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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1) -- 老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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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3)

“文举,修院子就能躲过皇上‘塌窟窿’(山西俗语:借钱)么?你想得太容易啦。”

宽敞明亮的花厅当中,一位端坐在首席的中年乡绅轻轻摇了摇头,他须发已多白,身上透着一派处乱不惊的儒雅和久经世故的深沉,这便是孙家第六代当家人孙书同。他正同家族重要成员商议着皇上借钱这件大事。“爹,当然躲不掉,但银子咱们也没法借。”浓眉明目、英气不凡的孙家大少爷文举朗声答道,“咱家一年的流水至多也不过三十万两,可皇上开口就借五十万两,这下不得连号里现银带家中窖藏全都搭上?那样用不了两个月,孙家的买卖可就全黄了。”

孙书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自从数日前不同寻常地直接得到京城来的上谕,而非通过山西巡抚衙门转发,他便经常是这样的表情。“若真是为国家黄了,也没什么。咱们孙家本来就是承蒙皇恩浩荡,才能有今日。这一条,文举,你是万万不可忘的。”孙书同的声音压低了些,“更何况,这笔银子要敢不借,那就不是买卖黄不黄的事儿啦。”

“爹,我说没法借,是说这五十万两没法一下子借。”孙文举解释道,“咱们继续修老后院,实则就是找个名义,以此陈情家中早有用度,现银不足,并请皇上恩准可以分批付款,每一次五六万两的,直到全部出齐,这样皇差也交了,买卖也不耽误。”

孙书同的神色稍有舒展:“不过,兵事要紧,分批付款恐难合时宜。再说,哪有和皇上讨价还价的道理呢?”

“爹,圣旨上说得明白,皇上是向咱们借钱。”孙文举有点儿不服气,“既然是借钱,那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如何不能讨价还价?还有,咱们家可没少为皇上和朝廷分忧呀,过去的不说,这前日里平阳府地震救灾,八大皇商共同义捐,就数咱家出得最多。皇上心里都应该有数啊,开个恩还不成么?”

“是啊,就因为上次出得最多,所以这回皇上来向八家借钱,还特地点名要咱孙家做出表率,退一万步说,就算别家都能躲,咱也躲不了喽。唉,这就是落名不落好啊。”一个干巴巴的嗓门响了起来,循着说话声,孙书同和孙文举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账房大先生、孙书同的内弟屈有财。父子二人都差点儿忘了他的存在,不过谁让屈大先生那副身板儿太过矮小精瘦,往哪儿一搁都立马显不着了呢。

“老舅,”孙文举道,“您说这修院子……”

“嗯,难!”屈有财晃了晃自个儿的尖脑袋,“让皇上答应拆着借,难啊!”

“那老舅可有什么良策?”孙文举认真地请教,他是了解屈有财的才干的。

“我?我能有啥良策啊,这银子,不借也得借。”

“哎,您这话等于没说啊。”

“那你就当没听见吧。”

“这……”

“好了!”孙书同终于忍不住内心那股烦躁了,“我把你们叫来,是商议对策,不是发牢骚的!说了半天,难道你们……”

“爹爹勿急,办法肯定有的。”

话随人至,一个姽婳的倩影从屏风后面飘了进来,如一阵清风般吹散了花厅原本压抑的气氛。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美女子,姣好的身材,圆圆的脸蛋儿,细润唇,小鼻子,一双大眼睛不时眨一眨,流淌出聪慧的光彩。女子站在花厅中央,看了看三个面色凝重的男人,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孙书同的脸拉长了:“香玉,你不好好在绣楼待着,怎么又到处乱走?这让人把闲话说出去,我看你还怎么嫁人!”

这女子正是孙家大小姐香玉,孙书同的掌上明珠,因此哪怕是如这般的教训,也透着无限慈爱。香玉自是了解的,这时,她顾不上听父亲的话,只撇着嘴,无声地和兄长孙文举斗气:她又看到了他那习惯的笑容,从小到大,每次她在家中男人们议事时擅自闯进来时,总有这副笑容在等着她 。对于香玉来说,这比轰她出去还难受,因为兄长的意思表露无遗,他永远只是把她看做一个爱胡闹的小姑娘,不管她想说的是什么。香玉的脸又涨红了,不过很快就平静如初,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再为这个和大哥纠缠个不休,眼下,谈正事要紧!

“爹爹,”香玉转向了孙书同,“你们适才说的,我都听到了……”

“哦,然后你就有好主意了?讲来听听。”孙文举微微一笑,摆起了兄长的架子。

“哼,我还真有主意呢。”香玉嗲声嗲气地说,“就不告诉你!”

这下不止孙文举,连孙书同和屈有财都忍不住乐了。屈有财佯装叹息状:“哎,这丫头,原来只是脚大,现在连嘴也变大了啊。”

“老舅!”香玉恨不得跳过来乱捶屈有财一通。

“好了,别说笑了。”孙书同摆了摆手,“我看就先照文举的法子试试吧,老后院,还要修,让老蔡这就在村里招工。”

孙家院子复工,对于王相卿来说是很提气的事儿。这一日,当他的小兄弟毛蛋跑来报信时,姐夫杜志康正在埋怨他坚持等着孙家招工是找借口偷懒呢。

“相卿哥,果然又让你说着了,咱们快去吧!”毛蛋是王相卿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崇拜者之一。对于他站在自个儿面前那副老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王相卿早就习以为常了,并且很受用。

“毛蛋,别急嘛。”王相卿摆出了大哥的架子,他瞟着杜志康,对菊花说道:“姐,那我走了,回头赚了钱,咱们吃好的,红面擦尖尖,生葱生蒜生芫荽。”

“好,你们干活的时候都要当心点儿!”菊花自然也很高兴。

“知道哩!”说这话时,王相卿的大步已迈出了小院。

此时在孙宅后门,已经聚集了一群后生,他们正围着台阶上一位衣饰朴素、年近五十的男子。他叫蔡荣祥,是府里的大管家,一向深受孙家父子的倚重,除了办事干练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谙熟“分寸”之学,从来都懂得上下有别的道理。因此,尽管现在后生们争先恐后地在蔡荣祥耳边吵嚷着报名,他却先眯起眼,沉默了半晌,以便好好享受一下众人对他如同他自己在府里对待老爷少爷那般的恭敬和期待,然后才开了口。

“好了,你们不用嚷了,我都要。”

听了蔡荣祥的话,大伙儿顿时安静了下来,各个喜形于色。

那模样精明的后生钱宽子讨好地凑上前:“多谢蔡管家!嘿,我就知道,孙家这么大的产业,就是皇上来借银子,这院子也能照修不误,嘿嘿。”他顿了一顿,“那您看,这工钱……”

“这还用问么,老规矩,一天二十文,管一顿饭。”蔡荣祥有点儿不满地瞅了瞅钱宽子。

人群依旧安静,只是刚才的喜悦消了一半。钱宽子挠了挠头。

“蔡管家,您也晓得,这过年过得东西都涨价了,还是老规矩的话……”

“钱宽子,”蔡荣祥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看过年不是把东西过贵了,是把你过得更猴精啦!二十文都开始嫌少?哼,就一句话吧,到底干不干?”

蔡荣祥威严地逼视着钱宽子,并不理会旁人,他知道钱宽子在这群小子当中算是个领头的。谁知钱宽子屈服的速度比蔡荣祥预料的还要快,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小声嘟囔道:“我干。”其他后生见状,也垂头丧气地低下脑袋,表示“认了”。

蔡荣祥得意地一笑。“就是嘛,乡里乡亲的,我老蔡从没想过要亏待大伙儿,晌午饭可是剔鱼子啊,呵呵。好了,都跟我来吧……”

“好个屁!不成!”随着一声好像炸雷的高喊,王相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一把分开被惊呆的众后生:“这么大的院子,这么累的活儿,二十文?还不够买狗皮膏药的呢!”

王相卿的话又让钱宽子等人恢复了底气,他们一致地换上了不满的表情,齐刷刷地看向蔡荣祥。蔡荣祥不由皱起眉来。

“王二疤子,咋从来没看见你好好干活,这捣乱的事儿总是你拔份儿?”

“咋个叫捣乱?”王相卿扬扬头,他脚踩地面,都和台阶上的蔡荣祥一般高,“宽子说得没错,眼下这甚都涨价,咋就工钱不涨?蔡大管家,你别过个年过成‘圪促老财’了,那还不如钱宽子呢!”

除了钱宽子有点儿红脸,众人全被王相卿的话逗得哄笑起来。方圆百八十里的都知道,“圪促老财”是以最会抠门著称的孙家大先生屈有财专用的“年号”,小孩儿们一天到晚唱着童谣:“武家堡的圪促老财,吃米按粒数,喝酒筷子蘸。”没有谁会憨到让人把自个儿和圪促老财摆到一块儿而觉得荣耀的,蔡荣祥也不例外。

“那……你想要多少?”蔡荣祥不失架子地问王相卿。王相卿嘿嘿一乐,一副早想好的样子,伸出了三个大指头:“三十文一天,还得剔鱼子管饱!”

“三十文?你可真敢开口!”

“这咋了?”王相卿理直气壮道,“初三的时候,孙老爷不是还当着大伙儿说过,今后要继续‘造福乡里’么?那我们是不是‘乡里’?你给我们加工钱,算不算‘造福’?你要说不算,回头我直接去问孙老爷。咋,他说话不顶用啊?”

虽然谁也没动,可蔡荣祥却觉得他在王相卿面前又矮了一个台阶。更麻烦的是,众后生的情绪已经高涨到让他缺少胆量拒绝的程度。从古至今,一个好管家必备的素质之一,便是会识时务。蔡荣祥无疑是好管家,他轻轻咬了咬牙,“成,三十文就三十文。”

孙家后门门口响起了欢呼声,王相卿的大个头被一片崇拜的目光吞没了。

关键词(Tags): #大盛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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