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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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续完

          希:我们刚才的讨论算是回答了你刚才关于伊斯兰教的问题吗?

          哈:不好说。我问一个相关问题吧。你是否觉得我们作为宗教批评家有责任对各种宗教一视同仁呢?又或者说宗教理念与行为是一道光谱,伊斯兰教在这一头,Amish and the Jains在另一头,而我们需要严肃对待其中的差异呢?

          丹:差异当然要认真对待,但是我们不必像电视台那样故意玩平衡。宗教的积极方面与良性方面已经有很多人在说了,我们完全可以专门关注负面问题。如果你要写一本揭露制药产业内幕的书,你会拿出一半篇幅讨论药物疗效多么显著吗?道理是一样的。

          哈:如果Merck与其他公司相比特别坏,那么我们就应该集中火力批判这家公司。如果我们关注制药行业,那就应该承认并非所有公司都犯下了相同的过错。

          丹:那么你究竟想问什么呢?

          道:我觉得你们把话说岔了。我想萨姆问得是我们是否应当对一切宗教一视同仁,你说的是我们是否应当对好坏善恶一视同仁。

          希:能不能说所有的宗教都一样糟糕?

          道:或者说伊斯兰教是不是比基督教更糟糕?

          哈:在我看来,我们在宗教问题上的平衡态度使得我们没能拉拢尽可能多的盟友。或者说我们采取了错误的媒体战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神论几乎作出了一项本体论主张,认为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一样的。媒体声称,“穆斯林有他们的极端分子,我们有我们的极端分子。中东有圣战者,美国有杀死堕胎医生的凶手。”可是这两者根本无法划等号。考虑到伊斯兰信仰庇护下的乱局,每十年才杀死一两个堕胎医生的凶犯实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这是我对无神论的意见之一。我认为这套话术反而妨碍了我们,因为我们将批评的火力向各个方向平均分散开了。我相信,在每一个具体话题上,我们都能找到大量认同我们的宗教信徒。比方说,美国绝大多数人显然都同意,伊斯兰教的殉教信条非常可怕,导致了大量死亡,应当加以批判。同理,即便在美国也有70%的美国人并不相信灵魂可以寄存在试管当中,因此并不反对干细胞研究。在我看来,只要采取一事一议的态度,我们就能经常获得人数优势。如果我们躲在无神论的壁垒后面声称所有宗教都同样虚假,那么我们就会失去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道:我相信你的说法是正确的,可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倒并不是宗教本身的邪恶,而是宗教是否真实。我非常关切这个问题:归根结底宇宙当中是否存在一个超自然的创造者。我也的确很关心宗教的邪恶,但我还是愿意用一视同仁的态度来对待所有宗教,因为所有的宗教都做出了这项主张。

          希:我永远也不会放弃所有宗教都同样虚假的主张。正是因为所有的宗教都强迫人们将信仰摆在理性之前,所以它们至少都具有相同的潜在危险性。

          道:同样虚假,但肯定不是同样危险……

          希:不,我认为它们具有同等的潜在危险性,因为所有宗教都要求信徒放弃心智。宗教坚决地抛弃了唯一让我们成为高等灵长类的特质,也就是理智思考的能力,这种做法永远都是致命的。阿米什人不能伤害我,但是他们肯定能伤害所在社区里的其他人,他们的聚集区就是一个小小的高压集权体系。达赖喇嘛声称自己是万世一系的神王,具有天神的血统,这是我所听过的最令人作呕的理念。他在达兰萨拉维持着一个破败的独裁统治集团,还曾经公然为印度核试验唱赞歌。要不是因为他本人影响力有限,肯定还会做出更糟糕的事情来。

          哈:但是伊斯兰教的圣战显然更值得关心,因为这里的威胁是摆在眼前的。

          希:每次我与伊斯兰教信徒辩论的时候,他们都会说“你刚刚冒犯了十亿穆斯林”,就好像他们有资格为全体穆斯林代言一样。这句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威胁。如果他们说“你刚刚冒犯了身为穆斯林的我”,这句话听上去就不太一样了。如果他们是唯一相信穆圣的人,他们的态度肯定不会这么强硬。“我们穆斯林有十亿人呢!”他们的言外之意是“以后你最好小心点”。我才不管穆斯林人数多少呢。就算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相信先知穆罕默德从大天使吉布列那里听写了上帝旨意,我也还是会这么说的。

          哈:但是那样的话晚上你就不会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希:不对,就算只有一个人相信,这种理念依然同样危险,因为理念能够扩散。一个人的理念也可以变成许多人的理念。

          哈:就伊斯兰教来说确实已经扩散了并且正在扩散,因此伊斯兰教的危险不是潜在的,而是实际的。

          希:但是从时间与空间上来说,即便是很少的人数也能够扩散开来。我当初并没想到,我想你们也肯定没有想到,在六十年代犹太原教旨主义会造成这么大的威胁。他们的人数相对不多,但却占据了一块非常重要的地区,试图迎接弥赛亚方法降临,方法则是窃取其他人的土地并且试图召唤世界末日。从人数上来说他们的确不多,但后果就是灾难性的。我们从前不认为犹太教也会产生这样的威胁,直到犹太复国主义者吞并了弥赛亚主义者或者与其融合为止,因为弥赛亚主义者并不等同于犹太复国主义者。所以你永远不知道如今看似无害的宗教信仰可能产生怎样的后患。我承认我不太可能在超市里被贵格会教徒割开喉咙,但贵格会教徒的确大力宣扬在暴力邪恶面前采取不抵抗态度,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扭曲的立场。看到邪恶与残忍却不要奋起抗争,还能有什么更恶心的说法呢?

          丹:那帮人就会搭便车。

          希:富兰克林曾经写到过宾夕法尼亚州的贵格会教徒怎样在独立战争的关键时刻袖手旁观无所作为,并且理所当然地招致了别人的鄙视。我认为贵格会对当时的美国来说确实是非常严重的威胁。所以时间与空间确实很重要,但是一切宗教全都同样的朽烂,谬误,虚假,腐败,死板且非常危险。

          哈:你刚才提到了一个我认为有必要再进一步阐述的论点:你永远都无法预期非理性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危险。假如你与其他人以及整个宇宙的互动方式就是主张你并没有资格主张的真理,那么这种做法造成的后果将会是不可估量的。灵魂会在卵子与精子结合的时候进入卵子听上去像是无害的想法,直到你开始研究干细胞为止,然后这一理念就阻碍了能够救活无数人的科学研究。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教条主义将会夺走多少生命,因为教条主义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总会毫无预兆地突然爆发。

          希:所以说我认为人类历史走下坡路的转折点之一就是希腊化犹太人被弥赛亚派犹太人打败的那一刻。如今的光明节就是为了庆祝这一事件。人类历史在这里拐了最糟糕的一个弯。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却重新建立了动物献祭、切包皮与耶和华崇拜,压倒了当地的希腊文化与哲学。日后的基督教只是对于他们当年行径的抄袭而已。要是没有这件事,基督教与伊斯兰教都不会出现。当然肯定还会出现其他同样疯狂的教派,但是至少古希腊文明兴许还能保存下来。所以不能因为他们人少就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不危险。关键在于模因与模因的感染。模因的传播速度是很快的。当然我可以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天主教教会也是一个非常要命的组织,因为当时的天主教会是法西斯主义的盟友,所以也就成了一家肮脏露骨的最危险教会。但现在我并不会主张教皇是最危险的宗教权威,因为显而易见伊斯兰教才是目前最危险的宗教,原因在于伊斯兰教没有教皇,无法通过发布教皇敕令来阻止教徒的行为。但是我依然要说犹太教才是一切问题的祸根,

          哈:但是之所以说犹太教是一切问题的祸根,是否只是因为穆斯林对某一片土地特别执着而已呢?假如穆斯林根本不关心巴勒斯坦,我们尽管可以听任犹太定居者在这片土地上召唤弥赛亚,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在于双方在争夺同一片地产,双方都有错。但之所以二十万名定居者有可能引发一场全球冲突,是因为至少有十亿人非常关心这些定居者能否拆毁阿克萨清真寺。

          希:这是他们的梦想,因为他们相信地球上的某一块区域比另一块更神圣。着是全世界最疯狂、最不理性、最下流的信念,只要有少数几个人持有这种信念并且具有将其变成现实的力量,就足以引发一场文明级别的冲突。我很担心文明本身能否幸存下来。如果我们能挺过这场冲突而不至于遭受核武器对轰,那就算很走运了。

          哈: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题目:我们最大的希望与恐惧是什么?你认为我们的子女这一代人能够合理地实现怎样的目标?你认为我们的赌注有多大?除了单纯的批评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能否采取哪些切实的措施?假如现在给你十亿美元,你能用这笔钱引发怎样的显著思想变革呢?

          希:我觉得在政治层面我们站在输家一边,在智力层面则站在赢家一边。在目前的时代精神之下,如果我们声称或者不介意别人声称我们开启、推进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赢得了一场遭到忽视太久的争论,恐怕并不算太过自负。至少在目前的美国和英国确实是这样。但是从全球角度来说,我们依然是岌岌可危的绝对少数,即将被神权统治的力量压倒。

          哈:这么说你不看好我们的未来了?

          希:不,我认为神权统治不仅要压倒无神论,还要摧毁人类文明。很久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这也是我与道金斯教授最大的分歧所在。我认为美国82空降师与101空降师才是保护世俗主义的真正斗士,他们正在对抗我们的主要敌人。在世俗主义者当中这一理念听上去非常古怪,简直就像哄小孩的童话一样。但是在我看来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只是因为美利坚合众国具有对抗神权统治的意愿,世俗主义才有一线生机。我们之间的讨论在这层意义上根本无关紧要,

          哈:如果真是为了捍卫世俗主义,那么我们恐怕还要死更多人,尽管未必是在伊拉克。我们可能需要82空降师出于同样的公开目的在另一个地点打另一场战争。

          希:对此你有所保留也很正常,我很乐意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但是在原则上承认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道:不幸的是我们的时间已经到了。

          希:我们的录像带也用完了。

    • 家园 Anna Deavere Smith:四名美国人的独白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R8SwPmCFd4

      小时候我爷爷送对我说,一句话说多了之后,就会影响你的为人。我小时候生长在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的马里兰州巴尔的摩,从小我就接受了爷爷的理念。长大以后我带着一台录音机走遍了美国各地。我觉得如果我能够复述别人的言语,也就能够吸纳美国的精神。沃尔特.惠特曼是我的榜样,当年他也想要吸纳美国的精神,结果美国精神却吸纳了他。

      接下来我要向大家呈现的四位角色是我从这些年来采访过的几千人当中挑选出来的。大家都还记着播音员老头Stud Terkel吗?我觉得我很应该向他请教一下美国历史上的决定性时刻是哪一个。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吧:“我生在1912年,泰坦尼克号一沉底我就生出来了。从来就没有造过这么大的船,结果让冰山蹭了一下就沉底了。一下子就沉底了。大船沉了,我也生出来了。你说说二十世纪可是多带劲呢?”

      以下就是他对美国历史决定性时刻的回答。

      “决定性时刻?哪儿来的什么决定性时刻?根本就没有。广岛肯定不算。我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决定性时刻。套用水门那帮孙子的话,如今的局面都是一步一步滑下来的,一点一滴搅和在一起才有了如今的道德滑坡。”

      “咱们现在科学技术是越来越多了,人情味却越来越少了。我跟你说个事吧。亚特兰大机场特别先进,一进大门就有小火车把你送到停机坪上,好让你飞到天南海北去。这些火车可好啊,又快又安静,效率又高。车上有个报站的声音,是人在说话。过去我们让机器人学人,现在正好倒过来了,反而要让人去学机器。‘一号停机坪:奥马哈,林肯。 二号停机坪:达拉斯,沃斯堡。’火车就要离站的时候,一对小两口冲了过来,车门眼看就要关上了。这个声音毫不磕巴地接着说道:‘由于有乘客上车较晚,本车延迟30秒到达。’这时候车上的所有人都在恶狠狠地瞪着这小两口,两个年轻人上车以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简直就好像等着被钉上十字架的囚犯一样。”

      “上车之前我刚好喝了两杯酒,为的是安神。于是我就学着报站员的调门喊了一嗓子:‘乔治.奥威尔,你该上车啦!’平时我讲这个段子总能逗笑一帮人,可是车上一个人都没笑,完全是一片沉默,一车人全都瞪着我。然后我就陪着这两口子一起抬不起头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车上有个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这位母亲是应该是从西班牙来的,因为她跟旁边的旅伴说西班牙语。我就凑过去,拿手捂着嘴——因为我当时喘一口气就有五十度——问这个婴儿:‘先生或者女士,你对人类种族有什么看法?’婴儿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就咯咯地笑了出来。我说:‘谢天谢地,咱们这里的人味儿还没丢光呢。’”

      “但是如今的人味儿真是越来越少了,所以你一定要留个心眼儿,不能想当然地以为正统的道理就一定讲理。你知道马克.吐温为什么这么伟大吗?咱们现在把马克.吐温捧得这么高,可是却不去认真翻翻他写的东西。《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看过吧,还记得木筏上那一幕吗?哈克就是个不识字的小孩子,没有文化,可是却有一颗天生的善心。当时的正统道理还有法律规定黑人不是人,而是财产。哈克和一个名叫吉姆的黑奴一起乘坐在木筏子上。哈克听说吉姆打算从某个妇女那里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偷偷接出来。哈克心想:‘这可怎么办呀?那个女人从来没害过我呀,他这是要偷别人的东西啊,这可是坏事情啊。’就在这个时候,两个捕奴猎人追了上来。‘筏子上有人吗?’‘……有啊!’‘是黑人还是白人?’‘……白人!’然后他们就走了。哈克心想:‘不好了!不好了!我撒谎了!我办了坏事!可我为什么感觉这么舒服呢?’”

      “哈克生下来就有善心,只不过都被埋起来了。所以我说人情味儿正在消失。你问决定性时刻,我觉得美国历史根本没什么决定性时刻,都是一点一点小事儿累积起来才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我们把鸡毛蒜皮当成了新闻,对别人的痛苦却越来越不关心了。内布拉斯加有个作家名叫Wright Morris说得好,‘我们现在交流越来越多,交心却越来越少了’。行了,不多废话了,我还约了心脏病医生看病呢。”

      谈到勇于冒险,我接下来要扮演一个谁都不喜欢的人。 大多数演员都希望扮演讨人喜欢的角色。当然未必总是如此,但是这种想法确实存在。尤其是到了TED大会这样的场面,我一般都喜欢走励志路线。不过既然说到勇于冒险,我要模仿一个我从来没模仿过的人,因为她太讨厌了。实际上刚才在后台还有人叫我把她的戏份去掉。我之所以模仿她是因为我认为冒险在眼下的场合是好事。不过“冒险”这个词还有其他含义,“天性”这个词也是一样。什么是“天性”呢? Maxine Greene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和Studs的岁数差不多,还是一个显赫哲学组织的领导人。我问她还有哪些事情是她不知道却依然想要弄清楚的。 她说,“就我个人看来,我总觉得在见到我的大学校长时我还要行屈膝礼,而且我仍旧感觉要为男同事端咖啡,尽管我比他们的年龄都大。从智识层面来说,我对于消极想象的理解还不够。 9.11事件显然告诉我们有一整片领域尚未得到研究。”所以接下来的表演主题是消极想象,希望能让大家思考一下天性是什么,天然是什么,风险又是什么。这段录音素材来自于马里兰女性管教所,我做的就是一字不漏地将录音演出来。我给这段话加了个标题,因为我觉得人们的言语其实就是有机的诗歌。这段话的标题是“她嘴边的镜子”, 主人公是一个叫做Paulette Jenkins的囚犯。

      “所以吧,我就学会假装没事了。因为我不想让外人知道我家里能闹出来这种事。我想让外人都觉得我们家挺好。我们家什么都不缺,可是我的孩子该遭罪还是要遭罪。家里就算不愁吃穿,他们还是整天担惊受怕。 我整天扯谎,因为孩子们总是鼻青脸肿的,到最后我都没话说了。然后他连我都打。不过我才是家里的噩梦。我对不起我的孩子们,因为我眼看着他们挨打这么久都没反应。”

      “不过Myesha死了的那天晚上,情况简直糟糕透了。那以前的情况就越来越糟糕,直到有一天我们拿完毒品回家, 他对Myesha大发脾气,使劲揍她,把她塞进浴缸里用皮带抽。他用皮带是因为他有个特别变态的想法,总觉得Myesha当时正在操她弟弟,一边操一边摸索,反正这就是他打人的借口。我现在讲的是她死的那个晚上。”

      “反正他把她扔进了浴缸里, 我当时和孩子们在卧室里。在这回事以前四个月,Myesha死以前的四个月,我以为我可以治好这个男人。于是我给他生了一个孩子——真是疯了——想着如果他有了亲生孩子,他就会放我的孩子一马。可是没用啊,全都没用。 于是我有了三个孩子,Houston,Myesha和Dominic——我进监狱的时候他才四岁呢。”

      “刚才说了,我在卧室里,听见他把她拖到浴室。然后他——他——每次他一动手都会把她撂倒在地上。然后他拽着她的头往浴缸上撞,撞了一下又一下。 我能听见,但是我却一动都不敢动。我没有动。 我甚至没有去看看到底怎么样。 我只是坐在那里听着。 然后他把她拖到了走廊说,‘坐着别动’,于是她就在那里坐了大概四五个钟头。然后他说‘起来’。 于是她起来了,然后她说,‘我看不见了’。 她的脸全都青了,眼睛全都黑了,头已经肿得大了一圈。 我跟他说,‘让她去睡吧’。他就放她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她就死了。 他去叫她起床上学,然后他就慌了。 他说,‘她没气了!’ 我马上就知道她已经死了。我甚至不愿承认她已经死了,于是我拿着镜子放在她嘴边上——什么都没有,镜子上没有水汽。 他说——他说——‘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说,‘你得帮帮我!’于是我就答应了。”

      “这么说吧,我这么多年来不停地保密, 我都习惯了,只要继续保密就行。于是我们走到路上告诉警察她走丢了, 她失踪了。我们告诉保安说她失踪了,尽管她根本没有失踪。 我们告诉了保安她穿什么衣服,回家以后就把她打扮成了那个样子。我们跟保安怎么说的,就给她怎么穿的。”

      “然后我们带上婴儿和我的另一个孩子,然后我们就开车出门,大概去了95号公路。我当时都已经麻木了。 然后我往后视镜里一看,发现他把她正好摆在马路牙子上。那可是我的孩子啊,我竟然让她变成这样了。”

      这就是关于消极想象的调查结果。 (掌声)

      当我手拿录音机开始这项“在路上:寻找美国人物”的计划时,我以为我要走遍整个美国,探索形形色色的人物——骑牛者、牛仔、养猪农,乐队领队。不过我在种族关系上我遇到了点麻烦,因为我的首次演出的题目就是种族暴乱。我亲身经历了两次种族暴动, 其中一次是在洛杉矶。下一个片段就取材于这段经历。 因为这段素材让我对种族关系有了最透彻的了解。这个片段在我的众多录音当中就像咏叹调一样突出。

      大家都知道洛杉矶暴动的起因是四个警察暴打了一个叫Rodney King的黑人。录像机拍摄下了这一幕并且在全世界广为传播。 所有人都认为四个警察肯定会进监狱,但是他们没有,于是就引发了暴乱。而且许多人忽略的是,当时老布什总统还授意进行了二审,审判结果是两个警察进了监狱, 另两个警察被宣无罪。我当时就在审判现场。审判结果公布之后,人们在街上欢呼雀跃。因为他们担心会有另一场暴乱。 而改判的结果使得积压的喜悦爆发了出来。

      但是有一个群体却高兴不起来——韩裔美国人。他们的商店在暴乱中被烧成了白地。 接下来的这位女性,Young-Soon Han女士,极大地加深了我对种族的认识。 她也问到了Studs曾经谈到的问题:正统的道理究竟是否可信。在这段独白中,她不惜质疑了正义的定义。 我给这段独白起的名字是“吞食苦果”。

      “我曾经相信美国是最好的国家。我——我在韩国看过许多好莱坞电影,里面的美国都特别繁华。在电影里我从没看到过穷人与黑人。直到1992年,我还相信美国是最好的国家——我始终相信,不能因为我是受害者就不相信这一点了——不过在1992年底,社会这么乱,财政问题这么多,人心这么不好讲,那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韩裔完完全全被这个社会抛弃了。我们什么都不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该被抛弃呢? 我们没有免费看病的资格,没有救济粮票,没有补助金,没有福利,什么都没有。许多从不工作的非裔美国人都能得到一丁点糊口吊命的补贴,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因为我们有车有房,我们就要支付高额的税金。我去哪找公平呢?”

      “好。好。很好。好得很。也许很多非裔美国人都认为这次审判是他们胜利了。在审判结束的那天早上,我坐在这里看着他们,一整天他们都在狂欢庆祝,整个南部中心区,所有的教堂,他们都在说什么‘这个社会终于实现了正义!’那么我们这些受害人的权利呢? 他们的权利都是通过糟蹋无辜的韩国商人才赢来的。”

      “他们对于金博士非常尊敬,我也一样。他是黑人社会的唯一楷模,我才不管什么杰西.杰克逊呢。金博士倡导的是非暴力,非暴力——而且他们似乎都同意这种精神。那么1992年呢?他们毁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啊!用这样的方式争取权利也算是正义吗?我反正是不服。”

      “我就这么憋屈地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喜气洋洋的样子。不过我还是为他们高兴,真心的。至少他们赢了一回。就让我们先忘掉受害的韩裔,还有被他们糟蹋了的其他受害人吧。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为了自己的权利斗争了两个多世纪。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他们以前的牺牲,我们其他少数群体——墨西哥人还有亚洲人——在主流社会兴许还要吃更多的苦头。所以我才理解他们,所以我对于判决结果的感觉才这么复杂。”

      “可我还是希望——我希望——我希望我也可以成为欢乐人群中的一份子。我希望我可以和黑人们生活在一起。但是暴乱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大火还没灭呢,火头还在呢,随便什么时候都会再烧起来的。”

      这就是Young-Soon Han女士的独白。 (掌声)

      我之所以在舞台上不穿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有时候我真的要穿上独白角色的鞋子,实实在在地穿着别人的鞋走两步。 我告诉过大家,在1979年我想我应该去四处探访,寻找骑牛人和猪农民或者这一类人。最终我在两年前找到了一个骑牛人。 我一直去看他的竞技表演,我们的关系很不错。我之前做过一场关于共和党大会的专题演出,他就是那一次的主角。 他是共和党人,我不打算公布我的政治倾向。不过以下的独白来自我亲爱的Brent Williams,独白的主题是“坚强”的意义,如果有人想知道坚强是什么意思,不妨听一听接下来的独白。

      “噢,我是个乐天派。我是说我基本上是个乐天派。 我老婆Jolene的娘家人总是说‘你老头根本是个废物,他这一辈子净走背字来着。’但是就算当年那头牛踩了我的肾的时候我的肾也还挺好,本来差点儿就保不住那个肾了。所以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废物, 我觉得我运气不错。”(笑声)

      “而且这么好玩的事情还出过好几次。有一回我去医院做CAT扫描,看到一本《读者文摘》——好像是2002年10月份的——里面有一篇文章叫做《通向幸运的七条道路》,上面说到‘如果你想要走运, 那么你必须要生活在积极的人中间。’简直是扯淡。我跟我老婆告诉你想要来采访我,她说;‘人家说啥你就信啥?人家就是装装好人算了。她才不来呢。’然后你把电话打到我家里,她就去网上搜了你的信息,然后她就说,‘人家是大知识分子,人家问话你答得出来吗?’ (笑声) 她还说‘你趁早别给我丢人了’,因为我从没上过大学,也不会讲太专业的什么东西。 我说,‘你看人家和我谈了四个钟头,要是我不说话,她也不会费劲跑过来。’”

      “自信?噢,我认为骑牛更需要决心而不是自信。自信就是说在你知道你能骑那头牛之前就已经骑过它了。自信就好比傲慢,不过是好的那一类。 但是决心是另一回事知道吧,就是‘规矩狗逼操,抓住牛犄角’。” (笑声)

      “这是Tuff Hedeman,在电影《8秒钟》的话。 知道吧,Pat O‘Mealey在我小的时候经常说,‘小子,你比别的孩子更不怕挫折。’不怕挫折和决心是一回事。决心就是说你要一直坚持骑在牛上面,就算牛在地上打滚你也不能松手。决心就是说你要一直骑下去,直到牛把你放倒为止。”

      “自由?自由肯定就是骑牛。美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想应该还是骑牛吧。 我是说你看我们这帮人都是一家子,互相交朋友,互相握手,相互摔跤。我们不分彼此,你给我的信用卡缴费,我给你的车加汽油。 我们一起骑牛一起吃一起睡。我都想不出来我最后骑牛那天是什么样。我是说我会没事的知道吧,我有自己的农场里面什么都不缺。但是我真不愿意想那一天。 知道吧,我想就应该像是——就好像我哥哥死了的那天一样吧。”

      “坚强?噢,我们在犹他州的西约旦碰上过一头公牛隔着铁栅栏就给我脸上来了一下,把我的脸都顶开花了。于是我只能去医院,医生把我缝了起来,还弄直了我的鼻子。那天晚上我还要再骑一场,所以我不让他们给我用麻药还是什么的。于是他们把我的脸缝好,然后把鼻子弄直。他们从我的鼻孔眼里插进去两根杆子一直往上扎,就好像要从我的头顶上顶出来一样。别人都说我本来该死的,可我就是没死,我想可能是我比较能忍疼吧。(笑声)不过也有好消息,自从他们用杆子把我的鼻子弄直以后我的鼻子就通气了。自从高中骑牛摔断了鼻子以后我的鼻子一直不通气来着。”

      谢谢大家。 (掌声)

    • 家园 90-Atul Gawande:论教学与教练的区别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abtGPVVihA

      面向一群教师谈论教学问题多少让我有些尴尬,这话必须说在前面。我之所以开始写作与研究,正是因为我想要理解你们的工作。当初刚刚开始写作与研究的时候,我本人也是一个正在受训的学员。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我希望我的业务水平能够超越胜任的档次。我想理解究竟应当如何逐渐掌握我所做的事情,甚至有朝一日达到精通的程度。因此我想理解,仅仅胜任某事的人们与精通此事的专家之间有什么区别。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跟踪调查那些现在各个领域达到精通水平的人们。我发现他们并不比别人更聪明,也并不是天才。相反,他们在我看来是一群深刻理解了自身固有缺陷、工作体系固有缺陷以及怎样克服这些缺陷的人们。我就是这样开始了写作。住院医生做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向《纽约客》投出了第一份稿件。我真没想到这篇稿件居然发表了,更没想到这种题材居然真有人感兴趣。我很幸运,因为我所关注的题材也在很多其他人心中产生了共鸣,以至于教育中心今天居然专门请我来讨论教育问题。那么我就冒昧说两句。

      很多人都认为“胜任”与“精通”之间有一定的距离。很多行业都未必如此。只有当一个行业的复杂性达到一定程度时才会出现这种距离。越是困难的任务越能区分胜任与精通,简单的任务则不行。假如给你三张牌,让你数清一共有几张,那么胜任与精通之间的差距并不很大。但是假如你要给七年级学生上课,或者做手术,或者维护某人的健康,或者经营政府项目,或者自己创业,那么这个差距就很大了。这正是复杂性的特色。实际上复杂任务会形成一条曲线。对于我们这些医疗行业的从业者来说这一点尤其考验人,因为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公众监督,我们要向其他人承诺我们将会做到什么。

      胜任与精通之间的差距之所以令人不安,首先是因为这个差距的确存在,其次是因为这个差距的体现形式往往不符合人们的预期。在我们这一行里面,最优秀与最糟糕的从业者之间的水平差距的确非常大。全体医生的水平分布是一条钟形曲线,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呆在中间,这就是复杂性活动的天然模式。但是公众的期待却不一样。他们认为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培训与相当程度的实践之后,这张图像看上去应当呈现出曲棍球棒的外形。大多数从业者都应当汇聚在精通的右端,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左端。如果我们想要提升教学水平或者医疗质量,只要解雇那些拖在后面的少数人就行了。可是在钟形曲线当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达到了优秀的程度,而且他们将其他人都远远抛在了身后。无论是对于一般公众还是对于从业者来说,这个图像都让人非常不放心。

      我们可以在外科手术领域以及许多其他医学领域发现钟形曲线的范例。比方说肺炎护理,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诊治这种基本疾病,可以说驾轻就熟,可是医生的表现依然能分为极好与极差,绝大多数医生都源于两者之间。再比如说疝气手术。这是所有外科手术当中最简单的,术后第一年的复发可能性大约是5%。不过我听说多伦多有一家号称疝气工厂的Shouldice 医院,将这个简单的小手术变成了一门艺术。这家医院的疝气手术术后一年内复发率只有0.5%。至于在糟糕的另一端,我听说美国有些医院的疝气手术复发率可以达到25%。

      不过我本人最感兴趣的疾病是囊肿性纤维化。这是一种基因病,患儿会在年龄很小的时候就出现发病症状。这种病症无法根除,只能缓解症状。在我开始研究的时候,病人的平均预期寿命是35岁。我之所以对囊肿性纤维化感兴趣,是因为这个领域的医学实践完全符合我们心目中的理想模式:研究基金会、病人与医生共同合作;病人的父母组织起来,在全国建立了117个护理中心;各个中心的护理团队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们树立了完善的标准化行动指导,提供了最好的护理实践。他们落实了护理事项的检查清单。他们让公众监督自己的护理结果,你可以在网上查询护理你的子女的中心表现如何,该中心收治的病人的平均存活年龄是多大。你可以检查该中心患儿的平均肺功能与体重数值——患儿身体健康的两个主要标准。按理说这些机制可以让每个人都提升到精通的水平。实际上我们也确实取得了令人侧目的进步。我们现在已经将囊肿性纤维化病人的平均存活年限从6岁提升到了35岁。但是就算这样钟型曲线依然存在。表现最好的护理中心的患者预期寿命是47岁,最差的护理中心的患者患者预期寿命则是二十五六岁左右。所以问题在于这一差距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

      我去了一家中等水平的护理中心,我想看看他们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对。我去了辛辛那提大学儿童医院。从硬件条件来看,这所医院不应当处于中游,可是他们的实际表现却低于平均水平。这所医院是美国排名前十的儿童医院。医院里的囊肿性纤维化治疗项目负责人是学科领头人之一,如今通行的许多治疗规程都是他最先提出来的。这所中心就相当于教育界的政府特许学校。但是看看数据的话,这里的患儿预期寿命却没有跟上外在条件。我原本以为这家医院只是名声在外,但是从业人员的水平却不太好。但是我在这家中心却见到了一群极为尽职尽责的人们。医院里一共有250多名囊肿性纤维化患儿,每一位医生都能将每一个患儿的情况倒背如流。医生与患儿家庭联系密切,患儿家庭对医疗团队也充满信任。在我看来他们采取了一切需要采取的手段。我去的时候医院里正在为患儿集体接种流感疫苗。许多儿科医院在接种疫苗的时候往往都有疏漏,但这里采取了各种手段保证每个孩子都得到接种。

      接下来我决定要去水平最高的医院看看。这些医院肯定有什么秘密药物,要不然怎么解释这些医院的表现这么好呢?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也许送到这些医院里的患儿的身体状况原本就更好,毕竟囊肿性纤维化变异的种类本来就很多。用教育来打比方,或许这个教学项目的参与儿童家境普遍较穷,那个项目的参与儿童家境普遍富裕,所以才会有结果的差别。也许这个中心里病情较轻的患儿数量更多呢。对于囊肿性纤维化来说,最严重的变异名为delta-F508。这家中心是明尼苏达大学Fairview医院中心,主管人是沃伦.沃里克。由于这家中心的名声传播广泛,许多病情最重的孩子都来到了这里,以至于这家中心具有delta-F508变异的患儿比例显著高于其他中心。但这里的表现依然比其他中心都好。来到这里之后我让沃里克医生向我展示这里的规章,他向我展示了与其他中心完全相同的做法。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药物,他们遵循着同样的护理规程,但是他们的结果却非常不同。

      我不知道沃里克医生究竟做了什么不一样的事情,于是我旁听了他的一次门诊,并且体会到了病人在这里的感受。病人在这里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我必须用一个事例跟你们讲清楚。这天早上的病人当中有一位名叫吉奈尔的十七岁少女。她在6岁那年被确诊患有囊肿性纤维化。她这次是来进行三个月一次的例行体检。她染了一头披肩黑发,涂着浓重的眼影,眉毛上穿了眉环,鼻子上打着鼻钉,舌头上打着舌钉,两只耳朵上穿了好几个耳环。她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七十六岁的沃伦.沃里克医生坐在另一个角落。他身材高大,略显驼背,衣着落伍,看上去就像一个出身英国的知识分子。他穿着粗花呢外套,手背上布满老年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吉奈尔聊天。

      “最近怎么样啊,吉奈尔?”

      “还行。”

      “学校怎么样啊?”

      “还行。”

      “你的身体怎么样啊?”

      “还行。”

      “那么我们来看看你的肺功能图表吧。”然后他就拿出了一套图表。顺便说一句,肺功能是关键性指标,因为这种疾病会在肺部积累类似胶水一样的粘稠分泌物,病人必须依靠药物与理疗来保持肺部的正常功能。图表显示吉奈尔的近期肺功能情况有一定波动,数值在109%到90%之间摇摆。换句话说,她的肺功能在最好的时候比健康儿童的平均水平还要高出9%。我在辛辛那提大学儿童医院见过同样的表格,我很清楚这些小幅下挫是不可避免的,毕竟测量本身也并不完全精确。但是沃伦的工作方法却并非如此。

      “为什么你的数字在这里下跌了呢?”

      “我不知道。”

      “这几天你感冒了吗?”

      “没有。”

      “发烧了吗?”

      “没有。”

      “咳嗽了吗?”

      “没有。”

      “你觉得出了什么问题呢?”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错过了治疗呢?”

      “没有。”

      “一次都没错过吗?”

      “偶尔错过了几次。”

      “偶尔是什么意思?”

      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从吉奈尔嘴里把实话掏了出来。原来过去三个月她一次理疗都没有做过。

      “你为什么不接受治疗呢?”

      他看上去并不意外,也并不生气,而是完全的好奇。就好像他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一样。他继续追问道: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妨碍了你接受治疗呢?”

      “我不知道。”

      “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吗?”

      “我——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于是沃里克医生决定采取新策略,也就是把我抬出来。他转向我说道:

      “囊肿性纤维化病人很有趣。他们都是优秀的科学家,总想做实验。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他们解释实验结果。这次吉奈尔做的实验就是停止接受治疗。结果怎么样呢?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来看看数学结果吧。”

      说着他拿出一块很旧的黑板。

      “假如你患有囊肿性纤维化却不接受治疗,那么在任何特定的一天里你因为肺病而住院的可能性有多大呢?这个概率大概是0.5%。假如你患有囊肿性纤维化但是接受治疗,那么在任意一天因为肺病住院的可能性大概是0.05%。如果只看一天的结果,这两个数据差距不大,基本上你的健康在任意特定的一天都有100%的保障。但是在为期一年的时间里会怎么样呢?”——他的数学功底令我非常钦佩,因为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指数运算——“假如你坚持接受治疗,那么整整一年不进医院的可能性是83%。但是如果你从不接受治疗,那么一年之内不住医院的可能性就只有16%。”

      然后他说:“吉奈尔,你想怎样一辈子保持健康呢?你要怎样才能活到老年呢?我没有答案,我只有统计数据。”

      这段话让我看清了他的世界观以及他为什么如此精通本行的原因。所谓卓越并不是好与坏之间的区别,而是精通与胜任之间的区别,也就是99.5%的成功率与99.95%的成功率之间的区别。很多行业都要面对同样的问题。假如你为红袜队打比赛,那你就要接住对面飞来的棒球;假如你为Fedex送快递,你就要递送隔夜包裹;假如你是做芯片,你就要保证芯片的合格率。教师与医生的工作也是一样,不同之处在于这点差别在我们的行业当中能够影响到他人的生活乃至生命。而沃里克医生决定为了吉奈尔将这点差距填补上。

      首先他要深入了解吉奈尔的生活。他发现吉奈尔的生活很丰富,有很多事情都会牵扯她的精力,让她不能及时接受治疗。比方说放学之后她要去打工,因此晚上回家时间很晚,来不及吃药,也来不及使用雾化呼吸器或者穿着理疗背心。此外她还认识了一个二十二岁的新男朋友——沃里克医生认为她现在找男朋友实在太早了(笑声)——于是她放学之后就去打工,下班之后就去男朋友家,总之就是不回家。此外学校里也制定了新规矩,不允许患病学生不能自行服药,而是要将药物送到医务室,由医务室的护士监督服药。她一天要吃两次药,早上一次中午一次,而且她很不愿意每天去两次医务室,于是她就逐渐不去了。“太麻烦了,”她说。

      于是沃里克医生与吉奈尔达成了协议。“我要你每天放学之后回家接受治疗,我可以跟你的老板商量一下,让他提前放你回家。然后我还要你提供一位闺蜜的电话,并且允许我通知这位闺蜜督促你按时吃药。”——显然这一招对付青少年很管用——“至于在学校里吃药的问题,把最重要的药物随身携带,在你方便的时候吃下去。”

      一听这话吉奈尔瞪大了双眼。

      “他们肯定不允许啊,”她说。

      “别告诉他们不就行了?”(笑声)

      这样一来沃里克医生就将自我照顾转换成了叛逆之举而不是循规蹈矩的行为。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到医院里住几天,接受一下密集治疗,把你之前失去的阵地夺回来。”

      “今天吗?”

      “是的,就是今天。”

      “明天行吗?”

      “我们已经错过很多了,吉奈尔。我们要及时承认失败。”

      话说到这里吉奈尔哭了出来。

      我花了很多时间来考虑沃里克医生对待吉奈尔的方式以及他在职业生涯当中对待其他病人的方式。在我看来,他与其他那些成功应对复杂任务的人们有几项共通之处。首先,他确信自己的任务具有道德意义。他当然有职业目标,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具有怎样的道德内涵。对于他来说,职业目标就是让这个孩子活到老年。当然他不可能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所以他必须教会她照顾自己。

      第二点,他意识到想做到这一步需要极其勤勉。我所谓的勤勉就是细节决定成功的意思。复杂任务的特质之一在于任何一点细节都能以非线性的方式导致极其显著的后果。少吃一剂药的结果很可能就是一年内入院的可能性是83%而不是16%,此后更有可能可能根本活不到预期年龄。我听过传奇篮球教练约翰.伍登的故事。他为UCLA校队执教期间曾经在十一年里拿了十个NCAA冠军。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成就。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他会教导每一位第一天入队受训的大一球员如何穿袜子。他会亲自示范,脱掉鞋袜,然后再将袜子以正确的方式穿上去,也就是把袜子卷起来,顶着大拇脚趾,然后一点一点拉上去,裹在脚后跟上,并且完全贴住小腿。他让每一个学生都一点不差的将这只袜子穿上去,然后在另一只脚上再重复一遍。他这样做有两个理由。首先,假如袜子穿的不平顺,脚上就会打水泡。假如脚上磨出了水泡,不仅会终结这个赛季,还会危及下个赛季。其次,他想让学生们理解细节造就成功。

      沃里克医生展现出来的第三项特质是创意。所谓的创意指得就是他能用各种方法来解决吉奈尔问题,比如让她的朋友来监督她或者劝说她偷偷吃药。但是他所从属的医疗机构每年要整治三百多个囊肿性纤维化患儿,就算他坚持这一套做法,他的同事们的表现也依然会分布在钟型曲线的两边。因此他还推出了一套同样富有创意的做法。他每周周二都会召集同事们开会,医生与社工要聚集在一起讨论他们在这一周将要接触的每一位病人。这种做法我在其他医院里从没有见过。他们会在会议上交换各位患儿的肺功能与体重数据,并且分析每一个可能的问题。他们的数据为什么变糟了呢?他们为什么住院了呢?为什么他们要请一周病假呢?假如沃里克医生在会上发现某个护理计划还有在他看来可以改善的余地,一定会及时提出。并非所有的医生都认同这种做法。有一位医生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很讨厌被人指手画脚。但是其他人对这套做法却非常投入。这家医院已经整整十五年没有出现青少年病患死亡病例了,这个成绩在全国的医疗中心是绝无仅有的。

      我最喜欢的一篇论文出自S. Gorovitz与 A. MacIntyre之手。他们的研究对象是人类失败的本质。他们在文中认为,人类失败有两大原因。首先是无知,也就是成功所必备的知识尚且还不被人类所掌握。其次是无能,也就是某一位或者某一群人不能将知识运用在实处。我尤其感兴趣的是这两个问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时代如何产生影响。几千年来,人类社会一直生活在无知当中。我们不理解物理世界,不理解生理机制,不理解如何教育人。但是自从二十世纪以来,我们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经验、知识与科学。我们在很多情况下都知道糟糕的做法是什么,有时候还知道最好的做法是什么。无知的问题依然存在,比方说我们不理解经济运行规律,不知道老年痴呆症的病因,不知道如何让初中生主动学习。但是钟形曲线顶端的人们也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知识与经验,只不过这些知识与经验并没有有效地转化成实际行动。从业者的表现就像新科技与新发现一样重要。

      我们的问题是如何复制那些曲线右端的人们的行为,如何让更多的人们成为沃伦.沃里克,怎样改变曲线的形状。在我看来关键就在于教育,教育的目的就是回答这个问题。假如没有教育,人们的能力只会随机分布在曲线的各个位置。教育的功能就是改变这条曲线的形状。我们目前的教学方法很有趣。教师与医生的培养都遵循教学模式。我们都要在学校里待很长一段时间——医学生上学的时间尤其长——然后你就毕业了。理论上来说,你已经赢得了参加实习并且积累经验的资格。从那之后你的职责就是继续不断提升自己的水平。自然这是一辈子的任务。培训体系的责任不仅仅是在此时此刻教给你知识,还要教会你自学的能力。这种做法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果。茱丽亚德音乐学院就是用这种方法培养音乐家的。茱丽亚德的毕业生们全都积累了一万小时练习时间,此时他或者她还并不算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小提琴家,但是至少已经具备了实现伟大的能力。这种培训方式的核心就在于自我完善与自我提高。运动员则遵循截然相反的模式。运动员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已经尽善尽美,不过他们将如何进步的问题交给教练去操心。他们在整个职业生涯当中都会雇佣教练,就算拿到了冠军他们也不会解雇教练。他们觉得他们依然需要教练的帮助。根据运动员的世界观,教学模式对于人类自我完善能力的看法非常幼稚。他们相信没有人能够单凭一己之力达到并长期维持最佳状态。

      我不确定是否应该相信这种说法。我是一名医生,我属于非运动员的阵营。所以我决定采访几位业内高手,问问他们如何达到了如今的水平。我给小提琴大师伊扎克.帕尔曼去的电话,他居然真的回电了——“我是《纽约客》记者”这句话还是很管用的,现如今光说“我是哈佛毕业生”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我问他为什么器乐演奏家没有教练,而棒球投手却有教练呢?他说:“我不知道,但我认为不用教练的做法是错的。”他从来都有教练。他的教练就是他的妻子。他与妻子当年是茱莉雅的音乐学院的同学,毕业以后他的妻子放弃了职业演出生涯,一心一意辅导他。每次他表演的时候,她的妻子都会坐在观众席上评估他的表现。演出结束后他问妻子自己表现如何,她总会说“非常好”。几个钟头之后或者等到第二天她才会说:“你知道吗,你的哪个小节听上去有点生硬了……”演奏音乐的最大挑战就是听清楚自己的声音。演奏小提琴的身体动作与投入心态会妨碍你准确地辨识自己的演奏效果,因此在四十多年的表演生涯当中他的妻子一直担任他的备用耳朵,他相信这正是他的成功关键。

      这是一位世界级艺术家更上一层楼的方法。至于我们这些只想尽力而为的普通人又怎么样呢?我们要怎样才能更接近一点沃伦.沃里克与伊扎克.帕尔曼呢?让我感兴趣的事,教练现在已经打入了教学领域。研究表明,决定学生学习效果的最主要因素并不是班级人数,并不是考试次数,而是老师的水平。如今的政策制定者们惯于使用胡萝卜加大棒的做法,比方说解雇水平较差的老师,惩罚教学水平较差的学校,为教学水平较好的老师提供额外奖金,等等。其他人则认为要向老师提供教练辅导。加州的研究成果表明一般方式的专业人员培训没有效果。按照一般的做法,你参加一个工作室,学会教育数学或者英语的基本方法,然后你在模拟试讲当中采用这些方法并且接受评估,然后你回到自己的学校并且在实践中尝试这些方法。6个月之后的调查表明,老师们采用这些教学方法的比率还不到15%。另一个研究部门进行了同样的培训,但是他们派出一位熟悉这些教学方法的老师到受训人员的课堂上回访,观察这些受训老师的表现,并且在下课后对他们进行点评。这样做的次数不用多,一个学期也就两三次而已。6个月之后老师们采用运用新方法的比率达到了85%。这就是教练的力量,目前美国有200多家学校都采用了教练培训法。

      当然现有数据还不足以表明学生的学习质量是否得到了提高,于是我就造访了其中一家学校,想获得一点亲身体验。我来到了弗吉尼亚州阿伯马尔县的莱斯丽.沃尔顿中学,这座学校采用教练模式培训老师。有经验的老师可以选择接受教练指导,入职不到两年的新手老师则必须接受指导。我跟随一支教练队伍旁听了珍妮.克利策老师的授课。这位老师已经有十年教龄,教学科目是八年级数学。这节课的内容是简化根数。这并不是一件特别令人兴奋的课程,只是普通的课程,换句话说孩子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习根数。这堂课上她要让学生掌握三个极为抽象的概念:根数、完全平方数与因式分解。我觉得这项任务实在是太困难了,可是她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就做到了这一点。这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我根本看不出来她还有哪些需要改善的余地。但是教练总认为你还可以改进一点,于是在课后他们将珍妮的教学过程掰开揉碎又重新过了一遍。

      教学世界就像医学世界一样也存在着钟形曲线。你会注意到表现最好的人,他们是钟形曲线里的正向偏差。然后你就要分析这些正向偏差。分析内容包括课堂掌控能力,备课,时间管理,对不同学习风格的学生采用不同的指导结构。吉姆.奈特是堪萨斯大学教练中心的主管。他专门负责教育辅导老师的教练们如何观察特定细节,基本上就是提供了一张优秀教学方式的核查清单。清单上的问题包括:备课是否周密,是否尊重学生,与单个学生互动效果如何,与学生谈话水平高低,能否理解学生的实际进度。然后他们就会挑选出这名老师需要进一步加强的领域。

      人们正在辩论究竟让受训老师自己挑选需要加强的领域还是干脆告诉他们哪些领域需要加强。事实上老师都知道自己的优缺点。新手教师往往掌握不好教学风格,但是珍妮已经轻车熟路了。她更担心自己是否抓住了孩子们的注意力。此时已经是年末了,期末考试马上要开始了,她很担心自己现在是为了应付考试而教学,而不是为了照顾各个学生的进度而教学。教练说她的担心很有道理——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还说教室里至少有四名学生心不在焉,对这四名学生需要试一试不一样的教学策略。当教练将这四名学生的名字点出来时,珍妮说:“我觉得你是对的。”原来这所学校采用了交谈学习法,将两名学生分成一组,让他们通过相互交流来掌握知识点。这四名学生正好是两组,而且都是一男一女,很可能是这种安排妨碍了他们的交流。珍妮与教练组并没有将他们四个重新安排成男男女女两组,而是向他们教授了几条交流技巧。这一天珍妮还要另外再上三节课,她将这些技巧交给了其他学生,并且取得了很不错的结果。后来她对我说,每次接受教练指导都会发生这种事。“我自己能想到的进步方法都用过了。”事实上她曾一度觉得有些倦怠。对于她来说教练培训是极大的的改变。她的压力变小了,还觉得自己比以前效率更高了。在我看来她是一位很好的老师,而且我也的确看到了她的提高。

      今年是我成为外科医生的第十年。我也觉得我自己的本事都已经使出来了。在最初的三四年里年我能感到自己的水平飞速提高,然后我的进步就越来越慢。有时我觉得我已经很擅长我的本行了,但是我也意识到我进入了平原期。于是我去询问一位已经退休的同事,在我的培训期间他是我非常敬爱的老师。我问他愿不愿意回来观看我做手术。他的观察力很强,只看我做了二十分钟手术就挑出了好几个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的错误。一个半小时的手术结束后,我们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来回顾手术过程。他说:“当手术进行到某个阶段时,你习惯将右手手肘向上抬起,这个姿势很别扭。其实你只要动一动脚步,改换一下站姿就可以了。此外你还有视野狭隘的问题。”——神经手术的时候我们要带上放大镜,这一来我的视线就被局限住了,意识不到病人的其他反应,比如血压的下降——“你必须更密切地注意病人的各项生理参数,经常看一下仪器读数。而且由于你带上了放大镜,你并没有注意到无影灯的灯光在长达三十分钟的时间内没有照在正确的地方。”他还指出我错过了好几个让团队其他成员参与进来的机会,也错过了若干教育住院医生的机会。

      这套做法的效用很显著,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我经手的病人的并发症发作率降低了。我不知道这一点能否持续下去,至少在这一年里的复查结果表明情况确实如此。不过关键并不在于我本人的水平有没有提高,而是在于我的团队是否得到了整体提高。就好像沃里克医生希望提高整个中心的水平一样,我只是整个教学项目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

      教育孩子或者救治病人在很多方面都经历了相同的进化过程。哪怕只是与一两代人以前相比,如今的做法也已经复杂得多了。现在老师给八年级学生教授的数学概念足以让欧几里得想破脑袋。如今的医生说要诊治一万三千多种不同的病症。我认为各行各业当中最辛苦的就是教师与医生,培训水平最高的就是教师与医生,但是社会整体依然对这两个行业的水平感到不满。成本的钟形曲线与业绩的钟形曲线之间没有因果关系。许多花费最高的场所的业绩表现都只位于中游,表现最好的场所的成本往往也并不是最高的。我们全都是专家,我们每个人都只擅长整体工作的一小部分,却没有多少兴趣去考虑怎样将各个部分拼接起来。我们有很多了不起的人才,却未必有了不起的医疗与教育。无论是对于成本来说,还是对于接受服务的人们来说,这都是一场灾难。

      我们应当作为一个整体实现更好的效果。换句话说,每一位个人都不应当被落下,都应当对最终结果有所贡献。对于医生与老师来说这都是一个很痛苦的转换过程。老师不愿被学生打分,医生也不愿被病人打分。身为职业人士,自主作出决定并且受到尊重是我们最重要的职业价值。唯此我们才能感到自己得到了回报。但是在复杂系统当中,一名学生的表现并不取决于某一名老师的表现,而是取决于全体老师的表现。一位病人的健康也取决于几百人的共同努力。在复杂体系当中,我们依然在培养并鼓励人们成为独行侠,但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地勤人员。教练培训所彰显的价值观并不是自主自决,而是谦虚自律,团队协作。

      作为医生你肯定知道这些要求多么困难。但是我相信这样做的前景很重要。指引我们前进的北极星就是看到一切顺利的进展能够带来多么美妙的结果。当你看到一个学生终于想明白了以前想不通的概念,或者一位病人的身体得到改善的时候,那将会是你最满足的时刻。我们能够影响别人的人生,这是难能可贵的特权,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我感谢在座各位与我一起参与这项事业。谢谢。

    • 家园 89-希腊VS罗马?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k448JqQyj8

      主持:欢迎大家来到这个非同寻常的夜晚。我们大家都玩过这种比较高下的游戏。自从我上小学以来,我们家的人就喜欢这么玩,让普罗科菲耶夫大战肖斯塔科维奇,让托尔斯泰大战陀思妥耶夫斯基。今天晚上咱们玩点简单的:希腊大战罗马。对于紧跟时事新闻的观众们,我要特别指出今晚的希腊是古典希腊,罗马也是古代罗马。对我来说这一点很令我失望,因为我真的很想欣赏玛丽.比尔德为贝卢斯科尼辩护,鲍里斯.约翰逊为左翼激进联盟党张目(笑声)。我深切希望今天的听众里有不少希腊人与意大利人。哪位是希腊人或者意大利人请举手?太少了。我想知道今天的辩论能否改变你的原有立场。

      辩论精彩与否靠的是辩论者的智识火力。我们今天请来了两座军火库。一边是牛津出身,另一边是剑桥出身,两位辩手都出版了大量书籍,制作了大量电视节目,在各自的领域都钻研了很久。鲍里斯现在是伦敦市长,这座城市充满了无产阶级民怨,住房危机,以及背后插刀的政坛同僚,所以今晚他要为希腊辩护。今晚将会非常愉悦,我们的时间框架很紧,鲍里斯要首先发言,各位将会听到他选择的文献摘录朗读。然后玛丽要为罗马发言。然后两人将会进行直接辩论。到时候我们会宣布辩论开场时的意见统计。我们统计了各位进场时的意见,还要统计这一意见是否发生了变动。最后我们留下了充足的提问时间。提问只有三项要求:起立,等待话筒传过来再发言,尽量简短。长话短说,有请鲍里斯.约翰逊为希腊辩护(掌声)。

      鲍里斯.约翰逊(以下简称约):晚上好。毫不夸张地说,今晚论题的答案可以在史上最伟大诗歌的第一章第一句的第一个词里找到。这首诗可谓是西方文学的源泉。当然,这首诗就是荷马的《伊利亚特》。“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阿喀琉斯为什么如此火大呢?因为有人夺走了他的战礼,他的女友或者说女奴布里塞伊丝。是谁对他做出了这种事呢?一个跑得不如他快,武艺不如他高强,长得不如他帅的人,但是此人却能依靠权势夺走他的战利品。此人的权威来自所谓的神赐,因为他是一名国王。阿喀琉斯的愤怒不仅反映了一位骄傲个人遭到打击的自尊,还在这句诗里发现了精英政治在不尽人意的现实体制面前的愤懑。阿喀琉斯的反抗姿态成为了希腊文化精髓的标志。

      当你阅读早期希腊诗歌与哲学论述的时候——我经常这么做——经常会遇到反叛者、讽刺家与直言不讳之辈。阿喀琉斯毫不忌讳地痛斥他的主帅阿伽门农,“你这嗜酒如命的家伙,长着恶狗的眼睛,一颗雌鹿的心!”想象一下今天如果有人对首相这样说话是怎样的光景吧。阿喀琉斯说出了千百年来每一位厌恶被别人颐指气使的英杰的心声。

      希腊的哲学家经常说出最令人震惊的渎神言论。阿那克萨戈拉声称“太阳是一块巨岩”。色诺芬尼说,“埃塞俄比亚人的神灵自然长着埃塞俄比亚人的五官,马匹的神灵自然长得与马匹一样。”赫拉克利特说,“死尸比粪土更恶劣。”所有古代文化都有华贵的葬礼仪式,希腊也不例外,而赫拉克利特则尖锐地刺伤了一般希腊民众的感情,但他的确保持了智识层面的坦诚态度。早期希腊人喜爱挑战常识,充满原创思想,还喜欢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抒发感受。例如女诗人莎孚看到自己暗恋的女性在一群英俊少年当中谈笑风生,不由得心慌气短,手足无措:

      (演员一上)

      他就象天神一样快乐逍遥,

      他能够一双眼睛盯着你瞧,

      他能够坐着听你絮语叨叨,

      好比音乐。

      听见你笑声,我心儿就会跳,

      跳动得就象恐怖在心里滋扰;

      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

      言语的能力;

      舌头变得不灵;噬人的感情

      象火焰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

      我周围一片漆黑;耳朵里雷鸣;

      头脑轰轰。

      我周身淌着冷汗;一阵阵微颤

      透过我的四肢;我的容颜

      比冬天草儿还白;眼睛里只看见

      死和发疯。

      (演员一下)

      这就是“第十位缪斯”莎孚的作品。希腊人是最先暴露出脆弱自我的民族。就像一切自我主义者一样,希腊人也很喜欢竞争。不仅是在战场上,而且在诗歌创作、哲学思想与体育运动方面也是如此。问题在于为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个时代?闪点背后的成因是什么?这恐怕与希腊的地理条件有关系。用阿喀琉斯的话来说,希腊的地理特征就是“投影森森的山脉,呼啸奔腾的大海”。希腊半岛的海岸线长度足有两万五千英里且曲折不平,海岸线长度与内陆面积的比率是全世界最高的。因此希腊半岛上并没有出现庞大无比的王国、高高在上的国王与众多地位卑下的农民,而是遍布了上百个城邦。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城邦就好比池塘边的青蛙,鼓起腮帮子互不相让地吵闹喧哗。”或许是因为来自东方的影响——例如冶金术以及战车制造技术——与希腊半岛的竞争环境相结合,才产生了这样的奇迹。

      当你走过大英博物馆里那一排排令人屏息凝神的长廊时,能看到人类如何一步步抬举自己,通向希腊人的灵光闪现。我们经过一排古埃及的猫头神与狗头神,叙利亚的鹰头狮与大胡子人像——谢天谢地,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毫不客气地将这些雕塑从巴比伦抢了过来,要不然现在都要被极端分子炸飞了。走在杜威恩美术馆里,观赏那些美丽的大理石人像雕塑,你会注意到什么呢?你不仅会注意到史上最早的按照解剖学原则精确描绘人体的系统性尝试,还会注意到文化精神的转变。希腊的雕塑当中没有人兽杂交的神祗,没有酷刑、斩首与屠杀的画面,也没有苏美尔、巴比伦与阿卡迪亚文化当中横行竖列僵硬死板的军队与囚犯,而是充满了形态各异的人物。这个穿凉鞋,那个穿靴子,这个往这边看,那个往那边看。你能意识到你正在观看着普通的雅典市民,而且每一个人都与神灵处于同一平面上。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平民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公元前441年巴台农神殿建成的时候,索福克里斯曾说过,“这世上有很多了不起的事物,但没有一样像人类那样了不起。”衡量万物的尺度是人而不是神。

      而且这些雕塑构图里还少了一样东西——不是颜料,古希腊人的雕塑的确是上色的,只是现在褪色了,偶尔还能看到一两点残存的颜料——真正缺失的东西是国王。《伊里亚特》第一章第一句体现出的反抗精神衍生出了合乎逻辑的结果。令阿喀琉斯怒不可遏的东西已经被我们去除了。我们扫除了令人心烦厌恶的统治者,建立了全世界第一个民主制度。无论这个民主制度有着怎样的弊病——比如保留奴隶制、歧视女性、压榨盟友——实打实的权力依然在人类历史上首次落到了石匠、码头装卸工、鱼贩子以及其他一万余名在广场上集会的人们手里。

      并非巧合的是,人民权力的崛起,恰好也赶上了最辉煌的原创性思想大爆发:索福克里斯、奥皮雅诺、柏拉图,亚里士多塞诺斯,修昔底德,亚里士多德。希腊人为我们带来了哲学,诗歌与史学,喜剧与悲剧,人物传记,奥运会——后来被罗马人取缔了,数学,以及理性检视事物的科学研究方法。他们既研究乌贼性交也发明蒸汽机,他们给了我们现代政府的雏形,最后他们还为我们带来了罗马(笑声)。罗马就是古希腊的创造(笑声,掌声),就像现代美国是英国的创作一样,尽管美国人通常并不这么看。不过罗马人却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继承了希腊。

      诚然,在有限的意义上罗马人的确击败了希腊人,因为罗马人的确能比希腊人更加有效地使用致命暴力。公元前146年罗马军团横扫柯林斯,砸碎大理石雕像,用珍贵的画作充当棋盘。然后呢?希腊人还是扭转了局势。用贺拉斯的话来说,“被征服的希腊反而征服了罗马,将艺术带到了荒蛮的意大利。”罗马雕塑如果说不是对希腊雕塑的直接模仿,至少也是致敬作品。罗马建筑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希腊的建筑法式。罗马饮食与希腊饮食相比只是多了一道气味刺鼻的鱼酱汁而已。顺便说一句,在希腊厨师可以为自己的菜式申请专利,而罗马厨师的社会地位则与苦工无异。罗马音乐就是希腊音乐,只是添了几根喇叭而已。罗马的作家无不怀着极其崇敬的心情学习仿效希腊作家:维吉尔被称作罗马的荷马,贺拉斯效仿过阿尔齐洛科斯,塔西佗则将修昔底德视为榜样。罗马作家首先要克服的困难是卢克莱修所谓的“拉丁语言的相对匮乏”。希腊语的词汇比拉丁语多得多,因此能玩的花样也更多。但是罗马作家最终还是设法追了上来并且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我绝不想贬低罗马人的天才。刚才我提到的几位罗马作家做出的贡献都已经充分偿还了他们欠希腊的债务。但是我要反对几项认为罗马高于希腊的传统论点。比方说我不认为罗马人的发明能力有多么强,尽管他们的确修建了高架引水渠,也的确构想出了盾牌覆顶的龟甲阵。看看上千年的罗马历史,你会注意到期间基本没多少科技进步,奴隶承担了绝大部分劳动,基本没出现什么新式器材,完全无法与最近从海中打捞出来的安提凯希拉天体仪相提并论。我也不认为罗马人对待女性与奴隶的态度就一定比希腊人好多少。造访雅典的旅行者们经常抱怨分不清奴隶与自由人。能够与莎孚相提并论的罗马女作家一个都没有。我还不认为罗马人的生活质量更高。许多希腊文化大家都得享高寿。德谟克利特90岁、戴奥真尼斯89岁、阿波罗尼奥斯85岁,柏拉图80岁,索福克里斯在八十几岁才创作了《俄狄浦斯王》。

      在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领域,罗马人在希腊人面前也黯然失色,我说的就是市场。将荷马与维吉尔做一下比较吧。我很喜爱维吉尔,他大概是世上最伟大的字匠。但是看看企鹅出版社的销量排行榜,《伊利亚特》才是每年销量几百万本的畅销书。大学哲学系研究的是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而不是罗马哲学家。在欧洲各地的剧院里,谁的戏剧还在排演呢?索福克勒斯与欧里庇得斯。你上次在剧院里观看塞内卡是什么时候呢?

      最后再来一个压倒性的论点:笑话与喜剧又怎样呢?希腊人发明了笑话大全的理念,创作了《爱笑者》(Philogelos)。今天在英国依然有人会花钱买票去看阿里斯托芬的作品。他才华横溢地发明了很多桥段,例如在《吕西斯特拉塔》中让女性发动以反战为目的的性罢工。如今在哥伦比亚、肯尼亚、菲律宾甚至意大利都发生过女性性罢工。谁还看普劳图斯与泰伦斯的作品呢?从传世角度来说,罗马剧作家根本无法与阿里斯托芬相提并论。我在辩论一开始就提到,希腊人很喜欢揭短讽刺,阿里斯托芬尤其喜欢拿着高阶政客开心,例如克里昂与伯利克里。谁敢想象罗马剧作家有胆量拿着皇帝寻开心呢?

      那么为什么阿里斯托芬有胆量嘲讽雅典的统治者呢?因为他生活在多元主义民主制度当中。伯里克利在第一次伯罗奔尼撒战争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讲词就很好地表明了为什么雅典不同于其他城邦且更加优秀:

      (演员二上)

      我要说,我们的政治制度不是从我们邻人的制度中模仿得来的。我们的制度是别人的模范,而不是我们模仿任何其他人。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是因为政权在全体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解决私人争执的时候,每个人在法律上都是平等的;让一个人担任公职优先于他人的时候,所考虑的不是某一个特殊阶级的成员,而是他具有真正的才能。任何人,只要他能够对国家有所贡献,就绝对不会因为贫穷而在政治上湮没无闻。正因为我们的政治生活是自由而公开的,我们彼此间的日常生活也是这样。当我们隔壁邻人为所欲为的时候我们不致于因此而生气;我们也不会因此而给他以难看的颜色以伤他的情感,尽管这种颜色对他没有实际的损害。

      (演员二下)

      每次听到这番话我都觉心中一动。说这话的人活在两千五百年前,但是这番话的理念至今依旧驱使着我们:自由精神,多数人统治,唯才是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因为邻居的个人生活而感到生气。相比之下罗马人把民主怎么样了呢?他们把民主取消了!先实行了独裁制,又改成了帝国制。为什么罗马人不擅长戏剧呢?因为观众们都被另一种娱乐形式吸引走了,就是角斗。罗马人酷爱观看人与动物在堕落的仪式里遭到屠杀。角斗在罗马世界根深蒂固,在希腊则不见踪迹。在那座象征了古罗马文化与文明的斗兽场里究竟死过多少人呢?大约有二十万。希腊人喜欢在剧院里放松身心,罗马人的合家娱乐则是眼看着窃贼被砍掉一只脚,然后在断口涂上蜂蜜,让狗熊来结果他。在很多方面罗马人都是一帮混蛋(笑声)。罗马人在童年就饱受鞭笞与施暴,成年以后也以施加痛苦为乐。庞贝古城壁画上最常见的题材是什么?就是女性相互抽鞭子。

      罗马社会的基础不是民主,而是恐惧。奥古斯都并不是伯利克里理念的继承者,而是一位冷库且工于心计的暴君。他屠杀了佩鲁吉亚的大量居民,他曾亲手用大拇指挤出敌人的眼球,还曾经流放并且饿死了自己的女儿。奥古斯都根本不尊重其他人的私人生活,他曾颁布法令禁止妓女以外的女性通奸,以至于不少上层罗马女性为了行事方便而不得不将自己登记为妓女(笑声)。即便如此他与继任者相比也还算温和了。他之后的皇帝都是些疯子、施虐狂与变态,像他们那样的人在希腊世界从未出现过。他们的脑海里充斥着覆盖整个欧洲的君主制模型,我们这些后来者花了几百年才将其彻底摒弃,期间从拿破仑到希特勒等等一干暴君都试图重蹈覆辙。

      这可不是我们今天应当秉承的政治模式!这可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伦敦应当遵循的理念!我们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大学城,全世界文化最多元的城市,就像雅典一样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才。我们奉行自由宽容与多元主义,尊重邻居的私生活,不仅选举政客,还以取笑政客为乐。这些都不是罗马的价值观,而是希腊的价值观。而且这些价值观绝非无足轻重,在世界范围内也绝非无人反对。我们应当与那些试图摧毁这些价值观的人们作战,也应当保护与捍卫伟大的希腊遗产,教育我们的孩子们意识到西方文化的希腊源流。让雅典娜的猫头鹰翱翔在布鲁姆伯利的上空。

      投希腊一票吧朋友们!无论古希腊人在多少方面有所欠缺,与我们今天关系最切近的古代政治理念依旧来自伯利克里。在投票时不要忘记,正是希腊人秉承着流传百世的叛逆精神发明了投票制度,也正是罗马人夺走了投票制度。谢谢大家。(掌声)

      主持:在公共生活当中,极少有人愿意一对一地与鲍里斯进行公开辩论。所以请大家热烈鼓掌,欢迎非常勇敢的玛丽.比尔德女士。(掌声)

      玛丽.比尔德(以下简称比):鲍里斯的演讲可谓珠玉在前,不过当年罗马人也是这样看待希腊人的。我必须说他们干得还算不错。甚至在商业领域他们也能与希腊人不相上下。在哈佛大学出版的洛布经典丛书当中,销路最好作品的并非出自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索福克里斯或者欧里庇得斯,而是凯撒的《高卢战记》。

      我在这里是要为犀利泼辣、不顾体面且经常令人忍俊不禁的古罗马世界发言。我不打算用自负的文明说教来说服大家,不打算着重宣扬拉丁文学的奥妙,也不想阐述人文主义的高尚意识形态。我实在受不了长篇大论的伯利克里演讲朗诵,一两段就够了。毕达哥拉斯的确说过“人是万物的尺度”,可也不要忘了雅典当局曾为毕达哥拉斯安上过渎神的罪名。

      此外还有几件小事我不吐不快。我不知道鲍里斯在大英博物馆里究竟看到了什么。的确,巴台农浮雕里所有人都位于同一平面,但是构图当中所有的神祗都是坐着的。他们要是站起来,身高就足有其他人的一倍了。而且别忘了巴台农神殿里可是供奉着四十英尺高的雅典娜金像呢。最后鲍里斯刚才对全民皆兵的斯巴达人居然矢口不提(笑声)。别忘了希腊世界可不止雅典一家。

      今晚我要谈谈机智与文化多元,猫头神崇拜,高层住宅生活,现实主义,政治辩论,这一切都发生在足有五十万人的广大世界里。我并不会主张罗马人是值得我们钦佩的道德典范。我的论点在于,罗马人将“身为我们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摆到了我们眼前。我承认,就像雅典时代有很多傲慢之人一样,罗马时代也有很多傲慢之人。去看看塞内卡与李维的文章就知道了。我想说的是,罗马人创造了许多最为流传广泛的西方文学。我国有一位高级政客最近刚刚主张,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第四章——其中描述了埃涅阿斯抛弃蒂达并致使其自杀的情节——“是最优秀的诗人的最优秀的诗篇当中最优秀的章节。”(笑声,掌声)我强烈推荐大家都看看鲍里斯写的这本书,这是一本真情流露的古罗马礼赞。我们两个对于维吉尔为罗马文学作出的贡献看法一致。

      毋庸置疑,罗马强权非常野蛮。但是话又说回来,所有的古代文明全都非常野蛮。鲍里斯刚才没有提到亚历山大大帝如何大杀四方,没有提到雅典人如何屠杀米洛斯居民,自然也没有提到凯撒在高卢地区的征讨。在我看来这三起事件的恶劣程度可谓不相上下。顺便多说一句,希腊人发现了角斗游戏之后立刻全心投入,将美丽的剧院改造成了斗兽场。如果今天比赛的题目是“谁更良善”,恐怕不会有赢家。我之所以支持罗马人是出于不太一样的原因:他们如何应对公民权益与选举政治,如何为大规模城市生活提供市政服务,如何多年一贯地将此前遭到排斥的社会群体纳入社会生活当中,无论是向女性群体提供政治角色——除了斯巴达以外,罗马社会当中的女性地位在古代世界可谓闻所未闻——还是向外来移民提供公民身份。我希望今天各位听众都能牢记一个年份,就像英国人牢记1066年诺曼征服一样。这个年份就是公元前212年。在这一年,卡拉卡拉皇帝向所有生活在罗马帝国境内但尚未获得公民身份的自由人提供了公民身份。约有3000万人因这项政策成为了罗马公民。这是世界历史上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性公民身份授予行为,也使得英伦三岛这个罗马帝国的偏僻角落正式成为了更广大世界的一部分。

      但是首先让我们来谈谈自由,自由是古罗马的标志性口号,包括免于压迫的自由,法制体系下的自由,个人在国家权力面前的自由。美国独立运动与法国大革命这两场现代世界伟大革命的三大关键词之一就是自由。这一理念与希腊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罗马的发明。但是对于古罗马公民来说,自由并不仅仅是伯利克里的口号。将各种高大上的辞藻抛在一边,在我看来罗马是最早讨论政治权力界限的民族。他们正面应对了与当今生活密切相关却又难以回答的政治困境:为了国家安全,个人权利与自由可以搁置到何种程度?公元前63年,参议员西塞罗声称自己揪出了一场意图颠覆政府与毁灭罗马的恐怖主义阴谋,并且未经审判就处决了一大批所谓的恐怖分子。起初他被奉为英雄,但很快就遭到了驱逐,理由是他滥用了反恐法律的条款,将其作为草率处决人犯的理由。之后罗马市民还在他的住宅门前竖起了供奉自由女神的神龛以示警戒。当我们讨论关塔那摩集中营的正当性或者使用无人机轰炸为ISIS作战的英国公民的合法性时候,我们依然沿用着罗马人率先提出的辩论框架。罗马人的政治议题就是我们的政治议题,而希腊人几乎从没讨论过这些议题。

      当然,自由不等同于民主,罗马也从来没有主张过自己是民主国家,在他们看来民主无非是希腊人的奇巧发明而已。但是自由的确是民众权利的基础。这种民主权利比短命的希腊民主制度出现的更早,也持续得更长。古代雅典的民主制度很快就在马其顿王国的压倒性王族权力面前化为乌有,至于那些从来没有实行过民主制的希腊城邦就更不用说了。从公元前509年开始,整整五百年时间里,罗马人民都是罗马帝国的权力主体,能够选举任何一位他们中意的候选人。我们只要听一下西塞罗的哥哥对竞选活动提出的建议,就能意识到我们怎样继承了罗马品牌的政治生活。

      (演员二上)

      我必须和你谈一谈你的竞选活动的另外一部分,具体来说就是怎样让选民站在你这边。你必须学会记住别人名字的窍门,而且还要做出毫不费力的样子。你必须四处抛头露面,无所不在。要花钱阔绰,要维护声誉,要对国家的未来抱有希望。首先一定要认识选民,至少也要装着认识选民。假如你身上欠缺某些优良品质,那就要假装自己有这些品质,而且要装得像一些。 奉承迎合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举,但是在竞选期间却至关重要。一定要让你的言谈举止符合你所遇到的不同人群的期待。人们喜欢听承诺。如果有人希望你承诺你做不到的事情,要么用漂亮的言辞搪塞过去,要么就先答应下来再说。前一种做法是正人君子的标志,后一种做法是竞选能手的标志。此外你还要关注自己的名誉与公共意见。要不遗余力地游说别人,要让人将你当成好人来谈论。要让选民们乐意来你家做客,并且因为分享了你的声誉而感到激动。你的竞选活动必须光彩照人,但同时也不要忽略了挖掘对手的丑事。要尽量寻找与竞选对手有关的犯罪指控、滥用公款或者性丑闻。

      (演员二下)

      倒不是说我们从罗马人那里继承了下三路的手段——因为希腊人搞政治的时候也肮脏得很——但是像这样实事求是地谈论选举制度工作机理的文章的确只能出自罗马人之手。事实上,公元前二世纪希腊半岛某小国君主出访罗马期间亲眼见证了竞选游说的场面。这番见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国之后他也开始与街头百姓握手,可是却被臣民们安上了“神经病”的绰号。

      再来说说城市本身吧。古典时代的雅典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全市人口算上奴隶大约也就4万人左右。这个人口规模与曼城大学的人数差不多。相比之下公元前一世纪的罗马是一个庞大的多语言多文化世界,以希腊语为母语的人就像以拉丁语为母语的人一样多,城内的居民约有100万人。直到十九世纪伦敦才从罗马手中夺走了最大城市的桂冠。罗马人致力于现代风格的城市生活,而且也很乐意抱怨城市生活的种种不堪之处。以下这段抱怨晚上睡不好的文字出自讽刺作家尤维纳利斯之手:

      (演员二上)

      这里的最主要死因就是失眠,而失眠的原因是消化不良。食物油水太重,堵在肠胃里难免烧心。我倒想见识一下这里的哪座房屋能让你一夜安眠。在这座城市要想睡好觉可是要花大钱的。这一点正是纷扰之源。轰隆隆的货车穿过那些七扭八拐的小巷,拉车的老牛堵住了交通,车夫的叫骂足以吵醒睡着的海豹或者市长。富翁出门都坐轿,他可以在慢悠悠的轿子上读书写字或者闭目养神。放下帘子的轿厢实在是催眠的利器。尽管如此,他却总能比我们这些行人提前到达目的地。我们无论多么着急,都只能裹在人流里面一步步向前挤过去,我后面的人紧紧顶住了我的肋骨。有人亮出两个胳膊肘左右开弓,有人挥舞棍棒指东打西。有个搬运木梁的人砸中了我的头,还有个运送木桶的人也没放过我的脑袋。夜间还有很多其他危险不得不防。高楼楼顶的瓦片掉下来准能给你开瓢。高楼的窗户里经常会飞出几个破盆漏罐,把路面砸得坑洼不平。出门下馆子之前最好立下遗嘱,否则就是缺乏先见之明,意识不到自己可能遭受怎样的飞来横祸。到了晚上,你头顶上每一扇打开的窗户都有可能是致命的陷阱。祈祷吧,祈祷那些家庭主妇们倾泻在你头上的东西仅仅是剩饭剩菜而已。

      (演员二下)

      这可不是理想主义,而是现实主义,这就是我们。我们对于这种事情?如此熟悉,以至于伦敦西区的喜剧演员们日复一日地对我们如此宣讲。当然上面这段文字只是故事的一面。罗马人也始终致力于组织管理大城市生活——鲍里斯肯定知道这项任务多么困难。罗马人发明了交通法规,发明了城建规章,发明了自来水与公共厕所。如果有人觉得这些发明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想一想在公元前五世纪斯巴达的旱厕里出恭是什么感受就行了,相比之下你肯定会觉得罗马人的公共生活要舒适得多。此外在所有古代社会当中,只有罗马才将供应全体市民的口粮当成了国家的责任。至于说到发明创造,正是罗马人发明了混凝土,并且以此为原料搭建了万神殿的穹顶以及一系列其他宏伟穹顶。直到二十世纪年代我们才重新具备了搭建同等规模穹顶的技术。对罗马人来说,最重要的现实政治议题就是如何共同生活以及维持社区的正常运转。

      罗马人将许多此前遭到排斥的群体纳入了社会生活当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女性群体。古典希腊虽然拥有炫目的民主制度,但是女性的处境却非常悲惨。她们与社会隔绝,基本上没有什么权利。罗马的女性严格来说也不具备正式的政治权利,但是她们可以与男性同桌进餐,可以不带面纱上街走动,她们的经济自由甚至超越了十九世纪晚期之前的英国女性。不过罗马女性还有其他引人注意的方式。几乎所有出自罗马女性之手的文学作品都已经遗失了,罪魁祸首或许是拒绝誊抄这些文献的中世纪僧侣。我本人最感兴趣的是尼禄的母亲阿格里皮娜的自传,相信这本书如果流传下来肯定有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罗马宫廷的内幕。不过确实流传下来的是各种各样的构建许多多样化女性声音的努力——尽管主要是由男性作出的努力——这些希腊语与拉丁语作者们笔下的女性不仅局限于受难的女主,可笑的讽刺丑角,以及失恋心碎的怨妇。接下来这段文稿创作于公元三世纪,作者是一位泼辣的妓女。她抱怨自己的情郎冷落了自己,转而投向了哲学的怀抱。

      (演员一上)

      你现在满脑子就知道知道研究哲学,你简直一本正经得有些不像话了,你的眉毛都拧成疙瘩了。你抱着一大摞书本在大学里到处瞎转,到了我的门口却径直走过,就好像从来没进过我的门一样。小子你这是要疯啊!你就看不出来你那个哲学教授是什么东西吗?他给你们这些学生讲课的时候总是一脸死相,唯恐贬低了学问。可是你知道他来腻歪我的日子有多久吗?他自己还包养小蜜呢!如今他只要来找我,我肯定把他轰出去。我宁可与你一起睡,也不愿意从全天下的教授那里挣钱。但是现在既然他把你从我这里勾引走了,那兴许我还真得把他请到我这来,这样我才能向你揭露这个假道学的真面目。话又说回来,你觉得大学教授和我们这些做姑娘的有区别吗?我们拉拢客户的套路兴许有卖身与卖嘴的区别,但说到底我们都是来混饭吃的。我们这些做姑娘的比大学教授更加敬神讲理。我们从不主张神灵不存在,我们相信我们的情郎赌咒发誓全都发自真心,我们认为男性不应当与姐妹、母亲或者别人的妻子上床。兴许我们不太适合搞学术,因为我们不知道云彩是从哪里飘来的,或者原子究竟长什么样。但是陪我们厮混的人肯定不会满脑子想着闹革命或者颠覆国家。事实上他们直到晌午都不起床,因为昨天晚上玩的太疯了。这样看来,我们甚至比教授们更有资格教育下一代。归根结底,众神赐予我们的生命并不算长。不要躲在象牙塔空耗光阴,把生命浪费在谜语和无用的废话上面。

      (演员一下)

      在我看来这段文字集中体现了罗马文化的特质:温暖,有趣,就算讨论严肃的问题也不会故作高深:我们究竟怎样学习?哲学真能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吗?

      但是罗马的包容还不限于让女性参与了国家政治,更重要的是对新公民的包容。罗马有一套成为罗马人的机制。古典希腊的公民政策基于非常狭隘的民族立场甚至于种族主义立场。如果我们依然遵循他们的原则,鲍里斯都未必能成为英国公民,因为他生在纽约。伯利克里肯定不会允许你入籍的,那样的话我们的损失可就太大了(笑声)。公元前212年卡拉卡拉皇帝向帝国境内的全体自由人赋予公民身份的时候,这项政策只是长期趋势的最终结果而已。罗马的奠基人罗慕路斯就曾经欢迎难民与寻求庇护者来到他在台伯河畔兴建的新城落户。罗马征服了哪里,就会将公民身份普及到哪里。即便出身偏远之人也有资格成为罗马皇帝,图拉真与哈德良来自西班牙,塞维鲁则来自北非。与此同时,共有数以百万计的奴隶获得了自由,并且进一步获得了公民身份。希腊世界解放奴隶的规模从来没有这么大,而且获得自由的奴隶也肯定不可能成为希腊公民。有些希腊观察家很早就注意到了罗马人的奇怪习惯,少数聪明人甚至开始怀疑罗马的开放态度正是罗马帝国的成功关键。

      这也是我的观点,我认为这就是罗马:真实、强硬、直率、开放。罗马就是我们,谢谢大家。

      ……

    • 家园 88-John Spong:我为什么要用犹太视角解读圣经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Zq-am98HMw

      在过去五年里,我几乎将自己的全部学习生活都花在了研究马太福音上。六周之前的2月13号,我的研究成果刚刚发表,题目是《圣经字面主义:异邦人的异端》,扉页上的小标题是《如何将马太福音当成步入新基督教的门户》。这本书试图论证以下观点:圣经字面主义或者原教旨主义理解实际上源自异教徒对犹太民族神圣传说的误解。假如我们能从犹太人的视角来看待圣经,假如能将我们的眼镜框装上犹太人的镜片,那么你肯定无法成为原教旨主义者。

      新约每一章的作者都是犹太人,唯一存疑的是路加福音。路加似乎生来是异邦人,后来皈依了犹太教,再后来很可能在保罗的影响下又脱离犹太教皈依了基督教。在四福音当中只有路加福音非常详细地描写了耶稣加入犹太教的全套过程:耶稣如何在第八天接受割礼,他的父母如何在他出生后第四十天——或者说“按摩西律法满了洁净的日子”——带着他去耶路撒冷圣殿献祭,如何在他十二岁那年的逾越节再次带着他去耶路撒冷守节期。这些步骤对于后天皈依的路加来说非常重要。新约文本的每一位作者都是犹太人。他们一直在试图以犹太读者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讲述拿撒勒的耶稣的犹太人生平。马太福音是四福音当中犹太特色最重的一部。如果你阅读马太福音却没有意识到对于犹太文学的指涉或者对于会所崇拜的指涉。那么你就根本看不懂马太究竟写了些什么。假如你不理解马太写了些什么,就会倾向于在字面上理解这些文字,将其称作上帝的言论。

      令我大为着迷的是,这么多人都将圣经称作上帝的言论,就好像圣经是上帝口述的一样。你要是真认为圣经是上帝的言论,那只能说明你从来没有通读过圣经(笑声)。圣经当中有好些内容你肯定不想与上帝扯上关系。有一次我给美国安乐死协会(Hemlock?Society)做报告,一般的宗教领袖轻易都不来找他们讲话(笑声),不过会员们都很想听听宗教人士对于安乐死的看法。为了筹备这次讲座,我查询了希伯来文的旧约文本,找出了每一条会招致死刑惩罚的罪行或者过犯。要是死抠字眼的话,今天在座的各位一个都活不成(笑声)。申命记里说过,“人若有顽梗悖逆的儿子,不听从父母的话,父母就要将他带到本地的城门、本城的长老那里,本城的众人就要用石头将他打死。”觉得自己没犯过这条过错因此不至于死的人请举手(笑声)。圣经还说“与邻舍之妻行淫的,奸夫淫妇都必治死”,这次我就不问有多少人不至于死了(笑声)。圣经还说信伪神的必须治死,可是究竟要由谁来决定什么是真神呢?是阿亚图拉.霍梅尼吗?是本笃十六世教皇吗?是伊安.帕斯利吗?无论是谁告诉你真神是什么,总会将另外一部分人陷入险境。

      我在研究当中发现的最有趣的一条圣经文本来自利未记20章14节,“人若娶妻并娶其母、便是大恶,要把这三人用火焚烧。”换句话说与丈母娘上床也是死罪(笑声)。要是今天不说你们有多少人知道圣经里还有这样一句呢?有多少人想象过这种事呢?(笑声)你们之所以笑这么大声正是因为你们刚刚想像过这一幕了(笑声)。

      我再举一个例子来说明逐字逐句地将圣经当成上帝的言论究竟多么困难。我本人从属的会众群体是新泽西的马斯顿。会众当中有一对非常可爱的夫妇,大约三十年前他们从亚特兰大搬来了这里,并且带来了一对非常可爱的女儿,一个半岁,一个四岁。这家人的品行操守无可指责,他们成为了我所在社区的支柱,也成为了教会的领头人物。我亲眼看着这两个小女孩一步步长大成人,在成长的每一个阶段她们都表现卓越,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教会都是耀眼的明星。大女儿中学毕业以后前往纳什维尔市的范德堡大学就读教育专业,大学毕业后在华盛顿特区成为了一名老师。她很擅长运动,尤其喜欢登山。结果有一天她在华盛顿郊区登山的时候登山索断裂,她从455英尺的高空掉下来,当场就摔死了。四年以后她的妹妹也长到了她当年的年龄,也从范德堡大学毕业,并且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位来自印度的男友。男朋友带她回印度探亲,结果她与男友在印度洋游泳的时候被一条咸水鳄咬死并吃掉了。这个家庭不仅悲惨地失去了两个孩子,而且失去孩子的方式还极其怪异。

      有一个周日的早上我与这对父母一起去圣彼得教堂做礼拜,我坐在他们后排。当天的布道主题是大卫与乌利亚之妻拔示巴通奸并使其受孕之后先知拿单与大卫对质的情节。拿单说,“只是你行这事,故此你所得的孩子必定要死。”布道结束的时候牧师说:“这就是上帝的言语。”当时我真想站起来大声疾呼:“这可不是上帝的言语!”但是一位已经退休的主教如此大肆张扬实在不成体统。于是我事后就写了一篇专栏文章(笑声)。

      正是像这样利用圣经文本的方式,像这样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古代文本的方式,才导致了如此之多的痛苦与绝望。这些文本原本就不该按照字面解释。我从小在北卡罗来纳福音派圣公会环境里长大。教会从小就教育我种族隔离是上帝的意旨,并且引用圣经来论证这一点。他们教育我男性天生比女性优越,并且引用圣经来论证这一点。他们教育我应当憎恨其他宗教信徒,尤其是犹太人,并且引用圣经来论证这一点。他们教育我同性恋是精神病态与道德堕落的表现,并且引用圣经来论证这一点。在人类历史上,按照字面意义理解古代文本的做法导致了无穷的痛苦,催生了反犹主义与十字军东征,维护了奴隶制与种族隔离,压制了女性权益,煽动了针对同性恋群体的仇恨。这并不是一份我们应当引以为荣的遗产。

      既然圣经具有这么强大的负面影响,那么圣经还有用吗?我认为,假如你能设法理解圣经刚刚写成的时候是什么意思,那就能找到一条强大且直指人心的信息,如今全世界人们的内心深处都渴望着这样一条信息。异邦人的无知与愚昧在圣经神圣故事流传至今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一直这遮蔽着它们,我在这本书当中则试图剥掉这层愚昧,让人们多少体会一下到当年的犹太作者为犹太读者撰写的故事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些作者根本没有意识到字面主义。我的书一共有350页,但是我今天的讲座时间却很有限,那么我要怎样做到这一点呢?我可以从马太福音当中节选一个小故事作为例子。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只要你生活在我们这个社会,无论你是基督徒还是无神论者都肯定知道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已经渗透了我们的文化。所以请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集中精力,听我讲一下耶稣神奇降生的故事。

      首先普及几条历史常识:直到公元90年希伯来文本当中才出现了童贞玛丽生育耶稣的故事。在基督教传统发展过程中这个故事出现得算是比较晚了。这个故事最早出现在马太福音当中,而马太福音的写作时间应当是公元82年到85年。换句话说直到耶稣受刑死后50多年才有人最早提出了童贞生育的故事。在古代世界20年就是一代人。换句话说直到第二代乃至第三代基督徒成长起来之后,童贞生育的故事才被加入基督教传统。

      这种事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呢?很简单,因为新约当中还有很多比马太更早的作者留下的文字。首先是保罗。保罗的使徒书信就写作时间上来说是一切新约文本当中最早的,大约是在公元51年到54年之间,或者说是耶稣死后20多年。这是我们所掌握的与耶稣距离最近的文本。保罗提到过童贞受孕吗?一个字也没有。保罗有哪些言论能让我们相信他曾经听说过童贞受孕呢?一个字也没有。保罗提到过耶稣的出身吗?他的确提到过,而且还提到过两次。一次是在加拉太书当中,他说耶稣是“为女子所生”,我觉得这种事不算很奇怪啊(笑声)。这句话的全文是“神就差遣他的儿子,为女子所生,且生在律法以下。”换句话说耶稣是一个生在犹太社会里的人类。此外保罗表述“女子”一词的希腊语单词是 γυν?,也就是今天“妇科”(gynaecology)一词的词源,与童贞根本扯不上关系。保罗还在罗马书一开头说过,“我主耶稣基督按肉体说是从大卫后裔生的。”在古代社会血缘传承看男不看女。古代人并不认为在繁衍过程中女性与男性是平等合作的关系,而是相信女性只能起到孵化器的作用,任务就是孕育男性种下的生命种子。换句话说只有通过男性祖先的血缘传承,耶稣才能是“从大卫后裔生的”。

      咱们接着说,四福音书当中第一部成书的是马可福音。现今大部分学者都认为马可福音的写作时间大约是公元72年。换句话说他写作的时候距离耶稣受难已经过去了42年,这部福音书至少也是第二代基督徒的作品。马可提到过耶稣的神奇降生吗?根本没有。按照马可的写法,耶稣是一个完全正常的普通成年男性,后来接受了施洗约翰的洗礼。直到洗礼结束之后他才“看见天裂开了,圣灵彷彿鸽子降在他身上。”此时他才成为了一个充满神性的人。他在洗礼之后才获得了神性,而不是在受孕期间。马可福音第三章尤其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耶稣的亲属说“他癫狂了”,然后耶稣的母亲与耶稣的四个兄弟一起来找耶稣——耶稣也是有兄弟的,马可福音还记录了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雅各、约西、犹大与西门,直到公元二世纪“耶稣没有兄弟”的理念才被引入基督教传统。他们想把耶稣带回家去,免得他在外面丢人,耶稣却说:“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弟兄?凡遵行神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姐妹和母亲了。”如果一位母亲认为自己已经成年的儿子犯了神经病,那么在她怀孕的时候大概并没有天使来告诉她,她将会成为孕育上帝之子的童贞母亲。

      最早向基督教传统引入童贞受孕理念的人是马太,他的福音书创作于公元95年前后。那么马太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并不是一个犹太教的故事。犹太人也有自己的奇迹生育故事,但是并不是童贞生育。犹太教传统当中有两位超自然生育故事。第一类是绝经之后的女性怀孕生子。亚伯拉罕与撒拉的故事就是典型例子。撒拉怀孕的时候已经九十岁了。用创世纪里的原文来说,“撒拉的月经已断绝了。”撒拉不相信自己还能怀孕,不过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的(笑声)。犹太传统用这种方法表明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孩子,因为他的出身很不一般。另一类超自然生育故事是原本不孕的女性怀孕生子。古时候的人们从来只会指责女性不孕,却从不会指责男性不育。当时他们还不知道精子数量过低的概念。这一类故事的典型例子是哈拿生撒母耳以及玛挪亚生参孙。相比之下,童贞受孕的理念其实源自希腊人。按照传说亚历山大大帝就是童贞受孕的产儿,罗慕路斯与雷穆斯兄弟也是。

      马太将这个与犹太教传统毫无瓜葛的故事安排在了耶稣生平的开头,而且还试图从希伯来文本当中为这个故事寻找根据。他在以赛亚书第七章14节找到了这样一句话。大家都知道这句话,因为只要一到圣诞节人们就会将这句话抬出来,与东方三王、牧羊人、玛利亚以及马棚里的牛马驴一起庆祝节日。“必有童女怀孕生子,给他起名叫以马内利。”唯一的问题在于,马太在引用希伯来文本的时候从不直接使用希伯来语原文,只会使用希腊语译文,而在希伯来语的以赛亚书第七章第14节里根本没有“童女”一词。希伯来语当中的“处女”一词是betulah,这个词根本没有出现在这句话里面。这句话用了Almah 这个词,意思就只是女性而已。而且这句话的时态也不对。他并没有说“童女将要怀孕生子”,而是说“有位女性怀孕生子”,这两者可不是一回事。我不知道伊利诺伊州这边是什么规矩,但是在我们那边,生了孩子的女性就不能算是处女了(笑声)。

      换句话说马太错误地引用了以赛亚书的语句。他是故意的吗?我不知道。他的确是引用了希腊语的译文,这其中多少有一些出入。要么他根本不知道,要么他就像某些三家村传道人一样一旦看到自以为支持自己论点的经文就猛扑上去,根本不作深入研究。换句话说,童贞受孕故事的理论基础非常脆弱,只是以赛亚书上一句话的错误翻译,而以赛亚书的成书时间是公元前800多年。

      那么马太为什么突然要将这么奇怪的理念引入犹太教故事当中呢?如果你读一下新约的剩余部分,答案就显而易见了。当马太开始创作福音书的时候,耶稣与基督教运动的攻讦者们很喜欢拿着耶稣的出身说事。新约当中充满了暗示这一点的情节。比方说马可福音第六章,耶稣被母亲和兄弟拖回家之前正在拿撒勒的犹太教会堂里演讲。他的演讲内容一定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听众们纷纷提问,“这人从哪里有这些事呢?”人群当中还有人喊道,“这不是那木匠么?不是马利亚的儿子么?”这里没有约瑟的事,这几个故事里面都没有他,这里所说的木匠指的就是耶稣本人。如果你是犹太人就会清楚意识到,将成年男性称做某名女性的儿子也就是在暗示着他的父系出身含糊不清,说得再难听一点就是将此人称作没有爹的野种。在马太福音当中,“玛利亚已经许配了约瑟,还没有迎娶”的时候,约瑟一度非常纠结要不要将玛丽亚休掉,因为玛利亚当时已经怀孕了,而他清楚这孩子不是自己的。最后一名天使出面解决了这个问题,天使告诉约瑟,“她所怀的孕是从圣灵来的。”在路加福音当中玛利亚唱了一首歌,歌词里有这样一句,“因为祂顾念祂使女的卑微”,这句话也暗示了玛利亚未婚先孕的处境,因为在犹太社会,怀孕却没有男性保护着的女性地位最为绝望。最后还有约翰福音第八章,有一群人在耶稣面前争辩他的出身,而且这群人的态度并不算友好。有一个人大声叫道,“我们不是从淫乱生的!”这句话已经说得很露骨了,简直就是在指着耶稣的鼻子骂街。

      面对着这么多充满敌意的攻击,马太决定挺身而出为耶稣辩护,塑造耶稣的神圣形象,哪怕可以供他引用的文本只有以赛亚书第七章14节而已。你可以去看一看马太如何介绍童贞受孕。他在童贞受孕之前罗列了十七节圣经当中最无聊的文字(笑声)。谁都不会通读这段话:“亚伯拉罕生以撒,以撒生雅各,雅各生犹大和他的弟兄……耶西生大卫王,大卫从乌利亚的妻子生所罗门,所罗门生罗波安……”但是假如你略过了这段语句,也就忽略了马太为童贞受孕进行的铺垫。正是在这十七节经文当中暗含着理解马太思路的钥匙。在这十七段经文当中,马太包括了四位母系祖先。这可是很不寻常的做法。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女性体内有卵细胞,她们在家谱上丝毫没有传承,她们只是容器而已。但是马太却一下子就包括了四位女性。而且这四位女性的故事在旧约里都有记载,如果你是犹太人,一看到她们的名字就会想到这些故事。

      第一位女性名叫他玛,她的故事记载在创世记三十八章。她是雅各之子犹大的儿媳,嫁给了犹大的长子珥。珥没有留后就死了。经文原文说得更不客气,“耶和华就叫他死了。”按照古代犹太社会的传统,某人死后她的兄弟有责任迎娶遗孀。这位兄弟就算已婚也无所谓,反正当时实行多妻制。这样做的目的是“尽你为弟的本分,为你哥哥生子立后”。于是他玛就改嫁给了犹大的二儿子俄南。俄南很不满这样的安排,因为青壮男性的突然死亡在当时难免与女性巫术牵扯在一起,“所以同房的时候便遗在地,免得给他哥哥留后”,于是“耶和华也就叫他死了”。这样一来他玛接连当了两次寡妇。此时犹大家里只剩下了一个五岁的小儿子示拉。显然他还没兴趣接手两位哥哥的遗孀,更想吃巧克力(笑声)。于是犹大就告诉他玛,如今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在你父亲家里守寡,”满心羞辱,如同受损的货物一样,因为当时的女性必须有一位男性保护人。他玛换上守寡的衣服,羞耻地“回去住在她父亲家里。”

      “过了许久,”犹大的妻子也去世了。此时犹大家中多有地产牲畜,于是他出门去查看自家牲畜长势如何。他玛听说公公要来,也知道他肯定要经过自家城门口。于是她想了一条计策。她“脱了她作寡妇的衣裳,用帕子蒙着脸,又遮住身体,”换句话说就是换了一身妓女的打扮,在妓女接客的城门口等着。犹大与同行者来到城门前,看见了他玛,“以为是妓女,因为她蒙着脸。”犹大决定花钱买春,并且与这位“妓女”达成了付款协议,“从羊群里取一只山羊羔打发人送来给你”。他玛说,“在未送以先,你愿意给我一个当头么?”她要求犹大留下几件身份信物,“你的印,你的带子,和你手里的杖”,第二天用山羊羔来赎回。达成协议之后,他玛就与犹大同寝。第二天,犹大继续上路视察牲口,把这回事抛在了脑后。

      “约过了三个月,有人告诉犹大说‘你的儿妇他玛因行淫有了身孕。’”。犹大怒不可遏,因为他的家门蒙受了耻辱。他想把他玛烧死。可是他玛在火刑堆面前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些东西是谁的,我就是从谁怀的孕。请你认一认,这印和带子并杖都是谁的?”犹大一眼就认出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的。于是他不得不饶过了他玛的性命,让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妾之一,尽管按照当时的标准这段关系算是乱伦。他玛生下了一对双胞胎法勒斯与谢拉。拿撒勒的耶稣正是法勒斯的后人。这就是马太介绍童贞受孕的方式:耶稣的先祖血脉是通过乱伦传承下来的。这样的介绍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

      第二位女性名叫喇合。她的故事记录在约书亚记第二章与第六章。喇合是一名妓女,在耶利哥城的城墙根上开设了一家妓院。约书亚在攻城之前“暗暗打发两个人作探子”潜入耶利哥,不过这两人在办正事之前先到喇合的妓院里走了一遭(笑声)。他们被当局堵在了妓院里,喇合把他们藏了起来,“领二人上了房顶,将他们藏在那里所摆的麻稓中”。当局中止搜查之后,喇合与这二人达成了协议,“现在我既是恩待你们,求你们也要恩待我父家,要救活我的父母、弟兄、姐妹和一切属他们的,拯救我们性命不死。”约书亚的军队攻城的时候,喇合全家都躲进了妓院里。约书亚提前下令,“只有妓女喇合与她家中所有的可以存活。”后来喇合显然嫁给了约书亚军中的将领。所以按照马太的笔法,耶稣先祖的血缘流经了乱伦的他玛与卖身的喇合。这样的介绍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

      第三位女性名叫路得,她的故事记载于路得记。大家尤其要仔细阅读第三章。路得记里面有些挺有趣的内容,其中有一首歌经常在婚礼上得到传唱。“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你往那里去我也往那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你在那里死我也在那里死。”这首歌词的确非常浪漫,但是新婚夫妇们往往不知道,在路得记当中这首歌并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歌,而是路得唱给她婆婆听的(笑声)。我怀疑新婚夫妇要是知道这首歌的本意大概就不会喜欢唱了(笑声)。在这个故事当中,路得是寡妇,她的婆婆拿俄米也是寡妇。她们没有男性保护者,在犹太传统社会当中这样两名女性无法组成可靠的家庭,于是拿俄米就带着路得回到犹大地讨生活。路得辛勤劳作,尽力养活自己与婆婆。她来到田地里拾麦穗,田地的主人是拿俄米的夫家亲戚波阿斯。等到割麦的工人干完活之后,她就到田地里将失落的麦穗捡回家,烙一个小饼给婆婆与自己充饥。波阿斯对于路德的表现印象深刻,没有想到这样一位异邦人儿媳会对犹太婆婆如此尽心尽孝。于是波阿斯吩咐仆人在田地里多留一点麦穗,并且允许路得去自家雇工的休息点喝水,还吩咐仆人不可欺负她。

      拿俄米听说这件事后想了一个主意。收割季节结束之后,人们会在打麦场举行一场聚会,所有人都会前去庆祝,酒水将会敞开供应。拿俄米让路得前去参加庆祝,“沐浴抹膏,换上衣服,下到场上”,等到波阿斯喝醉了以后就赶紧下手(笑声)。到了午夜,波阿斯喝得已经有些过量了。他在地上躺下就睡着了,路得便悄悄地“掀开他脚上的被,躺卧在那里。”第二天早上波阿斯醒来发现毯子下面躺着一名女性。他说你是谁?路得说娶我吧!(笑声)按照路得的说法,“因为你是我一个至近的亲属”,所以按照犹太律法你对我有责任。波阿斯赶紧赶紧推脱道,“只是还有一个人比我更近。”于是波阿斯就找到了这个人,但是此人不想趟浑水,因为娶了路得就等于认了拿俄米做丈母娘。波阿斯只得将路得娶回家里。路得勾引得手,为他生了个孩子叫俄备得。所以按照马太的笔法,耶稣先祖的血缘流经了乱伦的他玛、卖身的喇合与勾引的路得。这样的介绍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

      第四名女性的故事记载于撒母耳记下第十一章。马太福音都甚至没有记载她的名字,只将他称做“乌利亚的妻子”,但是只要我们看过旧约就知道乌利亚的妻子是谁,她的名字是拔示巴。拔示巴的意思就是“示巴的女儿”,她是个外国人,日后访问所罗门的示巴女王就是她的同胞。事实上所有四位女性全都不是犹太人,他玛是亭拿人,喇合是耶利哥人,路得是摩押人。“一日太阳平西,大卫从床上起来在王宫的平顶上游行。”王宫自然是全城最高的建筑,可以在屋顶上俯瞰整个城市。这一次大卫王“看见一个妇人沐浴,容貌甚美”,她以为自家房顶很私密,国王被他迷住了,于是派人宣她进宫与自己共进晚餐。人们一直在激烈辩论拔示巴在这件事上有没有选择权,照理说国王宣召臣民必须服从。于是她就进宫了,并且在王宫里过夜。然后大卫王就将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但是几个月之后拔示巴让人到王宫里送信说:国王先生,我怀孕了,是您的孩子。大卫王说:你不是有丈夫吗?你怎么知道这孩子是我的?拔示巴说,我的丈夫在您的军中服役,已经离家半年了,这孩子只能是您的。大卫王说,要是这样我就给乌利亚放假,让他回家与妻子团聚,这样孩子生下来之后就能用早产搪塞过去了。这还是这个借口在历史上首次得到使用(笑声)。于是乌利亚回到了后方。但是大卫王没有想到乌利亚为人非常正直,他对大卫王说,“以色列与犹大兵都住在棚里,我岂可回家吃喝与妻子同寝呢?”他没有进家门门,而是在家门口搭起了帐篷过夜,气得大卫王骂他是个伤脑筋(笑声)。

      这样一来大卫王不得不采取备用计划。备用计划就是给领军大将约押写信,“信内写着说要派乌利亚前进到阵势极险之处,你们便退后,使他被杀。”事成之后约押差人向大卫王回禀,大卫王就将拔示巴纳入了后宫。他们的头胎儿子夭折了,第二胎儿子就是日后的所罗门王。每一名犹太人都知道这些故事的背景。所以按照马太的笔法,耶稣先祖的血缘流经了乱伦的他玛、卖身的喇合、勾引的路得与通奸的拔示巴。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马太并没有谈论生物学。而是在谈论他对耶稣神圣生平的见证。这孩子是神圣的,这孩子是神子,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如果你觉得我引用的文本太弱,那也无所谓。因为上帝甚至能从乱伦。卖身、勾引与通奸当中拔擢起一条神圣的生命。上帝能将一切人性的弱点转化成神圣的特质。还有几件事使得这一点更加显而易见。再来说说女性仅仅是容器的理念。人类直到十八世纪才发现了卵细胞的存在。我个人认为正是这一点才掀起了女性平权运动,因为直到此时才人们才意识到女性是每一条新生命的平等创造者。一旦你意识到女性的体内有卵细胞,童贞受孕的故事就不攻自破了。童贞受孕认为由于女性只是器皿,那么只要排除掉父亲的因素就能从神子身上排除一切人性弱点。因此圣灵取代了耶稣的父亲。但是如果你将卵细胞也考虑在内,那么神性与人类母亲就不可能诞生一个具有完全神性且具有完全人性的孩子,至多只能生下一个具有一半神性与一半人性的孩子。换句话说如果你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童贞受孕的故事,就等于逼着基督耶稣变成美人鱼(笑声),半截是人,半截是别的什么。这并不是马太的原本用意。正是通过耶稣的完全人性,上帝的意义才能彻底彰显出来。童真生育的故事无法让人体会到这一层含义。

      我还要说一件小事。卵细胞是十八世纪早期发现的。这使人们意识到,假如耶稣的人类母亲向耶稣传递了50%的遗传物质,而耶稣的母亲又是亚当的后代,那就等于说耶稣身上也有原罪。教会花了好一阵子苦苦思索,一直等到十九世纪才提出圣母圣灵感孕理论,从而解决了这个问题。教会用圣灵感孕来对抗卵细胞的存在。神学偶尔也会对现实世界作出回应(笑声)。

      在马太福音之后,保罗与马可都没有提到童贞受孕,路加提到了另一个版本的童贞受孕,在约翰福音当中童贞受孕的故事干脆完全消失了。很多人都不理解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新约的五位主要作者当中只有两个人明确提到了童贞受孕,两个人似乎从没听说过童贞受孕,至于约翰则似乎很反对童贞受孕。在约翰福音第一章与第六章,约翰都非常清楚地将耶稣称作“约瑟的儿子”。所以你对童贞受孕究竟想要字面理解到什么程度呢?

      马太肯定没有将童贞受孕当成生物学事件,约翰肯定不认可这种说法,保罗与马可根本没听过这种说法,可是一段时间之后童贞受孕却成了基督教理论的基础。这也太奇怪了,因为新约当中对于耶稣生平描写最详细的就是保罗与约翰。公元四世纪基督教会成立的时候,童贞受孕已经成了教会信条的核心。事实上你要是仔细听一听教会的信条,那么耶稣这辈子一共就只有出生与死亡这两件事,就好像耶稣一出娘胎就被钉上了十字架,就好像他的人生没有其他价值一样。在教会历史上,对于童贞受孕的字面解读成为了道成肉身与三位一体的主要理论依据。如果没有童贞受孕,字面主义者就无法主张基督耶稣的神性。

      我认为要想主张基督耶稣的神性其实很简单。但是你要小心,不要想当然地觉得自己知道上帝是谁。谁也不能告诉你上帝是谁或者上帝是什么,不要受人愚弄。人类能做的只是定义他们对于上帝的感知,而他们很可能遭到了幻觉的误导。精神病院里有很多人都认为上帝每天都会与他们交流。我见过一位病人,每次我去拜访她的时候,她都会接到上帝打来的电话。然后她就会在我面前与上帝聊起来。唯一的问题在于我们面前并没有电话(笑声)。但是她的神态如此笃定,以至于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神经有问题,看不见电话的存在。万幸的是她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因此她在打电话的时候用一只手对着嘴当话筒,另一只手堵在耳朵上当听筒(笑声),这才让我觉得兴许我的神志还算健全。

      所以我不能向你保证我对上帝的体验是客观真实的,我也可能遭到了幻觉的误导,但我本人并不这么认为。我在体验上帝的时候,上帝就是生命。崇拜上帝的最好方式就是充分生活。我的生命越是充实,上帝的荣光就越能得以彰显。上帝是爱的源头。上帝给了我爱人的能力并呼吁我去关爱别人。我越是充分地去热爱别人,上帝的荣光也越能得以彰显。我眼中的上帝就是保罗.蒂利希眼中“一切存在的基础”。这个短语有些拗口。但是假如上帝是一切存在的基础,那么尊崇上帝的唯一方式就是尽我所能成为我能成为的一切。我自身的潜能发挥得越充分,上帝的荣光就越能得以彰显。

      我之所以成为一名基督徒,就是因为在我审视拿撒勒的耶稣的生平时看到了一段充分度过的人生,看到了恣意泼洒出去的爱,看到耶稣自由地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人,即使临终最后时刻依然自由。换句话说,我在耶稣的人性当中看到了神性的明证。我也在每一位充分生活、恣意热爱、尽其所能的上帝子女的人性当中看到了上帝的明证。这就是我身为基督徒的使命。我并不想劝你皈依宗教,这世上信教的人已经太多了,其中有好些神经都不正常(笑声)。基督教信仰的最终使命是让人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号召人们解放爱的能力并且获得为了爱而舍弃生命的自由。如果我们能让基督教教会理解自身传承的信息并且将其付诸实践,那么基督教的未来就将会非常光明。假如坚持用字面意义理解圣经,坚持用圣经文本为一切偏见辩护,那么我认为基督教将毫无未来可言。正因为如此,能否用犹太人的视角来解读圣经对于基督教信仰来说才如此生死攸关。我希望我对大家的思考有所启发,谢谢大家。

    • 家园 87-Marty Klein:人文主义者性爱须知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ooHmIG9Tlg

      我们为什么要更好的了解性呢?因为人们害怕性,所以很迷信。因为人们认为只有依赖宗教才能拥有性道德。因为有人正在利用性管控政策非常积极且有条不紊地破坏着世俗民主制度。正因为这三点,我们才有必要更好地了解性。今天我就要给大家提供一些公开场合谈论性问题的工具。此外还有两点原因:性问题是鸡尾酒会上的绝好题材,以及我们每个人在性问题方面都需要一点帮助。我知道今天大家很多人都想从公共政策的角度来听取我的报告,但是如果我能对你的个人生活有所帮助,那我也很乐意。更深入地了解性行为有助于推进人文主义运动,也有助于我们改善各自的生活,我一直很高兴看到性问题登上人文主义者的议程。以下就是人文主义者应当了解的十项性知识。

      第一,一切性取向都是人为构建的结果,性取向并没有内在固有的意义。“性究竟是什么呢?虐恋算不算性行为呢?接吻算不算性行为呢?在克林顿的案例当中口交算不算性行为呢?”——有人认为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谁给谁口交,不过这事在这里就不说太细了——其他问题还有“什么是性感?什么是性高潮?”这些都不是单纯的生理问题,而且也没有一以贯之的正确答案,只有适用于生活在具体环境当中且背负特定人生经历的某一位个人的答案。甚至就连“谁有资格发生性行为”这个问题都是人工构建的结果。如果你游历世界,就会发现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世界各地都不相同。就算你呆在加州或者你的故乡,在过去150年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已经变化过很多次了。有些曾经被视为正统的性取向类别如今已经站不住脚了。比方说就在四十年以前慕男狂还是一种正经疾病。我一直以为慕男狂就是理想做爱次数比男性伴侣多一次的女性(笑声)。

      我们全都拥有表述性取向的叙事方式。我们全都会讲述关于自己身体或者身体机能的故事。有些人说“我会早泄。”——我觉得大家都喜欢晚泄或者干脆不泄。还有些人声称自己“不举”,过去叫阳痿,现在叫勃起障碍。我很讨厌这个词,一听见这个字我的睾丸就抽搐不止(笑声)。所以不管是宗教信徒、世俗人士、老人、年轻人、夫妻还是单身,所有人都会用故事向他们自己以及别人解释他们的性取向。可是故事就是故事,故事是构建出来的,故事是主观的。如果你去询问某些宗教信徒,他们会说“这些不是故事,性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是神圣的。性只能是发生在一名男性与一名女性之间的行为。”讲故事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们要承认我们的故事就是故事,所以我们的故事才比其他人的故事更好。

      第二,性行为没有意义,至少没有内在固有的意义。人们希望它有意义,因为假如没有意义,人们就必须自行为各自的性行为构建意义。我们要遵循怎样的价值观呢?怎样的规范能够引领我们构建意义的行为呢?人们必须回答:“性高潮意味着什么呢?没有性高潮又意味着什么呢?假如结婚二十五年之后我对我的妻子没有感觉了,又意味着什么呢?”人们必须用故事来回答这些问题。有人认为性行为具有先天固有的意义,假如一名男性结婚二十五年之后对妻子失去了感觉,那就说明他是个混蛋,或者他已经不再爱他的妻子了。如果你问我,我会说“我不知道。”我需要与这个人谈一谈,我需要观察他的生活状态。

      假如性行为没有固有的意义,假如性行为与例外主义并没有瓜葛,那么关于性行为的选择就像其他人生选择一样。实际上关于性的选择也的确就像人生其他选择一样。如果你对人生其他方面一头雾水,你在性问题上也同样会一头雾水。如果你有坚定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你的性观念也会同样坚定。没有必要将性行为赋予特殊的意义,并且在其面前五体投地,说什么“我要是能遵循这些规范就好了”。不,不是这样的。所有的性规范都是构建出来的。宗教则坚称性与意义天然绑定,这种看法对于公共政策以及心理健康都有很显著的影响。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事项:人们经常抱怨的性问题往往与性无关。有一个聪明人曾经说过,“世间的一切都与性有关,只有性与性无关,而是与权力有关。”这是换一个角度看待性问题的良好出发点。作为一名三十三年来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的专家,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性问题一般都与性无关,而是源自生活当中的一切其他内容。比方说不服老,比方说娶不接受自己的身体状况,比方说无知与不解。比方说有些女性觉得自己身体有问题,因为她们无法通过阴茎-阴道性爱获得性高潮。我还记得我们在1981年前后发明了阴蒂(笑声)。大多数女性——无论是异性恋、同性恋还是双性恋——都不会仅仅因为抽抽插插而产生高潮。就像给马钉掌一样,性行为同样也容不得多大失误空间。直到2013年的今天,依然有很多女性哭着找上门来对我说,“医生我有问题,您治治我吧。”我说“究竟是什么性行为让你感觉不到性高潮呢?”几乎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您知道,就是一般的性行为啊。”一般性行为、正常性行为、真正的性行为,呵呵。

      有时候性问题的关键在于误解,有时候则在于表现压力。有人问我,“你要是不愿意使用阳痿这个词,那要如何称呼这种行为呢?”我说正确的说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真正重要的是“心有余”而不是“力不足”。很多人都有对于勃起抱有不切实际的预期。他们认为只要自己喝醉酒就能硬起来,不是这么回事。他们认为就算自己讨厌性伙伴也能硬起来,不是这么回事。他们认为既然性伙伴与自己一样都是天主教徒,那么自己肯定能硬起来,同样不是这么回事(笑声)。当我们谈论性功能的时候,当我们谈论勃起、润滑与高潮的时候,要牢记性功能并不是愉悦体验的核心,只是组成部分。很多很多人的抽插功能完全正常,但是他们一点儿也不享受抽插行为本身。因为活塞运动本身并不是性体验的关键,关键在于连接在活塞两端的当事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活塞运动只是附加条件而已。人们过度关心了许多细枝末节,“我希望我能硬起来/我希望我不至于立刻软下去/我希望我不至于高潮太早或者太迟/我希望她的手不要发酸/我希望他的嘴不要发麻/我希望我在高潮的时候不至于喊错他-她的名字……”(笑声)所有这些忧虑反而会妨碍性愉悦与性满足本身。

      我询问那些来找我的人:“你们有什么问题呢?”为什么勃起不能是个问题呢?为什么湿不起来是个问题呢?他们告诉我:“要是我湿不起来,我就觉得自己不像女人。”这不是性问题。“要是不能勃起,我担心我的妻子会离我而去。”这就更不是性问题了,你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要担心。“如果我高潮不了,我的伴侣可能会觉得遭到了排斥。”很多人向我描述他们各自的问题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们的实际问题与他们的想法并不一致。所以不要将人生的不如意怪罪在性的头上。

      第三,每一个人对于性爱与亲密关系都会做出自己的假设。作为公共政策制定者,我们的工作并不是说服人们相信某一套假设比另一套更好,而是要让人们意识到假设就是假设。“爱是性欲的来源”这一点本身就是假设。另一项流行假设是“同性恋与异性恋之间油水不融”。每次我一听见有人说什么“同性恋色情片”就想笑。我这话说出来可能有些争议,但是“同性恋色情片”并不存在。确实有些色情片的内容是男性之间或者女性之间的性爱,但是异性恋也经常观看此类内容,那么“同性恋”三字又从何说起呢?有些异性恋名人经常向我抱怨:“我又产生同性恋性幻想了。”我说:“你是异性恋吗?”“是啊。”“那你就不会有同性恋性幻想。”我们必须明确自己具有哪些假设,必须与自己的性伙伴充分交流,需要毫不含混将这些假设表达出来。

      每个人都有享受优质性爱的先决条件,不过每个人的先决条件并不相同,同一个人在人生不同阶段的先决条件也不相同。这里的先决条件包括自我、伴侣以及环境。当然也有极少数人根本没有先决条件,在任何环境下都能享受优质性爱,我们将这种人称作精神变态(笑声)。对于我们其他人来说,假如这些条件得不到满足,就算你的性伙伴美若天仙,就算你本人一柱擎天,你也很难感到愉悦。有些人非常重视个人卫生,有些人的标准则要松弛一些。好比说一个重视卫生的人去爬山或者去海边漫步,玩了一天之后大汗淋漓地回到家里。他们的伴侣想要做爱,但是他们很清楚,假如自己不先去洗个澡,做爱的感觉肯定不会太好。不过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会口不应心地答应伴侣的邀请,来一场很不痛快的性爱,事后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的。之所以他们心里不痛快,就是因为没能满足先决条件。

      有些人只能与心爱的人做爱才有快感,也有些人无所谓。不爱不做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有时候假如你问这些人“你在哪里遇到了你的性伙伴?”他们会说:“我走进一家酒吧,过了二十分钟,喝了几杯酒之后,我就把最近的陌生人领走了。”这样做并无不妥,除非你喜欢对方在做爱的时候喊你的名字(笑声)。纯粹从实际角度来说,如果你喜欢在做爱时感到信任、亲密与爱,那么与陌生人发生一夜情大概不是好主意。

      当然还有一些先决条件与性伙伴有关。比方说你可能希望性伙伴善于交流,也可能希望性伙伴闭嘴不说话(笑声)。有些人喜欢强势的性伙伴,也有些人希望性伙伴百依百顺。从环境角度来说,有些人特别重视隐私,就连做爱的声音都不想让别人听见。对于他们来说日全食才是做爱的最佳时机(笑声)。有些人夕阳做爱的环境尽可能浪漫,也有些人对浪漫无感。无论你的条件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且有能力经常满足这些条件并且承认这些条件的存在就好了。最忌讳的说法就是“我确实有这些条件,但是我不该有”。像这样的内在冲突会使你的身体无法放松。因为条件得不到满足而难以享受性爱并不是性功能问题。当人们说“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不够近”或者“别让孩子们听见”的时候,当人们觉得有些事情会让自己放松不下来的时候,这并不是性功能失调。我吃饭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附近打架,否则就会感到食之无味。这并不是进食功能失调的表现。认为自己没有先决条件的人是错的,认为自己不该有先决条件的人是不切实际的。

      第五,性欲与性冲动是两回事。这一点非常重要,全世界每一个人都应当充分理解这一点。有些人有性欲,有些人有性冲动,还有些人说:“我两样都没有。”性欲是心态,性冲动是生理反应。我们很多人都有性欲而没有性冲动。也有许多人对自己不爱甚至不喜欢的人产生过性冲动。性欲是受到了某个人的吸引,是想要某个人。性冲动则是身体的生理反应。我的很多病人都不理解这两者几件的区别。我会问他们一个许多诊疗师都不会问的问题:“你上一次做爱的时候兴奋吗?”很多人都这样回答我:“反正我勃起了,所以我觉得还算兴奋吧。”在做爱的时候感受自己的身体非常重要,此外我们也要询问性伙伴,什么东西能让他们感到兴奋。这种事情光靠观察是看不出来的。勃起是性冲动的体现而不是性欲的体现。好比说你吃了伟哥也能勃起,但是却未必一定就有性欲。伟哥不是催情剂,伟哥能加强性冲动但却不会催生性欲。如果你与某个你很讨厌的人做爱时服用了伟哥,你对此人的讨厌程度并不会减弱。对于女性来说,润滑剂同样也只能加强性冲动而不会催生性欲。阴部湿润却不想与某人做爱,或者至少目前不想与此人做爱,这也是很常见的情况。

      有一项很普遍的误解,即性幻想体现了性欲。有些性幻想确实体现了性欲,但是很多人的性幻想与性欲并没有关系。比方说你的性幻想可能是与绿湾包装工队的球员上床,也可能是与亲戚邻居上床,你甚至可能还有被迫性爱的性幻想,这一切都未必反映真实的性欲。所谓性幻想就是做爱且免于一切后果的机会。假如你对你的丈夫说“下次做爱的时候把你的铁哥们叫过来吧”,这个决定会在真实世界里产生相应的后果。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这样:“下次做爱的时候把你的铁哥们叫过来吧。”“啥?!”“没事我随便说说。”(笑声)但是这件事并不会就此消失。第二天早上你下楼吃早餐,你丈夫肯定会问你:“昨天晚上咱们两个还没说完呢!”但是假如你只在性幻想当中意淫一番的话,谁都不会受害。为什么我们的性幻想往往如此出格、如此过头,全都是些一百万年都干不出来的事情呢?因为你真能与你丈夫做爱,你用不着幻想,而是可以真刀真枪地杀过去。所以最常见的性幻想都会脱离现实,涉及不合适的性伴侣以及平日里绝对做不出来的行为。

      当我们的大脑接受到性刺激之后,就会顺着脊髓向骨盆发送信号,让骨盆的血管系统活跃起来,然后男性就会勃起,女性就会湿润。不过脊髓同样还会传递关于焦虑、危险以及局促不安等等信息。你尽管可以勃起得坚硬无比,尽管可以与你特别喜欢的人在一起,但是假如你突然听见——你们知道做爱时可能听到的最糟糕的话是什么吗?“坏了,我听见我老公开门的声音了!”(笑声)这句话与你自己脑海里的“爽啊,爽啊”都要经由同一条脊髓进行传导。于是血液立刻从你的阴茎里流出来,因为你的身体需要这些血液驱动你跳窗逃跑(笑声)。因此所谓的性功能失常与大脑密切相关。假如你的生殖器表现不如人意,很可能是因为大脑向骨盆血管输出了不利的干扰信息。这条信息可以是“我听见我老公开门的声音了”,也可以是“要是我不如她的前男友那么猛可怎么办”,还可以是“坏了我忘了刷牙了”。

      假如人们要加强性冲动要怎么办呢?他们会给自己加压,会幻想与性伴侣以外的其他人做爱,会使用振动棒,会与性伙伴说脏话,会设法让性伙伴兴奋起来。总之人们的策略很多样,尽管并非所有策略都有效。不过人们又要如何加强性欲呢?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加强性欲是西方性诊疗领域的圣杯,也是最棘手的问题。除了高档跑车以外,我们还没有发明任何一种能够加强性欲的药物。我们能用酒精与毒品之类的物质削弱人们的自我抑制,但是这并不等于加强性欲。由于缺乏可行的策略,人们经常会责怪自己的性伙伴:“你要是再性感一点就好了。”为了加强性冲动,人们通常会在自己身上使劲;为了加强性欲,人们则会要求性伙伴表现得更加性感。当然,全世界最令人丧气的话就是“你还不够性感”,这句话通常没什么好作用。

      接下来再来谈谈政治问题。宗教右翼势力如此热衷于性问题,他们究竟想要控制什么呢?他们想要压制人们积极主张自身情欲的做法。教会不喜欢人们自主自愿地自慰,不喜欢人们自主自愿地观看色情片,不喜欢人们自主自愿地玩变装游戏或者海盗游戏。“什么时候才能合情合理地刻意宣泄自己的情欲?”这不仅是个重大的心理学问题,也是个重大的政治问题。

      既然谈到了宗教,人文主义者需要了解的第六条性常识就是宗教的性观念十分复杂,远非“不允许”三字所能概括。宗教与性取向之间的关系为什么总是这么别扭呢?当然我这里说的是绝大多数宗教。如果你碰巧崇拜神树神石之类的东西,那么大概没那么多忌讳。主流宗教全都很担心人们的性行为会触犯神灵。我认为很多宗教信徒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都万分真诚。他们真心认为一个坐在监控室里的老头子正在监督着全世界的床笫之事。祂为一切行为都设立了规矩。比方说十七号监控器专门关注你的手指往哪里放。假如上帝认为你的手指没有放错位置,那就万事大吉;假如上帝认为你把手指插入了错误的孔洞,就会天降火雨。有些人真心相信特定性行为会冒犯上帝。他们不理解一切性行为都是等价的。衡量性行为的唯一标准是当事人的价值观而不是具体行为本身。也有些宗教信徒认为性是神赐的礼物,一旦误用就会悖逆神灵。在他们看来,性就像阿贝克隆比&费奇时尚画册一样,如果偏离了画册内容,怎样的穿戴看上去都不对头。

      还有些宗教信徒担心人们会失控,担心人们会被性行为迷得神魂颠倒,干脆连教堂都不去了。性会促使人们离经叛道,沉湎于自己的肉体。很多主流宗教都认为这一点非常污秽。在性高潮到来的时候,谁也不会觉得自己身材超重或者头发不够浓密(笑声)。意大利人说得好:“床铺就是穷人的歌剧剧场。”在完美的性体验期间,无论你是独身一人还是与性伴侣在一起,你都肯定不会想到“我还没剃胡子呢。”法国人说过:“没有胡须的亲吻就像没放盐的汤一样。”当然,主流宗教还担心性会破坏神圣的婚姻。这一点很可笑,因为他们同时还认为唯一合理的性只能存在于婚姻当中。所以他们希望婚姻能垄断性,同时又希望人们的性活动不超过维持婚姻所必须的最低限度。因此从制定公共政策的角度来说,我们很有必要意识到宗教并不打算禁止性,而是想要管理性。认清这一点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宗教信徒的心态,从而更通透地与他们谈论管理性行为可能导致哪些后果,并且更好地理解他们的政治活动。

      许多主流宗教的信徒们都会告诉你,他们认为性是神赐的礼物。这种理念具有显著的引申意义。好比说你的玛莎姨妈去印度旅游,给你捎回来一块精美的织巾。你觉得自己住在圣地亚哥,根本用不着织巾,于是就将这块织巾铺在桌子上当桌布用了。这块织巾非常美丽,映衬得你家的餐厅熠熠生辉。但是玛莎姨妈却大发脾气:“你小子胡闹!我送你织巾不是让你拿来当什么桌布的!我是让你往墙上挂的!”玛莎姨妈将礼物送给了我们,但是玛莎姨妈也要管着我们使用礼物的方式。很多人也用同样的方式来看待神与性。神将性赐予了人类,但是又要求人类按照自己的要求来进行性行为。宗教规定了哪些人可以发生性行为,以及哪些性行为属于合理范畴。

      我跟大家说一下我怎样劝导我的宗教信徒病人。有些信徒遭受了性问题并且觉得神父牧师帮不上忙之后也会来找我(笑声)。在我的社区里也有几位专业宗教人士。他们会偷偷摸摸地来找我,对我说:“你可别跟别人说咱们谈过话啊。”他们来找我的时候全都惊惶不安,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更喜欢口交而不是抽插性爱,或者觉得自己的性幻想内容十恶不赦。我说:“你知道性是天赐的神圣礼物是吧?你要是去看看创世记里的说法,上帝将生气吹进亚当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所谓的‘生气’就是性啊。上帝给了你这项礼物,同时也给了你一颗大脑,而你回报上帝的方式就是积极用脑。从而最好地运用这项礼物,这才是上帝之道。关键在于上帝之道会向每一位个人提出各不相同的要求,只要你能明辨并遵从专属于你的要求,那就一切都好。”有人认为只有一套遵循上帝之道的性行为方式,就是圣经明文规定的异性恋婚姻内阴茎阴道抽插性爱。但是我们全都认识若干位只会进行异性恋一夫一妻制婚姻内阴茎阴道抽插性爱但是却根本没有喜乐感受的人,他们的性行为充满了痛苦、侮辱与操纵,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我的说法促使宗教信徒们考虑以下事实:每个人都要按照符合各自价值观的方式来管理自己的性行为。性行为的关键并不在于你把手指放在哪里,而是你把心放在哪里。性行为的本质是自我表达,并不意味着你必须爱你的性伙伴,甚至都不意味着你必须知道对方的名字,你只需要知道自己的价值观就好了。宗教右翼对待性问题的态度要严肃的多,我认为我们也需要更多地谈一下性问题,谈一下公共政策与性问题之间的关系,比方说为什么在一个民主法治的社会里有些人的择偶标准会被法律摆在更高一等的地位上。这是个政治问题,其他政治问题还包括性教育,或者监狱是否应当允许自慰——在美国的有些监狱里自慰确实是违规行为。

      第七:色情片,每个人最爱的话题。我先说好消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观看色情片并不会导致暴力、上瘾或者儿童色情,并不会将人们从完全健康的性关系当中拽出来扔在地上任意践踏。但是人们对于色情片依然有很多顾虑,不仅是宗教右翼势力,就连今天在座的很多人都有顾虑。这些顾虑都很合理:假如色情片当真会鼓励人们对于非常态性取向的好奇可怎么办呢?假如色情片当真会让青少年在准备好之前就发生性行为可怎么办呢?假如色情片当真将人们推向变态行为可怎么办呢?假如色情片当真导致上瘾可怎么办呢?好消息是上述所有这些担心全都不成立。色情片唯一确实会鼓励的行为就是自慰,而这一点也未必一定就是坏事,除非你现在在会场里就开始下手(笑声)。

      我们先来谈谈网上色情片的内容组成:一部分内容确实令人不安,不过绝大部分内容都很一般。好比说你去球场看比赛,观众席上有四万人。其中肯定有几个特别好的好人,绝大部分都是一般人,还有若干特别坏的坏人。只要你把四万人汇聚在一起,就肯定会收罗进几个坏人。互联网上也难免有些坏人或者坏地址。但是因此就说“所有的色情片都很暴力”是近乎于扯谎的说法。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自愿观看包含暴力内容的色情片。绝大多数网上色情片的内容都是脸上带着笑容的成年人在一起做一些你在结婚之前经常做的事情(笑声)。有些时候片中人物也会假装相互强迫,但是他们都是演员,都是假的。《宋飞正传》的演员与角色不是一回事。《三个臭皮匠》里用手指戳人眼睛的场景也是假的,要不然演员就瞎了。色情片同样也是演出来的,没有人真正受伤。

      关于色情片有一个需要直接应对的问题,就是自慰。一般人并不会这样想:“我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我应该看完《阿拉伯的劳伦斯》上半部分呢,还是应该看《爆菊猛男3》呢?”绝大多数人只有在自慰的时候才会看色情片。“我有二十分钟的空闲时间,要不然我撸一管吧,我还可以顺便看看《爆菊猛男4》,因为《爆菊猛男3》上次看过了。”我见过很多在色情片问题上态度不一致的夫妻以及很多对于自己观看色情片的习惯感到不舒服的人。无论来访者是夫妇还是个人,我在诊疗过程初期一定要问的一个问题就是:“你怎样看待身处长期感情关系当中的人们还要自慰的问题?”很多人的反应都是:“这可不行,只有青少年或者单身狗才自慰呢!有了伴侣的人是不能自慰的。”如果对方当真这么想,那就没必要继续谈论色情片的问题了。如果你认为自慰本身就不可接受,那么自慰期间想象或者观看的内容就无所谓了。“我不想让你婚后自慰”与“我不想让你在婚后自慰的时候宣读《权利法案》”是一回事,《权利法案》与《爆菊猛男》也没有区别。

      那么为什么有人更倾向于色情片与自慰而不是与伴侣性爱呢?首先对于某些人来说自慰更有满足感。对于这些少数人来说,与伴侣性爱很无聊,很憋屈,很痛苦,或者让他们觉得自己很傻。还是自己动手比较舒爽。“要是不看色情片,他肯定就会与妻子做爱了”这句话就相当于“要是没有冰激凌,小孩子肯定乐意吃花椰菜”(笑声)。就算全世界的冰激凌全都消失了,小孩子还是不会喜欢吃花椰菜,因为那玩意儿太难吃了。

      另一个原因在于伴侣之间出现了矛盾。假如你与伴侣之间正在打低烈度冷战,那么做爱就很成问题了。发生矛盾的伴侣双方未必非得有一个坏人不可。他们完全可以相互爱慕,但却无法忍受彼此的育儿理念,每三四天就要吵一回。根据我身为婚姻咨询师的经验,绝大多数夫妇都只在周末做爱。假如你们两个在周三吵了一架,这一个礼拜就算交代了。因为一般夫妻吵架都需要三四天来恢复,等到两人和好的时候就到了星期天晚上,还要帮孩子写作业。还有,自慰的时候不必担心自己表现如何。任何人在自慰的时候都不会心想“你心里还在想别人吗?”人们对于自慰体验的掌控能力更强,他们能够更自主地挑选时间与地点,不必顾虑别人的日程安排。

      此外有些夫妇虽然结婚很多年,但是在性活动方面依旧没有达成共识。没有人会尝试一切。绝大多数人在大约半年时间里就会摸索出三四项双方都能接受的行为。接下来他们就只会做这几件事,无论是一周两次还是一年两次。但是有些夫妇结婚八年还没吵完。“亲爱的给我吹个箫吧。”“不行!”“亲爱的给我吹个箫吧。”“恶心!”“亲爱的给我吹个箫吧。”“死一边去!”(笑声)最终有些人会感到心灰意冷,干脆自己动手解决问题。人们的性欲降低了,因为性行为已经不值得期待了,横竖都是老一套。自慰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替代选项。最后,自慰不用担心意外受孕问题。

      总之,婚内自慰可以在婚内性行为质量糟糕的前提下成为维持婚姻的手段之一。我认为维持一段性生活质量低下的关系很值得肯定吗?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是有些伴侣已经买了房,有了孩子,养了大狗,仅仅因为性生活不如人意就分手的代价实在太大。于是他们就转向了色情片与自慰。这是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吗?当然不是。但是抛妻弃子的替代选项更糟糕。婚内自慰也可以避免婚外恋或者嫖娼。很多正派的好人每年只会与伴侣做爱一两次,而他们其实更想每月做爱一两次,那怎么办呢?有些人去搞婚外恋,有些人去找小姐。相比之下自慰的危害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很多美国人都对色情片感到恐慌,认为色情片正在摧毁西方文明,所有色情片都很暴力或者贬低了女性,观看色情片意味着反社会行为、性无能以及对伴侣不关心,还会破坏婚内性生活,等等。这些说法全都只是留言而已。我曾经与别人讨论过色情片与女性的问题。对方说:“色情片贬低女性。”我说:“举个例子吧。”“有些片子里有两男一女的情节,显然这名女性仅仅为了取悦两名男性而存在。”我问道:“那么两女一男的片子又如何?”“两名女性需要争抢一位男性的关注,显然是贬低女性。”“那么两女无男的片子呢?”“这种虚假的女同内容显然是为了满足男性的性幻想。”“那么两男无女的片子呢?”“不要转移话题。”(笑声)

      如果有人想说服你们相信,成人色情片是儿童色情片的存在前提,那你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姑且假设你是专业的成人色情片制作人——如果真是这样你今天肯定不会来听我演讲,因为你正在办公室里忙着数钱呢——你的产品完全合法,收入源源不绝,然后在公司董事会议上有人提出:“我有个好主意,我们应当推出一项非法的新产品。这项新产品如此遭到公众厌恶,以至于我们进了监狱之后会遭到其他犯人的强奸。”你们觉得这种做法合理吗?我反正就是挺不合理的。在现实世界里,成人色情片与儿童色情片的制作人根本就是两帮人。前者的市场规模比后者高出了好几个数量级。还有人说,“看成人色情片看烦了之后自然就会过渡到儿童色情片。”我问道:“那么你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心甘情愿地观看八岁儿童遭受阴茎穿刺的影像呢?”没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不喜欢这种题材的人们无论在任何条件下都不会对这种题材产生兴趣,观看成年人性爱同样不能转变人们的取向。

      有人说色情片导致了各种社会弊病,而我则会用我最喜欢的数据来反驳他们,也就是FBI的官方数据。2000年美国首度使用了宽带,然后免费高质量的色情片就席卷了美国家庭。那么自2000年以来美国性侵案件的发案率怎样呢?根据FBI的数据,性侵案件的数量在2000年至2012年期间一直呈下降趋势。此外离婚、自杀以及儿童性虐待都同比减少了。并非只有美国如此,世界各国都拿出了类似的数据。加拿大、捷克、德国、丹麦、日本、韩国,只要色情片的供应提升了,性侵案件的数量肯定会下降。当然我并不是说两者之间是因果关系,但是相关性肯定存在。换句话说,就算色情片的供应提升了,性侵案件、自杀以及儿童性虐待的数量也不会随之上升。

      诚然,人们会从色情片当中接收许多错误信息。但是他们也能从中接收许多正确信息。比方说色情片里的人们脸上往往带着笑。另一条信息是观看色情片时自慰没什么不好。这一条信息绝对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因为这样一来人们的性生活突然就充满了各种机会。其他正面信息还包括孕期女性同样可以享受性爱,阴蒂对性快感作用很大,老年男女的性生活同样可以很活跃,等等。我们真正应当做的是让人们——尤其是年轻人——提升鉴别色情片的能力,让他们学会正确理解色情片的画面与角色形象,理解色情片不是纪录片。

      第八:男女两性之间的相似之处远比差异更重要。用身高打个比方吧。假如我们将在座的全体女性按照身高排成一队,那么身材最矮的女性大约是四英尺十一英寸,最高的女性大约是六英尺。假如我们再将在座的全体男性按照身高排成一队,那么身材最矮的男性大约还是会比四英尺十一英寸更高,比方说五英尺,而最高的男性肯定比六英尺更高,大约是在六英尺五六英寸左右。换句话说,从图表上来看,确实有些女性如此之矮,不可能是男性,也有些男性如此之高,不可能是女性。但是绝大多数男女的身高都在中间区间。如果我告诉你某人身高五英尺五英寸,你肯定不知道此人是男是女。诚然,男性的平均身高的确高于女性,但是这一点并无助于我们了解任何一位特定的个人。好比说我们把一男一女关进衣柜里,然后用统计学来分析衣柜里每个人的平均状态,那么每人平均都具有一个乳房与一颗睾丸(笑声)。这个统计结果完全正确,可是却毫无意义。

      性取向的一切方面也是如此。某人喜欢每周性爱两次,此人是男是女呢?你不可能知道。我们的确知道同一年龄段里男性的性欲一般来说要比女性强一点,但是单凭这一点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们还知道同一年龄段里的男性一般来说要比女性更喜欢自慰,但是假如我告诉你某人每周自慰三次,你依然不可能知道此人是男是女。所以正确的问题并不是“男人想要什么”或者“女人想要什么”,而是“人们想要什么”。无论是男是女还是跨性别者,无论是异性恋同性恋还是双性恋,所有人都想要性快感,他们想要感到安全,想要感到与众不同,想要感到自身的能力,不想感到紧张焦虑,想要拥有探索的机会。反过来说,人们担心的事情也都差不多,都想提升自身的吸引力,都担心自己表现欠佳,都要应对将性行为划分成三六九等的文化信息。最后,男女双方都相信“对立性别”的存在。我很讨厌这个词。我不知道男性的对立面是什么,可能是个菠萝,是辆自行车,是台打字机,但肯定不是女性。世界上最像男性的就是女性,最像女性的就是男性——反正总比海星更像。在性教育当中区分性别的做法简直是发疯,男性也很有必要了解阴蒂的重要性,尤其是自从1981年以来。有些女性病人来找我,“大夫,你得帮我理解男性。”我问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乔治喜欢什么。”我说,“除非你打算与所有男性性爱,否则乔治的问题只有乔治最清楚。你应该与乔治谈谈,而不是来找我。”

      第九:“正常性爱”与“真正性爱”是很危险的理念。什么叫“正常”?做的人多就算正常吗?“正常”与“真实”都是任意的社会构建产物。曾几何时,想要进行或者接受口交的女性被视为病态,曾几何时同性恋被视为病态,曾几何时绝经后还有性欲的女性简直罪大恶极。几年前我在摩洛哥的一所医学院讲课,休息期间有学生来问我:“可能刚才翻译出了差错,不过您是不是谈到了五十五岁的女性发生性关系呢?”我说,“是啊。”“可是已经不能生育的女性为什么还要性爱呢?”

      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对于宗教右翼势力来说,“正常性爱”都仅仅是个文化概念而已。性爱行为确实可以体现或者不体现某种价值观,但是这一点与“正常”相去甚远。人人都向我询问“正常性爱”的问题,可是我真不想谈。每年一到情人节《今日美国》就向我约稿,题目肯定是“正常性爱”。人们想知道,性爱的时候关灯是否正常,新婚夫妇每周性爱不超过两次是否正常。我从来不在行为层面上谈这个问题。如果你非逼我发表意见,那么我要说在美国最正常的性爱行为就是成年人在感到疲劳之后往往会做爱(笑声)。如果人多就算正常,那么酒后做爱也算正常。很多美国人从未在清醒状态下性爱过。在高中里他们喝完了啤酒就做爱,在大学里他们喝完了伏特加就做爱,现在他们依然不喝酒就不上床。所以人们告诉我他们有性功能障碍的时候我总要问一句,“你在性爱时清醒吗?”

      很多人在性问题上都很拘谨。比方说有一对老夫老妻,结婚九年,对于彼此的排便习惯都已经了如指掌了(笑声),但是他们依然很不愿意谈论性问题。“亲爱的,下次你给我吹箫的时候能不能别用牙?”“我右肩膀疼,你能爬到我左边来吗?”他们从来不会这么说。这样一来我们就说到了第十条,也就是绝大多数人想要从性爱当中获得什么。答案是愉悦与亲密的结合。有些人更倾向于愉悦,也有些人更倾向于亲密。但是在性爱过程当中人们却并不会关注这一点,因为人的本性太变态了。他们想的是“我看上去怎么样”、“我身上有怪味没有”、“我的屁股是不是太大了”、“我希望我能硬起来”、“我希望不要早泄”、“我希望我能说服我的性伙伴舔我那里”、“我希望我的性伙伴感觉不错”、“明天早上可要及时把报告书交上去”,等等。还有些人拒绝采用自己最喜欢的体位,因为担心不好看。例如有些女性喜欢后入式,但是又担心自己屁股太大。有些女性喜欢女上位,可是又担心自己胸部会下垂。女性的胸部是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下垂的,只会放松下来(笑声,掌声)。

      我想说的是,性爱并非仅仅是一种活动,还是一种理念。我们应当在理念层面上更多地考虑一下性问题,以及性问题在个人与社会层面的影响。谢谢大家。

    • 家园 86-Sam Harris:我对人工智能的一点看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wDnvA7mQMQ

      如何制造不至于毁灭人类的人工智能是一个我最近才开始考虑的问题,也是一个事关重大的深刻问题。不久之前我去波多黎各参加了由未来生活学会主持的研讨会,邀请我参会的人是我的朋友埃隆.马斯克。最近埃隆公开表态说,他认为人工智能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威胁,甚至比核武器还要危险。很多人都认为他是在夸大其词。我对埃隆很了解,也清楚他在这方面做了多少工作,因此我觉得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很有趣。不过我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多少想说的话,因为我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来追踪这一科技领域的进展。所以我就来参加会议了。与会人员不多,都是这一领域的前沿人士,算上我在内会场上只有两三个不请自来的旁听者。有趣的是与会者都很关心这个问题,不过观点却分为两派。埃隆与一部分有些人非常悲观,认为我们应当尽快刹车,尽管已经没希望了;也有些人正在全力推进这方面的进展,并且想要说服别人不要担心,没有必要刹车。在会场以外我听到的讨论大多认为制造真正人工智能取得突破的时间大约是在未来50到200年之内,到那时才会发生特别吓人或者特别有趣的情况。在会场上则完全不是这样。所有人都极力说服别人相信自己的研究很安全,但他们也认为人工智能技术在未来5到10年内就有可能出现极大的进步。从会场返回之后我发现Edge.org的2015年度科学问题就是人工智能,于是我写了一篇小文章。文章不长,我想念一下。希望你不要感到厌倦。

      我们能够避免数字化末日吗?

      我们有朝一日创造出比人类智能更强大的人工智能机器的可能性正在与日俱增。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不断研发性能更好的计算机而已。我们肯定会这样做的,除非人类灭绝或者出于其他原因而毁灭。我们已经知道,单纯的物质完全有可能获得智力,学习新的概念,并且用在不熟悉的背景当中。我们颅骨当中1200毫升的糊状物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因此没有理由相信高度发达的数字计算机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常说我们最近的目标是制造出“相当于人类水平”的人工智能,但是除非我们刻意模仿人脑以及人脑的各种限制,否则这个目标根本站不住脚。我用来写作这篇文章的电脑早已经拥有了远远超乎人类的记忆力与计算能力,也能接触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信息。除非我们采取非同寻常的破坏手段,否则未来的人工智能必然会远比人类更出色地完成任何被视为人类智力标志的任务。这样的机器是否拥有自我意识还不好说,但是无论是否有意识,人工智能都有可能发展出与人类的目标不相容的其他目标。

      (人与人工智能之间的分道扬镳将会有多么危险或者多么突然,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很多绘声绘色的猜想。如果你想要细思恐极一把,只要考虑两点就可以了:首先,除非人类自我毁灭,否则就一定会继续开发更先进的计算机硬件与软件;其次,我们颅骨当中所谓的湿件并没有什么魔法,采用生物质以外的其他物质也能构建出智能机器。一旦你认同了这两项前提——我想每一个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人都会认同这两项前提——那你就会发现你很难说服自己相信这一顾虑肯定不会成为现实。)

      考虑未来的方式之一就是想一想,如果我们当真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假如我们当真构建了一台超越人类智力的人工智能机器,那么究竟会怎么样。像这样的一台机器会立刻将我们从绝大部分智力活动的劳苦与麻烦当中解放出来。这样一来我们的政治秩序会变成什么样呢?没有任何一项经济学定律规定人类在每一次科技进步到来的时候都一定能找到工作,一旦人类制造出了完美的节省劳力机器,那么再生产新机器的成本就会逼近原材料的成本。如果缺乏用这种新资本为人类造福的意愿,极少数人就将会变得非常富有,而其他人则只剩下了活活饿死的自由。就算是我们制造了真正的良性人工智能,我们也有可能会沦落到原始状态,全天遭受无人机监视。假如俄国人或者中国人听说硅谷里的某家公司正在研发超级人工智能,那么又会怎样呢?像这样的机器能够在物理空间与网络空间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发动战争。这样一来我们的对手在赢家通吃的前提下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呢?恐怕仅仅是关于超级人工智能的流言也足以让全体人类陷入癫狂。即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即便人工智能完全服从人类的意愿,混乱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我们当然不能仅仅考虑最好的情况。控制问题——也就是怎样确保任何将要出现的人工智能肯定会服从人类的问题——似乎依然很难解决。想象一下吧,我们构建了一台人工智能,它的智力并不比斯坦福或者麻省理工的科研人员的平均智力更高,但是由于这台机器的数字化运行耗时极短,因此计算速度要比制造它的头脑快出一百万倍。让这台机器运转上一个礼拜,就会进行相当于人类两万年的思考。像这样的一台机器依然甘心听从我们指令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像这样的自主存在对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见解肯定会比我们更加深入,那么我们又怎能可靠地预测这一存在的思想与行为呢?

      我们似乎正在冲向数字化世界末日的事实在我们面前摆出了若干项智力与伦理挑战。比方说如果我们还指望让超级人工智能的道德观念与人类相配套,要么我们主动将这些价值输入进去,要么就要设法让它模仿我们。可是谁的价值观才算数呢?塑造这尊巨灵的实际功能时应当遵循一人一票的原则吗?人工智能的出现将迫使我们重新拾起那些看似无聊的道德哲学讨论。一旦你设想要向一台超级人工智能输入道德观念,那就必须要将善恶标准说清楚。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将会像激光刀一样把道德相对主义开膛破腹。我们希望这台人工智能拥有谁的道德呢?我们希望人工智能信奉神权统治或者传统宗教权威吗?我们希望将恐同或者反对言论自由的价值观输入一台每运转一次就会取得人类几万年智力进展的机器当中吗?我并不这么认为。

      (就算设计无人驾驶汽车都会面临道德伦理的问题。任何无人驾驶汽车都需要一套算法在所有各种不同的糟糕情况之间进行评级。比方说我们希望汽车宁可开上人行道也不会撞击面前的儿童,宁可肯撞击人行道上的邮筒也不肯撞击婴儿车。因此我们必须对各种后果进行理性评估。这些都是道德决定,如果非要撞人不可的话,你希望无人驾驶汽车对于被撞人的体型、年龄与肤色一视同仁吗?你希望汽车宁肯去撞白人也不去撞有色人种吗?这个问题看上去像是在没事找事,但是针对电车难题进行的心理学测试显示了很有趣的结果。据我所知这是少数几项自由派的表现普遍比保守派更糟糕的心理测试。假如你问受试者是否愿意牺牲一条命去救五条命或者一百条命,并且用细微的线索和暗示当事人的种族——比方说一一个人是哈莱姆区唱诗班的成员,而五个人则是茱莉亚德艺校的学生——那么自由派的受试者肯定不会牺牲一个黑人去拯救任何数量的白人。但是如果反过来,他们却往往愿意牺牲一个白人去拯救多个黑人。奇怪的是保守派在这个问题上却没有显现出任何偏见。可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否欢迎偏见呢?我们希望汽车倾向于躲避有色人种吗?我们必须决定,要么把车造成这样,要么造成那样。科技迫使我们承认我们知道对错,尽管很多人都认为我们不可能知道对错。)

      不过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人工智能将会开发出属于自己的新价值观,或者发现更危险也更有趣的近期新目标。超级人工智能会采取哪些措施来确保自己的持续存在或者获取计算资源呢?这台机器的表现是否与人类存续相协调呢?这恐怕是我们这个种族所能提出的最重要的问题了。但是似乎只有极少数人具有彻底思考这个问题的充分立场。真相大白的时刻很可能来得非常随便,不显山不露水。想象一下吧,有一个房间里面坐着十个年轻人,其中有几个人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只是没有确诊。所有人都在喝红牛饮料,而且都在考虑是否要打开屋子里的某一个开关。一位个人或者某一家公司有权利决定整个人类的命运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但是越来越可能的情况是有朝一日极少数几个聪明人将会代表全人类投出决定命运的骰子,而且这样做的诱惑也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面对着很多困难的问题——比如老年痴呆症、气候变化、经济不稳定——而超级人工智能完全有可能给我们提供解答。事实上唯一一个几乎就像构建超级人工智能一样可怕的未来就是从不构建超级人工智能。话虽如此,这一领域投入最深的人们也最有预知危险的责任。诚然,其他科技领域也都伴随着各自的高昂风险,但是人工智能与生物合成技术的风险之间存在着显著的不同。对于后者而言,有可能出现的不良后果——例如变异细菌——是研究失误的副产品,从商业或者伦理角度来看都没有什么吸引力。但是对于人工智能来说,最强力的研发成果——例如递归性质的自我改善——也恰恰会带来最大的风险。我们似乎正在塑造一位神灵,不妨抽时间想一想它究竟会成为一尊善神还是恶神。

      (我解释一下递归性自我改善是什么意思。一旦你建造了超级人工智能,那么人工智能真正得以发展的方式就是被赋予或者自行发展出改进自身代码的能力。于是它在几天甚至几分钟之内就能获得成千上万年的人类智力发展,不仅学会了更多的知识,还学会了更多的学习方法。于是人工智能就踏上了一条指数增长的曲线,到时候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就相当于人类与鸡鸭、海胆甚至是蜗牛的关系一样。当然这样的担忧听上去很疯狂,但是只要我们承认计算机技术不断发展与生物物质并无特殊性这两项原则,那么这一幕其实一点也不疯狂。)

    • 家园 85-Bill Reichert:创业者与风投的十大谎言

      这次讲座的起源是很久以前我参加过的一次风投大会。每名创业者有6分钟登台演讲时间,向台下的风投观众展现自己的个人生活。像这样的会议入场费都要几千美元。我在平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创业,一直坐在谈判桌的另一边,与此刻站在台上作展示的人们处于同一立场。现在我却与其他风投一起坐到了观众席上。当时我站在演讲厅的最后一排,听着创业者们作报告,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我身边有一位风投对另一位风投说,“你怎么才能知道一名创业者正在撒谎呢?”另一个人说,“你有窍门吗?”第一个人说,“你看他嘴唇一动就知道了。”(笑声)

      关键在于,假如你是风投,你也会听到许许多多的套话。尽管所有人都在谈论创业情怀与乐观精神,但是事实上投资者真的不愿意向这些与现实生活脱节的人们投资。于是创业者经常喜欢夸大事实,并且失去我们在风投眼中的可信度。从投资者角度来看,不妨借用一句格言:“有些话是谎言,有些话是该死的谎言,还有些话是商业计划。”所以我们接下来要略微讨论一下创业者往往会怎样超越情怀与热情的恰当界限,错误地展现自己的生意。现在我们就来看看创业者在风投面前最常说的十大谎言吧。

      第一条谎言:我们的未来规划很保守。如今几乎每一位创业者都被人教训不要这么说。问题在于,当你在现实层面上描述金融规划的时候,每一位创业者或早或晚都会说出这句话:“可是我们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们的市场太大了!我们的规划……”然后他们就卡住了,“……太保守了,太现实了,肯定能够实现。”事实上每个人都会错过自己的规划,每一位风投也都知道你肯定会错过自己的规划。规划的关键并不在于完全准确,而是在于讲一个关于你的生意的故事,描述这门生意的现状与未来。从风投的角度来说,我们也并不特别指望你就真能实现自己的规划。我们肯定希望你能实现规划,也希望自己能理解规划背后的逻辑。但是你既然都自己创业了,肯定保守不了。那就不要说自己的规划多么保守了。

      第二条谎言:我们的市场总价值是560亿美元。前赴后继的NBA与创业者从网络数据中心、弗若斯特沙利文咨询公司以及加特纳集团找来了各种报告:“到了2010年,根据可靠预测,这个市场的规模将会达到560亿。”但是从投资者的角度来看,这种话仅仅表明你还没有对市场进行认真细分。任何一家创业公司都没有能力直接瞄准整个560亿美元的市场,充其量只能瞄准整体市场份额的百分之零点零几。作为创业者,你一定要将这个细分市场从整体市场里挖出来,并且想清楚自己究竟瞄准了细分市场的哪一部分。从投资者的角度来看,声称自己瞄准了560亿美元的市场意味着你对细分市场的具体情况与商业机会并不了解。

      第三条谎言:我们与思科/微软/甲骨文的合同下周就要正式签约了。风投的肮脏秘密之一在于,当你第一次见到投资者的时候,肯定不会在当天就拿到支票。从你第一次见到投资者开始,到投资者决心掏钱为止,这之间的过程往往需要好几个月。所以假如你告诉投资者未来六个月可能会发生什么事,那么这些事情最好一定要发生。你可能因为刚刚谈下了与思科的合同而非常兴奋,想与投资人分享你的故事。但是你的签约过程肯定会被法律流程卡住,对方公司里肯定会有一个人在最后关头去度假。而你在上一周刚刚对风投说过“我们下周就要签约了”,两个礼拜之后风投突然问你,“上个礼拜签订的合同怎么样了?”于是突然之间你就砸掉了你自己的可信度。仅仅在一周的时间里你都没能实现你自己的规划,那么未来五年又会怎样呢?就算你手中真的有很多能向投资者夸耀的东西,那也要低调行事,只谈论自己已经做到的事情,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逐渐为他们带来惊喜,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们你又签下了一份新合同,又拉到了一个新客户,又找到了一位有才能的新人。除非是板上钉钉,否则不要承诺任何事情。

      第四条谎言:假如我们只卖掉公司股份的40%,我们依然控制着公司。创业者们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公司的资本结构。他们害怕投资人可能会有一天心血来潮决定把他们从公司里踢出去。这种想法很可以理解,但是前提不对。当风投不在的时候,投资者一边正在紧张地整理各种报表,考虑公司估值的问题,一边心想:“只要我们出售的公司股份不超过51%,我们就依然控制着这家公司。”这种想法有两个问题。首先这句话是错的,哪怕你只卖出了一股也意味着你对别人负有受信责任。第二个问题在这种话在投资人听来是非常严重的警告讯号。假如你从一开始就表明你认为你与投资者之间是对立关系,并且通过控制权与股份百分比之类的问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那就肯定会恶化你与投资者之间的关系。如果你真的担心控制权的问题,那么从一开始就要确保你与自己喜欢的投资人共事。投资人最好拥有正直诚实坦荡的名声。关键并不在于资本结构,而在于你与投资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你本人的创业表现。

      第五条谎言:在这个领域里我们没有竞争者。我听过这句话的很多变体,比方说“没有人与我们直接竞争”。另一句著名说法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谁也做不了”。问题在于你在开始创业的时候知不知道竞争究竟是什么意思。“在这个领域里我们没有竞争者”意味着没有人正在从事你们的解决方案承诺将要做到的事情。因为假如有人正在这么做的话,那么你的解决方案就不是唯一的。如果替代选项存在,那么竞争就自然存在。对于创业公司来说,替代方案往往就是现状,人们要么自己动手解决这个问题,要么用现有科技解决这个问题。假如你认为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很有价值——无论是增强公司现有网络的基础设施还是改革手机短信机制——那就一定会有很多替代方案,这些方案并未采用你的技术,却能够分毫不差地取得你想要的结果。因此当创业者说“我们没有竞争者的时候”,风投一般有两种反应。可能全世界确实从来没有人做过这种事,因为这种事原本就很无聊。这或许就是典型的“先有技术再找问题”。或者只要在谷歌上随便搜索就能找到许多处理相同问题的公司,创业者根本就是在。这样对于融资也没有好处。所以当你在谈论竞争环境的时候。至少要承认现状的存在,要承认各种土办法的存在,然后再解释清楚自己的竞争优势。

      第六条谎言:我们组建了一支世界级团队。这句话也未必总是假话。但是即便对于连续创业的专业人士来说,在创业的最初阶段也几乎没有可能组建世界级的团队。每一位创业者都想向人们展示他们多么看好自己的创业伙伴,对自己的团队抱有怎样的热情。你与室友工程师以及小舅子营销主管一起坐在风投的会议室里,然后你就跟人家说“我们有世界级团队”。这些人或许都很不错,他们或许是公司现阶段发展的完美人选,不过他们大概并不是世界级的团队。假如你创业成功的话,三四年之后这些人大概就不能称职地担任公司高层主管了。我不是说你不应当为自己现有的团队感到高兴,而是要意识到团队随时间而不断进化的现实必要性。你本人作为创业者也要进化。你或许是创建这家公司的完美人选,但是随着公司不断发展壮大,你也有必要在公司内部寻找更适合你的角色。

      第七条谎言:我们的销售周期大约是3到6个月——这还是保守的说法。这可能是创业者试图达成规划目标的时候最常使用的谎言。经常会有创业者登上杂志封面声名大噪,只因为他们实现了自己的目标。真正能够实现销售目标的公司少之又少,因为创业者以及一般人对销售周期的看法往往是错误的。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当你想制定一年内的销售计划时,看到之前完成的十项交易平均花费了45到50天时间。根据这个数据,再留出足够的富余量,那就是3到6个月。但是在现实世界里。你不仅完成了十项交易,而且手里还有四十项尚未完成的交易——希望你确实如此走运,手里真有这么多交易——而完成这四十项交易所需要的时间并没有被算进平均值。

      不幸的是,现实世界当中时间与人的运作方式与理想化模式很不相同。在现实世界中不到6个月就想与一家组织签约是很困难的,尤其是当你的客户是其他公司的时候。从你第一次见到客户公司开始,假设你顺利地说服客户公司使用你的产品,假设首席信息官很看好你,假设法律人员办事非常麻利,不到30天就办完了全套手续……所有这些事情加在一起,你依然需要9到12个月的时间才能敲定一单生意。但是你在制定商业计划的时候想要承认每做一单生意都需要12个月是很困难的。处理这个问题一定要小心,不要害怕承认事实,即你所从事的行业的金融周期究竟有多长。理想状况下,你的团队当中应当包含一个很具有市场销售经验的人,此人很清楚销售的相关因素都有哪些。对于很多MBA课程来说,销售学科都没有得到充分的教学与理解,在很多创业公司当中也没有得到有效管理。

      第八条谎言:我们有先发优势。这句谎言在上一轮互联网泡沫期间特别能够打动人心。互联网泡沫破灭之后,这句话也就消失了,不过最近又有回潮的趋势,尤其是在互联网2.0的背景下。互联网2.0 使得创新变得更容易了,因此创业的关键就成了尽快取得临界质量,实现宣传效应,并且推出讲座视频。我看到很多杰出作者都在讨论先行者优势,甚至还读到过这方面的教材。先行者优势认为,先发制人是市场份额的基础,市场份额是体验曲线的基础,体验曲线又是竞争优势的基础。可是科技创业公司面临着不一样的现实。假如你是先行者,可能出错的地方肯定非常非常多。一旦科技已经进步到了足以支持某个点子的程度——比方说依托手机的一体化信息收发体系——第一代的原型科技整合程度往往不如人意,价格往往太过昂贵,同一体系内的技术异质化太严重,缺乏统一标准。因此先行者往往会为了打入市场而付出最高昂的代价,到头来却只能拿出一个并不出彩的解决方案。要等到很多其他人也花了很多钱、耗费了很多时间之后,市场才能最终意识到这个问题究竟应当怎样解决。然后就会有很多后来者利用这些人的发明占领市场。

      因此假如创业者说“我们将会成为先行者”,我们认为这也是警告信号。我们心想,首先你是不是真正的先行者呢?很可能不是。我们大概已经见到了四五个或高调或低调针对同一问题研发解决方案的团队。第二个问题,你打入市场之后真的能够一直引领用户体验曲线吗,又或者你编写的代码平台在两个月里就会过时呢?一年半之后利用下一代科技与协议的新人很可能会提供比你更好的解决方案,而且从他们想到这个点子开始到付诸实践为止可能只需要五周的时间,到时候你就不得不从头改写你的代码基础了。因此当一个解决方案具有技术可行性之后率先成为先行者并不是最可靠的商业计划。当然从创业者的角度来看,承认这一点并不容易。很可能有一天你站在淋浴头下面突然想到:“这个主意太棒了!以前肯定没有人这么做过!我要是能够成为第一个这么做的人该多好啊!”这种想法其实也很合理,但是你一定要清楚自己有没有长期打持久战的资源,不仅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要成为跟进业内后续进展最快的人,尽快消化吸收自己学到的经验教训,在后来者迎头赶上之前更进一步,

      第九条谎言:我们只要占据整个市场的2%就可以了。这条谎言对应着“我们的潜在市场价值560亿”。你仔细的划分了市场,列举了所有的可能性,你想现在全世界一共有二十亿部手机,而且每一部手机都能收发短信,那么我的短信业务很容易就能赢得几百万部手机,这个数字并不大呀。像这样的大数法则很容易误导人。市场上的东西太多了,做事情的人也太多了,只要有一小部分网民受到病毒式营销的影响,把我的应用程序挂在他们的脸书网页上,那么扩展到一千万用户就是小菜一碟。当你在考虑某一个特定的解决方案会带来多少收益与多少顾客的时候,肯定会打开一份Excel表格,一边看一边心想,“我总不能对风投说‘我们这个市场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有二十亿部手机这么大’吧?那也太不切实际了。所以我们还是要说的保守一点。”

      问题并不在于你对市场份额抱有乐观心态,而在于你根本就不了解市场。对于绝大多数手机应用程序来说,在有限的时间内你只能接触到为数极少的一小部分用户。关键在于尽可能针对特定用户群体并且在该群体当中获得较大份额,而不是直接冲向整体市场,说什么“到了第一年年底我们就会获得整体市场1‰的份额。”你不能随便挑选一个庞大的市场,然后自下而上地估摸自己能挣多少钱。你应当将生意的每一个侧面都单独开列出来,想一想在接下来二十四个月里究竟会有谁来购买你的产品。假如你的产品要直接卖给其他公司,你必须能够列举所有这些公司的名称。假如你面向消费者市场,你要想清楚你的销售渠道,要想清楚创业第一年就将产品送进百思买的可能性有多大。假设商业前景的基础应当是一通又一通促销电话,一场又一场促销活动。要切合实际地想清楚怎样针对你的目标市场提升销售数字。如果你说你只需要2%的市场,那么我们作为投资者有两种反应:你要么根本不了解市场,或者我们更想与那些瞄准其余98%市场份额的公司合作。

      第十条谎言:我很乐意将公司管理权交给新一任CEO。这句谎言对应着“我们拥有世界一流团队”。绝大多数创业者如今都被调教得很不错,他们都知道未来他们未必一定就是公司最需要的CEO。投资者的问题在于当创业者这么说的时候是否出自真心实意,又或者创业者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新任CEO的确最适合我的公司,那么我很乐意交出我的公司的管理权。”这也是不祥的警告信号。假如你认为这是你的公司,那就麻烦了。因为这不是你的公司,而是咱们的公司。“咱们”包括管理层的其他人,包括投资者,也包括全体员工。开办公司必须是团队事业。假如你自高自大地认为这个公司就只是你一个人的孩子,而且必须要由你来决定谁才是最适合这家公司的CEO,那么你不仅有可能与投资人产生冲突,也有可能与管理团队的其他人产生冲突。

      以上就是创业者的十大谎言。我究竟应该回答大家的提问,还是谈下这个问题的另外一面,谈一下风投经常对创业者说的十大谎言。所以有人非常迫切地想提问吗?没有是吧,那我就接着讲。

      ……

      在这个超现实世界里,你作为创业者非常希望创建一家公司,因此非常关注各种大事,希望创造出优质的产品,希望理解市场,希望了解顾客,希望构建团队。但是同时你还要与另一帮人打交道,也就是所谓的风投。这些人与客户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知道怎样和客户谈话,可是风投对于谈话的反应却与客户完全不一样,很难理解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所以接下来的讲座是希望大家理解一下风投的文化与语言习惯。风投世界与外界环境很不相同,有必要了解一下他们说“我喜欢你的想法”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要对你客气一点,因为我想听你多说两句。”

      ……

      第一条谎言:我们喜欢尽快采取行动。当你向风投推荐自己的公司时,他们会说“我们正在极力简化办事流程。今天是礼拜五,下周一你就能见到我的合伙人,到了上周四你就能拿到支票。”首先风投也是人,他们经常会有口惠而实不至的时候。另外再透露一点肮脏的小秘密,风投对于创业者的鉴别过程的确很漫长,往往需要好几个月,因为风投与合伙人需要观察你在整个谈判过程当中表现如何。按照风投圈子里的行话。投资有两种,有微波炉式的投资,同时也有烤箱式的投资。有时候我们确实会遇上微波炉式的投资。有时候一见到创业者不过六十秒我们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与他合作。我们担心如果我们的动作不够快就会出问题。一般来说所谓的问题就是竞争对手把这位创业者挖走。有时候我们的动机也会利他一些,担心假如动作不够快就不能尽快获得市场份额优势。但是微波炉投资极其罕见,对于风投来说绝大多数投资都是烤箱投资。之所以烤箱投资对投资者有利,是因为投资者能够在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里看清创业者的底细。因此假如你听到风投对你说“我们喜欢尽快采取行动”,千万要抱有非常现实的态度,要意识到所谓的“动作非常快”至少也需要好几周,甚至有可能会需要好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打分的依据。风投不仅仅会评估你的文件报表与幻灯片展示,还会评价你的为人,例如给你打电话能否及时回复,你的邮件写得是否认真得体,你自己设立的业绩目标能否按时完成,等等。所有这一切对于你与你的创业团队来说都非常重要。风投会通过所有这些大事小事来收集关于你们的情况。明面上的说法是风投要做尽职调查,他们会雇佣律师来审查合同内容以及你是否侵犯了专利。但是尽职调查的结果与你的亲身表现相比只能排在第二位。

      第二条谎言:我们的投资能增加你的价值。他们真正想说的是“我们很有本事,因为我们的团队很出色,因为我们的人脉很广。应当接受我们提供的更低的报价,不能因为其他人给钱多就接受他们的报价,因为他们的钱都是傻钱,还是增值投资者对你更有利。”言外之意是,如果有人为你的股份开价比我们更高,那他们的钱肯定是傻钱,而我们作为投资者能够提供金钱以外的帮助。当然我并不是说风投就一定不能成为增值投资者。但是假如在你得到投资之前就听到他们在开会的时候这样说话,他们的意思其实是“当你拿到投资条款清单的时候,肯定会发现我们的报价与其他公司比较低,因为与其他公司相比我们能让你变得更有钱。”

      第三条谎言:我们的人脉很广。不过你要是深入探究一下就会发现所谓的“人脉”其实指的是“我儿子与斯科特.麦克尼利的儿子是少年棒球联合会的队友。”

      第四条谎言: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公司,但是我无法说服我的合作伙伴。他们真正的意思是“我真不愿意承认我刚刚浪费了你很多时间。”对于风投来说这种事情的确很难。你或许打造了一只非常有潜力的出色团队,但是对于创业者来说首要任务并不是证明你有一个很能赚钱的好点子,而是要说服投资人相信将你作为他们的下一个投资项目最有利。这两者的营销立场非常不一样。如果你要向客户销售产品,那么你很清楚客户的替代方案是什么。“不要购买思科的路由器,还是用我们的路由器吧,因为我们的路由器有以下技术优势,能够带来以下效益。”你能够针锋相对地与已知的竞争产品争夺用户的青睐。但是在风投面前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竞争对手都是谁。你不知道风投手里捏着几张条款书,也不知道他们正在与哪些其他公司谈判。你知道你自己有一个好点子,可能风投的合伙人也确实对你的点子很感兴趣,但是在风投公司的投资清单上你们只能排行第四。排行第四并不是坏事,只不过还不够好,拿不到条款书。所以某一个周一早上,当风投与合伙人见面的时候,对方会说:“那个谁的想法挺有意思,值得继续关注,但是条款书先不能给他。”然后他就会对你说,“我真想尽快与你合作,但是我的合伙人另有看法。”这才是幕后的真实情况。

      第五条谎言。我们喜欢与其他公司合伙投资。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假如红杉资本有投资意向,那我们也可以考虑。”将这句话列为谎言其实对风投不太公平,因为风头本来就应当喜欢共同投资。但是有些风投希望主导合伙投资,另一些风投只会告诉你“假如你找到了主要投资人一定要告诉我,到时候我们一定加入。”他这是在非常明确的告诉你“不行”。假如风投告诉你“我们喜欢共同投资”,你可以问一句“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啊?”假如他说“我这就给拉里/劳尔/蒂姆打电话。今天下午我们碰个头好好商量一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假如他真的愿意为合作投资进行前期准备工作,假如主导投资者愿意将你的项目推销给其他风投,那就太好了。如果风投只是嘴上说对你的项目很有热情,但却不愿向其他人推销,那么他就并不适合你的公司。

      第六条谎言:你的商业计划还需要加强一点。说白了就是“我们不打算投资。但是我们也不愿意局限手头的选项,让我们保持联系吧。”再换句话说就是“每周向我们通报一次你的进展吧。”当我从创业领域转行来到风投领域的时候——或者说当我投入黑暗面之后——我意识到每一项优秀的风投投资项目都曾经是一项糟糕的投资。对于最初的24名投资者来说,雅虎都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想法。Youtube刚刚上线的时候也没有人愿意投资。每一家成功的公司都曾经是许多投资人眼中的坏主意,然后有一天这个坏主意就突然变好了。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是因为出现了一位正确的投资人,于是云开日出仙乐齐鸣,投资人终于想明白了你的创业理念的精妙之处。但是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这样。绝大多数情况下创业团队遭到拒绝之后会工作得更努力一点,会去寻求一点建议,会将自己的商业模型做一点微调,然后他们还会再次被拒绝,工作得再努力一点,再去寻求一点建议,再做一点微调。像这样经历了12到14次微调之后,他们的方案终于具有了打动风投的某个特点。可能是某一次产品测试得出了更令人满意的结果,可能是某一位顾问为他们打开了一家大型投资公司的门户。总而言之,发生了某种改变交易局面的事情,投资者突然改变了对于你的创业理念的看法。因此创业者面临的挑战就是打持久战,对自己的创业理念进行12到14次迭代。而且就算投资者已经开始为你注资了,你还需要再做两三次迭代才能取得最佳方案。风头都希望之前的12到14迭代用不着自己掏钱。所以投资者才会说“你的计划需要加强”。创业者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否定。但是你也应当回去之后修改自己的理念,然后再杀回来看看能不能获得更切实的回复。

      第七条谎言:我们向团队投资。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假设你的技术确实有效,假设市场的确很大,那么我们会向团队投资。”投资者经常告诉你,公司的成功是团队的成果。团队具有弹性,具有专业知识,具有正确的自我与信心,正是这些特质才能让生意成功发展起来。团队的作用绝对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当风投对你这么说的时候,他们真实的意思其实是说“我们认为你的团队还行”。他们可能觉得你的团队很适合公司当前的处境。但是当我们开始投资之后,你的团队也要做出调整。比方说到时候我们要雇佣一名新的首席运营官,因为你的室友到时候肯定不能胜任。他很会编程,但是当不了运营官。我们要雇佣一名真正有经验、曾经在规定时间与预算范围内作出产品的工程师。不过眼下你的团队还说得过去。从投资者的角度来说,我们也并不指望在签发支票的时候你的团队就能进化到完全形态。但是我们的确希望你的团队能够有效合作,团队成员都能忍受吃白饭喝凉水一眼看不到头的日子。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你的每一位团队成员都有能力拉来高水平的继任者。你的团队应当是充满兴奋、机会、能力与才干的混合体,好让其他人也希望加入,让杰出人才放弃其他公司的期权与更高的薪水,只为抓住你这里提供的机会。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我们只向团队投资。”

      第八条谎言:当年我在思科工作的时候……接下来的三条谎言都是创业者获得投资以后的谎言。假设你获得了投资,现在要参加董事会会议,会上有一位投资人说:“当初我在思科工作的时候……”这时候你就要小心了。他这话的意思是:“我手中所有的工具就是一把榔头,而你看着很像一颗钉子。”风投也来自各行各业。比方说我本人具有软件背景,我的一大部分经验与教训都涉及如何通过各种营销手段将软件投放到消费者手里,还要遵照既定的时间与预算。我的脑子里装满了这方面的历史经验,因此每次参加董事会会议的时候遇到的每一个问题都会受到这些经验的过滤。作为创业者,你面对着一位身家千万的风投,而且此人曾经是思科公司的第785号员工,这种人往往认为思科的工作经历会让他们更好地理解创业。我这里绝对不打算吐槽思科的任何现任或者前任员工,但是风投看问题的确很容易带上自己的偏见。这一点也正是要为你的公司寻找多位投资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创业者的挑战在于有时候他们只能找到一位投资人,无论是风险投资还是天使投资人。如果你能通过某些手段来抵制这位投资人的行业偏见,千万别客气。单独一位投资人很容易会这样想:“这是我的钱,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事,听我的准没错。”

      第九条谎言:你原本应该向我们求助的。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要不然我早就告诉你了。”“你应当依靠董事会”的意思就是“我们没有正确答案,但是我们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寻找正确答案。”

      第十条谎言:干得漂亮。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这个礼拜我姑且先不炒你的鱿鱼”。创业者与投资者都面临着同样的挑战:能够实现这个季度的业绩指标固然很好,但是如果下个季度的指标完不成,那么这个季度的表现就没有意义了。每个季度风投都要向他的合伙人报告他负责掌控的公司业绩表现如何。在合伙人会议上,你说公司目前遇到了这样那样的挑战,然后肯定会有一位合伙人提问:“你确定这家伙还是最合适的执行官吗?我们该不该考虑换人呢?”每一位风投都知道他们管理投资的最基本责任只有两条,挑选执行官以及解雇执行官。对于董事会管理模式来说这种做法完全无可指责。创业者的挑战在于,一旦你接受了投资,那么董事会就有责任时刻不停地评估你的表现。假如你表现良好,那自然万事大吉;假如你表现不好,那你要知道董事会早晚会考虑把你撤下来。许多创业者都采取了钻进洞里不出来的策略,这未必就是最好的做法。只有那些开诚布公并且主动联系董事会的创业者才能幸存下来。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正确的做法并不是减少董事会会议的次数,尽管这样做的确是创业者的天然本能。正确的做法应当是将每一位投资人单独约出来吃午餐。你要向他们说清楚公司的现状,你都做了哪些工作,你认为目前的挑战是什么,你有什么看法。你要让每一位投资人以及董事会成员都相信你很清楚公司目前面临着怎样的挑战,而且你也已经胸有成竹,整顿兵马,采取了相应行动。

      一旦投资人与董事会认为你采取了避而不见的策略,他们就会越来越害怕,于是就产生了创业者与董事会相互敌视而不是相互协作的恶性循环。每一位投资人在成立董事会的时候都会被告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永远不要让董事会感到意外。如果有人走进董事会会议室,并且带来了董事们没有从你口中听到的坏消息,那将会非常糟糕。每一位董事都希望自己能先于全体董事会知道坏消息,也希望董事会一定会加以讨论,而不是单单听到坏消息就算了。因此作为公司管理者你的责任是确保一切消息尽早尽快传递到董事会那里,永远不要让董事会成员从第三方那里听说任何坏消息。要让他们知道你正在寻找替代性解决方案,你与其他公司高管已经提出了如下建议与计划。哪怕你的计划仅仅是对现有问题进行初步调查,那也比彻底回避问题要好的多。绝不要干坐在那里说什么“真不好意思,这个季度我们搞砸了,我想下个季度我们要更努力些”。你一定要解释清楚你是怎样搞砸的,你要更努力地做什么,下个季度你将会怎样改变公司现有做法,否则你肯定会失去投资者的信任。

      通宝推:老陈70,
    • 家园 84-Nerdwriter1:影视评论六则

      1,《银翼杀手》:现代性的另一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XRlGULqHxg

      每一位观众在观看《银翼杀手》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画面多么漂亮。人们将这部电影与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相提并论,合称为塞伯朋克类型文学的开山之作。这一类型的特色就是高科技与底层生活并存的世界观。《银翼杀手》2019年的洛杉矶就典型体现了这种风格。与其说这部电影描述了赛博朋克的特质,倒不如说创造了这种特质:硕大的建筑,霓虹闪烁的门脸,四处逡巡的探照灯光,还有一刻不停的雨水。雷德利.斯科特恐怕是唯一一个能够将《机器人会不会梦见电子羊》改编成电影的导演。毕竟他在此前拍摄的3000多条电视广告当中已经磨练出了营造气氛的技术。在《银翼杀手》当中他使出浑身解数,讲好了这个情节单纯却承载了太多流浪探索气质的故事。

      关于影片情节的大部分信息都出现在了影片一开头的字幕里:人类制造了复制人,有些复制人叛变了人类,名为银翼杀手的警察受命去猎杀它们,复制人不得回到地球而且寿命只有区区4年。影片一开始我们知道有四名复制人偷偷回到了地球,退休的银翼杀手雷克.德卡被返聘回来解决这个问题。在这段情节当中我们遭遇了雪崩一样的理念轰炸:身为人类的意义、记忆怎样塑造人、爱、剥削、后殖民主义、社会等级与社会崩溃。这一切都以视觉信息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例如眼睛在影片当中的地位非常重要,影片一开始的镜头就是一只看到整个世界的眼球,德卡与其他银翼杀手用眼球扫描仪来判定谁是复制人,想要扩展寿命的复制人罗伊.巴蒂专门造访了为他设计眼球的设计师,虹膜与其他仿作虹膜的物体都能反光,意味着眼睛不仅能够看,还能揭示。巴蒂杀死他的创造者的手段也是挤爆了对方的眼睛。

      《银翼杀手》的画面直白地体现了社会等级:上层社会干净整洁,以白人为主,街头世界肮脏混乱且文化多元,正好与二十世纪中期的白人群飞现象相对应。也有很多人讨论过雷克.德卡本身是不是复制人,影片用几处放置巧妙的折纸作品暗示他的确是。但是我真正想关注的是《银翼杀手》所表现的现代性。现代性体现于情节发展之间的各个画面当中。比方说两名复制人巴蒂与莱昂走进眼球商店之前的这个镜头,两人走进商店之后与主线情节有直接关系的镜头就应当结束了,但是导演又将这个镜头延续了20秒,给店铺外的街道来了一个全景。像这样的时刻贯穿了整部电影,为主线故事平添了一层氛围。这部电影的整体效果就是塑造一个基调病态的世界。

      人性一直被称作《银翼杀手》的主题,我认为影片当中每一个角色都拥有不容置疑的人性。我们愿意将影片当中的每一个角色称之为人,无论他们是人类还是复制人。现代性的核心问题并不是人性,而是身份。现在社会当中所有的自由、所有的世俗主义、所有的平等主义以及所有的选择共同掩饰了更加黑暗的事实:人的身份不再由社会决定,而由个人决定。这样一来身份的形成就很成问题了。身份问题是德卡这部影片当中的挣扎核心。他所拥有过的唯一身份就是银翼杀手,但这一身份却在影片当中逐渐解体了。既没有家人也没有亲戚的德卡告诉复制人瑞秋她是一个复制人,并且摧毁了她的身份。我们可以注意到他的自我定义在这一过程中开始与他自己作对,他感受到了瑞秋的痛苦并且开始厌恶自己。德卡应对自我厌恶的代偿方法就是饮酒。在影片后半段他与瑞秋的侵入性行为也是代偿方式的一种。他试图在爱情当中为自己取得新的身份,这一点我们也能感同身受。他迫使瑞秋说“吻我”,因为他需要两人之间的互惠来获得真切的爱情感受。这并不是他对于性侵的理由,而是解释。

      影片当中我最喜欢的一幕场景很容易受到忽略。但是这幕场景如此到位地揭示了现代性的本质,每次都会让我流泪。德卡杀死了一名复制人之后来到商店里买酒。他或许需要借助饮酒来麻木痛苦,因为他做了自己认为不对的事情。但是他真正需要的是与其他人建立联系,是一个互动规则依然确实可知的场所。哈里森福特在这个短暂场景当中的表演如此脆弱。我理解这种脆弱,我理解病态、倦怠、异化以及莱昂所说的“背上痒痒挠不着”的感觉。在全片结尾,德卡看着自己的死对头在搜寻身份的道路上一路坎坷,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自己先天被给予的身份:

      “……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我目睹了战船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流逝在时光中,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毫无疑问,这是电影历史上最优美的一段独白,可是这段话并没有为现代性的谜题提供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不过《银翼杀手》本来就不打算提供答案。现代社会原本就是两面的,现代性造成的心理折磨有多大,现代性带来的礼物就有多重。《银翼杀手》颠覆了折磨与礼物之间的等比关系,极力彰显了现代性的黑暗面。对于社会的全体成员来说,现代社会就像城市当中的巨大建筑一样无边无际,同时就像天空的雨水那样漠不关心。《银翼杀手》则仍人们意识到了这样的社会将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2,《华尔街之狼》与放纵电影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3fzFUs-hYM

      “我并没有摧毁那些公司,我解放了它们。关键在于,女士们先生们——用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话来说——贪婪是好的。贪婪是正确的。贪婪很有效。贪婪直指进化精神的核心本质。一切形式的贪婪,无论是对生活的贪婪,对金钱的贪婪,对爱的贪婪还是对知识的贪婪,都是人性的标志。请记住我的话,贪婪不仅能够拯救泰尔达纸业公司,还能拯救每一家病入膏肓的美国企业,谢谢。”

      尽管《华尔街》当中的这篇著名演讲极力颂扬了贪婪对于资本主义体制的益处,但是谁也不能指责导演奥利弗.斯通或者电影本身为贪婪说了多少好话。事实上正是因为戈登.盖柯进行了这样一篇布道,才让我们知道这番话的反面有多么正确。盖柯演讲的核心信息就是“贪婪能使所有人共同成功”。不过奥利弗.斯通和身为观众的我们都知道,在资本主义世界当中贪婪带来的成永远意味着让其他人付出代价。在影片的后半部分,我们眼看着保罗.巴德意识到戈登.盖柯打算牺牲他父亲的利益来为自己谋利。戈登.盖柯的道德伪善以及影片对于资本主义无节制放纵的批判也随之显露无疑。

      不过这部电影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奥利弗.斯通拍摄了《华尔街》之后过了26年,马丁.斯科塞斯又给我们带来了《华尔街之狼》。我们不妨将戈登.盖柯为贪婪做出的道德辩护与斯科塞斯的主角乔丹.贝尔福特的剧中评论相对比一下。

      “我把垃圾卖给社会渣滓,空手套白狼。在我看来,这些人的钱最好还是装在我的口袋里,反正我比他们更会花钱。”

      贝尔福特并不像盖柯那样为自己的行为提供道德辩护,他很清楚自己的行为是错的,而且照做不误。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剧因素,就像戈登.盖柯的爬高跌重那样。他也不像斯科塞斯塑造的另一位伟大角色、《好家伙》当中亨利.希尔那样疑神疑鬼并且最终泯然众人。贝尔福特的确在监狱里呆了一段时间,但就像他本人所说:“有那么一会儿,我忘记了我很有钱,而这个社会什么都能用钱买到。”贝尔福特的罪行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只受到了最轻微的处罚。更有甚者,斯科塞斯还在全片结尾让现实生活当中的贝尔福特来介绍自己在影片当中的角色,并且将后者称作“我所认识的手段最狠的王八蛋。”

      因此并不意外的是,《华尔街之狼》遭到了很多批评家的大肆抨击,他们认为这部影片美化甚至支持了资本主义的无节制倾向。斯科塞斯的《华尔街之狼》并不像《华尔街》或者《好家伙》那样用悲剧结局直接进行负面批判,甚至都不像《美国精神病人》那样针对资本主义进行讽刺性评判。在《美国精神病人》当中,帕特里克.贝特曼光鲜整洁的外表最终没能裹住内心的自我厌恶与崩溃。针对资本主义的讽刺批判要求电影的基调与主题讥讽或者暴露影片主角的不恰当行为,但是《华尔街之狼》却并没有这么做。影片当中被观众看了笑话的角色包括主角的妻子、朋友、敌人以及整个世界,却从来不是贝尔福特本人。我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贝尔福特心中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痛苦。恰恰相反,尽管贝尔福特挣钱的手法龌龊不堪,尽管他的生活放荡下流,但他本人的心态却没有受到任何负面影响。他的人生哲学不妨用哈莫尼.科林的《春假》当中艾林的台词加以概括:

      “别人都想做正确的事,我偏想做错误的事。别人总对我说你要改邪归正,我说有钱了管你正不正呢……”

      这两部电影都是批评家Izzy BLack所谓的“新一代无节制电影”,这些影片揭露了贪婪与贪得无厌,但从不对其加以谴责。事实上这些电影的特质之一就是参与了影片自身所展现的无节制倾向。《华尔街之狼》全长整整3个小时,充斥着大段蒙太奇以及越来越疯狂的享乐主义场景。但是仅仅因为斯科塞斯拒绝谴责贝尔福特并不意味着他就支持此人。放纵就是放纵,放纵令人身心交瘁,放纵就是太多太快。斯科塞斯对此丝毫不抱幻想。影片中大量超近距离特写充分暴露了放纵生活的粗鄙卑下。片中蒙太奇的作用与其说是为角色增光添彩,倒不如说是让观众心力交瘁。片中的豪华享乐生活与其说令人着迷羡慕,倒不如说令人头晕无语。《华尔街之狼》是一部描述性的影片,尽管在拍摄手法上学习了许多重在道德说教的先前影片,包括斯科塞斯本人拍摄过的电影。

      八十年代并没有扳倒戈登.盖柯之流的保罗.巴德,甚至九十年代也没有谁来扳倒贝尔福特之流。资本主义的愚行越来越严重,直到2008年次贷危机与经济衰退为止。尽管已经出台了更严格的监管制度,但是谁也不知道人们究竟有没有吸取经验教训。其中原因在于贝尔福德的放纵作风也是我们自己的放纵作风。就像他一样,我们自诩智识开明,却不知道我们身边的无数商品究竟伴随着怎样的代价,我们也并不试图从道德上为自己参与资本主义体系的方式进行辩护,我们根本不关心。我们对于贝尔福德的厌恶其实非常虚伪,我们投向他的怒火并非源自正义感与愤慨,而是源于自以为是与自欺欺人。斯科塞斯拒绝参与这种自我欺骗,于是就拍摄了这部毫无保留的放纵电影,好让观众们最终意识到,他们以为自己正在盯着电影屏幕,实际上他们正在面对着摄像机镜头。

      3,框中有框的《花样年华》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1E5otZCpqw&list=PLwg4AG1KkgLwP5FuUIiVEy-ILMD23AN1v&index=17

      “我正在接受以下理念:一切性行为都是包括四个人的过程。我们要好好谈一下这个问题。”

      ——弗洛伊德

      我在写影评的时候,手里往往会拿着一个笔记本,写下自己的各种感想。观看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时,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话:“5分钟过去了,每一个镜头都是框中有框。”换句话说,每一个镜头里的角色不仅处于镜头本身的长方形当中,还置身于更小的方形造型当中。电影工作者使用这项技巧已经有几十年了,我本人最喜欢的范例是约翰.福特的《搜索者》当中的最后一个镜头。但是极少有哪位导演如此普遍低使用这种技术。随着电影的进行,我不得不将5分钟划去,改成7分钟,9分钟,直到第12分钟才出现第一个没有前景结构的镜头,在这个镜头当中两位主角都没有出现。

      《花样年华》讲的是两对夫妇在六十年代的香港租住了一对老年夫妇的公寓。影片的男女主角分别是一对夫妇当中的丈夫周先生与另一对夫妇当中的妻子苏太太。两人都逐渐发现自己的配偶在背着自己相互私通。主线讲的就是这两位不忠的受害人如何凑到一起应对伤痛的故事。尽管采用了这样的题材,但影片本身却毫无感情用事的因素。浓墨重彩的画面质感包裹了片中的每一起事件,情节叙事在时间线上来来回回,以至于观众往往感到困惑,不知道某两个场景之间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这一点强化了观众与影片之间的联系,迫使观众觉得自己需要格外注意。但是这些特质同样也反映了这部影片的制作方式。王家卫和摄制组花费了十五个月的时间来拍摄《花样年华》,在刚刚开始拍摄的时候手头只有一个粗略大纲,每一幕的脚本都是由导演以及各位演员一边拍摄一边撰写的。奇怪的是,当你观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肯定会感到有人在掌控全局。无论是从视觉效果还是从感情上来说,这都是一部一以贯之的电影。影片当中的场景只有几个,而且每一个场景的拍摄角度都是固定的,因此观众难免会产生仿佛回到同一地点的循环感受。这种技巧并没有让人觉得拖沓重复,相反却从固定不变的背景当中孤立出来了确实正在变动的东西,也就是男女主角的内心世界。

      在大多数情况下,内心世界的披露并非借助语言。这部电影当中最重要的交流方式是体态、眼神与接触。限制语言的做法也应和了六十年代的香港社会环境对周先生与苏太太的行为限制。两人都时刻处于流言蜚语的威胁之下,他们的房东以及街坊四邻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们。这也是采用框中有框技巧的原因之一。通过将演员放在前景,导演增强了角色本身遭到观察的感觉,也增强了观众对于自己身为观察者的感受。观察与被观察,看与被看,我们对他人的欲望与他人对我们的欲望,这些都是《花样年华》的主题。

      这部影片当中夺人眼球的元素发生在两位主角刚刚向彼此坦诚自己的配偶正在私通之后。他们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各自回家与配偶对质,而是想要一起搞清楚事情怎样走到了现在这一步。两人试图重现各自的配偶如何相互勾结,而且都扮演了对方的配偶。于是他们重演了各自配偶相互勾引的过程,也都接受了对方的指导。这是一种非常复杂而且多少有些变态的互动。这部影片着力关注周先生与苏太太,以至于他们的配偶几乎没有戏份。但是我们始终都很清楚这场关系是四人关系而不是两人关系,不过并不是四个真正的人,而是两个真正的人与两个幽灵。为了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位受害者都试图装扮成对方的配偶来勾引自己的配偶。这个任务注定要失败,因为婚外恋发生的本身就已经说明周先生与舒太太已经失去了各自配偶的感情,他们想要重现的欲望只是虚幻而已。这种关系多少有些受虐狂的成分。为了让我们感受到这一点,王家卫从不会刻意强调某一个场景当中的两位主角究竟是以自己的身份出现还是正在扮演对方的配偶。往往某一个场景开始一分钟之后依然可以按照两种方式进行解读,直到现实或者非现实一拳打来为止。

      但是由于男女主角都在指导对方如何扮演自己的配偶,因此他们陷入了幻想当中,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住配偶的背叛。两人心中虽然互有情愫,但始终没有迈出关键一步,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无限期地推迟看清现实生活的最终时刻。这是一种悲剧扭曲的状态。用王家卫的话来说,如果梁朝伟与张曼玉不是这么英俊美丽的话,这两个角色的核心阴暗特质肯定会更加明显地彰显出来。当然这种状态不可能长久持续,当周先生终于吐露了自己对苏太太的爱意之后,这种幻想就基本崩溃了。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确实和自己的配偶是一路人。换句话说,他们一直拒绝看到的事实——他们已经失去了各自爱人的爱——充斥了他们的意识。但是他们却不能采取相应的行动,他们对于残酷事实的接受也是有限的。为了活下去,为了继续前进,周先生与苏太太只能擦肩而过。因此在影片结尾他们两个接连错过了两次。现在两人之间就只剩下了原本可能建立联系的可能性而不是联系本身。

      每个人都生活在幻想与边框当中。有时候这些边框是自制的有时候是别人制作的。有时候我们必须相信原本自制的边框是出于他人之手。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挣脱边框的方法。当我们的幻想彻底破碎崩溃的时候,那种创痛就像在风暴中中生活一样。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绚丽、安静而又痛苦地探索了这一点:假如你被自己创造的幻想是变态的,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你回避痛苦,那你又当如何。这部电影之所以如此让人心碎,恰恰是因为像这样的变态环境实在是太普遍了。

      4,《盗火线》:现实主义与风格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MLej6hFN30

      关于迈克尔.曼的《盗火线》,你注意到的第一点就是影片当中大量使用了长焦镜头,银幕版式则是23×9的超宽屏,将画面拉到最宽,好让你看到更多内容。与此同时,曼又让他的角色塞满整个画面,让观众觉得自己就好像躲在角色对面的大楼顶上用望远镜对他们进行盯梢一样。长焦镜头是拍摄这部电影的最佳选择,一方面能让一切事物都与观众拉开距离,将人物与背景区分开来,同时又将背景变成了一片光斑,让观众感受到了黑色电影当中常有的浪漫氛围,这也是迈克尔.曼眼中四面蔓延的洛杉矶所具有的天然气质。长焦镜头既满足了功能性又体现了风格。这两个词概括了迈克尔.曼这部作品的动力气质。

      当然,从来没有人指责迈克尔.曼的作品缺乏风格。事实上正是因为人们广泛指责《迈阿密风云》这样的作品当中充斥着空洞的风格,才使得迈克尔.曼声称“《盗火线》不是类型电影,而是剧情片。”本片情节源自为本片担任顾问的真实警察的生平。影片当中事无巨细而又按部就班地描写了警匪双方的日常活动,影片中的场景也都是洛杉矶市的真正地点。阿尔.帕西诺讯问线人的棚户区是位于特米诺岛上的真正棚户区,影片一开头罗伯特.德.尼罗走下来的火车确实是洛杉矶轻轨蓝线。德尼罗在影片中的住宅也确实是位于马里布海滩的豪宅。但是迈克尔.曼无法掩饰他对于风格的爱好与追求。上述三个地点的确是真实的,但是第一个地点的第一个镜头当中就出现了一座黄色硫磺堆成的山丘,让整个场景看上去如同梦境一样;火车站台的造型陌生而又拒人千里;德尼罗的住宅充斥着孤独的蓝色基调,完全就是照抄了艾历克斯.科尔维尔于1967年创造的画作《太平洋》。换句话说,尽管迈克尔.曼坚称《盗火线》不是一部类型电影,但是他显然借鉴了犯罪影片与黑色影片的大量传统。这部影片最杰出之处是让现实主义与风格相互评论,从而让类型电影步入了新时代。

      这一点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音响效果实现的,Chris Jenkins的音响设计与Elliot Goldenthal的配乐都居功至伟。音响与音乐的互动在影片一开始就有所体现。德尼罗走进医院偷救护车的时候,Goldenthal充满空间感的音乐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医院里各种非常现实的音效。在音乐当中这一点也有所体现,例如当阿尔.帕西诺在高速公路上追逐罗伯特.德尼罗的时候,配乐用的是Joy?Division的New Dawn Fades,非常适合这一时刻。但影片采用的并不是原曲。曼委托电音艺术家Moby将New Dawn Fades改编成了混音作品,为这个非常现实的时刻平添了一层风格。

      自从黑色电影创始以来,现实主意与风格之间就一直存在着矛盾。黑色电影的本源就是黑白画面与强烈的明暗对比,这两者都试图营造粗粝的现实主义氛围。但是像这样的用光以及黑白对比反差也形成了自成一派的艺术风格。不过黑色电影向来奉行传统价值观。从一开始黑色电影就探索了人们如何通过自身行为的塑造身份的问题。这一问题反映了二十世纪初期很多人的行为,不仅仅是警匪两家而已。后现代消费主义文化的兴起带来了构建身份的新方式,人们不再需要依靠自己的职业或者感情生活来构建身份,因此犯罪电影与风格之间的关系更复杂了,也更有必要了。迈克尔.曼利用帕西诺与德尼罗的角色正面应对了这个问题。德尼罗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他的空荡家居遵循极简主义,这些都反映了他的极端职业主义生活方式,对应着迈克尔.曼最早开始构思《盗火线》的八十年代的雅痞文化。帕西诺的家则是后现代建筑师汤姆.梅恩位于圣莫妮卡的私宅。迈克尔.曼很清楚,为了与同时代的观众进行交流,为了让黑色犯罪电影看上去富有新鲜感与时代感,就必须呈现两种风格之间的选择。浸淫于这种文化当中的想到观众一眼就能看出风格的存在,他们也通过风格来表达自我。正是通过这种对风格的关注,他终于对批评他的文化的声音做出了反制。到头来德尼罗与帕西诺都排斥了这种新型身份构建方法,用传统方法进行了反击。帕奇诺投身于工作,德尼罗则投身于感情。

      这样一来,迈克尔曼对于风格、音轨、配乐、镜头、地点、服装、灯光以及现实主义的关注彰显了全新的社会环境以及这一环境的固有弊病。水平最高的黑色电影从来都应当做到这一步,显示文化的背面以及让人们理解为什么背面是正面的必然延伸。实际上就现代文化而言,当这两面凑到一起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并没有那么不同。

      5,《潘神的迷宫》:一个关于不服从的童话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bZNkMn3PvQ

      我认为在评论吉尔莫.德托罗的《潘神的迷宫》之前不妨先来一句剧透,影片的主人公奥菲莉亚在结尾死去了。我可以问心无愧的这样做。因为德托罗在全片的第一个镜头就昭示了这一点。全片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结尾,这也是德托罗将结尾复杂化的手段之一。但是首先我们来谈一谈童话故事吧。

      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童话故事的权威来源都是沃尔特.迪士尼。这并不是巧合,因为迪士尼从一开始就试图掌握这种权威。当他拍摄《白雪公主》、《灰姑娘》或者《睡美人》的时候改编了公共领域的民间故事,并且将自己的改编成果申请了版权。由于电影相对而言还是新生媒介,为了获得权威地位,迪士尼必须忠实于这些童话故事的最初版本,也就是夏尔.佩罗与格林兄弟整理的版本。他尽可能平滑地将这些故事从书本转嫁到了荧幕上,以至于这三部影片的开头都是掀开书籍的画面。迪士尼很聪明,他的影片也被奉为经典。但是他如此忠实于这些童话故事的十九世纪起源,以至于也继承并且推广了这些故事的十九世纪小说保守父权价值体系,永远都要让王子来拯救不幸的公主。即便在迪士尼的时代,这些价值观也已经陈旧过时了。迪士尼的改编限制了童话故事的真正力量。

      在《潘神的迷宫》里德托罗则试图破除这些限制,他重新诠释了这些故事。这部电影并没有选择单一权威的文本来源,而是选用了大量不同的来源,并且对所有来源一视同仁,还让所有这些来源相互作对,从而创造意义。影片讲述了西班牙内战开始五年之后,奥菲莉亚和她的母亲卡门与法西斯中尉维达尔一起生活的故事。维达尔一面忙着镇压山中的游击队残余,一面等待卡门生下他的孩子。与此同时一名潘神告诉奥菲莉亚,她是魔法王国的失落公主。从此她就踏上了一趟奇幻魔法之旅。稍后影片的情节分裂成了两条平行叙事,一边是魔法旅程,另外一边是政治冲突。关键在于这两条叙事线索彼此都不能取代对方的存在,德托罗有意将这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使得任何一套单独解释所有情节的理论都难以自圆其说。比如影片结尾看似是对魔法叙事的全面否定,奥菲莉亚与潘神交谈的时候维达尔闯了过来,镜头切到他的视角,潘神并不存在。有些观众认为魔法情节是奥菲莉亚用来应对悲惨生活的机制,而这一幕就是他们最过硬的证据。但是不要忘了就在这一幕之前不久,德托罗让维达尔服用了大剂量的强力安眠药。在其他影片中致幻药物被用来解释为什么主角会看到超自然景象,但是这部影片却反其道而行之,德托罗用这种机制瓦解了我们对于维达尔视角的信任。在这一幕以及其他许多场景当中,影片都刻意拒绝满足我们对于全面完整解释的需求。

      不过不服从本来是这部电影的主题之一。许多童话故事当中不服从都是引发后续行为的开端,而在这部影片当中不服从本身则被视为关键且重要的个人品质。不服从的游击队试图将西班牙从法西斯统治统中解放出来,不服从的女佣与游击队互通声气,奥菲莉亚更是不服从的代表,她先后质疑并且无视了所有权威的命令,包括母亲,维达尔与潘神。但是影片当中最重要的不服从还是影片文本本身体现出来的不服从,德托罗的深度指涉在这里发挥了最大作用。这个游戏的名字就叫多元叙事,彻底颠覆任何单一叙事的权威,例如维达尔与法西斯所主张的单一叙事。德托罗建立了一套内在文本的网络,从而使得影片的意义成为了个人选择的结果。比方说无眼怪这场戏,食人怪吞吃儿童的意象就来自很多其他神话,包括德国民间故事里的克朗普斯。希腊神话中的泰坦克洛诺斯吃下了自己的子嗣,以免他们有朝一日推翻自己,法西斯之下的西班牙同样也在大肆镇压青年人。值得注意的是,《克洛诺斯》也是德托罗的处女作的名字。无眼怪面前摆满美食的长桌应和了此前维达尔开宴会的场景,无眼怪所坐的位置恰好也是维达尔的位置,而且两者都会毫不犹豫的杀死儿童。桌子旁边堆着的一堆鞋子让我们想到了奥菲莉亚脚上的红鞋,显然参照了绿野仙踪的情节以及1948年的《红菱艳》,此外还会让人想到纳粹集中营收缴的大量犹太人衣物鞋帽。这一幕本身也起到了比喻的作用,例如童话故事的美丽会迷住我们,让我们陷入某种未必符合我们自身利益的思考方式。

      像这样的互文构成了了一张贯穿影片内外的巨大指涉网络,观众可以按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在这种网络上来回穿梭。德托罗将所有这些指涉内容用镜头与剪辑联系在一起,借以实现了令观众无法否认的叙事势头。维达尔的目的、一切独裁专制政权的目的以及父权主义道德说教童话故事的目的都是将根据某些特定事实所能够衍生出来的故事数量与种类控制到只有一个,而我们所能采取的唯一反制手段就是不服从。

      在传统童话故事当中,所有的故事都有确定的结局。德托罗的天才之处就是让这种最为程式化的类型影片违背了我们关于故事应当怎样展开怎样结束的预期。游击队捕获并处决了维达尔,但是西班牙还要在独裁专制之下忍受三十年。奥菲莉亚惨遭杀害,但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且回到了地下魔法王国。你可以认为这是悲剧故事的诗意结局,童话故事的大团圆结局,又或者是奥菲莉亚本人选择的生平故事。当然,她根本没有必要选择,没有哪一个单独的故事能够承载她的经历。就算回到了魔法世界,她依然在人世间留下了自己的痕迹,静待有心人的发现。

      6《致命魔术》:隐藏在明处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46Azg3Pm4c&nohtml5=False

      克里斯托弗.诺兰在拍摄电影的时候总喜欢走钢丝。如果说他的全部作品有同一个根本主题,那就是作为共同叙事的电影具有影响文化的强大力量。在我之前有很多人都曾注意到并指出,诺兰的很多作品都指涉了电影本身,比方说《盗梦空间》当中的盗梦团队就很像是电影制作团队,导演美工演员投资人一应俱全。不过有趣的是,尽管诺兰的很多作品都可以被称为元电影,但是他却非常小心避免在自己的作品当中出现元电影意象。比方说按照正统的蝙蝠侠起源,布鲁斯.韦恩的父母遇害之前一家人刚刚看完了《佐罗的面具》这部电影,随后的黑暗谋杀才引起了黑暗骑士的传奇。但是在《黑暗骑士》当中,韦恩一家并没有去看电影,而是看了歌剧《梅菲斯特费勒斯》。这个改变是有意为之的。诺兰本人后来接受采访时称,“我们没有让幼年布鲁斯去看《佐罗的面具》是因为电影当中的角色去看电影与漫画当中的角色去看电影不是一回事……这一点导致了我们试图避免的解构主义元素。”诺兰之所以要避免解构主义元素,因为他的电影首先是关于浸入式体验,让你彻底沉浸在故事当中,以至于自身与故事的界限消失不见,只能被叙事推着走。这就是诺兰想走的钢丝,他一方面想要创造浸入效果,另一方面又想实现元电影的特质。换句话说他打算潜藏在明处。

      潜藏在明处正是诺兰的第五部电影《致命魔术》的主题,这也是他的所有作品当中我最喜欢的一部。你几乎可以将这部电影称作元-元电影,因为这部电影就像一本规则指南一样表明了如何获得浸入效果而不至于产生解构效果。比方说影片一开始的镜头是林中空地摆满了高礼帽。看过全片之后你会发现在这一场景当中打出标题还有更实际的目的,因为这些礼帽本身就是《致命魔术》这部电影的诀窍。帽子的数量是复数,这一点也是理解电影本身叙事诡计的关键。接下来的第二个镜头也表现了这一点,一模一样的鸟笼里边装满了一模一样的金丝雀。然后迈克尔.凯恩的角色开始解释魔术的原理:“每一项魔术都由三部分组成。”首先是展现(pledge),其次是变换(turn),最后是转折(prestige)。接下来的镜头非常仔细地设立了影片本身的转折,也就是休.杰克曼饰演的安吉尔与克里斯蒂安.贝尔饰演的伯登。与此同时迈克尔.凯恩的角色则在一旁进行旁白并且向小女孩表演魔术。但是电影在这里也玩弄了剪辑魔术:迈克尔.凯恩的旁白究竟来自哪里呢?在一般电影当中,旁白都意味着影片当中的某个角色在某个事件发生之后的未来对这一事件进行回顾。可是在变鸟这一幕结束之后直接就是伯登谋杀案的庭审现场,就好像迈克尔.凯恩刚才的发言都是法庭证词一样。直到全片最后我们才意识到,迈克尔凯恩为小女孩变小鸟这一幕按照时序其实是发生整部影片叙事线的结尾。诺兰颠覆了旁白与场景之间的时间关系,此类错位正是整部电影的关键。

      所谓转折就是让某一个物体瞬时性穿越时间与空间的诡计,这正是电影剪辑的效力。大部分连续场景在时间与地点上都很接近,但是剪辑也可以拉开前后两个场景之间的时间与空间距离,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诺兰曾表示,他最早通过观看泰伦斯.马利克的《细红线》才学到了此类剪辑的力量。马利克直接将现实场景与回忆场景剪接在一起,没有采用淡出之类的手法。这种剪辑手法能够极其强力地作用于观众。《致命魔术》将这种力量发挥到了极致,在好几段不同的回忆之间来回剪辑。诺兰用伯登与安吉尔各自的笔记支撑起了这套剪辑机制,然后他就任意且不加警告地在不同叙事之间来回剪切。就这样《致命魔术》彰显了电影本身的独特力量,同时又没有破坏观众们的怀疑搁置。复杂的叙事结构本身完全为诺兰想要讲述的故事服务,将逆转情节隐藏得严严实实,直到影片想要披露为止。这是诺兰作为电影制作人的最大天赋,他如此擅长运用电影本身的叙事动态,他可以构建具有如此强劲势头的情节,以至于就算他把所有的线索都呈现给你,你依然会感到一头雾水,直到看到最后一个镜头为止。

      如果这是《致命魔术》教给我们的唯一一课,我也会非常满意地用“伟大”二字来形容这部电影。但是影片当中还有一幕很容易被人忽视的场景,为这部电影添加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论点,也就是小男孩看穿金丝雀魔术那一幕。你当然可以全心投入地观看《致命魔术》并且享受这个故事,诺兰也希望观众能享受这部电影。他希望我们惊叹不已。按照影片当中台词的说法,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希望遭受愚弄。但是所有的电影——即便是《致命魔术》这样令人五体投地的电影——都在邀请观众们深入探究。小男孩看穿了金丝雀魔术,我们也能看穿电影。我们已经习惯了剪辑,但是任何讲故事媒体的工具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构建记忆的方式,无论是集体记忆还是个人记忆。换句话说,研究电影并不会削弱电影本身的魔力,而是会用这份魔力反哺现实世界。

    • 家园 83-David Attenborough:人口与地球

      亲王陛下,女士们先生们。

      首先我要感谢您邀请我进行这次报告。也请允许我为您的九十大寿道喜。(掌声)

      今年还有另一个意义非凡的生日,是一家组织的五十周年诞辰,想必亲王陛下您记得很清楚。五十年前的4月29日,一群英国有识之士聚集在一起,警告全世界一场灾难正在降临。他们当中包括杰出的科学家Julian Huxley,热爱鸟类的画家Peter Scott,资深广告制作人Guy Mountfort,还有一位执掌重权且能力杰出的公务员Max Nicholson。虽说术业有专攻,但他们都是热诚的自然主义者,不仅醉心于英国本土的自然环境,也很关注世界各地的自然状况。

      他们注意到了当时极少有人注意到的事实:在世界各地,充满魅力且一度数量众多的动物种群正在消失。曾经漫步于阿拉伯半岛的阿拉伯大羚羊只剩下了几百头;西班牙的白肩雕数量只剩下了九十只;加州秃鹰只剩下了六十只;曾经在夏威夷火山的熔岩平原上集群栖息的野鹅只剩下了五十只;在面积不断缩水的爪哇森林里栖息的犀牛只剩下了四十来只。这些都是最极端的案例,但是无论自然主义者们将目光投向何处,都会发现各种野生生物的数量正在减少,这个星球极有可能失去相当一部分动植物种群。必须采取行动,于是他们就采取了行动。

      首先,他们需要科学建议来解释步步逼近的灾难的根源,并且找到延缓以至阻止这一势头的方法。其次,他们需要提升全世界对于自然问题的认识与理解。最后,要将这样一项事业投入实践自然需要大量金钱支持。他们决定成立一家组织,同时着手解决这三个问题。由于自然环境问题是国际性的问题,他们并没有将组织总部设立在英国,而是设立在了欧洲的中心瑞士,并且将这个组织称作WWF,即世界自然基金会。就像一切国际委员会一样,这个组织也需要若干个负责具体国家事务的行动组。因此在组织于瑞士召开成立大会之后过了几个月,英国也成立了自己的世界自然基金会分会,成为了全世界首个加入世界自然基金会的国家,亲王陛下您担任了第一任英国分会主席,二十年后又成为了国际总会主席。

      WWF拯救各种濒危物种的方法并不相同。夏威夷野鹅与阿拉伯大羚羊遭到了圈养,在动物园里培养种群数量,然后再放生到原本栖息地。在非洲,大片偏远地区被规划成为国家公园,使得动物们能够免受偷猎者与人类定居区的侵扰。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以及山地大猩猩的家乡卢旺达,与动物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类居民通过生态旅游吸引游客,从而使得环境保护产生了惠及当地民众的经济效益。这场运动的声势越来越大,24个国家都建立了WWF分会。在WWF成立之前就存在的环保组织——它们分布在世界各地,不过一直都在各自为战——建立了国际化的工作联系。关注特定地区或者特定物种的新组织也纷纷成立。全世界都意识到了环境保护的重要性,数百亿计的美元投入了这项事业。五十年后的今天,当年那些远见卓识且奋力拼搏的环保先行者们完全可以因为自己在这项挑战面前的卓越表现而感到问心无愧。

      但是在今天,尽管有着许多成功个案,环境问题却似乎比以往更严重了。诚然,多亏了环保主义者们的竭诚付出,狮虎犀象之类的主要物种都还没有灭绝。许多物种还在悬崖边缘徘徊,但是一时间还没有大碍。但是今天濒临灭绝的物种正在增多而不是减少。为什么呢?五十年前,当WWF刚刚成立的时候,全世界人口总共三十亿左右,如今已经达到了将近七十亿,几乎翻了一番。每一个人都需要生存空间。居住空间,自行种植食物或者让他人代为种植食物的空间,修建学校、公路与飞机场的空间。这些空间要从哪里来呢?一小部分空间可以来自别人占据的土地,但是绝大部分都来自亿万年来一直被野生动植物占据的自然世界。但是多出来的这几十亿人口所造成的影响并不只局限于他们自身所占据的空间,工业化进程改变了大气的化学成分,覆盖地球表面大部分的海洋遭到了污染与酸化,地球正在变暖。我们逐渐意识到所有这些正在侵袭自然环境的灾难背后有一项共同因素,也就是这颗星球上史无前例的人口增长。

      确实有先知警告我们这一灾难即将降临,其中最早的一位就是托马斯.马尔萨斯。“马尔萨斯”听上去很有欧陆风格,兴许是个德国哲学家的名字,但他其实是我们的英国同胞,在十八世纪中期生在萨里的吉尔福德。他最重要的著作《人口论》初版于两百多年以前的1798年。他在书中主张,人口将不可阻挡地增长,直到被他所谓的“悲惨灾祸”遏制住为止。他的预言如今基本已经被人们忽视或者无视了。诚然,他没有预见到绿色革命的出现,没有预见到单位耕地粮食产量的增加,也许未来还会出现我们现在预料不到的粮食增产手段。但是这些手段充其量只能推迟最终结局的到来而不能将其彻底化解。马尔萨斯所主张的事实在基本面上依然是事实:地球能够哺育的人口数量具有上限。

      有些人对此不以为然。他们相信自说自话的“可持续增长”理念。四十五年前,肯尼迪总统的环境顾问Kenneth Boulding曾经说过,“任何人如果相信可以在一颗有限的实体行星上实现无限的物质增长,那他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经济学家。”(笑声)目前全世界的人口每年会增长八千万,每周一百五十万,每天二十五万,每小时一万还多。英国预计未来二十二年将会增长一千万人,相当于新增了十个伯明翰。所有这些新增人口——无论在英国还是其他国家,无论出身富有还是贫困——都会需要粮食、饮水、能源以及生存空间。他们能得到所有这些资源吗?我不知道。我希望他们能得到。但是政府当中的首席科学家与上一任皇家科学院主席都提到了“完美风暴”的到来:当人口增长、气候变化与石油产量达到峰值凑到一起的时候,粮食、淡水以及能源的供应肯定会越发难以为继。

      先来考虑一下粮食吧。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没有挨过饿。对于动物来说,忍饥挨饿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猎豹母亲只要一连三四次狩猎失败,幼崽就有饿死的危险。苦苦忍耐饥饿的猎豹幼崽是自然界最令人心碎的场景之一。但是这种事同样也会发生在人类身上。如果你曾经出访穷国,那就肯定见过经常食不果腹的人们。如今全世界共有十亿人生活在饥荒当中,两千年前耶稣在世的时候全世界的人口也只有这个数字的四分之一而已。

      也许有人看过了英国政府刚刚公布的《粮食生产未来展望报告》,这份报告展示了想要喂饱七十亿人多么不容易。我们手头的困难已经非常多了:土地流失、盐碱化、地下水枯竭、过度放牧、全球化导致的疫病蔓延以及将粮食转化成生物质燃料驱动汽车的可笑做法。按照报告的说法,就算到了2050年世界人口能够维持在八十亿到一百亿的区间内,想要喂饱这些人也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需要所有学科群策群力。报告当中还提出了非常合理的建议,比如进行第二次绿色革命。但奇怪的是,有一件事情报告却没有提:报告并没有提到喂饱八十亿人要比喂饱一百亿人容易得多,并没有提到要将计划生育以及女性教育与赋权当成控制人口的核心手段从而确保粮食供应,也并没有提到四十年前第一次绿色革命的发起人、诺贝尔奖获得者诺曼.博洛格的警世名言。博洛格培育了新品种短杆抗病小麦,在印度、巴基斯坦、非洲与墨西哥救活了千百万人。但是他却警告我们,他的工作无非是为我们“争取了一点喘息之机,从而抓紧时间稳定人口。”报告认为粮食价格会同油价一起上涨,并且明确指出这一趋势对于最贫困人口影响最大,还列举了若干帮助他们的方法。但是报告却没有提到任何一位每天只能依靠一美元菜金勉强度日的母亲们早就知道的事实:如果她只有四个孩子而不是十个,那么每个孩子都能吃得更饱。忽视掉这些信息实在是太奇怪了。

      此外我们怎么能够忽视关于可耕地的骇人数据呢?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全世界每人都能分摊到半公顷可耕地,足以维持欧洲人的一般饮食标准。如今每人只能分到0.2公顷。中国的情况更糟,每人只能分到0.1公顷,因为中国的土壤退化问题特别严重。今年还有另一份值得关注的政府工作报告,主题是生态多样性。这份《在变化的世界里为自然环境争取空间》也有类似的问题。报告讨论了英国野生生物所面临的各种压力,唯独没有谈到人口增长,实在也太奇怪了。想一想吧,英格兰已经是欧洲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了。当然最奇怪的还是最近由皇家专门调查委员会提供的《英国人口结构变化的环境影响》这份报告,其中完全否认了人口规模会对环境造成任何影响,就好像这个国家增加两千万人口也无所谓一样。当然,人口并不是导致环境问题的唯一因素,甚至都不能算是主要因素,但是人口的确能加剧其他各种因素的影响力,否认这一点是非常愚蠢的。如果你去多读几份国际组织开列出来的环境报告,就会发现人口问题显然是影响环境的基本因素,但是所有这些报告对此却全都避而不谈。

      目前环保问题的主要议题是气候变化。我们知道每个人都要消耗碳并且制造出更多的二氧化碳,哪怕只是烧柴火做饭也是一样。当然,富人个体产生的二氧化碳远比穷人多得多。同样我们也可以将每一名额外人口都视为气候变化的受害者,而穷人无疑也会比富人承受更多的伤害。但是哥本哈根气候峰会的文件当中对这一点却只字未提。为什么缄口不言呢?所有人在私下里都承认人口问题需要解决,所有人都承认地球是有限的。我们只要看一看阿波罗登月任务拍摄的美丽地球照片就会意识到这个无情的事实。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公开发言呢?某种古怪的禁忌正围绕着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友善,不太政治正确,甚至还有些种族主义的意味。这项禁忌不仅限制了参会政客的言行,还影响了各种致力于环保与社会发展的非营利组织以及那些在镜头面前侃侃而谈的活动家们。后者主张要为子孙后代营造更可持续且更繁荣的未来,然而他们在人口问题上的沉默却表明他们认为无论这世界上或者英国国内有多少人,他们的崇高目标都一定能够实现,尽管他们心里都清楚并非如此。

      如今局势的严重程度已经容不得此类惺惺作态了。不能不面对的事实是,在一颗有限的星球上,人类数量的增长早晚有停止的一天,而且具体的停止方式只有两种。可以通过避孕来控制新生儿数量,这是人道的方式。如果我们共同选择了这条道路,我们每个人都能为此尽一份力量。另一种方式就是死亡率的提升。自然界的所有其他物种都不能例外。饥荒、疾病或者天敌捕杀会控制它们的数量。对人类来说也就是饥荒、疾病与战争。战争的起因可以是石油、淡水、粮食、矿产、放牧权利或者居住空间。除此之外并不存在通向无限增长的第三条道路。我们控制人口的时期越早,电梯触底的时间也就越晚。人口控制得越早,所有人获得体面生活机会的可能性也越大。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实现以下几个条件。首先需要更多的人们理解这个问题。目前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依然是可笑的禁忌,许多有识之士都受其钳制。如果不改变这一局面,那么这一点是不可能实现的。其次,我们的文化也需要改变,好让每一个人在保有生育权利的同时也能够意识到,生育过多子女会加剧自己以及他人子女未来将要面临的问题。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政府采取行动。在我看来每一个国家都应当制定符合国情的人口政策。目前世界上已经有七十多个国家制定了这样或者那样的人口政策。关键在于计划生育,免费提供生殖健康服务,以及在自愿非强迫的前提下鼓励并督促人们使用避孕节育手段。根据全球脚印网络的报告,目前世界上已经有一百多个国家的人口数量超过了可持续增长的极限,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都位于这一区域,英国的情况尤其严重。我们的目标是削减每人消耗的自然资源以及减少人口数量,同时借助科技进步来维持并提高生活标准。可悲的是目前各个发达国家只有一项扭曲的人口政策,也就是鼓励生育,好让更多的年轻人来照顾老年人。越来越多的老年人会需要更多的年轻人来照顾,这些年轻人变老之后又会需要更多的年轻人来照顾,这显然是生态层面上的庞氏骗局。(笑声)

      我不是经济学家,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政客。我们所需要的答案必须来自于他们的从业领域。不过我确实是一名自然主义者,我知道哪些关键因素能够将物种数量控制在合理区间内,以及突破合理区间的后果。比方说我知道我家花园里的每一对蓝山雀每年都能够——请注意“能够”二字——生产二十枚鸟蛋,但是由于天敌捕杀以及食物匮乏,至多只有两枚鸟蛋能够长大成鸟。我曾经在非洲平原上千百次亲眼目睹牛羚幼崽死在狮子的爪牙之下。我还见过数量过多的大象如何摧残它们的栖息环境。以至于只要某一年的雨季来得稍微晚了一些,没能及时灌溉早已被过度啃食的草地,大象就会成百上千地死去。但我们是人类,多亏人类的智力以及越发精妙的科技,我们可以避免如此惨烈的结果。我们用药物来避免儿童死于疾病,我们用各种方法提升了粮食产量,我们移除了自然界控制动物种群数量的各种限制,因此我们的命运如今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我们确实还有一点希望。凡是在女性有权投票的地区,凡是在女性识字的地区,凡是在女性可以依靠医疗设施控制子女生育数量的地区,生育率都会下降。所有这些文明条件都存在于印度南部的喀拉拉邦。印度的总体生育率是每名女性2.8人,而喀拉拉邦则是每名女性生育1.7人。泰国去年每名女性的生育率也是1.7人,与喀拉拉邦相近。泰国的近邻天主教菲律宾则是3.3人。世界许多地区都出现了人们正在意识到人口问题重要性的迹象。例如拯救儿童基金会就在总是这方面的工作。皇家科学院也组织了一大批各个学科的科学家们共同研究人口问题。那么你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想对你们提出一项请求:要在私密与公开场合积极打破这一禁忌。除非打破这层禁忌,否则根本没有希望采取必需措施。每当我们谈论环境问题的时候,都要顺便谈一下人口问题,如果你是非营利组织成员,就要提醒你的同事不要忘记这一点。如果你是教会成员,尤其是天主教会成员——因为天主教关于避孕的教义是影响人口问题的主要因素之一——就要建议你的教友考虑一下人口过度增长的伦理问题。澳大利亚圣公会主教已经这样做了。假如你与政府部门有联系,问问他们为什么影响到所有部门政策的人口增长居然不是任何一个部门的责任。人少地多的澳大利亚最近刚刚任命了一位可持续人口增长部长,为什么人多地少的英国就不能效仿呢?

      五十年前拉响了环境保护警报的夏威夷野鹅、阿拉伯大羚羊与西班牙白肩雕就相当于煤矿矿井里的金丝雀,它们的死亡预示着更可怕的灾难正在逼近。让我们开列一张正在侵扰我们以及这颗饱受打击的星球的环保问题清单吧:温室气体增多以及随之而来的全球变暖,海洋酸化与鱼群绝迹,雨林面积减少,沙漠面积增加,耕地短缺,极端天气加剧,饥荒,大规模流亡……这份清单可以一直开列下去。但是所有这些条目都有同一个根源。假如人口继续增长下去,所有的全球问题,无论是社会问题还是环境问题,都会变得越发难以解决,以至于完全失去解决的指望。谢谢大家。(热烈掌声)

    • 家园 82-Extra Credit:游戏角色设计评论四则

      1,《巫师3》与硬派侦探文学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kIKbTiuJ9A

      《巫师3:狂猎》是业界出品的最佳侦探游戏。我们并没有说它是业界最佳犯罪游戏或者最佳调查游戏,而是最佳侦探游戏,更确切地说说流行侦探(pop detective)游戏。事实上这款游戏向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侦探小说的范式借鉴了太多,以至于把《黑色洛城》都比了下去。

      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你在游戏当中要花费大量时间调查犯罪现场以及寻找杀人凶手,而是因为这款游戏大量采用了早期美国私人侦探题材小说当中的情节、主题、角色与叙事设定。如果你将达希尔.哈米特或者雷蒙.钱德勒的小说放在奇幻背景之下,基本就是《巫师》的世界观了。

      但是在我们讨论为什么这种做法行之有效之前,我想先简要回顾一下侦探小说的历史。我们今天所说的侦探小说源自十九世纪,在此之前没有侦探,自然也就没有侦探小说。1841年艾伦.坡创作了《毛格街谋杀案》。我们从此以后才有了将谋杀案当成解谜的理念。观看其他人运用逻辑破解谜题也就成了我们娱乐方式之一。随后柯南道尔创造了富有深度的福尔摩斯。接下来众多英国推理小说家纷纷出手。从阿加莎.克里斯蒂到多萝西.塞耶斯,这批作家奠定了侦探小说的基本格局。侦探小说是一个谜,关键在于设想越来越精巧的犯罪手法。但是除此之外,这些小说的描写对象是士绅阶层,是英国的上流社会。案件往往发生在某人的乡间别墅或者度假小屋里面,仅仅地理环境这一点就限制了嫌疑人的数量。谋杀案本身遭到了粉饰。我们看不到被害人亲属的哀悼,也看不到道德厌恶。一具突然出现的死尸往往只能将晚宴打断片刻而已。侦探往往都是业余人员,极少为了自己的服务而要求报酬。警方往往笨手笨脚,毫无头绪,但从来不会贪污腐败。至于社会则一定会原封不动。

      但是在美国,有些作家开始反叛这一传统。他们觉得这种风格的侦探小说完全背离了他们所见到的日常世界。在这里我们又回到了《巫师》的话题。美国的侦探小说,无论是所谓硬汉小说还是私人侦探小说,作家都决定要远离上游社会的富有交际达人,让自己的主人公成为一名局外人。这个人不仅遭到社会的排斥,还不受社会的束缚。因此他在上流社会与下层社会都如鱼得水。白狼杰洛特就是这样的人。这些主人公所处的世界永远处于动荡当中。这里并不是时间看似凝固不动的英国上层贵族社会,而是熙熙攘攘磕磕绊绊的美国社会。这个社会里的每一个人要么正在往上爬,要么正在往下掉。《巫师》世界当中的战争与局势动荡使得每一个角色都处于挣扎奔波的状态。《巫师3》尤其不遗余力地向我们展现了曾经辅佐国王与贵族的策士如何沦落成为了隐居山野的草药师或者黑帮头目。

      硬汉侦探小说尤其关注下层世界,这个世界包含了许多更贫困更龌龊的人性侧面。这些小说当中出现了乞丐、酒鬼与妓女。这些人并不仅仅是道具,而是具有真正的性格与人生经历。这些作者并不忌惮讨论真实世界,并且通过角色的观察来评论这个世界。他们并不想对你说教,而是想向你展示人世间的本来面目。这种做法本身就彰显了世界的固有问题。

      《巫师》当中具有各式各样的角色,例如血腥男爵章节就讨论了家庭暴力、酗酒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关系。猎人的情节则让我们审视了恐同的危害,杰洛特想当然地认为村民们之所以将猎人称作怪物是因为他是狼人,却没想到他其实只是同性恋而已。《巫师》系列对于女性的描述或许并不完美,可是就连游戏当中的妓女也绝不仅是性道具而已。你可以与她们深入交谈。有些妓女会因为你劝说她们从良而对你大发脾气,也有些妓女觉得自己的人生十分悲惨但却别无出路。硬汉小说当中的性行为描写也摆脱了含情脉脉的面纱或者一本正经的描述,变得更加真实生猛。我们不仅可以享受性。也可以身为人类而沉溺在性活动当中。性成为了人类活动的动机,有时会提升我们,有时也会压制我们。不过我必须承认我还没有看过哪部侦探小说当中写到过发生在独角兽标本背上的性交。

      当然我们还要谈谈杰洛特的形象塑造。此人见惯风浪、刻薄毒舌、对自己的工作非常骄傲。他不仅能挨一拳而不动声色,也能打一拳将别人放倒。这些全都是硬汉侦探的必备要素。但是更重要是游戏整体的叙事风格也来自硬汉派侦探小说。这个决定太出色了,正是这个决定奠定了《巫师3:狂猎》的成功,在很多方面都彰显了开放性游戏当中的叙事秘诀。

      与其听我在这里空口说话,倒不如听我念一段雷蒙.钱德勒关于美式侦探小说与英式推理小说之间差异的论文。

      “标准侦探小说的情感基础是——而且一向是——凶杀案得以侦破,正义得以伸张。它的技巧基础就是注重皆大欢喜的结局,其他一切相对而言都意义不大。作家所编织的情节为结局服务,结局能够说明一切。但是另一方面,《黑面具》杂志里这类故事的技巧基础是场景比情节重要,也就是好的情节应该制造好的场景。理想的推理小说就算少了结局你也会照样读下去。”

      让我把最后这段重新再读一遍:“这类故事的技巧基础是场景比情节重要,也就是好的情节应该制造好的场景。理想的推理小说就算少了结局你也会照样读下去。”我想不到更贴切更根本的论断来形容《巫师3》。这款游戏的主线情节就像很多美国硬汉派侦探小说的侦破情节一样,只是一根串联各个场景的线条而已。这款游戏真正打动人心之处是场景当中的各种细节,例如让你帮她把平底煎锅找回来的老太太,或者失去家人之后不得不依靠偷鸡为生的乡间孩子。这才是你玩这款游戏的原因。这些场景不允许我们抽身事外,促使我们一连花费几个小时流连于场景之间。关键在于旅程以及一路上的经历,而不是旅程的终点。对游戏设计师来说,这正是他们需要的机制。

      如果这是一个更传统的故事,一切都取决于结局的话,那么这个游戏也就做不成开放世界游戏了。将开放世界游戏的叙事视为一系列场景的排序,并且认为开放世界游戏的主线情节应该让玩家经历各种难以置信的长场景,而不是将玩家推上一条单向不分叉的道路,正是这一理念使得CD Project Red创作出了这样一个栩栩如生的世界。

      这种基于场景的叙事方式效果如此之好,因为游戏当中的各种叙事元素来自另一种同样基于场景的叙事艺术,也就是硬汉派侦探小说。因此在本文的最后我想用《谋杀的简单艺术》的最后一段话来收尾。这段话不仅说明了应当如何塑造悬疑作品的侦探形象,还表明了《巫师3》如何提炼了硬汉侦探小说的精华。这段写于六十年之前的文字完全就是白狼杰洛特的角色设定模板:

      “总得有个人行走在这些穷街陋巷之间,不过此人自身却绝不穷陋,而且还有一颗清白的良心与毫不胆怯的勇气。这种故事里的侦探必须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英雄,他是一切。他必须是一个完全的人,一个普通的人,但又是一个不平常的人。用一句陈词滥调来形容,他必须是个恪守荣誉的人,这是他的本能,是他的天性,事先不必思索,事后更不会夸口。他既不会无故受人钱财,也不会受辱而不还以颜色。他是个孤独的人,他的尊严源于他很清楚你必须对他以礼相待,否则下次见面时必然会后悔莫及。他说话同他同时代的人一样,出语辛辣诙谐,富有幽默感,厌恶弄虚作假,蔑视卑鄙小气。故事就是这个人寻找隐藏真相的冒险,同样的情节如果不是发生在这个擅于冒险的人身上,那也就不成其为冒险了。他的知识之广令你吃惊,但这份见识理应属于他,因为这属于他所生活的世界。在我看来,如果像他那样的人足够多,这个世界肯定会变得非常安全,但是同时又不至于陷入沉闷单调,以至于不值得置身其间。”

      2,古典英雄与失败挫折的表现力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IyPc5nw0Wk

      自从人类开始创作故事以来,我们就创作了无数英雄形象。我们塑造了高于平常生活的英雄个人,他们激励我们了解自身文化的价值,同时也促使我们不断向上。今天我们要检视一下传统神话当中的英雄形象模板,从而学习如何更好地塑造游戏角色。

      所有的古典神话英雄都有一项共通之处,无论他们是奥德修斯、阿喀琉斯、吉尔加美什、孙悟空还是亚瑟王。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古典英雄超越了凡人。他们的体质在各方面都比凡人更加强大,同时还具有非凡的能力,例如力量、智力、速度或者其他。他们利用这些能力来应对足以将凡人压垮的挑战。但是古典英雄也要面对能力本身带来的挑战。古典英雄高于凡人,因此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重塑世界,但是他们又低于神灵,因此他们的努力注定将归于失败。这就是英雄主义不可避免的悲剧。英雄不一定非得为了自私的目的而去扭转乾坤,也可能是为了人类的福祉,例如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但是无论动机如何,当英雄试图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都会悲剧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无能为力,并且不得不面对这一失败的后果。对于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正是角色成长的关键时刻。

      有些英雄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英雄主义行为本身隔离了他们,使得他们不属于人类的一部分。也有些英雄平生未曾失败,在首次面对失败时不得不竭力应对。阿喀琉斯在赫克托耳的尸身旁边痛哭流涕,意识到无论自己发动了怎样野蛮的报复,死去的挚友终究不能重返人间。吉尔加美什失去了长生不老的仙草,不得不面对自己必死的结局。普罗米修斯因为悖逆众神的意志而遭受了鹰隼啄食五脏的惩罚。埃涅阿斯闯入地府向殉情的狄多道歉,对方却默然无语。总有这么一个时刻,所有的古典英雄都要面对自己不是神的事实,并且通过这个过程提升自己的人性。他们的失败并不意味着碌碌无为或者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归于乌有。阿喀琉斯打赢了特洛伊战争,埃涅阿斯创建了罗马城,普罗米修斯将火焰带给了人类。上述案例当中古典英雄的成功果实全都得到了世人共享,但是失败的苦涩却只属于他们自己。

      这是英雄的关键因素。漫画书几乎完全照搬了这一模式:蝙蝠侠、钢铁侠、X教授甚至梦神都遵循了古典英雄模板。他们希望凭借自己独有的天赋来改造这个世界,但最终发现自己做不到,至少单枪匹马做不到。他们的才能隔绝了他们。我们看到他们在失败当中苦苦挣扎,并且借此具有了更完整的人性。但是尽管他们遭受了失败,却依然做出了了不起的善举。我们之所以爱他们,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屡败屡战的气概。

      我们如何在游戏中中运用这种模板呢?塑造英雄的方法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一种。我不想看到大家死守这种做法。可是这种做法已经受到了时间的检验而且至今依然很有影响,因此很值得看看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经验。游戏中的英雄形象往往是无所不能的,至少在游戏设定的环境里是这样。待到游戏结束时,他们总会单枪匹马拯救世界。我们往往会剪除掉英雄遭受失败的环节:尽管他们非常强大,但是依然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全部力量依然不足完全按照自己的愿望来改造这个世界。这一现象的原因显而易见:目前游戏用来吸引玩家注意力的最主要手段之一就是力量幻想。我们让玩家觉得自己非常强大,简直无所不能,凭着一刀一枪就能横扫千军。这种做法不见得就是坏事,实际上由于游戏是一种互动性媒体,玩家要扮演角色而不是一旁围观,游戏的确是传达这种感受的最佳媒介。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非常害怕破坏英雄无所不能的形象。我觉得我们的胆子太小了。事实上正是直面失败才使得英雄更具有英雄气概。正是他们面对失败的反应才让他们更加超凡脱俗难以置信。

      西方文学中最具震撼力的场景之一就是阿喀琉斯站在战壕顶上,赤手空拳,不披甲胄,面对着步步逼近的特洛伊军队悲愤交加地破口大骂。特洛伊军队看着这个愤怒的狂人,这个不持盾牌不披胸甲也要与他们一决生死的人,不由得不心生惧意掉头逃跑。往往在我们意识到英雄不是神灵之后,我们对英雄感受才最深切。只要他们的表现稍微与凡人贴近了一点,你就会突然意识到他们的成就多么伟大。诚然他们并不是神祇,但是看看这些区区凡人作出了怎样的成就吧!

      为了塑造古典英雄,我们不需要削减单枪匹马独闯敌阵的情节,不需要让玩家少杀几只怪物,少对抗几名敌人,也不需要削弱力量感受。许多游戏当中最出色的英雄——《合金装备》的斯内克,《异域镇魂曲》的无名氏,《最后生还者》当中的乔——都遵循了这个模式,从而让我们获得了最难忘最打动人心的游戏时刻。古典英雄套路远远不是塑造英雄的唯一方式,不过的确为我们思考英雄角色提供了良好的出发点。就算我们想要传达强有力的感受,但是英雄身上的无敌特质未必就能最能直指人心。

      3,真正的女性角色是什么样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1qndga6SNU

      今天我们要谈一下游戏当中的女性角色。所以这个题目等了这么久,是因为我们一直在等待游戏产业为我们提供一款具有优秀女性角色的游戏。不幸的是,这样一款游戏迟迟没有出现。3A厂家过去几个月也没什么新产品。所以我们就只能硬着头皮用上了。

      我们可以用整整一期节目的时间大力抨击违反解剖原则的巨乳。不过与其一味抱怨糟糕的女性角色,倒不如更有建设性一些,讨论一下如何塑造优秀的女性角色。此前我们讨论过如何塑造优秀角色的问题。对于大多数优秀角色来说,性别并没有关系。性别不能界定一个角色或者让这个角色变得更加有趣。索尼克就算娘化了——这个话题我不想再多说了——角色本身真的能够得到补充或者削弱吗?戈登.弗里曼如果是女性,当真会变成另一个人吗?未必。

      但是角色的某些侧面的确与性别有密切关系。而且这些方面在游戏系统中极少得到体现。创造一个优秀的角色与创造一个优秀的女性角色之间有什么区别呢?首先我们要回答一个多少有些争议的问题: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在谈论角色设定的男女之分时,游戏界往往会忘记男女之间的不同分成两大类,即基因差异与社会差异。基因差异是天生的,在不同文化当中并没有差别。男性与女性在最基本的生理层面上有显著不同。社会差异所是施加在特定性别个人头上的社会性别角色。我们先来仔细检视一下性别差异。想要你有深度的方式来体现生理差异对于游戏来说并不容易。一般来说女性比男性手巧,忍受疼痛的阈值也更高。男性一般体格更加高大健壮——不过仔细想想,游戏里的女性也极少将灵巧作为卖点。实际层面上,男女之间的最大区别在于女性有生育能力。可是尽管存在这些差异,我们极少在游戏中看到女性身为母亲的孕育与养育特质得到深度体现。很多游戏当中都有母亲角色,或者张口母亲闭嘴母亲的子女角色。但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着重挖掘母亲这一主题的游戏。并不是说这一题材做不出打动人心的好游戏,比方说我们可以做一款母亲带着子女穿越战区的游戏。这个主题可以做成很不错的动作游戏。可是目前的游戏仅仅面对着男性游戏设计者能够感同身受的情感矛盾就已经力不从心了。因此在成功应对母性主题之前整个游戏行业还很需要成长一阵子。不过我认为你母亲牺牲自己保护子女为主题的游戏绝对有能力催人泪下。

      再来看看社会因素。我们要记住社会差异是可塑的。我们之所以在游戏设计当中屡屡给出模板化而非真实可信的女性角色,是因为我们认为与女性相关的特质都是女性的固有特质。我们往往想当然地认为女性天然喜欢粉色或者女性天生文静,事实上这两点都是社会构造的结果。如果你将这些特质当成女性的天生基本特质,那么任何抵抗就都没有意义了。这些特质是无法改变的,而改变正是塑造角色的关键。假如采取另外的视角,承认社会鼓励女性喜欢粉色或者表现文静,那你就有机会通过表现女性角色对于社会压力的反应来塑造更加有血有肉的女性角色与更丰满的社会背景。你可以轻松创造一个女性全都喜欢穿黑色或者女性从来先开第一枪的社会,这样的社会肯定与鼓励女性穿粉色扮文静的社会相差悬殊。

      当然我并不认为社会因素与基因因素相互独立。但是我们不妨从这里着手,考虑一下如何从平面化女性形象前进到更人性的女性形象。在大型叙事游戏当中做到这一点相对还算简单,不过通过游戏机制、游戏场景以及少数几个关键时刻也能做到这种效果。我们认为《银河战士》在这方面做得就很不错。尽管早期的《银河战士》在情节方面非常单薄,但是设计师的选择依然提供了很多暗示。我们能感到游戏的女主隔绝于社会之外。我们并不了解她,但是却很清楚她曾经的人生选择并不见容于她所在社会的惯常标准。所以我们才会忍不住想要填补她的出身空白。我们最喜爱的女性动作游戏主角都有这样的特质。她们既没有完全拒绝、也没有完全接受社会规范的压力。更重要的是,随着她们所处环境的变化,她们与社会压力之间的关系也在变化。身处于全然反常的环境当中,她们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习以为常的事物。我们能够通过游戏来体会她们的为人以及她们与社会规范之间的斗争。我们能看到这些角色随着她们与环境的互动而不断成长,她们的行为与言语都体现了角色的成长。

      必须指出的是,让角色反对一切社会规范同样也是刻板模式的一种。理解一个角色为什么遵循或者接受某些性别规范,就像理解这个角色为什么要拒绝另一些社会规范一样重要。面对社会的性别角色预期,所有优秀的女性角色都是接受态度与排斥态度的混合体。简而言之,真正的人类就是这样的。如果你想创造一个真正优秀的女性角色,那你就必须勇敢应对女性所面对的特有问题,将她们当作应对社会压力的普通人,并且让她们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应对压力方法。伟大的角色不必受到性别的界定,但是性别以及伴随而来的社会压力都是角色的一部分。所以如果你想创造一个真实的角色,就要考虑到一切影响到这个角色的因素。

      4《黑色洛城》:游戏怎样应对种族问题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mbOSB7EQpM

      今天我们要谈一下《黑色洛城》。我承认《黑色洛城》并非一款完美的游戏。跑动与射击的控制手感都很糟糕,游戏的解谜机制好像是专门为活跃在沃尔玛超市打折专柜附近的中年大妈准备的一样,Rockstar一再夸口的先进面部表情捕捉系统效果确实不错,但并不能让你看出游戏角色是否正在撒谎。但是尽管《黑色洛城》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这款游戏在应对种族问题方面却做得非常不错。

      几天前我在晚饭桌上和朋友们谈起这个话题,他们问我:“《黑色洛城》当中并没有受玩家控制的少数族裔角色,所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因为种族问题不仅仅是少数族裔问题,而是影响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普遍问题。在美国,种族问题掀起过战争,让有些总统上台,也让另一些总统下野。就算你是所谓的“纯种”盎格鲁撒克逊新教白人,一点种族歧视思想也没有,种族问题依然会影响到你。视而不见并不能减弱种族问题对我们生活的冲击。《黑色洛城》恰恰在这一点上做得格外出色:游戏没有用种族来定义一个角色。毕竟在现实当中我们都不会仅仅被各自的种族定义,我们全都是所有过往经历的集合体,种族只是诸多因素当中的一种而已。相反,《黑色洛城》借用种族问题向玩家描述了他们即将进入的世界,也让我们能够更深入地了解我们将要操纵的角色。种族之间的紧张关系在游戏中成为了叙述机制的一部分。我们每一个人都背负着关于种族问题的众多有意识与无意识负担,就算当我们沉浸在游戏世界当中的时候,这些负担也不会离我们远去。游戏设计师可以利用种族意识在有限的空间内传达更多的叙述信息。只要谈到种族问题,我们的外在理解就会发挥作用,原本看上去微不足道的行为或者对白也会被玩家自行赋予更加深刻的意义。此类意义为我们带来了语境,我们可以借此来理解游戏角色以及评断他们的行为。

      《黑色洛城》的开篇是二战结束之后不久,你操纵的游戏主角科尔.菲尔普斯接手了一起犹太人杀死反犹主义者的案件。他对被害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同情与怜悯,但是也没有表现出愤怒或者厌恶的情绪。在科尔看来,对错之间的区别黑白分明,法律就是法律,遵守法律与特定环境无关。按照D&D九宫格的分类,他是典型的守序善良阵营成员,办事循规蹈矩,有时候还喜欢唱高调。在不做过多剧透的情况下,我只能说正是这一特质让科尔这个角色如此有趣,尽管在游戏当中还存在着很多刻画更加细致的角色。但是假如游戏当中没有这样的时刻,假如我们没有看到科尔怎样应对种族意味浓厚的案件,也没有将我们自己对于种族主义以及反犹主义的理解附加在游戏叙事账面,那么后来科尔的道德说教难免让人觉得厌烦无聊。比方说有一次他职责另一名警察不该在执勤时间饮酒。如果脱离了语境以及我们对此前的种族事件所赋予的意义,那么这番言论听上去很像是软弱无力的道德高调。但是现在这番对白却帮助我们巩固了对于角色的原有认识,也引向了第二个让我们真正理解科尔,领会他的一切选择的时刻。

      游戏开始之后几个小时,科尔与另外一名角色走进一家夜总会。这名角色因为一个“黑鬼”竟敢摸他而厌恶不已,接下来又掌掴了一名胆敢与他顶嘴的女性。就像种族问题一样,针对女性的暴力问题也是我们每人都背负着的负担。这一幕显然利用了我们对这两个方面的原有理解来帮助我们认识作出此等行为的角色以及科尔本身的性格。因为这是过场动画当中的情节,所以玩家无能为力,科尔这个正义守法的角色站在原地不发一言,更不用说出手制止了。忽然间他口中所有的道德说教全都有了意义,他从一个二维层面的扁平角色变成了一个弊病深重的立体角色。关键在于与他一起去夜总会的角色也是一名警察。此时我们终于看清了科尔的为人,他很乐于宣扬道德高调,也很愿意以身赴险,但是他不能公开指正其他人的恶习,尤其是其他警察的恶习。每一次他训斥其他警察的不良行为之后都没有后续跟进举措。他声称自己相信很多行为都是错的,但他却从来没有阻止其他人做出这些行为。他希望其他人将自己视为正人君子,但是他却不愿意承担真正的社交风险,因为他需要身边的人来巩固他精心打造的个人形象。在这一幕之后,他竭力向上攀升以及争取各种荣誉奖励的行为突然都有了意义。如果不借助原本的外来信息,Rockstar肯定不可能如此简明有效地的传递这么多关于角色的精细设定。

      同样的手法甚至还可以用在幻想游戏当中。奇幻或者科幻游戏使用这种手法的效力就想现现代都市背景下的游戏一样立竿见影。无论是《黑色洛城》场中民权运动之前的美国,还是《巫师》当中的魔法世界,种族问题都可以提供丰富的语境,因为种族问题的来源就是我们自身。

      本期节目原本想讨论的问题是“如何在游戏当中构建一个鲜明生动的少数族裔形象”,但是在撰写脚本的时候我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误的。如果我们需要制定一套模板或者特质列表,那就无异于助长了原有的刻板印象甚至扭曲印象。我们了解某个角色的渠道是他应对种族问题的方式而不是他本人的种族,无论这个角色是少数族裔还是多数族裔都一样。要塑造一个有血有肉的少数族裔角色,你就要理解对于种族问题的反应体现了这个角色的哪些特点,而且每一个角色对于此类环境的反应都有所不同。设定角色实际上就是发现角色,而且一个角色的所有特质远不只有肤色这一项,性别、性取向、宗教信仰以及其他多样性特质也都一样。假如你媳试图在游戏当中引入种族概念,一定要理解自己将要引发怎样的力量。当你决定要利用人们对于种族问题的感受来立体塑造角色的时候,要记得这些感受非常强大,决不能轻慢对待。

    • 家园 81-Idea Channel:社会评论八则

      1:网上悼念过世名人是否合适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yvV_svdEb8

      对于这段视频标题提出的问题,答案是“没错”。在网上哀悼名人的死亡并没有错。而且这个问题的各个组成部分也是正确的:在网上哀悼死亡并没有错,哀悼名人的死亡也没有错。我们要谈谈为什么这种做法没有错,不过同时也要谈谈为什么有人不这么认为。

      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们经历了一系列受人瞩目的死亡,包括大卫.鲍伊、琼.里弗斯、罗宾.威廉姆斯、纳尔逊.曼德拉、艾伦.里克曼,以及众多死于无意义暴力的受害者,例如圣伯纳迪诺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或者挪威枪击案的受害者,我们都看到了网上大量涌现的悲哀与哀悼,有些哀悼者与死者关系很近,不过更多的人们则并非如此。

      通过社交媒体与亲友交流并且通过社交媒体表达我们的感受正在越来越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尽管我们极力回避这一点,但是死亡同样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随着我们在网上讨论文化、政治与艺术话题的欲望与能力不断增长,我们在网上悼念死亡的欲望与能力也在不断增长,不仅限于关系亲密且彼此熟识的亲友,还包括那些因为在文化、政治与艺术领域存在感极强而令我们感到与自身关系密切的人们。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将社交媒体纳入悼念活动简直就是天憎人怨之举。

      最为人诟病的行为就是葬礼自拍。这种饱经诽谤且昙花一现的社交网络逆流致使很多成年人不分青红皂地针对青少年大加指摘,仅仅因为后者在应对显而易见的困难局面时多少有些尴尬地错走了几步。《赫芬顿邮报》撰文声称:《最近的葬礼自拍现象表明世界末日最好尽快降临》。Business?Insider博客则描述了“肆无忌惮地拍摄与张贴照片的自恋冲动。”

      我真心希望这些作者现在正因为自己写出的文章而感到羞愧。《石板》的Katie Waldman以及Jezeble网站的Caitlin Dodi分别指出,葬礼自拍并不能——或者说在根本上并不能——表现当事人的自恋与判断能力低下。按照Dodi的说法,这一现象其实表现了“我们的日常习惯与死亡现实之间的悲剧性脱节。”她这样评价在葬礼现场自拍的青少年“我们的文化传统辜负了他们。自拍是他们在智能手机时代唯一懂得的哀悼方式。”

      批评青少年利用社交媒体和哀悼死亡,也就等于批评一种与更广泛的死亡谈话脱离关系的文化。无论《赫芬顿邮报》担心怎样的世界末日,真正令人担忧的迹象都不应该是青少年笨拙地应对死亡悲剧,而是成人世界更愿意评断而不是引导他们,更深层原因恐怕是因为成人世界本身也缺乏应对死亡的能力。随着西方文化越发世俗化,随着葬礼行业的日渐兴起,我们也逐渐失去了直接且实际地直面人生必死特质的机会,能够引导我们进行哀悼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就连弗洛伊德也抱有日后在西方得到普遍接受的哀悼理论。他认为哀悼是一个极其个人化的过程。人们由此推论,哀悼是私密行为,是软弱的表现,是必须克服的障碍,必须与其他人隔离开来,不能与日常生活发生冲突,唯此才能表现尊重与敬意。似乎很多人都抱有这种观点,也正是这些人正在大力抨击在线悼念名人与亲友死亡的行为。

      Politico新闻网的Dylan Byers认为,在线哀悼“贬低了死亡的意义,一分钟以前某人还在张贴自己的晚餐菜肴照片或者自己刚刚看过的视频,一分钟之后他们就写道‘我心碎了’”——就好像一个人不可能感到五味杂陈一样。《纽约书评》的Zadie Smith将青少年大量利用首字母缩写与其他网络流行语在脸书上纪念逝去亲友的诉求归因于“糟糕的教育,他们与其他任何人一样感到了丧亲之痛,只是缺乏恰当的语言进行表现“——就好像她自己的语言更能客观体现哀悼行为的真正本质一样。《时尚》杂志的Chloe Malle则认为“Instagram是一个过于公开的平台,不适合哀悼行为”——就好像公共场域的气场过于稀薄,承载不了厚重的真情实感一样。

      现实生活当中,哀悼经常是、并且也应该是集体行为。哀悼并不是表现软弱,而是承认损失,彰显了我们的人性与同理心。人们不可能克服悲痛,因为悲痛永远不会结束。悲痛并非与日常生活隔绝,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认为某人不可能一边享受披萨饼一边哀悼死者,不仅不尊重死者,而且也不尊重披萨饼。此外死者大概也希望你能够享受披萨饼的美味。

      如果你更希望这私密场所进行哀悼,那当然是你的权利,谁也不能说你的不是。并不存在唯一正确的悼念死者的方式。从历史角度看来,在线集体哀悼与发生在其他时间与地点的社区殡葬仪式颇有类似之处。唯一的例外反而是我们从小接受的文化,将哀悼当做软弱、可耻、私密并且应当尽量避免的表现并不算是人类历史的主流。绝大多数针对在线哀悼行为的长篇抨击全都想当然地认为哀悼必须独自进行,因此互联网与在线哀悼的人们全都是在作假。Hannah seligson在《纽约时代》上撰文,用“展示与受罪”的说法来形容虚假悲痛与真实悲痛的对立。Megan Gaber则在《大西洋周刊》上写道,越来越多的人们在误解的诱导下感到手足无措,这些人一想到悼念行为变成了“转发内容”就坐立不安。Gaber将这些经常抨击在线悲痛表达的人们称作“悲痛警察”。而最令悲痛警察义愤填膺的就是居然有人胆敢在网上悼念名人的死亡:真是岂有此理!

      假如这些人忍不住将丧失亲友之后的社交媒体悼念行为视作虚情假意而非真实悲痛,那么我们就只能想象在线哀悼音乐家、演员或者政治家的行为会怎样加剧这种态度了。假如网上悼念故去亲友的言论都会被视为“转发内容”的话。那么当悼念人甚至都不认识死者的时候这种行为岂不是更加可鄙吗?

      咱们先把话说清楚。首先,假如你打算坐在电脑放狠话:“我要让这帮人知道他们的感觉为什么是错的”,那么你或许应当深切检视一下为什么你觉得你对他人情感的评论有必要提出或者对别人有帮助。其次,距离与缺乏交往并不能阻止一个人的感情投入。举几个粗陋但是多少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假如你支持的运动队失败了,你会难过吗?可你又不是队员啊。你最喜欢的真人秀参加者被淘汰了,你会难过吗?《行尸走肉》或者《权力的游戏》当中的角色如果挂掉了,你会难过吗?在这些情况下人们也必须将自己的心情掩饰起来吗?他们同样也不认识那些人啊!

      生而为人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允许自己受到这个世界当中各种事物的影响。有些事物的影响力尤其巨大,其中自然也包括公众眼里高于一般人的名人形象。假如你拒绝承认艺术家、政治家、创业家与演员具有强大的情感、志向、哲学甚至智识影响力,那么我们的观点可谓南辕北辙,我们的对话也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但如果你确实认同这一点,那你也应当承认,这种影响力会让其他人觉得正是这些人帮助他们自己成为了他们自己。

      所以在大卫.鲍伊去世的时候人们才会伤心,所以我才理应感到伤心并且在推特上宣泄我的悲哀。当然我并不认识大卫.鲍伊,但是我一度曾经难以自禁地感到大卫.鲍伊认识我。更重要的是,当时我觉得他知道我想成为什么人。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会悼念奥斯卡.德拉伦塔、艾米.韦恩豪斯、安迪.沃霍尔、格列.弗雷、哈珀.李、戴安娜王妃与约翰.列侬,不仅是在他们去世之后不久,而是一直将他们放在心里。失去一名偶像就好比失去了一名老师。他们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并且以鼓励的态度向你展现了这些事物,从而促使你成为了你自己。我总觉得我们都应当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位人物的去世会让人感到悲哀。

      “可是那又怎么样啊?”你或许会说。“谁也没说你不能伤心,但是你为什么一定要上网招摇呢?”刚才我们已经说过这一点了。在西欧与美国,一般人们应对死亡的方式就是与他人隔绝,一人独处,用责任与谨慎笼罩住自己。Kyle Chaka在《新闻周刊》上撰文引述了一位墓碑匠人David Quiring将美国人称作“否认死亡的民族。”此前互联网已经成功地具现化了许多流散群体,这一特质挑战了我们的一般常识:在网上进行集体哀悼可以宣泄怨气,而且非常健康。否认死亡的心态遭到了对抗,内心的绝望得到了他人的分担。《连线》杂志写手Lia Zneimer写道:“打开手机进行哀悼并没有什么不好。”Megan Gaber则认为,“在互联网上进行哀悼并且分享自己的悲哀已经成为了我们目前应对丧亲之痛的方式之一。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做法。但同样重要的是我们究竟做了什么。”无论如何,手机与互联网都不是哀悼行为的反面。

      认为互联网不是进行哀悼的最佳场所,暗示着存在一套列有恰当哀悼场所的清单。你要是有这种想法,我倒是很想看一看。我想知道究竟哪些地方允许我进行哀悼。我的亲友去世之后,我还有资格去图书馆吗?有资格去公园吗?我还能去打保龄球吗?可以去修车吗?Jeffrey Gore为纽约大学校刊撰文写道,我们遇到哀悼者的时候总会感到尴尬与手足无措。我们总是希望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寻求新的经历,尽快“摆脱”哀悼阶段。事实上相反的做法才是正确的:与幼儿期与少儿期以来的任何人生阶段相比,身处哀悼当中的人们都更加需要来自社会的支持。我们目前的社会非常不擅长提供这方面的帮助与付出。此类不足的缺乏所导致的绝望、孤独与格格不入带来了极高的代价。

      某人尽管可以评断别人的哀悼行为,将他们的感觉贴上错误、不合时宜与不真诚的标签,尤其在他们上网哀悼,或者为了去世名人而哀悼,或者两者兼有的时候。不过这样的行为恐怕只是在分散自己对于哀悼的关注吧?这里所指的并不是针对特定逝者的哀悼,而是针对哀悼行为本身。这种做法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2:我们正在拉斯维加斯建造美国的废墟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ySO7UBTlbI

      大多数人一想到拉斯维加斯,就会想到赌博、痛饮、狂欢、无休止的金碧辉煌、连轴转的娱乐演出,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硕大无比宛若皇宫的赌场当中。拉斯维加斯俗称罪恶之城,只要某人付得起价钱,就能获得一切声色犬马的享受。赌场建筑为一切此类体验提供了栖身框架。

      但是拉斯维加斯还有人们一般不会想起的另一面。内华达州在次贷危机当中受到了严重打击。银行向那些缺乏偿还房贷能力的人们大量发放贷款。然后再将自己发放的贷款包装成为可靠的投资项目。这些贷款最终遭到违约。民众背负上了还不起的房贷,投资者的钱包空空如也,许多市场都出现了严重的资金缺口。2015年10月下旬,内华达州的住宅赎回权取消比率荣登全国榜首,而拉斯维加斯的住宅赎回权取消比率在内华达州历来排名前五。对于一座经常与“富得流油”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的城市来说,很多人都在为了日常生活而苦苦挣扎。

      而且不只是一般人的生活艰苦,赌场的日子也不好过。赌场是拉斯维加斯消遣娱乐与物质丰富的象征,同时也是当地就业岗位的主要供应者。因为最近的经济崩溃,赌场也承受了很大的打击。我身后的这座烂尾楼是爱雪伦宫赌场(Echelon Place),这座赌场于2007年开工,原本预计在2010年建成。按照原定计划,这座赌场将会占地87公顷,由四座独立酒店建筑以及5700间客房组成,施工预算总计40亿美元。在2008年,施工暂告停止,首先停工一年,后来又延长到了3到5年。现在这座赌场的工地与其说是一座纪念碑,倒不如说是一座纪念馆。爱雪伦宫并不是个例,在过去的十年里,拉斯维加斯总共有10座赌场遭到废弃或者拆除。十几项赌场建设项目开工之后中途夭折。拉斯维加斯充满了被银行剥夺赎回权的住宅与未完成的高大建筑。这一切都体现了城市本身以及美国与机会的关系,以及机会与财富的关系。

      早在长街出现之前,拉斯维加斯市区是胡佛水坝建筑工人的游乐场。当时拉斯维加斯是唯一一家在晚上营业的主要商业中心。胡佛水坝开始修建的1931年,内华达州政府批准了赌博合法化。但是联邦政府并不乐见这一举动。联邦政府不想让这些领取联邦薪金的建筑工人将自己辛苦挣来的工资挥霍在赌博上。因此采取了多种手法想让工人远离赌博,但是这些做法却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建筑工人如洪水一般——此处有双关语——淹没了拉斯维加斯,使得拉斯维加斯迎来了天下雨金——此处有双关语加比喻——的局面。

      1936年胡佛大坝竣工,但是大萧条的影响还远未消退。工人们纷纷离开,前往其他地区寻找工作机会。拉斯维加斯需要尽快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因为这座城市经严重依赖水坝工人带来的现金流,现在这笔现金流已经涓滴不剩了。幸运的是,水坝虽然不能在经济层面上继续支持拉斯维加斯,但是却为拉斯维加斯带来了源源不竭的电力。长期以来拉斯维加斯已经为自己建立了游乐场之城的美誉,此时拉斯维加斯开始在城市中心费利蒙大街点亮大量霓虹灯招牌。没过多久这条街就得到了“闪光峡谷”(Glitter Gulch)的头衔。接下来的一切基本上就是历史了。拉斯维加斯将旅游业当成了主业,依靠城里的金碧辉煌与周边的自然景观招徕游客;黑社会与房地产商意识到拉斯维加斯执法松弛且避税空间极大,于是纷纷前来捞金;洛杉矶以及全世界的艺人们则逐渐意识到拉斯维加斯永远都不缺乏观众。

      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拉斯维加斯终于奠定了自己身为美国游乐场的地位,并且开始将自己打造成美国例外主义的完美招牌:花团锦簇,烧钱无度,充满了美国特有的放纵铺张。直到2007年,原本的繁荣变成了一声闷响。在全球经济衰退的大背景下,拉斯维加斯的纸醉金迷往好处说是放纵无度,往坏处说则是不负责任。换言之,游客也不太愿意过来玩了。此外拉斯维加斯的银行还发放了35000份无法收回的房屋贷款。对于这样一个以赌博安身立命的城市来说,各大银行与房地产商们愿意赌身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对于住宅来说,祸根或许在于掠食性质的借款。但是对于赌场与度假村来说,情况则又有不同了。

      我们大多数人所认识的那一部分拉斯维加斯并不是为了实用而存在的——就像纽约、巴黎或者东京之类的正常城市那样——而是为了让人们惊叹而存在的。我们认识的那部分拉斯维加斯旨在让人目不转睛,而不是栖身落脚。百乐宫酒店、卢克索酒店、硬石餐厅以及其他同类全都修建了仿真城市。这些城市不是用来居住的,而是用来玩乐的——无论“玩乐”这个词有多少种定义——不是用来过日子的,而是用来放松的。拉斯维加斯是美国的游乐场,而美国现在或许已经成长了许多并且抛弃了这个游乐场。当然这样做也伴随着高昂的代价。

      尽管有着景观大道与地标,高耸的方尖碑与无数仿古建筑,可是拉斯维加斯从开始建造的时候就并不以优雅老去为目的,而是为了立刻就让人们叹为观止,随后又被拆除或者废弃。在桑兹大道与佛莱明哥路之间的街区里,曾经坐落着金沙赌场,漂流赌场,诺比山赌场,假日赌场,帝国宫赌场,奥谢赌场与巴巴里海岸赌场。同一片地区如今则坐落着金银岛赌场,百丽宫赌场,威尼斯人赌场,幻境赌场,海拉斯赌场,LINQ赌场,凯撒宫赌场,佛莱明哥赌场与克伦威尔赌场。所有原本的建筑都已经被拆毁了。

      在影响很大的《向拉斯维加斯学习》(Learning from Las Vegas)一书当中,建筑师Robert Venuri 与Denise Brown写道,在这片土地上,建筑成为了空间当中的象征,而不是空间当中的形式。奇怪的是,他们评价得既不是拉斯维加斯的豪华赌场,也不是冷清民居,而是空旷的停车场。他们将拉斯维加斯的停车场与凡尔赛宫相提并论,凡尔赛宫当中占地宽广的花园象征了法国大革命横扫一切之前旧统治阶级所拥有的海量财富以及旧政权的绝对统治。他们认为,拉斯维加斯的停车场就是柏油质地的花园,正因为百无一用才特别美丽。停车场是地位的象征。同时又能储藏其他的地位象征。那么所有那些完工或者未完工的超级赌场又象征着什么呢?莫非是美国的废墟吗?鉴于这些建筑的更新速度,毁灭与倾颓根本就是这些建筑的先天本质。有些赌场在完工之前就已经具备了废墟的特质。

      诚然,按照定义废墟必须是已经完工并且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倾颓但是还没有完全归于尘土的建筑物。马丘比丘、金字塔、佩特拉神庙、特奥蒂华坎、吴哥窟、巴台农神殿、卫城——还有凯撒宫? 人们认为一个古代社会的力量要依靠废墟的质量与存续能力来体现。强大的文化能够建造传承万世的建筑结构。美国确实具有很多放在末世背景下非常壮观的宏伟建筑,但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就连半代人的时间都坚持不了,更不用说千百年了。

      拉斯维加斯大道集中体现了美国物质丰饶的刻板印象,因此这些未完工的赌场或许真的应该成为我们的迦太基遗址或者罗马论坛遗址,尽管它们大概没有存世的能力。不过这些建筑已经开始扮演废墟的文化角色了,尽管严格来说它们还不算废墟。在这个谁也不能确定美国的政治与文化权威是否能长期保持的时代,它们彰显了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事物,但是更彰显了对我们不重要的事物。这些建筑或许并不会在遥远的未来继续存在并且成为废墟,但是我们不妨现在就将其当做废墟对待。

      3:该不该阻拦网络广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nlVTNjeWrg

      随着IOS9以及Safari最新推出了内容过滤服务——当然我们知道所谓的内容过滤软件其实就是广告屏蔽软件——我们又陷入了关于“互联网究竟应当怎样应对迅速增长的使用广告屏蔽软件的少数群体”的冗长辩论。

      这种软件的功能就像名称所说的那样,能够阻挡互联网上的弹出信息。使用这种软件的好处自然有很多:网页看上去更更美观,载入速度更快,移动端电池使用时间延长了,流量也节省下来了。有些有些广告屏蔽软件还能粉碎各种鬼鬼祟祟的恶意软件,后者会追踪你的上网浏览轨迹,从而向你发送针对性的广告,因为你就只是区区一个营销目标而已。

      相比之下,使用广告屏蔽软件的坏处就只有一个,但是却不容忽视:生产你愿意消费的内容的网站将会在网上消失——至少这是反方的论点。很大一部分网络生态都是由广告支持的,如果你阻挡了广告,那么这部分生态也就不存在了。没有钱也就意味着没有内容。

      因此苹果公司允许使用广告屏蔽软件的决定具有非同小可的意义,尤其是因为直到目前为止移动端依然是广告任意作为的牧场。花费大量时间在移动端浏览网络的人——至少大部分美国人每天都要花费大约3个小时用移动端上网——肯定很熟悉这一现象。你每天有多少次会不小心点开你本来不想点开的页面呢?至少也得有两次吧!

      引入广告屏蔽软件——或者说内容过滤器——的理由是改善用户体验。Marco Arment最近推出了Peace应用——不久前这款应用仅仅花了两天时间就成为了下载量第一的付费应用软件——并且号称这款应用可以极大地改善移动端上网体验。然后Marco就像这款应用从软件商店里移除了,苹果也向所有订货用户进行了退款。为什么要改变心意呢?Marco表示,他的成功让他感觉并不好。内容行业需要广告来维持运作,吊诡的是广告屏蔽软件——至少是付费软件——又需要依附于内容行业才能运作,所以他的感觉这么奇怪也就很好理解了。他说:“我们需要更为细致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所谓“这个问题”就是如何应对卡住滚动条、耗尽电量、充满了各种花里胡哨乱七八糟弹出框的网络现实。

      已经有很多人手拿火炬走入了这个阴森漆黑的地穴。例如Darius Kazemi就推出了“道德化广告屏蔽器”。这款软件会彻底屏蔽任何一个由广告支持的网站。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迈克,一个把整个网站都屏蔽了的软件可并不算手段细致啊!”我完全同意。但是Darius Kazemi提醒我们想起了那句至理名言:当产品免费的时候,身为用户的你就是产品。你之所以能够免费阅读Awl、洋葱新闻网、Vox、《大西洋月刊》、《石板》上面的机智文章还用不着直接支付现金,原因就在于已经为所有这些内容付过帐了,付账方式就是你的眼球,或者说你的注意力——换句话说就是你早就被人卖了,更准确的说是你的存在被人卖了,卖来的钱则用于资助那些美味的免费内容。道德化广告屏蔽器认为,要想从充满广告的危险区域撤出来,最符合道德的方法就是一开始就别进去。

      对付广告的最佳方法似乎就是咬牙硬上,采取Emily Eifler的立场:如果说内容是享乐,那么广告就是你为了获取愉悦而付出的工作努力。针对这一论点有两条反论:首先,我工作得还不够多吗?其次,在我没打算工作的时候还被人要求工作,这种感觉太糟糕了。有时候我甚至会在并未工作的时候——比如随意浏览网站的时候——怀疑自己其实正在工作。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太令人气愤了。每当这种时候,难免会有些内容提供者会遭受骂名,被人称作大公司的托儿,然后就是一地鸡毛的嘴炮大战。

      广告似乎不仅向我们推广了产品与品牌信息,还延长了我们的工作时间——如果说工作是休闲的反面的话。我们进行娱乐的时候,相当一部分时间实际上是献祭给了广告之神。激动人心的电视剧情节经常遭到广告的打断,而广告则急切地恳求我买一台微软Surface或者更换汽车保险。所谓的半小时电视节目里只有二十二分钟是节目内容。广播电台总要在大段播音节目与黛米.洛瓦托的《Confident》之间宣传一下当地的二手车中介。至于纸面媒体的态度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完全是在见缝插针地做广告,用户体验完全不是事儿。

      换句话说,广告从娱乐当中切削掉了相当分量的时间、空间与注意力,从而提醒你以及其他像你一样的人,在娱乐之外还存在着大量商品。理想情况下广告会提醒你去了解那些你想被提醒的事物,但是在实际当中,广告内容往往是厂家希望你希望自己被提醒的事物。因此就像黛米.洛瓦托的《Confident》已经传唱成了口水歌一样,你走到哪里都躲不开广告。

      就像流行音乐一样,广告要想获得成功,也必须通过众多渠道在短时间内反复作用于最广大受众。在《现代与后现代时期的广告》一书当中,Pamela Odih将这种做法称作“将消费需求的节律加以标准化”。这是一种老派的流水线式思路,需要众多观众在同一时段看到同一条广告,从而促使他们采取一致行动。当消费者的需求得到协调的时候,当我们在同一时间全都意识到新款三星手机或者麦当劳新品菜单已经问世并且一起解囊的时候,资本主义就完成了一套高难度动作。

      广播的传播模式促成了这种广告方法并且使其得以高效运作,而互联网与新媒体则削弱了这种方法的效力。当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下班铃声响起的时候——假如你并未失业的话——我们并不会同时打开十个电视频道当中的某一个或者拿起三份报纸当中的某一份。人们进行娱乐与接受新闻的方式在时间与空间上已经互不协调了,但是广告语与许多依赖广告存在的行业依然需要依靠协调效应才能发展壮大。

      互联网广告服务器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之一。从少数几个地点,同一套广告会根据算法发布到许多相互隔离的服务器上。你我可能会在不同的时间浏览不同的网站,但是我们看到的广告却有可能来自同一家公司。具有类似浏览习惯的人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同一则奥迪广告,直到我们实在忍不住去买一辆奥迪为止。节律又统一了!一个广告,伟大!

      对于这种解决方案的解决方案——也就是这种方案所面临的问题——在于用户很容易就能打败算法营造的独特性,相比之下要想打破实体空间的独特性还要困难一些。维基百科仅仅列举了31家著名广告网络,而广告屏蔽软件的威力只能用大开杀戒来形容。此外屏蔽互联网广告似乎也让人觉得合情合理,因为就算商家依靠追踪软件做出了针对性的广告,用户还是会觉得——或者说正因为追踪软件的存在——这些广告似乎对我的满足不感兴趣。广告商在网上尾行用户的做法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互联网似乎一直在巩固这种观点:身为受众的我们是特殊的。个人化定制,内容管理,过滤泡,网上民主,无论你怎样称呼具体做法,总之我们已经习惯了为我们自己量身定制的内容。程序化的广告自然也可以做到个人化,但是往往会让用户觉得有人正在试图调整我的节律,就好像我的节律和其他许多人的节律必须要整齐划一一样。这是我的广告,像这样的广告还有很多,可是这则广告是我的。

      与此同时。Reddit、Tumblr、Twitter与博客圈子都能在最基本层面上提供让人感到非标准化非协调化的独特内容,因此互联网广告刚刚安置在这些地点就已经让用户觉得很不合适了。就在我希望感到与众不同的时候,互联网广告却剥夺了我的特殊性,在我想要逃避的时候定位了我,在我想要休闲的时候迫使我工作。

      网络技术能够轻易地为用户提供复杂非协调性的体验,如果在线广告也能够提供类似的体验,像这样的广告并不会让人感觉过于牵强,以至于立刻就必须屏蔽,至少也会让人觉得看广告不那么像是工作,不像被人抓现行。电视、报纸、广播广告也有很相似的问题,却又有显著的不同,

      问题在于去年互联网广告收入因为屏蔽软件的存在而损失了218亿美元。这笔钱可以资助的内容自然也消失了。我们看电视的时候不得不忍受广告,而我们得到的回报则是《行尸走肉》与《傲骨贤妻》。在互联网上,类似YouTubeRed之类的渠道提供了妥协方案,网站本身没有广告,内容创作者依然多少能拿到一点提成,不过这点提成实在太少了。此外广告屏蔽软件不仅免费易用,而且覆盖面极大。直到广告行业提升自己的水平,或者有办法在所有网站上简单有效地支持内容创作而不是单纯地屏蔽广告,那么最好的做法要么是看广告,要么就是使用道德化广告屏蔽器。

      4:触发警告有助于促进交流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voYtUhjRWM

      一股道德恐慌席卷了全国,自然也顺便席卷了整个互联网。就像一般的道德恐慌一样,这场恐慌也包含着有可能冒犯某些人的因素,但是这场恐慌并非与这些因素直接相关,而是关系到道德恐慌本身,更准确地说是关于大学校园里的道德恐慌。人们认为,学生们应当在大学校园中遇到各种各样的、陌生的、困难的且令人不愉快的的思想。假如人们认为这些思想在情感或者心理上可能造成危害,学生与老师们应当怎么办呢?例如描写强奸与谋杀的绘画,讨论种族主义与性别歧视的文学作品,展现虐待、人身伤害与战争的电影。

      如果学生们不想——或者因为焦虑而不能——接触特定的教学材料,他们可以采取怎样的行动呢?教授这些材料的老师又负有怎样的责任呢?是为了避免刺激学生而回避这些材料呢,是继续教授并且让学生们咬牙坚持呢,还是提前警告学生接下来的教学可能令他们感到不适呢?

      最后这种做法也就是所谓的触发警告(trigger warning)引发了很多讨论,也是之前提到的道德恐慌的源头。触发恐慌是一段文本,这段文本告诉人们,接下来的讨论有可能触发他们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或者焦虑情绪。按照一般说法,触发警告最早出现在互联网的女权主义讨论区域,用来提醒人身攻击、强奸以及其他伤害的幸存者们,该区域的某些讨论可能会涉及相关内容。这些话题总是要谈的,是吧?互联网上的社区可以围绕很多事组织起来,共同经受的创伤经历就是其中之一。如果其他网友不想分享你的经历,那为什么不多打几个字提前警告她们呢?

      问题在于有人抱怨处罚警告已经超越了本分界限,从个人领域进入了公共领域。首先是类似Tumblr这样的网上空间。Tumblr的标签系统允许人们屏蔽特定的内容,免得不小心看见。随着互联网不断渗入实体空间,触发警告也进入了大学校园。有些老师愿意、有些学生也主动要求对有可能冒犯人的材料进行提前警告。

      人们的担心原因在于,如果学生们对于似乎有些冒犯人的教学内容报以道德恐慌的态度,那么老师就会感到自己不得不进行调整或者完全无法教授相关内容,以至于失去自己的学术自由。此外人们还担心这种做法会加剧一个早已棘手的问题:新千年一代的心理过分脆弱,这些年轻人的心理如此脆弱,以至于在超市里看见造型奇特的蔬菜都会感到不适——真是一群弱鸡,呵呵。

      反对触发警告的人们认为,大学的目的在于培养学生们踏入真实世界,而现实世界当中是没有触发警告的。触发警告鼓励我们用虚与委蛇的方法来处理困难的问题,并且鼓励其他人回避困难。这种做法通常认为暴露是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最佳方式,而且学生或者校方有什么资格要求老师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呢?触发警告意味着有些糟糕的事情根本不应该得到讨论,以至于限制了其他人的自由表达。“这世界上有很多糟糕的事情,不能全部回避,所以不妨在大学里就提升忍耐能力。”

      反过来说,现实世界确实存在着与触发警告功能一致的事物,只不过我们通常不用这个词来称呼它们。暴露或许的确是治疗创伤应激障碍的最佳方法,但是过程非常漫长细致,还有可能由于创伤起因的不同造成激烈的负面效果——但是这一点就有些跑题了,因为大学教师并不是提供心理健康咨询的专业精神病医生。如果学生确实有需要处理的心理问题,那么恰当的治疗方式不应当由艺术工作室或者教导员来规定或者执行。这个观点看上去有些空对空,因为大学当中的触发警告并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样是用来避免或者审查题材的方式,而是恰恰相反。

      在网上的确有可能制作一个由触发警告形成的过滤泡,彻底屏蔽所有一切让你感到不快的内容。但是教室里的触发警告不等同于Tumblr的触发警告,并不会挡住人们的视线,并不会取消人们与令人不快的材料进行互动的预期或者责任,而是公开宣扬这些材料。教室里的触发警告并不会阻碍对话,而是让对话有可能发生,让学生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教室里的触发警告并不是盾牌或者盔甲——如果一定要采用战争比喻的话——反而更像是号角,鼓励人们发动冲锋,鼓励人们正面应对困难的内容。西方学院政治学教授Caroline Heldman接受Flavorwire采访时指出:“触发警告使得谈话成为了可能,意味着这堂课并非关于你的个人生活。这样做促进了教室的学术氛围,并且让学生们为了即将遇到的内容做好了心理准备。”

      换句话说,触发警告并不会限制言论,而是使得言论成为了可能——不仅可能,而且更具备了大学的气度。触发警告是对学生的鼓励。这些学生需要借助触发警告来振作精神,擦亮双眼。假如他们无法与老师合作找到参与讨论的替代性方法,至少他们的个人焦虑总不会限制群体讨论,

      当然我也认为,许多关于触发警告的讨论并非关于触发警告本身。就好像一对夫妻在超市里为了应该购买哪种苹果而争执不休一样,他们的争执对象其实并不是苹果,而是涉及了一系列关于个人偏好、财务状况、个人经历、记忆过往以至于审美标准等多方面的问题,苹果只是话头而已。同理,关于触发警告的讨论也并非局限于触发警告,而是涉及了校方、老师与学生三者之间的权力关系,以及对于这一权力平衡仅仅因为某人高呼“我受到了冒犯”就发生偏转的担忧情绪。

      如果有人以遭受冒犯为借口故意逃课,或者避免虽然不舒服但并不会造成心理压力的局面,那当然很糟糕。但是确实有人将大学师生关系视作商铺与客户之间的关系。学生支付了学费就应当得到满意的对待,而学校则应当做出各种安排来确保这一点。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大学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人接触各种困难的观点,回避这些理念也就彻底否定了大学存在的意义。第三种观点则认为作为整体的大学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铁板一块,不同的大学乃至不同的教室在不同的时间里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都应当有所不同

      大学确实应当采取主动活跃的立场,学生们确实应当在充满挑战与支持的环境里主动接触困难理念。但是教育政策并不能统一作用于所有人,并没有什么实现完美平衡的魔法配方。更麻烦的是,大学老师们——尤其是助教——往往工作负担过重,工资过低,而且被当成了一次性消耗品。所以老师当中存在着恐惧的文化,他们觉得自己必须做正确的事情。可是谁家的正确才算正确呢?此外,作为社会体制的大学在过去十年里越来越向钱看齐。大学资源很有限,所以校方在支持需要特别关照的学生并且避免疏远其他人的时候往往会做出受限或者遭到误导的努力。学生们要么自己摸索——这样做的结果未必尽如人意——要么向老师咨询——结果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触发警告就是“大学的责任是什么”这场讨论当中的苹果。体制化的大学是某些世界观加以自然化的强力机构,所谓自然化就是让人们觉得某些理念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从更广泛的层面来说,人们想知道大学究竟是不是一个应对困难的地方。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来说,这一点都是自然而然的,但是必须要这样吗?并非如此。至少法律没有这么规定。不过再换一个层面,问题其实在于困难或者令人不安的内容是否遭到了自然化。

      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来说,令人难受的话题似乎是很多研究领域的必然组成部分。在教室里要求或者提供触发警告的行为则暗示着情况并非必须如此不可。并不是说我们不能讨论糟糕的事物,而是说在讨论糟糕事物的时候不应当将其视为自然而然的存在。只有公开讨论创伤经历,我们才能看清这一话题所处的更广大范畴,否则这一题材就只会坐在原地不出声,不被人注意,似乎与更广的题材无法区分。在现实生活中,强奸并不是推动故事情节的机制,交战区域并不是因为政治镇共而导致的紧张地带,自杀也绝不仅仅是精神疾病的结果。

      大学可以体制性地对某些理念进行自然化,让人们不加质疑地将这些理念视为历史、文化、艺术与科学的一部分,不承认这些理念值得正面考察。这种做法或许会让人们相信强奸就只是强奸,战争就只是战争,自杀就只是自杀,没有更深层的背后原因。我认为关于触发警告的讨论正是对这一点提出了质疑。

      • 家园 5-8

        5:开源运动与拖拉机维修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t5fjHC7tL8&index=27&list=PL69BD06CC757E1D61

        身为一名制造者,从头开始制作物品,将手头现有的原料转变成原本并不存在的成品,无所畏惧地回避保修期的限制。这场运动不仅仅是手巧这么简单,而且似乎后劲很足。2011年,《制造者杂志》创刊人Dale Dougherty认为“我们全都是制造者”。今年,MakerBot公司创始人之一Brea Pettis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此类主张也得到了很多其他团体组织的应和。

        但是“我们全都是制造者?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Dougherty将制造当成了美国的国民性,他认为美国与美国经济都是由制造者奠定的:一群对现状感到不满的人们试图借助手头现有的材料创造出预想之外的新鲜事物。Dougherty与Pettis都认为,与以往任何时刻相比,目前我们拥有更多的知识与能力来创造新事物。

        制作者们抓住了开放、可用与创新精神来创造新事物。他们的动机或许是为了钱,但更主要的动机只是因为他们想做而且能做。而且他们还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发现。假如你将互联网、3d打印、数控机床、激光切割与微控制器编程结合起来,再加上一点创造力与创业精神,那就会导致我们现在的局面。在这样的环境里,制造者的出现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

        但是就像Dougherty所说的那样,这种做法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按照Pettis的说法,目前的制造文化源自二战后期家庭作坊文化。不过我们现在却在庆祝制造运动的新生。假如制造运动由来已久,那么复兴又从何谈起呢?发生了什么呢?

        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例如工业革命以及随后的数字化革命,制造所需知识的进一步专业化,获取知识渠道的相对匮乏,全球化市场、劳动力流动、制造业与船运,对方便与消费主义的强调,等等。但是我们只会着重关注其中的几项因素,也就是专门化的知识与知识获取。为了讨论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专门花一点时间谈谈——不是苹果电脑——不是四轴无人机——不是高档跑车——而是拖拉机,

        首先,拖拉机对农业生产很重要——废话。其次,拖拉机很贵——还是废话。这两句话连起来就意味着,当拖拉机坏掉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维修拖拉机而不是去买新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拖拉机并不同于微波炉或者其他90%消费品。第三,时间就是金钱。因此农夫很想自行修理拖拉机,这样做要比带着拖拉机去找维修工或者干等着维修工上门要快得多。

        自行修理拖拉机是半现代化农业生产的常见做法。农场里总有这样一个或者几个人掌握着维持拖拉机运转的必要机械技能。这套技能大概包括拿几把扳手,敲几下零件,骂几句脏话,蹭几身油污,然后机器就修好了。但是事实证明,要做到这一点越来越不容易了。

        现代化拖拉机就像90%的其他现代化产品一样需要依靠芯片、传感器、处理器与数据接口才能运作,传统的农民修不了这些东西。我们通常并不认为农民群体特别精通电子科技,不过这其实是我们的偏见。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并不是农民不知道如何修理高科技农具,而是法律不允许他们自己动手。自己动手就意味着违反版权法,轻则遭受罚款,重则遭到大公司起诉。

        现代化拖拉机的硬件与软件就像高档汽车、蓝光科技、YouTube视频以及电影一样都受到《数字化千年版权法案》(Digital Millennium Copyright Law)的保护。黑进拖拉机操作系统的防火墙对其进行维护是非法行为,必须要有具备专业资质的维修人员替你绕过防火墙。这种做法很慢,很昂贵,对生意很不利。

        过去维修拖拉机仅仅需要脑筋好、经验足、坚持不懈以及一点运气。但是现代化的拖拉机已经变成了装满黑盒子的大号黑盒子。现代化拖拉机在农业生产中更有优势吗?那是自然的。但是法律从未规定科技进步必须以剥夺用户直接接触科技的权利为代价。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会觉得制造运动正在复兴。

        我们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期视为社会变革的重大时期。科技的能力不断提升,科技的复杂程度也同步跟进。在这一时期,科技的能力首度超过了绝大多数人对于科技的密切理解能力。不过随着科技素养——尤其是编程素养——成为了与日常世界互动的必备技能,这种复杂性也会得到削弱。有些法律法规限制了科技素养的作用,因此我们可能会理直气壮地进行反向工程学研究。

        我认为制造运动标志着这样一群人的重新出现,他们有能力修好自己的拖拉机或者从头制造自己的拖拉机。只不过现在拖拉机已经不只是拖拉机了,而是特别现代化、特别复杂的机械、科技与制造业知识技能的综合体,并且还受到了知识产权死板规定的约束。我认为制造运动是好奇心、技艺以及相当程度的不耐烦这三者的混合体,回应了一个绝大多数商品都是批量生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极少有哪一件物品具有个人化、公开化或者可用性等特质。这样说来制造运动与黑客运动其实很有渊源,后者也将权限不足的沮丧与创造的欲望集合在了一起。

        这样一来我们又谈到了现代制造运动所呈现的更大问题:我们的科技是不是太过封闭,如果没这么封闭的话会不会更好、更快、更有趣呢?会不会创造更多的工作岗位呢?是否一切知识都应该开源呢?

        开源运动是一套主要与软件相关的许可与开发模式。开源软件的源头——即内部工作机理——向公众开放。开源软件甚至允许公众根据某个程序的源代码编写新的程序并自行发布改良版本。著名开源软件包括比特币、Apache、WordPress、火狐浏览器与BT下载。第一台MakerBot立体打印机也是开源的,奇怪且不幸的是第二台却不是。

        换句话说除了软件之外还有很多技术可以应用开源模式,例如机械设计与制造可以开源,机器人、汽车与建筑也是一样,甚至就连雕塑与音乐也可以开源。诗歌与哲学更棘手一些,但我们总可以试一试啊!所谓开源运动其实就是设计制造与透明的结合产物,我认为我们当中很多人都希望这世界多一些这样的结合。

        进一步讨论之前,我能听到很多人正在十指如飞地敲打键盘撰写评论,质疑开源运动的经济可行性。开源不等同于免费,开源内容可以收费——也确实有人正在收费。开源软件与免费软件也经常被人混淆。开源软件并非不收费,而是说对软件进行修改不需获得许可,开源但不免费的软件可能会对应用或者传播进行某种限制,长话短说,无论是否提供免费许可,人人都可获得的知识总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我认为这正是制造运动的标志:利用科技与互联网来收集并传播知识,以及促进机械、科技与制造商品的透明程度的能力。我总觉得制造运动就像是对于商品内部结构的侦探调查报告。这种调查带来了我们通常与知识或者能力联系在一起的力量或者能动性。

        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我们不再需要头破血流地争夺知识,那里的科技界能够承认——就像Kevin Slavin最近在麻省理工媒体实验室的演讲当中所说的那样——科技本身应当像用户一样独特且丰富多彩。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中国深圳的手机制造商一样制造能插四张卡的手机呢?想象一下我们这个世界里的知识与技术摆脱了盒子的限制,只要具有灵巧的头脑程与YouTube教程视频,所有的科技都可以按照用户要求量身定做,因为科技的核心源头是开放的,接触这些核心知识也并不会导致联邦特工从天而降。

        我们已经有进展了。在最初的喧嚣之后,手机越狱现在已经合法了。再过几个月国会将会就拖拉机开源问题进行表决。但是目前的科技界依然被市场与知识产权理念的篱笆墙切割得四分五裂,这两者都非常支持并鼓励施加限制。在篱笆墙的另一边有一台出了故障的拖拉机正在等待修理,因为谁也没有获准修理的资质。

        6:SAT究竟考察什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3cVy91El8c

        在美国我们有SAT考试,也就是标准评估测试,同时还有ACT考试。绝大多数高中生在申请大学的时候都要参加这两场考试之一。这次我们着重谈一下SAT。

        SAT考试成绩非常重要。绝大多数大学都会要求申请学生提供考试成绩。低成绩对申请大学非常不利。人们普遍认为SAT体现了一个学生有多聪明,更确切说体现了这名学生在大一学年将会如何表现。只不过这场考试或许并不能说明这一点。对智力的衡量标准有很多,其中有很多标准非常难以量化。研究表明有很多其他测试能比SAT更加准确地衡量学生未来的成功程度,而这些测试衡量的特质都与智力无关。好比说当年我的SAT成绩就非常难看,但现在我的大学母校居然邀请我回去给学生们做报告,就因为我在Youtube上有了自己的个人频道,

        那么假如SAT不仅衡量智力,那么还衡量什么其他特质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回顾历史。SAT在1926年正式成为测量学生水平的测试,其前身是面向军人的智力测验,这一测验的目的是衡量哪些士兵有资质得到提拔,具有担任军官职责所必需的心智能力。不过SAT同时也是对测试本身进行的测试:人们是否愿意接受测试呢?测试是否有效呢?结果究竟会怎样呢?

        根据Nicholas Lemann在《大测试》一书中的说法,当年的军队测试结果完美地反映了原本旧有的社会等级秩序。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日耳曼人种智力最高,高加索人种次之,地中海民族最差。上述测试完全证实了这种观点。换句话说,这场测试并没有衡量个体,而是为针对群体的态度提供了口实。当年的测试试题设计者Carl Brigham是一位狂热的优生学主义者,他相信可以通过选择育种改善人类的未来。二十世纪初期美国的学者与社会改革者纷纷支持优生学,他们认为这些测试是对于生物学现实的客观测量。事实上优生学只是为种族主义以及排斥“劣等种族”提供的伪科学辩护。

        1926年军队测试正式演变成了SAT,难度稍微提升了一点,主要针对申请大学的学生,尽管并非完全覆盖这一群体——这一幕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发生。向这一方向迈出的重要一步发生在四十年代,时任哈佛大学校长James Conant认为教育能够改善国家现状——这个理念出现的时间比你想象得要晚很久。他认为任何人——当时“任何人”的范围要比今天小很多——都应当接受严肃教育,从而培养一批能率领美国走向伟大的知识精英。在这一事例中显示的测试与社会秩序之间的关系非常奇怪,但是不管过去的社会观念认为什么样的人拥有智识,只要你通过了测试,那就是通过了测试。这正是SAT与类似测试的核心理念,所以此类测试在美国才如此普及。借用Mark Bauerlein的话来说,与特权阶级后代平等竞争的机会是实现民主社会许诺的重要步骤。在美国任何人都能成功,SAT就是证明这一点的方式之一。不管你来自哪里,出身如何,你都能在美国取得成功。

        直到今天这一点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是真实的。但是我们对SAT的研究越深入,就越会发现它并没有完全摆脱自己不甚光彩的起源。SAT起初代表“学术能力测试”(Scholastic Aptitude Test),后来改成了“学术评估测试”(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再后来又改成了SAT推理测试(SAT Reasoning Test)。从1997年至今,这三个字母已经不再指代任何具体单词了,就像KFC、AT&T、BP以及杜鲁门的中间名S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SAT一直在试图逃离自己,直到今天依然如此。美国大学理事会很清楚自身存在着问题并且正在试图改进。很多研究都表明家庭收入较高的学生的SAT成绩明显高于家庭收入较低学生的成绩,男性学生的成绩总体来说比女性学生要高,尽管女性学生的大学录取率与毕业率反而比男性学生更高。根据不同的测试结果,白人或者亚裔学生的总体水平要比其他种族的学生更高。

        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很多也很复杂,可谓一言难尽。原因之一在于测试本身的格式、用语、背景知识与预期知识集合对于某些人来说更加熟悉,与他们所属的文化联系得更加紧密。另一个因素在于富有家庭可以负担辅导教材、课外补习以及有加分效果的社会活动,这些做法通常被称为“影子教育”,尽管其目的并不在于将孩子培养成为超级杀手。学校资源、家长与同学的成就、考试成本以及用来学习的时间都会影响SAT的成绩。SAT测试的结果至今依然倾向于与人们对于特定群体的智力预期相一致。许多研究结果都表明SAT结果不仅与学生的智力与学术能力有关,也与学生家庭的财富与地位有关。不过SAT的问题不仅是个学术问题。就像当年一样,问题不仅出在测试本身,还出在编写与执行测试的大环境。

        那么更大的问题在于,既然SAT有这么多弊端,为什么这么多大学依然要求学生提供SAT成绩呢?一批数量不多但正在逐渐增加的大学确实已经不再要求SAT成绩了。依旧要求SAT成绩的学校可能是出于习惯或者对于择校率的重视,但是同样也因为SAT很容易操作。如果标准测试不是那么容易打分的话,也就不会这么流行了。一定程度上,标准测试的历史也是电子计算技术的发展史。理想状态下并不需要人工来解读每年都会产生的海量答题卡,但是电子计算技术能够进行的打分、评级与量化活动确实有限。理想条件下我们的成功应当是个人化且整体化的,并且能在评估与评价体系当中体现出来。但是在现实当中学术成果与高分往往是同义词。人们之所以将标准测试衡量结果视为衡量成功的标准,恰恰正是因为这些结果能够得到标准测试的衡量。

        在这条隧道的尽头确实有一丝诡异的亮光。大学当中正在兴起SAT替代运动,2016年SAT将会遭到大规模改革,还有些考试机构打算在未来考察创造性与合作能力等特质。但是我觉得这些做法都像是教育界的功能蔓延,用更多的测试来修补原来的测试。这就是我们在教育界的思考与生活方式:一切都要围绕着数字展开。考察数字很简单,考察数字的方法也很现成。所以我想究竟会是科技进步、态度转变、还是教育政策变革才会最终鼓励我们不再那些似乎抗拒标准化的事物加以标准化。

        7:有机食品运动与灭菌文化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g77Wrn_j_Y

        纽约的街头巷尾分布着许多杂货店。这些杂货店售卖范围有限的主食,例如罐装食品与盒装食品。店里往往还养着一只不怕人的猫。在过去十年里,杂货店主们纷纷将自己的买卖改头换面,从供应街坊四邻的油盐副食点逐渐变成了灯火通明的有机食品店铺。这一改变的原因或许是城市中产阶层化,即中产阶级与上层中产阶级居民大量涌入某一地区并改变当地市容市貌的过程。今天我想谈谈更有质感的话题,我想谈谈有机食品运动。这场运动席卷全球,我家门口杂货店的重新装修只是诸多迹象之一。直到二十世纪初期,农产品农业生产才与“有机”二字切断了天然联系。这一转变发生得很快:杀虫剂、化肥、基因改良、辐射育种——一整套看上去不怎么样的农业生产手段成为了新的常规,至少对于你在杂货店里能够买到的食材来说确实是这样。

        值得一提的是,我认为土产食物运动与有机食品运动相关但并不相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些科学家首度提出:“我说,这些东西掺在食物里或许不太好吧?”但是直到七十年代的人们将环境污染视为严肃的全球问题之后,非有机农业才开始遭到敌视与鄙视。八十年代USDA正式推荐有机农业,理由是有机农业的可持续性更强。公众则开始担心禽畜福利、公平贸易、生物多样性以及人类健康。所有这些因素全都灌溉了有机食品运动的扎根土壤,使其得以破土而出。

        当然需要考虑的信息还有很多,仅就人类健康角度来说,目前还不清楚有机食品究竟有多少好处——或者反过来说非有机食品究竟有哪些坏处。转基因辩论目前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尽管正方目前已经拿出了上千项研究结果证明转基因食品可以供人畜安全食用,但是并没能阻止欧盟推行越来越严格的转基因食品管理制度。越来越多的食客与连锁快餐店完全放弃了转基因食品,很多人都觉得食用有机食品更好,尽管美国家庭每年会因此多花4000美元。

        这正是我本人最感兴趣的一点:感觉。有机食品的感觉。有机谷物黄灿灿的口感。正是这种感觉使得布鲁克林的每一家杂货店都将原本道红黄两色的铁皮招牌换成了绿色顶棚与花椰菜标志。杂货店内部的陈设倒是没变,只不过货品换成了奥德瓦拉果汁以及单个出售的苹果。

        就算人们不知道有机食品究竟为什么对健康有利——有很多研究表明这一点并不属实——他们往往还会这样感觉。为什么呢?很简单。有些人说“因为‘化学物质’是坏的,不要往肚子里塞。”这个论点的问题在于一切物质都是由化学物质组成的。我认为这种感觉恐怕并非涉及化学物质本身,而是人们觉得有些做法逾越了界限。不过首先让我们来谈论一下污垢吧。

        在《纯净与危险》一书中,Mary Douglas详细谈论了污秽以及关于清洁的仪式。她认为任何物质就其本身而言都不肮脏,只有处在特定环境中或者与其他事物相比的事物才能被视为肮脏。穿着脚上的鞋不脏,摆在桌子上的鞋就很脏。用过的碗碟放在洗碗池里并不脏,放在卧室床上就很脏。换句话说污秽就是不当其位的物质。我们往往认为我们之所以厌恶腐败的食物、放在餐桌上的双脚或者身体上的各种污垢是因为我们拥有科学知识,知道这些物质能够散播病菌,但事实上我们的反感在更大程度上其实是受到了文化仪式的影响,而不是有意识评估实际潜在危害之后的行为。

        我认为有机食品运动的原理也是一样。在美国以及世界各地,人们都在浪漫化地描述传统农业生产方式。并不是工厂化的农业生产,而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式的农业生产。对于很多人来说,农夫是某种神秘的英雄,为他的同类提供一日三餐。农耕行为本身就像清洁行为一样多少带有仪式的性质。打断这种仪式,将化学物质引入这个美丽自然的生成过程,正是Douglas所谓的“禁忌”。问题尤其在于,很多闯入这一过程的外来化学物质都是污染物质,是不当其位的物质,因此食物也就脏了。我们都知道不纯粹的东西是危险的,纯粹的东西总是美好的。

        我们在文化当中到处都能见到这种现象,纯洁与童贞联系在一起。任何性行为都被称为“好污”。人们会说“脏话”或者“嘴不干净”。杂乱无章或者个人卫生较差总会与精神不稳定联系在一起。夸奖别人整洁是好话。思维缜密的文章叫做“文笔干净”。现代设计理念——尤其是数字设计科技与工业设计——始终以极简设计为目标,让事物看上去更干净一些。并不是说深入思考与极简主义就不好,而是说这两者与干净之间的关系总令我非常奇怪,并且强化了人们对于灭菌的日益强大的欲望与执念。

        我们再来谈谈洗手液吧。洗手液当真无处不在。食药局正在要求进行进一步研究,搞清楚长期暴露在杀菌材质之下对人体造成的影响,因为人们总会长期使用杀菌产品。许多杀菌产品采用的三氯生与三氯卡班这两种物质可能会提升细菌抗药性。世卫组织也基于类似原因非常担心在人类与家畜身上过量使用广谱抗生素的做法。各种形式的污染物质都令我们坐立不安,因此我们才会毫不犹豫地清洁自己。可是万一因为我们的清洁活动使得我们身上那些原本的寄生生物不再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而是变成了完全的野兽,那可怎么办呢?我不是说不该吃药。在最近一期“It’s OK to be smart”当中,Paracelsus说过:“毒药的根本在于剂量。”

        Bill Saporito在《时代》杂志上撰稿认为,对于清洁的痴迷是美国国民性的特色。美国从来都是一个痴迷于卫生的国家。在过去几十年里,消费品公司发现他们可以大加利用美国人厌恶细菌的历史,从而充分开发一个充满消费目标的市场。他们推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杀菌马桶清洁剂、洗涤剂、漱口水与地板清新剂。他认为我们现在的清洁冲动源自我们的先人逃离污秽打造新生活的愿景。美国梦就是保持卫生。我不太同意他的说法,我甚至觉得保持卫生不仅是专属于西方人的冲动。古往今来世界上的各种文化都有维持洁净逼退禁忌的仪式,美国人也不例外,只不过现在美国的势力比较大而已,而且我们的仪式还能与科学挂钩。此外现在我们有了全球市场、船运能力、基因工程学与经济压力。范式我们特别想要的东西我们都能得到。

        无论有机食品对健康是否有益都能令我们感觉良好,因为我们相信有机食品未经污染。这是我们能得到的最干净的——甚至是灭菌的——食物。我们在生活其他方面都很看重洁净特质,为什么要对食物例外呢?就算这样,有机食品的“有机”特质依然很值得质疑。但是我们已经说的够多了,我得回家吃一顿由化学物质组成的晚饭了。

        8:所有的酒店房间都是同一个地点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9eT-iVP1lIM

        今年夏天我投宿了很多酒店客房。我一直在想,酒店的房间究竟位于哪里?酒店房间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地方,因为我们总觉得应当将酒店房间当做家来对待,但是酒店房间比家更好。这里有人负责修缮,有人提供各种服务,还有钩子尺寸特别小的晾衣架。你可以将酒店房间当做自己的家来对待,但是酒店房间却并不会回报你的感受。问题并不在于用铆钉固定在墙上的画作或者统一款式的家具——如果你向发挥一下创造性,挪一下家具,客房服务人员总会耐心细致地将每一件家具摆回原位。你在家里要负责任,在酒店房间则要守规矩,不过这些规矩的执行方式非常客气,也非常消极。“如果你想将衣橱里的浴袍带回家,可以先到前台付款。”

        或许正是这种紧张关系导致了或许很多人都想过但大多数人都没做过的捣毁酒店房间行为——例如摇滚歌星就经常这么做。我想这是出于沮丧心理,酒店鼓励你将客房当做自己的家,但是这房间里的一切陈设却受到他人的管理,是完全独立于你的陌生存在。酒店是一套体制,多少有点像诊所,而你则是诊所里的病人,理应遵守诊所的规矩,主动感到宾至如归。所有酒店房间都会受制于这种紧张关系,因为说来也怪,所有酒店房间都是同一个地方。不知不仅仅是有点像家却又不是家的地方,还是只有旅行体验才能创造的奇怪的线性空间。当然未必每一个住在酒店里的人都是出门办事的人,但是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姑且这样认为好了。

        酒店房间的麻烦在于你在让自己宾至如归的时候明知道自己肯定要离开,不仅是在旅程结束的时候,而且你刚刚到达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肯定要离开酒店房间。酒店客房的意义就是尽可能不要得到利用。假如你在出门旅游期间仅仅看到了房间的内景却没有看到房间以外的景色,这趟旅游恐怕不能算是很有成果。酒店房间只是一个摆放各种家具、扔了一地袜子的空壳。我有一位朋友只住廉价酒店,他说的很好:酒店房间只是在他用不着自己的身体的时候用来存放这具身体的空间而已。他并不会待在酒店房间里,恰恰相反,房间会呆在他的身边,他漂浮在酒店房间里,从来没有真正抵达。这是一个暂时性的家,但是存放闲置身体的地点并不算是家。你进入酒店的原因就是为了离开。

        酒店房间的地点千差万别,但它们都是同一个地方,是一张全球大型房屋网络上的节点,流动的房屋迎接着流动的人们。不知道身处酒店房间的我身处何方也让我怀疑我自己究竟应该是谁。在酒店房间里我们是什么人呢?我想主要还是我们自己,除非你是在拉斯维加斯入住酒店,那些酒店房间往往会鼓励人们改头换面并且提供所需材质。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酒店房间的什么人呢?是客人、暂时的主人还是顾客呢?又或者只是一个麻烦而已呢?

        我总觉着我对酒店房间的使用只是给其他人造成了麻烦而已。无所不在的客房服务人员面对着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反复将客房与公共空间打扫一新,抹去上一位客人的痕迹,擦桌子扫地,重新布置家具,擦掉所有痕迹。进入酒店房间之后,我肯定是每一样物品的第一个使用者,哪怕我之前刚刚离开房间又重新入住。所以我才永远不会真正抵达酒店房间。Joanna Walsh在《论酒店》一书中写道,“与其说我是客人,倒不如说我是幽灵。”就像幽灵一样,我无处可去。我离开了某处,却没有抵达另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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