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从张苍水墓说开去(3-1) -- 抱朴仙人
杭州西湖的南侧,苏堤尽头,绿荫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名人纪念馆。走进去,正面是私家花园格局的章太炎纪念馆。侧面,有一个小小院落,便是张苍水祠。
祠堂正面
祠堂后面是墓道,墓道尽头是三座墓,葬了四个人。
墓道的两侧,有石狗、石羊、石虎、石马,这是象征着“忠孝节义”。马忠、羊孝、虎有节、狗重义。扯开一句,羊为什么代表孝呢?因为动物之中,只有小羊吃奶的时候是跪着吃的,所以孝。呵呵。
张苍水,名煌言,明末清初抗清英雄,宁波鄞县人。从26岁起兵,到45岁被清廷杀害,几乎有20年历尽艰辛,战斗不止。“三度闽关,四入长江”,威名遍及东南半壁,特别是海上。被清廷抓获在象山南田岛,(这个有问题,后面再说。)被杀在杭州弼教坊,葬于西湖,与岳飞、于谦并称为西湖三杰。朋友们对他大约都很熟悉了。关于他,有很多吹捧的文字,把他描写成今古完人。
但是,改朝换代之际,风云诡谲,众说纷纭,真实的历史到底是什么样的?怎样从那些有意无意被歪曲的史料中找到真相?历史中的英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呢?
今天不写论文,不作认真考据,只是和大家一起来读一块碑。
就是祠堂大门右侧的那一块,《杭州张忠烈公祠堂碑铭》,光绪甲午年十二月,张苍水的宁波鄞县同乡,江西建昌知县董沛撰文。
先抄一段碑文:
“前明张忠烈公正命于杭州,实我圣祖皇帝康熙三年九月七日。越二百十二载为今天子光绪元年同郡诸君始建祠于仁和众安桥之侧,与岳忠武庙毗近。又十七年八月,沛以事赴省垣,拜公于祠。诸君请为记。
公以胜国遗臣,漂泊海上几二十年。亦尝深入长江,震动半壁。世祖幸南苑,将议亲征。而以延平金陵之挫,列城崩溃,仓促扬帆。公亦流离转徙,一蹶而不可复振。呜呼!岂非天也?永历主殉于滇,鲁监国殂于金门(《明史》本杨陆荣之说,谓鲁王为成功所沉,全氏引公神道碑则云“薨于台湾”,皆误。时成功已先卒,王亦未尝入台也。)延平王子郑经偷息于台湾,公始无望,散军居南田。逾月被执,又两月被难,完名一死,以作三百年来忠臣之殿。公之有光于明,何其伟欤?方公之逮杭也,总督赵公廷臣延入宾座,与之抗礼。(忠烈年谱注:总督不见公。误也。)盛设供张,处公于旧府。(神道碑云:“寄公狱中”。亦误。公与总督书,书云:“羁留旅邸”。其非狱舍明甚。陈景钟《清波小志补》则云:“送居萧寺”。亦非狱也。)司、道、守、令以次入谒。公终日南面,拱手不起。旧部归命者皆来慰问,杭人争赂隶卒,以一见为荣。或出缣素求书,公亦应之。总督有意生公,而疏入于朝,刑部议不可,公遂就市,挺立受刑。故御史纪五昌捐金购公首,杭人张文嘉,鄞人万斯大等收瘞于南屏山荔子峰下。乾隆四十一年,高宗皇帝予公谥忠烈。杭人陈鳣,鄞人万福等始书故官,立石于墓门,议为公设田以供祀事而逡巡未就。及是祠成,桐城吴大令廷康与鄞人范教授樾倡其议,按察使蒯公贺荪主其事。鄞人钱理问,鄷包同知傅来襄其议。集资于众,而镇海方君义路复出白金千六百饼佐之……”后边讲祠堂历代重修的记录,没有意思,就不抄了。
碑文里有什么“诸君请为记”之类的话,是不是觉得这位撰文的县太爷架子摆了个十足,自我感觉太好?
不要小看这位只当过处级干部的小小县令。董沛是“六一山房”的主人,自己家里就有五万卷书,据说读完了文渊阁四库全书和天一阁藏书,是赫赫有名的文献学者。
下边开始边抄边扯。
“公以胜国遗臣,漂泊海上几二十年。亦尝深入长江,震动半壁。世祖幸南苑,将议亲征。而以延平金陵之挫,列城崩溃,仓促扬帆。公亦流离转徙,一蹶而不可复振。”
张煌言并不是什么武官出身,年轻的时候倒有些败家子作风。喜欢写诗,喜欢交朋友,斗鸡走马,也练练武艺什么的,好像都不精。年轻时候比较出名的事情,倒是赌博输了一大笔钱,偷偷地变卖家产去还赌债,差点被老子祭起家法干掉。这个时候的张煌言,形象大致上跟青年时代的邱吉尔差不多,是个不大有责任心的聪明家伙和惹祸胚而已。
人人都在等待历史的大机会,为此做了许多梦,做了许多准备,然后默默无闻地死去。奇怪的是,有准备的人多数郁郁不得志,那些不成器的人却能得到时代的召唤,走到舞台的中央。
26岁那一年,清兵南下,张煌言如剑出鞘,开始了二十年的反清斗争,此后屡败屡起,艰苦卓绝,到45岁绝命,演的都是堂堂正正的正剧,再没有一点可挑剔之处。
“深入长江,震动半壁。”说的是反清复明活动中一段回光返照一样的大事件。在这个事件中,参与各方都来了个真实面目大暴露。今天看相关资料,简直是一场闹剧,可在当时,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悲剧。
顺治十六年(1659年),郑成功会同张煌言溯长江而上,先占领瓜州,再夺取镇江,直逼南京城下。
当时苏皖一带清军兵力不怎么样,听说郑成功大举来侵,多数张皇失措,收缩兵力,跑进了南京城。张煌言作为先锋,兵不满千,船未过百,占领南京对岸的浦口城,竟然只用了七个人。
与郑成功这个海盗头子相比,张煌言有文化,有见识,忠君报国立场无比坚定。进抵南京后,郑成功负责围攻南京,张煌言继续溯流而上,发动政治攻势,要求上游各地投降:“报仇雪耻,岂待异时;归正反邪,端在今日。则张良报韩,先挥博浪之椎;朱序归晋,遂成淮淝之捷。或先机革面,或临敌改图。以全省全部来归者,不吝分茅裂土;以一邑一镇来归者,定与度地纪勋。或率兵而至,则论其众寡而照数授职;或洁身而来,则就其职掌而量材超擢。若蒙古、女真,世受国家抚赏之恩,原非一类,共在天地覆载之内,亦有同仇,无怀二心,视之一体。先机者有不次之赏,后至者有不测之诛。”
注意啊,这里他不但策反汉人,而且连蒙古人、女真人都要争取,算是统一战线的老前辈了。拿什么引诱老百姓的呢?报仇雪耻,升官发财,空头支票开得不亦乐乎。
这一番忽悠,转眼之间,收复了四府,三州,二十四县。张煌言的军队,也从不满千人,变成了过万人的大部队。靠空头支票忽悠起来的军队质量如何?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北京得到这个消息,极为震恐,有谣言甚至说皇帝准备逃回东北。“世祖幸南苑,将议亲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清朝因为郑成功打南京就会吓回关东,当然是胡说八道,知识分子往自己喜欢的老乡脸上贴金,拐着弯骂人,也是很会夸大事实的,董沛的这个描述,就算一个例子。
张煌言在上游志得意满,围着南京的郑成功在干什么呢?原来此公自以为必胜,坐在南京城下等着对手投降,一直干等了二十多天。张煌言劝他主动攻城,郑大王爷就是不肯。
要说那时候的清兵,可不是后来的旗下大爷,都是能征惯战的亡命之徒。尽管兵力不足,还是勇气十足。他们先诈降谈判,让郑成功放松警惕,七月二十四日夜间,乘夜组织兵力出城偷袭,猛攻郑成功大营。
郑成功是海盗集团,这海盗嘛,是典型的流寇,能攻不善守,习惯思维是捞一把就溜,一遇猛攻,就纷纷跑回船上去了,于是大败。大败之后,连忙赶路,跑回福建老家。一边跑路,郑成功还捎带着干了两件缺德事。一件是派人去和清廷谈判,清朝自己还不知道已经打了胜仗,倒让他的谈判代表先通知了;另一件是故意不通知张煌言自己要溜,自己往下游这么一跑,清兵可逮着机会了,把南京江面一拦,张煌言顺长江出海的后路就全断了。
要说郑成功跟张煌言应该没有仇吧,干嘛这么不顾民族恨、战友情,做出这么不仗义的事来呢?其实这两个人的关系有点复杂。后边再详细说。
张煌言这时候正在安徽江西一带的长江上和巢湖里转悠,听说南京那边郑成功大败,连忙派人化装为和尚,送信提醒他:尽管陆战失败,水上还是有绝对优势的,只要坚持一下,保住下游的局面,支持一下长江上游发展,局势并不太坏。可怜那个假和尚拼命找啊找啊,根本就找不到郑成功的部队,信也送不到地头了。
下游的路断了,张煌言就只好往上游跑,想进入鄱阳湖打游击,不料这时候清军的荆州水师顺江而下,救援南京,正好在八月初七打了个碰头仗。
荆州水师接到的命令是救援南京,这时还不知道南京已经不需要救援了,一心东下,不愿意纠缠。张煌言知道郑成功已经溜号,自己落到上下游两面受敌的地步,心里也是发虚得要命。两军虽然对垒,却奇怪地都没有什么战意,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是也。
最先放弃对战的是清军。八月初七晚上,清军趁夜起航,直驶下游。夜间起航,自然要放号炮。一声炮响,清军拔锚,不料却收到奇效。
张煌言的队伍早就知道后路已断,军心浮动,此时充分显示出乌合之众的狗熊本色。听得一声炮响,以为是清军进攻,于是一哄而散,回流沙河的回流沙河,回高老庄的回高老庄去也。到得天亮,真的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清军固然早赴南京,不见踪影,起义军也只剩了几个孤苦伶仃的老兄弟。王霸雄图,转眼成空,真的是有一口血好吐。
此后这位落难英雄只好焚舟登陆,在清军追击之下,一路逃亡。大致上沿着新安江水,向东南跋涉,逃往老家宁波。用了半年时间,逃了两千余里,等到到家,身边只剩了一个十来岁的书童,叫做杨冠玉。这人年纪虽小,却是张煌言身边的有名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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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就不说是跟谁学的了~ 反正好文自有发言权,坑就坑吧
把字码好了,我都送花
何况还是图文并茂呢
内讧太多了,清军兵力上倒没有什么优势,但始终是各个击破的态势。
所以后人忍不住要想“如果崇祯早派太子到南京......”。
又不是三两百字就去喝水,玩笑.
我想通过这个帖子跟大家分享一下怎样研究史料,特别是从官话套话的字里行间里琢磨作者的真实意思。好像不太成功,继续努力。
唉,郑成功。。。。。
大学实习时顺路到杭州,特意把三杰墓都瞻仰一遍.于墓最偏僻.
张有首绝命诗,记不全了,诗中说"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这个时候,张已预知自己会和岳,于两位先贤一样成为后人的榜样.
碑铭接着说:“永历主殉于滇,鲁监国殂于金门,延平王子郑经偷息于台湾,公始无望,散军居南田。”
这一段微言大义。“散军居南田”,五个字中,有两个关键点故意不讲清楚。
张煌言回到宁波舟山,凭借自己的威望,重新召集部队,很快又形成了一只颇有战斗力的水师队伍,此后也打了不少胜仗。但是等到永历皇帝被吴三桂在缅甸抓获绞死,监国鲁王在金门病死,郑成功全军去了台湾,不久郑成功也死了,郑的儿子郑经根本没有恢复明朝的兴趣。此时的张煌言,既没有了效忠的对象,也没有事业上的帮手,反清复明成功的可能完全破灭。他该怎么办呢?
从南京回来的五年之后,他“散军居南田”。
“散军”,为什么会遣散军队?“居南田”,那是浙江象山海域的一个岛,他为什么不去台湾?自古只有“拥兵自重”的将军,遣散军队,独自住在浙江沿海的海岛上,不是等死吗?
遣散军队,有非遣散不可的道理。
作为一个将军,张煌言要对上级负责,对部下负责,对自己负责。大业已经肯定不能成功,要这么多人陪着他干什么呢?对上级负责,上级已经不存在了。对自己负责,自己肯定不能投降。但是自己不肯投降,部下可未必都愿意舍生取义,对于一个对部下负责的将军来说,让部下毫无意义地死去是一种犯罪。解散军队,大家各自求生,成了一个合乎逻辑的举措。
不得不解散军队的另一个原因是,清朝实施了严厉的海禁政策。
顺治十三年,朝廷下达“禁海令”。严禁商民船只私自出海,违者正法。沿海不许片帆入口,如有登岸者,防守官军法从事。顺治十八年,郑成功占领台湾,清廷又下达“迁海令”,强迫海岛和沿海居民内迁三十至五十里,设界不得逾越。因此沿海数十里内,满目荒凉。
在这种坚壁清野式的围剿政策下,一开始,张煌言还率领军队垦荒自给,可是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荒凉的海岛养活不了一支军队。
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把注定失败的事业坚持到底的,没有目标去奋斗,没有胜利去激励,没有补给来维持。军队慢慢地涣散了。
单单凭人格魅力不能长期维持这支武装,与其天天面对逃亡和哗变的危险,不如主动解散。
可是他为什么不去台湾呢?投奔郑经不是可以安度日月,比在几个小岛上东躲西藏强得多?
说到这里,就要讲一下为什么郑成功会不管张煌言的死活。
先荡开一笔。这个明朝,是我最不喜的朝代之一。此朝作恶多端,行事自私荒悖,专喜窝里斗,兄弟相争,叔侄相争,父子相争。不亡,真的就没有天理了。
就算是到了覆灭之际,朱家这种勇于内斗而怯于外战的优良传统也是丝毫不衰。为了打左良玉,可以尽撤江防,眼看着史可法孤军战死;到了奔窜边疆之时,除了桂王永历,还有什么福王、唐王、鲁王,各自分封,互相之间斗的乌眼鸡似的,谁也不服谁。
“国人最喜窝里斗”。这份斗志一直传到如今,还是不绝如缕,也算是正宗国粹了。
闲话少说,郑成功和张煌言在“反清复明”这个大道理上是一致的,彼此也找不到别的合作者,只好合作,可是有三大不同,决定了他们不但不能同富贵,连共患难也做不到。
出身和思想价值观不同。
张煌言的老子是刑部侍郎,正宗的世家子弟。张煌言本人也是死忠明朝,讲究节操,以文天祥,于谦为榜样的。明朝复国,对他不仅仅是有利益,更是终身的使命。
郑成功则大大不同。老子是海盗头子出身的丘八,毫无节操可言;母亲是个日本女子;叔伯兄弟们多是土豪劣绅;自己读太学,算是走知识路子了吧,拜了个老师偏偏又是个名满天下的怕死鬼投降派—钱谦益。他与清朝有杀父辱母之仇,势不两立,帮助明朝复国,也是努力在做,但不如张煌言那么死忠了。
政治派别不同。
南明三王中,郑成功拥戴的是在福建的唐王,张煌言拥戴的则是在浙江的鲁王。唐王鲁王分属叔侄,地为邻省,敌人都是清朝,可就是不能团结,反而水火不相容。分别作为两王旗下大将的郑成功和张煌言,即使不说相互怀恨,那感情也就淡漠的可以。
行事风格不同。
张煌言没有野心,军纪严整,以礼自持,爱兵如子,做事严格按照复国事业的要求去做。符合复国大计的,再艰苦委屈也会去做,不符合的,对自己再有好处也不做。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个有坚定的革命信仰,顾全大局,光明磊落的XX主义战士。
郑成功则不然。除了军事才能不如张煌言之外,这个人为了达到目的,基本上是不择手段的。厦门金门两岛,是从兄弟们手上夺来。一边抗清,一边以大义的名分剪除异己,吞并豪强。张煌言,张名振前来与他合作,他上来就想杀人夺军,以至于后来张名振死的时候(据说是被郑成功毒死的),专门嘱咐部下要投奔张煌言。
郑成功不但私心很重,而且为人严苛,对部下极其刻薄。最后终于导致赶跑了施琅。自己还在台湾,部下就在金门拥戴儿子郑经不让他回来,生生把他给气死。
这三大不同,就决定了张煌言和郑成功搞不到一起去。
最后的分裂,是顺治十八年,郑成功占领台湾,强令全军迁台。张煌言竭力反对,派参军罗子木赶往澎湖劝阻,指斥郑“不智不忠”。是偏安于海岛?还是宁死也要恢复大陆?在郑成功看来,图存重要;而在张煌言看来,救亡重要。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在这个问题上,鲁王等人都是拒绝去台湾,支持张煌言的。而郑成功不予置理,强行迁往台湾。
有了这一段过节,张煌言解散军队之后,怎么还会去台湾寄人篱下呢?宁肯解散军队,也不把军队交给郑成功,足见张煌言恨意之深。
解散军队的具体经过,我一直很好奇,但是没有史料记载。只好瞎猜。
为什么会好奇呢?张煌言的军队是水师。战船火炮,并非民船。清朝厉行海禁,要船无用,沿海三十里内也没有人烟。那么,军队解散之后,这些战船火炮去哪里了?
没有凿船或者焚船的记载。
我的猜测,所谓解散军队,也许只是说得好听,当时大概开小差甚至驾船投敌的风潮已经不可遏止,只好顺水推舟,让部下们各自驾船求生去。
此时,复国的梦最终破灭,父亲被清兵杀害,妻子死在清朝的监狱里,儿子关在清朝的监狱里。国破家亡,失去了一切指望的张煌言,潜居在海岛上,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心既已死,张煌言所缺的、所等待的,无非是有尊严地死去。此时跟随和陪伴他的,只有五个人。
此时是康熙三年(1664年)六月。
送花!
但就是事实。不忘是没天理
就在杨公堤旁边
说来那时候还偏僻的时候我就去过
张祠到是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