚从课文《天山景物记》中学来的生僻字。原来我们这儿的人那么有学问,连“豕”字也认识,而且还是日常用语!

豕爪,城里人通常叫它“猪蹄”,或者“猪脚”。

方言中,经常会遇到一些古老的词。

古人叫筷子为箸。借箸代筹,看上去特别文气。我们老家方言中,筷子就叫筷子,放筷子的器具用泥烧成,形状质地与砖头一般,中间有两个方孔,一托深,名叫筷水笼。

小时候,母亲经常做一种面疙瘩:

烧一锅水,放上配菜佐料,将面粉和成糊糊,斜端着小钵盂,用筷子将面粉糊糊夹到锅里,面粉遇沸水就结,有点像做蛋汤。一钵盂面粉夹完,一锅面疙瘩也就做好了。

它看上去很粗糙,味道却很好,又名“面筋斗”,我们老家叫它“箸夹头”。

“箸”这个古字,我们方言中也只有在这个吃食的名字里还保留着。

箸夹头的头字是后缀,念轻声,它的构词方式也很有意思,主谓结构加上后缀,变成了名词,不知还有没有类似的词。

老式的灶,一般有两只镬,一只大镬,烧猪食;一只小镬,烧饭菜。小镬并不小,烧一锅饭,足够十来个人吃。这两只镬之间,有一个胆状的铜罐或铁罐,名叫汤罐,只盛水,不炖汤(汁液)。烧大镬、烧小镬,汤罐都能得到热量。冬天,就舀出汤罐水,洗手洗脸。

汤罐的汤,就是热水。这层意思,在一些固定语中还存在,如汤婆子、赴汤蹈火。

火苗直接烧在大镬小镬底部,与汤罐隔着一层。镬里水滚了,饭也熟了,汤罐里的水还只是温的,不烫,因此俗语中会有“锅子里不滚,汤罐里乱滚”这样的嘲讽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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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苋菜梗过酒

苋菜梗过酒

苋菜梗过酒,前世不修。

苋菜梗三个字,我老家的读音如“酣菜光”。

苋菜梗是旧时农家常备的菜。苋菜长到一个多高,砍了挑回家来,削去叶子,斩成一寸来长,放在坛子中腌制,一年四季都可过饭。

把菜说成下饭比较普遍,我老家把吃菜说成“过”,过饭就是下饭,过酒就是下酒。劝菜的时候说:“下饭过过,下饭过过。”有的时候会说:“别做客,菜咸咸。”直接说出味觉效果,说明吃下饭的目的就是让人的舌头感到咸,以便下饭。

绍兴有霉豆腐、霉千张、霉干菜、霉豆、腌菜、腌笋、腌萝卜等等咸菜,苋菜梗可以说是最贱的一种。

苋菜结的籽,与萝卜籽差不多大,细圆黑亮,撒到哪里就长到哪里。其实也不用播种,砍苋菜时,许多籽就摇落在地里,等它长出来,好大一片,还得大量删除,好种别的蔬菜。一种长刺的刺苋是不吃的,一长出来,不等它结籽,就会拔掉,可它还是年年长出来。

苋菜本身命这么贱,制成的苋菜梗,虽是农家最长久的下饭,却也是最上不得台盘的下饭。我们到外地上学,在学校里住宿,带米带菜,霉豆腐、霉干菜、腌萝卜都可以带,苋菜梗却不能带。在家里,苋菜梗也不能招待客人——饭桌上,总是放在离客人座位最远的地方。主妇烧完菜上桌吃饭时,才会吃几个。

男主人平时也吃苋菜梗,但客人来了就不大吃,因为在陪客时,一家之主吃什么菜,有一种示范作用。据说有的人家没好菜招待,会弄上一两个“摆菜”,客人只吃主人吃过的菜,免得误吃“摆菜”,让主人家难堪。

我们公社卫生院的屠医师就吃过一回“摆菜”。他说,有一次去做客,主人拼命劝他吃鱼,这鱼放着碧绿的葱,样子非常诱人。他被劝不过,用筷子去夹,却怎么也夹不动,真是稀奇了。一怒之下,他施展王蓝田吃鸡蛋的手法——用手去掰,结果发现是木头做的鱼。这件事有个名目,叫做“屠医师吃木鱼”。

有个上海客人,看到每次主妇来吃饭,总是吃苋菜梗,而男主人从来不劝他吃这个菜,甚是好奇,疑心那是极好吃的东西。有一次吃饭,他便夹了一段苋菜梗放入嘴里,顿时陷入尴尬境地:这苋菜梗怎么咽得下去啊?他口含苋菜梗,眼看着男主人吃完饭,小孩子也吃完了饭,他却一口饭也没法吃——那时节,吃饭吐出饭来,吃菜吐出菜来,是万万容不得的,是要“犯天打(遭雷劈)”的。

终于,主妇上桌吃饭了。夹了一段苋菜梗,在嘴里嚼干汁水,将渣吐到桌子上——该死该死,上海客人只好骂自己,怎么以前几顿饭,只看到主妇吃苋菜梗,没看到主妇吐苋菜渣?

那年头,喝酒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买酒不但要钱,还要酒票。有些人天生好酒,就会找些菜来下酒,比如从水渠里摸些螺蛳、从溪中捉两条鱼。传说有一个孤老头,用一颗田螺下了一顿酒,不是田螺大,而是他拿田螺壳舀着汤汁下酒。

如果用那么贱的苋菜,下那么奢侈的酒,当然是“前世不修”了。

有一天,我们村轰传起一件事:阿童对老范说,苋菜梗炖猪蹄胖(猪腿肉),美味无穷。老范信以为真,仗着家里正好有几块钱,买了个猪蹄胖,要去炖苋菜梗。那时候,平时根本吃不到猪肉,更何况是猪蹄胖。阿童见了,知道要闯祸,拼命去拦他,两个人像打架似的,在村头转圈子,引来一大群人看戏。这是那一个月中,我们村最热闹的事情。

此事让人想起苏东坡的故事。

有一次,东坡对刘贡父说,我和弟弟读书时,每天吃三白,很好吃,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八珍能更好吃。刘贡父问,三白是什么东西?东坡说,就是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

过了一段日子,刘贡父请东坡吃饭,名曰“皛饭”。东坡早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还说:“贡父读书多,必有出处。”欣然前去上当,吃得很愉快,然后郑重约请贡父第二天去吃“毳饭”。

毳饭,名字如此奇怪,贡父也知道要上当的,但这没上过的当且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当,不去上一上,那是很难熬的,所以第二天也欣然去上当了——结果,他饿着催了三次饭,东坡才慢吞吞解说什么是毳饭:“盐也毛,萝卜也毛,饭也毛。”毛者,没也。

明知要上当,还是去上当,实在是好奇心重,越是聪明的人,越会上这样的当,上过了当方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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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没想到躲猫猫还有这么文雅的名字

小时候喜欢玩躲猫猫,很多场景至今还记得。现在地小儿子也很喜欢躲猫猫,有空就玩一玩。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南瓜蒲子

南瓜蒲子

  大话三十三,南瓜蒲子当晏饭。

  这个顺口溜读起来轻快得像流水一样。

  有一次有人以“小说”为题,要求对对子,我说:“大话”,出题人又说:“写小说。”我说:“讲大话。”虽然平仄不谐,倒也有些意思。讲大话,意思是吹牛。

  三十三,是指数量很多,读作“三亦三”,在我们老家的方言里,“又”说成“亦”(或者应该写成“益”?),“三亦三”也就是文言中的“三十又三”。

  小时候,我们村里经常有人挑着一担南瓜,步行十五里路,到镇上去卖。一般是一分钱一斤,如果卖上一分半,就是极好的价钱了。镇上人刁,用指甲划破南瓜皮,放到嘴里一尝,就会知道南瓜粉不粉。烧饭时蒸上一些南瓜,是简单的吃法,孩子们抢的是有蒂头的那一块,可以很优雅地拿在手里吃,不必托着整块南瓜。

  如果煮上一锅南瓜,除了蒂头,还挑烤焦了皮的吃,而大半会浸在汤水里,是准备喂猪的。这汤水非常的甜!和着南瓜瓤拌成一碗,特别好吃。

  我们还像盼着春节一样,盼着大人烧南瓜饭,而且会很积极地削南瓜皮。有时妈妈还会做南瓜饼,我们站在灶边看着整个过程,就像看老师傅制作工艺品,吃倒成了次要的了,这情形,在那个饥饿的时代是非常少的。

  蒲子有很多别名,蒲瓜、瓠子、匏、长瓜、夜开花、葫卢。我对蒲子的印象比较浅,因为我们家的自留地里种得少。一般就两种吃法:蒸熟吃、做汤吃。蒲子汤里面加上笋干或者干菜,很鲜,又能消暑。

  所以,我不明白这句谚语为什么要这样说。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在外面喜欢吹牛,家里却很穷,只能靠南瓜蒲子充饥。它是一种善意的嘲笑,不是一句刻薄话,在笑话别人吹牛时都用得着。若真要说别人穷,却并不使用。

  晏饭是指午饭,这里不说早饭或夜饭(我们老家没有晚饭的说法),我想是为了押韵,是一种句内押韵现象:三十三、晏饭,说起来平稳轻快。

  我想,南瓜蒲子当晏饭,很好啊,又粉又甜又鲜。我连乌糯也非常想吃。乌糯是山上一种刺藤的块根,六十年代初青黄不接之时,用锄头挖来煮熟了当饭吃的,可是极不容易消化。还有一种糠头麦果,用糠掺和着一些米粉做成,在学校忆苦思甜时分发过,可我正好生病没上学,没能吃上,一直不能释怀。

  我当时只觉得好玩,确实不大明白生活的艰难,一年到头,每日都有三餐,都要有东西填肚子,那时是很不容易的。这个轻快的俗谚,其实是不轻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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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思鲞

思鲞

黄鱼思鲞,半斤八两。

思鲞是黄鱼做的,半斤等于八两(以前的秤是十六两制),所以这句话是说,两个人一个样,或旗鼓相当,难兄难弟,一路货色;或者是指事物的份量(重要性),做事的效果等等。总之,就是差不多。

思鲞指的是黄鱼鲞。为什么会叫思鲞呢?宋朝范成大在《吴郡志》里引用了唐朝陆广微《吴地记》中说的一个故事:吴王阖闾与夷人打仗,一直打到海上,遇到风浪,没粮食了,阖闾焚香祷天,海上涌来大群金色鱼,味道很好。夷人没鱼吃,只好投降。吴王回军,“思海中所食鱼”,问剩下的鱼在哪,答曰晒成了干。将鱼干拿来一吃,还是美味,吴王“因书美下著鱼,是为鲞字”。这鱼不知道叫什么,“吴王见脑中有骨如白石,号为石首鱼”。这石首鱼就是黄鱼。黄鱼鲞是阖闾“思”出来的,所以叫做思鲞。

我小时候吃到的思鲞,可不会让我如此思想,它非常咸,弄一小点就足以下饭。

有一个词叫“毛想想”,意思是估摸,猜测。传说阿春哥很小时,听妈妈跟人聊天,提到“毛想想”,误以为是有名叫“猫鲞”的鱼干,哭闹半天,非吃不可。“我怎么拿得出?”阿春妈妈说。

好的黄鱼鲞又叫白鲞,有一个“赤卵偷白鲞”的故事很出名。赤卵就是裸体,乡下小孩子夏天经常赤卵。从前的从前,有一个赤卵的小孩,摸到人家晒白鲞的地方,偷了白鲞放在背后,挨着墙,慢慢挨到角落,趁人一眼没顾着,逃回家去了。他妈妈一见,大加称赞。小孩长大后,犯法当死,砍头前,他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吃一口妈妈的奶,结果咬下了妈妈的奶头,责怪妈妈说:小时候偷白鲞你赞我,如今我才会犯下杀头的罪。“赤卵偷白鲞”也是一句谚语,又叫“偷白鲞,咬奶头”。

最早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是小学时的一个代课教师。他年纪很大了,花白头发,有五十多岁,已缺了一颗门牙,辈份却小,我只要叫他阿哥就行了。我们村老一辈人中,他识字是算多的,应该说条件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他还不会游泳,因为他妈妈害怕他淹死,从小管得牢牢的,不让他玩水。

我们当时是复式班,一个教室里有两个年级的人,他却不管这些,给我们讲课文时,忽然会叫起高年级的同学来回答问题,很是怪异。当时,全国正在传诵白卷英雄张铁生的光辉事迹,所以他上课讲什么,我们也不大在意。

有一次,一个同学听课时,侧着身子坐着,一只手搁在自己的课桌上,一只手搁在后一桌的桌子上。当时,这种坐法是很平常的。但老师阿哥告诉我们说,过去反动的教育路线统治下,像这样的坐法,是要挨罚的,罚打手底心,或者罚跪。我们听了后,觉得反动教育路线真是害死人,连这样坐也不行,对下一代如此残酷摧残,实在匪夷所思。

现在想起来,当时他看到学生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所以才会这样说,又不能批评,实在很无奈——他是个很讲究的人,讲究到这种程度:说到毛泽东时,从不直接称呼“毛主席”,只称“万岁”。

除了赤卵偷白鲞,他还讲过一个瘸子相亲的故事,说一个瘸子要去相亲,那姑娘是缺牙。瘸子说,他骑惯了马,所以走路不大稳,缺牙姑娘捧了一束花遮住脸,笑嘻嘻地不开口。他们这样子,也是“黄鱼思鲞,半斤八两”。

老师阿哥自己也缺了牙,所以他讲这个故事,就让我浮想联翩,好像讲他自己似的,希望有人送一束花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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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高罗蒂蒂

高罗蒂蒂

  格公格婆,摘颗吃颗。

  格公格婆就是野草莓,简称格公。这两句话与其说是谚语,不如说是童谣,是摹仿布谷鸟的叫声的。在我们读小学时的语文课本里,写成“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我一直觉得“阿”字的发音,与鸟叫声相去甚远。

  类似的童谣还有说在白果树下盼着掉下白果来的,可是我忘记了,因为我懂事以后,南山的两棵白果树已经不在了。

  山上,春天第一批可以当零食吃的是映山红,漫山遍野都是。一般是一朵一朵长的,好几朵长在一起,叫馒头花,特别好看。吃映山红要去净花蕊,否则,吃多了据说会流鼻血。年纪稍大的孩子,能爬到更高的山上,采来深红色的,非常诱人。有一次,我妈妈怕我们上山摔倒,砍来一大把给我们吃,可总是没有自己去采来的好。

  春天的田野一片碧绿,什么都新鲜得要滴出水来。春笋长出来了,小麦开始黄了,格公格婆也红了——这种浆果的学名,叫做覆盆子。

我们在田边山脚溪谷寻找,摘一颗,吃一颗。摘多了拿在手里容易捏烂,所以说“摘颗吃颗”。

这格公是长在柴刺上的,如果长在草上,虽然红,却不鲜艳,那就不能吃,它叫做“蛇格公”,专门长给蛇吃的,附近有时可以看到蛇的唾液。

  田野上还有一种肚肠黄,茎粗壮,这时也开始青里透红,折下来一咬,满口酸汁。更酸的是一种叫绊楂的小果子,大如豇豆,即使红熟了,也只敢一颗一颗吃,吃多了牙齿酸倒。

  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先是雕猪草,猪草贴地而生,要用割子刀从根部割断,所以说是“雕”。割子刀是割麦割稻的,比镰刀小,弧形,有密密的锯齿。

  接着是拔笋。拔笋与夏天捉鱼,是我最喜欢的两件事。上山拔笋遇到格公格婆,也不过随手摘颗吃颗,不会当作正事。

  也有的格公格婆,可以被大人也当作正事似的。

一种是小麦格公,收割小麦的时候才成熟,不像普通格公是细蕾,色彩深红艳丽,晶莹如玛瑙,味道也特别甜。与此同时,“小麦鳗笋”也出土了,这种笋味道最鲜美。

另一种格公,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罗蒂蒂,比格公格婆大一些,形状个头像哺乳期山羊的奶头。青色的罗蒂蒂,味道酸涩,不怎么好吃,红了就甜了,赛过格公。

最好吃的是“高罗蒂蒂”。

它长在丈把高细嫩细嫩的树上,轻轻攀着嫩树条,摘下来,一个一口,全是汁水,又甜又鲜,深透舌尖,不小心要甜出眼泪来,慢慢的,才出现满嘴清香。

高罗蒂蒂只有一个叫“红藤棚”的山岙才有,走上长长一段山路,到了水库,水库边上的小路,窄得像裤带,走上去整个人都会摇摇晃晃,所以孩子太小,到不了水库里边的红藤棚。它像一个禁区,十二三岁的孩子,去过了红藤棚也是很光彩的。

去得早了,高罗蒂蒂还没有红透,大人们舍不得采摘;去晚了,就会被鸟吃掉——那里的鸟真是好福气——所以高罗蒂蒂特别难得,印象中甚至有点像传说中的仙果。

我有时希望在红藤棚的高罗蒂蒂树下搭一个草棚,守着它成熟。但这只能在白天想,夜晚不敢想,因为那地方背阴,树高林密,四顾不见人烟,大太阳底下,也森森的怕人。

家园 大概小时候说惯的感受不同

总觉得幽过一词有些小里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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