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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手打资料】启功:《说八股》(一、引言) -- 抱朴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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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启功:《说八股》(四、八股文的基本技巧和苛刻的条件)(好玩的来了)

在前边的各项叙述中,已经可以见到八股文中一些个苛刻的要求,在下面介绍做八股文的基本技法中,也会随处遇到。这真如佛书所谓“如油入面”,无法专项去提炼了。说到基本技法,也即是初学入门者的基本练习,不是八股专家所评论的什么风格、什么义法,“大家”如何、“名家”如何的问题。专家的评论,常常比较玄虚、抽象,有时有些具体的指点,又常是文章中的夹批。问题在于有些是作者自己已刊刻的作品,印出来表示向人求教,其实这些无异于请人注意的自我宣传。另有些是中试之后把考中的文章刻印出来向人夸耀,这种作品多半经过修改或另作,原篇中的毛病已然不存。还有的是书坊把中试的作品搜集刊印以供其他应试人作样本去学习。像《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等人所选所批的,即是这种坊刻本。以上这些刊刻本中的批语当然都是说好不说坏,所选的作品也必是优秀的至少是合格的。因此如果想找修改错误、批点瑕疵的样品,是极难得到的。所以在废除八股文后已达一百多年的今天,要想真正谈出这种文体作法中的甘苦和窍门,其难也是不言而喻的。现在只能据我个人耳食所得的一鳞半爪加以介绍而已。

一、换字

宋代传说有人应考,题目是“圜坛八陛赋”。应考入文思枯竭,只写道:“圜坛八陛,八陛圜坛。既圜坛而八陛,又八陛以圜坛……”如此写了些句交卷。考官在卷后嘲笑性地批曰:“可惜文中尚不见题。”故事见于宋人笔记。大约并非捏造。因为这类笑柄直到清代嘉庆中还有具体的例子。有一个80余岁的老童生应考,题为“周公谓鲁公曰”(出《论语》)。老童生写道:“不观周公乎,不观鲁公乎,不观周公谓鲁公乎?”考官照顾他年老,算他及格入学。可见“死于句下”,对题面各字之外束手无策,是初学作文者的第—难关。于是善于诱导的塾师多半从换字教起。

我见到—本村塾启蒙的书,名日《八股启蒙》,作者署名谭鹏霄,作了些各式的小题,词句也都浅显易懂,纯粹是向童蒙示范的作品。可贵的是书的前面附了一部分《字眼便用》。大致介绍如下:

破各圣贤称名

破虚字(此条漏刊标题)

从师教学考古好问类

诗书易象礼春秋类

礼乐制作类

致知力行言语事功类……

以下还有十九类,内容包括伦理、天地、器物、草木、鸟兽、战争、政事、名人等等,大都几项事物合成一条标题,亦无精确分合的原则,大约随手拈出,只是向童蒙示范而已。

看他所谓的破,只是代字,例如他首先说:

破题有一定破法,如孔子则破“圣人”,或单破“圣”字。如“圣心”、“圣训”之类是也。与群圣比论处,则破“至圣”,所以别于群圣也。颜子、曾子、闵子、子思、孟子则破“大贤”,其余子贡、子张、子夏、子游诸贤,凡注称孔子弟子者俱破“贤者”或“贤人”,……惟子路或破“勇者”,子贡或破“达士”,须相题而用之。……

又如:

“姑言”,意未尽而姑且言之,宜用于次句。“慨世”慨叹世事单用“慨”字。“转核”,核,考核也。核字略实。“首”凡书中第—事用之,如“首举”、“首论”、“首推”之类是也。

又如:

“天”破苍、苍昊,天心、维皇、于穆、帝载……“日”寅宾、寅饯、出日、纳日……“日月”升恒、薄蚀,出旸谷、入虞渊、积阳之精、积阴之精、昭回云汉、昭临下土、晦明嬗代、居诸递更。

不必多举,已足看到它的浅陋可笑。但是这本书的可贵处即在展示出从前教童蒙人手学作文,特别是学作八股文最初入门的真实情况。譬如在舞台后面参观初学武功和舞功的男女幼童,那些弯腰抬腿的功夫,相当残酷。恐怕一般看戏观舞的人,是不易见到的。我想宋代那位作《圜坛八陛赋》的人,如果曾遇谭鹏霄这样的塾师,学过一些换字方法,也不致只翻复四字留为笑柄了。又这本书的作者虽然首先说“破题有一定破法”,好像这部分《字眼便用》只是专为作破题的,其实不然。只要看《狗吠》那篇例子,不难了然,贯串全篇处处都在用替换字面的手法,尤其在两股相对偶的部分。更不容雷同重复。于是愈可见出换字的重要作用。从这本《字眼便用》里又可看出少数字换成较多数字的例子,当然反过来题中有较多字数的典故、成语处,也可用少数字的词来替换的。这书里讲虚字的部分,连某个虚词宜用在上句下句、第—句第二句都加以注明。并不是过分轻视蒙童,实是指示在文中“口气”的问题,这真是教作八股入门的秘诀之一。

二、对偶

汉语中为什么有对偶,对偶是怎么兴起的,它的利弊何在,应不应该废除。都不是我个人此刻所能解答的,也不是这篇文中所负的责任。现在谈八股文,八股文中有对偶、是历史的事实,对偶也是八股文技巧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以下只谈怎么对和怎么样学作对的问题。

八股文从“破、承、起讲”以后,进入文章的主要部分后,即要分股,每两股成为一副对联。单看一股(上联或下联),句子和散文一样,并不都成骈文、律赋那样“骈四俪六”的句式。但再看另—股,就与它平行的那一股字句长短、虚字实字、人名地名等等一定都完全相当。这在前举《狗吠》那篇例子中已经看到。以下要谈谈初学作文的童蒙,怎样作入门的练习。

大家都知道对联是实字对实字、虚字对虚字。例如天对地、人对物、是对非、去对来等等,很容易明白,只是它们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那是平声对仄声、仄声对平声。前文谈过,有时有人突然向学生或别人出个题,令作“破题”,仓卒之间,有人便能作出很巧妙的破题,可算是最快的考试,最短的考卷。对对联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塾师出词句令学作相对的联语,自然是功课的组成部分。有时家长亲友也常向子弟出对令对,朋友谈笑中也常出难对的词句找人去对。这比只作破题的短小考试更短更小了,可算是微型的考试。

一个词、一句诗找出可对的字句。研究还比较简单,若是长篇大套的句子,句句都对上对联,就不太容易了。无韵的骈文,或有韵的赋,看起来句句对偶,初学人自然望而生畏。其实八股文对偶的一比一比中,散语较多,用也较随便,写完了一股,还须比照着前股的尺寸,给它去配出下一股,岂不是自己找麻烦。有时两边凑合长短,真要费许多力气。当然也有些一股中有骈句,和下股的骈句字数不太相同的(参看后边尤侗的文中第五六两股)。当时的塾师们创造了一种歌诀一类作对联的启蒙书,下边介绍一些例子:

康熙时有—位车万育作了一本书,叫《声律启蒙》,按照《佩文诗韵》分韵部,上平声十五韵、下平声十五韵,每韵作歌诀三段,如把那—段当作一首长句的诗来看,便是每韵三首,三十韵共九十首。这种书也有的刻本书名中有“撮要”二字,可见初稿可能段数要多,大概在传习中,这种简本也够用的,所以还没见到过不“撮要”的本子。试看:

一东(上平)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十五咸(下平)

冠对带,帽对衫,议鲠对言谗。行舟对御马,俗弊对民严。鼠且硕,兔多毚(chan),史册对书缄。塞城闻奏角,江浦认归帆。河水一源形沵沵,泰山万仞势岩岩。郑为武公,赋缁衣而美德;周因卷伯,歌贝锦以伤谗。

这种歌诀,念起来非常顺口,易背诵、易记忆。童蒙读起来可以懂得字、词、句怎样相对,又可从长短句的配搭受到声调和谐的启发。不但有三字、五字、七字句,也有四字、六字句。念熟了,背惯了,就无形中打下了作诗作赋的基础。再结合换字方法,运用这里的任何句式都可以翻出不同的对联。韵脚都是平声,作为歌诀比较好念,而其中每个“上句”又都是仄脚,倒过来就是仄韵的句子,把仄脚的句子用在“下联”,便是仄韵的对联或仄韵的诗文的句子。

从唐朝的考试就有作诗一项。唐朝用“试律诗”,是五言六韵(每句五字,每两句为一韵,共十二句)。

清代用五言八韵诗,叫作“试帖诗”(每首共十六句,本文最后附带介绍)。《声律启蒙》这类歌决既对于学作诗、赋、骈文有用,即对于学作八股中的对偶句子也有用。在今天已不再有人作狭义的八股文,但还有人作旧体(或说古典体)诗词,熟读它们,也会受到有益的启发。有人研究古典诗词时,在解剖那些作品的技巧问题上,也不见得没有帮助的。

类似《声律启蒙》的书,著名的还有康熙时李渔的《笠翁韵对》等,不再详举。还有一种叫做《时古对类》的书,失作者名。从二言类起到十七言类止,全是对联。例如;“太乙、长庚”,“雨线、风梭”等等。中间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的对联都是不可分开的整句。至于八言常是两个四言拼成,九言常是四五言或五四言拼成的。其余如十言常是四六言的,十一言常是四七言的,不必多举。最后十七言,有五五七的句子,还有长短句的如:“二老海滨居,一在南,一在北,不期同归西伯;八元应运出,或为兄,或为弟,何意均成帝师。”则纯粹是八股中的一比了。

三、相题

这里的“相”字是“了解”“端详”的意思,也就是“相面”“相术”的相。有了题,必须先仔细揣摩题的出处,即是作为题目的这个词、这句话,乃至这些话是谁说的,对谁说的,在什么环境中说的,有没有不同的解释。这些方面都考虑到了,然后再揣摩这个人,这些话的语气神情。例如有人作“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题,第一股立论写从旁人看出“不如”的道理, 第二股是写从自己看出“不如”的道理(原文从略)。又如“学而时习之一章”题,一般看来,是平列的三条道理,有人偏要把它们分出次序,以为“学而时习”的“悦”是根本,以下的“乐”和“不愠”不能与之相等。因为有些“游心物外”的人也会乐。“放达自恣”的人也会不愠,究竟全不如学习的“优游涵泳,不期然而然”所得的悦(原文从略)。这真是挖空心思,无中生有,甚至可说是牵强附会的“胡说”。但在八股这种“没话找话”的文体中又不得不占满篇幅。早期的八股文本无字数的严格限制,有人作二三百字的短文,有人作—千余字的长文。到了清代后期,严格限制到七百字,超出了就算不及格。因此有的说也须写那些字,没的说也须写那些字,又不是仅仅换字所能敷衍的了。

这种钻空子的相题办法,愈钻愈奇,有时也能言之成理。例如有人出“伯夷隘”题(见《论语》),—考生卷有—股云:“隘又莫隘于绝兄弟之伦,中子既已承祧,何以不还奏壎篪之雅。弱弟早偕出遁。何以不同甘薇蕨以终。则父命天伦,亦两无据。”考官感觉其说可怪,问他这说法的根据。回答是:春秋时人皆称伯夷叔齐偕隐首阳,至战国时,乃只伯夷孤行,而叔齐中途而返了。再问出于何书,回答是:“想当然耳。”考官认为乱说,要加扑责。考生说:凡《论语》中皆夷齐对举,至《孟子》中则单言伯夷,无一连及叔齐的。请告诉我是何原因。考官也无辞以答,就算他过了关。这种真是“读书得间”,找到了缝子。

前边举了学作换字法和学作偶法的书,而这种揣摩经书题旨、钻研古人语言的书,也颇不少,著名的如《五经备旨》、《四书备旨》等等,专琢磨《四书》的还有《四书味根录》等等。它们的形式是在木版刻的每页书面上横分几层,每层各自排列着某方面的资料,从词句的解释、典故的原委、故事的背景,哪句话的精神,哪条道理的讲法,哪一章的综合宗旨,哪一节的部份论点等等,各自纳入某些个横栏中。因此这种书的版面必然是头重脚轻,头长身短,俗称叫做“高头讲章”。这种书的用处是预先把书中的某字句以至某章节都设想周密、分析细腻,摆在那里,供作文章的人去吸取、甚至去抄袭。因为这类“高头讲章”中从词藻、典故,原话的意旨、所讲的道理等等都给预备好了。在今天看来比有些“赏析”还全面,只是缺少今天的“文艺理论”而已。

在当时有一种口号,包括了“作学问”的重要内容,就是“义理、词章,考据”,乾嘉时虽具有科学头脑、不信宋儒理学的“朴学大师”戴震这样的人,也居然举过这三大项,更不用说—般打着桐城古文旗号的八股先生了。这三大项仍是为应科举作文章而说的。所谓“义理”,即是琢磨出孔孟以至宋儒的思想论点;“词章”即是作文章的技巧,从词句、辞藻、章法、层次以至逻辑推理等等的锻炼。“考据”的作用即是对历史故事、典故出处不要弄错。清代学者江永作的《乡党图考》—书刚刚刻出,有人偶然先得到一读,在应考时遇到出《论语》中《乡党》篇的题,他便抄用了许多论点,考官也没看过江永的书,就对这份考卷大加赞赏。这便可以证明“考据”在科举考试中的重要性了。

当时的导师,从塾师至学政等等指导后学作科举文章的人,常提出平日要“积词”“积理”的口号,平日多积累有用的词藻,作文时可以不致枯燥;平日多积累有关某些“义理”的论点,以免作文时没有那么多用以“分析”的说法。所谓“义理”,不过是《五经》《四书》中古代圣贤所说的道理,最古有伏羲画卦、文王演易、周公制礼等等的传说,较后除《论语》直接记述孔子所说的话,还有许多关于孔子的传说,什么删诗书、作春秋等等。翻看《五经》《四书》,古代人的语言简单,历代解释有许多异同,从元代至清代都以朱熹的注解为标准,到了末后,如果曲解了孔孟的论点 (如钻了孟子未提叔齐的事)的空子,都能过关,而朱熹的解释权,却是丝毫不许动摇的。

四、口气

八股文的“体制”是要“代圣贤立言”,所以题目的话是哪个圣贤说的,作文者从“起讲”起就要站在那个圣贤的立场,“设身处地”地想,替他把题目的那句话再加阐发,分析,说出几千几百句那个圣贤没说过的话,虽然那个圣贤没说过具体的那些话,而替他说话的人所说的又句句说得“逼真活现”,体会出符合(出就是“迎合”)那个圣贤意旨的话来,而所根据的解释,又必定要出于“朱注”的。

清代学者焦循曾把科举八股比作演戏,又有一个士子作不好八股。有一位老师给他—本《牡丹亭》剧本看,于是他作的八股水平大大的提高。因为戏剧台词,都要深刻表现剧中人物的性格,正和作八股“代圣贤立言”的道理—样。

代言摹拟口气的办法,最常用的是“若曰”(当然并不只用这二字)一词,像前举《狗吠》一篇的入口气处即用这二字,是代孟子说的。“若曰”二字见于《书经》,八股用来作交代关系,表明身份,说明以下是某人说的,但又是作者替他说的。古人怎么说的呢?

“像是这么说的”。即此二字,就包含这些层的作用,还具有退步余地。如果有人质问说古书中并没那位古人说过这样的话,作者还可以搪塞说:古人是“像这么说的”呀。

用滥了时。也会用乱了。一个考官出“虎负嵎” (见《孟子》的题。一考生在起讲后分三段来说,全是虎的口气。第一段开始说:“虎若曰,我所积畏者妇 (指冯妇)也,今尔众,其奈我何!”第二段是“虎若曰,我所甚惧者博也,今徒逐,共奈我何!”第三段是 “虎若曰,我所甚惧者博也,今徒逐,其奈我何也!”真是“匪夷所思”,考官要加惩罚。帮着阅卷的人说,这人一定怕老婆,所以说“我所积畏者妇也”,互相大笑,这生员也过了关。

五、磨勘

与“口气”问题相邻或相联的就是时代问题。比如说,代孔子说话时,用了秦汉唐宋人的典故或成语,就不算合格,理由是孔子怎么能说出或运用他死了以后的人的话呢?其实这不过是苛刻挑剔的一个环节而已,孔子所说的只有那几个字,凡是作文者加以“代言”的任何话,岂不都是孔子死后的话嘛!即使中试以后的文章,还有一关要过,即是“磨勘”。“磨勘官”(官名)逐一仔细检查,从字的笔划规范与否查起,那句语法(当然不是按葛朗玛的标准)通不通,那个典故错不错,皇帝名讳避没避,“丘、轲、熹”字避了没避,直到口气的合不合等等,都在检查之列。当然这些问题在考官阅卷时已在留意范围之内,但谁也不能没有疏忽的时候,这种补充检查自然也是势所必有的了。也有考官学识不够,因此误加挑剔的。有作文者用了“佛时”(见《诗经》)一词,考官误以为“西土经文”,看见“佛”即以为与佛教有关;又有人用“贞观”(见《易经》)一词,考官批说“贞观是汉朝年号”,他不但不懂贞观一词,还把唐代说成汉代。这些笑柄既然反映了八股文无理取闹的挑剔,又反映了考官的没知识,足以说明了科举“选拔人材”只不过一句空话而已。

前边《狗吠》一文末一股按语中曾说到有一漏洞。不知蒋栻之这篇文章是自己练习作的“窗课”,还是考场中的试卷。如是试卷就是有被磨勘的危险。原因是孟尝君入秦被留,门客用鸡鸣狗盗的手段得以逃出这件事与孟子说齐宣王的时间谁先谁后。孟子书中记齐宣王的事,史书记载都是齐湣王的事,于是孟子的说“鸡鸣狗吠”这事的确切时间已有问题,成了疑案。如不然,万—孟尝君的事在孟子的事后,那么“鸡鸣狗盗”的典故就不许用在孟子语气之中,这是漏洞之一;又“鸡鸣狗盗”都是真人假装的,这文是当作真狗的历史,便成了以假当真,这是漏洞之二,也会有被磨勘的危险啊!

又周镐作《我将去之》(见《孟子》)题,起讲说到太王将去邠时,对其耆老的惜别时的心情说:“天下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黯然二句是南朝江淹的《别赋》中的句。这文大概是自己的习作,如果遇到磨勘,必定被挑剔出来。周镐此文见《犊山文稿》。

六、钓、渡、挽

这类名词,是作八股文时某些特定手法的术语。这些手法,都是作“截搭题”中用的。例如前边举过的“王速出令,反”的截搭题,现在已不知当时人怎么作的文章,姑借此作例来说,文中应该包括两个重要层次,—层是王速出令,一层是反(返)什么。从破题起,就要概括这两层的五个字,直到分股阐发之前,也就是在“领题”的地方远远地暗示或提醒。“出令之后还有反呢”,这个伏笔好比钓鱼,所以叫作钓。渡是从上文引起下文,挽是从下文关照,回顾上文。由出令怎么就会引出反论点呢,当然要有一些引起的话,就叫作“渡下”;说完了反,再说这是王令教作的,即是“挽上”。关于这种启下承上的部份,流传有名的有三个故事:

一是“可以人而不知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两句毫无关系,如何写在一篇文里,还要使它们互相联系(截搭题绝大多数是截取相连的字句,像这里可以截“乎诗”,但不可以截“鸟文王”。前举用“学、庸、论、孟”每书的首句合起为题令人做破题的事,是一种临时测验借用的题目)。这个作者在作了“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正在没法接上,反复朗诵这句时,隔壁有人听到说:“如耻之,莫若师文王”,他便用上了。这件事,记录者说是在承题部位粘合上下文义的。也即渡挽的手法。

二是“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将命”题,作者写道:“一叩而原壤痛,再叩而原壤仆,三叩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阵清风,化为阙党童子。”如果说作这种文的是向出这种题的人开玩笑,那也是出题人咎由自取。

三是“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写题时,即简化成“王如好色至有托其妻子于其友”)题,作者写道:“王之好色,与百姓同之,而不与王之臣同之者,王之臣自有其妻也。”(一作“自有其妻子故也”)以上是渡下。再后边写:“王之臣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不托于王者,以王之好色也。”以上是挽上。出儿戏题,作儿戏文,到这个地步,也就足以说明八股考试的没落,堕落。但反顾那些就算“一本正经”的题和文,“没话找话”和“东拉西扯”与这类的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

七、附谈纯粹的儿戏题

前谈儿戏题,还是偶一出现的,基本上还是《四书》上原有的文词,只不过是胡作截搭罢了。至于乾隆皇帝,屡次出题,文臣都知道出处,一次出了一个《灯右观书》的题,用来大考翰(林)詹(事),彭元瑞算是最为博学的,也不知出处,就请示出处,皇帝大笑说:“今天可难倒彭元瑞了。”原来是昨晚皇帝在灯右看书,想起用这四字为题。如此难倒文臣,未免近于撒赖了。

彭元瑞作学政,考四个府属的学生,出“洋洋乎”、“洋洋乎”、“洋洋乎”各注其出自某篇。主管人说还少一个题,彭元瑞说“少则洋洋焉”(《孟子》)。这不是集中地作出题游戏吗?彭氏还有许多用若干题中若干个首一字拼成一句话,切合当时某一事的,更属无聊,他被乾隆皇帝那样“难倒”也算毫不冤枉吧!

同时的鲍桂星(字觉生,号双五)也曾集中地出游戏题:把《四书》中的话任意割取少数字为题。如“顾鸿”(“顾鸿雁麋鹿”见《孟子》)、“驱虎”(“驱虎豹犀象而远之”见《孟子》)、“及其广大草”(“及其广大,草木生焉”见《中庸》)、“见牛”(“见牛未见羊也”见《孟子》)、“礼云玉”(“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见《论语》)、“十尺汤”(“交闻文王十尺,汤八尺”见《孟子》)、“七十里子”(“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见《孟子》)、“谷与鱼”(“谷与鱼鳖”见《孟子》)、“下袭水”(“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见《中庸》)、“宝珠”(“宝珠玉者”见《孟子》)。这分明是无理取闹。有考生每题作诗一首,但不知是以诗代文写在卷上,还是另外作诗来进行嘲笑,大概还是属于后者。今举五首:

“顾鸿”诗云:

礼贤全不在胸中,扭转头来只看鸿。一目如何能回顾,本来孟子说难通。

“及其广大草”诗云:

广大何容一物胶,满场文字乱蓬蒿。生童拍手呵呵笑,渠是鱼包变草包。

鲍字拆开是鱼包二字,“草包”讽鲍氏无知。

“见牛”诗云:

屠刀放下可齐休,只是当年但见牛。莫谓庞然成大物,看他觳觫觉生愁。

“觉生愁”可解为“觉得生愁”,实因鲍氏字觉生,双关讽刺鲍氏。

“谷与鱼”诗云:

秋成到处谷盈堆,又见渔人撒网回。不是池中无别物,恐防现出本身来。

“本身”指鳖,亦即指鲍氏。

“下袭水”诗云:

真成一片白茫茫,无土水于何处藏。侮圣人言何道理,要他跌落海中央。

按:不但这种割裂题是“侮圣人之言”,即那些郑重其事似的一词半句乃至单句半章的题,又何尝不是“侮圣人之言”呢!

“宝珠”诗云:

拣取明珠玉任沉,依然一半是贪心。旁人不晓题何处,多向红楼梦里寻。

以上举出许多话柄和笑柄,并非仅只供读者一笑,而是为说明死套子中也有漏洞和八股文题目割裂的不合理。一词、半句、单句等割裂的小题固然不合理,即使不完全的半章或不相关的连章大题,又何尝合理?不用等到光绪三十一年,岂不早已该废了吗?奇怪的是康熙时,皇帝曾经下令废除八股和禁止妇女缠足,却遇到大诗人王士祯(渔洋)的坚决请求,才“收回成命”,可又怎么讲呢?

关键词(Tags): #启功#八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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