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漫话打通国际 -- 灵武秋风

共:💬35 🌺389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原创】之十二

十二 枝生节外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这四句是诗圣杜甫总结的,意思是凡事要抓主要矛盾。主席的《矛盾论》也说,“如果是存在着两个以上矛盾的复杂过程的话,就要用全力找出它的主要矛盾,抓住了这个主要矛盾,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拿到战场上,国军群雄毕至追剿红军方阵中,谁是命门呢?1936年10月9日红一四正式会师前一天,主席总理联名发了一封电报,通报当时敌情:

蒋、张现拟组织通渭会战,其计划之布置如下…胡表示坚决进攻。估计胡将紧随我军后,破坏我宁夏战役,建议集中抗击胡敌。(《毛周致朱张徐陈任贺关刘彭9同志电》1936年10月9日18时)

明白了。此时此刻最不招待见的,是胡宗南。这为之后的部署定下了基调。红色瞄准镜的十字架,牢牢锁定了老胡。

老胡是黄埔一期,跟徐帅是同学,跟红四的缘分也不浅。1932年夏国军对鄂豫皖苏区第四次围剿,10月间老胡领着他的第1师加入了河口镇之战。这一仗是个转折点,之后红四被迫离家出走,反围剿宣告失败。战斗中老胡的一个团被击溃,红四也没占到啥便宜,11师政委甘济时和25军军长蔡申熙先后阵亡。

红四开始西征,老胡千里相送生死相依在屁股后面一路追杀,到鄂陕边界的漫川关又咬住徐帅恶斗一场。这里地形对红四极其不利,且前有西北军堵头,后有老胡兜底,“的确到了危险至极的境地”(徐帅语)。多亏许世友上将的34团一马当先死打硬拼,红四才得以突出重围浴火重生。多年后徐帅回忆道,“漫川关突围,是关系我军生死存亡的一仗”。

红四走投无路进入通南巴,四川军阀担心假道伐虢不让中央军入川。被拒之门外的老胡顺势进驻天水,此举既能协助朱绍良稳定甘肃乱局震慑本地军阀,还能防止红军北上打通国际。后来夜郎自大的川军被红四打得服了软,这才拜请中央军出手相助,夹道欢迎老胡由甘入川,在广元昭化接替防务。

老胡前脚刚入川,徐帅后脚拍马到。为开辟川陕甘根据地,红四发起了广昭战役,再次对阵老胡。几个回合下来,双方“打了个平手”(徐帅语),红四没能攻下广昭,还牺牲了两位副师长。随后徐帅声北击西佯攻陕南,把老胡调去补防,于是有了红四强渡嘉陵江一举突破川军防线的回马枪。

不久红一四在懋功会了师,老胡跟着回马先脚占了松潘,卡住红军北上通道。这松潘原本是藏人地盘,明朝设立松潘卫,这才有了汉人,却是少数民族。到民国成立松潘县,藏人依然占九成。

当时的松潘严重缺粮饿殍遍地,“每日死人以数十计”。“城内外大街大路上,到处有死尸。有些城外的死尸,已经腐烂到肚肠毕露。或四肢不全,苍蝇成群附在其上,遇有人过,辄嗡然飞起,甚有转向行人头面各部飞来…”。(《大公报》:松潘与汉藏关系。1935年9月)万恶的旧社会,吃人不吐骨头!

那时汉藏矛盾重重。“藏人本多粮,然而他们却坐视汉人成千成百的饿死而不救…喇嘛本来讲慈悲施舍,而却不施舍于汉人”,只因不论阶级的宗喀巴却把民族分得清。百姓如此,军队也好不到哪去。“胡宗南部在松潘,军食至为困难,兵士每日仅吃一顿…(同前)”

士为知己者死。老胡的带兵之道就是同甘共苦:身着士兵单衣粗茶淡饭,双手冻疮丛生缠满纱布,军纪严明爱民如子,开口精神闭口主义…老胡的先进事迹足能装备一个团――英模巡回报告团。

如果捅不破国军防线,红军北上就是场梦。为此中共两手准备,“如突破胡宗南田颂尧防线无办法,只有坚决的川西南方针才是出路”。(《洛朱毛周致国焘电》1935年6月20日4时)国焘当日回电“同意打松潘”,打算拿老胡祭刀开牙以壮军威。八天后中共两河口会议提出北上夺取甘南创建川陕甘根据地,随即红军制定了《松潘战役计划》。

一番政治曲折之后,红四在松潘以北的包座干掉国军伍成仁第49师,为北上打开一扇门。此时已是8月底。被歼的49师虽归老胡调遣却非亲生骨肉,“与此同时,第4军部队也向求吉寺之敌发起猛烈攻击,歼灭一个营。战斗中,第10师师长王友钧英勇牺牲。”(《红四方面军战史》)徐帅曾亲临一线现场办公,终因地形不利国军工事坚固,尽管“部队前仆后继,伤亡不小”(徐帅语),求吉寺终未拿下。

守敌是老胡第1旅的康团。据国军战报,此役“康团第3营约损失人员、武器四分之一…康团主力仍在求吉寺阵地坚守中…”(国军《胡宗南部四川上包座附近战斗详报》1935年8-9月)包座一战,老胡的子弟兵损失不大。

之后红军南北分行。老胡告别松潘北上,回防甘南。36年6月两广事变爆发,第1师奉调南下,腾出一片实地,给红二四北上创造了良机。8月初红四发起岷洮西战役,9月初红二发起成徽两康战役,俩方面军在甘南顺利完成战略展开,静候冬季大行动。

再说老胡,赶到长沙没来得及接火,两广已不战而屈。湘军善战,老胡就地把第1师扩编成第1军,下辖1和78师,外带补充旅。老胡成了国军中黄埔一期的第一位军长,同时兼着1师师长。

眼见红军渐成大模样,搞定两广的老蒋下令成功增肥的老胡火速回防西北。老胡搭火车平汉转陇海,“甚速”的行踪让红军颇觉意外之余,还引发了应对分歧。先是西兰公路打伏击联手还是单干意见不一,后是阻击南敌究竟在郭城古驿还是海原城南想法各异。

9月17日老胡赶到西安,之后没走西兰公路,而是直奔清水、秦安向天水的王均靠拢,准备先折了孤枝红二再作图谋。这导致西兰公路“不会有严重战斗”,红四得以一路风行赶到会宁和红一相拥而泣。随后红二也北渡渭河辗转来到将台堡牵手红一暂离险境。

这时红二四北临黄河像张摊开的肉饼,四周围满虎视眈眈穷凶极恶的中央军。老蒋一看千载难逢时不我待,一边叫陈立夫在谈判桌前虚与委蛇麻痹中共,一边霍霍磨刀精心策划了通渭会战,准备先吃掉嘴边的红二四,再横扫红一。而红军,却在统战筑碉抗日编织的梦幻中憧憬破茧而出的时刻,视有若无掉以轻心。

国军摆开三叉戟进攻方阵,打算把红军挤压到黄河边收网庆功。老胡担当右路主攻,为此还加强配备了两个师:周祥初的第43师和孔令恂的第97师。后来主席向彭老总提议“专打周孔两师”,就是要先捏这俩软柿子。

中路也是4个师,即王均第3军第7(曾万钟)、12(唐淮源)俩师,配属第25(关麟征)、106(沈克)师。左路看上去只有毛炳文第37军的第8(陶峙岳)、24(李英)师俩师,实际上还有新编第1军(邓宝珊)、51军114师(牟中珩)的指名协同。

通渭会战目标是“以歼灭会宁、静宁、通渭附近之朱、徐等股匪主力之目的”,策略是“以第一军及三十七军由东西方面夹击,而以第三军由南向北进击,求匪于该附近地区而歼灭之”,计划是“进剿各军应于本月二十日以前到达攻击准备位置,并完毕攻击准备,于二十一日拂晓开始进剿,向各指定之攻击到达线攻击前进。”(朱绍良《剿匪计划纲要》1936年10月)

国军到底是国军,项目管理有条不紊。

老胡的第1师于10月17日开始攻击前进,19日午后3时占领了通渭县城,按要求准时进入攻击准备位置,不愧校长好学生。

21日拂晓国军发起总攻,随后会宁失守,红军决心在郭城驿与敌决战,给老胡当头一棒:

诱敌深入郭城驿南北,我集中四方面军全部一方面军之四师消灭胡敌一路…”。(《彭德怀致毛泽东电》1936年10月25日)

红军判断老胡会走郭城驿,多半来自曾希圣:

胡军部23日进驻甘沟驿,孔师12日集庄浪,周师主力威戎镇,两师归孔令恂指挥。丁师马旅在毕家镇、文家川附近,拟向界石铺前进,23日向义岗川前进。关师在通渭办理善后。(《曾希圣报告》1936年10月23日)

曾希圣是军委2局局长,他的部门负责侦听国军电台通信。

不知是情报有误还是发报有误,因为老胡并没打算去甘沟驿。在攻占通渭后,老胡始终慢条斯理进一歇三决不冒进,与当着老蒋面“胡表示坚决进攻”判若二人。这让红军一度不解,26日毛周致电朱张彭说“等二三日如真实胡敌无北进之意,再以一个军渡河不迟…”,正说明老胡的磨蹭。

24日夜红四渡河成功,27日朱绍良发出“感亥”令要各部提速。老胡的任务是:

第一军…以二师兵力编为追击队由现地经红羊坊向打拉池猛力追击,主力置于左侧…

第2天主席便掌握了老胡的去向:胡敌以我避免决战,十分轻我,向打拉池锐进。于是果断改变决战地点,把主力从郭城驿往东调,以期“…在数日内坚决突击,消灭胡敌先头一个师至两个师”(《毛周致彭朱张电》1936年10月28日)

这个急变让奉命赶到郭城驿东北的红1师一头雾水,一边奉命转向一边发电询问说:

整个动作究如何?1师主力及支队已向古西安州部署移动。部署决定请直接电告我们。(《左聂致彭德怀电》1936年10月28日20时30分)

老胡的表现比起国军兄弟部队来实在乏善可陈,打17日攻占通渭时与红4和31军有过冲突,之后几乎风平浪静再无建树。进到静会大道后老胡让各部在界石铺至翟家所一线“待命”,直到朱绍良感亥令后才在西吉以西的袁家河,与红二的32军遭遇。

反观国军另两路,发令枪一响便杀声震天步步血光。21日王均第7师占了马营,22日毛炳文第24师了华家岭,23日进会宁。24日午后二时毛炳文第8师在会宁西30里的西巩驿激战至夜,25日王均第25师关麟徵部攻占会宁东20里的张城堡,27日占了甘沟驿东南十里的田家坪。与此同时,协同毛炳文的邓宝珊新1军第11旅进占会宁西北60里的葛家岔。

战斗打得格外激烈。时任红4军政委的王宏坤回忆道:

我们当时在会宁至靖远的大道一带打掩护。

这回掩护真难打。那里正处于大道上,地形开阔,很少有山头,偶尔出现一个也是孤零零的,山上又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这种地形,你坚决阻击当面进攻的敌人,不一会,敌人又从后面迂回过来了。我们手里只有四个团(师),兵力不够,进攻的敌人又多出我们七八倍,敌人多、火力猛、攻击力强,加上飞机不断地在我们头上狂轰滥炸,要有效地阻击敌人实在不易。

(照片12a:2011年10月,会宁-靖远大道,北望)

5000人出头的4军,分成两半在会靖大路顽强抗击:

虽然阻击很难打,我们也只能坚决地打。我和陈再道分工,我率十师、独立师和十一师一个营为一路,于路东正面阻击胡宗南,陈再道率十二师和十一师两个营及骑兵大队,于路西对着兰州方面防敌迂回我侧翼。

(照片12b:2011年10月,会宁-靖远大道,东望)

我们路东部队节节防御,不断给进攻之敌以重大杀伤,但敌人攻势不减。我们的部队打得十分英勇顽强,不管敌人怎么猛攻,阻击决不手软。到后来,优势的敌人聚拢过来,把我们四面包围。到夜晚,我们又发动反击,从包围圈中突出来,又组织起新的防线。象这样节节抗击,日复一日…

路东这边,还有萧上将的31军在张城堡一带阻击国军,对手是关麟徵的25师,还有从会宁出来的国37军24师截击,打得十分辛苦。

(图12c:关麟徵战报:张城堡)

伪31军经我在张城堡击溃后,逐次退据于头百户、二原、四百户、车家川一带,利用山沟,完全潜伏。企图乘我进出车家川以南谷地之际,施行奇袭。伪4军之独立师,亦由会宁方向,沿通靖远道退据于宋家河畔、蒋家大路一带。与二原附近之伪31军遥相呼应。(《陆军25师甘肃剿匪各役战斗详报》1936年10月)

(照片12d:2011年10月,静宁-会宁大道,张城堡,北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战场上,光靠勇敢当不得饭吃。时任31军91师师长的徐深吉回忆:

敌人见我们没有子弹,就欺负我们,常常当我们一个连、一个营占领阵地堵击,敌人就从我阵地附近,以密集队形前进。不顾我们的掩护部队而超前追击我主力部队!我批评团的干部,掩护部队为什么让敌人追到主力部队跟前?团的干部批评营的干部,为什么敌人追来了不打?营的干部说:‘没有子弹,打什么呢?’276团团长陈康不相信,就自己带一个营担任掩护任务,胡宗南的部队,就在我这个营占领的丘陵高地下一、二百米处的地方通过,陈团长命令一个排举枪瞄准,枪也举起瞄准了,喊放‘叭’!结果只有一支枪放了,其余的枪没有响。团长问:“你们为什么不打抢!战士们拍拍胸前的子弹带伸出两个手指头,示意只有两发子弹。陈团长明白了,下令“跑!”就赶快取平行线超过敌人追赶主力部队,以免被敌人截断同主力部队的联系。”

会靖通道路西的陈上将率领4军一部,与王均第3军第8师捉对拼杀。师长陶峙岳,1955年也成了解放军上将。24日西巩驿失守,“至翌日拂晓,复经我军猛烈进攻,匪不支,向新集儿溃退。”(国军《陆军第37军堵截追剿朱徐股匪各役战斗详报》1936年8-11月)当日,陶上将进占新集。

陈上将同时还要对付邓宝珊的第11旅。该旅于25日攻占了葛家岔外围阵地,陈上将率部坚守葛家岔十公里范围阵地,继续抗击。

(照片12e:2011年10月,会宁-靖远大道,西望)

虎豹口传来喜讯后,国军攻势愈烈,阻击压力骤增。王上将回忆:

战斗到第四天,敌人集中兵力向靖远黄河渡口方向压来,妄图阻击我军后续部队渡河,并将我军河东部队聚歼于黄河东岸。敌机也成批出动,轮番向我阻击部队和河上船只轰炸。敌人攻击部队分三路向我发起猛攻,以正面突击,左右两翼迂回。我们顶不住,边打边撤,来到离黄河渡口二十来里处的蒋家大路附近。…(王宏坤《我的红军生涯》)

或是王上将回忆有误,或是排版印刷有误。蒋家大路在郭城驿以南,离黄河边上的虎豹口有120来里,不是20来里。

王上将接着回忆:

我把部队布置好,要他们在蒋家大路东面构置阵地阻击,然后,急忙往蒋家大路镇内赶。进入镇内,发现三十一军在午睡。这几天他们也很疲劳…我又赶到三十一军部,军长萧克、政委周纯全都在,我对他们说:“我们眼看守不住了,前面已经没有阵地,敌人一突破,就没有办法,你们快准备吧!”说话之间,敌机就来投弹,蒋家大路和黄河渡口是其目标,隆隆的爆炸声响成一片。人又饿又喝又累,头脑都发晕了,在他们军部搞了点吃的,又急急忙忙朝外赶。

萧上将应该是奉徐帅25日的指示“萧克到甘沟驿统一指挥”4军和31军,来到蒋家大路的。此地在甘沟驿以北50里。

过蒋家大路镇子后不久,正遇十师余师长和两个营朝后撤,我拦住他们说:三十一军没有准备,我们得打回去坚持。我对余家寿说:“不能撤,谁撤我枪毙谁!坚决执行纪律!”

我以一部坚守左面的一个山头,另一部控制左面的一块坟林。正在布置中,敌机从头上飞过,人刚卧倒,子弹就雨点般地落在周围。敌人接着就猛攻。我们坚决顶住敌人,反复与敌人拼杀,许多战士血染军衣,那种残酷的搏斗场面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的。这真是一场拼狠劲、拼耐力、拼意志、拼作风的硬仗。在此情况下部队坚守阵地达四个小时之久,为三十一军转移和突围赢得了时间…

天黑时,敌人大部逼近蒋家大路,随即发起猛攻,三十一军一部就地坚持阻击,在与敌反复拼杀中,九十二师师长柴洪儒英勇牺牲…

天黑后,我们从蒋家大路东面向北撤退…(王宏坤《我的红军生涯》)

“蒋家大路东面”阵地失守应该是10月28日。从地图看,东边是河畔镇宋家坪、四百户和二塬一带。而国军战报记载,28日晚8时对这一带发起攻击,晚11时占领,红军“狼狈北退”。

是日(10月28日)…午后8时,第73旅主力,即开始向二塬、头百户一带攻击。反复冲锋肉搏。迄午后11时,卒将头百户、二塬、四百户完全占领。匪横尸遍野,狼狈北退。时我官兵已行军一日,激战半夜,疲惫不堪。职见机不可失,当鼓励士气,令73旅146团之第一营,迅速跟踪蹑追,不使逃脱。(《陆军第25师甘肃剿匪各役战斗详报》1936年10月)

(图12f:关麟徵战报:头百户)

此时老关是孤军深入,领先左邻右翼一天多的路程:

(图12g:姚国俊回忆)

老关几乎没让部队休息。两个小时后即29日凌晨,就继续出发向北追击。

150团(附145团第1营,即原使用宋家河畔之1营),为左翼追击队,于驱逐宋家河畔之匪后,经郭城驿向黑城子追击前进。两追击队同时于是晚1时出动。(《陆军第25师甘肃剿匪各役战斗详报》1936年10月)

宋家河畔即现在河畔镇宋家坪一带,在蒋家大路东边,正是王上将“天黑后,我们从蒋家大路东面向北撤退”的地方。

老关肯定自以为指挥有方,其实只是托了老胡的福。如果不是头一天红军被老胡引到了东边,老关经郭城驿一路向北,势必掉进红一四的预伏战场。地形不利孤立无援,就是牛魔王到此怕也只能化作红烧牛肉扑鼻香。杀牛儆猴,红军没准真就“一战而胜,则全局转入佳境矣”!(《毛周致朱张电》1936年10月30日16时)

可惜历史只有结果,没有如果。

刘帅说“没有通信联络就谈不上军事指挥”。这话一扩展就是“没有及时的通信联络就谈不上正确的军事指挥”。滞后的情报和命令除了造成错觉与混乱,还能干嘛?28日20时,国军25师向二塬、头百户一线发起攻击的同时,朱张曾打来电报,要求“4、31军尽量多带粮食来甘沟驿,应到打拉池线,在不妨碍群众利益条件下,尽量进行坚壁清野。”估计收到电报时,连蒋家大路都丢了,可朱张还要4和31军到甘沟驿呢!

29日徐陈也发来电报,“决定31军今晚全部分两路经大小芦子迅速开打拉池…宏坤所部以两营在郭城驿阻敌…其余宏坤所部今晚速开大芦子通打拉池线,接31军后开打拉池。再道率一个师今晚上速经大芦子开打拉池…”徐陈有所不知,4军此时根本无法执行命令。因为这天上午9时国军即攻占了郭城驿,下午18时又彻底占领大芦子。

(图12h:关麟徵战报:郭城驿)

(图12i:关麟徵战报:大芦子)

即使从国军战报,也不难发现红军将士浴血奋战英勇杀敌的身影,实在是感天动地!可毕竟实力相差太悬殊,螳臂当车挡不住就是挡不住,就像10几年后百万雄师过大江,国军江防土崩瓦解差不多。

风水轮流转。1936年10月,不属于红军。

关麟徵强势突击,把会靖通道两边的4军割列开来完全乱了建制。路西的陈上将几天后才得以穿过此路与王上将会合。

……我很担心被隔在靖(远)会(宁)通道以西的陈再道他们。同志他也不断地来问我:军长和十二师他们现在在哪里?情况怎么样?我只得安慰大家,他们一定会出来的。

在打拉池北西大约二十里处,我向陈再道发报,要求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电台,经常与我保持联系,要他们选择路线插向打拉池以北与我们会合,还专门向他们介绍了沿途敌情。

几天后,他们乘夜出发,隐蔽地从蒋家大路边摸进,穿过了敌人严密封锁的靖会通道,并俘敌两个排、缴获一批子弹,敌人跟踪追击,他们继续向北转移至盐池、定边以南,在这里与我们胜利会合,大家高兴得不得了。(王宏坤《我的红军生涯》)

战斗如此惨烈,电台通信很难保障。29日,朱张发报催询:“…前方情况如何?我4军各部现到何处?即电告。…4军全部决于今晚开到打拉池集中,限31日晚到达。对敌追进自行扼要掩护,开动时间和路线即电告。”(《朱张致王宏坤陈再道电》1936年10月29日)

这天晚上20时,彭老总发布了海打战役集结令,要求各部于31日前到指定地区集中完毕。对红4和31军的指令是:

第4军应注意在打拉池以南选择钳制阵地,并改造打拉池土城为最后钳制阵地,利用城干部掘成单个散兵射击位置,减少敌飞机和炮弹威力。第31军主力应在打拉池以东集中,准备靠拢一方面军,从东向西侧击北进之敌。

“从东向西”八成又是译电之误。照海打战役部署,31军应该是从西向东侧击北进之敌才对。

此时密电码还在途中,彭老总前敌指挥部与朱张红军总部的电台不能直接联络。所以这个命令特意注明:请海东抄送朱张徐陈董黄萧周及4军首长;请左聂抄送二方面军贺任,请函星夜赶送聂参谋长。并报毛周主席。也就是说,彭老总的集结令直接发给徐大将和左聂,经过中转才能到达红二四。这肯定耽误工夫,却也无可奈何。

次日即10月30日的早7时,彭老总签发了海打战役作战计划。

有的才能放矢。先来看下彭老总掌握的敌情:

(图12j:1936年10月30日,海打计划,敌情)

榜单上,老胡麾下4个师名列前茅,“孔邹伍”指孔令恂97师周祥初43师伍成仁49师。伍师是丁德隆78师之误。

“王均部两个师”语焉不详,似指王均的自有资产7和12师,没算关麟徵。这好理解,在会靖通道和老关贴身肉搏的红四与彭老总无法通报,敌情一时上不来很正常。23日曾希圣通报“关师在通渭办理善后”,之后没了音讯。

老关不过是师长,有必要单列其名吗?太有啦!25师作风彪悍战斗力强,是老蒋的救火队,哪儿不太平往哪儿冲。24日主席给彭老总等人的电报,就有“胡毛王关业占大道”的文字,把老关和仨军长相提并论

当晚22时,海打战役部署发出15小时后,毛周给彭贺任左聂徐陈并朱张发来通报,告知“关师向靖远追击,毛敌等部各尚其后,似不会全部北进”。5小时前老关已到靖远。2小时前又占了虎豹口。

作战方案依据敌情而定。再来看彭老总的打算:

(图12k:1936年10月30日,海打计划,部署)

红四的任务是:31军从西向东配合红一夹击老胡的两个师,4军5军保护31军侧翼,分别对付王均毛炳文,以三角城至打拉池一线为底限。

(图12l:地图,海打计划各部位置)

彭老总签发海打计划后没多久,朱张给徐陈发报说:

甲、关敌今可能逼进打拉池,决以一二方面军主力及31军集结麻春堡附近,消灭突进之敌。乙、31军4军均甚疲劳,现已令31军今由打拉池经干盐池向麻春堡进。丙、5军在靖远警戒,已令渡到三角城。(《朱张致徐陈电》1936年10月30日10时半)

“已令”,就是说给31和5军的命令至少在10时半,多半在10时前就发出了。这是因为朱张只一部电台对下,与四指及红四各军的通信只能轮着来。而各部波长呼号都不同,每次都需要重新寻找和呼叫,很搭工夫的。

这封电报里,朱张“决以一二方面军主力及31军集结麻春堡附近,消灭突进之敌”,显然与几小时前彭老总在海原以南的作战地点完全不同。而且彭老总令5军“至必要时转至三角城、打拉池之间”,可没让“渡到三角城”啊!

看来“关敌今可能逼进打拉池”是朱张如此安排的主要原因。朱张担心老关要到打拉池,这势必对4、5和31军造成严重威胁。于是,总司令和总政委把战场挪了个地方,从打拉池东移到麻春堡,让留在东岸的5军余部过河避险。

这么大动静,至少该跟前敌总指挥通个气吧?可咋通嗫?

5军把守渡口分布在黄河两岸。29日朱张电告徐陈“5军主要任务要在靖远东北牵制毛王,不能全部过河。”当天徐陈布置5军留在东岸的部队“主力移三角城河东…5军余部控制靖远河北岸及三角城一带”,即河西岸。第2天徐陈致电朱张说“5军报告两营控制靖远东北地区至多二三日,敌人迫近即须收过河”

不难看出,30日10时半朱张“已令渡到三角城”的5军,其时只是两个营。

30日下午5时关麟徵到了靖远,随即派兵封锁了靖远以北各渡口,晚8点占了虎豹口。

(图12m:关麟徵战报:靖远)

东湾子即东湾镇,对岸就是三角城,现在改名三滩乡。

朱张的命令改变了彭老总计划,在政治挂帅旗帜下,是破坏海打战役的“铁证”。借鉴苏东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从单纯军事观点看出去,会是啥景色?

彭老总计划里有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细节,即注明“左聂抄贺任并呈朱总司令”。也就是说,海打计划是先到左聂,后到贺任和朱老总,这应该没疑问。让人纠结的是那个并,是让左聂“并”呀还是让贺任“并”?说文解字查不到。

让左聂“并”呈朱老总,意味着派人去送,因为左聂也没法与朱张通电报。当时彭老总在海原以北麻春堡,左聂在海原东边的上马营(见《聂荣臻年谱》)。朱张呢?总部负责电台的伍云甫在当天日记中写道:“4时出发,在干盐池大休息,21时至陈家湾东北6里的村庄附近露营”。这陈家湾离着麻春堡很近了。

一看地图啥都明白了。要在尽早送达朱老总,最佳选择是去干盐池半道劫和。可干盐池离上马营比麻春堡差不多要远一倍,彭老总舍近求远为哪般?

如此说来,海打计划是让贺任转朱老总喽?这倒合理。任弼时这天“和贺龙、关向应经干盐池朱德、张国焘处,准备到彭德怀处参加会议。”(《任弼时年谱》)当天彭老总向左聂通报说:“贺任关已到乾盐池朱张处,本晚可到我处。”

(图12n:1936年10月30日,各部行动路线)

那,左聂“如何”与贺任沟通呢?

电台。10月21日将台堡会师时,左聂给了贺任两套红一的密码,因此能与红二直接通电,而红二的电台能与朱张互通。于是,彭老总-左聂-贺任-朱老总,一个环节都不少。

左聂“何时”与贺任沟通的呢?

查央档现存史料,13时左聂与贺任有过通报记录,海打计划最早能在这个时段转给贺任。按当时习惯,上一次通报(如果有的话)该在5时前后,海打计划出炉前。

贺任“如何”把海打计划呈给朱老总呢?

13时,贺任应该赶到干盐池了。如果此时确实收到了海打计划,极大可能是“面呈”朱老总的。注意呦,彭老总没像集结令那样“请海东抄送朱张…”,而是剔除了国焘,只“呈朱总司令”,那意思似乎是让贺任单独面呈朱老总。这一微小细节贺任会忽略吗?

啥都有例外。会不会那天7时后10时前贺任收到了海打计划,并及时转给了朱张?

要知道这段时间贺任一直在赶路。他们从红井子附近出发,经刘家井吴家庄到干盐池有90里山路,敌情严重行军途中收发电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要不何至于总理好几天联系不上中央,着急上火呢?

最重要的是,在央档资料库里除了1时半左聂与贺任的通报,找不到这天上午贺任与左聂及朱张之间的任何通报记录。

打通信这条道走出的结论,是1936年10月30日上午,彭老总依据陕北敌情通报签发了海打计划,朱张根据红四战场反馈下达了移动命令。虽说计划在先移动在后,可要说其中有瓜葛,眼下证据不足。

人都爱惯性思维。十指相扣顺序叠压习惯成自然,要把战场电报按时间排序并由此想当然,很难不钻进误区牛角尖。

对于海打战役,军科新版《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史》这样描述:

10月30日7时,彭德怀下达海(原)打(拉池)战役计划…但是,因第4、第31军未能到达前敌指挥部指定的集结地域,海打战役计划未能实行。

30日上午朱张没见到海打计划,前敌指挥部29日晚8时的集结令总该收到吧:那上面不是让“四方面军主力4军、5军、31军3个军,照朱张电令集中不变,但第4军应注意在打拉池以南选择钳制阵地…”吗?暂无具体任务的5军和31军被调走了,4军呢?

4军这天很郁闷,让关麟徵棒打鸳鸯沿会靖大路劈成两半,被迫化整为零各自为战,根本没办法集中:

由于敌人多路进击,我军被插成为营连单位,有的排或班不得不各自为战。我忙着把我的警卫连战士派出去抓部队,最后身边的人都派光了,我也成了一个光杆,到天快黑的时候,一个警卫员先抓来了李定灼的一个排,后又抓来了一个营,李定灼同志当时是独立师副师长,我掌握住这一个营,继续抗击敌人…

在阻击战中,我们四军部队被敌人分割成一小股一小股地包围在里面…(王宏坤《我的红军生涯》)

尽管如此,4军依然坚持在打拉池以南与敌周旋,直到打拉池失陷:

(图12o:关麟徵战报,打拉池)

打拉池是海打规定的底限,4军没能把国军“遏制之”,反倒被老关给遏制了。王上将身边人困马乏溃不成军的2000来人,要对抗关师长麾下13000多装备精良飞机助阵的虎狼之师,实在是Mission Impossible!

4军玉碎成砾,败了却没倒下。这就是红军!胡杨林般坚韧。

10月31日是老蒋50寿辰。当夜打拉池失守,4军向东北方撤退。这天彭老总给主席发电报说:

张令第4军开到贺家集、兴仁堡,31军开同心城、王家团庄…31军不配合1、15军团,单独打孔周两师及李旅,对马敌还须钳制,力量还不够,故待敌再深入海、干大道以北,再行侧击之…

11月1日,彭致毛周并告左聂徐程:

海打以南战役计划已失去先机,现决在海打大道以北寻求战役机动打击胡敌。

海打计划流产了。政治上检讨,是“国焘畏敌过右,始终不愿意执行命令…”(《林武致王明电》1936年10月30日)。军事上反思,是误判军情错位布阵导致侧翼过早被突破。还有一个很少人关注的死穴,即情报严重滞后导致营养不良,海打计划胎在腹中就有致命缺陷,注定要流产。

俗话说见招拆招。彭老总的海打计划,完全针对朱绍良10月27日“感亥”令而来。那个命令叫老胡“经红羊坊向打拉池猛力追击”,这给红军诱杀老胡提供了机会,彭老总精心摆下伏击阵。

朱绍良,字一民,一介农夫的意思。老朱派活的方式很农民,像开镰收割分片包干。感亥令给三路大军扯出了彼此分界线,只要方向对头不越界,咋走都成。

细致入微的老蒋则不同,讲究规划行进线,严格控制随意性。27日老朱刚刚发了感亥令,第2天就被老蒋给废了。委员长亲自设计精心安排,先是把东北军弄了进来,三路变成四路加大了进剿密度,然后把各路人马从哪儿到哪儿的行进路标都详尽指定,丁是丁卯是卯毫不含糊。

(图12p:1936年10月28日,老蒋电令)

彭老总显然对此毫不知情,所以才会在30日签发的海打计划里指望“待孔、邹两师向红井子、七百户、二百户前进时”横刀索命。殊不知按照老蒋的标图,老胡改道绕过陷阱直奔红4和31军而去,而七百户二百户这条路,将迎来私下心心相印你浓我浓的王以哲!

(图12q:老蒋电令胡王进攻路线图)

结果是必然的。等发现何跚跚其来迟的是东北军王军长时,红军绝不可能出手相残。事实上,20天后要不是老王事先向彭老总详报国军部署,然后假装电台不通按兵不动导致老胡被突出,山城堡大捷能不能打得成真得两说。

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制定海打计划时,彭老总对红4和31军的处境基本无知,这是不知己。对老关异动和老蒋变阵毫不知情,这是不知彼。要不是国焘罪过太大掩盖了其他,海打计划真值得好好反思认真总结,整个一个信息不畅导致决策失误的典型案例。

和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的老关相比,老胡实在有负于红军的过分抬举。27日第1师在袁家河遭遇红二第32军,激战后红军北撤,老胡止步不前:“追约二十里,我因被服未带,天又将黄昏,即撤回袁家寨宿营。”28日老胡又在红羊坊侧击红二第6军,红军东撤后,胡军长又赶紧鸣金收兵:“天将黄昏,即撤回红羊坊集中。”(《陆军第一师剿匪各役战斗详报》1936年10月至11月)……

反观25师,拿下蒋家大路后已脱颖而出了一天路程,老关还“严督部队迅速前进,不许稍事休息。部队无暇造饭,沿途吃生小米、生洋芋、喝生水,直到当天傍晚,始赶到靖远”(姚国俊《关麟徵部在陕甘阻击红军纪实》),这简直是和红军比学赶帮超!

到靖远后,老关“知道两翼友军尚落后两天多行程”,仍然“率全师向打拉池前进”。这打拉池原本是分给老胡的,老关抢戏心切哪管这许多,此举彻底打乱了红军部署。为此,老蒋专门嘉许老关“追击迅速,克奏大效,无任欣慰…”。除了精神鼓励,还给了4万元物质奖励,让老关心满意得名利双收。

老关的虚荣心,改写了历史。

通宝推:猪头大将,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