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平凡一生(十二)------姥爷的工人生涯 -- jazz98
有一天闲聊,jazz姥爷突然神秘的问我,“你知道舟山群岛是什么时候完全解放的么?”我寻思着,姥爷莫非说的是一江山?于是试探的答了句,“1955年?”。姥爷挺惊讶,说“咦?你是怎么知道的?还就是55年。”我心中暗笑,幸好下河看过萨大的文章,嘴上却问“姥爷,别忙问我,快说说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先要从jazz姥爷的工作开始说起。
Jazz姥爷去的厂是造船舶设备的,这跟他原来在江南造船厂的工作对口。老板很器重姥爷和他的朋友,不仅工资开的很高,而且愿意给两人每人1000股干股。Jazz姥爷工资照单全收,股票一分不要,不过姥爷的好友却是收了那1000股的股份。
一个小小的选择,从此两人走向完全不同的命运道路。
Jazz姥爷在厂里的职务大致是总工一职。上任后厂里接的第一份单子打破脑袋也保准你们猜不出是什么。。。。。。。
告诉大家,造鱼雷!
“打住打住,姥爷你们怎么会是造鱼雷的?”
“鱼雷有什么不能造?不都是水里游的东西么。我们当时还搞过个有意思的试验,就是如何用银元件替代设备上昂贵的铂金器件,不过最终还是失败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意思是你们一个私营厂,怎么会接到军火订单的?”
事情是这样的,海军部虽然有自己的工厂,但是无论生产工艺还是数量上,都达不到海军部的要求,这方面上海的许多私营厂在生产工艺和管理上强的不是一点半点。所以海军部一般采取内制外包的方式,自己出图纸,由外包厂进行加工生产,碰到工期紧的项目,甚至很多图纸都是由外包厂商来完成。当然做海军部的签约生产厂也是有很多要求的,除了技术要求,还要签定保密协议,进驻军代表等等。
时间到55年初的时候,海军部送来一套军舰上用的水泵,请工厂大修。检修完毕后,姥爷随手翻看它的检测报告,发现水泵的验收数据有一点点奇怪。水泵要做三组水压方面的测试,可是这三组数据每组都比前一组压力略微低那么一点。不过因为不是jazz姥爷负责的项目,而且数据虽然奇怪,却都在验收合格范围内,所以也没有多问。
过了一个多月,军代表来找jazz姥爷谈话。很严肃的说上次送修的那台水泵维修质量不合格,要调查一下事故责任原因。
事情很快就查明了,验收前头一天晚上,晚上值班的几个老工人看车间放了台新型号的水泵,一时手痒,就拆了研究研究。问题就出在装回去的时候,密封圈没上好,漏气了。因为漏气不严重,所以验收时候才有那组合格而又略显奇怪的数据。
这事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个工人也没当回事,说我们下次一定注意,要不您看把那台泵送回来,我们重新给修一下?
军代表一拍桌子就跳起来了,“下次?还有下次?!你们TMD知道你们捅了多大的篓子么?老子把你们全部抓起来杀头都不过分!”
这话一说出口,几个工人都傻眼了,在场的姥爷他们几个负责人也面面相嘘。过了一会,军代表缓缓说了句,“你们不知道啊,前段时间舟山群岛那边又打起来了。。。。。。。”
原来那套水泵是艘军舰上某消防损管设施上的,送到jazz姥爷这个厂进行战前的检修。交付使用后立刻就开赴一江山,后来战事激烈,那条船挨了一炮中弹起火。等水兵们拖着消防水龙来灭火的时候,才发现水泵根本抽不出水来。。。。。。
一江山战役结束,海军部秋后算帐,就派军代表来调查这件事情。那时候大家政治神经比较敏感,这事很容易就想到敌特破坏上来了。
现在案子破了,确实是几个工人的无心之失,军代表也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对几个人说“你们也是有家有口的,这事情就不许外传,否则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来跟上面解释吧。”
后来也不知道这事是如何处理的,总之盖过去了,海军部也没有再追查。
一次同行碰面,jazz姥爷说刚从海军部出来,同行大惊,说“上次打了次海战,海军部抓了一片人!你们现在怎么还敢接海军部的生意?”
jazz姥爷微笑不语,心说“奶奶的,都一样!我们也差点进去几个!”
干股是绝对沾不得的。
先跟大家道个歉,又在河里消失了几个月,为了表示诚意,这次把平凡一生的帖子一次写完,每隔几天发一篇,保证不会太监了。
先回复一下之前工资“块”还是“万”这个单位的问题。之前jazz遇见姥爷,跟他仔细的询问了这个事情。出乎意料的是,姥爷很认真的说,52、53年的时候,江苏和上海在日常生活已经使用小面额的纸币了。那时候他在常州的工资是78元,所以上海厂开出140元工资,他立刻就跳槽了。
河里的朋友最好也问问周围的老人,究竟五十年代初什么时候开始用上小额纸币的,书上写的东西有时候也不一定靠谱。不过jazz似乎也找到一个小证据,那就是第二套人民币虽说正式发行是55年,可每张纸币上的可都是印着53年的字样啊。
话说52年三反五反后,政府的结论是90%的资本家是有问题的,换句话说就是资本家里没好人。那时候把整箱银元往苏州河里倒的事绝不是子虚乌,谁有钱谁头疼。Jazz姥爷朋友所在的厂,老板包了一个酒楼,全厂百十号人拉去大搓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抬出一小箱子,说这箱子里是自己全部家当,扔了可惜,今儿人人有份,全厂弟兄们分了吧。
jazz姥爷也碰一回事。有个朋友是开纺织厂的,休息日姥爷领着徒弟,抽空帮纺织厂做了一次大修。晚上下馆子答谢一下是不能少的。酒过三巡,厂长说如今给钱不合适,一台机器一匹布,我送你十匹布。现在你拿不方便,晚上差人送到府上,改明给徒弟们做身新衣服。姥爷就一句话,你别害我!
大约是56年左右,姥爷在的厂被收为国有,不过人事没有什么变动,厂长仍然是厂长,不同的是厂子不是自己的了。我问书上说政府那是赎买,总是要给厂长点钱吧?姥爷不屑的回了一句,给个屁!有碗饭吃就不错了。
虽然政治时局风雨飘摇,但都跟姥爷关系不大,他的日子过的还是相当不错的。上海市当时对工人相当重视,jazz的姥爷时任上海一个工人俱乐部的负责人之一,时常跟政府部门打交道,俱乐部有什么要求都是尽力配合很少扯皮。
那时候的俱乐部和现在的俱乐部不太一样,不管打乒乓球管工人培训。主要方式是开全市的老工人经验交流会和组织职工技能大赛。交流会一般都是找一个大教室,没有主席台,几个老工人围坐在中间,先是扯一些闲话,然后开始讲一些最近碰到的技术问题,大家共同想办法解决。小字辈的工人则里三层外三层的站着听。交流会姥爷有两个最大的感触,一个是那时候的氛围下,人不保守,有什么绝活偏方都和盘托出,所以年轻人在听的过程中也受益匪浅;另一个就是青年人爱学习,很多人都是自己带着晚饭,骑自行车从二三十里以外赶过来的。一期交流会参与人数往往有一两千人之众,后来不得不把教室改礼堂才容纳的下。
工人技能大赛更是丰富多彩,前段时间看中央台组织的钳工大赛,什么气球上钻孔、徒手配钥匙等等,那都是50年代玩剩下的。当时各个工厂也都很支持这些活动,征用场地安排人手都很配合,车床、焊枪什么的要多少给多少。比赛场面热火朝天,虽然姥爷看的也很手痒,但他充其量也只能赛后发发奖,看着他的徒弟们择金夺银。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调过头来说说jazz爷。Jazz爷在石家庄步校留校任教没多久,碾转几所院校,55年派往武汉高级步校任教。
jazz爷55年授了上尉军衔,不过之后几年颇为不太平,先是老家日子难以为续,jazz爷每月工资留下洗漱钱全部寄回家都不管用。于是太爷没打招呼就把jazz的奶奶连同jazz爹送到武汉来,闹了jazz爷一个手忙脚乱。一家老小刚安顿下来,有命令说准备要打仗了(跟谁打?苏联?),家属全部返回原籍待了一年,解除战备57年才返回。
57年,57年开始反右了。
武汉步校当时应该是彭帅的地头(jazz爷在学校里见过彭帅几次,还有幸握过手),当时彭帅还没倒,但学校里面倒的人却是一片一片的。套用一黑色幽默,开始教员问之间打招呼是“你们教研室被斗了几个?”,然后就是“你们那还有几个没被斗的?”,再往后,不用问了,全倒了。Jazz爷教研室就剩jazz爷独苗一颗,原因无他,新兵报道想不起来他。
当时中国很多事情都是向苏联学习的,苏联处理政治犯有个方法叫“发配西伯利亚”,中国也有这么一招,当然换了个名字,叫“开发北大荒”。
学校派往东北的教职员工有几百人,中间夹着一位jazz的至亲,那就是jazz的二爷。他是主动要求去的。
前面说道学校备战解除后,家属可以返回学校。这时候二爷也已经成年,就一并到了武汉。jazz爷在校办工厂给他谋了个差事,成为一名工人。
二爷把要去东北的想法一说,jazz爷说你没病吧,又不是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原因去的关外,放着好好的工人不当你瞎凑什么热闹。二爷说关外有什么不好,地多人少,我这是去打前站,只要混出头,老家几个兄弟一块过去保证饿不死。Jazz爷觉得这话有道理,知道二爷在老家给那几亩薄田给憋屈坏了,一听有种不完的地就两眼放光。所以最后也没再阻拦。
历史证明他说的没错,后来六十年代饥荒的时候,四爷留守,太爷投奔jazz爷,太奶携三爷、五爷一干人陆续去佳木斯投了二爷,度过难关,并在那里工作生活至今。从此jazz家族一支在东北生根发芽、壮大起来。也才有了后来的【原创】Jazz爹流浪记。
书再绕回来说姥爷。58年的时候姥爷接到一个通知,不日厂子要搬迁,去西安。众所周知,这就是后来轰轰烈烈的西部大开发。
(待续)
是苏联代印的(部分?).还有3元面值的。发行是在1955年3月1日,不知是否曾在某些地区先试发行。
二爷去东北的想法在那个时代真是既实际又些远见。
一江山岛登陆作战出了厚厚一本纪念集,里面讲了请工人师傅跟船修理的。
响应号召,加上之前的链接
(十五)
讲西部支援的电视剧我看到的不多,搬迁这事情有也是一笔带过没有细说。我原以为不就比搬家复杂一点么,一声令下大家就去了。其实哪那么简单啊,工厂又不是部队,说开拔就开拔,还不许问去哪里。工厂搬迁可是全厂职工老婆孩子锅碗瓢盆一起走的,工人要是不愿意去,你让西部的骆驼开车床么?
据姥爷说按计划当时上海要搬走三分之二的工厂,也就是要迁走全市三分之二的工人。可实际情况是大部分工人都并不愿意去。
当时上海和西部各个城市的生活水平差距,估计有些人都想象不到。不说解放后,就说抗战时期的上海工厂生活条件,姥爷作为技术员在日伪政府控制下的江南造船厂工作,每天伙食标准是十人一桌,顿顿有鱼有肉,基层工人排队吃食堂,条件稍差却也是米饭管饱。解放后,按姥爷的收入,更是每日好烟好酒,闲是还能看戏看电影,甚至偷偷摸上两把牌九。要不怎么解放军进入上海的时候,特别提醒了各级干部,要提防上海的“腐朽生活”呢。
西部对当时的上海人来说,那是个有钱都花不出去的地方。
厂子接到搬迁通知后,提前两个月停工,什么活也不接了。每天大家照常上班,上班看革命电影听革命歌曲看英雄人物做报告,然后厂党委领导挨个找工人们谈心聊天,做思想工作。就是这样,去西部的人按jazz姥爷的说法,“头三个月就跑回来一半”。不说别的,光是吃不上米饭一条就够难死一批人的(小时候jazz家回陕西不带别的礼物,背50斤米回去)。
跑回来一半这个数据准不准不好说,不过在jazz家到是印证了。Jazz的姥爷兄弟两人去的西安,三个月后二姥爷就辞工回了常州。关于二姥爷回常州的事情,姥爷知道而且是支持的,理由就一条,父母在,不远游,必须回去一个。
Jazz姥爷去的是煤炭工业部下属的一个工厂。人到了西安不忙生产,先盖房子,工人同志们多才多艺,昨天是开车床的老师父,今天就改行干泥瓦匠了(几十年后,姥爷退休回常州种地,自己画图自己监工,给自己盖了栋三层小楼,我猜就是那时候打的底子^_^)。厂房扩建好了,这才开始从上海接收设备,接着从湖南招来一批学徒工(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不从本地招),然后把生产逐渐恢复起来。
之后的几年,西安厂就在不停的扩建厂房、接收新厂、扩建厂房、接收新厂。。。。。周而复始。
迁厂比较顺利的是鸡西厂搬迁,那时候中苏交恶要开仗了,煤炭部觉得放一个厂在前线不太靠谱,于是让西安厂负责接收。战争警报比什么动员大会都管用,基本全厂都过来了。顺利也有顺利的坏处,一千职工不算多,西安厂刚在西安近郊建了一处分厂,厂房有的是。不过外加三千多家属,就有点吃不消了。姥爷和几个同志在鸡西负责具体工作,一看情况不妙,打个电话回去“火速扩建配套设施”。西安厂接到消息,赶紧组织人马加盖家属楼和生活设施,等鸡西的人到,刚好全部完工。
不顺利的是天津厂搬迁,天津厂的厂长和党委书记与西安厂领导不属一个政治派别,互相之间不对付,所以搬迁通知下来后,死活就是不搬。部里没有办法,只好把两拨人叫到北京开会和稀泥。
当时的煤炭工业部部长是张霖之,姥爷因为工作原因跟他打交道很多。姥爷为人谨慎,不说的不问,所以至今只知道他原来是军队的大官,其它来历就不知道了。张部长为人随和,基本没有什么架子,他俩经常互相发根烟就坐在办公室里面聊天。张霖之部长文革时候结局十分凄惨,67年批斗的时候被人围殴致死。姥爷提起这事情就非常惋惜,人真不错,说死就死了。
会议由张部长亲自主持,和稀泥的效果相当失败,都是有头脸的人,不至于拍桌子对骂,但心里有没有互相问候对方长辈就不知道了。中场休会,部长和姥爷在厕所一人叼一根香烟想辙,想来想去只好出了个狠招。先在离西安六十公里的渭南建了个分厂,然后天津厂搬迁至渭南没多久,当初反对迁厂的几个主要领导通通平调外地。蛇无头不灵,算是把天津反对势力硬给压下来了。后来文革时候,鸡西厂和西安厂两路人马摆开阵势武斗,动刀动枪动炸药,幸好天津厂的人提前就被摆平,不然参和进来够喝一壶的了。
根据三线厂的建设要求,西安厂在陕西各地建了不少的分厂。一开始大家都没什么经验,所以最初光想着怎么隐蔽,生产上面就没考虑周全。浦城分厂就是这样,按姥爷的话那个地方简直就是易守难攻,盖什么工厂盖个炮楼算了。老天一下雨,黄土高原一片泥浆阵,厂里送货卡车能开迷路喽。
牢骚归牢骚,jazz的姥爷还是要硬着头皮去组织生产,可是额定两百多人的厂总怎么也只动员到一百多个工人。后来部里的同志知道了,很不高兴,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过两天来看看情况。姥爷和他们比较随便,笑着说来了欢迎,不过天气预报说近日有雨,记得穿双胶鞋。到视察那天果然,说十点到十二点都没来,下午一行人打着伞步行过来,身上跟泥猴子一样。原来小车在半路遇到连环泥浆阵,开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泡泥水里面了。部里同志也没多言语,看了一圈就回去了。过了几天通知下来,厂子停办,大家拉上设备撤。当然,盖好的厂房没浪费,有一只地质勘测队刚迁来,就由他们接收了。
说点煤炭工业部的八卦。
沈阳有个精密仪器厂,下属四机部。平日里煤炭工业部和它眉来眼去,常给点活让他们做。沈阳厂也就半推半就,左右不得罪。后来这事给四机部知道了,官司闹到国务院。煤炭工业部开始理亏忍着,最后有点恼羞成怒,于是打了个电话到西安厂;西安厂接到电话心领神会,立刻派jazz姥爷去沈阳厂“参观学习”。
(待续)
听过很多老工人师傅的故事,觉得也很带劲,不比战斗故事差。
高于八级工工资。
可惜之后军校全体专业
工资跳水到70
jazz的奶奶肉痛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