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中)十九、迁都 6:营建新京 -- 1001n
说起来,燕京能够成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也并不是偶然的。
在它的西面和北面,本就是一道道绵延的山脉,钢盔一般护住了头顶;尔后人们又沿山脊加筑了长城,也正仿佛钢盔之外的盾牌,让动辄来自北方的步兵和骑兵们望山兴叹,无计可施。它的东面,面朝渤海春暖花开;南面则连接着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从气候上讲,这里不太冷也不太热;从水源上讲,这片地域的中间和周边堪称水系纵横,完全具备滋养人类的天然条件。
于是,抛去具有相当偶然性、又实在是超远古存在的山顶洞人不提,至少在三千年前的周朝,这里就已经有了蓟国。
这是1995年,为庆祝北京建城3040年,在广安门桥东北侧树立的“蓟城纪念柱”
后来在春秋战国时代,蓟国国破家亡,它的蓟城也变成了燕国的首都,被称为燕京或燕都。
这是燕京第一次成为国都。但在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们你杀我砍,齐头并进;即便是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也并不例外。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时的燕京,还远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王朝都城。
尔后,大秦统一天下,燕京也不再是首都,而被改成了蓟县。从此以后,燕京的名字就开始连续不断地演变着,其中最常见的前缀是“燕”、“幽”、“蓟”、“涿”等,而最常见的后缀则是“县”、“郡”、“州”。就在这些前缀和后缀排列组合来回变幻的同时,时间已经一路穿越两汉、魏晋、五代,到了大辽。
值得提一句的是:在这动荡的这一千多年里,燕京也曾做为国都,但是要么是分封属国的首都,要么是昙花一现的临时首都——前燕景昭帝慕容儁在元玺元年(352年)迁都于燕京,但六年后又迁到了邺。就是这白驹过隙的六年,在史册上深刻地留下了一笔;这就是少数民族政权,首次正式定都于燕京。当然,此时的燕京依然远够不上“王朝首都”的资格——毕竟,整个前燕也只活了33年。
契丹崛起以后,北部中国的政治版图终于开始渐渐清晰起来。以实力来看,大辽此时基本是这一地区真正的主人;它的国祚绵延久长,在同期那些短命的后唐、后汉、后晋、后周的映衬下,渐渐显出了真正堪称“王朝”的风范。
也就在这时,准确地说是在辽太宗耶律德光的会同元年(938年),燕京被正式命名为南京,也被称为燕京——由此,我们的历史追溯终于绕回来了——它也以京城四少之一的地位,成为了大辽的陪都。以此而论,燕京正式完成了一次重大的身份升级,那就是第一次在一个真正的王朝中,取得了仅次于首都的地位。
尔后就如前文所述的那样,大辽被金军绞杀,而燕京也被大金拿下;等到完颜亮“诏广燕京”的时候,这座城市的发展,也终于迎来了历史性的转折点。
在动手之前,完颜亮专门下令,派画师到当时大金最繁华的城市——汴京——去构画图纸,以便照猫画虎地营建燕京,画图的原则是:
写京师宫室制度,至于阔狭修短,曲尽其数;授之左相张浩,按图以修之。
结果,在“汴京规制考察团”团长、尚书左丞张浩的英明领导下,在全团同志的全力配合下,画师们很快超额完成了任务,胜利地返回上京。而呈上去的图中,不仅完颜亮想到的被画出来了,就是完颜亮没想到的,也被画上去了——图纸的建筑街道等等的旁边,还被细心的画师作上了阴阳风水之类的标记。
多么富有主人翁意识的画师啊……
可惜,完颜亮不怎么领这个“体察上心”的情,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了一段非常著名的话:
国家吉凶,在德不在地。使桀纣居之,虽卜善地何益?使尧舜居之,何用卜为?
——而在当时那个年代,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振聋发聩!
关于完颜亮“不信怪力乱神”的事迹,后文还要专门提到一些,这里先不展开了。但仅就此一点而言,比起动辄就搞什么“三百六十分罗天大醮”、“黄箓醮”、“罗天大醮”之类玩意儿、梦见神仙授予天书便立即改年号为“大中祥符元年”、以及自封“昊天上帝长子神霄帝君下降”的大宋皇帝们,完颜亮何止是强了一点点而已!
好,继续说燕京吧。尔后,考察团团长、尚书左丞张浩被任命为营建燕京的总指挥;副总指挥还有几位,但是名字在史书中的记载自相矛盾,这里姑且略去。
毫无疑问,“广燕京”三个字,背后必定是巨大得难以想像的工程量。为了扩建新都,大金整整征发了八十万的民夫、四十万的军人和工匠,年复一年地辛苦修筑。据《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三十所引《崔陟孙淮夫梁叟上两府札子》中的说法,
新修燕京大内……所用军民夫工匠,每四月一替。近者不下千百里,远者不下数千里。近者北归,往往半岁;远者得回,动是逾年,到家不月馀,又复起发。其河北人夫,死损大半;其岭北、西京路夫,七八千人得归者,无千馀人。可见人民冤苦!
与高强度的劳动相伴的,却是极为低下的医疗保障水平。在大夏天,由于过度疲劳、中暑、疫病流行,民夫们大量死亡。为此,完颜亮甚至下了诏书,在五百里范围内急征医生,试图挽回这一极端糟糕的局面;其中明文规定,医生治不好的要追究责任,能治好的给赏钱,而“全活者多”的优秀医生,要直接赏官——而当时的劳工们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这一点上,我很同意传统历史教科书对类似工程的评价,也就是“统治阶级为了满足自己的穷奢极欲,将人民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之类。是啊,从金字塔到长城,从巴比伦空中花园到辉煌壮丽的雅典城,又有哪个“超级建筑”不是由血和泪、乃至无数的白骨堆砌而成的呢?
现代的大工程固然也很多,但是一般而言,起码还有个“相对”“公平”的交换机制,力气和智慧是用“相对”“合理”的钱买来的;虽然如今不少农民工兄弟拿不到该拿的钱,但是起码,他们已经有了“该拿的钱”——反观古代,在完成了这一切的同时,又有什么酬劳机制呢?
完颜亮倒是有。为了表示他对劳动者的“亲切关怀”,他下令:每人赐予一匹帛。
——无话可说,只能为自己没生在那个年代而庆幸了……
而在这时候,又冒出了个八卦。
在大宋时代所修筑的汴京宫殿的梁上窗边,按习惯,都刻着制作工匠的名字;想必是其中有一位工匠叫“燕用”,他的作品也是到处都有。而到了大金扩建新都的时候,大量的工件根本不凑手,而现赶出来的活儿,水平往往也不怎么地。这时候,大伙就想起汴京来了——那儿的宫殿,可是高标准高质量的杰作啊,别废话了,拆!七七八八的零部件,就这么被运到了燕京。
结果,这些带有“燕用”字样的工件,果然就“为燕京所用”。而如此绝妙的封建迷信的话题,古人又如何会放过——马上就有了总结:“始知兴废皆有定数,此即先兆也”。
当然,不光是汴京宫殿遭殃,就连真定府(今河北正定)的雕梁画栋,也同样躲不了被拆的命运……
后来,发生了这么两件事;只不过,它们都不发生在大金,而是发生在距离我们很近的十几年前。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北京著名的西客站工程酝酿开工。按方案,为建设“亚洲第一大货场”,领导们打算将北京西三环边上的莲花池彻底填平。可在施工过程中,越挖越多的文物让人禁不住目瞪口呆——谁能想到,这个西客站,竟然不偏不倚,基本就端正地坐落在“燕京旧址”之上!
这时候,一位令人敬重、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老人坐不住了。他几次以近八十高龄的年迈之躯,多次赶往工地考察,越考察越心惊——这样干还了得?莲花池,那是北京自然水体之一,更是北京历代(尤其是金)皇城的“源头活水”之一;说填就填了,北京的历史还要不要了?
这番说法,以“政绩观”来看,恐怕还未必能与建设“亚洲第一大货场”的诱惑相抗衡——领导们听了,估计也就表示一下遗憾,然后就算了;最多加强一下其它地方的水体的保护,对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而言,也就是有个交代了。
可是这位老人真的急眼了,他最终使出了“杀手锏”——真要把莲花池填了,不光北海,就连中南海里的中海,从此也都彻底没有水源了,那时候你们打算怎么办?
——中中……中……中南海?
咣当……
从此,原计划中的场地整体平移,而莲花池不仅被保留下来,还被整修一新,变成了公园……
这张西站+莲花池……照的……真TMD好……
这位可敬的老人,就是原北京大学地理系主任、被称为“北京史的巨擘”、“中国‘申遗’第一人”的侯仁之先生。五天以前,他刚刚度过自己的九十五岁寿辰——顺便说一句,上文提到的“蓟城纪念柱”,前面有块石碑,碑上面就刻着侯老撰写的《北京建城记》。
“杖”义直言的侯仁之先生
在这里,恭祝侯老先生健康长寿、幸福安康!
第二个故事,倒没有那么惊心动魄。
十六年前的1990年10月,北京园林局在右安门外的玉林小区,开始动工兴建宿舍楼。盖楼先要挖地基;而这一挖,就挖出了问题——嗯?这是什么怪玩意儿?
图上方的不是土坡,而是一条马路,上头还有行人呐
文物部门闻风而至,继续开挖的结果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天老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正是大金都城南城墙的“水关”哪!
在每座大城里,都要给水源进出城留下通道;通道和城墙交叉的地方,就是水关,起的正是闸门的作用。这次所发现的“全国规模最大”的水关,帮助专家们搞清楚了水道是怎么进入大金都城的,顺便还把莲花池到都城的水道线路给确定下来了。
由此,它被列入1990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而五年后,就在宿舍楼施工现场,又原地建了一座辽金城垣博物馆。在那里,我们还能看到水关遗址现场——放心,一点都不挤;某天下午我一个人在里头逛了一个多钟头,除了工作人员,连一个、一个观众都没瞅见啊,呵呵……
博物馆后面,就是当年出事的现场——玉林小区,嘿嘿
地下大厅里整理过的水关遗址
水关的开掘,再次让人们想起了一件早被忽略的事情:原来,曾经有一个叫金的朝代,曾经把首都、把皇城建在这里……
比起以前的辽南京,新燕京的东南西北边界都被大大地扩张了。其中,北面扩张了大约100米,而东、南、西三个方向,都直接扩张了三里,也就是各大约1500米。按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测量,大金都城的尺寸大致如下:
东:4325米
西:4087米
南:4065米
北:4486米
周长:16963米
面积超过了十六平方公里不提,按我们前文使用的单位折算一下,它的周长也已经达到了将近三十四里。比起从前的区区上京,新燕京那可是大了远不止一号啊!
毕竟是上台后亲自发动的第一个重大工程,完颜亮当然很关心新都城的建设。估计也是上京实在是不想呆了,完颜亮在开工不到一年的天德四年(1152)二月,就已经按捺不住地离开了上京。不过,他倒是不着急,一路上游山玩水,整整用了一年零一个月,才慢慢悠悠从上京来到了燕京。
在这一年多的旅途上,他也没闲着。该改革的改革,该玩乐的玩乐,该办的事都办完了不说,连猎都打了两回;路过中京的时候,还踏踏实实住了五个月——等到他终于快到新燕京时,时间已经是天德五年(1153年)三月了。
从发令到建成,整整两年。
在富丽堂皇的新首都城外,一万零八百二十三人的“黄麾杖”仪仗队,以及分为八节、共计三千六百九十九名骑手组成的仪仗队,已经列队完毕,准备打造女真历史上最盛大、最豪华的入城式。
在志得意满的完颜亮眼前,真是好一座壮观的新都啊!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开发商一锹下去,挖出只碗,一看,大燕国的,停工一个月;再一锹下去,挖出个勺子,一看,大金国的。得,又停一个月。这么下去,哪个开发商受得了啊?
要不然那里来那么多现成的照片! 图文并茂,写的的确很不错。 不过另外问一句,2003年左右,在戴逸的提议下又搞了一个“北京建都800周年“是怎么回事? 被某些网友讽刺为“庆祝北京沦陷800周年”。
至少应该也有什么以工代税之类的吧?不然的话人家一家老少怎么活?
见农业税系列之【原创】一、国家是怎么收税的?农业税的历史源流一文。
我个人很同意电子赵括兄的看法,征发民夫扩建燕京,属于文中的“庸”,也就是服徭役。这是当年老百姓的义务,出的不是“钱”、“粮”,而是“力”。在此前提下,指望政府在一无外力约束、二无内在动力的前提下,主动积极地给无自由选择、只是履行义务的民夫们发放“相对”“合理”的报酬,基本上不太可能吧当然,国家因此适当免除民夫家里的税赋,达到“征收总量”的平衡,那大约是另一回事了
要是说错了,也希望高人指点:)
那个博物馆很小。也是,从宿舍楼区里生掰出来的地方,能有多大呢
如果不是专门去看金史,那么开放不久的首都博物馆新馆倒是值得好好看一下的。记得有一层专门叙述北京的变迁史,挺不错的。
起初写了五篇,就觉得已经写完三分之一啦。到昨天一数,扑通,一共都四十篇了,还没见底儿呢……可见,光有预谋是不行的
2003年纪念的不是北京建都“800”周年,而是850周年。它的起点,正是完颜亮迁都——所以,本来是发生在正隆系列改制之前的迁都事件,我专门挪到后面来叙述,就是为了突出这场最重大的改革的深远意义。关于这些,后文还要陆续涉及
至于
现在,也越来越深刻地觉得,世间的知识太多,只是苦于看不完、学不尽;有打嘴仗的时间,做些什么不好呢——也时刻为自己提个醒吧
唐朝时租庸调之间似乎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替代。有资料估算过,唐朝时一个农民全年的全部负担相当于150个工作日左右,相当于四成多一点。宋金之间如果也有类似的换算关系,来估算一下子这个负担是否合理就好了。
文中提到的辽金城垣博物馆(水关遗址)和蓟城纪念柱,几年前在上大学时都曾在课余去过,当然博物馆里还是有几个访客的,几个而已……想那时,要找到这个在小区里窝着的小博物馆,还真费点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