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普通好人老梁 -- 萨苏
家园 【原创】普通好人老梁 昨天晚上，忽然接到老同事小炎的一个电话，说，老梁走了。
邻居有事，托老梁帮忙接小孩儿，走得急了，过马路的时候正好一辆卡车过来。。。
其实，小炎给我打电话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这么老远，我既做不了什么，而且就算是做，对走了的老梁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我明白他打来电话的意思，就是心里难受，想找个人说说。
电话里，我们都没多说，这个时候，咸淡的话，都没有意思。
老梁是好人。
老梁是山东人，外经贸部极普通的一个国家干部，文化不高，到退休，好像也不过是个正科级，从官场上说，这是个挺失败的例子。
那时候我们给外经贸部作电子报关的项目，宋主任（宋云连）让老梁照顾照顾我们这几个小青年，大体也就是哪儿能进哪儿不能进，吃饭去哪儿这些事情。
意料不到的是，老梁却把这“照顾”做到我们想不到的地步了。
作IT这一行，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时没晌，机房本身多半没窗户，是四季常春的地方，很容易让人的生物钟失灵。对着系统一琢磨七八个钟头神游物外那是常态，别人说你们耐心真好，做我们这行的自己明白，那不是耐心，而是钻进去根本觉不出来时间的消逝，往往是冷不丁地才警觉起来 – 咦，天儿黑了阿。
听见的人一愣 – 天儿黑了？这天儿是快亮了阿。
刚开始工作，到10点多，老梁忽然打电话到机房，说你们出来。
出来一看，一大桶热馄饨。老梁说，吃，吃饱了再干活。
就这样，以后每到加班晚了，总有老梁送夜宵来给我们，有时候是饺子，有时候是锅贴儿，还有必胜客的外卖。
我们问老梁 – 能报么？
能报，招待费。
于是我们就吃得很心安。
两个月以后，老梁有事，换了别人负责我们这一摊，才明白老梁的确可以报销，但不是每个作他这份活儿的都会拿招待费给我们买夜宵。更不会每个人为了给我们捎夜宵半夜特意跑趟办公室。
后来再见到老梁，赶紧道谢。老梁说这实在不算什么，我就佩服有技术的人。
这话他说了几次，于是终于有一次我问他，说您怎么对有技术的人这么看得起阿？
老梁叹口气，说没技术咱们太受人家欺负了。
他给我讲了刚开始作外贸工作时候的一件事儿。
当时中国与日本邦交恢复不久，还是小梁的老梁促成了第一次以货易货方式的外贸活动 – 帮助山东老家的地方政府和日本一家公司，达成一个出口花生的协议。
但是日方说付外汇给你们比较困难，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们直接从境外给你们购买作为货款可以么？
当然可以了。当时的中国外汇奇缺，百废待兴，对国外很多东西都是迫切需要的。
于是就给了日方一个清单，都是需要的民用物资。日方看了看，说我们给你们高密度纤维板吧，用纤维板折价抵你们的花生款。
这边同意了，当时纤维板还是新鲜东西，特别是质量比较高的纤维板，我国自己生产的很少。
而且，经过老梁参加谈判，日方给出的价格大家都觉得很是优惠，地方政府也很高兴，大有一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这样地方政府就把花生送到了外贸部门，因为是第一次出口，检查很严格，质量没得挑。
“我们山东的花生好阿，全国都有名，可是我都没见过那么大，那么好的花生。”
可是交货的时候，老梁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没有了。
原来，日方开来的是一艘加工船。我们的花生送上船，就地日本人就烘干剥皮去壳，将花生仁送到货舱里带走了 --- 而同时，加工船的机器，用剥下来的花生壳加上化学粘合剂轧成胶合板，当场交给老梁他们提货带走 – 老梁他们拿到胶合板的时候，加工的温度还没有退去呢。
“其实他们基本就没有成本，那么好的花生，等于是白白送给他们。。。”
老梁说到这里的时候，那种不平和惋惜依然清晰可见。
这次易货贸易完成后，地方政府的人很高兴，还要请外贸系统的人吃饭，表示感谢，别人去了，老梁没去，他说白白把大家辛苦种出来的花生送给了日本人，没脸见乡亲们。
可是地方政府还很满意（他们不知道胶合板的来历），以后这种贸易进行了好几次。
后来他琢磨过来，说这都是因为我们技术不行啊，要是我们懂这个技术，哪里会吃这个亏呢？
老梁的两个儿子，都是当了工程师，一个学机械，一个学化学。
他是特别希望我们国家的技术，早点儿超过别人去，不用再眼睁睁地吃亏。
那次我和小炎都在场，满心的惭愧，就怕人家提起我们俩吃的是外企这碗饭。
忽然发现，其实印象中，老梁只有“好人”两个字的评价而已，竟想不出他有什么非常值得人们怀念的事迹来。
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
满街都是这样的中国人，就像黄河里的一杯水。
我对小炎说，等我回去，咱俩去老梁家看看吧。
[完]
通宝推：桥上,
本帖一共被 2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家园 又看了一遍，好文，好人 家园 好人永远不普通 “满街都是这样的中国人，就像黄河里的一杯水。”花一个先。
好人就如同满街的中国人，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但黄河里的一杯水，却永远神圣到不能再神圣。普通的老梁永远不普通。
忠，敬也，尽心曰忠。
办公室宵夜包含着厚道为人；技术救国理念、两子工科报国行为，属为国尽心尽力。
孝，利亲也。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
帮家乡父老卖花生、买纤维板，即便只是举手之劳，也都是孝举。
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
舍得用“招待费”款待IT技术人员，属于廉。
见识了鬼子的超前技术而无颜赴家乡答谢宴，是谓知耻。“知而不言谓不忠”，不去赴宴洗涮不忠嫌疑，说明好人懂礼义。
一个普普通通公务员的德行，较圣人贤士又有多大差别呢？比那些外廉内贪、以曲作直、虚仁假义、不忠不孝之徒，何止要高尚百倍千倍万倍。
仁则荣，不仁则辱。好人没有享受到应得的义荣，才是我们的悲哀。
关键词(Tags): #赤县神州，家园 怀念这样的好人。 家园 老梁这个段子让俺想起了小梁的段子 小梁（不知是否跟老梁有亲戚关系）在餐馆打工。有一天来了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顾客。
当小梁给他端上一盘油焖大虾时，这个日本人问小梁：“在你们中国，剥下来的虾壳你们会怎么处理？”
小梁奇怪的回答：“那还用问，当然是扔掉！”
日本人轻蔑地一笑：“在我们日本，我们会将剥下来的虾壳回收起来，做成虾饼，卖给你们中国！”
日本人又指着水杯里面的柠檬，又问道：“在你们中国，削下去的柠檬皮，你们是怎样处理的？”
小梁有些生气地回答：“当然是扔掉！”
日本人嘴角一扬：“在我们日本，我们会把削下来的柠檬皮收集起来，做成陈皮派，卖给你们中国！”
日本人用餐完毕后，小梁过来结账，日本人嚼着口香糖再问：“在你们中国，嚼完了的口香糖，你们会怎么处理？”
小梁不耐烦地回答：“我们会把它放到纸上，然后扔掉！”
日本人忙说：“在我们日本，我们会把嚼过的口香糖收集起来，做成避孕套，然后卖给你们中国！”
小梁问日本人：“请问先生，在你们日本，是如何处理用过的避孕套的？”
日本人叫道：“当然是扔掉！”
小梁微笑着说：“在我们中国，我们会把用过的避孕套收集起来，做成口香糖，再卖给你们日本。”
家园 陷入死循环。
家园 先送花，再挑点小毛病。 首先要声明，俺不是对老萨质疑哈，俺是坚决的拥萨派。
这应该叫纤维板，一般所说的胶合板是指三合板、五合板之类，老萨前面也说了：
我们给你们高密度纤维板吧，用纤维板折价抵你们的花生款。纤维板本身生产工艺很简单：先把原料粉碎，拌胶，铺平，多层叠在一起，每层之间用（不锈）钢板隔开，再送进压力机加压，待胶干燥或聚合后取出就成功了。多组份的聚合胶一般来说适当的高温聚合速度加快，聚合质量高，老萨说的“加工的温度还没有退去呢”说明日本人用的是多组份聚合胶。
如果原料本身有一定强度，比如说刨花，也可以不粉碎直接拌胶聚压成型，不过这就不叫纤维板了，叫刨花板。
纤维板质量的好坏取决于加工的压力和胶的质量，压力好办，胶可是个技术活，可以说能不能大批量生产市质量的胶体现了一个国家化学工业的水平。聚合胶质量好，防水性好，现在的纤维板应该是都用这种。记得七八十年代前国产的纤维板用几年后自己就会松散，潮湿环境下坏得更快。
花生壳占不到总重量的一半，再加上胶就算纤维板占花生总重量的一半。
印象中，七八十年代的花生不到一元一斤（花生油也才一元多一斤，当然那时从粮站买花生是要折算油票的），具体价格现在已经毫无印象，按现在大米与花生价格比，（生）花生是好大米的两倍不到，那时南京的好大米是一毛四分九，考虑到那时花生紧缺（以粮为纲，油料作物要靠后一点），花生价应该在三、四毛左右。一半的重量可以制成纤维板，那么用同一批花生的壳制纤维板顶花生价，一斤纤维板合到六到八毛钱。
再算算纤维板的重量，一张纤维板好象是2米x1米x5－6毫米，按5毫米算，一张纤维板体积是10立方公米，如果比重是0.5，就是重五公斤，十斤。（密度不同的纤维板比重相差不小）
按十斤算，也就是日本给中国的这批纤维板价格是六到八元，如果出口花生价低于国内售价，这批纤维板折价就更低。
八十年代后期俺买过胶合板，半计划调披的水曲柳面三合板要二十元出头一张，市场价稍高一些。纤维板没买过，估计是三合板的一半左右，也就是十元左右一张，折合一斤纤维板价一元，高密度纤维板价应该要高一些。
这样算起来，这批纤维板价格不高，不管它是怎么生产的，当地政府会认为是占了便宜。从日本人方面看，只要批量足够大，也是占了便宜，至少省下相当多的原料和运输成本。
这样算起来，这个生意是双赢，双方皆大欢喜，不能说中国吃了亏。老梁“说白白把大家辛苦种出来的花生送给了日本人，没脸见乡亲们。”，有点。。。。做生意就是这样，只要得利就是好生意，当然双方得利平衡最好，如果我方得利比对方得利多那就更好。
另外，从这个估算可以看出，相对于工业制成品来说农产品的利润太低，不管是一个国家还是地区，只搞农业不搞工业是富不了的。
俺坦白，上面那个估算原来是打算算出中方吃亏太多，老梁不可能做这个生意，然后对这个传说质疑（不是对老萨哈），没想到算着算着得到另一个结果。
家园 好人啊！不花不地道。 关键是要做要教育
不能总是吃这样的亏
家园 这个不能说没有成本吧？ 那机器可是要钱，化学粘合剂要钱，只是日方固定成本高，浮动成本低而已。
漂过，别砸。
家园 老萨的勤力与多产或比汪曾祺的80年代。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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