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有意思的文言短篇四 柯寿菊——十年VS一生（上） -- 云意不知沧海
家园 有意思的文言短篇四 柯寿菊——十年VS一生（上） 在大家的鼓励下，刚刚又壮着胆子申请了认证，走过路过的朋友，拜托捧个人场！
上回说到谷慧儿能如此幸福而自信的走完后半生，除了聪明美丽，财产和父母的后盾才是主因。但如果单单只有财富，只能带来不幸。
扬州有一户姓柯的人家，老夫人八十寿辰，“梦女冠持赠丹菊一枝为寿”，第二天一早，家里添了一个女婴，于是给她取名叫柯寿菊。郑重的为女孩取名，想必也是有礼学的大家。
浪漫的开头没给柯寿菊多久的幸福，幼年时父母双亡，偏还有个无良的亲叔叔，把话还说不清的柯寿菊卖进了妓院。
然而，柯寿菊似乎生来就执拗地追求比自己所能得到的更美好的境界：“六七岁，闻人诵诗，窃爱之；见文士即求指授，一听了了”，“十岁初度（这里“初度”不知是说时间刚过还是“梳拢”）”，自己吟诗道：“戏控青鸾下碧空，十年尘梦堕西风；此生不作韩枢密（当指韩琦，其父与婢女所生，这里是说决不肯为人婢妾），愿抱秋心老蕊宫。”看过的文人纷纷摇头，说一个无父无母、妓院成长的女孩子，竟然心气这么高，绝不是好兆头。
柯寿菊长大之后，“美而侠（这三个字种下后来所有杯具的根源）”，得了“富儿大贾”们无数金银，却常常分给穷人。到了二十岁，自己赎了身，似乎从此有机会像普通女人一样生活了。
就在此时，柯寿菊犯了第一个大错误。她择婚的方式居然是“私谓狎客某甲曰：“儿齿日渐增矣，浮沉风尘中，终无了局。频年积，不下十万金，颇可自给。愿乘色未衰，择一才貌俱优、可同白首者，托以终身。君阅人多矣，烦留心物色；倘当意，不吝谢也”。
作者没说明“狎客”是泛指还是柯寿菊过去的“客人”，如果是后者，哪个男人会满怀善心作这种大媒？
或许会有人奇怪，按说柯寿菊风尘肮脏也有年数了，怎么一点识人用人的经验都没积累？还别说，世上就真有这样的，特别是有些被人称或自命为“侠”的。这样人物，被某人借钱不还，下次同一个人又来借，二话不说往外掏银子，“要不借，朋友圈里怎么混！”委托他看管的东西丢了，很豪气的一拍胸脯：“您说，怎么罚！我绝不恨您！”够豪爽挺不错？是，可是您要是他家人、他上司，应该就不是这种看法了。
跑题了，说故事。
某甲为柯寿菊推荐的是绍兴“少年俊美”的陶公子，这位公子门第才貌都不错，听说柯寿菊美貌多金，花银子打通某甲，和“独居谢客”的柯寿菊见了一面，果然是“一见目成，两心相许”。问起婚姻状况，公子连忙说妻子病重，死在旦夕，只要柯寿菊委屈几天，很快便可扶正。柯寿菊像尤二姐一样轻信了他，“遂定割臂之盟”。
没过多久，公子开始转进正题，告诉柯寿菊自己要到京城求个小小官职，柯寿菊便问：“何不求守牧？”公子告诉她那得要五千两银子。柯寿菊说：“亦甚易办，妾当足成之。奈何甘就冷宦？”给了他五千银两，“订期珍重而别”。
其实公子求官是谎，老婆将死更是谎。得了柯寿菊那五千银子，回家过安生日子去了。柯寿菊打听明白上了当，却毫无愤懑之色，“笑谓甲曰：“妾初见若言大气浮，固虑少年轻薄，不可终恃，今果然也。”于是她仔细问清陶公子的住处，自己雇了船，带着几个丫环婆子，悄悄来到绍兴，就在陶公子家对面租了房子住下，要下人对外保密。
打得好累，土鳖顶会儿。
通宝推：玉垒关2,王二狗,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家园 兄故事讲的真好！ 家园 有意思，逐篇送花 家园 这悲剧主要还是寿菊太看重妻妾的分别， 其实中国古代对妾侍的出身并不讲究，对其贞操问题更是不问的，可妻子就不同了。陶公子出身富贵，少年轻薄，倒未必在乎她的过去，如能甘心做妾，未必不能偕老。广文先生则不同，心机阅历都有，当时正不得意，巴不得有个天上掉下来的红包，自然会答应明媒正娶，源其本心，未必不以为奇耻大辱。一朝得遂其志，对寿菊弃之如敝履也就不奇怪了。夫妻利益并不完全一致，韩非子早有论述
"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 这还是正常夫妇；若是男方对女方身外之物有所贪图才结婚，就是那三代之下，允冠百王的汉光武也终于负了郭胜通；正所谓要盟不信。
主观愿望要符合客观实际。还是纪晓岚的妾看得透“侍姬沈氏，余字之曰明玕。其祖长洲人，流寓河间，其父因家焉。生二女，姬其次也，神思朗彻，殊不类小家女。常私语其姊曰：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又必不以我为妇，庶几其贵家媵乎？其母微闻之，竟如其志。性慧黠，平生未尝忤一人，初归余时，拜见马夫人，马夫人曰：闻汝自愿为人媵，媵亦殊不易为。敛衽对曰：惟不愿为媵，故媵难为耳，既愿为媵，则媵亦何难。故马夫人始终爱之如娇女，尝语余曰：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人犹悼惜，青裙白发作孤雏腐鼠，吾不愿也。亦竟如其志，以辛亥四月二十五日卒，年仅三十。初仅识字，随余检点图籍，久遂粗知文义，亦能以浅语成诗。临终，以小照付其女，口诵一诗，请余书之曰：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泊然而逝。方病剧时，余以侍值圆明园，宿海淀槐西老屋，一夕，恍惚两梦之，以为结念所致耳。既而知其是夕晕绝，移二时乃苏，语其母曰：适梦至海淀寓所，有大声如雷霆，因而惊醒。余忆是夕，果壁上挂瓶绳断堕地，始悟其生魂果至矣。故题其遗照有曰：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又曰：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铜瓶坠地时。即记此事也”\
说到当今社会演进，道德观念日新月异，倚门卖笑在许多人眼里似乎也不再是什么丢人的事，窑变的太太也不再是军阀的专利；只是男女双方志同道合才好，不要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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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西河是个儒雅的论坛，不适合这么大张旗鼓的做广告，但偶尔为之，大伙也不会怪我喧哗吧？）所以她接下来说的话有点语无伦次：“妾从君生子，已扶床矣，何忽出此言？岂畴昔申旦之誓，非君意耶！”
周广文没有再接着欺哄柯寿菊，他很痛快、甚至很有道德优越感的承认了自己的动机：“良有之。向以闻卿所蓄甚富，姑妄言之；藉可运筹生色，一洗寒酸。今幸如愿，卿之母金当仍归赵，并酬以什一之息。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出自《诗经·氓》，讲述一个女人和男人共度贫穷，后来家富色衰，男人将她遗弃的故事。后两句是“燕尔新婚，以我御穷”。周广文引用此句，意为这种事自古有之，理所当然不足为奇）。老夫髦矣，卿近中年，独居鳏处，两足存活。自今以往，永与卿决矣。”
在前面说了柯寿菊的不少错误，不该识人不明，不该轻易许身，不该以财自炫，甚至以当时的社会道德观，大家子女被卖到青楼而不能自杀全节，以致辱身辱祖，都是大错。但我依然觉得，就是把以上所有错误加在一起，柯寿菊都不应该受这种侮辱，起码不该由一个她一起生活四年、全心信任的人，她儿子的父亲来向她宣告：不管你多有钱，不论你赎了身，你都会被视为“贱籍”，再真诚都没有回头的机会。
还好，柯寿菊不是祥林嫂，没有拼死拼活。她似乎也悲哀地镇定下来，提出现实的问题：“决则决矣，妾所生雏，将焉置之？”
周广文的回答比柯寿菊更加现实而冷静：“卿如难割爱，将雏俱去可耳。”
柯寿菊带着孩子和周广文还给她的钱回到了扬州，建房置地，选择可靠的人为她管理，“每岁出纳，躬自会计，日益饶富，不惜厚俸延名师以课子”。像所有的单亲母亲一样，把全部的感情和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
孩子长到十四岁时，周广文死了。柯寿菊带着丰厚的丧仪，和儿子一起身着重孝，来到周家吊唁。周广文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拦在门口，不许柯寿菊母子进门，柯寿菊只得“恸哭而返”。我觉得她哭的不是周广文，而是自己最后一点被社会认可的希望。
从此，柯寿菊几乎没有笑容。
作者可能有些不忍，最后加了一个带些诗意的尾巴：“四十岁后，改号瘦菊老人。然风骨珊珊，虽当中年，望之犹如二十许人。”
不管怎样，十年的风尘终究未能洗去，现在编写的《中华奇女》一类的书中，柯寿菊照旧是被归入“名妓部”。
我是个性分割线我算是个比较保守的人，每当看到报纸上情感讲述中说到男人爱上三陪女，不惜重金接回成家一类故事，总是会小人之心的预言“没有好结果”。但每回读这篇故事，同情总是向着柯寿菊，是不是属于很容易被洗脑的那类？
也许是认为在那样污浊环境中长大的人，保有一份坦诚、希望和信心，过于不易，所以更不应受欺骗、受利用？
更因为，柯寿菊确是娼妓出身不假，但如果抹去性别因素，用几年的同居、伪装的感情，加上生儿育女来换取钱财，周广文的行为，骨子里和柯寿菊二十岁前的卖笑有多大区别？
柯寿菊一直想嫁人作正室，其实潜意识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洗白自己，也许幼年的经历，在她心中埋下自尊和自卑两棵相反的种子，于是她急于求成，错了两次，赔了一生。
当然，成功洗白、从此幸运的也不少，咱们下回分解。
家园 谈不上悲喜剧 “在那样污浊环境中长大的人，保有一份坦诚、希望和信心，过于不易”于我心有戚戚，但怀壁其罪，一个女人，无父母、无亲戚、无社会认可的身份，有钱，却没有识人、用人（若她早识周的用心，用钱亦可把周和前妻生的儿子弄得团团转）的高智慧或好运气，在男人当道的世间“受欺骗、受利用”是自然的。
其实，平心而论，她的命运，与她的姐妹相比算是好的了。
注：感谢您的好文，去看看能不能为您的申请加块砖。（晕，好象找不到了）
家园 我觉得这故事挺好的，不悲剧 不过就是没嫁个什么情投意合的好郎君来个大团圆结局而已---可作者揭示的就是生活的常态啊。
她在那个社会条件下，为自己想要的生活努力过，为自己的尊严抗争过，虽然理想终究被现实击打地粉碎，但最后活得自立富足，风骨珊珊，瘦菊老人抱秋风，也应了她年轻时的句子，不很好么？
看过的文人纷纷摇头，说一个无父无母、妓院成长的女孩子，竟然心气这么高，绝不是好兆头。----好好一有貌有才的女孩子，落在妓院了，就合该认命么？这些文人啊。
家园 感谢：作者获得通宝一枚 送花成功。有效送花赞扬。感谢：作者获得通宝一枚。
参数变化，作者，声望:1；铢钱:16。你，乐善:1；铢钱:-1。本帖花:1
家园 谢宝
家园 在 当时主流正统的道德观念中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给自己设立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目标，错矣。
既然已错，又以钱自恃，当作最大的资本，在陶、周眼里，简直就是韦小宝所说的大肥羊，更错矣。
一错再错，悲惨的结局已成定局。
坏事就坏在这个侠上。柯寿菊最缺少的是正常的家庭生活。手里有钱，找个踏踏实实的男人，安安乐乐过日子多好？
这个故事和卖油郎独占花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