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回忆童年之我的舅舅 -- 大飞不动
潜水已久,但老是通过献花来骗积分总是说不过去。自己也没什么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特别的编故事才能,看到这里回忆童年的文章很多,好歹也凑合一篇回忆童年的文章吧,呵呵。
小时候,要问我最害怕的人是谁,我保准脱口而出:“我舅舅!”。那时我被爸妈扔在外婆家,和外公外婆、我妈的弟弟――我的舅舅生活在一起,直到上小学。
外婆家是那种老式的两室户,朝南的一间大房间带阳台,睡外公外婆和我;朝北的一间小房间睡我舅舅;两间房中间是一条四、五米长的走廊,朝北的一面由东到西分别是舅舅的小房间、厕所和带一个小阳台的灶披间;朝南的一面自然就是大房间了。
自我记事起就一直和外婆睡在大房间的大床上,而外公则被赶下了床,夏天睡地上的凉席,冬天睡沙发。小时候没觉得外公很可怜,但长大了渐渐觉出了些异味,也慢慢地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了外公外婆夫妻关系常年不和睦,早在多年前外婆就已经把外公赶下床了。前年刚刚年满七十的外公患胃癌而去,和他长期不幸的婚姻生活所造成的抑郁心情肯定是有关系的吧。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每逢睡觉,不管是晚上还是睡午觉,我总是要用左手拉住外婆右耳周围的一圈头发,嘴里喊着:“拉头发――”(发音为上海话的“拉豆飞――”),如果外婆胆敢有所反抗,我就大哭大闹,坚决不睡。现在想来,也许我从小时候起内心就缺乏安全感吧?
早上4、5点钟的时候,外婆就起来上菜场买菜。这时如果我一觉惊醒,发现身边的外婆没有了身影,就立刻会张开小口拖着长音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外婆――外婆――”。直到睡在小房间的舅舅被我吵醒,然后气势汹汹地披衣起床,即拉着拖鞋,把小房间的门一开,三步两步冲到我的床前,一个耳刮子先刮上来,然后凶神恶煞般地威慑我:“你再叫!”于是我便放声大哭,但为了免遭耳光,旋即又收小声音,变为啜泣。于是舅舅便回到小房间,继续睡觉。而我,也慢慢地在啜泣中又睡着了。
外公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做各种玩艺。比如元宵节玩的兔子灯。首先用铅丝木条作骨架,装上四个小轮子,然后在纸糊的兔子身上粘上一条条白纸做的兔子毛,最后是两个红红的兔子眼睛,拉上线,点上蜡烛,一个可爱的兔子灯就完成了。还有一次外公给我做了一副小弓箭,把竹篾弯成弓状,在弓的两端穿两个小孔,系上原本用作裤子松紧带的橡皮筋。再把两根长长的竹筷子一头削尖,尾巴上则用刀砍出一个缺口,这样,把箭尾搭在弓弦上就能更稳定地发射出去了。
我拿到这一副小小的弓箭,自然是喜出望外,乐不可支。天天下楼做弯弓射大雕状。有一天早上,我在家闲得慌,就拿着弓箭走到走廊最东头,也就是大房间和小房间房门正中,开始射箭。一箭一箭射得可真是开心啊。不经意间,手一抖,一箭便射歪了,射进了卫生间。这时候舅舅正在刷牙,而这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他的大腿(我是听他痛苦的叫声猜测的,直到现在我都在纳闷怎么我这箭比战斧巡航导弹还准哪)。舅舅立时怒槽全满,大骂一句脏话(国骂上海化版),然后凶狠地把那枝箭一折为二,扔了出来。多年后当我读到射雕英雄传中成吉思汗教导拖雷郭靖等折断一枝箭容易,折断一把箭难的时候,我就想起当年我这枝可怜的箭。如果当初射一把箭进去的话,说不定舅舅就折不断了吧……
因此,从小我就怕舅舅一个人,见了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绵羊见了狼。不过,小孩子的报复心理有时候也是很重的。舅舅那时候经常感冒,桌子上总是放着几片黄黄白白的小药片。一天白天,我趁外婆在烧饭,外公舅舅去上班,一个人偷偷潜进了舅舅的小房间,盯着书桌上的那几粒小药片出神,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偷,还是不偷?这是一个问题。最终,报复舅舅的强烈渴望战胜了偷窃可耻及害怕舅舅吃不到药病情加重的道德防线,我伸出了邪恶的小手,偷偷拿了两粒黄色的小药片,估计不是牛黄解毒素就是感冒通之类的,然后快速撤离作案现场,跑到大房间,拉开储物间的门,把药片丢在里面。然后,一连几天,我都在偷偷观察舅舅,既害怕又期待地期盼着发生些什么。可是,他既没有追究药品失窃,病情也没有加重,一切如常。我人生的第一次卑鄙的报复行动就在平静中失败了。
其实舅舅并不总是脾气暴躁,和我为敌,只有我惹到他的时候才会动怒。充其量就是对小孩子没耐心罢了。很多时候我都能从舅舅那里得到些好吃的,比如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煮的一点咖啡、菜汤面,夏天的杨梅、葡萄之类的。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百思不得其解。那是86,87年的时候吧,在我上小学之前。舅舅谈了个女朋友,有的时候会带回家来。至今我还记得那个阿姨长得很好看,红色的羊毛衫,灰色的毛料裙子,一双高跟鞋,加上邓丽君式的烫过的短发,红红的双颊,高挺的鼻子。可以说,她是我有生以来记住的第一位美女。阿姨来外婆家吃完晚饭,照例就是到舅舅的小房间说话去了。有一次,我堂而皇之地来到舅舅的房间,看到舅舅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双臂环抱着坐在他腿上的阿姨,两人正热烈地亲吻着。虽然那时候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但是看到这么个少儿不宜的镜头,还是本能地觉得有点不自在。我假装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在舅舅房间里东摸摸,西碰碰,眼睛还不时瞟他们两眼。我想跑出房间,但是又怕他们看出了我怕羞,笑话我,于是期待着舅舅赶我出去。不过不知道是他们两个太投入了没发现我,还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舅舅始终没对我发出驱逐令。最终还是我自己忍不住了,但仍然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走出了舅舅的房间。现在想来,这是我第一次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产生害羞的感觉吧。
舅舅结婚是在89年底。这时候他已经虚岁28岁了。在此之前,外婆总是在为他的婚事操心,总是抱怨女朋友谈了一个又一个,怎么老是不结婚。迷信的外婆因此带着我跑到老街的一条小弄堂里,拜访了一对相当有名的盲人算命老夫妇,想通过算命的方式,来预知舅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办终身大事。这对盲人夫妇都有60多岁了,那位老爷爷问了舅舅的生辰八字之后,略一沉吟,道:“你儿子在28岁前是肯定不会结婚的,就算结了婚,龙王发大水冲也是要冲掉的。”这句话我听了很是兴奋,也许是出于对舅舅的报复心理吧,我和外婆一回家,就冲着舅舅说:“舅舅舅舅,瞎子算命先生说了,你28岁前肯定不会结婚的,就算结了也是要被龙王发大水冲掉的!”舅舅一言不发,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也正巧,就在28岁那年,舅舅结婚了。全家人都很高兴,但是在吃完喜酒回到家后,我一个人却躲在阳台上默默垂泪。大人们发现了我哭得很伤心,都不明就里,问我为什么那么难过。我哽咽着,想隐瞒,但又编不出其它的理由,只好照实说到:“舅舅结婚了,大彩电要从外婆的大房间搬到小房间去了,我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大彩电了。”说完又很为自己的这种自私的想法而感到内疚与害臊,因为新买的大彩电本来就是为了舅舅结婚准备的嘛,哭得就更响了。大人们却都哈哈大笑起来,舅妈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想看随时都能过来看啊”。那时候,正是彩电和住房紧缺的时期啊。
舅舅和舅妈是在2000年左右离婚的,是假离婚。舅妈去了日本,和一个日本人假结婚了。由于舅舅是独子,从小受外公外婆的溺爱,人长得又白白净净的,飞机头一疏,发蜡一抹,配上有棱有角的脸庞和浓浓的剑眉,简直是一个标准的小白脸。他糊里糊涂地读完高中后,到金华当了一名炮兵。但从小的娇生惯养哪能适应得了部队的艰苦环境?于是在一年多后趁着回乡探亲的机会赖在家里不回去报到了,也就是当了一名逃兵。之后,舅舅通过关系在百货商店当了一名售货员,这在80年代可是一份让人羡慕的职业。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商店的效益越来越差,加上对麻将的迷恋和97年接受肝癌切除手术(舅舅97年动过一次肝癌切除手术,由于发现得早,且主刀的是东方肝胆的著名专家,因此一直到现在都很好),舅舅家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了。于是,同样没有工作的舅妈就动起了假结婚去日本打工的念头。
至今为止,我都没有问过舅舅,舅妈在那边到底打的是什么工。因为我不好意思开口问。我的直觉告诉我,舅妈不是那种受得了洗盘子擦地板之类的体力劳动的人。但从良心上来说,舅妈是值得我尊敬的。虽然她在法律上已经和舅舅不存在婚姻关系了,但是还是源源不断地从日本寄钱回来供舅舅生活,还清一笔笔为了去日本而借的债,同时供表弟上学、训练(表弟身体很棒,6、7岁的时候被一位射箭教练相中开始练习射箭,如今虽然读书一塌糊涂,但在区少体校还算混得不错)。03年从日本回来探亲的那段时间里,她仍然住在舅舅家,做舅舅的老婆,做外公外婆的儿媳。
就在那一年送走舅妈回日本后不久,外公病倒了。病势来得很凶,三个多月的时间,就走了。舅舅不是一个文化程度很高的人,在外公的追悼会上,他念的悼词磕磕绊绊的。但望着他那已经有点微微佝偻的背,虽然仍涂抹着发蜡,但已经开始稀疏的背头上依稀可见的丝丝白发,我问自己,这个已经比我矮半个头的舅舅还是当年那个让我闻风丧胆的舅舅吗?再看看身边已经比我高的表弟,俊秀的脸庞,壮实的手臂,不得不感叹,岁月啊,岁月,又有哪个能够敌得过你的力量呢?
岁月啊,岁月,又有哪个能够敌得过你的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