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12月23日星期一清晨,白宫工作人员从国务室的吊灯上取下了大片的黑色绉纱,全国各地为了悼念肯尼迪总统而降下的半旗也重新升了起来,长达一个月的官方悼念活动就此结束。 与此同时,七名联邦调查局高级官员聚集了在国内安全处主管弗雷德.鲍姆加德纳(Fred Baumgardner)的办公室里开了整整一天的会,会议主题是“如何消解金作为实际黑人领袖的地位”。罗伯特.尼科尔斯(Robert Nichols)是从亚特兰大飞来华盛顿开会的两名探员之一,在会上他表达了对于新近窃听行动的疑虑。常规的窃听线路从电话公司延伸到联邦调查局亚特兰大办公室,针对金的窃听却需要尼科尔斯成立一个虚假的工程公司作为掩护。他为这家皮包公司起了正式的名字,还在市中心新建的桃树塔地区租赁了办公场所与办公陈设。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自然是为了避免有人将窃听行为与联邦调查局联系起来,但是这套折腾早已引起了亚特兰大探员们的流言蜚语,他们都认定胡佛局长当前这番操作肯定没有得到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的法定授权。
联邦调查局副局长威廉.苏利文向亚特兰大的探员们保证,总部手里掌握着每一次安装窃听器的签字命令书。这些文件彻底架空了罗伯特.肯尼迪,使其根本无法监督或限制联邦调查局对于金的追击。另一方面,联邦调查局的人员已经恢复了与白宫之间的传统直接联系渠道,因此可以随心所欲地地向新一届政府透露秘密监视的成果。这一点令亚特兰大的调查局探员感到十分兴奋。(会后苏利文给胡佛的办公室发了一份备忘录:“两位外勤人员为了自己有机会成为政府的座上客而表示感谢……并且都对这一案件充满热情……”)不过他们更希望本次会议能告诉他们针对金的调查的最终目标是逮捕定罪,因为外勤人员要想获得尊敬就必须拿下几起刑事案件。尼科尔斯探员尤其觉得自己进入调查局以来没干过别的,一直陷在冷战忠诚度审查当中无法自拔。亚特兰大的调查局探员全都不想成为反金小组的成员,因为加入这支队伍就意味着久坐不动的案头工作与等待——破译截获的谈话,竭力试图弄清另一个世界当中的人际关系动态,然后还要撰写报告。就连等级最低的外勤人员——也就是虚开支票小组的人员——都拒绝被调拨到国安处室,因为他们至少还能出门追捕嫌疑犯而不是呆在室内当文秘。
12月23日总部会议的议程包括了若干个雄性气息浓厚的选项,例如从民权阵营内部招募线人或者“在金的办公室里安插漂亮的女性卧底”。调查局以往招募线人的标准做法是广撒大网,同时考察多名潜在人选,但是苏利文局长提前禁止了这种做法。事实上他严格禁止一切面试线人的做法,更不许外勤探员主动登门向金与他的身边人“炫耀徽章”,以免让外界意识到联邦调查局对于金感兴趣。他在行动总结当中前后五次反复重申了行动的第一要求,即必须避免“让调查局蒙羞”。从实操层面上来说,这些保密要求意味着联邦调查局只能通过监听等技术手段收集信息,收集到的信息也只能在暗地里使用。不过电话窃听也能为调查局带来特有的战术优势:通过提前在电话里截取金的出行计划,联邦调查局的窃听人员可以在金入住预定的酒店房间之前就在房间里安放窃听器。根据会议制定的计划,电话窃听只是第一步,在此基础上的第二步是在金置身的私密空间里放置能够获取一切声音的窃听装置,借此窥探金与身边人在放下一切戒备之后的言行。这样的监听与其说是为了收集证据,倒不如说是为了刺探绯闻。监听信息并不适合作为呈堂证供,但却是人身攻击的绝佳弹药。“我们最大的兴趣在于以某种方式揭发他的真面目,从而毁掉他的声誉。”会议举行之前的议事安排如此宣称。
会议的结果令尼科尔斯特工以及他手下十五名窃听员十分失望,因为总部基本上把他们限制在了速记员的岗位上——冗长乏味的蹲守,时而穿插着几句争论,论题无非是如何在耳机里面将某一个低沉的声音与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区分开来。为了苦中作乐,他们养成了对金的世界评头论足的兴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设身处地地将金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短短两个月的窃听之后,许多窃听人员都理所当然地认定了金是本世纪美国最重要的演说家。关于怀亚特.沃克的离去,金的身边人进行了长时间的辩论,窃听人员也在这个问题上分成了两派。一些人赞同金的反复主张,即金钱是罪恶的根源,而另一些人则认为金钱本身并没有罪,“爱钱之心”才会导致腐败,这是沃克为加薪要求提出的理论依据。
然而在更深的层次上,窃听小组依然认同总部的看法:金是一个具有根本缺陷的人,正是这一缺陷使他成为了一名最难捉摸且最危险的共党盟友——这一缺陷就是他不相信美国正面临着共产主义颠覆的迫切威胁。作为一名外勤探员,罗伯特.尼科尔斯并不会假装理解调查局当中专门研究共产主义的高级专家、副局长苏利文在智识层面上对于共产主义的批驳,但是长期耳濡目染还是让他具备了最基本的相关常识。为了迎合上意,他专门指出马丁.路德.金有一次在闲聊时“非常认同黑格尔”的辩证法。他知道德国哲学史上的这一原则正是马克思主义的前身。调查局很清楚,金违逆了美国总统的明确个人命令,依然与斯坦利.利维森相互勾结。在12月的联邦调查局会议上,这句关于黑格尔的评论成为了理解此等骇人行径的现成解释。此外窃听站的标准理念就是金正在为美国的种族关系火上浇油。亚特兰大分部的有限作用就是为总部在最有料的两大方面——也就是金钱与性——提供情报弹药。鲍姆加德纳引用了一位阿拉巴马州议员的怀疑:“所谓的民权组织……很可能只是成熟的勒索集团的幌子。” 基于这一前提,会议决定争取美国国税局的合作,以调查金和他的财务支持者是否存在逃税避税或者反常奢侈的问题。至于性爱方面,窃听结果显示金喜欢在巡回演讲的空闲时间里沾花惹草,总部的目标是继续跟进,深入挖掘。苏利文在12月会议结束时自信而又坚决地表示:“我们将在不至于连累调查局的适当时刻揭露金的真面目:他是一个不道德的机会主义者,他的为人口是心非,一心只想利用种族问题为个人谋取私利。”
像其他成功的联邦调查局高官一样,苏利文准确地解读了胡佛的情绪。不到一个星期之后,《时代》杂志将金评选成为了年度人物,他的照片也登上了杂志封面。这期杂志的社论高度评价了金在伯明翰取得的历史性突破,声称他已经成为了“无可辩驳的黑人代言人——以及白人良心深处的谴责之声。”*与此同时,胡佛也针锋相对地在联邦调查局总部传达了自己的反应:“他们这次的年度人物还真是从垃圾堆最深处挖出来的。”针对金的敌意在联邦调查局的政策层面几乎不受约束,只要不至于“让调查局难堪”就行。金成为《时代》年度人物之后没过几天,佛罗里达州圣彼得堡给调查局总部送来了一封包含多重暗杀威胁的恐吓信,信件的行文十分粗陋:“我们要做掉马丁.路德.金、威尔肯森(即罗伊.威尔金森)和迈尔.艾伦(时任亚特兰大市长)。我们都不会放过。在华盛顿我们还要杀两个人,要杀鲍勃.肯尼迪和两个黑鬼,然后约翰逊要是胆敢推动种族融合我们也要宰了他。我们发誓不会失败也不会死。我们失败不行。”按照标准做法,联邦调查局针对约翰逊总统可能面临的危险发出了全面警告,并且通知了信中提到的其他几位目标人物,唯独金是个例外。自从肯尼迪遇刺之后,胡佛说话办事的底气比之前更加充足了。他暂停了联邦调查局的官方礼节,丝毫不顾及金的安危,并且宣称金没资格接受预警。根据胡佛的指示,联邦调查局亚特兰大分局仅仅通知了当地警察。但是接下来罗伊.威尔金斯要求调查局提供一份恐吓信的副本,希望将其添加进自己的个人档案里,这一来情况就复杂了。如果“威尔肯森”看到金的名字在威胁信当中还排在他的前面,难免会在交谈当中向金提起,这样一来金就会意识到自己遭受了联邦调查局的信息封锁,而封锁的根源则在于胡佛随手发出的谕令。为了避免这种风险,胡佛办公室命令纽约人员“巧妙地拒绝”威尔金斯的要求,并且提出了几条煞有介事的借口来安慰他。
*【按照《时代》的主张,在1963年之后,“黑人再也不会继续安守原本的社会地位或者社会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