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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一) -- 配合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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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六上)

 4

  8月22日夜,浓重的黑暗在金厦海峡竖起一道看不透的墙。那一边,国民党军

弟兄们又平安无事度过一天,可以伸伸懒腰冲个凉,倒头睡个团因觉了。这一边

,睡了一天的解放军弟兄们却夜猫子似的精神抖擞起来,大战前夕的各项准备已

经进入最高潮。

  一切又都在一种蹑手蹑脚不慌不乱的状态之中井然有序地操作着运行着,像

猎手端着枪按照预先勘察好的路线悄然接近猎物的洞穴。

  鱼雷艇一大队终于接到起锚令,在虎屿锚地被“禁闭”了一个多月的水兵忽

喇喇从舷床上弹射起来,压低嗓门,发出一片“噢”、“噢”的欢呼声。不能开

灯,也不能打手电,一双双闪烁着幽光的瞳仁,却能于黑暗中互相碰击、感应,

交流着苦盼久等到的激奋和欣悦。你我拍打一下肩头,紧紧握握手,相同的信念

和情感已在不言之中默默传达。

  十分钟后,全体各就各位。艇队出航。哗哗的海浪像在深沉地吟唱一首流传

久远的出征曲,再次为披坚执锐的勇士送行。千百年来,慈母一样映照着长城和

边关的月亮,又一次用她光洁轻柔的手爱怜地抚摸水兵那一张张显露坚强与刚毅

的面庞,用一层明亮的古铜色油彩,烘托渲染着他们平凡中的伟大。他们身后,

是枪炮声早已止息安宁平静的土地,他们前方,却仍然是吉凶难卜的疆场,为了

这个民族最为古老的传统和理想,他们义无反顾地跨过和平与战争的临界,不惜

将鲜血溶进那飞溅的浪花,讨回一张没有残缺的祖国版图。

  为了避开金门雷达,艇队成单纵队,紧靠大陆海岸线,一艘紧跟一艘向前游

动。

  单发。低速。闭灯。消音器。无线电静默。如山猫匍进,航经鼓浪屿、武安

屿、青屿、浯屿,悄然抵达出击待机地镇海角定台湾。

  从地图上看便一目了然,金厦海域大陆海岸线是一个弧度很大的弯月形,东

北角尖,是围头,西南角尖,即镇海角。两“尖”以犄角之势,刚好将大、小金

门钳含于“弯月”怀内,战略地位极其重要。镇海角制高点为烟墩山,因早年郑

成功垒置烽火台而得名,现设有海军雷达站,刘建廷将它作为鱼雷艇编队的岸上

指挥所。

  烟墩山侧背,即定台湾。舰船进湾,因有烟墩山阻挡,与金门不能互视,作

为出击锚地,十分理想。

  抵达后,依据在虎屿时的伪装如法炮制:12条机帆船每船携带一艘鱼雷艇,

船在外,升帆以为遮挡。先敷设防空网,怕不保险,再加上横七竖八的破旧渔网

。对陆路和海路均实行封锁。禁用无线通话,架设有线电话线同岸上指挥所联络

……

  一切就绪,朝阳刚好睁开惺松的睡眼,迸射出第一道火焰,给天空抹一层浅

淡的金黄。

  彭德清驱车前往视察。站于高处,举目扫视,不知艇队藏身何处。经人指点

,仔细看,还是不大看得出,高兴道:我两个眼睛可都是1.5呐,我不相信,胡琏

的视力比我还好。

  8月23日傍晚的炮击,定台湾内的水兵们无缘观风景,只能听大戏,远处爆豆

般的炮声刺激得他们在艇舱内摩拳擦掌猴急猴跳,张逸民几次打电话询问是否有

任务,刘建廷回答:不要再问了,今晚你的任务是“睡觉”。

  8月24日,白天无战事。昨天被击伤之“台生”号,安全感十足地停泊在料罗

湾以南2海里大陆火炮射程之外处。并发现又从澎湖开来“中海”、“美颂”等3

艘登陆舰,运载六百余名士兵和七百余吨物资,进入料罗湾准备卸载。

  17时18分,金门炮兵突然先我开炮。显然不像前次盲目乱射,而是经过比较

充分的准备,集中轰击莲河、大嶝、围头解放军炮阵地,发弹3500余发,凶狠而

猛烈。

  目的很明显:报复昨日挨打;掩护料罗湾内的卸载。

  解放军各种火炮二百余门立即反击压制,45分钟内发弹9808发,效果良好。

其中仍以海岸炮集火射击料罗湾内敌舰,“中海”被命中2发,率领船团仓惶南撤

  敌舰被撵出窝了!等的就是这一刻。天界寺向定台湾下达了出击令。

  振铃。彭德清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张逸民184号指挥艇上。

  彭:我已向周总理和总参立了军令状,一定要击沉他一条大家伙,你有把握

吗?

  张:请首长放心,保证不让敌舰跑掉。

  彭:你要先集中兵力干掉一条,有可能时,再打另一条。

  张:明白。

  彭:干掉一条就算圆满完成任务,干掉两条超额完成任务,回来给你们记功

  张:首长,我有信心!

  18时10分,在张逸民率领下,6艘鱼雷艇成单纵队向着战区全速疾进。

  落日已敛住光芒,像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挂在天边。鸥鸟抖动满身的余晖,围

绕高昂的艇首穿梭掠过。解脱了幽闭、终于得见天日的快艇恰如脱□之马,嘶鸣

着,在蔚蓝色的草原上奋蹄驰奔。艇后,螺旋桨喷出狭长壮美的白练,像战斗机

尾翼后的气浪,龙卷风舞……

  18时30分,艇队通过东碇岛西北方向。岛上敌人发现,用高炮进行拦阻射击

  早在监侯的我海岸炮立即开火,连放叁群,敌炮变成了哑巴。艇队不减速,

羽矢般顺利闯关。

  18时40分,指挥艇雷达荧光屏显现出“台生”和“中海”的亮点,位于左舷

30度、距离13海里处。  张逸民稍稍调整航行方位,继续鼓浪前进。蓦然间,

海平线上出现几个黑点,敌舰!其身影已可目视。

  18时50分,月亮与太阳于瞬息间完成了夜与昼的交接,一片耀目的金色从海

面淡然褪去,天变得更高更远,海变得更深更阔,远远的,黑点在视界内逐渐放

大,已能对那些火柴棍长短的灰影进行肉眼辨别,前面是“台生”,后面是“中

海”,两翼,还环侍着大、小猎潜舰各一艘,炮艇两艘。其右翼的防御相对薄弱

。张逸民下达命令:一中队攻击“台生”,二中队攻击“中海”,展开冲击队形

,从敌舰右翼突袭!

  敌我舰距急速缩短。

  30链。敌舰仍未发现鱼雷艇队。

  15链。敌人显然已经发现,但仍未作出“这是敌人”的判断,竟打开信号灯

发出“询问”信号。张逸民笑了,真想用信号灯给以答复:笨蛋,连共军鱼雷艇

都不认识!他知道,成功已经摸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了。

  4链。敌舰终于恍然大悟,从酣睡中骤醒,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舰上40毫米

、20毫米速射炮慌乱开火,把海面打起无数水柱。但,晚矣,它连一个转向规避

的动作也来不及做了。

  2链。“台生”庞大的黑色舰体小山一样横亘在眼前,张逸民迎着弹雨,对着

话筒,吼出了那个凝聚了多少奋斗、忍受了多少煎熬终于得以一吼为快的字:放

  数枚鱼雷像矫燕出巢;从发射管中翩翩飞出,以极优美的泳姿轻灵入海。这

些身材修长活泼可爱的小家伙,它们一旦和海水接触,似乎就变成了有意志有生

命的精灵,海脉嬉水般快乐地掀动浪花,心急火燎争先恐后地向前奔跑,去实现

它在这世界上所以诞生、存在的全部价值。

  数秒之后,先是两个把大海照同白昼的闪电,然后是两声欲把天空撕裂的响

雷,犹如海底火山猛烈爆发,又如红日溅落洋面,眨眼间,“台生”变成了一个

硕大的火球,美丽燃烧。一中队3条鱼雷艇擦着垂死挣扎的“台生”,呼啸着打一

个潇洒的旋,检阅一下自己所创造的胜利,掉头而去。侧目观看,可见二中队也

正把他们的“宝贝”奉献给加速开溜的“中海”。

  奇景再现:电闪。雷鸣。火球。

  回眸一瞥,“台生”已无踪影。

  事情过去了很久,台湾书刊才逐渐披露,“台生”、“中海”两船上除水手

外,装载的都是好不容易从炮火下救运出来的数百重伤兵,还有六十几个男女康

乐队(文工团)队员和几十位医生、护士:

  长程的敌炮,经过高高的抛物线,翻过了山头,落角已接近九十度,几乎是

垂直的落下。炮弹炸开,肩负战地救伤疗患重任的医护人员,就这样,有的死去

,有的重伤。

  防卫部希望将所有的重伤患,都后送台湾继续治疗。另外还有军部所属康乐

队男女队员六十余人,因无必要留置战地,决定一并后送台湾。

  一百余位重伤患,每人都必须躺在担架上被抬走。敌人炮火蹂躏所致的重伤

患,现在又暴露在敌人炮火蹂躏下。重伤患不保,护送他们的人也不保。

  后送的路途,危险而漫长。胡司令极为关心,他命令代理参谋长常持□督导

后送作业。常持珐到达料罗湾时,两艘船正在昏暗夜色中抢滩。

  敌炮说来就来,常持□决定分秒必争,将伤患迅速抬送船上,舰艇迅速退滩

  现场正好有二十余位成功队队员,他们凭着矫健的身手,袍泽的豪情,不待

命令,自动前来支援抬送。康乐队男队员也参加搬运和搀扶,女队员充当临时护

士。

  不到二十分钟,岸上人员车辆已清理完毕,舰艇砍断锚链,即行退滩。

  约五分钟后,舰艇已驶过了鱼港突出部,敌人疯狂炮击接着开始,刚才的备

战地区,密集的落了弹。

  船舰驶远,重伤患多难的命运,却还没结束。

  负责载运重伤患的,是“台生轮”和海军二○一号舰(中海)。

  两船到了料罗湾外海,敌炮追踪射击四百多发,二○一舰四周弹痕累累,舰

长郑本基的脸上也被破片击伤。友眼几乎看不到东西。

  晚上八点左右,二○一舰已离开了敌炮射程,台生轮在二○一的左侧。

  突然二○一舰雷达报传警告:“快速目标正向我方两舰伏击围攻!”郑本基

舰长正要采取行动,台生轮已被击中要害。郑舰长下令二○一舰航靠台生轮,全

力营救船上所搭载的金门重伤患,另一方面和敌鱼雷快艇展开激战。

  台生轮沉没,未几,六艘敌艇转移集中目标,环攻二○一舰,先后进袭五次

,发射鱼雷八枚,二○一舰技巧的闪避了七枚,最后一枚在夹攻雷群的状况下,

击中二○一舰舰尾,后段严重受损,车舵、电机也故障失灵,电力全部中止,海

水已冲入后段底舱。

  官兵死伤枕藉,舰体重伤。原搭载的是陆军重伤患,现在增加了海军重伤患

。伤舰载伤兵,二○一舰一方面发出求救信号,一方面以密集炮火击沉敌艇一艘

,重创一艘。

  在距离左前方一万二十码的海面上,我海军二四七号舰接到二○一舰的求救

信号。二四七舰很快赶来。

  一阵左冲右突,二四七舰驱散敌人,靠近重伤的友舰,要将二○一舰拖回澎

湖。小舰拖大舰,负担超过了二四七舰的能力。而且,二四七舰的任务是战斗、

运补,不拖船,舰上没有拖船专用设备。

  不管有无能力,冯舰长一心一意拖二○一舰脱险。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

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一缆相联,共苦同难。敌人更不放过它们,鱼雷快艇叁十

余艘、炮艇十余艘、机炮艇四十余艘,轮番攻击二四七舰五、六次(注:此情节

已经太离谱,如是,两舰焉能生还?)。

  二四七舰的八寸麻缆拖断了,换成钢缆。钢缆再断,最后以后锚的锚链取代

  从五十叁后方医院到料罗,到台生轮沉没,转二○一舰。二○一舰重伤,转

二四七舰。医护人员成了重伤患。伤患人数增加。转移一次又一次,陆军伤患再

加上海军伤患。在敌人炮火追击下,在敌人舰艇袭扰下,在汹涌波涛颠簸下,重

伤患一增再增,伤情火上加油,凡幸免于难的,二十一个钟头以后,才到了澎湖

,才真正获救。

  郑本基舰长说:“我带着无限悲痛的心情,携着刻字的铜质精制香炉,一一

前往遗属家中向他们慰唁并吊祭死者。遗属们第一句话就问我‘舰长,这骨灰有

没有弄错?’我即肯定回答‘不会的,焚化是我们亲手点的火,也是我亲手捡的

骨灰,错不了的。’对一个为国捐躯,壮烈成仁烈士的家属,我只有用一句最实

在的话来回答,因为它更代表千万句安慰的语言。”

  “台生”和“中海”上到底有多少人“壮烈成仁”?不知道。从来就没有一

个准确的统计数字。 

  “中海”的郑舰长还能携带“烈士骨灰”去慰问遗属,“台生”的舰长跑哪

去了?他和他的弟兄们没有骨灰,同舰体一起沉入了海底,作了料罗湾的永久“

居民”,无一生还。

  保守的估计,两船死亡者起码二百,大概还远不止此数。

  “八•二四”海战早已成为历史的旧章,当我怀着渴望窥见真实的好奇

心抖落叁十载积尘、翻开披阅它时,眼前倏然浮出这样的画面:撕碎一切的炸响

过后,舷壁被凿出可怕的巨洞;海水原子弹冲击波般涌进船舱;死尸横陈;缺胳

膊少腿的伤兵们惊吓哭嚎,任凭巨浪将他们一口一口吞噬;头脑四肢尚健全者来

不及取救生器具,下饺子般投入大海,作徒劳、绝望的挣扎……地狱搬到了海上

,海上上演着一出血淋淋的“世界末日”。

  我承认,尽管死的都是“敌人”,但仍为如此众多的性命于一瞬间化为冥魂

而感到了精神上的震撼。他们在跌入死亡深渊时的种种痛苦一点也没有使我产生

将他们全部干净彻底歼灭之的快意,毕竟,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毕竟,他

们也都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数百人的一去不还将导致数千人的永恒哀恸。

  战争的另一个名字叫“残酷”。

  古来,中国的统一无一不是依赖战争得以实现。为了大一统,有一个观念根

深蒂固:无论怎样的“残酷”都值得。

  如果有一天,中国人找到了战争以外的方式把分裂的国土重新粘合在一起,

不再有兵戎相见的“残酷”,却能头顶同一块蓝天脚踩同一方土地而和睦共处之

,所有想来离间插足的洋鬼子都滚他娘的蛋,那么,这无疑标志,伴随时代前进

的脚步这个民族理性的进化和文明的提升。

  有关统一的史书每一页都值得后人珍惜。但并不等于每一页上的故事,都值

得后人复制和重演。

  19时30分,张逸民率鱼雷艇队返航。

  鱼雷放尽,这些叫人望之生畏的小艇便成了拔去尾针的蜜蜂,对任何天敌都

不再具有威慑。清醒过来的敌舰开始同他们“秋后算账”,曳光弹瓢泼雨般紧紧

追逐它们,使它们付出微小但同等“残酷”的代价。

                         5

  原新华社海军分社社长陆其明老人说:

  1958年“八•二四”海战的海上指挥员张逸民,是鱼雷六支队一大队的

参谋长,副营级,军衔好像是上尉。此人在海军里边算得上是能打的啦,海军一

共打沉了多少敌舰?反正里边有他们叁条半。前边一条是1955年在大陈水域击沉

的“洞庭号”。中间一条半就是1958年在料罗湾击沉击伤的“台生”、“中海”

号。后面一条是1964年在崇武以东水域击沉的“永昌”号大型扫雷舰。张对海军

是有大功的人。就说打“洞庭”号那次吧,他是在夜间、单艇、独雷、六级风浪

、按规定不能出海的情况下打掉的,我写3篇报道登在苏联的《红星报》上,苏联

海军很佩服,说二次大战也没有这样的战例呀,把他捧上了天。我们自己有人不

服气,认为张逸民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的。我说打胜仗确实有运气,但科学看里

面又有必然性的基础,张逸民碰上了能打掉,换个别人可能就打不掉。张逸民训

练严格,勇敢胆儿大,加上动脑子、聪明点子多,又积累了一定的海上作战经验

,是块很好的海军材料。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小子,打仗行!我一生就爱两样人,一是有才的,再一个就是能

打的,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拿得下山头的。在海军讲战功,谁能超过张逸民?

  “八•二四”海战前开作战会议,我说海上张逸民指挥,陆上我指挥。

  一大队副大队长尹大法是1938年的老兵,还有意见,闹了点情绪,我说,你

意见个啥嘛,说实话,咱俩到了海上,都比不上张逸民这小子,海上他比谁都精

通。我是党委书记,当时就这么拍板定了。我只相信一条,能打就是好家伙。海

上叫张逸民指挥!

  1993年8月的一天,我在南京海军干休所找到了正师级离休干部张逸民老人。

  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通过握手获得的,他的厚而硬的大手像钳子握得我虎口隐

隐作痛,一种内在力量的信息立即传递给我。这是一位体魄魁梧强健的老人,助

黑发光的四方脸,凸隆结实的胸肌臂肌,中气十足的嗓音,像几笔粗粗的线条,

勾勒出一尊东北汉子铁铮铮的形象来。我觉得,如果来一场友谊拳击或摔跤赛,

我这个四十出头的“书生”恐怕不是眼前六十五岁长者的对手。

  “别看我六十多了,全身零件从大到小没一点毛病哩。”老人不无几分自豪

地笑道。 每天坚持跑、跳、单双杠、门球等体育锻炼,是老人当海军后养成的

习惯,几十年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老人健康乐观,我自然高兴。但温热的高兴中也掺入了些许寒凉的感伤。如

果有人告诉你,眼前这位体力精力旺盛、对国家有过很大贡献的人已整整二十几

年没有工作了,像一台状态良好的设备,被长久地锁在仓库里形同废铁,默默地

锈蚀氧化,你会作何想?

  我用眼下颇为时髦的方式提问:

  您一生最得意的事?

  当海军,打掉了叁条半。

  您一生最糟心的事?

  下半辈子没为海军做任何贡献,光领俸禄不出力,心里有愧啊。

  您现在最想干的事?

  为海军再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

  我是1946年7月在东北参的军,四野六纵,43军。在团部当过书记,师部当过

作战参谋,参加过打长春、四平、辽阳、鞍山,辽西会战,然后入关,一直打到

海南岛。

  全国解放,建设海军,从陆军中选人。我当时算有点文化的,首长都不愿放

我。但我心里乐意当海军,因为打海南渡海时吃了敌人军舰的亏,我们的木船被

狗日的军舰打沉了好几条,那时就想,我坐的如果也是兵舰,一定好好治治那些

王八蛋。

  在苏联,敢上鱼雷艇的就算半个英雄,因为鱼雷艇被比喻是“海上爆破手”

,“海上送炸药包的”,近距作战,危险性很大。我说,我愿到青岛叁海校学鱼

雷,危险我不怕,只要有仗打,能到第一线。

  叁海校,我是同期中第一个放的单航,比一般人少一半时间。苏联顾问挺看

得起我,说,“达哇立士”张(张同志),在苏联,你能得很多很多卢布。他们

那儿,节约了航油,可以折成钞票奖给个人。

  毕业后第一次参加海战是1955年1月10日晚上在东海打“洞庭”号。

  现在回想,当时年轻,胆子也确实大,暗夜、浪高,我又是单艇独雷,换个

人真不一定敢走,我楞是带一条艇闯出去了。天寒地冻,那个冷啊,别提了,甲

板上冻了手指厚的一层冰,滑得不能走人,12.7机枪管,结满了冰,月光下像两

根白蜡一样。我胸前系一条围巾,也冻成冰疙瘩了。海浪迎面打来,海水从脖领

灌进去,一直冷到臀部、小便、两腿根,回来后,脚面冻得像个馒头。好在月亮

刚出来,能见度不错,老远就看到了“洞庭”号的影子,我悄悄靠近它,也就是

一链的距离,亲自扳的发射把,打在它的当中。这是一条美国造,密封好,6小时

以后它才沉没。后来我们潜水员下去看,在海底它断成了两截,不在一处。一条

雷就要了几百吨的“洞庭”号一条命,我觉得干鱼雷艇是干对了,再苦再累再冷

心里也高兴。而且,有了头一回胜仗,以后出海,心里不打休了。

  1958年8月23日傍晚,盼了好久的炮击开始了,我们在定台湾看不到听得到,

天边轰轰轰打闷雷一样,无数很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我们鱼雷兵来讲,好比

战鼓擂得心里很痒痒,还没接到出击命令哩,我就让各艇开始暖机。鱼雷艇的发

动机和喷气战斗机是一样的,润滑油必须加温到43’,才能跑高速。个人的、参

战艇的决心书、保证书送到我这里一大摞,同志们的口号是“大炮欢迎,鱼雷送

行”,准备和国民党海军拉开架式大干一场。帮我们伪装的船老大看到我们要出

去打仗都流泪,一个老汉伸出大拇指说,解放军不简单,我活了六十几岁,还没

看过军队打仗这么高高兴兴的哩,像跟去看大戏一样。

  结果23日我们没打成,24日傍晚接到副支队长刘建廷的命令,说敌人逃跑了

,立即出击。我马上把各艇长叫到我的指挥艇上,作一次战前交待,其实讲的很

简单,中心思想几句话,要保证做到“叁不放”。第一,距离不到不放,进入叁

链500米以内再发射,谁打早了放跑了敌人,回来算账。

  第二,角度不好不能打,敌向角,即我们攻击方向和敌航向构成的角度,要

呈扇面状,必须大于45°,小于100°。第叁,战斗状态不稳不能发射,艇身不能

左右摇摆,要很稳很稳才成。

  我们一共出动了6条艇,一中队的184、175、103号和二中队的180、105、17

8号。184为指挥艇,180为预备指挥艇。我在184上,跑在最前边。

  鱼雷艇打仗和骑兵打仗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冲锋时,首长在前自身引导带

队冲,如果我被打掉,预备指挥艇马上自动接替指挥。所以,干鱼雷艇指挥员最

基本的要求是不怕死,而且死的可能性也确实比较大,谁叫你爱上这一行呢,那

没有办法。

  18时10分,我们以单纵队出击接敌。记得太阳离落山还有好大一截哩,海面

微风小浪,能见度大于5海里,是一个适宜鱼雷艇攻击的好天侯。但一出海就遇到

了麻烦,我还没有开足马力,其它5条艇都掉了队,耳机里有人喊“加速加不上!

”我就叫184也加速试一试,果然,一挂高速档发动机就冒黑烟,艇速却上不去,

像一台在泥地里往前拱的拖拉机。用不着检查,我知道是海蛎子在捣乱。你大概

也知道吧,鱼雷艇跑高速,艇底部必须保持光滑清洁,最大限度减少海水的阻力

,这同滑雪板越光滑越好的道理是一样的。一般鱼雷艇只要叁天不出海,艇底就

会长满密密麻麻黄豆粒大小的海蛎子,正常情况下,清除很容易,我带着艇队到

海上跑一圈最高速,等于每秒二十几米流速的海水就把还没长结实的海蛎子全部

冲刷掉了。每次总参、海军来检查装备,我的艇都是保养最好的。这一回不行喽

,在厦门不挪窝隐蔽待 命二十多天,艇底的海蛎子全长到墨水瓶盖那么大,趴

得死死的,战士们怕到时候艇跑不动,每天轮换潜到艇底用刮锈板刮,脊背、胳

膊腿被海蛎子壳割出一道道伤痕流血不止仍坚持干,管点用吧,但已不可能彻底

弄干净了。我也是头一回领教,海蛎子这玩艺真他妈讨厌,平常训练我敢开到55

节,现在只能开到27至28节。鱼雷艇的优长就是一个高速嘛,速度上不去,对“

八•二四”海战的影响简直太大了!

  出了定台湾,艇队90°左转弯,我就彻底亮相了。航路上,有一个敌占的小

岛──东碇岛,大太阳底下,我知道是要硬闯这一关的。果然,在距离4.5至5海

里时,东碇敌人开炮了。小高炮、速射炮打得挺欢,炮弹在我们的前后左右炸开

。紧接着,我们的岸炮开始压制射,炮弹弹道低得不能再低,就贴着我们头顶划

过,声音很响,像鸽子起飞,喀勒勒勒──,很快硝烟就把东碇岛完全遮盖住了

,敌炮也哑了。现在回想,敌人方面的一个重大失策恐怕是通信不灵,如果这时

候东碇立即把我艇队出动的情报报告其料罗湾舰队,我们突袭的计划大概会落空

。而事实上,我们从东碇到料罗湾又走了近1小时,他的舰队仍然糊里糊余,可见

敌人也乱了套了,他的情报是逐级上报的,机械、呆板,并且东碇到金门之间,

金门到海上舰队之间,肯定哪个环节上传递不畅,导致贻误了战机。我虽然只有

28节的航速,平均每秒钟也是10米啊,换一个角度讲,敌人的情报传递每延误1秒

,就意味着危险向他的舰队迫近了10米,问题是,他整整延误了3500秒!其实,

当时我不可能想那许多,鱼雷艇一旦出航就是离弦的箭,敌人发现也好不发现也

好都是一码事了,我们不可能再缩回去,只有横下一条心,豁出命也要把鱼雷扛

上去同他干!

  18时40分,我的雷达在左舷30°、距离130链处发现了从料罗湾外窜的敌舰群

,我就讲:“黄河,发现目标,准备战斗”,再说两句鼓励话。

  我打仗,讲话很少,这次战斗,一共讲了不到叁十句,战后,总参通信兵部

部长还专门表扬了我。平时训练,我很注意养成一种习惯一种作风,尽量少讲话

,讲一句是一句。因为指挥员不管哪一级,讲话太多下面就疲塌了,你就没有威

信了。我当参谋长、大队长,那可是绝对权威,老天下大雨,我说今天出海,没

有人敢怀疑是不是出的去,都得给我撅屁股老老实实做准备。所谓权威,我理解

,就是不讲废话,每一句话说出来都钉钉砸坑,很有分量。由于许多同志是第一

次上战场,难免有点紧张,我又下令,“各艇唱歌”,目的是要大家安定松弛一

下,在最佳状态中完成各种动作。

  说来挺有趣,我们6条艇是一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一边向着敌人接近的

  60链时,根据雷达报告的方位,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灰黑的长条,开始模糊,

逐渐清楚。继而又看到好多长条。按照比例,敌舰这时看我应该只是几个小黑点

,我心里明白,他肯定还没有看到我。

  30链时,左前方突然出现两个小目标,是敌人两条小炮艇,航向与我并行。

正值黄昏,西南方偏亮,东北方略暗,我恰在亮处,他看我应该更清楚。我着实

紧张了一下,让各艇把烟幕弹准备好。但两条敌艇居然无任何反应,我估计,我

们刚打完炮,敌人可能惊魂未定,注意力都在金门那边。另外,他们的小艇也不

一定装备有雷达。我又侥幸过了一关。

  距敌4-5链时,敌人终于看到我了,打信号灯,一闪一闪和我联系。

  要打招呼早就同你打了,现在还联系个屁,恕我无礼啦,率领艇队一头就扎

到敌舰堆里去了。进去没一分钟,敌人开炮,可惜晚了,“台生”、“中海”两

条舰已经没地儿躲闪了。

  时间我记得很清楚,19时25分30秒,我率一中队叁条艇在距“台生”号2-3

链间以敌舷角70°左右的攻击扇面上占领了齐射阵位。也就是300米嘛,太近啦,

我的整个视线里已全是敌人的这一条船了,敌水兵在甲板上乱作一团跑来跑去、

敌舰首冲起的浪花看得清清爽爽。我喊了一声“打!”5条鱼雷嗖嗖嗖出去了,一

共击中两枚,哪条艇打到的搞不清楚,我估计可能性还是我的184指挥艇大,因为

我居中攻击,位置最好。打完,我们立即作180°转向、脱离。刚刚转过来,就感

到艇身猛烈震动,回头,先看到一个大火球,有多大呢?整个“台生”的舷翼都

成了一个大太阳,比船体还高出一块,红里透黄,光芒耀眼。紧接着水柱从海底

深处直冲上天,水柱高度,能有船体的叁、四个高,非常壮观。水柱下落后,一

切浓浓的白烟又升起来了,这时候,肉眼已看不到敌舰,它完全被烟雾盖住了。

接下来,可以听到烟幕中发生连续不断的爆炸;不到5分钟,雷达兵就报告,

  “台生”已从荧光屏上消失了。我打过的几次海仗,数这条敌舰沉得最快。

  “台生”是国民党的一条大型登陆舰,4000多吨吧,当运输船用,满载,又

运上去一些伤兵,几百人总是有的。战后,我说,我作孽哟,两发鱼雷不知要了

多少人的命,反正不可能有活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中队叁条艇向与“台生”一般大的“中海”发起攻击。

严格讲,二中队的战斗动作未按要求做,不够沉着准确,急于求成,没有进行编

队齐射,而是依次单艇轮流发射,大大降低了命中率,6条鱼雷仅命中1条,打在

“中海”的尾部,动力全部摧毁了,虽重创,但未能击沉它。

  鱼雷艇就是这么个玩艺,两条雷放完,就成了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活靶子,战

术动作只剩下一个,说好听点叫“撤”,说难听点是“逃”。我命令各艇释放烟

雾,全速撤出战区。敌人炮舰上的速射炮下雨一样追着我们打。到了较安全海域

,我叫雷达搜索观察,数来数去,一共撤出了五条。

  用电台呼叫,才知道175中弹负伤了。175回答,它还有一台发动机,可以自

己回去。这时候天色已黑下来,海面上一片烟雾,敌人的炮越打越凶,收拢编队

已不可能,岸上又一个劲催我们速撤,于是,我下令各艇自行返航。

  实际上,175伤得很重,他报告“自己可以回去”是好意,怕连累了整个艇队

。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拼死回去搭救是犯了一个难以宽容的错误,现在想起来

,依然很难过,很内疚。

  直到下半夜,175仍未回来,呼叫没有反应,派炮艇去找也没找到,大家才意

识到,它凶多吉少,八成是沉没了。本来,击沉击伤各一条大家伙,是个很大的

胜仗,但全大队却没有一点喜庆气,刘建廷副支队长哭,我也哭,许多同志都掉

了泪,大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175上的战友担心啊。

  第二天,不知哪传出的消息,说175负伤后,可能叫美国兵舰拖走了。

  我们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员来看望我们,他安慰我们

说:大家不要着急,照常吃 饭,要相信我们自己的同志和部队。

  事实证明,彭司令员说得对,175是好样的,是咱海军的骄傲。

  张逸民曾是海军的骄傲。显赫的战功为他铺设了一架步步登高的云梯,数年

间,他的职务由团而师而军,四十出点头便荣升至基地司令员。但是,他大概也

摆脱不了古来战将“操戈胜于野,放言毁于朝”的劫数,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

了,却没能过得了“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这一关。他非常悲哀地成为“运动”

的殉葬品。

  他没觉得太伤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问题”已所剩无几的一纸结论发下来

,此生该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举家往干休所里搬迁了。

  张逸民老人说:

  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帮”有什么瓜葛?什么也没有。我一拥护

毛主席、共产党,二不乱搞男女关系,叁不贪污受贿,想想牺牲的战友,心里也

就坦然了。那些年,我总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解脱,还回鱼雷艇,干艇

长,我的身体棒啊,六十岁上艇,我也敢同年轻小伙赛一赛!

  陆其明老人说:

  张逸民是英模人物,“文革”中,谁都想利用他,这就使他“偏航”“搁浅

”带有某种必然性。那时,我去看他,他很委屈,说:我认了。我说,你打“洞

庭”号的勇气哪去了?以后,不管见到哪一级首长,我都为他鸣不平,说海上指

挥打仗,功劳大要数张逸民。不讲历史唯物主义,还叫什么共产党人!我这人爱

打抱不平,有那么一点当记者的良心公正吧。张这个人确实可惜了,没有“文革

”,本可以为海军作更多贡献。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人倒楣在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文化革命整个都错了,否则

,不是屁事都没得嘛?但我坚信一条,天安门城楼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是毛泽东升

起来的,这个变不了吧?鱼雷艇队的历史也是变不了的。

                         6

  六十年代,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故事片《海鹰》,将“八•二四”海

战和175艇搬上了银幕,王心刚与王晓棠的精彩表演珠联璧合,轰动一时。从此,

我和我的同龄人的脑海之中,英雄的“海鹰”便成了海军的固定形象,那轻巧威

风的鱼雷艇也不知让多少孩子着迷神往,以至于日后当17岁的我穿上空军地勤士

兵服时,心中依然快快不乐:你为什么就没有福气成为一名驾驶鱼雷快艇的水兵

  童心,是一颗插上了美丽翅膀的理想。

  后来,当自我感觉已经成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银幕,是用花朵编织的故

事,真实,是蘸着鲜血写就的故事,如果你还没有被海水灌饱肚皮的思想准备,

千万先不要奢望去做什么银幕之外的“海鹰”。

  175是在掉头撤返的瞬间,被敌炮击中的,从艇首打到艇尾,共11个洞。左主

机当即起火,右主机还能转动。

  耳机里传来张逸民的声声呼叫:175,你在哪里,请回答!

  艇长徐凤鸣对着送话器报告:我机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们先撤!

  说完,耳机里没了声响。艇首在下沉,电信室也进了水,蓄电池被海水浸泡

,电源消失。

  天色,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阴下脸来,海水变得弥蒙浑浊。700米开外,硕大

的“中海”也在那里歪斜着,舰桥上窜起数丈高的烟柱。敌人的几艘护卫艇仍在

盲目乱射,一串串曳光弹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飞窜。

  像给一个危重病人进行抢救,几个水手仍在继续没有多少希望的努力:用衣

服、棉纱、木头堵塞弹洞;提着灭火器灭火;检修仪表机械……轮机长李茂勤把

4个烟雾筒打着,以扰乱敌人的视线,争取与生命同等金贵的时间。

  忽然,敌人一艘小型炮舰开过来,影影绰绰的舰体愈来愈清晰,轰轰隆隆的

马达声滚过海面,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却因故障无法击发的发射管,候地,端起冲

锋枪,怒视着那个突突而来的黑影。又有几支冲锋枪和手枪平举起来,准备做一

场刺刀与大炮相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斗。

  找太平斧来,劈艇沉船!平时爱艇如命的徐凤鸣下达命令。作为军人,他恪

守“宁作鞍下死,不为马上囚”的古训。

  也可能没有看清他们,也可能不认为他们还是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敌舰绕

了一个弯,回去了。

  都放下枪才发现,前舱已灌满了水,右主机也已停转,海水一波接一波漫过

前甲板,涌进驾驶台,艇尾在一点一点向上翘起。

  于事无补的抢修自动停止,谁都明白,175不行了。大家拥挤在尚可立足的后

甲板上,无语,悲哀痛苦地感觉着朝夕相处的伙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像骑兵在

茫茫戈壁上看伤重的坐骑静悄悄地死去。

  徐凤鸣走到桅杆前,缓缓降下仍在飘动的五星红旗,人们的右手齐刷刷举起

,眼眶,再也无法关闭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热泪,在男子汉的脸颊上滚淌。

  指导员周方顺不忘职责,最后一次作简短的政治动员:都穿好救生衣,下水

后,向月亮方向游,那儿就是祖国大陆。大家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要分开,

我们一定要游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渐渐加快。漆在驾驶台外侧白色的“175”已经深入水下。但

无人挪动,像偎依着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后的诀别。几

秒钟之内,海水漫过双踝、膝盖和腰胸,蛮横地强迫人艇脱离。一个浪头扑来,

所有艇员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节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顺再次提醒大家。

  椭圆形的月亮像一盏灯,明晃晃地悬挂中天,指示着大陆、家乡,引导着滔

滔长路、茫茫归途。看到她,双脚就有了踩踏在175甲板上的那份坚实和自信。

  一次漂亮的胜仗,并没有给指挥所和基地带来预期的欢乐。175,你在哪里?

弯镰一样的?切割着所有人的心脾。

  叁艘高速炮艇冒险闯入战区。敌舰还在乱打炮。不能开灯,不能打信号弹,

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睁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涛上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张逸民彻夜难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烟,默默地仰视天空,似乎那轮

高悬的光环之中隐含着全部的答案。

  清幽的月光铺满大海。开始,大家还能够互相望见,你喊一声“喂,怎么样

?”

  他答一句“哎,很好”。谁想正游在了金门到台湾的航道上,两艘小山一样

的敌舰从他们队形中间轰轰闯过,待舰尾喷涌的黑浪平复,队形已被冲散,开始

了叁叁两两的漂游。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亲身体验。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凭栏眺

望,海天四维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锢在一个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间,无头无

尾,无始无终,远离人寞,与世绝缘。身后,螺旋桨搅起的浊浪高潮迭起,翻腾

汹猛。迎面,强劲的海风吹得你站立不稳,两手下意识地抓紧栏杆,生怕“一失

足为千古恨”。

  我并不是一个畏懦的胆小鬼,但假设此刻被抛进大海,我真不知如何去应付

那无限大的黑暗和旷古蛮荒般的死静,如何在重重包围着的海浪中挣扎求生。不

由又想到,175的汉子们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想到他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仍

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挣扎,没有气馁和退缩,一息尚存,奋争到底。这实在是

与从小就读到的爬雪山过草地故事同等的壮举。这里面自然也该有着某种属于“

精神”的东西: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欲;我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

;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谋求统一的历史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忍顽强和韧性。哪一

种说法更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大自然相比,确实过于渺小,但人之为

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伟更雄阔的一面。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灯”没有

了,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朝着月亮刚刚溅落的方向游。软绵绵的海蛰会突然来

袭,趴在腿上咬你一口,过电一样刺疼刺疼的。虾和蟹,不停地撞到身上,有时

,会用他们锋利的螯,挑衅性地钳你一下。小鱼好奇地追逐它们从未见过的“天

外来客”,放肆大胆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钻出钻进。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

们推到了料罗湾外海的渔场上,这样,离大陆可就更远啦!

  轮机兵黄忠义是最后一个见到徐艇长的人。黄忠义不会游泳,靠着救生衣的

浮力随波逐流,终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渐渐从海天衔接处走出来。

  身后有人喊“黄忠义!”回头看,艇长徐凤鸣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长安

慰鼓励他:小黄,别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看着艇长已经不支的样子,黄忠义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战那会儿,自己蹲在舱里,也不知道这个仗是怎么打的,便

问:

  艇长,咱们打沉了敌人的军舰吗?

  徐艇长说:打沉了,一共两条大家伙。

  嘿,好哇,咱175换两个大家伙,值啦!黄忠义忘了是在海里,两脚一蹬,想

跳,哪知身子偏往下沉,呛了一口水。又有一艘敌舰开过来。徐艇长说:小黄,

沉住气。要是敌人发现我们,就解开救生衣,沉海!

  徐风鸣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也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敌舰轰轰开过去了。艇长呢?黄忠义四面搜寻,远远地,看见一个小黑点在

浪中一沉一浮的。他刚想呼唤“艇长”,又是一个浪头,呛了一大口海水,再看

,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小黑点了。

  徐艇长是黑龙江人,叁十不到,矮矮胖胖,没有《海鹰》中电影大明星王心

刚演的那个艇长潇洒英俊,但人品极好,群众威信高。他是今年讨老婆成的亲,

战前回老家探亲,迈进门坎就收到部队发出的战备电报,第二天使赶回来参加战

斗。别看艇长训练中挺严厉,其实是个婆婆心软肚肠,昨天晚上还在替大伙放哨

,又给自己扯蚊帐、掖被子呢。艇长年纪轻轻就患有高血压症,平常有时跑跑步

便会头昏脑晕,气喘吁吁,况且,他也不会游泳,长时间在海上折腾,肯定吃不

消的。可是,他从来不说泄气话,一直在为自己、为大伙鼓劲儿呢……徐艇长是

个好样的!

  大海之上,黄忠义呜呜地哭了。后来,他最不愿看的电影就是《海鹰》,一

看到王心刚扮演的那个艇长精神焕发活着回来了,就觉得不真实不是滋味,就忍

不住会流泪。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地拥抱大海,将冷雾驱散,将新的希望带给落难者。指

导员周方顺和水手长季德山、枪炮手赵庆福一直紧紧靠在一起。终于,他们又同

轮机长李茂勤、鱼雷副业务长尤志民会合在一起。周方顺高兴地说:咱们五个可

不能再分开了,死活都得在一块。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人,是一种离开了群体便难以生存的高级生灵,平

时,不容易觉察这一点,只有到了危难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体所蓄含的伟

力──每一只手都从另外四只手上获得了生的渴求和必胜的信念。

  事后,李茂勤说:说实话,要是我们分开了,就可能一个也游不回去。

  艳阳普照,碧波蓝天,极目望去,远方海面上显现出一道无限长的灰线。周

方顺惊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陆,同志们努力呀!

  好像燃料将尽的汽车又加满了油,五个人向那乍隐乍现的崭新希望奋力游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那道灰线永远都是那般遥远,像沙漠戈壁上的海市蜃

楼,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把他们向相

反的方向拉扯推搡着。周方顺明白了,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凭你把力气用尽,

也只能是退而不进、白费劲儿的。他赶紧招呼大伙,改成仰泳平躺在海面上,随

潮漂流,以保存体能。待到下一次涨潮,再作努力。

  风乍起,吹皱万顷海水。乌云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布满了天空,海鸟瞅

瞅地叫着,慌慌乱乱地掠过海面,飞返归巢。浪更大,潮更急,虽是八月天,人

在海水里也禁不住冷得打战,看样子,要来一场大雨哩。已经漂游了十几个小时

了吧?

  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子。肠胃里没有一点食物,人饿得发慌。而最难忍受的

,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觉大海如果不是咸的,能一口气把它喝个净光

。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个战友仰面朝天,张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赐的甘露

。雨滴终于劈劈叭叭降下来,落到嘴里甜丝丝的,使人产生天无绝人之路的遐想

……可惜,刚刚湿润一下冒火的舌头、喉咙和干裂的嘴唇,一阵强风吹来,顿时

天开云雾,旭日灿烂。

  他妈的,一场期盼的豪雨仅仅是骤开骤逝的浪花,露个脸便无影无踪了。周

方顺苦笑着摇摇头,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动的防水表,恰是午后一点钟。

  日头爬上头顶,天已过午。昏昏沉沉的黄忠义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岛。长

久地被包围在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之中,猛然间发现一块陆地,恰似在浩瀚

的沙漠之中,无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那种喜悦和兴奋是难以用语言来诉说的。

一种“终于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觉使他干劲倍增,加大了动作,一下一下向小

岛扑腾而去。

  岛的轮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滩、绿树、房屋,和一条凶猛的狗。怎么,

还有碉堡?沙滩上的一排木桩上,竟吊着两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上,还飘扬

着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妈的,是敌占岛呀(后来才知,这是位于金门之东

,台湾所占的北碇岛)。

  黄忠义没有片刻犹疑,掉转头,向着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身后,

是生,他拒绝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死。他记着

徐艇长最后的嘱托呢。还有,自打穿上军服那天起,他就有个想法,到了战场上

,当不当什么“英雄”没关系,但咋也不能叫组成自己名字的那两字──“忠”

与“义”──倒着写!

  游啊,游啊,将近黄昏,小岛终在眼中消失。手脚好像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肌肉骨骼里边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尽,他仰躺在海面上,连拨拉一下水的

气力也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打哪漂来一半截木头,能搂抱着

喘口气,该有多好。

  还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定睛瞅,是一堆乱草,上面趴着一公一母

两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饿极了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将一对蜜意正

浓的八爪“夫妻”活剥生吞。日后回忆,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美的食物了

,可惜才两只,少了一点。

  黄昏,太阳用它最后的光焰装扮大海,无限绚丽,一片斑斓,掩饰着它的吝

啬和残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个更阴冷更严酷的暗夜抛给那些遇难者们。

倒是鸥鸟们富有同情心,在头顶盘旋翱翔,有时,甚至就落在你的近旁,侧着小

脑袋看着你,发出同情哀怜的悲鸣。

  风又起,浪又高,天边那道狭长的灰线终至模糊、消失。周方顺的心一下子

收得紧紧的。过去,跟着萧劲光司令员当警卫,在东北解放战场上驰骋纵横,不

知打了多少恶仗、险仗,他从没有惊惶失措过,因此,也就觉得,人只要心理坚

强,没有闯不过去的关隘。可这一次,大概真的会闯不过去凶多吉少了。想想真

憋气,被围在无根无际的大海之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枉然,死了真窝囊。他的

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丢掉、带在腰间的手枪,他妈的,与其叫海水呛死

憋死,不如自己一枪……

  远远地,传来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间,他想到了四个战

友,想到了指导员的责任,便对刚才的想法感到内疚和荒唐。别忘了,你是这个

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牺牲的准备,但,就是死,也得是最后一

个!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个名字,提醒大家尽量靠拢,千万别叫风浪打散。他的政

治工作依然简短有力: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尤志民确实坚持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严重的胃病,

被阴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里像塞进去一只刺猖,有千

百根针在刺,在扎。他那一声甚似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民,说

: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浪头打

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他紧紧搂

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躯体。经受了

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涛怒浪应该懂得,

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身上滑

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但就

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

  “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

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

  不论什么时候,一想起175,最让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

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

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

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

,现在大款有的是,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

,四十元,那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

转了正,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

个事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建

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

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去见他母亲

呀……

  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心,被一种凝重而

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衣的气

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这值得留恋

的世界。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

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叫一声

  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

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  免被海水冲散,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

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恍伤中感

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望/是

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搏击风云的

钢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叁十几个

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

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也坚持

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领导

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开眼睛

  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顶白色篷

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气呼叫:渔

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阵风,

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发,以期船上渔

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然看不

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船,抓

住了船尾拖带舢板的绳缆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没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绳索断了。也难怪,这里渔

民经常受到敌舰敌特的骚扰,怕爬上来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绳索一刀斩断。

  周方顺抓住断绳的手没有松开,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带的小舢板,攀住船

帮,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喘着粗气动

弹不得。

  大船又靠过来,下来一人,矮小、粗壮,俯视着他,用福建方言发问。他听

不懂,用普通话解释,对方又听不懂。周方顺真怕这条鲁莽的汉子不管叁七二十

一,把自己重新丢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点点挣扎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啦

。终于,那人低头看到他军服上带有“八一”军徽的钮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

。周方顺会意地点点头,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己已经脱险。

  周方顺引导,渔船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季德山,赵庆福相继被捞救上来。最

后发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为是敌人来抓他,扑打着海水拒绝上船,

嘴里还不断喊:放开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顺紧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

来吧,我们来救你啦!才顺从上船。

  大概也是这个时辰,黄忠义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陆渔船救起。

  朝阳,给人间降生下一个新的黎明。历尽艰险、残破不全的175,返航归来。

  蓝蓝的料罗湾,不得不臣伏于“海鹰”脚下。“海鹰”在征服大自然过程中

所昂扬焕发出来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更深刻地证明着这个国家不会动摇的

历史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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