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琴心 -- 雪个
日薄虞渊。
山阳城隅。向秀已在这夕色如血中伫立良久。深秋的风,萧萧地
从后山竹林吹来,吹过这条破败的穷巷,又吹向了城外萧条的旷野。
向秀的车马在巷口相候;车仆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怔怔凝立在一进
颓败的门庭前,绛紫的袍带在风中翻飞。
蓦然间,空气中仿佛掠过一丝呜咽,和着萧瑟的秋风,如泣如诉,
遥遥飘来。向秀从沉思中刹然惊醒,惶惑地环顾四野,落日正西,寒
冰凄然,远方旷原上的蒿草随风起伏,寂无人烟。他惊疑地看向面前
虚掩的斑驳木门,“你……是你吗?”向秀眼中闪现一缕希望和欣喜,
“叔夜,你,回来了吗?”向秀终于缓缓推开了门,室内却空无一人,
积灰盈案,蛛网隐现。他的目光穿过残破的重帘,望向中庭。中庭那
株老柳树下却分明坐着三个俊逸的年青人。居中的一人白衣翩翩,意
态高远,飘然绝俗。右首那人正朗声说道:“我向来心怀巢父、许由
的箕山之志……”向秀听了,悚然一惊,再看时,那三人却已无踪,
只有满庭的枯叶在暮色中显出凄凉和荒寒。
“听说你一直怀着巢父、许由的箕山之志,今日又何必来见我呢?”
紫榻上斜倚着一个衣饰华美的中年男子,把玩着手中的金盏,仿佛漫
不经心地开口道丝竹的悠扬从纱缦后飘来,向秀垂手立于阶下,心中
宛若刀割:叔夜……我,我竟再也听不到你的《广陵散》了吗?!他
忽地抬头直视司马昭,司马昭也正注视着他,嘴角泛出一丝残酷的讥
笑,仿佛在欣赏着一只笼中鸟。
向秀的脸抽搐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箕山
之人,不知尧舜二君的圣明。”司马昭鹰鹫一般的目光直对着向秀,
然后,一点一点暗淡了下来。他放下手中的金盏,轻叹道;“向秀,
这次你去洛阳赴任,经过竹林旧地,回去看看吧。”向秀低头默然不
语,一滴冰冷的泪从他削瘦的脸颊上滑落。然而,他并不知道,司马
昭的心中藏着另外一重叹息在这缓歌曼舞的绮靡中那曾经的仙乐飘飘,
是再也听不到了。
嵇叔夜临刑东市,神气不变。顾视日影,索琴弹之,奏广陵散。
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正元年间,一夜,我路经月华亭,亭中却有一个白衣少年在月下
弹琴。琴韵幽长渺远。我暗自奇怪,月华亭传说闹鬼,早已绝了人迹,
难道真是山中精灵?时值暮春,空山林寂,月华似水,淡而缥缈。月
光下,那少年风姿秀逸,若出于九天之外。
清风徐引,琴声和应起幽谷鹤鸣,壑间松涛,我不禁击节轻赞。
少年乍闻人音,神色澹然如初,径自轻挥琴弦,缓缓道:“夜深露重,
足下何不进亭稍歇?”我微笑:“异域之鬼,长别尘间,听闻君子雅
音,故尔驻足。”少年淡淡一笑:“足下雅士,何必拘于阴阳之别?
还望足下不吝形容。”我于是拾阶走入亭中,那少年在月光下凝视我
良久,忽然长身而揖。我微微一笑,拿过琴,调弦理丝,道:“昔日
夔正天下之乐,定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而天下大服。此后,世间
之乐皆循此雅正之道;然莫知臻美之韵辄步极险之境,妙绝天下。”
少年怅道:“琴韵即气韵,若琴履危境,则心乱,则气不通达,则琴
声浊矣。足下所言玄妙之理,非潇湘、云和不能至也。”我悠然而笑:
“听君子琴韵,幽远清逸,此韵此境,何愁古音不致?我受你一揖,
传你古乐一曲,述昔时聂政刺秦之壮事,是名广陵。”《广陵散》是
天下奇乐,琴韵萦绕,促拍繁密,又犯六调;全散八十一节,合九九
之数。我鼓琴一过,少年沉吟不语;二阕弹讫,他似有所悟;至第三
阕时,他凭栏吟啸,声如鸾凤清鸣,不差分毫。
我放下琴,看向少年:“《广陵》不是人间之乐,慎勿外传。”
少年躬身应允。
我沉思片刻:“你风骨清秀,难以浮沉于乱世,何不泛舟绝迹,
隐逸山中,抱啸风月,笑对红尘?”少年沉默不语,许久,缓缓开口:
“只怕,《广陵散》因我而绝!”我心中一震,眼中不禁有泪迷朦。
月华亭外万籁踞寂,疏月映于山林,如烟如雾。“天意终不为人而改!”
我轻叹一声,转身离去,身后响起少年的悠悠歌吟:野有蔓草,零露
?`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日薄虞渊。
向秀无言地在满庭落叶中迎风而立,凄怨的乐声在风中萦回。唉,
那毕竟不是琴声,只是谁家吹笛罢了。叔夜,你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向秀依稀记得那个黄昏,阮咸大哭来告:嵇康已见法于东市。
“啊晋公他……”向秀眼前一黑,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他青衫的衣
襟。
阮籍沉疴不起,刘伶借避酒乡,阮咸说,七贤中,那日去东市的
只有山涛一人;然而,他也只是坐着华盖的轻车,遥遥地在人群后面,
并未上前。
他是伤悲吗?他是有愧吗?向秀惨然一笑,那句为嵇康招来杀身
之祸的“非汤武而薄周孔”不正是从他口中传至司马昭的吗?他又能
如何去面对刑场上的嵇康?况且,向秀抬起头,悠悠望向潇潇的后山,
即使经受了囹圄的折磨,嵇康那清逸绝俗的风姿,也一定是会让山涛,
乃至天下人汗颜的。
向秀没有忘记,当日,他与嵇康相交,携手共作竹林之游时,嵇
康就被人称为“卧龙”。他悠游于山泽歌吟采药,樵子见之,皆以为
仙。如今,向秀仍站在曾与嵇康一起打铁,谈玄,饮酒的这株柳树下,
而嵇康却已阴阳永诀。
卧龙。飞龙在天,亢龙有悔。
嵇康,他在东市可有过丝毫的悔恨?
悔恨不该交恶钟会,你会吗?向秀自嘲地笑了,叔夜,你是卧龙
啊!
嵇康少孤,年青时因为家贫曾与向秀一起在大柳树下打铁谋生。
一日,这条幽静的小巷中忽然来了一个年轻贵公子,风姿俊美,
衣饰华丽,轻车肥马,从者如云。
“那是太傅钟繇的二公子颍川钟会!”向秀失声道。
嵇康却若无其事,径自打铁;火花点点,溅上他一身的衣衫褴褛。
钟会下了车,在一旁袖手而立,美玉般的面容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正是春日,柳树亭亭,枝叶妙曼。向秀看着眼前这两个风神俊朗
的青年在杨柳轻拂下飘然相对,不禁心神俱醉。
然而,嵇康和钟会之间只有沉默。钟会无言地站了两个时辰;嵇
康无言地打了两个时辰的铁。
向秀有一些困惑,为什么嵇康今日有如此不寻常的倨傲;他清楚
地感觉到,相对着嵇康傲然清逸的气度,钟会的轻裘缓带也相形失色。
钟会终于默然上车,嵇康却停下了手中的煅锤。钟会苍白的脸上
隐现出红晕,回眸凝视嵇康。嵇康缓缓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
去?”向秀看到钟会的眼神在刹那间黯淡,脸色变得惨白;良久,他
一字字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言讫,策马绝尘而去,再
没有回头。
“叔夜……”向秀带着担心和不解看向嵇康。嵇康平静如古井不
波,又缓缓举起手中的煅锤。然而,向秀却似乎看见他的眼中掠过一
丝苦涩和悲哀。
当嵇康见法时,钟会正在回长安的路上,谋划着攻打蜀国的方略。
现在,他已率领着青、冀、凉、雍的三十万雄兵意气扬扬地向蜀
道进发。
“但,害死嵇康的人,竟是他!”向秀木然立于柳树下,眼前又
浮现出那个颍川公子的风采翩翩。
“钟会……你,何苦呢?”
景元三年,山涛欲举嵇康为吏部郎,嵇康遂作《与山巨源绝交书》,
中有“不堪流俗,非汤武而薄周孔”,暗射司马氏。山涛以此示钟会,
钟会遂进于司马昭。次年,嵇康受钟会构恶,因吕安一事连坐,诛于
东市。
嵇康下狱不久后,钟会奉诏入洛阳,途经月华亭。
日薄虞渊。
夕色如血。
亭中有一个白衣女子正独坐弹琴,琴声幽怨凄凉。
钟会携剑入亭,暮色中,但见那女子容颜绝俗,飘飘如仙。
“月华亭传说闹鬼,早已绝了人迹,足下是何人?”钟会沉声问
道。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_?_兮……”女子悠悠道,
“钟司徒愿听雅音一曲吗?”钟会惊疑不定,勉强应诺。
那女子调弦理丝,甫一弹奏,琴丝即断,重继重弹,又是如此。
钟会惊疑更加,女子一声长叹:“嵇叔夜,你所言不差,《广陵散》
从此绝矣!”钟会面色大变,拔剑厉喝:“你究竟是什么人?!”女
子凄然一笑,化作一缕烟云氤氲,逸入林中只留下轻语袅袅:“瑶池
以南,昆仑以北;云和琴瑟,忧恨而已……”
等钟会再遇到山涛,是在他征讨蜀国的饯别宴席上,嵇康早已死
了数月。
杯觥交错间,钟会借醉询问商山涛当日东市之景,山涛沉吟半晌,
缓缓道那日只听到嵇康的琴声远远随风飘来“那曲琴叫《广陵散》”。
钟会的目光从宴筵中曼舞的妓姬上移开,“《广陵散》从此绝矣!”
他想起那暮色苍茫中的叹息,心中竟不期地涌上些许寂寥。
钟期难遇,奏流水以何惭?
阮籍和刘伶酩酊大醉,相携走在城郊的路上,迎面漫步而来一个
白衣少年,意态飘然出尘。刘伶嬉笑,拦住那少年的路,少年神色平
和无惊无怒。阮籍陶然而歌:“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
我腾而上将何怀?”少年独立倾听,如玉树临风,忽然间长啸相和,
声振幽谷:“浮雾凌天恣所往,往来微妙路无倾,好乐非世又何予,
人且皆死我独生。”一歌作罢,阮籍长揖:“我,陈留阮籍,这是沛
国刘伯伦。”少年微微一笑:“在下嵇康。”三人欣然神解,遂携手
入林。
嵇康寓居河内山阳县,与陈留阮籍、河南向秀、河内山涛、沛人
刘伶、籍兄子咸及琅邪王戎,相与友善,为竹林之游,时称七贤。
日薄虞渊。
向秀在山阳故居中踯躅,“空负了七贤的名号,却无一人能挽回
嵇康,”他痛苦地望向壁间悬着的琴囊,琴去人空,人去楼空。而现
在的我们却不得不向司马昭屈服和妥降。叔夜,他日我又有什么面目
与你在九泉下相见?放达?脱略?最后还不是一样弃了清高,放不下
生死留恋!向秀胸中的郁闷和悲愤萦绕升腾,他蓦然振声而啸嵇叔夜!
啸声悠悠,回声悠悠。
叔夜,你,听见了吗?
嵇康见法的三天前,钟会去狱中探望。
夜色已深,牢房中青灯一点如豆。
“叔夜……”钟会迟疑着轻声唤道。
嵇康转过头去,面壁箕居,默然不语。
“你……”钟会眼中的怒意一闪,他用力咬住唇,许久才叹道:
“你又何必如此?”嵇康冷冷道:“我与钟司徒素无交往,司徒请回。”
钟会环视阴冷的牢房,嘴角露出一苦笑:“你刑期在即,我也无法向
晋公求情;只是,叔夜!”他霍然直视嵇康,“你我即将生死永诀,
你却还和从前一样,我……”嵇康闭目不答。
钟会沉默片刻:“既然如此,我只有一事相告,不久前我经过月
华亭,亭中女子似乎与你有旧。”嵇康微微变色,长身而起:“月华
亭?”钟会不答,却冷笑连连:“嵇叔夜,你我相识以来你对我总是
不假辞色,简傲如冰;今天,对一个山林精怪……”他俊美的脸庞扭
曲,“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家世吗?仕位吗?还是名理与玄谈的分
别?!”嵇康没有表情地看着他:“这原因你是知道的。”钟会低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号称竹林名士,放达自肆,到头来还是守
着这世俗礼教!你和夏侯玄那种道学先生,又有什么区别?!”嵇康
静静避开钟会狂乱的目光:“竹林之中,只有浊醪素琴,没有狎昵之
人。”钟会突然仰天狂笑:“竹林之中?嵇叔夜,你难道还不知道山
涛与我交好吗?”嵇康平静的眼波中仿佛被掷入了一粒石子,激起了
深不可测的波澜,他一字字地道:“你不必多说了,我们……永远是
两个世界的人。”钟会嘶声道:“你宁可留情于山林精怪,这,难道
就不是狎昵邪僻了?我求交于你,你拒绝,我以为你只是一时拘泥;
后来我亲往山阳见你,被你当众羞辱,我怒气难咽才劝晋王杀你,是
我错;我与山涛相交也不过是为了你;可现在你临死之前还是……嵇
康!我恨你,我恨死你!”他拂袖转身离去。
嵇康静静地站着,宛若石雕。在钟会跨出狱门的那个瞬间,嵇康
看到几点莹莹的眼泪飞逝在风中。
很久以后,当钟会率领三十万大军在剑阁与蜀军对峙时,他仍会
不时想起嵇康,想起山涛对嵇康的评价: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
玉山之将崩。钟会笑了,嵇康不像孤松,他像万倾松涛中的清风,萧
萧肃肃,高而徐引。
也许,你是不该死的,叔夜。但……
一切都是命定的。
日薄虞渊。
洛阳东市。
神情肃穆的官员,全副披挂的甲士,熙熙攘攘的围观百姓。嵇康
微微一笑,看向远方。远方,依稀有一驾车马的华盖。是山涛吗?嵇
康想起钟会过访的那个夜晚,心中漫过一阵痛。
吕安站在他身旁,“叔夜……”他轻轻唤了一声。
嵇康回过头,微笑地看着他,没有不平也没有怨怼;他的意态依
旧飘洒出尘,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吕安低下头,挥去了眼中的
泪。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监斩官在高台上发问。
嵇康沉吟片刻:“给我一张琴。”琴。吕安惊讶地瞪大了眼。
琴?监斩官蹙起了眉。
琴!人群中起了小小的骚动。
“晋公竟会惧怕给我一张琴吗?”嵇康悠然道,望向西天的夕晖。
日薄虞渊,寒冰凄然。
琴,放到了嵇康的手边。秋风吹动了他的白衣飘然,他缓缓调弦
理丝,目光悠远。他有没有想起那个遥远的夜晚,他宿在传说闹鬼的
月华亭。时值暮春,月华如水。月光下,一个白衣女子授他《广陵》
一曲,旋即化为一缕云烟消散。
《广陵散》记叙了聂政刺秦一事,然而,悠悠琴声中嵇康却分明
领会到了屈平的清怨,孔丘的流离,庄周的寂寥,荆轲的悲凉。
琴声起伏,时而中正平和,时而清雅高峻,时而幽怨悱恻,时而
汹涌磅礴。琴声萦绕,其中又有多少不为人所知的人物和故事随风飘
逝,永远的在时空长河中泯灭。
秋风萧瑟,《广陵散》的音韵在风中飘散,逸入无垠的渺渺原野。
广陵一曲,天下妙绝。
攘攘的人群沉醉不醒;归巢的暮鸦停在梢头静静聆听;晚风呜咽,
似乎在为之低泣;夕照徘徊天际,仿佛也动容不肯离去。
曲近终尾,嵇康突然双手一振,琴弦张紧,声如金石苦调,又似
铁骑突出、金鼓齐鸣。他复又一挑一抹,“铮”的一声清响,丝弦并
断,余音悠悠而散。
嵇康弃琴而起,仰天长叹:“《广陵散》从此绝矣!”一阵秋风
吹来,带着些许彻骨的寒意。
一阵秋风吹来,带着些许彻骨的寒意。
向秀蹒跚地走出空庐,笛声已止。他缓步走向巷口的轻车,走向
洛阳,走向不可预知的明天的命途。
数月后,钟会在成都叛乱,被众军所杀。
日薄虞渊。
向秀的马车粼粼驶向北方洛阳。他凭轼而望,山阳的城郊旷野萧
条,蒿草离离。向秀于是凄然吟《黍离》之歌:“彼黍离离,彼稷之
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
悠苍天,此何人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省份:上海 作者:memory
就不是狎昵邪僻了?我求交于你,你拒绝,我以为你只是一时拘泥;
后来我亲往山阳见你,被你当众羞辱,我怒气难咽才劝晋王杀你,是
我错;我与山涛相交也不过是为了你;可现在你临死之前还是……嵇
康!我恨你,我恨死你!”他拂袖转身离去。
嵇康静静地站着,宛若石雕。在钟会跨出狱门的那个瞬间,嵇康
看到几点莹莹的眼泪飞逝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