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说书人中的五虎将 上 -- 萨苏
萨爹来日本观光,自己带了个U盘,到了就催我转到MP3里,还要两个音箱,限期当晚前作业完毕。何以如此要求?盖因为里面装的是他自己从网上收的评书,晚上不听一阵子,萨爹睡不好觉阿。
在传统的中国人眼里,世界上少了说书人,真是少了极大的亮色。以我的看法,评书这玩意儿恐怕会和中国人这个族群一样长命,因为和电子游戏不同,听评书的时候,每一分钟您都是在和一个“人”在打交道。现代生活里,人情多少有点而淡薄,既然住房子中国人都讲究要接个“地气”,生活中怎么能不接点“人气”呢?这大概就是评书的价值了。
萨的爷爷对评书就情有独钟,早年经常和家人说起连阔如老先生的风采,老先生当初是“电匣子”里的明星呢。有一段趣闻是老爷子和几个商人去拜访保定警备司令池峰城(台儿庄的抗日英雄),等了很久不见人出来,问卫兵,卫兵说听连老先生的书呢,关二爷这一刀不砍下去只怕司令不会出来。。。
萨开始听评书,当然是文革以后了,历历数来,所听过的评书大家之中,俨然可评一个不标准的五虎上将出来。
五虎上将中第一个出场的,便是刘兰芳。
刘兰芳
传统的说书艺人,让人很容易想到的长袍的老先生,所以,文革后评书在一员女将手里率先重光,大概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然而在萨这一代人里,提到“评书”二字,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刘兰芳和她的《岳飞传》。
《岳飞传》一书,取自《说岳全传》,本身就是一部出色的评书作品,再加上刘兰芳的演出金嗓铜音,实在是魅力十足,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时候,那效果便是“万人空巷,听刘兰芳”。我记得《岳飞传》的播出是中午,小学放学以后飞跑回家听哈迷蚩和陆登将军斗智,就成了不变的节目。
当然,听的时候也不免疑惑,这岳元帅部下怎么都是刀枪不入阿?记得岳飞的手下大小将校,第一个死于战场的是无名之将王义,也要到金国第二代名将出世,金弹子大战牛头山才发生,当时虽然死的是好人吧,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实在不该。及到后来陆续死了高宠(挑滑车),董先兄弟(拐子马),杨再兴(陷马乱箭),汤怀(送使者去金营),又觉得万分可惜。现在想想《岳飞传》中的金兵真是了不起,杀敌都用技术兵器,反而是宋军老是一刀一锤,实打实的玩命。
若是让我回忆,听刘兰芳最惬意的时候,是星期天的中午,枣树上知了叫着,邻院的街坊收音机声儿开到极响,隔墙就听得真切(绝无人去告噪音扰民),伴着不知谁家菜刀剁案板的铎铎声,炒菜葱花呛锅的香味。。。
刘兰芳的评书,一如重新开放了的北海,舒婷的朦胧诗,她代表的,是一个时代。
从艺术角度,刘兰芳的评书,独占一个“威”字,长枪大戟,硬桥硬马,尤其是我感觉刘兰芳老师似乎有意无意中把京剧的发声方法用在了评书艺术中,成为她创造性的绝活。
要是给刘兰芳老师来一个速写,那应该是“左挂弯弓右带箭,座下青鬃兽,手中一口八十四斤合扇板门刀。。。”
您说了,这不是刘兰芳老师后来说的《杨家将》里面那位大刀王怀女么?
恭喜,您猜对了。
刘兰芳老师说过《杨家将》,不过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杨家将》,是田连元先生的。
田连元先生据说是第一个在电视上播出评书的,不过我印象中的《杨家将》还是广播版,里面塑造了两个“老西儿”,一个名相寇准,一个任堂惠,那饱含醋味的“饿”如何如何令人忍俊不禁,一听难忘。以至于到大学办春节晚会,还忍不住逼山西同学用正宗的山西腔来一段《审潘洪》,结果是满堂彩。看来有“田式寇老西儿情结”的大有人在。等到电视剧里面葛优扮演的寇准一出场,萨心里就忍不住大叫 – 寇丞相翻不了身啦。。。 盖葛优的寇准虽然不再说山西话,但他那张脸注定了寇丞相绝对亲民的形象。历史上真正的寇准脾气暴躁,绝不是这个样子,因为田先生的评书给大多数朋友心中的寇大人定了位,估计我这辈子,他是无法翻身了。
友人说方化比日本鬼子更象日本鬼子,大抵如此。
田连元
依我看评书比任何一种艺术更能真实地反映演员的真实性格,我认为此言不虚。因为古人有“言多语失”之说,说评书的一天到晚地说,要还能把自己藏得滴水不漏,他就不该去说评书,而应该去联合国当秘书长的。所以,田连元先生说的书如此风趣,大概原因是其本人也是个有趣的人吧。这一点,从面相上也可以看出来,田先生的面相表情丰富,口唇蕴劲,评价一下 -- 典型的“话痨”。他说书,恐怕更多的是性格上的原因而不是谋一份职业。有趣的是,这从田先生自己的回忆中,还得到了证实。田先生随他父亲说书的日子是这样的 – “父亲在台上说书,他就在书桌下听书,听到兴奋处就总想伸出头看,但是只要他一伸头,父亲就打他一扇子,让他老老实实不许动。”
没有这样活泼好动的性格,估计就没有田先生的书了,也就没有“寇老西儿”了。
田连元的书,若用两个字来形容,所得就是“江湖”。这并非说田先生有匪气,而是说他的书民间色彩浓厚,没有“官”气,因此与听众的关系亲密,听的时候,看的时候,总是很难把田先生当作职业演员,倒更象邻居家的东北大锅上了台。
假如给田连元先生设计一个形象,那就应该是“穿青衣,戴罗帽,背钢刀,带飞镖,身披富贵英雄氅,开山立柜好逍遥。。。”
山贼?恭喜您答对。。。嗯,错了,那不叫山贼,那叫绿林好汉!
如果说田连元的书让我们感到了江湖,袁阔成的书,就是让人感觉到“庙堂”了。
袁阔成
评书界说“古有柳敬亭,今有袁阔成”。
柳敬亭,当年可是被称作“将军”的。
第一次听到袁阔成版的《三国演义》,很让人激动,因为那种传统评书的感觉又回来了,袁先生的嗓音浑厚而有回韵,是典型老派评书家的嗓子,也是他极好的资本,让很多老评书迷一听就“入戏”。很久以后,才知道袁先生是评书世家,甚至在五十年代就已经是很有成就的说书人了,可谓评书老艺术家。不过,在北京见过了一次袁先生,对这位“老”艺术家,感觉很是有趣。
[待续]
马路边树下推着自行车的人N多啊。感觉有这种盛况恐怕只有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可以比。
面对面的见到袁阔成先生,最明显的感觉就是 – 此人“精力过剩”,而且穿一套十分得体的西装,艺术家肯定是艺术家,“老”可是不沾边。一张嘴才发现,袁阔成先生和袁世海先生一样,平时说话都拿着韵,除此之外袁先生一点儿也不象个评书家,你说他是社会学家也可以,是公关大师也可以,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和评书有关的他明白,美国大选关评书什么事儿啊?袁先生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也许正因为如此热衷于新鲜东西,袁先生说书力图在老段子里创新,比如说到曹操马超的渭河之战,袁先生就给马超所部装备了希腊投枪,“西凉小校梭标带撒手的,箬~~~ 曹军一扎就是两三个,跟扎蛤蟆似的。”闹了半天当时学术界有人提出克拉苏攻打中亚失败,罗马残军曾经为匈奴服务,被汉军征服后移徙甘肃,并一直在那里为汉朝守边,马超的西凉军可能融会了罗马式战术和武器。这个观点被袁阔成先生借到评书里去了。因为这个,后来萨还专门写过一篇《古罗马化的将军 – 马超》,提出一种马超军带有罗马风格的假设,也可见袁先生的评书给人印象之深刻。据说,袁先生也是几位评书艺术家中社会活动最多的一位。
袁阔成的评书中,最经典的是《三国演义》,最遗憾的大概也是《三国演义》,因为这部书到后来可能是篇幅原因,包括六出祁山,都不过草草带过,没有展开,形成了有豹头无凤尾的格局。估计有机会袁先生可能会想法弥补这个缺憾。
如果给袁先生设计一个形象,那大概就是“蟒袍,玉带,阿胡子。。。”
您说这不是曹操么。。。哦,是我弄错了,一来袁阔成先生的曹操书的确说得好,另一方面袁先生的本家袁世海不是“活曹操”么?弄混了。
在说评书的人中,有一个名字常常被人们忽略,但是,绝对不应该忘记,那就是 – 王刚。
对,就是那个演和坤演得上瘾的家伙
王刚
和其他几位不同,王刚祖上没人说过书,而且,到现在为止似乎他也只说过三部作品 -- 《夜幕下的哈尔滨》,《神秘岛》和《寻找回来的世界》,但是,这三部作品,出一部红一部,那就只能说这人是天才了。
这三部书,不但让人记住了王刚略带颤抖和阴柔的嗓音,而且玩出了不少令人难忘的人物。王刚的代表作是《神秘岛》,特别是潘科洛夫的沙哑嗓子堪称绝品,但另外两部也很出色。《寻找回来的世界》是反映工读学校生活的,一度引起轰动,很多家长因此要求把自己没犯错的孩子也送到工读学校去,就体现了它的魅力。王刚对此书不过牛刀小试,里面的“伯爵”谢悦,“吃生肉的”郭喜相,小疯子,铜铁佛爷,已经让人一闭眼就呼之欲出 – 这就是评书的妙处,如果是电影呢,反而把人物的样子锁死了,而评书,就是有一万个听众,就有一万个哈姆雷特。到了《夜幕下的哈尔滨》,这种对人物的刻画就更上了一层楼,王刚塑造了一个“共党侠客”王一民 – 其实说评书,拍电影,一号主角出彩反而都不容易,而王刚口中的王一民,绝对出彩,这个武功高强,温文尔雅的中年教师,如果我没有猜错,很可能与王刚心中的理想人物颇为接近,所以他对王一民的刻画入木三分。而《夜》中的其他人物,哪怕是一个小人物,也能被他几句话塑造得活灵活现,如特务头子葛明理,小资作家塞上箫,女演员柳絮影。甚至葛明理的姘头小翠仙,也让王刚几句大口落子一唱,就弄得栩栩如生。
您听下面这段,是王一民等挟持了特务头子葛明理通过检查站:“有主要街口的关卡都有便衣特务,这些家伙一看葛明礼立刻鞠躬行礼,举手放行。。。他们怎知道正有一把锋利的钢刀对着葛明礼的后背呢。这把钢刀使葛明礼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他那溜光水滑的大白脸上像被遮上了一层阴云,眉头紧皱。当后腰触到那硬邦邦的钢刀把上的时候,他那面孔就被刺激得扭歪变形,连脸蛋子上的肉都不断抽搐抖颤。他越是这样越使那些警察特务看着害怕,有那想上前说两句讨好话的家伙也不敢靠前了。他这副表情反倒使得摩托和汽车通行的速度加快了,帮助王一民他们争取了时间”
这一段,让王刚那和坤嗓子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说出来,您想不出彩都难。
王刚的“知识分子说书”,让他在评书界显得十分另类,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自成一家。而且,从中还可以看出王刚的聪明。他接的作品,都十分符合自己的气质,因此说来如鱼得水,最近,听说他又要说《亮剑》,暗中不由得叫一声佩服,想想王刚一板一眼地给大家讲解特种部队的战术,品评各种冲锋枪的妙处,已经可以想象听众侧耳倾听的样子了。可怜的王志文,选了《血色浪漫》,您看王刚怎么不选这个呢?
如果给王刚塑造一个形象,那就是“面白无须,道貌岸然,脸带奸笑,十指如钩。。。”
嗯,谁说这象是练葵花宝典练出毛病的太监?站出来!!!
最后出场的一位,就是单田芳先生了,说《隋唐演义》的单田芳先生,至今,只要一听到单老那“呀呀呸!”,就会进入“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的状态。
如果说武侠小说中的金庸是皇帝,那么单田芳,大概就是评书界一个难以超越的高峰了。总觉得,书中的那种说书人,就应该是单田芳先生这个样子的,绝对“气死小辣椒,不让独头蒜”。
说起来,单田芳先生给小魔女曾经留下深刻印象,那是因为听到单先生的一段广告 – “野酸枣,滴溜溜地圆,有营养,纯天然。。。”魔女听了大笑 -- 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逗呢?做广告都这么逗。。。
其实魔女不知道,先生这张嘴,可是叫“单国嘴”呢。
单田芳
单先生的评书,个人以为胜在投入和谦逊,真正是把自己放在说书人的位置上在说书,就象茶馆里的说书人一样,把书说得好,是自己的职业,是自己的衣食饭碗。单先生说书的时候,这种对于自己职业的恭敬,让人不能不肃然起敬。
所以,单先生的书,特别忠实原作,很少作伤筋动骨的改变,这样说书,实际上,说的就是实力了,硬碰硬。同样的本子,说得不如前辈,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不过单先生有自信,所谓“舌儿尖儿顶上牙膛,叫丹田一力混元气”,比较起来“上山虎遇到下山虎,云中龙遇到雾中龙”,还真没在前辈面前栽过面儿。
但是,单先生的书听着绝对不让人腻,因为他有自己的绝活 – 那是,单先生什么人?“眼睫毛都是空的”,他的绝活就是情节忠实原作,却不妨碍自己经常跳出书外,从一个说书人的角度自己点评开了 – “什么紫面昆仑侠,白云剑客侠,一个比一个名声大,一个比一个能耐大。。。”忽然冒出一句“侠客值多少钱一斤?”让人不禁莞尔。
要听正宗的中国评书,恐怕还是要听“单国嘴”,用单先生的话说,自己的名字,带了十个口呢 (繁体单字上面是两个口),先天条件别人就没法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不过,萨倒是也给单先生找了个对手呢,就是《飞狐外传》里面九龙门的掌门易吉师傅,袁紫衣给他的名字拆字玩,曰:“这‘吉’字拆将开来,是‘十一口’三字。易老师啊,凡人只有一口,你却有十一口。。。”袁紫衣这儿犯了个错误,以为只要十一口就是让人家穿几个透明大窟窿,兆头凶得很,就没想到如果易吉师傅改行去做说书的,这易十一口可就大是吉兆。
闹不好也能变成“易国嘴”呢。
如果给单田芳先生设计一个形象呢。。。算了,就是单先生的本色吧,灰长袍,半分头,一手扇子一手惊堂 – 兵器就不必了,老先生带着十张口呢,天下无敌。。。
有一种说法认为评书现在濒临灭绝,我想这是暂时的现象,有价值的东西不会轻易地消失。嘿,其实说书这种艺术,以一人而倾倒天下,想来,只有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式上的佛拉门格可以媲美吧。
[完]
以前大街小巷一到中午所有店家住户的收音机都是最大音量在播同一套《小说连播》节目。如果您正在赶路,甚至在公共汽车上,也绝不可能漏过一回。
“抱柴禾啊——”
“火烧小学校哦——”
“活捉马英哦——”
个人还是最喜欢田连元的“杨家将”,百听不厌啊!
说是评书界的“四大金刚”,和老萨这个版本基本相似,只是少了王刚。莫非是因为他当时正在演《宰相刘罗锅》?
书说得好, 不过不大喜欢他出名后的一些事, 按现在标准看也算不得什么, 但影响了对他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