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非常不幸地是,这将是一场非常糟糕的演说。我不想骗你们,你们从我这里几乎什么也学不到。你们在离开的时候肯定会感到失望,你们的生活并不会得到改善。更糟糕的是,你还会意识到生活的本质毫无意义,你的一切努力到头来都只是徒劳,死亡早晚会将你与你的心爱之人击倒。你的一切成就最终都要归于尘土。这些都是人类生活的基本事实,但是这些事实经常遭到否认。
今天我们就要将黑暗摆在桌面上好好审视一番。我要为“杯中半空”的心态唱一曲赞歌,向大家揭示将生活视为无奈苦旅的智慧与美丽之处。我们生活在一个袭扰不断的时代,许多人应对袭扰的方式是受伤的自怜心态:一切本应顺利进行,但是实际上却问题频发。我认为这种想法应当逆转过来:本来就没有理应一帆风顺的事情,因此实际上并没有发生特别严重的问题,我们仅仅只是回归到了危机状态当中,其实危机才是人类生活的常态。根据报纸的原则,谋杀与疾病是例外反常的情况,因此才能成为新闻。实际上这一原则本身其实非常新颖,因为历史上充斥着此类事情。认为自己身处历史上的非正常时期其实是误读了生活的本质,也就是一连串的危机。不要忘了,在情况还算不错的2004年,咱们大家其实过得都不怎样么样。我印象中的“繁荣年份”其实都不咋地,至少我本人一点也没有“繁荣”的感觉(笑声)。
世界上有两股重要思想,分别是佛教思想与基督教思想。这两种思想都着重强调了生活的不完美本质。从完全世俗化的角度而言,我希望借用一点它们的智慧。认为生活的本质就是受苦,人类的本质就是堕落,这种想法确实有其智慧之处。我十分喜欢“堕落”的概念。对于美满婚姻或者人际关系来说,堕落是一个很不错的起点,因为我从来都不完美。自甘堕落可以有效地避免别人对你的指责(笑声)。
但是首先我想谈谈阳痿的问题(笑声)。在座各位有谁最近遭受了阳痿(笑声)?请举手?那边那个女生别添乱(笑声)。关于阳痿的有趣事实之一就是阳痿与悲观主义之间的密切联系。当人们期待你在床上表现特别神勇的时候,你最容易遭受阳痿。十六世纪法国哲学家蒙田曾经以阳痿为题写过一篇精彩的文章。他的核心论点在于,假如你在步入卧室的时候满心期待,那么事情的进展往往不会如意。他家的临近村庄里有一位男士因为无法满足自己的女人,愤而引刀自宫,然后将割下来的部分交给这个女人,作为自己赎罪的表示。这件事使得当地社区一片哗然,也促使蒙田提笔写下了这篇文章。他的结论是:“步入卧室之际,一定要竭力贬低自己的床上功夫,唯此你才有机会为对方留下良好印象。”
但是我认为蒙田的观点其实比看上去更深刻。他谈得不仅是性生活,而是生活。提升自己的期望,确信一切都将顺利进行,那么你就难免紧张焦虑并且因此陷入失败。成功的债务就是熟识失败。如果你认为自己理应成功,那么你就几乎必然失败。悲观主义并不必然导致一事无成或者消极无为,但是我认为我们在一开始就应当做好事之不济的思想准备。
今天的哲学家、思想家以及公众人物都忙着建议我们如何改善生活。我想向大街介绍一个曾经在古罗马繁盛一时的哲学流派,这个流派与今天的主流思想可谓背道而驰。这就是斯多葛主义。我本人最喜欢的斯多葛主义哲学家名叫塞内卡,生活在尼禄统治时期。当时罗马帝国正值多事之秋。假如你认为今天社会环境不好,当年的情况只能更恶劣。塞内卡相信哲学这门学科的目的是在困难时期帮助人们保持理智。而保持理智的最佳方法之一就是彻底掌握悲观主义,成为这门奇异且看似令人沮丧的思想的主宰。
塞内卡写过一本关于愤怒的书。今天我们认为愤怒是个生理问题。塞内卡则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在他看来愤怒的根源在于乐观主义。他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人们(尤其是北欧居民)为什么不会因为下雨而感到愤怒。因为我们都知道下雨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将这种明智的想法应用在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们找不着家门钥匙的时候或者因为堵车而停在路上的时候往往气得大吼大叫。因为我们本能地相信,冥冥当中存在一个钥匙永远不会丢、道路永远不会堵塞的世界。对于现实生活来说,这样的起步可谓别扭至极。我们的期望决定了我们为什么会生气。并不是说降低期望值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伤心难过了。塞内卡的观点认为,更明智的做法是极大地缩减我们对于所谓“正常状态”的预期。
塞内卡主张我们的命运掌握在命运女神的手里。命运女神生性反复无常,残酷而虚荣,是我们生活当中一切不可控因素的总和。在古罗马,命运女神的形象无处不在,从公共雕塑到铸币上的图样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她传达了这样一条信息:我们的生活归根结底掌握在别人手里。无论我们怎样理性地努力控制自己的生活,或早或晚她都会降伏我们。为了应付命运女神的任性多变,塞内卡建议我们采取一种所谓“预先冥想”的做法:每天早上起床以前你都应该想清楚这一天所有可能碰上的坏事,不是因为这些事情必然发生,而是为了在它们万一发生的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智者在每一天开始时都会想到:命运女神不会赐予我们任何我们能够真正拥有的东西。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当中的一切都不会永远稳固。个人乃至城市的命运都是可悲的。多少亚洲的大城与叙利亚的城镇一旦毁于地震?我们周遭的一切都必然朽坏。你生下来就是必死的凡人,你的后代同样是必死的凡人。”写下这段话后过了一年,庞贝城就被火山吞没了。
我们生活在动荡的环境当中,我们必须接受这一现实作为最基本的出发点。我们决不能以受伤的意外态度来应对不幸,因为不幸原本是生活契约的基本组成部分。塞内卡甚至认为“任何人假如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可能无端夭折这一想法,就不应该生养孩子。”我有两个孩子(笑声)。他也提出过一些旨在给人打气的古怪观点:“有什么必要为了部分生命的逝去而哭泣呢?整个生命的逝去才值得流泪。”他还主张“人们早上出门之前应当吞服一只活蟾蜍,从而确保当天不会遇到任何更恶心的事情。”(笑声)总之人生的出发点应当以悲观主义为基调。
有趣的是,我看到这些言论时反而受到了鼓舞。之所以在开场之前我要播放莱昂纳德.科恩的歌曲,是因为他的音乐虽然哀伤,但却有振奋人心的功效。你会感到你的悲伤并不孤独。悲伤看似是对于正常的快乐状态的偏离,但是悲伤其实才是人生的默认状态。艺术在很大程度上肯定了这种暗黑的本能感受。不幸地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里。我们周遭环绕着各种成功学书籍。成功学的特点之一在于督促我们有所作为。几年前我研究过成功学书籍,遇到了一位名叫安东尼.罗宾斯的成功学作者。他的作品可能是我存心读过的最令人郁闷的书(笑声),你们要是从没看过他的书,以后最好也别看(笑声)。此人写了一本名叫《唤醒心中的巨人》的书。他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很渺小,但是每个人心中都沉睡着一个巨人。他写到,他自己曾经贫穷、渺小、抑郁而且肥胖,但是他努力采取了行动。“我在内心深处发现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使得我能够掌握我的身体健康。我永久性地减去了38磅体重,追求到了向来思之不得的女性,组建了我一直想要的家庭。利用这股力量,我将自己的收入水平从勉强糊口提升到了每年一千万美金。我曾经蜗居在简陋的公寓,因为没有厨房而不得不在浴池里洗碗。利用这股力量我与家人搬迁到了现在的住所,一座丹麦风格的豪宅。”他在书中还贴心地附带了一张新居的照片(笑声)。
类似这样的书我们在水石斋书店里应该都见过不少,每一本都比上一本更令人窝心。这些书籍全都属于更广泛思潮的一部分,即认为任何人都可以成功的理念。这种理念主张机会属于所有人而非少数人。任何一位在公开场合发言的政客都发表过类似的言论。“任何人都不能妨碍你。你一定能做到。”这是一个看上去很美的理念,只不过背后隐藏着严重的缺陷。最严重的缺陷之一在于,接受这套理念的人难免时刻感到嫉妒。嫉妒的妙处在于你不会嫉妒所有人。今天在座的各位恐怕谁都没有嫉妒过女王。因为女王看上去太怪异了(笑声)。她离我们的距离太远了,我们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你们有谁从没嫉妒过同学会现场的任何一位同学呢?当你们在报纸上看到当年同学功成名就的新闻,你们有谁从没感到过嫉妒呢?请举手?看来和阳痿的人数一样多(笑声)。这种嫉妒的理由是机会感。我们不会嫉妒女王,因为我们觉得自己与女王本来就不平等。一旦你觉得自己与某人多少还算平等,他做到的事情你也能做到,但是你又没有做到,那你就会感到嫉妒与沮丧。机会感、平等感以及人人都能成功的理念是一个非常压抑的出发点,总会令我们感到自己的成就不够大。
我在研究成功学书籍的时候发现,成功学书籍其实分为两大类。第一类就是安东尼.罗宾斯之流的正能量书籍,“你能做到”,“你能成功”等等;第二类书籍的主题则是指导你应对所谓的“自尊低下”。我认为这两大门类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一个主张“人人皆能成功”的社会很容易就会养成自尊低下的问题,因为所有人都想成就一切,所以许多人都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今天一般人都不太可能取得与比尔.盖茨相提并论的成功,就像十七世纪的一般人不太可能打入贵族阶级一样。但是我们往往并不这么觉得。随便打开一份杂志,里面的文章都会告诉你,只要你会写代码,只要你家里有个车库,只要你脑子里有点想法,只要经历过几次挫折,你就能成为比尔.盖茨。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和一位做风投的业内人士谈过这个问题,他说98%的商业提案最终都会失败。这个事实从来没人宣传,我们只知道盯着一小撮少数人。
乐观社会当中经常提出的另一个十分乐观同时也十分堵心的理念就是精英主义。这一理念认为,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地打造一个完全公平的社会,这个社会当中的任何人就都能取得成功。政治谱系各处的政客们都在不遗余力地鼓吹精英主义。但是精英主义伴随着极其恶劣的副作用。如果你真心相信我们可以建设一个理想化的世界,让每一个人都获得与其自身能力相一致的地位,那么在这个社会当中一切没有地位的人们就都是咎由自取。假如你相信这个社会当中的成功者理应成功,那也就等于相信这个社会当中的失败者活该失败。相信我们目前正生活在精英主义世界当中的人越多,因为自己的失败而过分自责或者对于他人的失败毫无同情心的人也就越多。
有一回我在美国——这里毕竟是精英主义的大本营——和几位朋友吃饭,大家喝得都有点上头,说话也随便起来。他们讲了很多关于“垃圾白人”(white trash)以及“拖车穷鬼”(trailer trash)的笑话,说什么拖车穷鬼都住在城乡结合部的拖车里,闲着没事就跟自己的孙子辈打炮。我说:“这些笑话并不好笑啊。你们干嘛这么说?”我的一位朋友回答道——这番话简直气得我五内俱焚——“你是欧洲人,还是社会主义者,所以才会觉得我们这种态度有问题。我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他是个手握实权的人——“完全是因为我自己努力拼搏的结果。我父亲是个酒鬼,但我还是打拼了出来。我理应身处万人之上。那些住在拖车里的家伙纯属自找,我没那个闲心可怜他们。”
我认为我们根本没有可能打造一个真正的精英主义世界。认为我们居然当真能够建设一个所有成功人士都理应获得成功且所有失败者都活该失败的社会简直是发疯。人生当中的影响因素实在太多了。一刀切式地主张某人理应拥有目前的地位完全是不可接受的做法。古罗马的成功者绝不会以为自己的成功完全归功于自己。他/她知道这是命运女神的施为。因此当某件事情顺利进行的时候,他们总会向命运女神献祭。并不是我以千万英镑的高价出售了我的公司,并不是我打赢了选战并且赢得了某个职位。这都是命运女神赐予我的礼物。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将这份礼物收回去。这份礼物并不归我所有。我之所以得到这份礼物与我本人的行为并无关系。
我们如今已经丧失了这种观点。我们远比古罗马人更加乐观,我们相信自己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这种信念极大地推升了我们的自尊。吊诡的是,今天人们的自杀率高于过去,盛行个人主义的社会自杀率也更高。症结在于在这样的社会当中,一切失败都会被归咎到个人头上。成功的取得全靠个人,那么失败的降临也自然就全怪个人。有趣的是,在经济萧条时期,特定类型的自杀人数反而会下降,因为突然间出现了一个可以解释个人失败的公用理由,从我们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担。实际上在经济形势循环的各个阶段都有人失败,但是萧条时期的失败却能够得到社会公认的解释。这样的公认解释对于社会来说是很重要的。
我认为,如今关于失败的公认解释已经消失在了另一套生活叙事当中。我们可以看一下历史上的工作与工作观。如今的人们都希望工作成为成就感与满足感的来源。这种看法如今已经成为了我们的基本假设。但是在历史上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狂理念。比方说古希腊人就认为工作是苦役,只有脱离金融体系的人才能享受真正幸福的生活,工作的领域之内不存在幸福生活所需的条件。早期基督教则认为工作是对于亚当原罪的惩罚。直到十八世纪,有些资产阶级哲学家才开始歌颂工作,他们主张工作是自我实现与自我塑造的方式。通过工作,你可以将最珍贵的内在品质公之于众并因此拿到酬劳。这是个很美丽的理念,但同时也带来了相应的损害。
巧合的是,关于工作的乐观主义理念与关于爱情的乐观主义理念基本上同时出现在了西方社会当中。十八世纪中期的许多资产阶级哲学家也构想出了关于爱情的新理念。突然间爱情就成为了婚姻的先决条件。从历史上来看这个理念的疯劲甚至更有过之(笑声)。以前你不会与自己的爱人结婚,而是会与邻近的农场主结婚。现在人们突然觉得应当与相爱的人结婚,应当从事热爱的工作。这一来就废掉了两个至关重要的安全阀:爱好与婚外情(笑声)。千百年来,你的真正生活都发生在晚间与周末,你真正的恋爱对象也都是配偶以外的第三者。我的确认识几个婚姻生活特别幸福美满的人,也认识几个特别享受工作的人,但他们都是极少数。据我估计大概只有5%的人才会这么幸运。我们这些剩下的95%则将难以企及的最高理想当成了生活的常态。用如此理所当然的态度来看待如此美好稀缺的事物,这种生活哲学实在是非常吊诡。
我想进一步谈谈悲观主义振奋人心的一面,谈谈怎样才能愉快地难过。我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在书桌上放一个骷髅头(笑声)。骷髅头是中世纪室内装潢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张漂亮的红木桌子上少不了羽毛笔笔筒,同样也少不了骷髅头。当你工作的时候,看到骷髅,就会想到“不久后我也会是这副德行”(笑声)。这样做不是出于绝望,而恰恰是为了集中精力关注最重要的事物。时刻想到死亡绝不会使人觉得生命毫无意义,只会敦促你调整自己的优先事项。我们每个人都时刻生活在濒临死亡的边缘。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濒死体验。不过那些曾经真正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人们都声称,从那以后有些事情的重要性大大提升,另一些事情的重要性则大大下降了。后者包括别人对你的看法以及工作的某些方面。前者则包括你真心喜欢的人们对你的看法。对于死亡的思考是健康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另外在旅行的时候不妨有意游览一下废墟。古罗马与古希腊都留下了不少废墟。但是现代社会同样留下了许多废墟。在英格兰北部有去工业化的城镇,在莫哈维沙漠有安置退役飞机的坟场。眼看着现代文明分崩离析是很有益的体验,能够有效地打消我们自高自大的气焰。我们生活在一个以人类成就为中心的世界里,人类成就整天摆在我们眼前。因此我们应当经常步入自然,步入历史,看一看时间留下的痕迹,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在工作环境与社交环境当中,往往会有些纡尊降贵的人们让我们觉得自己很渺小。我倒是希望大家在真正宏大的事物面前感到渺小。永恒、时间、死亡,在这些事物面前感到渺小是很有益的。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当中的有些人才会热衷于攀登冰川,或者从飞机上俯瞰大地,或者在两极冰盖上漫游。如此巨大空旷的空间令我们感觉自己渺小得无以复加,并且能将我们从恶臭一般附着在身上的自高自大与自我中心主义当中解放出来。
此外你还可以发掘悲伤的艺术作品。假如你感到难过,那么不妨找一位描述悲伤的艺术家,不要找那些只会吵吵“生活真美好”的家伙。比方说去读一下叔本华的著作,读一下帕斯卡尔的著作,听一下莱昂纳德.科恩的歌曲。听一下艾尔顿.约翰的歌曲也不错。艾尔顿.约翰有一首好歌名叫《悲伤之歌》(Sad Song):
或许有时候我们都需要分享一点痛(Guess there are times when we all need to share a little pain)
多少辛酸往事(And ironing out the rough spots)
在遗忘之前难以抚平(Is the hardest part when memories remain)
这时候我们都需要打开收音机(And it's times like these when we all need to hear the radio)
老歌金曲的曲调(`Cause from the lips of some old singer)
分享着早已熟知的苦闷(We can share the troubles we already know)
换句话说这首歌其实是对我们自己的悲伤心态的肯定。通过悲伤的歌曲,我们自己的悲伤得到了舒缓。我想现场播放一下《悲伤之歌》,并且邀请大家和我一起唱。
(音乐起,全场齐唱)
悲伤、伤感歌曲以及悲观主义还有一层功效,就是提升你的性吸引力。有一个时尚杂志很少提及的事实,悲伤能提升谈恋爱的成功率。换句话说,假如你近来桃花不顺,应当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说明你生活的其他方面进展顺利(笑声)。请大家看一下自己领到的传单,上面有一幅爱德华.霍普创作于1927年的画作《自动餐厅》(Automat)。画面上是一位独坐在咖啡厅里的女子。我认为她很可爱。可爱的原因之一就是她的神情很忧郁。想象一下,假如这位女性坐在朋友中间放声谈笑,手舞足蹈,她的吸引力立刻就会下降(笑声)。因为在恋爱当中我们想要接触对方的忧伤,分享彼此的忧伤,将自己的忧伤与其他人的忧伤联合起来。整天乐呵呵的恋爱关系有什么意思呢?恋爱关系的基础就是共苦。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坦诚自己近来有多么孤独是很有效的做法(笑声)。当然这方面很可能存在性别差异,男性听说女性近来约会次数不多之后往往会振奋许多。
最后我还希望大家意识到充分体验生活当中最黑暗时刻的意义。不要将悲伤视为反常,而是要将其视为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我们不应当回避悲伤,而是应当全身心地拥抱悲伤。引用尼采的话来说,“对于那些与我有任何羁绊的人,我祝你们经受苦难、孤寂、疾患、虐待、侮辱与病症。我愿我的朋友们不至于对于深切的自我厌恶、痛苦的自我怀疑以及难以忍受的一败涂地感到陌生。”换句话说,身为十九世纪最伟大哲学家的尼采建议我们,任何关心我们的人都想要受苦。这是怎么回事?尼采相信,在忍受、超越与直面苦难的能力以及干大事的能力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如果你拒绝让你的悲伤压在身上,哪怕只有一个钟点的时光;假如你总是汲汲营营地试图提前避免或者推迟一切可能的苦痛;假如你认为苦痛是邪恶的,是可憎的,是理应消灭的,是异常变态的存在,那么你的心中显然窃据着舒适的宗教。你对幸福的理解多么浅薄啊,你这个贪图舒适且渺小的家伙!幸福与不幸乃是双生姐妹,要么一并成长,要么一起萎缩,就像你的处境一样。”
并非巧合的是,尼采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他平时只喝牛奶。因为酒能浇愁。人们在难过的时候往往会喝酒。几杯下肚之后你也会开心一点。尼采认为这实在是大错特错的做法,因为在最黑暗的时刻我们对生活当中真正需求的认识才最清醒。如果我们一旦感到难过就想办法缓解,那么我们就做不了任何好事。忍受苦痛的能力与自在且悲观的能力非常重要。除了酒精以外,尼采还很反感基督教。他将酒精与基督教称作“希望文明的两大麻醉剂”。他反感基督教的原因与反感酒精的原因一样,因为基督教让人们感觉良好的速度太快了。假如你担心自己胆子小,新约就会安慰你说“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假如你担心自己没有朋友,“恨恶你们,拒绝你们,辱骂你们,你们就有福了”。假如你觉得工作把你压榨得太甚,“你们作仆人的要凡事听从你们肉身的主人”。简而言之基督教能迅速改善你的心情。
尼采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想要很多好东西。我们想要活跃的性生活。我们不想当温柔的人。我们想当聪明人。我们想要好工作。但是我们有些人放弃得太快了,因为舒适令我们上瘾。基督教在尼采看来是一门伪善的信条,因为基督教否认了人们真正想要但是往往因为过于软弱而争取不来的东西,同时又歌颂人们不想要但恰好拥有的东西。于是软弱就成了善良,卑贱成为了谦恭,屈服成为了恭敬,无力复仇则成为了宽容。
尼采一生潦倒,死后被人遗忘很久,饱尝了人间辛酸。但是他全身心地拥抱了黑暗。他并不会说“我生活中的挫折其实并不算挫折”,而是会说“我的生活充满挫折,而且我很难过”。他全盘接受了悲观主义。悲观主义是我们往往避之不及的一大生活特色,但是因为逃避得太快,我们失去了拥抱黑暗的机会,错过了黑暗带来的经验教训,切断了我们与他人之间可能结成的最深切联系,也就是通过坦诚苦难经历而结成的联系。归根结底,友谊的基础就是坦诚。我们的想法可能在全世界看来都不可接受,但是依然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我希望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在座各位能够形成共享黑暗的心态以及承认生活究竟多么艰难的能力。后排为大家准备了一些不幸饼干。谢谢大家捧场,祝愿大家今天诸事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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