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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一) -- 配合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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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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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22日夜,浓重的黑暗在金厦海峡竖起一道看不透的墙。那一边,国民党军

弟兄们又平安无事度过一天,可以伸伸懒腰冲个凉,倒头睡个团因觉了。这一边

,睡了一天的解放军弟兄们却夜猫子似的精神抖擞起来,大战前夕的各项准备已

经进入最高潮。

  一切又都在一种蹑手蹑脚不慌不乱的状态之中井然有序地操作着运行着,像

猎手端着枪按照预先勘察好的路线悄然接近猎物的洞穴。

  鱼雷艇一大队终于接到起锚令,在虎屿锚地被“禁闭”了一个多月的水兵忽

喇喇从舷床上弹射起来,压低嗓门,发出一片“噢”、“噢”的欢呼声。不能开

灯,也不能打手电,一双双闪烁着幽光的瞳仁,却能于黑暗中互相碰击、感应,

交流着苦盼久等到的激奋和欣悦。你我拍打一下肩头,紧紧握握手,相同的信念

和情感已在不言之中默默传达。

  十分钟后,全体各就各位。艇队出航。哗哗的海浪像在深沉地吟唱一首流传

久远的出征曲,再次为披坚执锐的勇士送行。千百年来,慈母一样映照着长城和

边关的月亮,又一次用她光洁轻柔的手爱怜地抚摸水兵那一张张显露坚强与刚毅

的面庞,用一层明亮的古铜色油彩,烘托渲染着他们平凡中的伟大。他们身后,

是枪炮声早已止息安宁平静的土地,他们前方,却仍然是吉凶难卜的疆场,为了

这个民族最为古老的传统和理想,他们义无反顾地跨过和平与战争的临界,不惜

将鲜血溶进那飞溅的浪花,讨回一张没有残缺的祖国版图。

  为了避开金门雷达,艇队成单纵队,紧靠大陆海岸线,一艘紧跟一艘向前游

动。

  单发。低速。闭灯。消音器。无线电静默。如山猫匍进,航经鼓浪屿、武安

屿、青屿、浯屿,悄然抵达出击待机地镇海角定台湾。

  从地图上看便一目了然,金厦海域大陆海岸线是一个弧度很大的弯月形,东

北角尖,是围头,西南角尖,即镇海角。两“尖”以犄角之势,刚好将大、小金

门钳含于“弯月”怀内,战略地位极其重要。镇海角制高点为烟墩山,因早年郑

成功垒置烽火台而得名,现设有海军雷达站,刘建廷将它作为鱼雷艇编队的岸上

指挥所。

  烟墩山侧背,即定台湾。舰船进湾,因有烟墩山阻挡,与金门不能互视,作

为出击锚地,十分理想。

  抵达后,依据在虎屿时的伪装如法炮制:12条机帆船每船携带一艘鱼雷艇,

船在外,升帆以为遮挡。先敷设防空网,怕不保险,再加上横七竖八的破旧渔网

。对陆路和海路均实行封锁。禁用无线通话,架设有线电话线同岸上指挥所联络

……

  一切就绪,朝阳刚好睁开惺松的睡眼,迸射出第一道火焰,给天空抹一层浅

淡的金黄。

  彭德清驱车前往视察。站于高处,举目扫视,不知艇队藏身何处。经人指点

,仔细看,还是不大看得出,高兴道:我两个眼睛可都是1.5呐,我不相信,胡琏

的视力比我还好。

  8月23日傍晚的炮击,定台湾内的水兵们无缘观风景,只能听大戏,远处爆豆

般的炮声刺激得他们在艇舱内摩拳擦掌猴急猴跳,张逸民几次打电话询问是否有

任务,刘建廷回答:不要再问了,今晚你的任务是“睡觉”。

  8月24日,白天无战事。昨天被击伤之“台生”号,安全感十足地停泊在料罗

湾以南2海里大陆火炮射程之外处。并发现又从澎湖开来“中海”、“美颂”等3

艘登陆舰,运载六百余名士兵和七百余吨物资,进入料罗湾准备卸载。

  17时18分,金门炮兵突然先我开炮。显然不像前次盲目乱射,而是经过比较

充分的准备,集中轰击莲河、大嶝、围头解放军炮阵地,发弹3500余发,凶狠而

猛烈。

  目的很明显:报复昨日挨打;掩护料罗湾内的卸载。

  解放军各种火炮二百余门立即反击压制,45分钟内发弹9808发,效果良好。

其中仍以海岸炮集火射击料罗湾内敌舰,“中海”被命中2发,率领船团仓惶南撤

  敌舰被撵出窝了!等的就是这一刻。天界寺向定台湾下达了出击令。

  振铃。彭德清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张逸民184号指挥艇上。

  彭:我已向周总理和总参立了军令状,一定要击沉他一条大家伙,你有把握

吗?

  张:请首长放心,保证不让敌舰跑掉。

  彭:你要先集中兵力干掉一条,有可能时,再打另一条。

  张:明白。

  彭:干掉一条就算圆满完成任务,干掉两条超额完成任务,回来给你们记功

  张:首长,我有信心!

  18时10分,在张逸民率领下,6艘鱼雷艇成单纵队向着战区全速疾进。

  落日已敛住光芒,像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挂在天边。鸥鸟抖动满身的余晖,围

绕高昂的艇首穿梭掠过。解脱了幽闭、终于得见天日的快艇恰如脱□之马,嘶鸣

着,在蔚蓝色的草原上奋蹄驰奔。艇后,螺旋桨喷出狭长壮美的白练,像战斗机

尾翼后的气浪,龙卷风舞……

  18时30分,艇队通过东碇岛西北方向。岛上敌人发现,用高炮进行拦阻射击

  早在监侯的我海岸炮立即开火,连放叁群,敌炮变成了哑巴。艇队不减速,

羽矢般顺利闯关。

  18时40分,指挥艇雷达荧光屏显现出“台生”和“中海”的亮点,位于左舷

30度、距离13海里处。  张逸民稍稍调整航行方位,继续鼓浪前进。蓦然间,

海平线上出现几个黑点,敌舰!其身影已可目视。

  18时50分,月亮与太阳于瞬息间完成了夜与昼的交接,一片耀目的金色从海

面淡然褪去,天变得更高更远,海变得更深更阔,远远的,黑点在视界内逐渐放

大,已能对那些火柴棍长短的灰影进行肉眼辨别,前面是“台生”,后面是“中

海”,两翼,还环侍着大、小猎潜舰各一艘,炮艇两艘。其右翼的防御相对薄弱

。张逸民下达命令:一中队攻击“台生”,二中队攻击“中海”,展开冲击队形

,从敌舰右翼突袭!

  敌我舰距急速缩短。

  30链。敌舰仍未发现鱼雷艇队。

  15链。敌人显然已经发现,但仍未作出“这是敌人”的判断,竟打开信号灯

发出“询问”信号。张逸民笑了,真想用信号灯给以答复:笨蛋,连共军鱼雷艇

都不认识!他知道,成功已经摸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了。

  4链。敌舰终于恍然大悟,从酣睡中骤醒,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舰上40毫米

、20毫米速射炮慌乱开火,把海面打起无数水柱。但,晚矣,它连一个转向规避

的动作也来不及做了。

  2链。“台生”庞大的黑色舰体小山一样横亘在眼前,张逸民迎着弹雨,对着

话筒,吼出了那个凝聚了多少奋斗、忍受了多少煎熬终于得以一吼为快的字:放

  数枚鱼雷像矫燕出巢;从发射管中翩翩飞出,以极优美的泳姿轻灵入海。这

些身材修长活泼可爱的小家伙,它们一旦和海水接触,似乎就变成了有意志有生

命的精灵,海脉嬉水般快乐地掀动浪花,心急火燎争先恐后地向前奔跑,去实现

它在这世界上所以诞生、存在的全部价值。

  数秒之后,先是两个把大海照同白昼的闪电,然后是两声欲把天空撕裂的响

雷,犹如海底火山猛烈爆发,又如红日溅落洋面,眨眼间,“台生”变成了一个

硕大的火球,美丽燃烧。一中队3条鱼雷艇擦着垂死挣扎的“台生”,呼啸着打一

个潇洒的旋,检阅一下自己所创造的胜利,掉头而去。侧目观看,可见二中队也

正把他们的“宝贝”奉献给加速开溜的“中海”。

  奇景再现:电闪。雷鸣。火球。

  回眸一瞥,“台生”已无踪影。

  事情过去了很久,台湾书刊才逐渐披露,“台生”、“中海”两船上除水手

外,装载的都是好不容易从炮火下救运出来的数百重伤兵,还有六十几个男女康

乐队(文工团)队员和几十位医生、护士:

  长程的敌炮,经过高高的抛物线,翻过了山头,落角已接近九十度,几乎是

垂直的落下。炮弹炸开,肩负战地救伤疗患重任的医护人员,就这样,有的死去

,有的重伤。

  防卫部希望将所有的重伤患,都后送台湾继续治疗。另外还有军部所属康乐

队男女队员六十余人,因无必要留置战地,决定一并后送台湾。

  一百余位重伤患,每人都必须躺在担架上被抬走。敌人炮火蹂躏所致的重伤

患,现在又暴露在敌人炮火蹂躏下。重伤患不保,护送他们的人也不保。

  后送的路途,危险而漫长。胡司令极为关心,他命令代理参谋长常持□督导

后送作业。常持珐到达料罗湾时,两艘船正在昏暗夜色中抢滩。

  敌炮说来就来,常持□决定分秒必争,将伤患迅速抬送船上,舰艇迅速退滩

  现场正好有二十余位成功队队员,他们凭着矫健的身手,袍泽的豪情,不待

命令,自动前来支援抬送。康乐队男队员也参加搬运和搀扶,女队员充当临时护

士。

  不到二十分钟,岸上人员车辆已清理完毕,舰艇砍断锚链,即行退滩。

  约五分钟后,舰艇已驶过了鱼港突出部,敌人疯狂炮击接着开始,刚才的备

战地区,密集的落了弹。

  船舰驶远,重伤患多难的命运,却还没结束。

  负责载运重伤患的,是“台生轮”和海军二○一号舰(中海)。

  两船到了料罗湾外海,敌炮追踪射击四百多发,二○一舰四周弹痕累累,舰

长郑本基的脸上也被破片击伤。友眼几乎看不到东西。

  晚上八点左右,二○一舰已离开了敌炮射程,台生轮在二○一的左侧。

  突然二○一舰雷达报传警告:“快速目标正向我方两舰伏击围攻!”郑本基

舰长正要采取行动,台生轮已被击中要害。郑舰长下令二○一舰航靠台生轮,全

力营救船上所搭载的金门重伤患,另一方面和敌鱼雷快艇展开激战。

  台生轮沉没,未几,六艘敌艇转移集中目标,环攻二○一舰,先后进袭五次

,发射鱼雷八枚,二○一舰技巧的闪避了七枚,最后一枚在夹攻雷群的状况下,

击中二○一舰舰尾,后段严重受损,车舵、电机也故障失灵,电力全部中止,海

水已冲入后段底舱。

  官兵死伤枕藉,舰体重伤。原搭载的是陆军重伤患,现在增加了海军重伤患

。伤舰载伤兵,二○一舰一方面发出求救信号,一方面以密集炮火击沉敌艇一艘

,重创一艘。

  在距离左前方一万二十码的海面上,我海军二四七号舰接到二○一舰的求救

信号。二四七舰很快赶来。

  一阵左冲右突,二四七舰驱散敌人,靠近重伤的友舰,要将二○一舰拖回澎

湖。小舰拖大舰,负担超过了二四七舰的能力。而且,二四七舰的任务是战斗、

运补,不拖船,舰上没有拖船专用设备。

  不管有无能力,冯舰长一心一意拖二○一舰脱险。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

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一缆相联,共苦同难。敌人更不放过它们,鱼雷快艇叁十

余艘、炮艇十余艘、机炮艇四十余艘,轮番攻击二四七舰五、六次(注:此情节

已经太离谱,如是,两舰焉能生还?)。

  二四七舰的八寸麻缆拖断了,换成钢缆。钢缆再断,最后以后锚的锚链取代

  从五十叁后方医院到料罗,到台生轮沉没,转二○一舰。二○一舰重伤,转

二四七舰。医护人员成了重伤患。伤患人数增加。转移一次又一次,陆军伤患再

加上海军伤患。在敌人炮火追击下,在敌人舰艇袭扰下,在汹涌波涛颠簸下,重

伤患一增再增,伤情火上加油,凡幸免于难的,二十一个钟头以后,才到了澎湖

,才真正获救。

  郑本基舰长说:“我带着无限悲痛的心情,携着刻字的铜质精制香炉,一一

前往遗属家中向他们慰唁并吊祭死者。遗属们第一句话就问我‘舰长,这骨灰有

没有弄错?’我即肯定回答‘不会的,焚化是我们亲手点的火,也是我亲手捡的

骨灰,错不了的。’对一个为国捐躯,壮烈成仁烈士的家属,我只有用一句最实

在的话来回答,因为它更代表千万句安慰的语言。”

  “台生”和“中海”上到底有多少人“壮烈成仁”?不知道。从来就没有一

个准确的统计数字。 

  “中海”的郑舰长还能携带“烈士骨灰”去慰问遗属,“台生”的舰长跑哪

去了?他和他的弟兄们没有骨灰,同舰体一起沉入了海底,作了料罗湾的永久“

居民”,无一生还。

  保守的估计,两船死亡者起码二百,大概还远不止此数。

  “八•二四”海战早已成为历史的旧章,当我怀着渴望窥见真实的好奇

心抖落叁十载积尘、翻开披阅它时,眼前倏然浮出这样的画面:撕碎一切的炸响

过后,舷壁被凿出可怕的巨洞;海水原子弹冲击波般涌进船舱;死尸横陈;缺胳

膊少腿的伤兵们惊吓哭嚎,任凭巨浪将他们一口一口吞噬;头脑四肢尚健全者来

不及取救生器具,下饺子般投入大海,作徒劳、绝望的挣扎……地狱搬到了海上

,海上上演着一出血淋淋的“世界末日”。

  我承认,尽管死的都是“敌人”,但仍为如此众多的性命于一瞬间化为冥魂

而感到了精神上的震撼。他们在跌入死亡深渊时的种种痛苦一点也没有使我产生

将他们全部干净彻底歼灭之的快意,毕竟,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毕竟,他

们也都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数百人的一去不还将导致数千人的永恒哀恸。

  战争的另一个名字叫“残酷”。

  古来,中国的统一无一不是依赖战争得以实现。为了大一统,有一个观念根

深蒂固:无论怎样的“残酷”都值得。

  如果有一天,中国人找到了战争以外的方式把分裂的国土重新粘合在一起,

不再有兵戎相见的“残酷”,却能头顶同一块蓝天脚踩同一方土地而和睦共处之

,所有想来离间插足的洋鬼子都滚他娘的蛋,那么,这无疑标志,伴随时代前进

的脚步这个民族理性的进化和文明的提升。

  有关统一的史书每一页都值得后人珍惜。但并不等于每一页上的故事,都值

得后人复制和重演。

  19时30分,张逸民率鱼雷艇队返航。

  鱼雷放尽,这些叫人望之生畏的小艇便成了拔去尾针的蜜蜂,对任何天敌都

不再具有威慑。清醒过来的敌舰开始同他们“秋后算账”,曳光弹瓢泼雨般紧紧

追逐它们,使它们付出微小但同等“残酷”的代价。

                         5

  原新华社海军分社社长陆其明老人说:

  1958年“八•二四”海战的海上指挥员张逸民,是鱼雷六支队一大队的

参谋长,副营级,军衔好像是上尉。此人在海军里边算得上是能打的啦,海军一

共打沉了多少敌舰?反正里边有他们叁条半。前边一条是1955年在大陈水域击沉

的“洞庭号”。中间一条半就是1958年在料罗湾击沉击伤的“台生”、“中海”

号。后面一条是1964年在崇武以东水域击沉的“永昌”号大型扫雷舰。张对海军

是有大功的人。就说打“洞庭”号那次吧,他是在夜间、单艇、独雷、六级风浪

、按规定不能出海的情况下打掉的,我写3篇报道登在苏联的《红星报》上,苏联

海军很佩服,说二次大战也没有这样的战例呀,把他捧上了天。我们自己有人不

服气,认为张逸民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的。我说打胜仗确实有运气,但科学看里

面又有必然性的基础,张逸民碰上了能打掉,换个别人可能就打不掉。张逸民训

练严格,勇敢胆儿大,加上动脑子、聪明点子多,又积累了一定的海上作战经验

,是块很好的海军材料。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小子,打仗行!我一生就爱两样人,一是有才的,再一个就是能

打的,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拿得下山头的。在海军讲战功,谁能超过张逸民?

  “八•二四”海战前开作战会议,我说海上张逸民指挥,陆上我指挥。

  一大队副大队长尹大法是1938年的老兵,还有意见,闹了点情绪,我说,你

意见个啥嘛,说实话,咱俩到了海上,都比不上张逸民这小子,海上他比谁都精

通。我是党委书记,当时就这么拍板定了。我只相信一条,能打就是好家伙。海

上叫张逸民指挥!

  1993年8月的一天,我在南京海军干休所找到了正师级离休干部张逸民老人。

  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通过握手获得的,他的厚而硬的大手像钳子握得我虎口隐

隐作痛,一种内在力量的信息立即传递给我。这是一位体魄魁梧强健的老人,助

黑发光的四方脸,凸隆结实的胸肌臂肌,中气十足的嗓音,像几笔粗粗的线条,

勾勒出一尊东北汉子铁铮铮的形象来。我觉得,如果来一场友谊拳击或摔跤赛,

我这个四十出头的“书生”恐怕不是眼前六十五岁长者的对手。

  “别看我六十多了,全身零件从大到小没一点毛病哩。”老人不无几分自豪

地笑道。 每天坚持跑、跳、单双杠、门球等体育锻炼,是老人当海军后养成的

习惯,几十年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老人健康乐观,我自然高兴。但温热的高兴中也掺入了些许寒凉的感伤。如

果有人告诉你,眼前这位体力精力旺盛、对国家有过很大贡献的人已整整二十几

年没有工作了,像一台状态良好的设备,被长久地锁在仓库里形同废铁,默默地

锈蚀氧化,你会作何想?

  我用眼下颇为时髦的方式提问:

  您一生最得意的事?

  当海军,打掉了叁条半。

  您一生最糟心的事?

  下半辈子没为海军做任何贡献,光领俸禄不出力,心里有愧啊。

  您现在最想干的事?

  为海军再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

  我是1946年7月在东北参的军,四野六纵,43军。在团部当过书记,师部当过

作战参谋,参加过打长春、四平、辽阳、鞍山,辽西会战,然后入关,一直打到

海南岛。

  全国解放,建设海军,从陆军中选人。我当时算有点文化的,首长都不愿放

我。但我心里乐意当海军,因为打海南渡海时吃了敌人军舰的亏,我们的木船被

狗日的军舰打沉了好几条,那时就想,我坐的如果也是兵舰,一定好好治治那些

王八蛋。

  在苏联,敢上鱼雷艇的就算半个英雄,因为鱼雷艇被比喻是“海上爆破手”

,“海上送炸药包的”,近距作战,危险性很大。我说,我愿到青岛叁海校学鱼

雷,危险我不怕,只要有仗打,能到第一线。

  叁海校,我是同期中第一个放的单航,比一般人少一半时间。苏联顾问挺看

得起我,说,“达哇立士”张(张同志),在苏联,你能得很多很多卢布。他们

那儿,节约了航油,可以折成钞票奖给个人。

  毕业后第一次参加海战是1955年1月10日晚上在东海打“洞庭”号。

  现在回想,当时年轻,胆子也确实大,暗夜、浪高,我又是单艇独雷,换个

人真不一定敢走,我楞是带一条艇闯出去了。天寒地冻,那个冷啊,别提了,甲

板上冻了手指厚的一层冰,滑得不能走人,12.7机枪管,结满了冰,月光下像两

根白蜡一样。我胸前系一条围巾,也冻成冰疙瘩了。海浪迎面打来,海水从脖领

灌进去,一直冷到臀部、小便、两腿根,回来后,脚面冻得像个馒头。好在月亮

刚出来,能见度不错,老远就看到了“洞庭”号的影子,我悄悄靠近它,也就是

一链的距离,亲自扳的发射把,打在它的当中。这是一条美国造,密封好,6小时

以后它才沉没。后来我们潜水员下去看,在海底它断成了两截,不在一处。一条

雷就要了几百吨的“洞庭”号一条命,我觉得干鱼雷艇是干对了,再苦再累再冷

心里也高兴。而且,有了头一回胜仗,以后出海,心里不打休了。

  1958年8月23日傍晚,盼了好久的炮击开始了,我们在定台湾看不到听得到,

天边轰轰轰打闷雷一样,无数很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我们鱼雷兵来讲,好比

战鼓擂得心里很痒痒,还没接到出击命令哩,我就让各艇开始暖机。鱼雷艇的发

动机和喷气战斗机是一样的,润滑油必须加温到43’,才能跑高速。个人的、参

战艇的决心书、保证书送到我这里一大摞,同志们的口号是“大炮欢迎,鱼雷送

行”,准备和国民党海军拉开架式大干一场。帮我们伪装的船老大看到我们要出

去打仗都流泪,一个老汉伸出大拇指说,解放军不简单,我活了六十几岁,还没

看过军队打仗这么高高兴兴的哩,像跟去看大戏一样。

  结果23日我们没打成,24日傍晚接到副支队长刘建廷的命令,说敌人逃跑了

,立即出击。我马上把各艇长叫到我的指挥艇上,作一次战前交待,其实讲的很

简单,中心思想几句话,要保证做到“叁不放”。第一,距离不到不放,进入叁

链500米以内再发射,谁打早了放跑了敌人,回来算账。

  第二,角度不好不能打,敌向角,即我们攻击方向和敌航向构成的角度,要

呈扇面状,必须大于45°,小于100°。第叁,战斗状态不稳不能发射,艇身不能

左右摇摆,要很稳很稳才成。

  我们一共出动了6条艇,一中队的184、175、103号和二中队的180、105、17

8号。184为指挥艇,180为预备指挥艇。我在184上,跑在最前边。

  鱼雷艇打仗和骑兵打仗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冲锋时,首长在前自身引导带

队冲,如果我被打掉,预备指挥艇马上自动接替指挥。所以,干鱼雷艇指挥员最

基本的要求是不怕死,而且死的可能性也确实比较大,谁叫你爱上这一行呢,那

没有办法。

  18时10分,我们以单纵队出击接敌。记得太阳离落山还有好大一截哩,海面

微风小浪,能见度大于5海里,是一个适宜鱼雷艇攻击的好天侯。但一出海就遇到

了麻烦,我还没有开足马力,其它5条艇都掉了队,耳机里有人喊“加速加不上!

”我就叫184也加速试一试,果然,一挂高速档发动机就冒黑烟,艇速却上不去,

像一台在泥地里往前拱的拖拉机。用不着检查,我知道是海蛎子在捣乱。你大概

也知道吧,鱼雷艇跑高速,艇底部必须保持光滑清洁,最大限度减少海水的阻力

,这同滑雪板越光滑越好的道理是一样的。一般鱼雷艇只要叁天不出海,艇底就

会长满密密麻麻黄豆粒大小的海蛎子,正常情况下,清除很容易,我带着艇队到

海上跑一圈最高速,等于每秒二十几米流速的海水就把还没长结实的海蛎子全部

冲刷掉了。每次总参、海军来检查装备,我的艇都是保养最好的。这一回不行喽

,在厦门不挪窝隐蔽待 命二十多天,艇底的海蛎子全长到墨水瓶盖那么大,趴

得死死的,战士们怕到时候艇跑不动,每天轮换潜到艇底用刮锈板刮,脊背、胳

膊腿被海蛎子壳割出一道道伤痕流血不止仍坚持干,管点用吧,但已不可能彻底

弄干净了。我也是头一回领教,海蛎子这玩艺真他妈讨厌,平常训练我敢开到55

节,现在只能开到27至28节。鱼雷艇的优长就是一个高速嘛,速度上不去,对“

八•二四”海战的影响简直太大了!

  出了定台湾,艇队90°左转弯,我就彻底亮相了。航路上,有一个敌占的小

岛──东碇岛,大太阳底下,我知道是要硬闯这一关的。果然,在距离4.5至5海

里时,东碇敌人开炮了。小高炮、速射炮打得挺欢,炮弹在我们的前后左右炸开

。紧接着,我们的岸炮开始压制射,炮弹弹道低得不能再低,就贴着我们头顶划

过,声音很响,像鸽子起飞,喀勒勒勒──,很快硝烟就把东碇岛完全遮盖住了

,敌炮也哑了。现在回想,敌人方面的一个重大失策恐怕是通信不灵,如果这时

候东碇立即把我艇队出动的情报报告其料罗湾舰队,我们突袭的计划大概会落空

。而事实上,我们从东碇到料罗湾又走了近1小时,他的舰队仍然糊里糊余,可见

敌人也乱了套了,他的情报是逐级上报的,机械、呆板,并且东碇到金门之间,

金门到海上舰队之间,肯定哪个环节上传递不畅,导致贻误了战机。我虽然只有

28节的航速,平均每秒钟也是10米啊,换一个角度讲,敌人的情报传递每延误1秒

,就意味着危险向他的舰队迫近了10米,问题是,他整整延误了3500秒!其实,

当时我不可能想那许多,鱼雷艇一旦出航就是离弦的箭,敌人发现也好不发现也

好都是一码事了,我们不可能再缩回去,只有横下一条心,豁出命也要把鱼雷扛

上去同他干!

  18时40分,我的雷达在左舷30°、距离130链处发现了从料罗湾外窜的敌舰群

,我就讲:“黄河,发现目标,准备战斗”,再说两句鼓励话。

  我打仗,讲话很少,这次战斗,一共讲了不到叁十句,战后,总参通信兵部

部长还专门表扬了我。平时训练,我很注意养成一种习惯一种作风,尽量少讲话

,讲一句是一句。因为指挥员不管哪一级,讲话太多下面就疲塌了,你就没有威

信了。我当参谋长、大队长,那可是绝对权威,老天下大雨,我说今天出海,没

有人敢怀疑是不是出的去,都得给我撅屁股老老实实做准备。所谓权威,我理解

,就是不讲废话,每一句话说出来都钉钉砸坑,很有分量。由于许多同志是第一

次上战场,难免有点紧张,我又下令,“各艇唱歌”,目的是要大家安定松弛一

下,在最佳状态中完成各种动作。

  说来挺有趣,我们6条艇是一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一边向着敌人接近的

  60链时,根据雷达报告的方位,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灰黑的长条,开始模糊,

逐渐清楚。继而又看到好多长条。按照比例,敌舰这时看我应该只是几个小黑点

,我心里明白,他肯定还没有看到我。

  30链时,左前方突然出现两个小目标,是敌人两条小炮艇,航向与我并行。

正值黄昏,西南方偏亮,东北方略暗,我恰在亮处,他看我应该更清楚。我着实

紧张了一下,让各艇把烟幕弹准备好。但两条敌艇居然无任何反应,我估计,我

们刚打完炮,敌人可能惊魂未定,注意力都在金门那边。另外,他们的小艇也不

一定装备有雷达。我又侥幸过了一关。

  距敌4-5链时,敌人终于看到我了,打信号灯,一闪一闪和我联系。

  要打招呼早就同你打了,现在还联系个屁,恕我无礼啦,率领艇队一头就扎

到敌舰堆里去了。进去没一分钟,敌人开炮,可惜晚了,“台生”、“中海”两

条舰已经没地儿躲闪了。

  时间我记得很清楚,19时25分30秒,我率一中队叁条艇在距“台生”号2-3

链间以敌舷角70°左右的攻击扇面上占领了齐射阵位。也就是300米嘛,太近啦,

我的整个视线里已全是敌人的这一条船了,敌水兵在甲板上乱作一团跑来跑去、

敌舰首冲起的浪花看得清清爽爽。我喊了一声“打!”5条鱼雷嗖嗖嗖出去了,一

共击中两枚,哪条艇打到的搞不清楚,我估计可能性还是我的184指挥艇大,因为

我居中攻击,位置最好。打完,我们立即作180°转向、脱离。刚刚转过来,就感

到艇身猛烈震动,回头,先看到一个大火球,有多大呢?整个“台生”的舷翼都

成了一个大太阳,比船体还高出一块,红里透黄,光芒耀眼。紧接着水柱从海底

深处直冲上天,水柱高度,能有船体的叁、四个高,非常壮观。水柱下落后,一

切浓浓的白烟又升起来了,这时候,肉眼已看不到敌舰,它完全被烟雾盖住了。

接下来,可以听到烟幕中发生连续不断的爆炸;不到5分钟,雷达兵就报告,

  “台生”已从荧光屏上消失了。我打过的几次海仗,数这条敌舰沉得最快。

  “台生”是国民党的一条大型登陆舰,4000多吨吧,当运输船用,满载,又

运上去一些伤兵,几百人总是有的。战后,我说,我作孽哟,两发鱼雷不知要了

多少人的命,反正不可能有活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中队叁条艇向与“台生”一般大的“中海”发起攻击。

严格讲,二中队的战斗动作未按要求做,不够沉着准确,急于求成,没有进行编

队齐射,而是依次单艇轮流发射,大大降低了命中率,6条鱼雷仅命中1条,打在

“中海”的尾部,动力全部摧毁了,虽重创,但未能击沉它。

  鱼雷艇就是这么个玩艺,两条雷放完,就成了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活靶子,战

术动作只剩下一个,说好听点叫“撤”,说难听点是“逃”。我命令各艇释放烟

雾,全速撤出战区。敌人炮舰上的速射炮下雨一样追着我们打。到了较安全海域

,我叫雷达搜索观察,数来数去,一共撤出了五条。

  用电台呼叫,才知道175中弹负伤了。175回答,它还有一台发动机,可以自

己回去。这时候天色已黑下来,海面上一片烟雾,敌人的炮越打越凶,收拢编队

已不可能,岸上又一个劲催我们速撤,于是,我下令各艇自行返航。

  实际上,175伤得很重,他报告“自己可以回去”是好意,怕连累了整个艇队

。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拼死回去搭救是犯了一个难以宽容的错误,现在想起来

,依然很难过,很内疚。

  直到下半夜,175仍未回来,呼叫没有反应,派炮艇去找也没找到,大家才意

识到,它凶多吉少,八成是沉没了。本来,击沉击伤各一条大家伙,是个很大的

胜仗,但全大队却没有一点喜庆气,刘建廷副支队长哭,我也哭,许多同志都掉

了泪,大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175上的战友担心啊。

  第二天,不知哪传出的消息,说175负伤后,可能叫美国兵舰拖走了。

  我们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员来看望我们,他安慰我们

说:大家不要着急,照常吃 饭,要相信我们自己的同志和部队。

  事实证明,彭司令员说得对,175是好样的,是咱海军的骄傲。

  张逸民曾是海军的骄傲。显赫的战功为他铺设了一架步步登高的云梯,数年

间,他的职务由团而师而军,四十出点头便荣升至基地司令员。但是,他大概也

摆脱不了古来战将“操戈胜于野,放言毁于朝”的劫数,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

了,却没能过得了“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这一关。他非常悲哀地成为“运动”

的殉葬品。

  他没觉得太伤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问题”已所剩无几的一纸结论发下来

,此生该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举家往干休所里搬迁了。

  张逸民老人说:

  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帮”有什么瓜葛?什么也没有。我一拥护

毛主席、共产党,二不乱搞男女关系,叁不贪污受贿,想想牺牲的战友,心里也

就坦然了。那些年,我总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解脱,还回鱼雷艇,干艇

长,我的身体棒啊,六十岁上艇,我也敢同年轻小伙赛一赛!

  陆其明老人说:

  张逸民是英模人物,“文革”中,谁都想利用他,这就使他“偏航”“搁浅

”带有某种必然性。那时,我去看他,他很委屈,说:我认了。我说,你打“洞

庭”号的勇气哪去了?以后,不管见到哪一级首长,我都为他鸣不平,说海上指

挥打仗,功劳大要数张逸民。不讲历史唯物主义,还叫什么共产党人!我这人爱

打抱不平,有那么一点当记者的良心公正吧。张这个人确实可惜了,没有“文革

”,本可以为海军作更多贡献。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人倒楣在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文化革命整个都错了,否则

,不是屁事都没得嘛?但我坚信一条,天安门城楼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是毛泽东升

起来的,这个变不了吧?鱼雷艇队的历史也是变不了的。

                         6

  六十年代,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故事片《海鹰》,将“八•二四”海

战和175艇搬上了银幕,王心刚与王晓棠的精彩表演珠联璧合,轰动一时。从此,

我和我的同龄人的脑海之中,英雄的“海鹰”便成了海军的固定形象,那轻巧威

风的鱼雷艇也不知让多少孩子着迷神往,以至于日后当17岁的我穿上空军地勤士

兵服时,心中依然快快不乐:你为什么就没有福气成为一名驾驶鱼雷快艇的水兵

  童心,是一颗插上了美丽翅膀的理想。

  后来,当自我感觉已经成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银幕,是用花朵编织的故

事,真实,是蘸着鲜血写就的故事,如果你还没有被海水灌饱肚皮的思想准备,

千万先不要奢望去做什么银幕之外的“海鹰”。

  175是在掉头撤返的瞬间,被敌炮击中的,从艇首打到艇尾,共11个洞。左主

机当即起火,右主机还能转动。

  耳机里传来张逸民的声声呼叫:175,你在哪里,请回答!

  艇长徐凤鸣对着送话器报告:我机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们先撤!

  说完,耳机里没了声响。艇首在下沉,电信室也进了水,蓄电池被海水浸泡

,电源消失。

  天色,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阴下脸来,海水变得弥蒙浑浊。700米开外,硕大

的“中海”也在那里歪斜着,舰桥上窜起数丈高的烟柱。敌人的几艘护卫艇仍在

盲目乱射,一串串曳光弹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飞窜。

  像给一个危重病人进行抢救,几个水手仍在继续没有多少希望的努力:用衣

服、棉纱、木头堵塞弹洞;提着灭火器灭火;检修仪表机械……轮机长李茂勤把

4个烟雾筒打着,以扰乱敌人的视线,争取与生命同等金贵的时间。

  忽然,敌人一艘小型炮舰开过来,影影绰绰的舰体愈来愈清晰,轰轰隆隆的

马达声滚过海面,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却因故障无法击发的发射管,候地,端起冲

锋枪,怒视着那个突突而来的黑影。又有几支冲锋枪和手枪平举起来,准备做一

场刺刀与大炮相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斗。

  找太平斧来,劈艇沉船!平时爱艇如命的徐凤鸣下达命令。作为军人,他恪

守“宁作鞍下死,不为马上囚”的古训。

  也可能没有看清他们,也可能不认为他们还是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敌舰绕

了一个弯,回去了。

  都放下枪才发现,前舱已灌满了水,右主机也已停转,海水一波接一波漫过

前甲板,涌进驾驶台,艇尾在一点一点向上翘起。

  于事无补的抢修自动停止,谁都明白,175不行了。大家拥挤在尚可立足的后

甲板上,无语,悲哀痛苦地感觉着朝夕相处的伙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像骑兵在

茫茫戈壁上看伤重的坐骑静悄悄地死去。

  徐凤鸣走到桅杆前,缓缓降下仍在飘动的五星红旗,人们的右手齐刷刷举起

,眼眶,再也无法关闭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热泪,在男子汉的脸颊上滚淌。

  指导员周方顺不忘职责,最后一次作简短的政治动员:都穿好救生衣,下水

后,向月亮方向游,那儿就是祖国大陆。大家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要分开,

我们一定要游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渐渐加快。漆在驾驶台外侧白色的“175”已经深入水下。但

无人挪动,像偎依着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后的诀别。几

秒钟之内,海水漫过双踝、膝盖和腰胸,蛮横地强迫人艇脱离。一个浪头扑来,

所有艇员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节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顺再次提醒大家。

  椭圆形的月亮像一盏灯,明晃晃地悬挂中天,指示着大陆、家乡,引导着滔

滔长路、茫茫归途。看到她,双脚就有了踩踏在175甲板上的那份坚实和自信。

  一次漂亮的胜仗,并没有给指挥所和基地带来预期的欢乐。175,你在哪里?

弯镰一样的?切割着所有人的心脾。

  叁艘高速炮艇冒险闯入战区。敌舰还在乱打炮。不能开灯,不能打信号弹,

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睁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涛上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张逸民彻夜难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烟,默默地仰视天空,似乎那轮

高悬的光环之中隐含着全部的答案。

  清幽的月光铺满大海。开始,大家还能够互相望见,你喊一声“喂,怎么样

?”

  他答一句“哎,很好”。谁想正游在了金门到台湾的航道上,两艘小山一样

的敌舰从他们队形中间轰轰闯过,待舰尾喷涌的黑浪平复,队形已被冲散,开始

了叁叁两两的漂游。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亲身体验。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凭栏眺

望,海天四维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锢在一个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间,无头无

尾,无始无终,远离人寞,与世绝缘。身后,螺旋桨搅起的浊浪高潮迭起,翻腾

汹猛。迎面,强劲的海风吹得你站立不稳,两手下意识地抓紧栏杆,生怕“一失

足为千古恨”。

  我并不是一个畏懦的胆小鬼,但假设此刻被抛进大海,我真不知如何去应付

那无限大的黑暗和旷古蛮荒般的死静,如何在重重包围着的海浪中挣扎求生。不

由又想到,175的汉子们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想到他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仍

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挣扎,没有气馁和退缩,一息尚存,奋争到底。这实在是

与从小就读到的爬雪山过草地故事同等的壮举。这里面自然也该有着某种属于“

精神”的东西: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欲;我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

;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谋求统一的历史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忍顽强和韧性。哪一

种说法更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大自然相比,确实过于渺小,但人之为

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伟更雄阔的一面。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灯”没有

了,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朝着月亮刚刚溅落的方向游。软绵绵的海蛰会突然来

袭,趴在腿上咬你一口,过电一样刺疼刺疼的。虾和蟹,不停地撞到身上,有时

,会用他们锋利的螯,挑衅性地钳你一下。小鱼好奇地追逐它们从未见过的“天

外来客”,放肆大胆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钻出钻进。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

们推到了料罗湾外海的渔场上,这样,离大陆可就更远啦!

  轮机兵黄忠义是最后一个见到徐艇长的人。黄忠义不会游泳,靠着救生衣的

浮力随波逐流,终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渐渐从海天衔接处走出来。

  身后有人喊“黄忠义!”回头看,艇长徐凤鸣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长安

慰鼓励他:小黄,别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看着艇长已经不支的样子,黄忠义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战那会儿,自己蹲在舱里,也不知道这个仗是怎么打的,便

问:

  艇长,咱们打沉了敌人的军舰吗?

  徐艇长说:打沉了,一共两条大家伙。

  嘿,好哇,咱175换两个大家伙,值啦!黄忠义忘了是在海里,两脚一蹬,想

跳,哪知身子偏往下沉,呛了一口水。又有一艘敌舰开过来。徐艇长说:小黄,

沉住气。要是敌人发现我们,就解开救生衣,沉海!

  徐风鸣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也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敌舰轰轰开过去了。艇长呢?黄忠义四面搜寻,远远地,看见一个小黑点在

浪中一沉一浮的。他刚想呼唤“艇长”,又是一个浪头,呛了一大口海水,再看

,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小黑点了。

  徐艇长是黑龙江人,叁十不到,矮矮胖胖,没有《海鹰》中电影大明星王心

刚演的那个艇长潇洒英俊,但人品极好,群众威信高。他是今年讨老婆成的亲,

战前回老家探亲,迈进门坎就收到部队发出的战备电报,第二天使赶回来参加战

斗。别看艇长训练中挺严厉,其实是个婆婆心软肚肠,昨天晚上还在替大伙放哨

,又给自己扯蚊帐、掖被子呢。艇长年纪轻轻就患有高血压症,平常有时跑跑步

便会头昏脑晕,气喘吁吁,况且,他也不会游泳,长时间在海上折腾,肯定吃不

消的。可是,他从来不说泄气话,一直在为自己、为大伙鼓劲儿呢……徐艇长是

个好样的!

  大海之上,黄忠义呜呜地哭了。后来,他最不愿看的电影就是《海鹰》,一

看到王心刚扮演的那个艇长精神焕发活着回来了,就觉得不真实不是滋味,就忍

不住会流泪。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地拥抱大海,将冷雾驱散,将新的希望带给落难者。指

导员周方顺和水手长季德山、枪炮手赵庆福一直紧紧靠在一起。终于,他们又同

轮机长李茂勤、鱼雷副业务长尤志民会合在一起。周方顺高兴地说:咱们五个可

不能再分开了,死活都得在一块。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人,是一种离开了群体便难以生存的高级生灵,平

时,不容易觉察这一点,只有到了危难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体所蓄含的伟

力──每一只手都从另外四只手上获得了生的渴求和必胜的信念。

  事后,李茂勤说:说实话,要是我们分开了,就可能一个也游不回去。

  艳阳普照,碧波蓝天,极目望去,远方海面上显现出一道无限长的灰线。周

方顺惊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陆,同志们努力呀!

  好像燃料将尽的汽车又加满了油,五个人向那乍隐乍现的崭新希望奋力游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那道灰线永远都是那般遥远,像沙漠戈壁上的海市蜃

楼,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把他们向相

反的方向拉扯推搡着。周方顺明白了,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凭你把力气用尽,

也只能是退而不进、白费劲儿的。他赶紧招呼大伙,改成仰泳平躺在海面上,随

潮漂流,以保存体能。待到下一次涨潮,再作努力。

  风乍起,吹皱万顷海水。乌云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布满了天空,海鸟瞅

瞅地叫着,慌慌乱乱地掠过海面,飞返归巢。浪更大,潮更急,虽是八月天,人

在海水里也禁不住冷得打战,看样子,要来一场大雨哩。已经漂游了十几个小时

了吧?

  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子。肠胃里没有一点食物,人饿得发慌。而最难忍受的

,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觉大海如果不是咸的,能一口气把它喝个净光

。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个战友仰面朝天,张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赐的甘露

。雨滴终于劈劈叭叭降下来,落到嘴里甜丝丝的,使人产生天无绝人之路的遐想

……可惜,刚刚湿润一下冒火的舌头、喉咙和干裂的嘴唇,一阵强风吹来,顿时

天开云雾,旭日灿烂。

  他妈的,一场期盼的豪雨仅仅是骤开骤逝的浪花,露个脸便无影无踪了。周

方顺苦笑着摇摇头,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动的防水表,恰是午后一点钟。

  日头爬上头顶,天已过午。昏昏沉沉的黄忠义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岛。长

久地被包围在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之中,猛然间发现一块陆地,恰似在浩瀚

的沙漠之中,无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那种喜悦和兴奋是难以用语言来诉说的。

一种“终于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觉使他干劲倍增,加大了动作,一下一下向小

岛扑腾而去。

  岛的轮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滩、绿树、房屋,和一条凶猛的狗。怎么,

还有碉堡?沙滩上的一排木桩上,竟吊着两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上,还飘扬

着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妈的,是敌占岛呀(后来才知,这是位于金门之东

,台湾所占的北碇岛)。

  黄忠义没有片刻犹疑,掉转头,向着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身后,

是生,他拒绝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死。他记着

徐艇长最后的嘱托呢。还有,自打穿上军服那天起,他就有个想法,到了战场上

,当不当什么“英雄”没关系,但咋也不能叫组成自己名字的那两字──“忠”

与“义”──倒着写!

  游啊,游啊,将近黄昏,小岛终在眼中消失。手脚好像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肌肉骨骼里边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尽,他仰躺在海面上,连拨拉一下水的

气力也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打哪漂来一半截木头,能搂抱着

喘口气,该有多好。

  还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定睛瞅,是一堆乱草,上面趴着一公一母

两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饿极了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将一对蜜意正

浓的八爪“夫妻”活剥生吞。日后回忆,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美的食物了

,可惜才两只,少了一点。

  黄昏,太阳用它最后的光焰装扮大海,无限绚丽,一片斑斓,掩饰着它的吝

啬和残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个更阴冷更严酷的暗夜抛给那些遇难者们。

倒是鸥鸟们富有同情心,在头顶盘旋翱翔,有时,甚至就落在你的近旁,侧着小

脑袋看着你,发出同情哀怜的悲鸣。

  风又起,浪又高,天边那道狭长的灰线终至模糊、消失。周方顺的心一下子

收得紧紧的。过去,跟着萧劲光司令员当警卫,在东北解放战场上驰骋纵横,不

知打了多少恶仗、险仗,他从没有惊惶失措过,因此,也就觉得,人只要心理坚

强,没有闯不过去的关隘。可这一次,大概真的会闯不过去凶多吉少了。想想真

憋气,被围在无根无际的大海之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枉然,死了真窝囊。他的

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丢掉、带在腰间的手枪,他妈的,与其叫海水呛死

憋死,不如自己一枪……

  远远地,传来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间,他想到了四个战

友,想到了指导员的责任,便对刚才的想法感到内疚和荒唐。别忘了,你是这个

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牺牲的准备,但,就是死,也得是最后一

个!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个名字,提醒大家尽量靠拢,千万别叫风浪打散。他的政

治工作依然简短有力: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尤志民确实坚持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严重的胃病,

被阴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里像塞进去一只刺猖,有千

百根针在刺,在扎。他那一声甚似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民,说

: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浪头打

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他紧紧搂

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躯体。经受了

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涛怒浪应该懂得,

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身上滑

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但就

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

  “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

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

  不论什么时候,一想起175,最让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

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

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

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

,现在大款有的是,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

,四十元,那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

转了正,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

个事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建

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

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去见他母亲

呀……

  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心,被一种凝重而

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衣的气

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这值得留恋

的世界。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

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叫一声

  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

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  免被海水冲散,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

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恍伤中感

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望/是

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搏击风云的

钢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叁十几个

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

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也坚持

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领导

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开眼睛

  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顶白色篷

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气呼叫:渔

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阵风,

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发,以期船上渔

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然看不

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船,抓

住了船尾拖带舢板的绳缆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没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绳索断了。也难怪,这里渔

民经常受到敌舰敌特的骚扰,怕爬上来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绳索一刀斩断。

  周方顺抓住断绳的手没有松开,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带的小舢板,攀住船

帮,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喘着粗气动

弹不得。

  大船又靠过来,下来一人,矮小、粗壮,俯视着他,用福建方言发问。他听

不懂,用普通话解释,对方又听不懂。周方顺真怕这条鲁莽的汉子不管叁七二十

一,把自己重新丢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点点挣扎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啦

。终于,那人低头看到他军服上带有“八一”军徽的钮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

。周方顺会意地点点头,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己已经脱险。

  周方顺引导,渔船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季德山,赵庆福相继被捞救上来。最

后发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为是敌人来抓他,扑打着海水拒绝上船,

嘴里还不断喊:放开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顺紧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

来吧,我们来救你啦!才顺从上船。

  大概也是这个时辰,黄忠义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陆渔船救起。

  朝阳,给人间降生下一个新的黎明。历尽艰险、残破不全的175,返航归来。

  蓝蓝的料罗湾,不得不臣伏于“海鹰”脚下。“海鹰”在征服大自然过程中

所昂扬焕发出来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更深刻地证明着这个国家不会动摇的

历史意志。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六下)

   4

  8月22日夜,浓重的黑暗在金厦海峡竖起一道看不透的墙。那一边,国民党军

弟兄们又平安无事度过一天,可以伸伸懒腰冲个凉,倒头睡个团因觉了。这一边

,睡了一天的解放军弟兄们却夜猫子似的精神抖擞起来,大战前夕的各项准备已

经进入最高潮。

  一切又都在一种蹑手蹑脚不慌不乱的状态之中井然有序地操作着运行着,像

猎手端着枪按照预先勘察好的路线悄然接近猎物的洞穴。

  鱼雷艇一大队终于接到起锚令,在虎屿锚地被“禁闭”了一个多月的水兵忽

喇喇从舷床上弹射起来,压低嗓门,发出一片“噢”、“噢”的欢呼声。不能开

灯,也不能打手电,一双双闪烁着幽光的瞳仁,却能于黑暗中互相碰击、感应,

交流着苦盼久等到的激奋和欣悦。你我拍打一下肩头,紧紧握握手,相同的信念

和情感已在不言之中默默传达。

  十分钟后,全体各就各位。艇队出航。哗哗的海浪像在深沉地吟唱一首流传

久远的出征曲,再次为披坚执锐的勇士送行。千百年来,慈母一样映照着长城和

边关的月亮,又一次用她光洁轻柔的手爱怜地抚摸水兵那一张张显露坚强与刚毅

的面庞,用一层明亮的古铜色油彩,烘托渲染着他们平凡中的伟大。他们身后,

是枪炮声早已止息安宁平静的土地,他们前方,却仍然是吉凶难卜的疆场,为了

这个民族最为古老的传统和理想,他们义无反顾地跨过和平与战争的临界,不惜

将鲜血溶进那飞溅的浪花,讨回一张没有残缺的祖国版图。

  为了避开金门雷达,艇队成单纵队,紧靠大陆海岸线,一艘紧跟一艘向前游

动。

  单发。低速。闭灯。消音器。无线电静默。如山猫匍进,航经鼓浪屿、武安

屿、青屿、浯屿,悄然抵达出击待机地镇海角定台湾。

  从地图上看便一目了然,金厦海域大陆海岸线是一个弧度很大的弯月形,东

北角尖,是围头,西南角尖,即镇海角。两“尖”以犄角之势,刚好将大、小金

门钳含于“弯月”怀内,战略地位极其重要。镇海角制高点为烟墩山,因早年郑

成功垒置烽火台而得名,现设有海军雷达站,刘建廷将它作为鱼雷艇编队的岸上

指挥所。

  烟墩山侧背,即定台湾。舰船进湾,因有烟墩山阻挡,与金门不能互视,作

为出击锚地,十分理想。

  抵达后,依据在虎屿时的伪装如法炮制:12条机帆船每船携带一艘鱼雷艇,

船在外,升帆以为遮挡。先敷设防空网,怕不保险,再加上横七竖八的破旧渔网

。对陆路和海路均实行封锁。禁用无线通话,架设有线电话线同岸上指挥所联络

……

  一切就绪,朝阳刚好睁开惺松的睡眼,迸射出第一道火焰,给天空抹一层浅

淡的金黄。

  彭德清驱车前往视察。站于高处,举目扫视,不知艇队藏身何处。经人指点

,仔细看,还是不大看得出,高兴道:我两个眼睛可都是1.5呐,我不相信,胡琏

的视力比我还好。

  8月23日傍晚的炮击,定台湾内的水兵们无缘观风景,只能听大戏,远处爆豆

般的炮声刺激得他们在艇舱内摩拳擦掌猴急猴跳,张逸民几次打电话询问是否有

任务,刘建廷回答:不要再问了,今晚你的任务是“睡觉”。

  8月24日,白天无战事。昨天被击伤之“台生”号,安全感十足地停泊在料罗

湾以南2海里大陆火炮射程之外处。并发现又从澎湖开来“中海”、“美颂”等3

艘登陆舰,运载六百余名士兵和七百余吨物资,进入料罗湾准备卸载。

  17时18分,金门炮兵突然先我开炮。显然不像前次盲目乱射,而是经过比较

充分的准备,集中轰击莲河、大嶝、围头解放军炮阵地,发弹3500余发,凶狠而

猛烈。

  目的很明显:报复昨日挨打;掩护料罗湾内的卸载。

  解放军各种火炮二百余门立即反击压制,45分钟内发弹9808发,效果良好。

其中仍以海岸炮集火射击料罗湾内敌舰,“中海”被命中2发,率领船团仓惶南撤

  敌舰被撵出窝了!等的就是这一刻。天界寺向定台湾下达了出击令。

  振铃。彭德清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张逸民184号指挥艇上。

  彭:我已向周总理和总参立了军令状,一定要击沉他一条大家伙,你有把握

吗?

  张:请首长放心,保证不让敌舰跑掉。

  彭:你要先集中兵力干掉一条,有可能时,再打另一条。

  张:明白。

  彭:干掉一条就算圆满完成任务,干掉两条超额完成任务,回来给你们记功

  张:首长,我有信心!

  18时10分,在张逸民率领下,6艘鱼雷艇成单纵队向着战区全速疾进。

  落日已敛住光芒,像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挂在天边。鸥鸟抖动满身的余晖,围

绕高昂的艇首穿梭掠过。解脱了幽闭、终于得见天日的快艇恰如脱□之马,嘶鸣

着,在蔚蓝色的草原上奋蹄驰奔。艇后,螺旋桨喷出狭长壮美的白练,像战斗机

尾翼后的气浪,龙卷风舞……

  18时30分,艇队通过东碇岛西北方向。岛上敌人发现,用高炮进行拦阻射击

  早在监侯的我海岸炮立即开火,连放叁群,敌炮变成了哑巴。艇队不减速,

羽矢般顺利闯关。

  18时40分,指挥艇雷达荧光屏显现出“台生”和“中海”的亮点,位于左舷

30度、距离13海里处。  张逸民稍稍调整航行方位,继续鼓浪前进。蓦然间,

海平线上出现几个黑点,敌舰!其身影已可目视。

  18时50分,月亮与太阳于瞬息间完成了夜与昼的交接,一片耀目的金色从海

面淡然褪去,天变得更高更远,海变得更深更阔,远远的,黑点在视界内逐渐放

大,已能对那些火柴棍长短的灰影进行肉眼辨别,前面是“台生”,后面是“中

海”,两翼,还环侍着大、小猎潜舰各一艘,炮艇两艘。其右翼的防御相对薄弱

。张逸民下达命令:一中队攻击“台生”,二中队攻击“中海”,展开冲击队形

,从敌舰右翼突袭!

  敌我舰距急速缩短。

  30链。敌舰仍未发现鱼雷艇队。

  15链。敌人显然已经发现,但仍未作出“这是敌人”的判断,竟打开信号灯

发出“询问”信号。张逸民笑了,真想用信号灯给以答复:笨蛋,连共军鱼雷艇

都不认识!他知道,成功已经摸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了。

  4链。敌舰终于恍然大悟,从酣睡中骤醒,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舰上40毫米

、20毫米速射炮慌乱开火,把海面打起无数水柱。但,晚矣,它连一个转向规避

的动作也来不及做了。

  2链。“台生”庞大的黑色舰体小山一样横亘在眼前,张逸民迎着弹雨,对着

话筒,吼出了那个凝聚了多少奋斗、忍受了多少煎熬终于得以一吼为快的字:放

  数枚鱼雷像矫燕出巢;从发射管中翩翩飞出,以极优美的泳姿轻灵入海。这

些身材修长活泼可爱的小家伙,它们一旦和海水接触,似乎就变成了有意志有生

命的精灵,海脉嬉水般快乐地掀动浪花,心急火燎争先恐后地向前奔跑,去实现

它在这世界上所以诞生、存在的全部价值。

  数秒之后,先是两个把大海照同白昼的闪电,然后是两声欲把天空撕裂的响

雷,犹如海底火山猛烈爆发,又如红日溅落洋面,眨眼间,“台生”变成了一个

硕大的火球,美丽燃烧。一中队3条鱼雷艇擦着垂死挣扎的“台生”,呼啸着打一

个潇洒的旋,检阅一下自己所创造的胜利,掉头而去。侧目观看,可见二中队也

正把他们的“宝贝”奉献给加速开溜的“中海”。

  奇景再现:电闪。雷鸣。火球。

  回眸一瞥,“台生”已无踪影。

  事情过去了很久,台湾书刊才逐渐披露,“台生”、“中海”两船上除水手

外,装载的都是好不容易从炮火下救运出来的数百重伤兵,还有六十几个男女康

乐队(文工团)队员和几十位医生、护士:

  长程的敌炮,经过高高的抛物线,翻过了山头,落角已接近九十度,几乎是

垂直的落下。炮弹炸开,肩负战地救伤疗患重任的医护人员,就这样,有的死去

,有的重伤。

  防卫部希望将所有的重伤患,都后送台湾继续治疗。另外还有军部所属康乐

队男女队员六十余人,因无必要留置战地,决定一并后送台湾。

  一百余位重伤患,每人都必须躺在担架上被抬走。敌人炮火蹂躏所致的重伤

患,现在又暴露在敌人炮火蹂躏下。重伤患不保,护送他们的人也不保。

  后送的路途,危险而漫长。胡司令极为关心,他命令代理参谋长常持□督导

后送作业。常持珐到达料罗湾时,两艘船正在昏暗夜色中抢滩。

  敌炮说来就来,常持□决定分秒必争,将伤患迅速抬送船上,舰艇迅速退滩

  现场正好有二十余位成功队队员,他们凭着矫健的身手,袍泽的豪情,不待

命令,自动前来支援抬送。康乐队男队员也参加搬运和搀扶,女队员充当临时护

士。

  不到二十分钟,岸上人员车辆已清理完毕,舰艇砍断锚链,即行退滩。

  约五分钟后,舰艇已驶过了鱼港突出部,敌人疯狂炮击接着开始,刚才的备

战地区,密集的落了弹。

  船舰驶远,重伤患多难的命运,却还没结束。

  负责载运重伤患的,是“台生轮”和海军二○一号舰(中海)。

  两船到了料罗湾外海,敌炮追踪射击四百多发,二○一舰四周弹痕累累,舰

长郑本基的脸上也被破片击伤。友眼几乎看不到东西。

  晚上八点左右,二○一舰已离开了敌炮射程,台生轮在二○一的左侧。

  突然二○一舰雷达报传警告:“快速目标正向我方两舰伏击围攻!”郑本基

舰长正要采取行动,台生轮已被击中要害。郑舰长下令二○一舰航靠台生轮,全

力营救船上所搭载的金门重伤患,另一方面和敌鱼雷快艇展开激战。

  台生轮沉没,未几,六艘敌艇转移集中目标,环攻二○一舰,先后进袭五次

,发射鱼雷八枚,二○一舰技巧的闪避了七枚,最后一枚在夹攻雷群的状况下,

击中二○一舰舰尾,后段严重受损,车舵、电机也故障失灵,电力全部中止,海

水已冲入后段底舱。

  官兵死伤枕藉,舰体重伤。原搭载的是陆军重伤患,现在增加了海军重伤患

。伤舰载伤兵,二○一舰一方面发出求救信号,一方面以密集炮火击沉敌艇一艘

,重创一艘。

  在距离左前方一万二十码的海面上,我海军二四七号舰接到二○一舰的求救

信号。二四七舰很快赶来。

  一阵左冲右突,二四七舰驱散敌人,靠近重伤的友舰,要将二○一舰拖回澎

湖。小舰拖大舰,负担超过了二四七舰的能力。而且,二四七舰的任务是战斗、

运补,不拖船,舰上没有拖船专用设备。

  不管有无能力,冯舰长一心一意拖二○一舰脱险。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

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一缆相联,共苦同难。敌人更不放过它们,鱼雷快艇叁十

余艘、炮艇十余艘、机炮艇四十余艘,轮番攻击二四七舰五、六次(注:此情节

已经太离谱,如是,两舰焉能生还?)。

  二四七舰的八寸麻缆拖断了,换成钢缆。钢缆再断,最后以后锚的锚链取代

  从五十叁后方医院到料罗,到台生轮沉没,转二○一舰。二○一舰重伤,转

二四七舰。医护人员成了重伤患。伤患人数增加。转移一次又一次,陆军伤患再

加上海军伤患。在敌人炮火追击下,在敌人舰艇袭扰下,在汹涌波涛颠簸下,重

伤患一增再增,伤情火上加油,凡幸免于难的,二十一个钟头以后,才到了澎湖

,才真正获救。

  郑本基舰长说:“我带着无限悲痛的心情,携着刻字的铜质精制香炉,一一

前往遗属家中向他们慰唁并吊祭死者。遗属们第一句话就问我‘舰长,这骨灰有

没有弄错?’我即肯定回答‘不会的,焚化是我们亲手点的火,也是我亲手捡的

骨灰,错不了的。’对一个为国捐躯,壮烈成仁烈士的家属,我只有用一句最实

在的话来回答,因为它更代表千万句安慰的语言。”

  “台生”和“中海”上到底有多少人“壮烈成仁”?不知道。从来就没有一

个准确的统计数字。 

  “中海”的郑舰长还能携带“烈士骨灰”去慰问遗属,“台生”的舰长跑哪

去了?他和他的弟兄们没有骨灰,同舰体一起沉入了海底,作了料罗湾的永久“

居民”,无一生还。

  保守的估计,两船死亡者起码二百,大概还远不止此数。

  “八•二四”海战早已成为历史的旧章,当我怀着渴望窥见真实的好奇

心抖落叁十载积尘、翻开披阅它时,眼前倏然浮出这样的画面:撕碎一切的炸响

过后,舷壁被凿出可怕的巨洞;海水原子弹冲击波般涌进船舱;死尸横陈;缺胳

膊少腿的伤兵们惊吓哭嚎,任凭巨浪将他们一口一口吞噬;头脑四肢尚健全者来

不及取救生器具,下饺子般投入大海,作徒劳、绝望的挣扎……地狱搬到了海上

,海上上演着一出血淋淋的“世界末日”。

  我承认,尽管死的都是“敌人”,但仍为如此众多的性命于一瞬间化为冥魂

而感到了精神上的震撼。他们在跌入死亡深渊时的种种痛苦一点也没有使我产生

将他们全部干净彻底歼灭之的快意,毕竟,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毕竟,他

们也都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数百人的一去不还将导致数千人的永恒哀恸。

  战争的另一个名字叫“残酷”。

  古来,中国的统一无一不是依赖战争得以实现。为了大一统,有一个观念根

深蒂固:无论怎样的“残酷”都值得。

  如果有一天,中国人找到了战争以外的方式把分裂的国土重新粘合在一起,

不再有兵戎相见的“残酷”,却能头顶同一块蓝天脚踩同一方土地而和睦共处之

,所有想来离间插足的洋鬼子都滚他娘的蛋,那么,这无疑标志,伴随时代前进

的脚步这个民族理性的进化和文明的提升。

  有关统一的史书每一页都值得后人珍惜。但并不等于每一页上的故事,都值

得后人复制和重演。

  19时30分,张逸民率鱼雷艇队返航。

  鱼雷放尽,这些叫人望之生畏的小艇便成了拔去尾针的蜜蜂,对任何天敌都

不再具有威慑。清醒过来的敌舰开始同他们“秋后算账”,曳光弹瓢泼雨般紧紧

追逐它们,使它们付出微小但同等“残酷”的代价。

                         5

  原新华社海军分社社长陆其明老人说:

  1958年“八•二四”海战的海上指挥员张逸民,是鱼雷六支队一大队的

参谋长,副营级,军衔好像是上尉。此人在海军里边算得上是能打的啦,海军一

共打沉了多少敌舰?反正里边有他们叁条半。前边一条是1955年在大陈水域击沉

的“洞庭号”。中间一条半就是1958年在料罗湾击沉击伤的“台生”、“中海”

号。后面一条是1964年在崇武以东水域击沉的“永昌”号大型扫雷舰。张对海军

是有大功的人。就说打“洞庭”号那次吧,他是在夜间、单艇、独雷、六级风浪

、按规定不能出海的情况下打掉的,我写3篇报道登在苏联的《红星报》上,苏联

海军很佩服,说二次大战也没有这样的战例呀,把他捧上了天。我们自己有人不

服气,认为张逸民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的。我说打胜仗确实有运气,但科学看里

面又有必然性的基础,张逸民碰上了能打掉,换个别人可能就打不掉。张逸民训

练严格,勇敢胆儿大,加上动脑子、聪明点子多,又积累了一定的海上作战经验

,是块很好的海军材料。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小子,打仗行!我一生就爱两样人,一是有才的,再一个就是能

打的,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拿得下山头的。在海军讲战功,谁能超过张逸民?

  “八•二四”海战前开作战会议,我说海上张逸民指挥,陆上我指挥。

  一大队副大队长尹大法是1938年的老兵,还有意见,闹了点情绪,我说,你

意见个啥嘛,说实话,咱俩到了海上,都比不上张逸民这小子,海上他比谁都精

通。我是党委书记,当时就这么拍板定了。我只相信一条,能打就是好家伙。海

上叫张逸民指挥!

  1993年8月的一天,我在南京海军干休所找到了正师级离休干部张逸民老人。

  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通过握手获得的,他的厚而硬的大手像钳子握得我虎口隐

隐作痛,一种内在力量的信息立即传递给我。这是一位体魄魁梧强健的老人,助

黑发光的四方脸,凸隆结实的胸肌臂肌,中气十足的嗓音,像几笔粗粗的线条,

勾勒出一尊东北汉子铁铮铮的形象来。我觉得,如果来一场友谊拳击或摔跤赛,

我这个四十出头的“书生”恐怕不是眼前六十五岁长者的对手。

  “别看我六十多了,全身零件从大到小没一点毛病哩。”老人不无几分自豪

地笑道。 每天坚持跑、跳、单双杠、门球等体育锻炼,是老人当海军后养成的

习惯,几十年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老人健康乐观,我自然高兴。但温热的高兴中也掺入了些许寒凉的感伤。如

果有人告诉你,眼前这位体力精力旺盛、对国家有过很大贡献的人已整整二十几

年没有工作了,像一台状态良好的设备,被长久地锁在仓库里形同废铁,默默地

锈蚀氧化,你会作何想?

  我用眼下颇为时髦的方式提问:

  您一生最得意的事?

  当海军,打掉了叁条半。

  您一生最糟心的事?

  下半辈子没为海军做任何贡献,光领俸禄不出力,心里有愧啊。

  您现在最想干的事?

  为海军再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

  我是1946年7月在东北参的军,四野六纵,43军。在团部当过书记,师部当过

作战参谋,参加过打长春、四平、辽阳、鞍山,辽西会战,然后入关,一直打到

海南岛。

  全国解放,建设海军,从陆军中选人。我当时算有点文化的,首长都不愿放

我。但我心里乐意当海军,因为打海南渡海时吃了敌人军舰的亏,我们的木船被

狗日的军舰打沉了好几条,那时就想,我坐的如果也是兵舰,一定好好治治那些

王八蛋。

  在苏联,敢上鱼雷艇的就算半个英雄,因为鱼雷艇被比喻是“海上爆破手”

,“海上送炸药包的”,近距作战,危险性很大。我说,我愿到青岛叁海校学鱼

雷,危险我不怕,只要有仗打,能到第一线。

  叁海校,我是同期中第一个放的单航,比一般人少一半时间。苏联顾问挺看

得起我,说,“达哇立士”张(张同志),在苏联,你能得很多很多卢布。他们

那儿,节约了航油,可以折成钞票奖给个人。

  毕业后第一次参加海战是1955年1月10日晚上在东海打“洞庭”号。

  现在回想,当时年轻,胆子也确实大,暗夜、浪高,我又是单艇独雷,换个

人真不一定敢走,我楞是带一条艇闯出去了。天寒地冻,那个冷啊,别提了,甲

板上冻了手指厚的一层冰,滑得不能走人,12.7机枪管,结满了冰,月光下像两

根白蜡一样。我胸前系一条围巾,也冻成冰疙瘩了。海浪迎面打来,海水从脖领

灌进去,一直冷到臀部、小便、两腿根,回来后,脚面冻得像个馒头。好在月亮

刚出来,能见度不错,老远就看到了“洞庭”号的影子,我悄悄靠近它,也就是

一链的距离,亲自扳的发射把,打在它的当中。这是一条美国造,密封好,6小时

以后它才沉没。后来我们潜水员下去看,在海底它断成了两截,不在一处。一条

雷就要了几百吨的“洞庭”号一条命,我觉得干鱼雷艇是干对了,再苦再累再冷

心里也高兴。而且,有了头一回胜仗,以后出海,心里不打休了。

  1958年8月23日傍晚,盼了好久的炮击开始了,我们在定台湾看不到听得到,

天边轰轰轰打闷雷一样,无数很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我们鱼雷兵来讲,好比

战鼓擂得心里很痒痒,还没接到出击命令哩,我就让各艇开始暖机。鱼雷艇的发

动机和喷气战斗机是一样的,润滑油必须加温到43’,才能跑高速。个人的、参

战艇的决心书、保证书送到我这里一大摞,同志们的口号是“大炮欢迎,鱼雷送

行”,准备和国民党海军拉开架式大干一场。帮我们伪装的船老大看到我们要出

去打仗都流泪,一个老汉伸出大拇指说,解放军不简单,我活了六十几岁,还没

看过军队打仗这么高高兴兴的哩,像跟去看大戏一样。

  结果23日我们没打成,24日傍晚接到副支队长刘建廷的命令,说敌人逃跑了

,立即出击。我马上把各艇长叫到我的指挥艇上,作一次战前交待,其实讲的很

简单,中心思想几句话,要保证做到“叁不放”。第一,距离不到不放,进入叁

链500米以内再发射,谁打早了放跑了敌人,回来算账。

  第二,角度不好不能打,敌向角,即我们攻击方向和敌航向构成的角度,要

呈扇面状,必须大于45°,小于100°。第叁,战斗状态不稳不能发射,艇身不能

左右摇摆,要很稳很稳才成。

  我们一共出动了6条艇,一中队的184、175、103号和二中队的180、105、17

8号。184为指挥艇,180为预备指挥艇。我在184上,跑在最前边。

  鱼雷艇打仗和骑兵打仗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冲锋时,首长在前自身引导带

队冲,如果我被打掉,预备指挥艇马上自动接替指挥。所以,干鱼雷艇指挥员最

基本的要求是不怕死,而且死的可能性也确实比较大,谁叫你爱上这一行呢,那

没有办法。

  18时10分,我们以单纵队出击接敌。记得太阳离落山还有好大一截哩,海面

微风小浪,能见度大于5海里,是一个适宜鱼雷艇攻击的好天侯。但一出海就遇到

了麻烦,我还没有开足马力,其它5条艇都掉了队,耳机里有人喊“加速加不上!

”我就叫184也加速试一试,果然,一挂高速档发动机就冒黑烟,艇速却上不去,

像一台在泥地里往前拱的拖拉机。用不着检查,我知道是海蛎子在捣乱。你大概

也知道吧,鱼雷艇跑高速,艇底部必须保持光滑清洁,最大限度减少海水的阻力

,这同滑雪板越光滑越好的道理是一样的。一般鱼雷艇只要叁天不出海,艇底就

会长满密密麻麻黄豆粒大小的海蛎子,正常情况下,清除很容易,我带着艇队到

海上跑一圈最高速,等于每秒二十几米流速的海水就把还没长结实的海蛎子全部

冲刷掉了。每次总参、海军来检查装备,我的艇都是保养最好的。这一回不行喽

,在厦门不挪窝隐蔽待 命二十多天,艇底的海蛎子全长到墨水瓶盖那么大,趴

得死死的,战士们怕到时候艇跑不动,每天轮换潜到艇底用刮锈板刮,脊背、胳

膊腿被海蛎子壳割出一道道伤痕流血不止仍坚持干,管点用吧,但已不可能彻底

弄干净了。我也是头一回领教,海蛎子这玩艺真他妈讨厌,平常训练我敢开到55

节,现在只能开到27至28节。鱼雷艇的优长就是一个高速嘛,速度上不去,对“

八•二四”海战的影响简直太大了!

  出了定台湾,艇队90°左转弯,我就彻底亮相了。航路上,有一个敌占的小

岛──东碇岛,大太阳底下,我知道是要硬闯这一关的。果然,在距离4.5至5海

里时,东碇敌人开炮了。小高炮、速射炮打得挺欢,炮弹在我们的前后左右炸开

。紧接着,我们的岸炮开始压制射,炮弹弹道低得不能再低,就贴着我们头顶划

过,声音很响,像鸽子起飞,喀勒勒勒──,很快硝烟就把东碇岛完全遮盖住了

,敌炮也哑了。现在回想,敌人方面的一个重大失策恐怕是通信不灵,如果这时

候东碇立即把我艇队出动的情报报告其料罗湾舰队,我们突袭的计划大概会落空

。而事实上,我们从东碇到料罗湾又走了近1小时,他的舰队仍然糊里糊余,可见

敌人也乱了套了,他的情报是逐级上报的,机械、呆板,并且东碇到金门之间,

金门到海上舰队之间,肯定哪个环节上传递不畅,导致贻误了战机。我虽然只有

28节的航速,平均每秒钟也是10米啊,换一个角度讲,敌人的情报传递每延误1秒

,就意味着危险向他的舰队迫近了10米,问题是,他整整延误了3500秒!其实,

当时我不可能想那许多,鱼雷艇一旦出航就是离弦的箭,敌人发现也好不发现也

好都是一码事了,我们不可能再缩回去,只有横下一条心,豁出命也要把鱼雷扛

上去同他干!

  18时40分,我的雷达在左舷30°、距离130链处发现了从料罗湾外窜的敌舰群

,我就讲:“黄河,发现目标,准备战斗”,再说两句鼓励话。

  我打仗,讲话很少,这次战斗,一共讲了不到叁十句,战后,总参通信兵部

部长还专门表扬了我。平时训练,我很注意养成一种习惯一种作风,尽量少讲话

,讲一句是一句。因为指挥员不管哪一级,讲话太多下面就疲塌了,你就没有威

信了。我当参谋长、大队长,那可是绝对权威,老天下大雨,我说今天出海,没

有人敢怀疑是不是出的去,都得给我撅屁股老老实实做准备。所谓权威,我理解

,就是不讲废话,每一句话说出来都钉钉砸坑,很有分量。由于许多同志是第一

次上战场,难免有点紧张,我又下令,“各艇唱歌”,目的是要大家安定松弛一

下,在最佳状态中完成各种动作。

  说来挺有趣,我们6条艇是一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一边向着敌人接近的

  60链时,根据雷达报告的方位,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灰黑的长条,开始模糊,

逐渐清楚。继而又看到好多长条。按照比例,敌舰这时看我应该只是几个小黑点

,我心里明白,他肯定还没有看到我。

  30链时,左前方突然出现两个小目标,是敌人两条小炮艇,航向与我并行。

正值黄昏,西南方偏亮,东北方略暗,我恰在亮处,他看我应该更清楚。我着实

紧张了一下,让各艇把烟幕弹准备好。但两条敌艇居然无任何反应,我估计,我

们刚打完炮,敌人可能惊魂未定,注意力都在金门那边。另外,他们的小艇也不

一定装备有雷达。我又侥幸过了一关。

  距敌4-5链时,敌人终于看到我了,打信号灯,一闪一闪和我联系。

  要打招呼早就同你打了,现在还联系个屁,恕我无礼啦,率领艇队一头就扎

到敌舰堆里去了。进去没一分钟,敌人开炮,可惜晚了,“台生”、“中海”两

条舰已经没地儿躲闪了。

  时间我记得很清楚,19时25分30秒,我率一中队叁条艇在距“台生”号2-3

链间以敌舷角70°左右的攻击扇面上占领了齐射阵位。也就是300米嘛,太近啦,

我的整个视线里已全是敌人的这一条船了,敌水兵在甲板上乱作一团跑来跑去、

敌舰首冲起的浪花看得清清爽爽。我喊了一声“打!”5条鱼雷嗖嗖嗖出去了,一

共击中两枚,哪条艇打到的搞不清楚,我估计可能性还是我的184指挥艇大,因为

我居中攻击,位置最好。打完,我们立即作180°转向、脱离。刚刚转过来,就感

到艇身猛烈震动,回头,先看到一个大火球,有多大呢?整个“台生”的舷翼都

成了一个大太阳,比船体还高出一块,红里透黄,光芒耀眼。紧接着水柱从海底

深处直冲上天,水柱高度,能有船体的叁、四个高,非常壮观。水柱下落后,一

切浓浓的白烟又升起来了,这时候,肉眼已看不到敌舰,它完全被烟雾盖住了。

接下来,可以听到烟幕中发生连续不断的爆炸;不到5分钟,雷达兵就报告,

  “台生”已从荧光屏上消失了。我打过的几次海仗,数这条敌舰沉得最快。

  “台生”是国民党的一条大型登陆舰,4000多吨吧,当运输船用,满载,又

运上去一些伤兵,几百人总是有的。战后,我说,我作孽哟,两发鱼雷不知要了

多少人的命,反正不可能有活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中队叁条艇向与“台生”一般大的“中海”发起攻击。

严格讲,二中队的战斗动作未按要求做,不够沉着准确,急于求成,没有进行编

队齐射,而是依次单艇轮流发射,大大降低了命中率,6条鱼雷仅命中1条,打在

“中海”的尾部,动力全部摧毁了,虽重创,但未能击沉它。

  鱼雷艇就是这么个玩艺,两条雷放完,就成了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活靶子,战

术动作只剩下一个,说好听点叫“撤”,说难听点是“逃”。我命令各艇释放烟

雾,全速撤出战区。敌人炮舰上的速射炮下雨一样追着我们打。到了较安全海域

,我叫雷达搜索观察,数来数去,一共撤出了五条。

  用电台呼叫,才知道175中弹负伤了。175回答,它还有一台发动机,可以自

己回去。这时候天色已黑下来,海面上一片烟雾,敌人的炮越打越凶,收拢编队

已不可能,岸上又一个劲催我们速撤,于是,我下令各艇自行返航。

  实际上,175伤得很重,他报告“自己可以回去”是好意,怕连累了整个艇队

。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拼死回去搭救是犯了一个难以宽容的错误,现在想起来

,依然很难过,很内疚。

  直到下半夜,175仍未回来,呼叫没有反应,派炮艇去找也没找到,大家才意

识到,它凶多吉少,八成是沉没了。本来,击沉击伤各一条大家伙,是个很大的

胜仗,但全大队却没有一点喜庆气,刘建廷副支队长哭,我也哭,许多同志都掉

了泪,大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175上的战友担心啊。

  第二天,不知哪传出的消息,说175负伤后,可能叫美国兵舰拖走了。

  我们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员来看望我们,他安慰我们

说:大家不要着急,照常吃 饭,要相信我们自己的同志和部队。

  事实证明,彭司令员说得对,175是好样的,是咱海军的骄傲。

  张逸民曾是海军的骄傲。显赫的战功为他铺设了一架步步登高的云梯,数年

间,他的职务由团而师而军,四十出点头便荣升至基地司令员。但是,他大概也

摆脱不了古来战将“操戈胜于野,放言毁于朝”的劫数,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

了,却没能过得了“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这一关。他非常悲哀地成为“运动”

的殉葬品。

  他没觉得太伤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问题”已所剩无几的一纸结论发下来

,此生该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举家往干休所里搬迁了。

  张逸民老人说:

  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帮”有什么瓜葛?什么也没有。我一拥护

毛主席、共产党,二不乱搞男女关系,叁不贪污受贿,想想牺牲的战友,心里也

就坦然了。那些年,我总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解脱,还回鱼雷艇,干艇

长,我的身体棒啊,六十岁上艇,我也敢同年轻小伙赛一赛!

  陆其明老人说:

  张逸民是英模人物,“文革”中,谁都想利用他,这就使他“偏航”“搁浅

”带有某种必然性。那时,我去看他,他很委屈,说:我认了。我说,你打“洞

庭”号的勇气哪去了?以后,不管见到哪一级首长,我都为他鸣不平,说海上指

挥打仗,功劳大要数张逸民。不讲历史唯物主义,还叫什么共产党人!我这人爱

打抱不平,有那么一点当记者的良心公正吧。张这个人确实可惜了,没有“文革

”,本可以为海军作更多贡献。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人倒楣在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文化革命整个都错了,否则

,不是屁事都没得嘛?但我坚信一条,天安门城楼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是毛泽东升

起来的,这个变不了吧?鱼雷艇队的历史也是变不了的。

                         6

  六十年代,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故事片《海鹰》,将“八•二四”海

战和175艇搬上了银幕,王心刚与王晓棠的精彩表演珠联璧合,轰动一时。从此,

我和我的同龄人的脑海之中,英雄的“海鹰”便成了海军的固定形象,那轻巧威

风的鱼雷艇也不知让多少孩子着迷神往,以至于日后当17岁的我穿上空军地勤士

兵服时,心中依然快快不乐:你为什么就没有福气成为一名驾驶鱼雷快艇的水兵

  童心,是一颗插上了美丽翅膀的理想。

  后来,当自我感觉已经成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银幕,是用花朵编织的故

事,真实,是蘸着鲜血写就的故事,如果你还没有被海水灌饱肚皮的思想准备,

千万先不要奢望去做什么银幕之外的“海鹰”。

  175是在掉头撤返的瞬间,被敌炮击中的,从艇首打到艇尾,共11个洞。左主

机当即起火,右主机还能转动。

  耳机里传来张逸民的声声呼叫:175,你在哪里,请回答!

  艇长徐凤鸣对着送话器报告:我机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们先撤!

  说完,耳机里没了声响。艇首在下沉,电信室也进了水,蓄电池被海水浸泡

,电源消失。

  天色,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阴下脸来,海水变得弥蒙浑浊。700米开外,硕大

的“中海”也在那里歪斜着,舰桥上窜起数丈高的烟柱。敌人的几艘护卫艇仍在

盲目乱射,一串串曳光弹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飞窜。

  像给一个危重病人进行抢救,几个水手仍在继续没有多少希望的努力:用衣

服、棉纱、木头堵塞弹洞;提着灭火器灭火;检修仪表机械……轮机长李茂勤把

4个烟雾筒打着,以扰乱敌人的视线,争取与生命同等金贵的时间。

  忽然,敌人一艘小型炮舰开过来,影影绰绰的舰体愈来愈清晰,轰轰隆隆的

马达声滚过海面,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却因故障无法击发的发射管,候地,端起冲

锋枪,怒视着那个突突而来的黑影。又有几支冲锋枪和手枪平举起来,准备做一

场刺刀与大炮相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斗。

  找太平斧来,劈艇沉船!平时爱艇如命的徐凤鸣下达命令。作为军人,他恪

守“宁作鞍下死,不为马上囚”的古训。

  也可能没有看清他们,也可能不认为他们还是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敌舰绕

了一个弯,回去了。

  都放下枪才发现,前舱已灌满了水,右主机也已停转,海水一波接一波漫过

前甲板,涌进驾驶台,艇尾在一点一点向上翘起。

  于事无补的抢修自动停止,谁都明白,175不行了。大家拥挤在尚可立足的后

甲板上,无语,悲哀痛苦地感觉着朝夕相处的伙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像骑兵在

茫茫戈壁上看伤重的坐骑静悄悄地死去。

  徐凤鸣走到桅杆前,缓缓降下仍在飘动的五星红旗,人们的右手齐刷刷举起

,眼眶,再也无法关闭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热泪,在男子汉的脸颊上滚淌。

  指导员周方顺不忘职责,最后一次作简短的政治动员:都穿好救生衣,下水

后,向月亮方向游,那儿就是祖国大陆。大家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要分开,

我们一定要游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渐渐加快。漆在驾驶台外侧白色的“175”已经深入水下。但

无人挪动,像偎依着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后的诀别。几

秒钟之内,海水漫过双踝、膝盖和腰胸,蛮横地强迫人艇脱离。一个浪头扑来,

所有艇员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节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顺再次提醒大家。

  椭圆形的月亮像一盏灯,明晃晃地悬挂中天,指示着大陆、家乡,引导着滔

滔长路、茫茫归途。看到她,双脚就有了踩踏在175甲板上的那份坚实和自信。

  一次漂亮的胜仗,并没有给指挥所和基地带来预期的欢乐。175,你在哪里?

弯镰一样的?切割着所有人的心脾。

  叁艘高速炮艇冒险闯入战区。敌舰还在乱打炮。不能开灯,不能打信号弹,

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睁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涛上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张逸民彻夜难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烟,默默地仰视天空,似乎那轮

高悬的光环之中隐含着全部的答案。

  清幽的月光铺满大海。开始,大家还能够互相望见,你喊一声“喂,怎么样

?”

  他答一句“哎,很好”。谁想正游在了金门到台湾的航道上,两艘小山一样

的敌舰从他们队形中间轰轰闯过,待舰尾喷涌的黑浪平复,队形已被冲散,开始

了叁叁两两的漂游。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亲身体验。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凭栏眺

望,海天四维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锢在一个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间,无头无

尾,无始无终,远离人寞,与世绝缘。身后,螺旋桨搅起的浊浪高潮迭起,翻腾

汹猛。迎面,强劲的海风吹得你站立不稳,两手下意识地抓紧栏杆,生怕“一失

足为千古恨”。

  我并不是一个畏懦的胆小鬼,但假设此刻被抛进大海,我真不知如何去应付

那无限大的黑暗和旷古蛮荒般的死静,如何在重重包围着的海浪中挣扎求生。不

由又想到,175的汉子们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想到他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仍

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挣扎,没有气馁和退缩,一息尚存,奋争到底。这实在是

与从小就读到的爬雪山过草地故事同等的壮举。这里面自然也该有着某种属于“

精神”的东西: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欲;我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

;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谋求统一的历史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忍顽强和韧性。哪一

种说法更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大自然相比,确实过于渺小,但人之为

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伟更雄阔的一面。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灯”没有

了,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朝着月亮刚刚溅落的方向游。软绵绵的海蛰会突然来

袭,趴在腿上咬你一口,过电一样刺疼刺疼的。虾和蟹,不停地撞到身上,有时

,会用他们锋利的螯,挑衅性地钳你一下。小鱼好奇地追逐它们从未见过的“天

外来客”,放肆大胆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钻出钻进。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

们推到了料罗湾外海的渔场上,这样,离大陆可就更远啦!

  轮机兵黄忠义是最后一个见到徐艇长的人。黄忠义不会游泳,靠着救生衣的

浮力随波逐流,终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渐渐从海天衔接处走出来。

  身后有人喊“黄忠义!”回头看,艇长徐凤鸣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长安

慰鼓励他:小黄,别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看着艇长已经不支的样子,黄忠义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战那会儿,自己蹲在舱里,也不知道这个仗是怎么打的,便

问:

  艇长,咱们打沉了敌人的军舰吗?

  徐艇长说:打沉了,一共两条大家伙。

  嘿,好哇,咱175换两个大家伙,值啦!黄忠义忘了是在海里,两脚一蹬,想

跳,哪知身子偏往下沉,呛了一口水。又有一艘敌舰开过来。徐艇长说:小黄,

沉住气。要是敌人发现我们,就解开救生衣,沉海!

  徐风鸣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也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敌舰轰轰开过去了。艇长呢?黄忠义四面搜寻,远远地,看见一个小黑点在

浪中一沉一浮的。他刚想呼唤“艇长”,又是一个浪头,呛了一大口海水,再看

,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小黑点了。

  徐艇长是黑龙江人,叁十不到,矮矮胖胖,没有《海鹰》中电影大明星王心

刚演的那个艇长潇洒英俊,但人品极好,群众威信高。他是今年讨老婆成的亲,

战前回老家探亲,迈进门坎就收到部队发出的战备电报,第二天使赶回来参加战

斗。别看艇长训练中挺严厉,其实是个婆婆心软肚肠,昨天晚上还在替大伙放哨

,又给自己扯蚊帐、掖被子呢。艇长年纪轻轻就患有高血压症,平常有时跑跑步

便会头昏脑晕,气喘吁吁,况且,他也不会游泳,长时间在海上折腾,肯定吃不

消的。可是,他从来不说泄气话,一直在为自己、为大伙鼓劲儿呢……徐艇长是

个好样的!

  大海之上,黄忠义呜呜地哭了。后来,他最不愿看的电影就是《海鹰》,一

看到王心刚扮演的那个艇长精神焕发活着回来了,就觉得不真实不是滋味,就忍

不住会流泪。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地拥抱大海,将冷雾驱散,将新的希望带给落难者。指

导员周方顺和水手长季德山、枪炮手赵庆福一直紧紧靠在一起。终于,他们又同

轮机长李茂勤、鱼雷副业务长尤志民会合在一起。周方顺高兴地说:咱们五个可

不能再分开了,死活都得在一块。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人,是一种离开了群体便难以生存的高级生灵,平

时,不容易觉察这一点,只有到了危难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体所蓄含的伟

力──每一只手都从另外四只手上获得了生的渴求和必胜的信念。

  事后,李茂勤说:说实话,要是我们分开了,就可能一个也游不回去。

  艳阳普照,碧波蓝天,极目望去,远方海面上显现出一道无限长的灰线。周

方顺惊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陆,同志们努力呀!

  好像燃料将尽的汽车又加满了油,五个人向那乍隐乍现的崭新希望奋力游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那道灰线永远都是那般遥远,像沙漠戈壁上的海市蜃

楼,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把他们向相

反的方向拉扯推搡着。周方顺明白了,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凭你把力气用尽,

也只能是退而不进、白费劲儿的。他赶紧招呼大伙,改成仰泳平躺在海面上,随

潮漂流,以保存体能。待到下一次涨潮,再作努力。

  风乍起,吹皱万顷海水。乌云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布满了天空,海鸟瞅

瞅地叫着,慌慌乱乱地掠过海面,飞返归巢。浪更大,潮更急,虽是八月天,人

在海水里也禁不住冷得打战,看样子,要来一场大雨哩。已经漂游了十几个小时

了吧?

  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子。肠胃里没有一点食物,人饿得发慌。而最难忍受的

,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觉大海如果不是咸的,能一口气把它喝个净光

。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个战友仰面朝天,张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赐的甘露

。雨滴终于劈劈叭叭降下来,落到嘴里甜丝丝的,使人产生天无绝人之路的遐想

……可惜,刚刚湿润一下冒火的舌头、喉咙和干裂的嘴唇,一阵强风吹来,顿时

天开云雾,旭日灿烂。

  他妈的,一场期盼的豪雨仅仅是骤开骤逝的浪花,露个脸便无影无踪了。周

方顺苦笑着摇摇头,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动的防水表,恰是午后一点钟。

  日头爬上头顶,天已过午。昏昏沉沉的黄忠义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岛。长

久地被包围在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之中,猛然间发现一块陆地,恰似在浩瀚

的沙漠之中,无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那种喜悦和兴奋是难以用语言来诉说的。

一种“终于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觉使他干劲倍增,加大了动作,一下一下向小

岛扑腾而去。

  岛的轮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滩、绿树、房屋,和一条凶猛的狗。怎么,

还有碉堡?沙滩上的一排木桩上,竟吊着两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上,还飘扬

着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妈的,是敌占岛呀(后来才知,这是位于金门之东

,台湾所占的北碇岛)。

  黄忠义没有片刻犹疑,掉转头,向着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身后,

是生,他拒绝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死。他记着

徐艇长最后的嘱托呢。还有,自打穿上军服那天起,他就有个想法,到了战场上

,当不当什么“英雄”没关系,但咋也不能叫组成自己名字的那两字──“忠”

与“义”──倒着写!

  游啊,游啊,将近黄昏,小岛终在眼中消失。手脚好像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肌肉骨骼里边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尽,他仰躺在海面上,连拨拉一下水的

气力也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打哪漂来一半截木头,能搂抱着

喘口气,该有多好。

  还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定睛瞅,是一堆乱草,上面趴着一公一母

两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饿极了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将一对蜜意正

浓的八爪“夫妻”活剥生吞。日后回忆,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美的食物了

,可惜才两只,少了一点。

  黄昏,太阳用它最后的光焰装扮大海,无限绚丽,一片斑斓,掩饰着它的吝

啬和残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个更阴冷更严酷的暗夜抛给那些遇难者们。

倒是鸥鸟们富有同情心,在头顶盘旋翱翔,有时,甚至就落在你的近旁,侧着小

脑袋看着你,发出同情哀怜的悲鸣。

  风又起,浪又高,天边那道狭长的灰线终至模糊、消失。周方顺的心一下子

收得紧紧的。过去,跟着萧劲光司令员当警卫,在东北解放战场上驰骋纵横,不

知打了多少恶仗、险仗,他从没有惊惶失措过,因此,也就觉得,人只要心理坚

强,没有闯不过去的关隘。可这一次,大概真的会闯不过去凶多吉少了。想想真

憋气,被围在无根无际的大海之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枉然,死了真窝囊。他的

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丢掉、带在腰间的手枪,他妈的,与其叫海水呛死

憋死,不如自己一枪……

  远远地,传来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间,他想到了四个战

友,想到了指导员的责任,便对刚才的想法感到内疚和荒唐。别忘了,你是这个

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牺牲的准备,但,就是死,也得是最后一

个!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个名字,提醒大家尽量靠拢,千万别叫风浪打散。他的政

治工作依然简短有力: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尤志民确实坚持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严重的胃病,

被阴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里像塞进去一只刺猖,有千

百根针在刺,在扎。他那一声甚似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民,说

: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浪头打

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他紧紧搂

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躯体。经受了

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涛怒浪应该懂得,

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身上滑

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但就

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

  “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

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

  不论什么时候,一想起175,最让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

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

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

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

,现在大款有的是,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

,四十元,那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

转了正,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

个事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建

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

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去见他母亲

呀……

  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心,被一种凝重而

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衣的气

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这值得留恋

的世界。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

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叫一声

  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

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  免被海水冲散,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

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恍伤中感

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望/是

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搏击风云的

钢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叁十几个

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

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也坚持

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领导

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开眼睛

  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顶白色篷

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气呼叫:渔

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阵风,

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发,以期船上渔

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然看不

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船,抓

住了船尾拖带舢板的绳缆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没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绳索断了。也难怪,这里渔

民经常受到敌舰敌特的骚扰,怕爬上来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绳索一刀斩断。

  周方顺抓住断绳的手没有松开,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带的小舢板,攀住船

帮,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喘着粗气动

弹不得。

  大船又靠过来,下来一人,矮小、粗壮,俯视着他,用福建方言发问。他听

不懂,用普通话解释,对方又听不懂。周方顺真怕这条鲁莽的汉子不管叁七二十

一,把自己重新丢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点点挣扎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啦

。终于,那人低头看到他军服上带有“八一”军徽的钮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

。周方顺会意地点点头,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己已经脱险。

  周方顺引导,渔船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季德山,赵庆福相继被捞救上来。最

后发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为是敌人来抓他,扑打着海水拒绝上船,

嘴里还不断喊:放开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顺紧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

来吧,我们来救你啦!才顺从上船。

  大概也是这个时辰,黄忠义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陆渔船救起。

  朝阳,给人间降生下一个新的黎明。历尽艰险、残破不全的175,返航归来。

  蓝蓝的料罗湾,不得不臣伏于“海鹰”脚下。“海鹰”在征服大自然过程中

所昂扬焕发出来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更深刻地证明着这个国家不会动摇的

历史意志。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七)

第七章 “牌”

  停射叁日,敌人打炮也不准还击。毛泽东出“牌”/3+9=12,这道加法可

不简单/杜勒斯力主对中国大陆使用战术原子弹/有一个关于杜勒斯和周恩来的

流传甚广的故事/赫鲁晓夫对艾森豪威尔进行“核讹诈”/毛泽东的命令让叶飞

极为吃惊/大战,毛泽东不在作战室

                        1

                     金门岛,金门岛,

                     四面八方围住了。

                     飞机不能落,

                     军舰不能靠。

                     再要增兵难上难,

                     不挨鱼雷就挨炮。

                     ……

  一个刚刚摘掉文盲帽子的大陆年轻炮手刘树泉,在排队打饭的时候,突然间

心血来潮,诗兴大发,他敲打饭盆合辙押韵地唱了一首自己乱诌的“歌谣”。全

班战士也一起敲打盆碗为他助兴,阵地上响起一片有打击乐伴奏的欢笑声。刘树

泉盛了满满一盆猪肉炖粉条继续诌:

                     红烧肉,香气飘,

                     那边儿馋得不得了。

                     舔舔嘴皮咽唾沫,

                     用劲儿勒紧裤带腰。

                     ……

  刘树泉夹起一块大肥肉,填进嘴里,嚼得嘴角流油。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

无甚文采的“大作”刚巧被一位记者听到笔录,几天后竟上了北京的大报。

  古人云:胜战之卒,叩鞍而歌。

  刘树泉唱的没错,经过近10天的封锁作战,金门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门缝,日

补给量仅相当战前的5%。

  金门被强力封锁后的窘迫从其打炮的路数中也可窥见一二。开始,大陆发炮

后很快还击,并常常先发制人地打出炮来,后来几天,仅进行一些扰乱性射击,

较大规模的集火射愈来愈少。这反映金门一方面因炮阵地受打击学得精乖了;另

一方面,则说明他重视了弹药的节省使用,以防大陆不知何时便可能实施的登陆

进攻。

  海运、机降不成,补给便主要依赖空投。但同样难题多多。飞低了吧,惧怕

大陆的高射炮群。飞高了吧,空投物又易飘落山区大海。白天飞,危险性太大。

夜间飞,又难以准确投放。台湾的运输机群以绝大的果敢每日数次履险犯难,问

题是,杯水车薪,小雨解不了大旱。

  物以稀为贵,民以食为天,在大陆观察镜中,曾看到两个以上单位的守军士

兵不畏炮火,争抢空投物品的精彩画面。而且,草绿色的弹药箱一般不抢,抢的

都是黄色、白色的食品箱食品袋。

  参加过辽沈战役的福州军区司令员韩先楚说:照此样子再围他个把月,金门

就是第二个“长春”。

  再围个把月,甚或,就在此刻,合乎逻辑的作战行动便是挥师渡海,夺取金

门,福建前线从士兵到将军,都在兴奋地、半公开地议论着这个话题。人们自然

而然把目光朝向刚从北戴河飞返厦门前线的叶飞,希望从他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

神中获得令人鼓舞振奋的答案。

  叶飞没有答案。离开北戴河之前毛泽东对他没有任何交待。这似乎很难理解

,但事实就是这样。毛泽东和中央的同志正全身心地投入对钢产量和大跃进的讨

论。

  临行前,只有总参作战部长王尚荣说了些“前方打得很好”之类的鼓励话,

最后一句嘱咐:“这是一次政治仗、外交仗,一切要听主席、军委的,前边不能

出一点差错。”他记住了。

  叶飞不露声色。他明白,此次渡海攻金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否则,军委必须

早做安排部署。然而,下面一片摩拳擦掌热火朝天的情绪依然感染着他,激励着

他,他比谁都更盼望将五星红旗插上金门这一天哩。是啊,九年了,一个抗日战

争都打完了,满头乌丝一半白,金门竟然还在胡琏手里,没有这个道理嘛!得承

认,金门确实不好打,但决不会比当年打莱芜、打孟良崮、打济南、打淮海、打

黄维、黄百韬、邱清泉、杜聿明更难吧,只要毛主席一声令下,我……

  毛泽东的命令终于来了。不但黑头发黄皮肤的敌人和黄头发白皮肤的敌人没

想到,连自己人都大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9月2日下午15时13分,敌驱逐舰“信阳”号、“丹阳”号和猎潜舰“柳江”

号、“北江”号驶来金门海域,位于镇海角东南12海里,据悉旗舰上有国民党海

军总司令梁序昭和副总司令黎玉空。梁、黎二位来得好!坐镇天界寺东海前指的

彭德清当即决策:首先以两个大队共18架鱼雷轰炸机进行突袭,对“信阳”、“

丹阳”二舰投下18条533毫米航空鱼雷;再以鱼雷艇第11、第41两大队共24艘鱼雷

艇,并第72、第73猎潜艇大队8艘猎潜艇,在海岸炮和航空兵掩护协同下,对敌舰

队进行连续攻击。24艘鱼雷艇共48条鱼雷,完全有把握致敌于毁灭性打击。彭德

清要求:不战则已,战则必胜。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只要将梁、黎击毙,就是我

方的胜利。

  预案报至厦门前指。叶飞同意。

  预案报至东海舰队。陶勇同意。

  预案报至北京、北戴河。前线翘首以盼。

  答复来了:不同意。

  接着,又来了第二道命令:9月4日、5日、6日,暂停炮击叁昼夜。

  到口的肥肉不吃,按照逻辑推理,攻金就更没戏了。显然,北戴河有另外的

思路和考虑。

  命令是用电话传达过来的。9月3日21时45分,北京,总参作战部部长王尚荣

一字一句叙述。厦门,福州军区副司令员张翼翔拉长脸记录。

  张翼翔:为什么不准打了?海上还要不要封锁?请你发个电报来,这么大的

事,口说无凭啊。

  王尚荣:这是主席的战略考虑,我现在还不能详细告诉你,总之,前线可不

能乱放炮啊。

  22时21分,叶飞签发的命令迅速传达:从4日零时开始,各炮群、岸炮群,须

严格执行中央军委、毛主席的命令,不准打炮,敌人打我们也不准还击,也不准

打冷炮,违犯者军法处置!

  下面更难理解。

  军区炮兵司令刘禄长少将把电话打到前指:飞机场打不打?

  张翼翔回答:不打。

  飞机降落打不打?

  不打。什么目标都不打。一炮都不许打!

  为什么?这是打的什么仗嘛?

  这是主席、军委的决策,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反正,决不许乱放一炮!不理

解的张翼翔在做不理解的刘禄长工作。不理解的刘禄长又去做不理解的下级工作

。战场上,“理解”二字对军人往往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只有“执行”这个词汇

  原总参作战部副部长雷英夫老人对我说:

  1958年,毛主席指挥炮打金门,目的何在?支援中东,教训国民党,分化美

蒋,在已经出现裂痕的国际共运内部表示中国同帝国主义斗争的决心,都对。还

有一层用意,开始好多人并不了解,就是要摸清美国人的战略底牌。你想想,打

扑克牌,你如果基本上知道对手拿的什么牌,将打什么牌,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停射叁日。毛泽东“出牌”。

                         2

  毛泽东同时打出了一手“连牌”。

  9月4日清晨,电波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着名播音员齐越那庄重浑厚的声音发

往全世界: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宣布

  (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海宽度为十二海里。这项规定适用于中华人民共

和国的一切领土,包括中国大陆及其沿海岛屿,和同大陆及其沿海岛屿隔有公海

的台湾及其周围各岛、澎湖列岛、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以

及其他属于中国的岛屿。

  (二)中国大陆及其沿海岛屿的领海以连接大陆岸上和沿海岸外缘岛屿上各

基点之间的各直线为基线,从基线向外延伸十二海里的水域是中国的领海。在基

线以内的水域,包括渤海湾、琼州海峡在内,都是中国的内海。在基线以内的岛

屿,包括东引岛、高登岛、马祖列岛、白犬列岛、大小金门岛、大担岛、二担岛

、东碇岛在内,都是中国的内海岛屿。

  (叁)一切外国飞机和军用船舶,未经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许可,不得进

入中国的领海和领海上空。

  任何外国船舶在中国领海航行,必须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有关法令。

  (四)以上(二)(叁)两项规定的原则同样适用于台湾及其周围各岛、澎

湖列岛、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以及其他属于中国的岛屿。

  台湾和澎湖地区现在仍然被美国武力侵占,这是侵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完

整和主权的非法行为。台湾和澎湖等地尚待收复,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有权采取

一切适当的方法在适当的时候,收复这些地区,这是中国的内政,不容外国干涉

  于炮战最较劲的时刻,突然停射,并将12海里领海线抛出,此牌打得出人预

料,意味深长。

  雷英夫老人说:

  确定12海里领海线是一项事关国家民族根本利益的大政策,毛主席选择炮战

的时机予以公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是要向世界表明,目前发生于中国领海

线以内的战事完全是中国的内政,一切外国无权干涉。可以预计,美国和西方不

会同意我们公布的领海线,因此,我暂时叁天不打炮,冷他一下,这好比在政治

上强有力的出拳之后,我军事上则握紧了拳头,引而不发,审慎观察,待机行事

,主要看一看美国,究竟会如何动作。

  1993年10月6日,如约,上午9时整,我轻轻敲解放军总医院南楼高干病房4室

7房的门。雷英夫向我伸出微微颤抖,柔软干瘦的手。老将军不到1米7的个头,背

微驼,疏发全白。久经心脏病、脑血栓、耳背等多种疾病缠磨,显得动作迟缓,

步履蹒跚。布衣、布鞋、布帽更使他普通又普通,北京的街头巷尾,到处可见这

副扮相的“小老头儿”。

  自称“我早已是个废物了”,不愿谈过去。经解释,欣然想通。一交谈,便

发现他记忆力极强,一些重大事件的年月日、来龙去脉,人物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而且,思维敏锐,条理清晰,论点鲜明,富有激情。属于你刚刚出个题目,便

能滔滔不绝顺理成章说开来这一类。这是精明机智的高级幕僚人员共有的特征。

说到兴奋处,常常辅以生动的手势,开怀大笑。时光,可以销蚀一个人的肌体,

却难以衰老一个人的聪慧。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长期以来,总参作战部部长、

周恩来的军事顾问、毛泽东的军事高参是他雷英夫,而不是张叁李四。

  炮战期间,我一方面研究作战,一方面根据毛主席和军委指示,研究中国的

领海线问题。

  中国海岸线,长啊。北起鸭绿江口:南达广西北海。绵亘蜿蜒,遥遥万里,

竟从未提出过自己的领海界线,成何体统!

  你可以把账算到皇帝老子、袁世凯、蒋委员长头上,讲他们没干好事、窝囊

、腐败。但现在是新中国了,如果连自己国家的宅基院墙都搞不清在哪里,讲不

通了。对子孙后代不好交代呀。

  美国兵舰在你的大门口晃来晃去,高兴了还打几炮。日本现代化的渔船到你

的渔场转一圈,把你的鱼虾抓得也差不多了。你提抗议,人家闭起眼睛装聋作哑

,你又有什么法子,你连个法律依据都没有嘛。

  国际上有个海牙协议,以3海里为领海线,由来是十八世纪末,大炮的射程约

为3海里,西方国家就采用以海岸炮台的有效射程距离为领海的宽度。西方要求各

国遵守,这对他有利,明摆着,他的地盘别人没有能力去也不敢去,别人的地盘

他的舰队却可以随便去。许多国家认为这不公正,苏联就宣布12海里。印度尼西

亚、印度和许多非洲、拉美国家也持此态度。

  最宽的是智利,150海里,他有个大渔场,利益所在舍不得丢掉。

  我们论证了好久,准备按12海里宣布。估计不会引起太大的国际麻烦,也在

我国防力量的有效保护之下。有了这个东西,我们打炮就更加名正言顺,理直气

壮嘛!

  3+9=12,比海牙的规定多了9海里,这道加法题可不简单,一宣布,将震动

世界,也是要担点风险的。毛主席、周总理格外慎重。8月30日,我接到通知,要

我立即到北戴河去,向主席、总理当面汇报。

  1938年,最高理想是考进铁路当个扳道工的雷英夫,为生活所迫,受革命感

召,当了八路军。他没有想到那个膝盖上打着补丁,到延安抗大亲授战略学的教

员,就是大名如雷贯耳的毛泽东。更没有想到,所有学员的课堂笔记,毛泽东都

要一一过目。批阅中,毛泽东眼睛一亮:谁的?记得全,字也写得蛮工整。我的

。叫什么?雷英夫。多大了?十八岁。

  毛泽东微笑着点点头记住了他。

  自然,当时还想不到,这便是得到最高统帅赏识,从而接触核心机密,参与

重大决策的开端。

  他生平第一次从毛泽东那里听说了“战略”这个词,以后养成了习惯,办事

先想明白,主席的战略是什么?怎么去实现?

  奉召同行的有外交部部长助理乔冠华,顾问刘泽荣,周××。乔老爷用不着

介绍了,日后的外交部长,当年也是响当当的少壮派。刘泽荣、周××都是民主

人士,国际法方面的老前辈,中国第一部《中俄字典》就是刘老先生主持撰写的

,9月1日、2日连续两天在毛主席北戴河别墅小会议室开会。主席、少奇、总理、

彭总和新任总长黄克诚都来了。

  毛主席召集这个会议,主要想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再听听各方意见,尤其

在国际法方面,不要有大的纰漏。他说:我是军事大学战争系毕业的,不大懂法

律,今天请来了专家,希望畅所欲言。

  我汇报领海线论证过程和结论。乔冠华对待发的新闻稿作了说明。两位老先

生是大学问家,对各种国际法特别是海牙协议了如指掌、滚瓜烂熟。

  他们引经据典,坚决主张领海线为3海里,理由就是一条,不能搞得太宽,如

果宣布12海里,搞得不好要打仗。毛主席专注地听,不时提一些问题。

  有一个情节我记得很清楚,毛主席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逗两位老先生:这么说

,海牙协议是万万违背不得的呀?两位老先生以为主席同意了他们的意见,连说

,是的是的,违背不得,违背不得!毛主席便愉快地俯仰大笑。

  最后,毛主席作总结:老先生们的意见很好,很可贵,使我们可以从另外的

角度多想一想。但是,研究来研究去,海牙协议不是圣旨,还是不能按海牙协议

办,我们的领海线还是扩大一点有利。从各方面判断,仗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

我们不愿打,帝国主义就那么想打?我看未必。一定要打,我们也不怕,在朝鲜

已经较量过了,不过如此,要有这个准备。

  主席一讲话,两位老先生也就想通了。他们很激动,刘泽荣兴奋得一个晚上

没睡成觉。他说,我这一辈子有两件最大的荣誉,第一件是十月革命后,我作为

中国外交使团代表到过苏联,见过列宁,和列宁握过一次手。

  这一次毛主席邀请我参加领海线的决策,这是国家民族的一件大事,我这辈

子算没白活,心满意足了。

  1964年,毛泽东在武汉东湖对雷英夫说:我的战略思想既复杂又简单,就是

四句话: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简言之,不打吃亏仗

,要打就打歼灭战,可前提是必须做到知彼知己。

  长期在毛泽东身边鞍前马后地干,雷英夫深深感到,毛泽东作出重大决策之

前,在“知彼”上所下的功夫,没有任何人可以相比。

  美军在朝鲜仁川登陆。毛泽东问雷英夫,麦克阿瑟是张飞性格,一触即跳呢

,还是司马懿性格,老谋深算,忍辱负重,给件女人衣服也能穿呢?雷英夫回答

:张飞性格,骄横跋扈,好战分子。毛主席说,太好了,我就喜欢他是个张飞,

越倔越好,越好战越好。于是,布置奇兵,突然出击,把麦帅打个措手不及。

  1962年,中印边境局势骤然紧张,毛泽东问雷英夫:我有一个问题未想通,

我们一让再让,尼赫鲁为什么非打我们不可。雷英夫讲了五条理由。前四条,毛

泽东都摇头:讲得都对,但没有解决我的问题。雷英夫说:第五条,中国有句俗

话,咬人的狗不叫。尼赫鲁认为中国的政策是只叫不咬,绝对不敢打他,所以放

心进兵。

  毛泽东拍着巴掌叫好:讲得好,这下解决了,于是下决心反击印度,也打他

个冷不防。

  雷英夫最佩服毛泽东的是他的“战前功夫”。凡作战决策前,房间里挂满了

大大小小的军用地图,以及敌方师以上主官的简历。不急办的文件在案头摞成了

山,他可以一概不睬,就那么一根接一根夹着烟卷,来来回回地踱步,有时候,

十天八天就想一个问题,想透才做出决策。

  北戴河,毛泽东对“12海里”,想“透”了。

  12海里领海线就这么最后确定下来。我请示主席,总参搞了一份将领海线具

体标定的中国地图,是否一并发表。主席说,不要,那个东西先放在你的口袋里

。主席想的很周密,东南沿海的斗争太复杂,公布地图,反而会束缚自己的手脚

。不公布,我们在具体问题的处理上便可进可退,战术上策略上灵活方便得多。

  9月3日,雷英夫、乔冠华一行人跟着毛泽东回到北京。9月4日,毛泽东同时

把两张“牌”打了出去。

  金厦海域炮声骤停。毛泽东冷眼向洋,看你美国人如何应对。

                       3

  艾森豪威尔喜爱狩猎、高尔夫,但最喜欢的休闲康乐活动还是桥牌。心绪不

佳时,他往往靠打桥牌来调节情绪,分散一下注意力。

  不久前,他的轻度中风以及与国务卿杜勒斯发生一些分歧,加上裁军、空间

竞赛和国会等烦恼问题,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唯一的逃避办法,就是跑到

佐治亚州汉弗莱处消磨了10天。其间,大事小事暂不过问,只是埋头没完没了地

打桥牌,总共玩了140局。

  现在,毛泽东的数万发炮弹又一次把他打得心烦意乱,他宣布,要到罗德艾

兰州的新港去度假。

  一边打桥牌,一边冷静思考一下,怎样应对毛泽东的“牌”。

  毛泽东打炮10天,蒋介石数度告急,他却一言不发。绝没有故作镇静深沉故

弄玄虚叵测的意思,而是确实没有想好,美国究竟该出哪张牌。

  他记着林肯说过的话:不错,任何一个决定都是为了美国利益。但必须考虑

,哪一个决定才是最大的美国利益。

  现在,为了金门、马祖两座小岛而不惜动用美国武力,与毛泽东刀兵相向大

打一回,恐伯在国内国际都很难得到广泛的支持。翻一翻每天各大报纸就清楚了

,刚刚从朝鲜战争的梦魇中走出的美国人,无不对与中国重开战端忧心仲仲,他

们不断使用尖刻辛辣的词语向总统、向政府发出警告和质问:

  ──如果只是为了保护依靠我国的美元生活的蒋介石而迈入世界大战,这简

直是可怕的事。

  ──美国有什么权力决定几个中国小岛的命运,难道朝鲜的教训对美国还不

够吗!

  ──我们十分怀疑,一百万美国人中是否还有一个愿意为台湾而战。

  ──为了支持从中国大陆逃出来的政权,你们打算牺牲多少美国人的生命?

  ……

  不管美国式的民主是真是假,社会舆论对任何一位当政者来说确是一道需要

重视、小心攀援才能逾越的“墙”。民心不是不可违,但不可大违,否则,水能

载舟,也能覆舟。最讨厌的还是那些整天站在一旁巴不得你出点差错他好挑剔、

唧唧喳喳的民主党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反对党、在野党的最大好处就是为了

捞选票,能够抓住你执政党的任何一点过失,夸大其辞不负责任地乱讲。

  民主党参议员莫尔斯要求美国国会立即召开特别会议来制止共和党政府的“

战争边缘”政策,他认为美国无权为金门、马祖这些小岛上的中国人而战,“如

果我们去保卫他们,我们就会被斥为侵略国,而且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民主党

参议员曼斯菲尔德则要求政府“冷静考虑”,并要求政府在作出任何决定前同国

会领袖磋商。由一些着名民主党人组成的“美国人民主行动协会”也写信给总统

,措辞强硬地说:“美国没有义务去保卫金门和马祖,美国人不会同意为这个问

题卷入战争”

  ……

  还有那些已经下台的将军政客们,他们在位时,就把问题搞得一团糟,留下

了数不清的“难题”,而一旦隐退,却总是不甘寂寞,时常发发牢骚,针砭一下

时弊,就好像他们仍然最聪明最英明,如果还是他们当政,事情本来会很简单,

很顺利似的。而且,正因为他们有过执政的经历和经验,他们的批评往往分量极

重,具有很大的蛊惑性、煽动性,你想堵起耳朵不听,还真办不到哩。

  前陆军部长赫尔利就危言耸听地说,美国如果草率同中国开战,就等于“自

杀”。

  前国务卿艾奇逊也出言不逊,指责政府正在“向错误的道路上滑下去”,为

的是“政府没有向人民说明而且不值得牺牲一个美国人的生命的问题”,他说:

“看来,我们正在晕头转向或者满不在乎地听任自己卷入和中国的战争中去。在

这场战争中,我们可能既没有朋友,又没有盟国。”

  艾奇逊起码说出了一句大实话──同中国开战,美国不会有盟国。千真万确

,在朝鲜的土地上,美国还可以拼凑“联合国军”,而在中国的土地上,大概很

难找到第二个合作伙伴。中国何许国也?六亿五千万人本身就够得上一个“联合

国”了。

  英国政府发言人公开声明,英国“并没有对美国承担关于远东局势的任何义

务”。

  泰国总理他依认为,台湾海峡的局势“十分令人惊惶。但这是中国人自己的

事”。

  菲律宾总统加西亚也表示,菲“并没有同美军一起作战的条约义务”。在日

本,政府官员的议论集中在非常担心美国会把日本拖入对中国的战争中去。加拿

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的政府首脑也一再表示不愿与台湾海峡局势沾边。

  既然所有人所有方面都反对为金门而同中国动武,那很好办,宣布美国在那

个海域放弃使用武力,听任那些小岛自生自灭不就行了?

  并不好办。

  首先,又会有很多人很多舆论从地底下冒出来,抨击他软弱无能,听任毛泽

东的军事挺进而束手无策。还有,美国的霸主威望将受到严重损害,一个与台湾

有着条约关系的大国在台湾挨打的时候竟然躲到了一边,那无疑是共产世界心理

上的巨大胜利,“自由世界”会对美国的信心大打折扣。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个

不讨人喜欢的蒋介石已不断从他有限的部队中抽人增强两个岛屿,如果这些岛屿

陷落,国民党的军事力量将受到与失去这些领土的意义极不相称的打击,这样,

美国在试图防御台湾本岛时,不可避免地将挑起沉重得多的负担。

  难道不是吗?美国一旦宣布放弃为几个小岛而战,明天可能就将看到毛泽东

的士兵把他们的军旗插上该岛。

  艾森豪威尔不愧是美国历史上最优秀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之一,他明白

,世界上任何两难问题的解决往往并非非此即彼,持这种思路的人常常陷于无法

自拔解脱的困境,如果换一个思路,以非此非彼作为解析的钥匙,是不是可以看

到一线从死胡同走出的曙光?经过若干天的冥思苦想,他愈发坚定了一开始自己

就认定了的结论:美国必须在台湾海峡显示强有力的军事存在以显示履行同台湾

的条约和确保那些小岛安全的决心,然而同时,美国又必须采取一切措施,避免

为了几个小岛而真的同毛泽东的赤色中国大打。

  9月3日晚。艾森豪威尔辞去一切应酬,约了几位牌友打牌。牌桌上,所有人

都不妄议国事,他们知道,总统情绪不佳全因为那个莫名其妙惹尽了乱子的小岛

──金门。

  一个晚上,总统手气极好,一直赢。愁云散去,笑容和自信在他脸上放着光

彩。

  第二天,9月4日,他把国务卿杜勒斯和一班重要幕僚召到新港。议题只有一

个,对于台湾海峡局势,美国政府已到了必须表态的时候了。怎么办?

  正如一位记者所描绘的,国务卿杜勒斯如果长满羽毛,他的一生都是鹰,而

没有哪怕十分钟,是鸽。

  杜勒斯竭力主张对中国大陆使用战术原子弹,主要是针对福建沿海的机场。

如果在一秒钟之内将中共的700架作战飞机化为灰烬,那么,中共对金门、台湾的

威胁立刻便化为乌有。何等的简单便捷,何等的痛快淋漓。他说:“我认为,当

我们决定把这些武器包括在我们的武库之中时,我们已经承认使用这些武器要冒

政治和心理上的风险。”他提醒说:“我们已经使我们的国防适应于在任何规模

的冲突中使用这些武器。当情况危急时,如果我们由于世界舆论的反对而不使用

它们,我们则必须修改我们的国防部署。”

  杜勒斯真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肝胆,但他走得太远了。艾森豪威尔立即否

定了杜勒斯的动议,他说,他确信中共最新一次“侵略”得到苏联的鼓励、支持

,因此,对中国大陆的原子攻击,会导致台湾也受到同样的攻击,在这种倩况下

,他是不会批准使用原子弹的。

  会议进行中,得到最新消息,北京广播刚刚宣布,中国的领海界线为12海里

  这是毛泽东无视美国在台湾海峡存在,继续“挑衅”的明证。美国绝对、永

远不能接受!

  艾森豪威尔不再犹豫,把自已的想法和盘托出:第一,杜勒斯应立即代表美

国政府发表一个声明,口气越强硬越好,但不要披露美国最终将采取何种手段制

止中共的侵略。第二,通知太平洋舰队司令特文宁将军,第七舰队可以为蒋介石

的运输船队护航,以确保金门、马祖守军的补给。

  艾森豪威尔终于出“牌”。

  十九世纪末,一个名叫马汉的美国人说:海军,将是载着伟大的美利坚驶向

全世界的破冰船。

  半个世纪过去,马汉的理想和预言已成为现实。

  美国如果没有由817艘大型战舰组成的强大海军,那么,它充其量仅是一个只

能与加拿大称兄道弟的北美国家,而不是现在这个一跺脚整个地球都会晃动的超

级大国。

  美国海军如果缺少了由120艘主力舰只、700架作战飞机、6万人组成的第七舰

队,那么,它的防务海图上将出现北起白令海、南至南极,东起东经160度、西至

东经85度,总面积3000万平方海里,约占地球海面五分之一的一片空白。

  第七舰队如果不把它的触角伸向它本无权进入的台湾海峡,那么,蒋介石先

生的政治生涯大约在1950年左右便会顺理成章地终结,1958年的国际政治舞台上

也将缺少眼下正在上演的精彩的一幕──炮打金门。

  美国总统每四年至多八年变换一次面孔。但,牌不换。

  海军是王牌。

  第七舰队是王牌中的王牌。

  会后,艾森豪威尔思忖了一会,又摘下话筒亲自给特文宁将军打了个电话,

向他明确护航不等于立即就要开仗,“只有得到总统本人批准授权,才能下令第

七舰队向中国大陆发起攻击。”

  毛泽东的中国毕竟已是一个不可矮视的巨人,即便准备动用王牌,也还不能

不“悠着点”,叁思而后行。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八)

4

  杜勒斯于9月4日,周恩来于9月6日,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发表声明。这是炮战

爆发后中美双方第一次正面交锋。美国早已深陷中国的内争,双方无可避免迟早

要进行这样的交锋。全世界都感受到了分别从太平洋西海岸和东海岸抛出的钢硬

的牌剧烈碰击所发出的可怕声响,担心两个巨人间的笔墨交锋会不会顷刻间就变

成诱发另一次大战的刀枪交锋。

  杜勒斯──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国家的国务卿。

  周恩来──世界上人口最多国家的总理。

  两个五十年代知名度最高的外交家。一对在国际政治舞台上互不相让的强硬

对手。

  有一个关于他们两人的流传甚广的故事。

  日内瓦会议陷入僵局。周恩来出人意料地来到会客厅。杜勒斯十分尴尬窘迫

地看着这位风度翩翩儒雅温文的东方人。严厉固执的国务卿曾以戏谑的口吻说过

“只有我们的汽车在街头相撞时,我才会私下会见周恩来”。周恩来微笑着,向

这个他以前未曾见过的美国人伸出手去。各国代表、记者都呆呆看着杜勒斯如何

作出反应。

  这位美国人紧张地摇摇头,然后把两手抄在背后,随即往后转,大步走出屋

外。周恩来并不介意,依然微笑同其他人用力地握手。

  虽然近年有好几位亲历者说明当时杜勒斯并不在场而是另一位级别较低的美

国外交官,世人仍宁愿相信这故事是真实的,连尼克松都把它收入了回忆录。因

为这故事不仅相当贴切地反映了那个时代中美严重的对立状态,而且非常形象地

勾勒出杜勒斯的偏狭小气和周恩来的阔然大度。

  杜勒斯生前死后所有关于他的评论或褒或贬,但有一点意见却是一致的,此

人在处理国际问题、特别是中国问题上,显得过于僵化和顽固。

  有人牵强附会地试图从他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中寻找答案。

  上世纪末,杜勒斯的外祖父老福斯特不仅当过美国的国务卿,而且作为大清

帝国的顾问参加了同日本谈判缔结将台湾割让给日本的马关条约。年仅七、八岁

的小杜勒斯就是从最亲近的外公那里知道了在很遥远的地方,海面上漂浮着一个

非常非常美丽的岛屿。也许,那个时候,台湾已不属于中国的概念在他的脑袋里

就深深扎下了根。

  1907年海牙和平会议上,年仅十九岁的普林斯顿大学学生杜勒斯被中国代表

团委任为秘书。年轻的杜勒斯穿上大礼服,戴上大礼帽,揣着一叠拜会名片,乘

坐一辆马车到各代表团去,这样,他代表了中国向其他各代表团致了意。这是一

生中一次有趣的经历,他第一次接触了那些头后边拖着长长辫子的中国人,各国

对于中国不屑一顾的傲慢态度也使得他对于自己所代表的古老国度产生了轻蔑和

厌恶的感情。

  他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是在1938年,为了执行洛克菲勒第二的一项宗教使

命。

  此时中日战争已经爆发,中国政府设在武汉。他专程前往拜访了蒋介石。相

同的强硬兼僵硬的个性使得他与蒋一见如故,他对蒋印象颇佳评价甚高,称蒋为

“一个真实的爱国者”。有人认为,这奠定了他日后鼎力助蒋的情感基础。

  实实在在,杜勒斯参与制定和忠实执行的美国对华政策,是他那个时代美国

战略利益的最高体现,即使换成“张勒斯”或“李勒斯”,大概也是这样。但也

无可否认,他对于中国的偏见,更加使得五十年代的美国对华政策缺乏任何的灵

活性。

  无理说理加武力恫吓便成为他9月4日声明的显着特征。

  这是一份至今也必须通读全文才能明晰其全部含义的历史性文件。

  杜勒斯的声明

  我已经同总统仔细地研究了由于中国共产党在台湾海峡地区侵略性的军事行

动所造成的严重局势。

  总统已授权我发表下述声明。

  一、台湾和金门、马祖各岛从来没有处于中国共产党人的管辖之下。自从第

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在十叁年多的时期内──它们一直处于自由中国、即

中华民国的管辖之下。

  二、美国负有条约的义务来帮助保卫台湾福摩萨不受武装进攻,国会的联合

决议授权总统使用美国的武装部队来确保像金门和马祖等有关阵地。

  叁、中国共产党人方面现在要夺取这些阵地或其中任何阵地的任何尝试,都

将是粗暴地破坏作为世界秩序的基础的原则,即:任何国家不应使用武装力量来

夺取新的领土。

  四、中国共产党人大约两周以来一直使金门受到猛烈炮轰。而且他们一直利

用炮火和小型海军舰只来扰乱金门各岛共约十二万五千军民的正常供应。北平官

方电台一再宣布这些军事行动的目的是要用武装力量攻取台湾,也要攻取金门和

马祖。在差不多北平的每一次广播中,都把台湾和沿海岛屿联系在一起作为所谓

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目标。

  五、但是,不管中国共产党人说什么和至今做了什么,还不能肯定,他们的

目的事实上是要倾全力以武力征服台湾和沿海岛屿。也看不出像现在正在进行的

或可能进行的这种努力,是中华民国部队,在像美国正在提供的那样大量后勤支

持下,无法以英勇的和纯粹防御性的努力加以遏制的。

  六、上面提到的国会联合决策中判定,“由友好政府巩固地掌握西太平洋岛

屿锁链(福摩萨就是其中部分)对于美国以及太平洋中和太平洋沿岸一切友好国

家的切身利益来说,是极其重要的”。这个决议还授权总统可以不仅用美国武装

部队来保护福摩萨,而且可以用美国武装部队来“确保和保护他认为是保证保护

福摩萨所必需或适当的、现在在朋友手中的该地区有关阵地和领土。并且来采取

他认为是保证保护福摩萨所必需或适当的其他措施”。鉴于上面一段所说明的局

势,总统还没有根据决议判定使用美国武装部队是保证保卫福摩萨所必需或适当

的。但是如果总统断定为了完成联合决议的宗旨按照情况有此必要,总统就会毫

不犹豫作出这种判定。在这方面,我们已经认识到确保和保护金门和马祖已经同

保卫台湾日益有关,实在说,中国共产党人也认识到这一点。美国已经作出军事

部署,以便一旦总统作出决定时持续采取及时又有效的行动。

  七、总统和我真诚地希望:中国共产党政权不会再像在朝鲜表明的那样蔑视

作为世界秩序所依靠的基本原则,即不应当用武装力量来实现领土野心。任何这

种赤裸裸地使用武力的行动将引起一个远远超过沿海岛屿、甚至远远超过台湾安

全的这些范围以外的问题。这将预示在远东广泛地使用武力,从而危及自由世界

的极为重要的阵地和美国的安全。默然接受这种情况,就会威胁一切地方的和平

。我们相信,文明世界大家庭决不会把公然的军事征服宽恕成为合法的政策工具

  八、但是,美国并没有放弃希望:北平不至于蔑视人类要求和平的意愿。这

并不要求它放弃它的要求,不管我们认为这些要求是多么缺乏根据。

  我回想到,在美国和中国共产党政权的代表在1955年到1958年之间在日内瓦

进行的持续很久的谈判中,美国做了持续不断的努力,希望能够特别在台湾地区

力争获得一项宣布除非在自卫的情况下共同和相互放弃使用武力的声明,但是,

这项声明并不会妨碍以和平方法来奉行政策。中国共产党人拒绝发表任何这样的

声明。但是,我们认为,这样一种行动方针是唯一文明和可以接受的程序。就美

国来说,它打算执行这项方针。除非和直到中国共产党人的行动使我们除了起来

保卫一切爱好和平政府所信奉的原则以外别无其他办法。

  军事评论家们常常把杜勒斯这篇声明当作他“战争边缘政策”的代表作。

  杜勒斯自己解释:“当然,我们过去曾被带到战争的边缘。到达这个边缘而

又不卷入战争的本领是一种必要的艺术。如果你不能掌握这种艺术,你就会不可

避免地卷入战争。如果你企图从那里跑开,如果你害怕走到边缘上,你就失败了

。”

  据说,杜勒斯制定这一政策时受到中国古代军事家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

思想的启发和影响,他拍打着《孙子兵法》的英译本兴奋地说:“勇敢地走向战

争才能切实地避开战争,这真是军事艺术的最高境界。达到这个境界要有远见和

智慧,但最重要的是实力。绝对优势的实力。”

  不必怀疑,1958,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的美国凭借绝对优势的实力已一步步

走向台湾海峡战争的边缘。

  必须认真对待杜勒斯的战争威胁。尽管美国介入台湾海峡战事的立论完全站

不住脚,指责中国大陆对金门采取军事行动为“侵略”,与指责美国南北战争中

北方军对南方军的胜利为“侵略”,其荒谬性是一样的。

  但,也要看到,此刻,走向战争边缘的杜勒斯心中想的仍然是如何表演“而

又不卷入战争的艺术”。

  中国也并不想于此时此地同美国开战。

  双方于是在追求“不战”的艺术境界方面寻觅到了一点共同点。这自然又为

杜勒斯和周恩来施展他们的外交才华开辟了一小块天地不大的空间。

  有人做过统计,在周恩来的旅程表上,他未曾涉足的中国省份只有西藏和台

湾。

  前者是他一直想去而未能挤出时间安排去的地方。后者则是他时刻关注而在

有生之年不可能前往的地方。

  一位外国记者写道:你唯一不能怀疑的就是周对于那个岛屿的感情。这是一

种像爱自己最亲近的人一般热烈真挚的感情。

  作为先是六亿五千万,后来是八亿、再后来是十亿人的总理,周恩来体现了

整整一代中国人的意志和情感。

  据说,周恩来在接见外宾时永远微笑,只有对方在直接或委婉地表达应承认

“一中一台”“两个中国”的现实时,他才会勃然动容,怒形于色。

  据说,人民大会堂落成,周恩来一个厅一个厅观看视察。他在台湾厅坐的时

间最长,要求按照台湾的风格风俗进行布置,“将来,台湾的代表在此议事,好

让他们感到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据说,每当召开人大或政协会议,周恩来必要亲自看望和接见的是台湾籍人

士或由他们组成的代表团。

  据说,七十年代的一日,当一位美国朋友希望周思来到纽约访问时来看他。

周恩来立即回答:“不会来,不会来。只要还有一个台湾‘大使’在华盛顿,你

就不会在美国看到我。”

  据说,弥留之际,周恩来吃力但紧紧地握住一位负责对台工作的领导干部的

手说:要抓住时机、抓紧时间。他指的是台湾和祖国统一问题。

  据说,他逝世之后,邓颖超曾把他的骨灰盒置放在台湾厅供人吊唁。同希望

把自己的骨灰撤向江河湖海一样,这也是他临终前的遗愿,一个意味深长的遗愿

  据说……据说……

  周恩来的外交才干是举世公认的,他是在充满机智和谦恭有礼之中,将原则

性和灵活性有机统一起来的典范。不过,就连他的对手们也注意到了,在台湾是

中国领土、中国最终将走向统一这个问题上,他的灵活性只是表现在可以不卑不

亢地伸出手来,同宿敌微笑着握手,但,这决不等于他会做出哪怕微小的让步。

他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代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是一个整体的信

念是不可摇撼的。

  9月6日,周恩来针对杜勒斯的声明发表声明,这同样是一份至今必须全文照

读才能了解其全部含义的历史性文件。

  周恩来的声明

  一九五八年九月四日,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在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授权之下

,发表声明,公然威胁要在台湾海峡地区扩大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侵略范围,进

行战争挑衅,从而加剧了美国在这个地区造成的紧张局势,使远东和世界的和平

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为此,我受权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发表声明如下:

  一、台湾和澎湖列岛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它们已

经由日本的一度侵占归还了中国。中国人民行使主权解放这些地区,完全是中国

的内政。这是中国人民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美国政府自己也曾经正式声明不

在台湾地区卷入中国的内争。如果不是因为美国政府后来背弃自己的声明进行了

武装干涉,台湾和澎湖列岛早已获得解放,早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管辖之

下。这是全世界一切公正舆论所一致承认、不可抹煞的事实。

  二、美国支持盘据在台湾和澎湖列岛的早已被全中国人民唾弃的蒋介石集团

,并且直接用武力侵占台湾和澎湖列岛,是干涉中国内政、侵犯中国领土完整和

主权的非法行为,是同联合国宪章和一切国际法准则直接冲突的。美国和蒋介石

集切签订的任何所谓条约和美国国会通过的任何有关决议,对于中国人民是完全

无效的,它们决不能使美国的侵略行为合法化,更不能成为美国在台湾海峡地区

的扩大侵略范围的借口。

  叁、蒋介石集团在美国的支持之下,长期以来就以逼近厦门的金门和福州的

马祖等大陆沿海岛屿为前哨据点,对中国大陆进行种种骚扰和破坏活动。最近,

在美国对于阿拉伯国家发动武装干涉以后,蒋介石集团对中国大陆的骚扰和破坏

也更为猖獗。中国政府完全有权对盘据在沿海岛屿的蒋介石部队给予坚决的打击

和采取必要的军事行动,任何外来的干涉,都是侵犯中国主权的罪恶行为。但是

,美国为了转移世界人民对于美国在中东继续侵略、拖延自黎巴嫩撤兵的注意,

竟企图利用这种情况,在台湾海峡地区大量集结武装力量,公开威胁要把它在台

湾海峡地区的侵略范围扩大到金门、马祖等沿海岛屿。这是对六万万中国人民严

重的战争挑衅,是对远东和世界和平的严重威胁。

  四、中国人民解放自己的领土台湾和澎湖列岛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中国人

民尤其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大陆内海中存在着像金门、马祖这些沿海岛屿的直接威

胁。美国的任何战争挑衅都绝对吓不倒中国人民,相反地,只会激起六万万人民

更大的愤怒和更坚强的同美国侵略者斗争到底的决心。

  美国在黎巴嫩的侵略军还没有撤走,马上就又在台湾海峡地区制造新的战争

危险,这就使全世界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民更加认清了美国侵略者蓄意破坏和平

的蛮横面目,更加认清了美国帝国主义是亚洲、非洲、拉丁美洲一切民族独立运

动和世界和平运动的最凶恶的敌人。

  五、中国政府根据自己的和平外交政策,一贯主张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按照

五项原则实行和平共处,并且用和平谈判的方法解决一切国际争端。

  尽管美国以武力侵占了中国的台湾和澎湖列岛,粗暴地破坏了国际关系中最

起码的准则,中国政府仍然倡议同美国政府坐下来谈判,谋求台湾地区紧张局势

的和缓和消除。在一九五五年八月开始的中美大使级会谈中,中国方面曾经多次

建议,双方在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和互不干涉内政的原则下发表声明,通过

和平谈判解决中美两国之间在台湾地区的争端而互不诉诸威胁或武力。但是,同

杜勒斯在九月四日的声明中所宣称的相反,恰恰是美国拒绝发表这样的声明,到

后来连会谈本身也被美国片面中断了。

  在今年七月中国政府要求限期恢复会谈以后,美国政府虽然没有及时答复,

但是终于指派了大使级代表。现在,美国政府又表示愿意通过和平谈判来解决中

美两国在中国台湾地区的争端。为了再一次进行维护和平的努力,中国政府准备

恢复两国大使级会谈。但是美国在中国台湾地区所造成的战争危险并未因此减轻

。鉴于美国政府往往行不顾言,并且往往用和平谈判的烟幕掩盖它不断扩大侵略

的实际行动,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决不能丝毫放松反对美国干涉

中国内政、威胁远东和世界和平的斗争。

  六、中国和美国在台湾海峡地区的国际争端和中国人民解放自己领土的内政

问题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美国一贯企图把这两件事混起来,以掩盖它对中

国的侵略和干涉。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中国人民完全有权采取一切适当的方法

,在适当的时候,解放自己的领土,不容许任何外国干涉。如果美国政府悍然不

顾中国人民的再叁警告和世界人民的和平愿望,继续对中国进行侵略和干涉,把

战争强加在中国人民的头上,美国政府必须承担由此而产生的一切严重后果。

  两篇声明,一个振振有词,一个有词振振,一个慷慨激昂,一个激昂慷慨,

可谓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今天读来,仍令我徒生怅惑:按照牛顿“同一命题只

能有一个正确答案”的逻辑推理,两篇涉及“同一命题”的声明只能有一个是真

理是正理,而另一个必然是假理是歪理。假理歪理居然能同真理正理一道堂皇不

惭地登台亮相,这个世界真是悲哀,公道何在!

  关键是:有公正的评判么,谁来裁决?

  公正的评判和裁决唯有历史。

  1972年2月17日,尼克松总统在北京冬季的寒风凛凛中步出他的专机。周恩来

站在舷梯脚边等候,他没有戴帽子,腰略向前倾,双肩靠后,头和脖颈坚毅笔直

,整个姿势给人一种潇洒自如的感觉,一种“哟,是你呀!”的态度,同尼克松

急切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尼克松快步下阶伸出手来,他后来写道:“当我

们的手相握时,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

  我注意到了,两位政治家对不愉快的过去并未互致歉意,但当他们提笔在联

合声明签下自己的大名时,周恩来没有从他1958年声明的立场后退半步,尼克松

却已对1958年杜勒斯声明的立论作了虽称不上彻底但已是绝大的修正。

  一位西方记者感叹万千:“如果杜勒斯的幽灵在场,他恐怕会感到愤怒。”

  我认为不一定。任何一位美国政治家都得按“美国利益即真理即正理”的逻

辑办事。杜勒斯假使还活着,没准第一个向周恩来伸出手的美国人就是他。

  不管怎么说,1958年杜勒斯和周恩来打出的牌,22年之后孰是孰非孰对孰错

算是有了一个不言自明的说法。

                        5

  9月7日,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先生加入“牌戏”。他就台湾海峡局势

给艾森豪威尔写了一封亲笔信函并予以公开发‘表。数日后,言犹末尽的他再次

致函艾氏,对若干重点加以强调。

  现在来读赫氏的信,着实让人忍俊不禁。文如其人,那个全世界包括苏联最

后都讨嫌的“哥萨克人”跃然纸上。但我想当时东方与西方世界的人们没有一个

会笑,因为,赫氏在信中给了艾氏十分严重的警告,或不折不扣的“核讹诈”。

  赫鲁晓夫使用了一个漂亮的类比逻辑推理来说明美国介入中国内部事务的荒

谬性:

  您硬说美国军队在台湾海峡地区的行动是为了履行美国对以蒋介石为首的一

小撮中国人民的叛徒的条约义务,这种借口是站不住脚的。因为,这一小撮人除

了他们自己以外,早就不代表任何人了。蒋介石现在能作为中国的代表,并不比

克伦斯基当年作为苏联人民的代表更有理由。如果按照您的逻辑,那么,要是克

伦斯基还活着的话,还被豢养在美国什么地方的话,您也可以把他当作俄国曾经

存在的临时政府的首脑而同他签订条约,然后美国就可以根据这个条约,像现在

根据同蒋介石的条约一样,来对苏联发动战争了。这个例子难道不正表明,以美

国对蒋介石承担的那种条约义务作为借口是多么荒唐吗。想出和编造出这样的条

约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侵略目的罢了。

  炮筒子脾气的赫鲁晓夫不想和艾森豪威尔绕太大的圈子:

  如果在美国有人得出结论,认为还可以像过去某些列强那样来对付中国的话

,那就大大失算了。这种失算可能给世界和平事业带来严重的后果。 所以还是

让我们把问题完全说清楚,因为对这样的事情含含糊糊和发生误解,是最危险不

过的。

  赫鲁晓夫勇敢得像一位端着刺刀冲在最前边的士兵,他一点也不隐讳,“这

样的事情”是指世人谈之色变的核大战。

  某位美国军界人物甚至企图用原子武器来威胁中国。据报纸报道说,美国正

在向台湾派遣配备有核武器的空军部队,运送各种火箭和导弹,建造火箭和导弹

发射场等等。美国政府的这些行动使台湾地区局势尖锐化,加剧了爆发一场使用

毁灭性最大的现代武器的战争危险。

  令我最感惊讶的是他丝毫不想掩饰的对美国总统的讥讽。

  您不觉得把军舰调来调去,在很大程度上至少是对于拥有现代武器的国家现

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么?水上舰队全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时代已经一去

不复返了。在威力空前强大、作用空前迅速的核武器和火箭武器的时代,这些过

去曾经是可怕的海军军舰实际上只能用作礼节上的访问和鸣鸣礼炮而已,它们还

可以作为适当类型的火箭的打靶目标。

  因此:对中国的原子讹诈既吓不倒苏联也吓不倒中国。那些策划对中国进行

原子进攻计划的人不应当忘记,并不只是美国,而且另一方也拥有原子武器和氢

武器以及相应的发射这些武器的工具。如果美国竟然对中国发动这种进攻,那么

,它就将立即遭到应得的同类武器的反击。   所以:如果企图把我给您的这

封信看作是有意过分渲染,甚至某种威胁的话,那就离实际情况太远了。我们只

不过想提醒您注意:假如在远东燃起战火,你们和我们都逃脱不了那种局面。我

们希望能同你们找到共同的语言,以便制止目前这种急转直下的局势。

  所以:远东是否能保持和平,还是继续成为危险的战争策源地,这将完全取

决于美国今后的行动。

  赫鲁晓夫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争议的不光是他的历史功过。还有他那不

拘小节、十分独特古怪的个性。

  普遍认为,来自加里诺夫卡,当过农民和矿工的赫鲁晓夫,是一个粗鲁、自

负、跋扈、暴戾、性急、好激动、好报复、仓促行事、有火爆脾气、情绪不好难

以自制的人。这个矮胖墩实的老头子讲话常常颠叁倒四离题太远唠唠叨叨信口开

河,并且,不断蹦出惊世骇俗的粗话。当他在国外旅行发表讲话时,有时译员不

得不故意降低他的调子,甚至完全不译出来。他在国内的即席发言,发表之前必

须加以整理,将其中粗俗下流和自相矛盾的话删去。他最着名的动作是脱下靴子

猛敲联合国大厅里的桌子,以表示对审议匈牙利问题的抗议和愤怒,当许多国家

的代表们捧腹大笑时,他便更加猛烈地敲击,试图制止这经久不息的无礼的笑声

  西方有一句古话:人的命运就是他的性格。1964年,赫鲁晓夫成了自己性格

的牺牲品,而不仅仅是环境的牺牲品。把他拉下马的那班人说:无论如何,他不

是块当政治家、特别是苏联这样伟大国家首脑的料。

  也有人认为,赫鲁晓夫的可爱就在于他的坦白和直率。他从不掩饰他对于美

国这个万恶之源国度的厌恶和愤慨。世界上骂美国的人多的是,但敢在外交场合

,当面骂的人并不多,赫鲁晓夫是一个。只有他能够当着一大群外国记者的面,

怒气冲冲同美国副总统尼克松大声争论究竟是苏联的制度优越,还是美国的制度

好,并针对美国的“被奴役国家决议”对尼克松说:“这个决议臭极了,臭得像

刚拉下来的马粪,没有比马粪更臭的东西了。”

  有一位记者如此描绘:赫鲁晓夫绝对是一个怪物,他的心眼多得像马蜂窝,

他的肠子却直得像飞机跑道。

  我深信,他给艾森豪威尔的信先由一帮俄国秀才们起草,而有分量的让世界

震惊的关键的话一定是他自己“润色”上去的,因为,只有他才会如此典型地舍

去外交辞令,赤裸裸地表达自己。

  关于核战争,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很少讲得太露骨太明确,他们更多的是躲

进白宫,认真严肃地探讨核大战的可能性及前途。

  赫鲁晓夫不同,他总是愿意不分场合地点地公开谈论核战争,炫耀苏联的核

炸弹威力无比和运载火箭的先进性。

  他炫耀的方式也是很有趣的,例如,他可以指着尼克松的鼻子厉声说道:你

们那些将军说,你们的核武器厉害得能毁灭我们两次。我们也要给你们一些颜色

看看,让你们知道俄国人的精神。我们是强大的,我们能打败你们!几天之后,

他又会用一种看似漫不经心随便轻松的口吻对尼克松说道:不久前,苏联有一枚

洲际导弹机件失灵,多射了一千二百五十英里,他起先真担心它落到美国的阿拉

斯加,幸好只落在了海洋上。正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时,他安慰尼克松说:

我们差不多已停止生产轰炸机了,因为导弹的命中率更高。飞行员常常因为感情

的突然变化而不能把炸弹准确地投向预定目标,您可千万不必担心我们的导弹会

有这类问题。

  有人形容就像两个人打架,常常是较弱的一方说:来呀,来呀,看我把你打

扁了!

  1958年,美国有核武器两万件,苏联一万件。虽然苏联在爆炸威力和运载工

具方面确实走在了前面,苏联仍然是弱的一方。

  争强好胜的赫鲁晓夫宁愿在钢、煤炭、石油以及居民餐桌上的面包、黄油方

面输给美国,但核武器决不能输!他执政期间,持之以恒毫不松懈地抓一件事:

在美国工厂装配完两个核装置时,在苏联要有叁个核装置运出工厂。

  1962年,自认为可以同美国并驾齐驱了,他冒冒失失地把核导弹运进了古巴

  数天之后,在肯尼迪总统不惜真打核战争的威胁之下,他又从加勒比海撤出

了这些导弹。这件事令他在全世界面前丢脸,并与两年后的黯然下台不无关系。

  有评论说:赫鲁晓夫充其量是想显示你美国有能力在欧洲部署导弹,我也有

能力在美洲你的家门口部署导弹。然而,他从来就没有打核战争的心理和实际准

备。

  1958年夏,美国如果真的向中国丢下核弹,赫鲁晓夫的心理和实际准备究竟

如何?

  这个问题恐怕永远都是国际政治史上的“X”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赫氏也

并不想仅仅因为中国沿海几个小岛,就同美国打毁灭地球的核战。

  9月6日上午,苏联外长葛罗米柯的专机在北京西郊机场徐徐降落。一辆黑色

“吉斯”轿车,迳直开到舷梯旁边迎接他。他的公文包中,装着赫鲁晓夫致艾森

豪威尔的信的副本。

  葛罗米柯此时此刻受命秘密访华,反映了赫鲁晓夫一种微妙和复杂的心态。

  作为国际共运的当然“领袖”,他对毛泽东在炮击之前仅向苏联驻华军事顾

问团通报而未直接向他本人通报协商仍耿耿于怀。

  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盟主”,他又不能在“腐朽没落”的美国面前退让示

弱。

  作为中国的盟邦,他理应站出来公开支持中国。

  作为苏联的最高当权派,他又必须权衡利弊。在远离苏联本土的地方,被动

地、仓促地同美国直接对抗,从而引发第叁次世界大战,这未必符合苏联的国家

利益。

  粗人也有心细处。发信之前,还应该再深入了解一下,中国同志的真实意图

  否则,豪言壮语说出了便收不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呀。

  下午2时,周恩来同葛罗米柯握手、拥抱、贴颊、抚背。

  周恩来善解客意,详尽说明中国炮击两个岛屿并不是就要用武力解放台湾,

只是要惩罚蒋介石,阻止美国搞“两个中国”。特别说明,如果打出乱子,中国

自己承担后果,不拖苏联下水。

  葛罗米柯微微点头,露出微笑。

  傍晚6时30分,毛泽东与葛罗米柯的会见便显得轻松愉快。葛罗米柯双手举过

头顶,做出一个扣盆子的动作:“我认为,赫鲁晓夫同志的信对美国会起清醒剂

的作用,像洗一盆冷水澡那样。”毛泽东摇着扇子说:“美国早该洗澡了,天气

太热了。”

  翌日,莫斯科。苏联外交部副部长库兹涅佐夫将信交给了美国驻苏临时代办

戴维斯。

  社会主义阵营的报刊一般都选用赫鲁晓夫的一句话作通栏标题:

  对我国伟大的朋友、盟邦和邻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侵犯也就是对苏联的侵犯

  美国和西方世界的标题一般是:

  赫鲁晓夫说,如果中国遭受核攻击,苏联将进行核报复赫氏这是从杜勒斯那

里学来的一着:不怕走向核战争才能最终避免核战争。

  1945年8月6日,美军在日本广岛投下一枚代号“小男孩”的2万吨级原子弹。

3天后,另一枚相同当量的炸弹落在长崎。叁十万生灵和两座美丽的城市在一瞬间

烟消云散。全世界战胜国的老百姓的欢乐也仅是一瞬间,人们紧接着便忧郁地意

识到,从此,全人类都将生活在那个可怕魔鬼的阴影之下了。这是一个被人类从

魔瓶中释放出来的能将人类毁灭的魔鬼。

  1949年8月29日,苏联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

  1952年10月3日,英国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

  1960年2月13日,法国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

  几年后,四大国又相继爆炸威力更为巨大的热核装置。

  勿庸置疑,如果爆发第叁次世界大战,战争的方式和进程恐将发生巨大的变

化。

  在几小时甚至几分钟内决出结果的可能性,就像一朵又一朵美丽升起的蘑菇

云一样真实存在着。

  战争的性质也因此而发生变化吗?

  这是长久以来毛泽东同赫鲁晓夫争执不休的焦点之一。

  毛泽东认为:原子弹同帝国主义一样,也是纸老虎。原子弹充其量只是一种

威力很大的炸弹,它并不能改变战争的性质和历史发展的进程。帝国主义胆敢甩

原子弹,便是世界人民起来造他们的反,推翻他们反动统治的开始。

  赫鲁晓夫认为一颗叁百万吨级的炸弹是什么概念?换算成梯恩梯炸药,用六

十吨的车皮装载需要五万节。这么多车皮可以把莫斯科、巴黎、华盛顿、伦敦、

东京或北京这样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塞得满满的,然后,用一根雷管引爆……当这

个星球上最后又只剩下一个亚当和一个夏娃的时候,去讨论什么世界革命、战争

性质或主义、理想是没有实际意义的。

  因此,赫鲁晓夫骂毛泽东:好战分子,战争狂人。而毛泽东骂赫鲁晓夫:丧

失了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的懦夫、胆小鬼。

  历史的偏见往往像一面哈哈镜,用并不真实的影像来反映真实。

  1958年夏天,我们看到了与他们各自的“骂名”完全对不上号的毛泽东和赫

鲁晓夫。

  ──当白宫主人秘密讨论是否应该对中国大陆实施原子袭击时,手中没有原

子弹的毛泽东头脑非常清楚地驾驭着局势,他的作战意图是极有限度的,他一直

在思考着,怎样才能既达目的,又不致使炮战失控,发展成一场超出中国国力的

大战、原子战。

  ──赫鲁晓夫在美国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软蛋”,表现得就像好莱坞西部

片中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男子汉,用今天读来仍感辛辣、强硬、极富挑战性、刺

激性的语言向艾森豪威尔发出警告。

  诚然,毛泽东的战争观更加注重民心士气、精神力量。赫鲁晓夫的战争观比

较看重武器的因素、物质的力量。但并不等于毛泽东就不懂得武器和物质的重要

,或赫鲁晓夫就不知道应在精神上压住敌人。  不管他们后来怎样吵,1958年

夏天,他们两人曾像一架飞机的正副驾驶,配合得相当默契。

  这,便是历史的真实。

  赫鲁晓夫在中国,五十年代是香饽饽,六十年代是臭狗屎,以至于中国的国

家主席在一夜之间变为阶下囚时,还要被戴上一顶“中国的赫鲁晓夫”的帽子,

才能显示其大逆不道坏透坏透。

  迷信核武器的赫鲁晓夫是在不迷信核武器的毛泽东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时下

的台,并在毛泽东同他的宿敌尼克松紧紧握手时凄凄凉凉地撒手人寰。历史就是

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的万花筒。

  今天,昔日那个统一、强大的帝国──苏联,已不复存在,无人再想去咀嚼

当年毛泽东同赫鲁晓夫极其严肃认真的争执。人们宁愿去回忆一些美好的事情:

世界上版图最大的和人口最多的国家睦邻友好,为了共同的理想相互扶持,“东

风压倒西风”,那是一个曾让多少人兴奋、陶醉的时代……

  赫鲁晓夫千错万错,1958年为中国表了那样一个态绝对没错,是做了一件好

事。

  我今天仍然要为他伸大拇指,说一声“好样的”。

  这是他同毛泽东最后一次真诚合作,对中国来讲相当重要的合作。

  没有这种合作,天晓得9月8日那天第七舰队会如何表态。

                        6

  9月5日11时10分,从美国航空母舰上起飞的P-5M型飞机一架,侵入福建沿海

12海里以内海域上空。此举非比寻常,它表明美国不承认中国刚刚宣布的12海里

领海权,亦表明第七舰队将积极呼应杜勒斯声明,以挑战者姿态介入纯属中国内

政的台海危机。

  叶飞对部下说:你们要注意,“狼”真的来了:

  自确定炮击始,沿海各军事情报机构便加强了对第七舰队的追寻侦察,该舰

队主力舰只的一举一动每天均记录在案,任何一点超常的异动都会引起高度警觉

。有人形容,第七舰队两条航空母舰加一艘重巡洋舰的火力便等于台湾全部海空

力量的总和。对待这样一支其真实意图始终深藏不露的强悍武备,你在采取任何

军事行动之前,都必须把台湾的力量放大几倍来加以考虑。

  情报显示:

  “八•二叁”之后,美国即向台湾海峡大量调集海空兵力。原驻本土得

克萨斯州第12航空队组成了“混合空军攻击部队”,共辖7个中队各型飞机97架增

援远东。

  其它驻冲绳地区之第16战斗机截击中队、驻日本地区的陆战队空军第11大队

及驻本土加利福尼亚州的第83战斗截击机中队亦陆续进驻台湾。美海军则从地中

海调遣了攻击航空母舰“艾塞克斯”号,从本土调遣了攻击航空母舰“中途岛”

号、重巡洋舰“洛杉矶”号前来增援远东。陆军驻冲绳之第叁师叁团二营并一个

奈基导弹营以演习名义进驻台湾。空军一个斗牛士战术导弹中队亦运抵台湾。至

9月,台湾俨然已是一座有美军4500士兵,540架战机,70余艘战舰数十枚地对地

战术导弹的大兵营。

  9月6日5时至18时,美国“汉科克”号、“中途岛”号、“普林斯登”号、“

列克星吞”号四艘航母云集基隆以东海面,从这些排水量4万至6万吨、体长272至

298米、体宽30米的“海上霸王”甲板上,美机共起飞141架次。第七舰队在提醒

中国:切莫忽视了它在台湾海峡的存在。

  参战老人们回忆:那时候其实并不太在乎他美国的航母,不就是个能在海上

漂来移去的飞机场么,没啥!但对他的“导弹”,心里确有点打怵。“捣蛋”是

个啥玩艺?听说想往哪“捣”就往哪“捣”,指哪捣哪,没处躲没处藏的,邪神

哩……

  台湾的“斗牛士”,遂成为大陆情报部门聚焦攻关的重点课题。

  多部专用雷达日夜监候,终于将美868导弹中队两次发射演习的信号捕捉。

  第一次,由台南基地发射。先以270°航向飞行,至澎湖马公后改向正南,约

飞行100公里后开始返航,向正北飞,至马公后再改航130°,返回台南消失。历

经66分钟,全程800公里。

  第二次,仍于台南发射。整个航线呈“8”字形,航程约600多公里,45分钟

后击中预定目标,估计落在马公西南40公里的石礁靶场。

  根据所得数据分析大致推断“斗牛士”:

  弹长:12米左右。

  翼展:7.8米。

  直径:约1.4米。

  全重:约5200公斤。

  最大射程:约1000公里。

  最大高度:约14000米。

  平均时速:900公里/小时。

  平均爬高率:444米/分钟。

  制导方式:雷达。

  装药:约990公斤梯恩梯炸药,仅相当2000磅的重磅炸弹。

  优点:发射不受气候影响。

  缺点:有效导向距离仅400公里,之后只能靠惯性自由飞行,准确性很差;发

射时烟尘很大,易暴露阵地;速度不快,高度不大,机动性亦不高,其战斗灵活

性还比不上我米格战斗机。

  对“猎物”的基本概况和活动规律有了数,歼击机拦截、歼击机追踪连续攻

击、中口径以上高炮群集火射、电子干扰、打击其发射阵地和制导系统等狩猎方

案便一一拟定出来。

  老人们说:上边一介绍,也就不把“斗牛士”太当一回事了。其实,就凭咱

那飞机要想把人家揍下来谈何容易,只要第一,它飞行准头不大,第二,它装药

威力不大,就没啥可怕了。咱这边,遍地都是大炮都是“牛”,他过来一两个“

斗牛士”,斗得过来吗?

  对导弹的恐惧心理基本消除。

  9月4日──6日,叁天内厦门前线炮兵部队恪守停射禁令,未放一炮。金厦海

峡大陆一侧静得出奇,静得让人纳闷难解。

  台湾满腹狐疑,未敢抓紧时间补给金门,叁天共计发炮9次134发,显然是在

投石问路,以激将法探测大陆方面的反应。其中20余发打到厦门江头镇第3中学,

造成学生、工人、农民亡

11,重伤8,轻伤16。

  厦门炮群依然沉默不语。

  这种反常的奇诡的静寂,让人联想起两场强台风之间的“风眼”,那片刻的

安宁预示第二遭更为猛烈的暴风雨就要来临。

  6日夜23时,求战若渴的厦门前指终于收到北京电示:

福州军区并厦门前指:

  我炮击停止后,敌人连续向我炮击,你们应选择有利时机给敌人地面目标和

海上运输船只以有力还击。还击最好在八日,如八日无显着有利目标时,推迟一

两天还击也可。

  中央军委补充电示接踵而至,停射顺延一天,7日仍不发炮。

  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刚刚说话:“美国从来不承认12海里领海的任何要求,我

们历来对领海态度一直是3海里的范围。”美国队部军事发言人也宣称:“美国海

军第七舰队也不承认(中国)关于领海宽度的决定。”

  毛泽东仍想静静地观察一下,第七舰队究竟将如何动作。

  9月7日,晨。东海前指的搜索雷达荧光屏上,突然跃现出让人颇感惊异的显

影,一支由13艘舰船组成的联合舰队,正浩荡行驶在台湾至金门的航路上。经辨

别,其中有2艘美国的重巡洋舰和5艘驱逐舰,另有国民党海军驱逐舰“信阳”号

、“维源”号,“江字”号炮舰3艘和“美乐”、“美珍”号中型登陆舰。美国军

舰配置在海上编队的左、右两侧,把蒋舰夹在中间,美舰和蒋舰相距仅两海里。

  力量强大的美国海军正式为台湾对金门的运补行动提供护航,事态严重,前

线海陆空叁军立即进入“一等战备”。

  9时许,美国重巡洋舰“海伦娜”号(旗舰)那颀长硕大的身影便一点一点从

海平线上显露出来。

  此日天气晴朗,从云顶岩上便可望见料罗湾海面星星点点□集进发的美台联

合舰队。

  自然,看得最为真切的观察点是围头。“海伦娜”行进至围头角以南4海里便

不再靠近,这艘体长218米,排水量2万吨的“海上堡垒”很是威武地矗立在海面

上,所有的炮口均朝向大陆,威力强大的9门203毫米叁联装主炮和12门127毫米双

联装副炮、24门76毫米高炮、60门20毫米双联装高炮使它远远望去更像一只浑身

插满了炮管的大刺□。它放心无忌地步入大陆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内,却悬挂招展

着一面比通常的旗子要大出一轮的美国星条旗,似乎又在迫不及待地表示:千万

千万别误会,俺是美国兵舰。

  上世纪末,与日本海军在大东沟海域撕啃大清帝国北洋水师同期,美国海军

正式成军。它以其飞速长成的钢牙,将游弋在菲律宾和古巴的西班牙舰队一口口

吞食。

  饱餐昔日的“海上霸主”是一种能够刺激更大食欲的享受,那个“雄心和胃

口俱佳”的美国人马汉首倡:传统的海岸防御和保护商运的方针太陈旧了,美国

只有建设大海军在海外建立基地,才能开创真正的美国世纪。

  “美国海军之父”老罗斯福于1901年宣誓就任美国第26届总统后,一条接一

条万吨级战列舰便在美国墨西哥湾沿岸和大湖内河造船工业区域下水。老罗斯福

欣慰地将自己的生日──10月27日──正式定为美国海军节,世界则惊悸地等待

着“美国世纪”的来临。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海军以拥有33艘战列舰而屈居老二,他用“等着

瞧吧”的眼光照着老大英国的王座。

  第二次大战结束,美国海军已是拥有70579艘各型舰船,总吨位1382.8万吨的

庞然巨兽。麦克阿瑟曾说:美国海军变成了一座再无人可以攀越的高峰。

  “高峰”仍在增高。陆军出身的艾森豪威尔甫入主白宫,前任杜鲁门的“叁

军均衡发展计划”便被丢进字纸篓,陆军经费被大大压缩,海军和空军成为优先

发展的重点。

  也许,当今世界只有赫鲁晓夫先生敢于夸张地讥讽,美国海军“只能用作礼

节上的访问和鸣鸣礼炮而已”。其他人谁敢小视这支唯一能够同时派出庞大舰队

在五大洋游弋,相当于全世界各国海军实力总和的常规战力。

  能够得到世界上最强大海军的护航,所获得的首先不是安全感,而是虚荣心

  “信阳”舰上,台湾海军副总司令黎玉玺中将与部属谈笑风生,这是开战以

来,他最不感到担心的一次航行。当他看到自己的旗舰居中,两旁有美国最具威

力的战舰环侍而行时,不由发出感慨:“能指挥这般舰队,海军司令才算没有白

当哩。”

  他十分理解大陆方面此时此刻进退维谷的处境、那种开炮不是不开炮亦不是

的棘手滋味。他之所以不担心,并非有绝对把握大陆方面肯定不敢开炮,而是你

若开炮便正中了吾“领袖”之下怀,国共炮战就此演变为一场中美大战,那是最

好不过的了。

  11时25分,黎玉玺下令,两艘“美字号”登陆舰从容出列,靠岸卸载。

  大陆方面仍然万籁俱寂,不见动静。十几天来,台湾海军第一次在没有袭扰

的情况下顺顺当当把数百吨作战物资卸在海滩上,车拉肩扛地运走。

  金门大喜。

  台湾大喜。

  一台湾战地记者火速给大本营传稿:非亲眼所见几难相信,第七舰队的威慑

竟如此神力,“海伦娜”等海上巨无霸们登台亮亮相,数日来猖狂至极的匪炮便

乌龟缩头不敢吭气……

  18时02分,黎玉玺“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一如来时的布阵:“美乐”、“美珍”走在前,两“江”、“信阳”跟在后

,美舰环护保左右。悠哉乐哉,威风浩荡,鸣笛凯旋。

  残阳将一束炫目的光环投向“海伦娜”,热情欢快多才多艺的美国小伙子们

在甲板上跳起了摇摆舞,并时而向海中抛掷啤酒瓶子。

  云顶岩足足生了一天闷气。

  刚刚从北戴河返回的叶飞本想亲自坐镇打几个漂亮仗,没想到一上山就碰到

了“烫手山芋”。

  第七舰队公然介入,欺人太甚!

  默认敌人随意运补,岂有此理!

  若不打,忍无可忍!

  若打,后果难测!

  复杂微妙的局面着实难坏了身经百战的将军。

  将敌情一日数报,北京的指示都是“按兵不动”。

  总不能永远按兵不动,明天敌人肯定还会来,难道继续任由他们“扭秧歌”

,我们继续临高“看大戏”?

  研究来研究去,只有硬着头皮──打!战端既开,就不怕与他第七舰队硬碰

硬。

  人家逼上了山门,哪里还有高挂“免战牌”的道理!

  将军们群情激愤,云顶岩上一片喊“打”声。

  夜半,北京电示:

福州军区,前指并告空司、海司:

  蒋军炮兵四、五、六、七,四天均向我猛烈炮击。今日(七)蒋军舰艇在美

国军舰的掩护下,继续增援金门;美国军舰已侵入我领海线内,这是美蒋在我国

宣布关于领海声明后的非法行动。为了惩罚蒋军的暴行和打击美帝凶焰,按照有

理、有利、有节的原则和中央指示现决定:

  一、我厦门前线炮兵,应于明日(八)对金门蒋军重要的军事目标进行一次

惩罚性的炮击,要打得准,打得狠,炮击规模应较八月二十叁日为大,预定打叁

万发左右。

  二、对美国军舰掩护蒋舰艇侵入我国领海的行动,我外交部发言人已对美国

提出警告。若美国军舰再来,我将再次警告。经过两次警告之后,如美舰再侵入

我领海掩护蒋军舰艇行动,我即集中炮兵和海军的力量,对停泊料罗湾的蒋军舰

艇进行轰击;但仍不打美国军舰。

  以上的两项决定,请你们即作切实准备。你们准备工作完成后,应立即报告

军委,以便请示中央作出最后决定。

                           中央军委

                       一九五八年九月七日二十四

  打是要打的,但必须把握好打之火候,打之分寸。

  叶飞与将军们细细品味,都说还是毛主席的点子好,明天可以一试。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九)

7

  叶飞老人对我说:

  回想起来,指挥9月8日那天炮击的紧张程度并不亚于打孟良崮。大凡作战,

对胜负只要有个六四开或五五开的把握,就豁出命把部队拉上去干了,生死存亡

就那么一榔头。9月8日炮击,事前却很难想象会打出一个什么结局来。

  那不是一个一般性的“胜”、“负”问题,而是很复杂的政治斗争、外交斗

争。你想想,四十二个野战炮兵营,六个海岸炮兵连,四百八十几门大炮,两叁

万发炮弹,随便哪一门大炮走了眼,或有一发炮弹偏了向,都可能给毛主席的部

署捅大漏子,都可能突然出现另外一种结局来,说严重点,爆发中美战争的可能

性也不是没有的呀……

  贯彻军委电示的高级军事会议一直开到8日凌晨2时许。会议集中研究了“只

打蒋舰,不打美舰”的战术操作问题,结论:只要情况如昨,美蒋舰各成队形,

保持一定距离,美舰停泊在他们所承认的3海里之外,我们就可以做到“挑柿子专

拣软的捏”。

  叶飞最后强调:各级均要很好理解主席、军委的意图。不打美舰绝不是怕美

国,双方在朝鲜较量了叁年,是怎么回事都清楚嘛。目前,我们同蒋介石集团主

要是军事斗争,同美国主要是外交斗争,这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两个问题。对

美国,我们退避叁舍也好,先礼后兵也好,总之,必须有理、有利、有节,讲究

斗争策略。

  因此,“只打蒋舰不打美舰”是一个死命令,万万不可违背,在座各位都要

向我立军令状,我向军委立军令状!

  散会,决定就在指挥所支个行军床眯一觉。吩咐作战参谋:有情况立即叫我

  叶飞忙中偷闲,睡了一个囫囵觉,晨6时许,他被叫醒。镇海角海军雷达站发

现60海里之外美国海军第72特混编队,仍以重巡洋舰“海伦娜”号为首,6艘驱逐

舰相伴相随。

  9时,又于东碇岛以东海域20海里处,发现台湾海军编队,也是7艘,“维源

”已不在其列,而增加了“太”字号、“永”字号各1艘。

  北京要求,每一小时向总参报告一次美蒋联合舰队的位置、编队情况。

  10时,敌编队驶进料罗湾。仍是昨天的布局,蒋舰居前,美舰环卫侧后,那

阵势,很自然地让人想起“狐假虎威”的成语。

  叶飞直接与北京总参作战部部长王尚荣通话。

  叶:今天到底打不打?

  王:坚决打。

  叶:只打蒋舰不打美舰,方针没有改变吧?

  王:不变。敌不到料罗湾不打。到达料罗湾,要等北京的命令才能开火。

  叶:有个重要问题还要请示,我们不打美舰,但如果美舰向我开火,我们是

否还击?

  王:没有命令不准还击。

  叶飞极为吃惊,深恐电话传达有误,铸成大错,又问:请再说一遍,是不是

如美舰向我开火,我也不予还击?

  王:对,这是主席的指示!

  叶:明白了,我严格执行。

  放下电话,低头思考,在屋内缓缓地距了几个来回,开始口授作战命令。作

战处长飞快地做着记录。说到中途,戛然而止,一把又抓起电话机,为了准确无

误,万无一失,他决定亲自给各炮群指挥员直接下达命令。

  ──没有命令,不准擅自开炮!

  ──只打蒋舰,不打美舰!

  ──美舰开火,也不还击!

  叶飞非常了解部属们的“大炮脾气”,作为军人,要让他们在战场做到“打

不还手”,那真是难为他们了。因此关于第叁条,他反复强调了多次。下面纷纷

追问:对美国佬如此客气,什么道理?没有什么道理,这是命令,是纪律。总之

,今天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许轰击美舰,违犯者,军法从事!然后,将敌舰

队队形、美蒋舰各自位置、相互距离、航速、预计卸载时间,一一详细通报。

  待一切就绪,如释重负般吁出一口长气。通信员递过一条凉毛巾:首长,您

擦擦汗。才发现,额头、两鬓,细密的汗珠已连成了片。不挪窝,就那么挺直了

腰杆在作战室端坐着。面前两部电话机,一部通北京,一部通各炮群。他觉得今

天自己必须亲自来当这个大传令兵才放心才保险,待一会儿,毛泽东在千里之外

的命令,将通过自己的耳朵和嘴,传达到前线每门火炮。

  今天的美台联合舰队与昨天唯一不同的是,它没有表现出一点谨小慎微和犹

疑彷徨。昨天闯关平安无事,今天自然驾轻就熟,各舰规范展开、占位。排水量

1095吨的“美乐”、“美珍”从容出列,分别在双打街、沙头附近岸滩卸载,像

两只在牛群呵护下放心到岸边饮水的小牛犊,保镖在后,何惧之有?

  中国人的特性是,一家人关起门吵,还有个重修旧好和睦安宁的盼头,硬要

扯进来一个帮腔助阵的,这个家便从此鸡犬不宁了。很遗憾,蒋老先生忽略了这

一点,他满以为找几个壮汉撑腰,这个家便无人再敢作对吭声,平静便是永久的

了。

  作战,最怕就是所获取的信息是虚假和不确实的。

  12时43分,毛泽东在北京说:开火!

  同一时刻,叶飞在厦门说:开火!

  最先开火的是位于莲河方向的海岸炮第149连。4门130毫米海岸炮进行齐射,

把一发发33.6公斤的弹丸抛向1.9──2.2万米外的料罗湾。

  按照炮兵术语,射击距离已达105至116加贝(一加贝185.3米)。炮弹在这样

的距离上若想命中一条军舰,与一名神枪手希望击中500米外的一只麻雀难度相等

。149连打了7分钟,弹着点非远即近,不理想。

  叶飞在云顶岩上叫“暂停”,改由位于围头方向的海岸炮第150连开练。

  150小火慢功,边打边修正,射击精度从1加贝缩小至1/2加贝、1/4加贝,

10分钟后,首发命中,接着命中第二发、第叁发,直至第八发。

  满载汽油弹药的“美乐”终于起火,它拖着长长的美丽的黑红相间的尾巴夺

路而走。刚刚离岸,几声震撼整个海湾的巨响,“美乐”被弹药自爆的火球所吞

噬,舰体被炸成两截,舰尾沉入海中,舰首翘出水面,九十一名水兵的魂灵随着

烈火浓烟飞向天外。

  金门被打疼了。位于大金门旧城古坑、鹊山、115高地左侧的榴炮对大陆岸炮

进行压制射,4500颗炮弹尖鸣呼啸,越海而来,从云顶岩上望过去,围头、莲河

方向我方阵地上,爆光闪烁,硝烟滚滚。几乎同时,大陆近400门火炮开始反压制

射,21700发炮弹从不同方位跳跃升空,前仆后继,相聚金门岛。料罗湾,以那条

狭长的海岸线为界,滩头,一片金灿灿的黄沙被炮弹翻犁了一遍;湾内,万顷碧

蓝蓝的大海被爆炸洒在了半空。

  消沉多日的金厦海峡,再度高奏“血火交响曲”。

  “美珍”号亦中弹负伤,它以一种不规则的歪斜动作,迅速撤至外海。

  很难理解,在“信阳”舰上如坐针毡的黎玉玺,为何叫骂着逼迫已经驶出大

陆火炮射程的“美珍”重返岸滩作卸载尝试。

  14时53分,“美珍”不顾死活又转向驶进料罗湾。大陆数十门火炮忽喇振作

,立即瞪起黑洞洞的眼睛盯住遥远海面那一叶孤舟,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美珍”又一次中弹。它不再理睬黎玉玺“活见鬼”的命令,做出好汉不吃

眼前亏的决断,拔腿开溜,冲出弹雨。这一回,它说啥也不肯靠近“信阳”了,

而是一头扎进“海伦娜”那安全可靠的臂膀。

  征询一台湾友人看法,他认为:黎玉玺当年不单单是想表现台湾海军的英勇

无畏忠诚赤胆,而是考虑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铁了心肠把“美珍”往火坑里

推,看你美国佬救也不救?

  炮声一响,叶飞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作为战役指挥员,此刻,别的都顾不

上想了,最担心还是“海伦娜”上那9门203毫米重炮会作何反应。那些玩艺可是

真家伙,目标一旦被它捕捉,叁发齐射同时打一个点,我军最坚固的炮工事目前

恐也难以承受它巨大的破坏力啊。这是对我最最现实的威胁。

  叶飞手把一架40倍望远镜,“美乐”、“美珍”挨打的好戏不看,就那么目

不转睛盯住“海伦娜”上那9根黑粗黑粗的“大烟筒”。

  镜头里,一幕意外、奇特的滑稽戏发生了,炮火连天时,“海伦娜”率领6艘

美国驱逐舰整齐划一作180度转向,调转舰首向料罗湾以南12海里处退去,退到他

们认为更安全一些的位置,停下来。“美乐”起火爆炸,它们不动。“美珍”再

陷重围,它们仍然不动。仿佛它们不是被请来“护航”,而是赶来看热闹似的,

看自己的被保护人如何惨遭痛殴。

  侦听也收到了台湾与“信阳”舰的明语通话。台湾问:美国朋友呢?“信阳

”答:早他妈跑啦。台湾说:美国佬真不是东西。“信阳”说:第七舰队混蛋。

  叶飞会意地笑了。他突然感到,今天这一仗,真比过去打一个歼灭战还要惬

意,还要痛快。今天这是道道地地的打狗欺主嘛。打得可够重的,主子竟然不管

不问装没看见,这说明了什么呢?能说明的东西太多太重要了,应该马上把详情

向北京向毛主席报告。他想,这会儿,毛主席一定也在会意地笑,为自己战争经

历中的又一佳作。

  披阅台湾各种版本史书,对此次炮战大多一笔带过,几无详述。在一份《金

门战况纪实》的大事记中,9月8日这一天仅有一句话:

  下午一时针叁分起,共匪又恢复疯狂炮轰,至九日凌晨止,共射五万叁千叁

百一十四发。

  可以理解,此战对台湾而言,“友邦”的失信比自己的失利更让人恼火愤怒

,且难以启齿。面对被朋友耍弄出卖的结局,唯有把负伤的自尊嚼碎,和血一起

吞下。偶尔,也传出一两声不平的呐喊,却又哀怒多于批评,无奈融化了抗争。

  与蒋经国私交密切、曾任台湾“国防部新闻局”战地记者的刘毅夫写道:

  我站在旗舰姚道义支队长身旁,悲惨的看着我四艘孤立无助的运补舰挨炮,

再用无可形容的眼睛回头看美国兵舰,他们好像根本无动于衷,他们好像奉的命

令就是来金门参观,而美其名曰“护航”,哎,狗臭屁的护航啊!

  台湾“中央社”记者曹志渊,也曾一字一泪,作了报道:

  关于金门补给问题,迄记者离开前线时,仍未获得有效办法,美国的叁?梢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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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2年,美国突然宣布国务卿基辛格访问了北京,台湾又有多少人“流下了

无限伤感的眼泪”?

  据说,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蒋介石。

  自助才能天助。

  不自助神仙都帮不上忙。

  1958,蒋介石的“牌”输得最窝囊──“美”字号,一条半。

                        8

  我最初拟定的采访提纲中写有一条:毛泽东9月8日的指挥位置及方式?

  凭想象,那样一场事关重大的战斗,毛泽东肯定来到挂满军用地图摆满绝密

电话的总参指挥所,在一大群高参助手的协助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后来查知,事实上毛泽东当日一整天都在中南海勤政殿参加最高国务会议,

会议的主题是研讨钢产翻番和人民公社诸问题。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得确实够派。

  相信自己的决断,相信手下将领会忠实执行自己的决断,决断了便超然泰然

,决断后最不赞成越俎代庖事事躬亲,这恰是毛泽东的指挥风格和统帅风度。

  轮到毛泽东作总结发言,此刻,金厦海域交战方酣,前线的大炮正在贯彻自

己的意志和思维,他的兴奋点不能不从经济问题转向军事、外交,款款道出了针

对美国的非常着名的“绞索”论断。畅述胸臆纵论天下,那羽扇纶巾,谈笑间强

虏灰飞烟灭的气魄风度,绝对不让诸葛孔明。

  毛泽东无疑是中国历史上非常鲜见的具有长久魅力的领袖人物。此种魅力并

不因他晚年的重大失误而褪色,而在他百年之后依然影响着我们这个泱泱大矣的

古老国度,振奋着渴望再度辉煌的民族情绪,这与他作为开国元勋曾经获得和拥

有的巨大成功密不可分。他的功绩是多方面的,其中,最无懈可击的当属他的军

事成就,令后人拍案惊奇的是,凡他亲自导演的战略决战或直接指挥的战役战斗

,几无失算纪录,胜利总是与他站在一起。自然,毛泽东是人不是神,历史已经

证明了他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关于钢和人民公社的议论是不正确的,但历史也证明

了他在此次会议上关于金厦战局的议论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在经济领域易犯急性

病的毛泽东一旦回到他所熟悉的军事领域便显得如鱼得水。我以为,他之所以能

够“百战百胜”,得益于他对军事、政治、外交叁者复杂关系透彻的了解,得益

于他敢于拟定既符合规律又胆力过人的奇险战略,得益于他有一套参透对方心理

洞悉己方实力绝不鲁莽轻率行事且又灵活得“度”的策略。换一个最高决策人,

我不敢说1958年的金厦战事是不是一定会打,但我敢说那年的金厦战事一定不是

这么一个打法,一定缺乏扣人心弦出神入化的细节和特征明显风格独具的个性。

当人们回过头来品味都说还是毛泽东的打法乃最佳打法时,你不得不承认,这个

将一个崭新的中国打了出来的人,在军事上确实相当“神”。

  炮击金门是毛泽东军事生涯中的“力作”。

  9月8日则是他“力作”中的“佳篇”。

  9月8日,毛泽东比较系统地阐释了自己在金厦“发难”的大思路。

  ──炮轰金门,老实说是我们为了支援阿拉伯人民而采取的行动,就是要整

美国人一下。美国欺负我们多年,有机会为什么不整他一下。美国人在中东烧了

一把火,我们在远东烧一把火,看他怎么办。我们谴责美国在台湾海峡制造紧张

局势,这不冤枉他。美国在台湾有几千驻军,还有两个空军基地。美国最大的舰

队第七舰队经常在台湾海峡晃来晃去。美国海军参谋长说,美国部队随时准备在

台湾海峡登陆作战,像在黎巴嫩那样。这就是证明。中国人就是敢于在太岁头上

动土,何况金、马以及台湾一直是中国的领土。

  ──开炮时机选择得当。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要求美、英军队退出黎巴嫩

和约旦。美国人霸占我台湾更显得无理。我们的要求是美军从台湾撤退,蒋军从

金门、马祖撤退。你不撤我就打。台湾太远打不到,我就打金、马。这肯定会引

起国际震动,不仅美国人震动,亚洲人震动,欧洲人也震动。阿拉伯、世界人民

会高兴,亚、非广大人民会同情我们。

  ──美国人怕打仗,我们也怕打仗,问题是究竟哪一个怕得多一点。据我的

看法,还是杜勒斯怕我们怕得多一点。我们一打炮,美国人紧张得不得了。美国

人很怕我们不仅要登陆金门,而且准备解放台湾。其实,我们向金门打了几万发

炮弹,是火力侦察。我们不说一定要登陆金门,也不说不登陆。我们相机行事,

慎之又慎,叁思而行。因为登陆金门不是一件小事,而是关系重大。问题不在于

那里有九万五千蒋军,这个好办,而在于美国政府的态度。美国同国民党订了共

同防御条约,防御范围是否包括金门、马祖在内,没有明确规定。美国人是否把

这两个包袱也背上,还得观察。打炮的主要目的不是要侦察蒋军的防御,而是侦

察美国人的决心,考验美国人的决心。这次炮打金门,就是抓住美军登陆黎巴嫩

,既可以声援阿拉伯人民,又可以试探美国人。看来美国人左右为难,处于东西

难以兼顾的境地。

  ──美国的脖颈吊在我们中国人的绞索上面。台湾是个绞索,不过隔的远一

点。

  杜勒斯现在似乎要钻进金、马绞索,这也好,那他的头就更接近我们,我们

什么时候要踢他一脚就踢他一脚,他走不掉。我们主动,美国人被动,因为他被

一根索子缚住了。蒋介石过去给我们捣乱,主要是从福建这个缺口来的。金、马

在蒋军手里,实在讨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但是,我们现在不是马上登

陆金、马,只是试试美国人,吓吓美国人。但有机会就打。机会来丁为什么不把

金、马拿回来?其实,美国人心里也怕打仗,所以他公开讲话时没有说死要“共

同防御”金、马,有点想脱身的味道。他们想采取脱身政策也可以,把金、马十

万蒋军撤走就是。在台湾这些地方早一点解脱,对美国比较有利。他赖着不走,

就让蒋军呆在那里,也无碍大局。美国人给套住就是了。

  ……

  毛泽东曾经形象地说过:同帝国主义特别是美国那样凶恶的帝国主义作斗争

,要学习水泊梁山的武松。武松喝饱酒一个人提根哨棍上景阳岗,这是一个胆量

、勇气问题。老虎来了,武松先躲过它的一扑一掀一剪,让它的气性先自没了一

半,再揪住它的顶花皮,于要害部位一阵猛打,这是一个策略、方法问题。帝国

主义总想着中国这块肥肉,我们须学武松打虎的样子,第一不怕他敢于同他斗,

第二讲策略善于同他斗。

  9月8日,如果说闯进中国领海的“海伦娜”们是一头实实在在来者不善的“

猛虎”的话,毛泽东本人便充任了一次现代“武松”的角色。

  我常想:此日不打炮,如何?不行。我堂堂中华岂能示弱于敌自矮于人,徒

长他人嚣张之气!而此日不分青红皂白乱打炮,又如何?也不行。逼迫一头尚不

敢恣意妄为的“老虎”没了退路而孤注一掷也非上策。看来唯有既猛轰蒋舰而又

无论何种情况下均不打美舰,方能达成预期测出敌人斤两。此役,毛泽东又一次

淋漓展示了其将“胆”与“智”,“勇”与“谋”完美结合的军事才华。

  最高国务会议落幕之时,激战竟日的金厦海域也已堰旗息鼓。毛泽东接过战

报,欣然一笑,那一切均未超出意料的感觉尽在其中了。

  代表们鱼贯而出,毛泽东不走,来到休息室,向宣传口的负责人部署他的“

后续文章”,口授“宣传战”必须慎重把握的策略方法。

  他说:会上所讲国际问题,代表了近期逐渐形成的一些看法、观点。但是这

些观点在对外宣传中不能不分时间、地点和盘托出,要有所区别。比如,我说大

战打不起来,但军事工作要有打起来的准备,宣传工作中要讲战争危险,号召反

对帝国主义侵略政策和战争政策,维护世界和平。又如谁怕谁多一点,我说帝国

主义比我们多怕一点,但宣传上应讲我一反对战争,二不怕战争。再如我说帝国

主义制造紧张局势有激发世界人民觉醒的有利的一面,但宣传上要强调反对帝国

主义制造紧张局势,争取缓和紧张局势。诸如此类,我们对形势的实际分析并不

完全等同于宣传口径。

  又说:今天的讲话要发新闻。但只发关于“绞索”部分,其他问题只是内部

交换意见,至少目前不宜公开发表。用国家主席身份讲话,不宜直接联系金、马

,这不同于写社论、做文章。自然更不能写我们对金、马的方针,这是军事机密

。但对即将恢复的中美会谈,要表个态,可以说寄予希望,不管将来结果如何。

我们现在一手打炮,一手谈判,一武一文,有武戏也有文戏。打炮是火力侦察,

今天打了叁万发,大造声势。谈判是外交侦察,摸清底细。两手总比一手好,保

持谈判渠道是必要的。

  最后说:对不住,我要去吃饭睡觉了,各位继续辛苦,明天拜读你们的大作

  翌日,9月9日的《人民日报》于头版头条刊出通栏标题:《毛主席精辟分析

国内外形势》

  毛主席说,总的趋势是东风压倒西风。美帝国主义九年来侵占了我国领土台

湾,不久以前又派遣它的武装部队侵占了黎巴嫩。中国领土台湾、黎巴嫩以及所

有美国在外国的军事基地,都是套在美帝国主义脖子上的绞索。不是别人而是美

国人自己制造这种绞索,并把它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而把绞索的另一端交给了中

国人民、阿拉伯各国人民和全世界一切爱和平反侵略的人民。美国侵略者在这些

地方停留得越久,套在它的头上的绞索就将越紧。美国垄断资本集团如果坚持推

行它的侵略政策和战争政策,势必有一天被全世界人民处以绞刑。

  消息虽不提金、马,但世人看到了在金、马局势上更加信心十足成竹在胸的

毛泽东。

  同日,美国各大报刊亦登出一条消息。

  有记者问杜勒斯:报道昨天台湾海峡军事行动(在这次行动中,一艘国民党

弹药舰被炸毁)的电讯表明,美国护航舰只没有开火。你是否能够告诉我们,关

于不开火,美国护航舰只是根据什么命令在台湾海峡活动的。而且,如果一颗中

共炮弹击中了一艘美国舰只,结果怎么样?

  美国记者特别善于直逼事情的要害,此问题提得相当“专业”。

  杜勒斯答:我不能告诉你结果会怎么样。这在很大程度上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这是偶然击中的呢?还是有意击中的。如果这是对于在我们认为是公海的地方

的一艘美国舰只的有意攻击,那么大概就会有美国飞机在公空中受到的攻击(的

确有过这种攻击)的那种反应。如果判断这是一次偶然事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了。我认为如果国际公海发生对美国海军舰只的有意袭击,我们就会以某种方式

进行回击。

  杜勒斯就是杜勒斯,不像毛泽东要讲究个什么“斗争策略”,也没有艾森豪

威尔“让敌人和朋友都猜不透”的弯弯肠子,倒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毫不隐晦地

说了一番大实话,他的“美国军舰如遭到故意攻击将进行报复和反击”,看似说

得严厉,其实等于言明,只要美国军舰不遭到故意攻击,它就不会去管对国民党

军舰的故意攻击。护航,护航,原来乃“航而不护也”。杜勒斯泄露坦白了美国

人的心态,为9月8日“海伦娜”的举措作了注脚。蒋介石听了肯定心寒,毛泽东

听了大概会笑。

  叶飞老人对我说:

  9月8日,美蒋我叁方各有图谋,都在斗智。毛主席的真正意图是在试探所谓

的美蒋共同防御条约的效力究竟有多大,美军在台湾海峡的介入究竟到了什么程

度。经过这么一次较量,就把美国的底摸清楚了。他看似凶恶强大,其实也怕同

我们打仗,所谓的美蒋共同防御条约也是有一定限度的,只要涉及他自身利益,

要冒和我军直接冲突的危险,它就不干了,就顾自己,不顾别人了,如此而已。

  雷英夫老人对我说:

  9月8日,击沉蒋舰,封锁金门,当然是收获。但收获最大的还是对美国进行

了一次非常成功的战略侦察。

  长期以来,美国到底会在台湾海峡搞多大名堂,我们不很清楚。这次蒋介石

闹得好,他一闹,美国只好派军舰护航,而我们一打,美国军舰竟缩了回去,他

也并不想打的心态一下就看明白了。以后观察,美国虽然嘴上不承认我们的12海

里领海线,但行动上大体是遵守的,他的飞机一发生“越界”、“擦边”情况,

其航空管制站总是大骂。由此,毛主席、军委作出一个基本的判断,美国在台湾

海峡采取的不是攻势战略,而是守势战略。他尚无图谋要从福建这个方向打进中

国来,而是要死死守住台湾这一道防线以“遏制”中国。

  弄清美国的战略态势非常重要,这是下一步我们在某些问题上拉蒋打美,在

另外一些问题上拉美制蒋,采取分化瓦解、更为灵活的斗争策略的一个基础。

  毛泽东9月8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关于“绞索”问题的论述,新鲜而独到。看

得出,他在基本摸清美国在台湾海峡的底牌之后,下一步行动蓝图和斗争策略已

渐在头脑中明朗成形。炮声隆隆的台湾海峡如果出现更富戏剧化的场景。当不为

怪。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二十)

第八章 考验“蜜月”

  得知毛泽东打炮,蒋介石连说了叁个“好”/美国会不会为金门拔刀相助,

好大的一个谜/美国海军中将,在这里不仅仅是上宾,而且是上帝/尽管蒋先生

写了一本《苏俄在中国》,毛先生却从不写《美帝在台湾》/“骑手”采取了“

让马糊涂”的骑术

                          1

  据说,前线战报传到北戴河,毛泽东阅后,莞尔一笑,便放到了一边。他的

关注点兴奋点显然不在消灭了多少敌兵炸毁了多少敌炮敌舰使多少位名将之花凋

谢上面,他知道把那么多的炮弹甩到一座小岛上,总会有收获的。他对王尚荣中

将说:两位“大总统”那里有什么情况,请立即告我。在他的超远视聚焦镜里,

金门一闪即逝,轮换出现的画面,一个是台北,一个是华盛顿。他下令开炮的目

标之一,就是要让这两座城市间如胶似漆情深意笃的“蜜月”经受一次战火的考

验。

  8月23日,蒋介石正在位于日月潭畔的涵碧楼官邸小住,说明他对将要发生的

重大事件已有了某种程度的预感。因为他到这里居住,大多是有重大事件需要考

虑决策。每逢国民党召开中央全会,“行政院”和台湾“省政府”改组,以及党

政军重要人事变动安排等,老先生都要事先前往涵碧楼往上十天八天,国际上发

生重大事故而与台湾有关联的,有时也要到涵碧楼来考虑应对之策。

  背山面水青砖绿瓦的官那里,幽静的花园开放着杜鹃花,这使他感到赏心悦

目。

  “总统”的生活似乎是清苦和有规则的,他常常天亮即起,穿一种传统的中

国式蓝色长袍,或穿一套不带军衔的军服。蒋夫人身穿晨衣陪他做晨祷。他的早

餐仅稀粥、咸菜和白开水。早饭后,他读报到上午9点。然后秘书抱来大摞文件,

黄色文件代表例行公事,红色文件代表紧急问题。10点或11点,按照每一天的安

排召集有关官员开会。午饭后休息半小时,然后再开始工作。下午4点半,他常常

带上一个助手去散步,换换空气。归来,茶点已摆好,用罢,又继续工作到晚7点

。然后再去做祷告和沉思。晚饭后,他往往继续工作。如果有人劝他,说看场电

影并不是浪费时间的话,他也会同意去看。睡觉前洗一个含有硫化物的泉水浴,

然后再写上一段日记,这是他一直保持着的良好习惯。

  这一天的17时30分,毛泽东炮弹的冲击波,将老先生循规蹈矩的生活安排搅

乱。

  晚膳刚刚摆好。“总统”收到了金门正在遭受猛烈炮轰的报告。

  老先生突然一怔。有一会儿不说话。虽然在台湾海峡同中共早晚要大打一回

是预料中事,但真的就这么打起来了仍不免会感觉突兀,萌生惊诧。

  俄顷,眉头舒展,嘴角带笑,连说了叁个“好”“好”“好”。

  侍立左右的高级将领和幕僚们紧张不安的神情中又注入了惶惑与费解:要知

道,共军大规模炮击之后,很可能紧接着就是大举渡海攻金呀,台湾安危系于一

役。如此严重关头,究竟何“好”之有?“总统”又有何制敌妙策?

  “总统”两眼炯炯有神,短须、光头透着一股军人的威严,他的笑是令人最

难以捉模的,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尽管他笑脸常开,但他古板、暴戾、神秘的性

情常常变化无序,因此在他面前都养成了唯唯诺诺的习性。“总统”矜持地微笑

着,显示出领袖才具备的处惊不乱的沉稳,他并不做什么解释,用语调急促的浙

江方言吩咐道:赶快向斯穆特将军报告此事,我们急需盟邦的援助。沉思片刻,

又道:立即以我个人名义起草一封给艾森豪威尔总统的信函,就说我们希望美国

再一次显示出正义和力量,坚决制止毛泽东的挑衅和入侵,切勿让金门、台湾成

为第一、第二块倒下去的多米诺骨牌,致使东南亚乃至整个亚洲和世界的反共防

线被打开缺口,崩溃而难以收拾。

  美国着名传记作家布赖恩?克罗泽认为:蒋介石属于那种少见的、非同小可

的人物。这个人的勇气、谋略、魄力、个人意志及其工作精力均足一般人所想象

不到和难以相匹的。但历史的偶然使他不得不和另一个更为独特杰出的人物──

毛泽东──在这个国家里决一雌雄,这是蒋介石的不幸。或者说,他缺少那些政

治家和将军流芳百世的先决条件──运气。确实,他的运气糟糕透顶,这主要是

由于他自己的失误所造成的,因为,他在决策方面的不明智及性格、思想上潜在

的缺点常常是阻碍他取得成功的最大敌人。兵败大陆、撤退台湾,令蒋介石只能

以一个"失去中国的人"的面目出现在历史中,尽管他在台湾取得了相当的成就,

但也无法弥补他在大陆惨败的灾难性屈辱,如从希腊悲剧的意义上讲,他的悲剧

基本上是他个性发展的必然归宿,困守台湾方使他开始意识到和愿意正视这个问

题。

  布赖恩?克罗泽的评价一点是不错的,到台湾的“总统”与过去在大陆的“

总统”间一个明显的性格变化就是开始了对自己的挫折失败进行反思,对种种非

议的心理承受力也增强了。这位公开场合好像仍很自负而顽固的老人。在晚年的

日记中常常批评自己。每天,他还与夫人一起双膝长跪,向上帝忏悔,以此作为

“叁省吾身”的最佳方式。涵碧楼,那是他在秀雅清幽的风景区为自己建造的一

处反思之所。思考最多的是战略问题。

  卧榻旁,常年摆放着一本书──毛泽东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毛

泽东此文有千千万万的读者,他大概属于读的遍数最多且最有体会心得的一位,

因为毛泽东此文所言正是如何将他打败的战略。最令他叹息不已的是老对头的这

样一段话:“谁人不知,两个拳师放对,聪明的拳师往往退让一步,而蠢人则其

势汹汹,辟头就使出全副本领,结果却往往被退让者打倒。”此时此刻,已认识

到自己在发动内战之初实行“速战速决”、“全面进攻”是犯了战略性的错误。

  战略谋划上略逊一筹,先输给了毛泽东,焉有不败之理?

  最近,他还耐着性子阅读了许多西方作家、政治家、记者关于中国问题的述

评文章,这些崇拜斯巴达克式传奇英雄的洋鬼子们虽绝非共产主义者,但都以一

种由衷钦佩的感受描绘了毛泽东及其助手战友们的睿智勇敢,并都以痛心遗憾甚

至幸灾乐祸的心情提及他的失败,他们相当一致的看法是:作为一个政治领袖,

他仅是一个爱搞权术诡计的战术家,绝非远见卓识的战略家,他们几乎普遍对他

恢复在大陆统治权威的能力表示怀疑,认为他并没有一个详尽而可行的政治军事

战略,甚至嘲讽他"周期性的反攻大陆的威胁听起来越来越像是宗教仪式的咒语"

  西方人的言辞固然尖刻,但也是从另一个方面提醒了他,如想率领国民党北

伐中原,必须有胜敌一筹的高超战略。

  现在,毛泽东的炮弹在他坚守不弃的领地上爆炸,说"无所畏惧"那是假的,

但实实在在,多少年来苦盼久等的又正是这一时刻。历史可能正赐与他一次千载

难逢的恢复大陆荡涤耻辱的机遇,金门,很可能会按照他的战略设计,变成一个

巨大的泥淖,深陷进去的不光是毛泽东,还有美国人。美国人企图通过“条约”

来控制他,这是妄想,通过金门爆发的热战,他将把“条约”变成一条牵着美国

佬鼻子走的□绳。若能实现让毛泽东与艾森豪威尔在台湾海峡直接见面,请毛泽

东品尝一下第七舰队强大火力的战略构思,谁还敢讥讽他仅是一个焦躁盲动急功

短视的战术家?他必将作为完成二次北伐的伟大战略家而名垂青史。

  好!好!好!

  毛泽东的炮弹轰轰烈烈地爆响。他在心底窃窃地笑了。

                           2

  1954年12月2日,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和台湾"外交部长"叶公超在华盛顿签订了

美台共同防御条约。

  “条约”,对于蒋介石最后的栖身之所不再陷落获得继续生存的保证至关重

要;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那一部分。

  但他强烈不满。只是在与美国长达年余的讨价还价之后,不得不违心地屈就

美国。分歧有二:

  其一,美国坚持此条约仅适用于"防御",坚决不同意出现诸如"反攻大陆"一

类字眼,同时,必须写上缔约国就条约实施应"随时会商"。意思是说,蒋介石先

生若想实施反攻大陆的军事行动,事先须向美国请示征得美国的同意。或,没有

美国的批准,他是不能自由实施反攻大陆的军事计划的。

  如此“条约”对蒋,“总统”而言仅仅是一道避免台湾倾覆的"护身符",而

非追求反攻胜利的"讨逆檄",等于在他头顶支起一顶保护伞的同时,又把他的手

脚套上了绳索。叶公超坦白说:(条约)起到了吓阻中共不敢轻举犯台的作用,

但也限制了我们反攻大陆。我们得到了安全,却失去了自由,虽然现阶段安全是

比自由更重要更宝贵的东西。

  这其实不过是杜鲁门时代"台湾中立化"的翻版。

  1950年,美国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杜鲁门宣布"美国一方面使用海军力量

遏阻中共在台湾海峡用武,但另一方面也要求在台湾的中华民国政府停止针对中

国大陆的军火袭击"。为此,蒋介石不得不郑重向杜鲁门提出交涉:美国政府既然

承认"中华民国"为中国唯一合法政府,而中共早已被国民政府定为"叛匪",如今

美国竟不许中国合法之政府讨伐"叛匪",岂不是干涉中国内政耶?杜鲁门慨然答

曰: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是为了保卫这片未定水域的安宁,也就是确保朝鲜战

场上"联合国军"的海上运输线,国共双方谁在这片水域上用武,都将破坏安宁,

因此美国都反对。

  当时,不得不吞下这颗苦果。

  现在,仍不得将苦果吐出。

  于是,也就明了:美国并不支持他用武力实现重返大陆。在台湾海峡维持不

战不和的局面使中国长久分裂实际上最符合美国的利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

头。他所能做的,唯有一方面忍气违心地在“条约”上签字,一方面继续大声疾

呼:“反攻大陆光复中兴”。他的策略是左手先获取了“美国之盾”再说他娘的

,右手的矛何时投出,老子待机而定。

  其二,美国在“条约”中坚持只写有协防的“领土”是“就中华民国而言,

应指台湾与澎湖”。至于金门、马祖等大陆沿海岛屿是否也在协防之列则避而不

提。

  因此,就出来了一个问题,一旦金门、马祖这些岛屿上爆发激烈战斗,美国

究竟是袖手作壁上观,还是会拔刀相助出兵干涉?

  好大的一个谜。让毛泽东苦苦思索。使蒋介石忧心忡忡。其实,艾森豪威尔

本人也并没有一个成形的定案。金门、马祖,绝对是他任内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

二律背反。

  六十年代,卸任后的艾森豪威尔在他舒适幽静的乡间别墅撰写回忆录,他用

了整整两章来叙述他在那两座小岛上遇到的麻烦和经受的考验。

  我把这两章翻来复去字斟句酌地阅读了10遍,对艾氏是否会出兵金、马的问

题仍百思不得其解。我只是看到当有人劝阻他千万出兵不得时,他板起面孔说“

不可”!

  当另外一部分人撺掇他坚决出兵时,他亦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而当人们

欲问其底数究竟时,他却老奸巨滑地说“等着瞧吧”!

  粗略归纳,艾氏解析他的“二律背反”的思维要点逻辑过程大体是:

  A.1894-1895中日战争的结果,中国割让了台湾、澎湖给日本。开罗宣言公

布,二次大战后,这些岛屿归还给“中华民国”。1951年的对日和约结束了日本

对这些岛屿的所有权,但并未正式让渡给“中国”。(因此,它们的地位仍未确

定)

  B.更小、更靠近中国海岸的金门、马祖岛,则一直是在中国大陆政府的控制

之下。(它们的地位是确定的)

  C.蒋介石现在仍控制着金门、马祖,并准备以其全力加以保卫。在他看来,

对金门、马祖的攻击,是对台、澎攻击的前奏。而且蒋认为,这两个岛屿将成为

重新打回祖国的踏脚石,丧失了它们,他的主力将丧失战斗意志。但在这些岛屿

上集聚太多的士兵是个军事上的错误。他们的力量应放在武器、炮阵地、士气和

补给品上,而不是人数上。

  D.从美国对台、澎的防务上说,金、马在军事上并不重要;但如没有支援,

中国国民党人又不可能守住它们。

  E.如果美国去干涉了这些岛屿上的冲突,实际上就是参与了中国的内战。

  F.美国对台、澎和金、马的防务政策一直是有区别的。任何对台湾的进攻,

必须越过第七舰队,而对纯属沿海冲突,美国仅限于物资援助。美国应该维持这

一政策,还是加以改变?

  G.如果美国参与这些岛屿的防务,我们就不可能局限于金门岛。而如果我们

进攻中国,我们将不会如同在朝鲜那样,限制我们的军事行动了。

  那可能是在跨进第叁次世界大战的门槛。而如果我们要进行一场全面战争,

合乎逻辑的敌人将是俄国,我们需要在那里进攻,而不是在中国。苏联或许会尽

一切可能使美国陷入一场消耗实力的对中国战争的泥坑中去。

  H.我们得到蒋介石的协议,除非我们同意,蒋不会从他的沿岸阵地向大陆进

行任何攻击行动。然而,我们的作为显然被中国共产党人解释为软弱的迹象。现

在到了经常退让只会鼓励他们更加好战的地步。中国共产党真正感兴趣的是台湾

。虽然为了自己,美国可以采取不管金、马这些岛屿命运的态度,但这不能使问

题平息,还会使它复杂化。

  I.只要蒋介石认为占有金门、马祖对台湾的军民士气和精神状态是重要的话

,我们不想去讹诈蒋,压他从那里撤退。如果向蒋施加压力,迫使其放弃金门、

马祖,这将让中国共产党人从厦门和福州两港出击,并且诱使中国共产党人去考

验一下美国防卫台湾的决心。

  J.不管任何代价,我们决不能抛弃蒋介石的部队,我们必须维持它的力量、

效能和士气。如果蒋能单独地防御金门、马祖,美国不必介入。如果真的发生了

对金门、马祖的进攻,关键就在于判断它确实是地区性战争,还是大力进攻台湾

的前奏。

  K.于是,我在绥靖敌人和打全球战争之间狭窄而又危险的水面上闯出一条路

来,通过了变幻莫测、纵横交叉的河流。其中只有一条渠道导向体面的和平,有

一百条渠道导向战争或耻辱。

  以上,基本就是艾森豪威尔开的既含混又明晰的答案。

  到底是否出兵?仍然没有从正面给以回答。

  当《基督教科学箴言报》记者约瑟夫?哈希又一次向艾森豪威尔提出这一严

肃问题时,艾氏干脆这样回答:“每一场战争都以它发生的方式并以它执行的方

式,使你大吃一惊。因而,要一个人去预告,特别是一个负责行使决定权的人去

预告,他将使用什么,如何进行,难道不认为这暴露了他对战争的无知吗?所以

,我认为你等着就是,这也许是那天一个总统需要为之祈祷的一种决定。”

  艾森豪威尔无疑是美国式聪明和狡猾的杰出代表,他的模棱两可的种种言词

实际上是要在金门、马祖这些岛屿的命运问题上保持最大的灵活性和留有进退自

如的余地。

  面对来自各方没完没了的诘问,艾森豪威尔最后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如果

这类问题提出来了,我就把他们搞糊涂。”

  蒋介石可一点也不糊涂。美国说到底是要他知足认命永远蜗居孤岛终老异乡

,而反对他实现反攻复国的宏图伟业。“条约”不仅没有为金门、马祖提供牢靠

的安全保障,反而限制了他从这些岛屿实施对中共的军事打击。

  他只能针锋相对,在1955-1958年间,偏偏将金门、马祖的守军人数从5万加

到10万,占其陆军总兵力的叁分之一。他岂有不知,在中共日益强大的军事机器

面前,此举很可能是将一块肥肉放到了老虎的嘴边。但他只能如是做,这是一把

双刃剑,既是对付毛泽东的,也是针对美国佬的。试问,一旦金、马爆发战端,

你美国救也不救?不救,等于任凭中共动武,美国的国际威望将一落千丈,自由

世界盟主的脸面往哪搁?救,美国便正式陷进中国内战,那时,由不得你不鼎力

相助吾之“反攻”矣。

  无疑,蒋介石的战略风险度很高,颇有几分象赌的味道。赌注──戍守外岛

十数万国军官兵的性命。

  对蒋介石战略的“高明”缺乏透彻了解,是很难体味他在挨了炮弹之后还能

叫出“好”来那种复杂微妙的心态的。

  无论大陆还是台湾的史学专着,都已普遍认同了一个象征意义上的概念,即

把1954年12月美蒋签订“共同防御条约”至1960年艾森豪威尔访台,称为美台关

系史上的“蜜月”期。

  “蜜月”的第一层含义:感情甚笃。

  台湾政界一位老人回忆道:那个“蜜月”可是泡在咖啡壶里的,甜嘛甜得要

命,苦又苦得要死。

  还有人说,美国对蒋的感情始终是又怜又恼,蒋对美国的感情则始终是又爱

又恨。“爱、怜、恼、恨”成了一部美蒋恋之曲的主旋。大概只有蒋介石本人才

能说清楚这种苦甜相加的“蜜月”到底是何样滋味。

  他同美国的第一次“蜜月”是在四十年代的上、中期。那时,他依然是脚踏

半壁河山手握几百万军队的“君主”,这使得正在南洋同日军苦斗的美国人不能

不对他大献殷勤。“盟军中国战区司令长官”的桂冠,源源而来的美援美械,夫

人以她那高雅的气质及雄辩口才在美国掀起的“宋美龄旋风”,都向世界显示着

他同美国“热恋”的坚不可摧性。也有一些小的磨擦龃龉,但最后总是美国人让

步,例如,他同盟军参谋长史迪威的着名争执,最后还不是那个野心很大同情共

党的“刺儿头”将军灰溜溜返回国去?最后,他同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一同

出现在开罗,签署包括把台湾归还中国条文在内的“开罗宣言”,那是他毕生事

业最辉煌的顶峰,他以“四巨头”国际重量级领袖人物的身份向罗斯福伸出了热

情友好不卑不亢的手。

  再后来,他才真正搞懂,美国的“爱情”是同他的实力与价值的大小成正比

的。

  只有当他拥有对毛泽东的绝对军事优势时,美援才滚滚而来;到了败局已定

翻盘无期的时刻,美援便也戛然枯竭。夫人再次访美遭到空前冷遇,司徒雷登大

使拒随政府从南京迁都广州,美国国务院一本厚厚的《白皮书》,将他治下的中

国描绘得无比黑暗、腐败、无能、不可救药,为美国政府“丢失中国”进行开脱

。他离开大陆刚刚踏上台湾的土地,杜鲁门又迫不及待发表声明:“中国发生的

事件是一场真正的革命,蒋并不是为军事优势所击败,而是为中国人所抛弃。美

国目前无意在台湾获得特别权力,或建立军事基地,不拟使用武力干预中国现在

的局势。”种种背叛行径令人胆虚齿冷。此刻他方知道,抛弃他的不光是中国人

民,还有盟邦美国。

  无意中,在一本杂志中翻到一幅英国人画的漫画:一位戴有USA标志小帽的胖

厨师,正吹着口哨将手中面团揉搓成各种形状的面包,每个面包上的英文都是“

PRINCIPLE(原则)”。

  他感受深刻地对家人说:美国是个最不讲原则的国家。

  如果无美苏在全球范围的尖锐对抗和朝鲜战争,美国就不会也不可能重新和

他站在同一条战壕。

  在有了第一回“蜜月”并险被无情抛弃的经历之后,同"无原则之国"第二回

度“蜜月”,怎能不多几分戒备多几个心眼。

  第一回,他好歹还是一个“大国之君”,双方在人格国格上起码是平等的。

第二回,自己已沦落为“孤岛酋长”,无形中,比对方矮了可不是一截两截。幽

默的英国人又画一幅漫画:全别武装的山姆大叔巍然站立在台湾岛上,状如侏儒

的他坐在巨人的脚面一手拽住巨人的裤角一手指着对岸发泼怒骂。对英国人的丑

化审视良久,叹道:同美国人搞在一起,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憎恶山姆大叔,又不能没有这个巨人。有了山姆大叔,还须时时提防这个巨

人。

  漫画中的那条粗腿,既可以给你生存和力量,也可以再次把你踢到不需要的

角落。

  除了紧紧拽牢它,又无别的选择。于不平等的“联姻”中继续保持人格与国

格,难啊!

  1979年2月1日,美国政府宣布,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的同时

,废止五十年代同台湾签订的“共同防御条约”。

  这一次,美国是讲了原则,还是仍无原则?

  此时,蒋介石先生已经作古,但他在世时,已经从尼克松总统到北京去拜会

毛泽东预知了将第二次被美国抛弃的命运安排。

  “蜜月”,本来就寓含了第二层含义:时间短暂。

                          3

  台北宾馆灯红酒绿,笑语喧哗。“外交部”举办的欢迎斯穆特将军的聚餐晚

宴已达到高潮,杯觥频频碰击,宾主极尽欢愉。

  “国防部”联络局局长胡旭光少将带着满脸的愁云急匆匆走到主宾斯穆特身

旁,附在他耳边低语:将军阁下,我要向您报告,共军正在向金门发起猛烈炮击

,他们已发射了十多万发炮弹,这是一个紧急的事件,我们需要盟邦的援助。

  胡旭光聪明地把落弹数扩大叁倍,事件的严重性便也被夸张了叁倍。

  斯穆特的笑脸刹那间变得凝窒而肃然,端起的酒杯停滞在空中。

  叁个星期之前,曾任“新港新闻”号巡洋舰舰长的斯穆特海军中将,被任命

为第四任美军协防台湾司令官。那一天,他的座机经关岛至日本,再换乘一架小

型飞机抵达台湾。在机场上空盘旋时,他看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宏伟场面:台湾

几乎所有党政军高级官员都早已在停机坪上列队恭候,还有那齐刷刷一大片站得

笔挺的叁军仪仗队、军乐队,甚是雄壮和好看。欢迎国宾的礼遇无疑满足了斯穆

特小小的虚荣,他赞叹道:这是何等隆重的欢迎仪式呀!

  斯穆特接受了十七响礼炮,又检阅了叁军仪仗队,然后参加“国防部长”俞

大维和“太子”蒋经国为他举行的盛大欢迎酒会。当斯穆特踏着红地毯步入宴会

大厅时,嘉宾们整齐起立,掌声如潮。那一刻斯穆特真切地感受到,美国人在这

个小岛上所享有的极特殊尊贵的地位。他,一位在国内并不十分显赫的海军中将

,在这里,不仅仅是上宾,而且是“上帝”。

  以后日子,每天例行公事似乎就是应酬和吃饭两项。一次邀请接着另一次邀

请,一次宴会接着另一次宴会,他从好客谦恭的中国人那里学到一句形象的玩笑

话:

  “疲劳轰炸”。最高潮自然是“总统”及夫人的召见和款待,“总统”在天

南海北闲聊并关切地询问他在台湾有否不适并叮嘱左右一定要给予最好的生活保

障之后,重复了许多中国人都曾谈及的那个主题:请美国盟邦尽全力援助我们!

  斯穆特真正被这种东方式的真诚和热情所感动了,他也十分真诚和热情地认

为,自己确实应该给与这个小岛上为了生存而挣扎奋斗着的非常可怜的一些中国

人以帮助,何况帮助台湾本质上也就是自助美国。所以,他对“总统”重复了对

所有中国人许诺的慷慨大度:美国有句名言,患难是考验友情的试金石,为朋友

献出一切者乃真朋友。对“总统”阁下及所有中国朋友的需求,本人一定尽全力

而为之,我的使命和良知均要求我这样去做。

  “事情紧急。我们需要盟邦的援助!”

  现在,胡旭光正用一种受了欺侮的小兄弟才有的哀乞的眼光望着他。

  极短的一瞬间,斯穆特身不由主慌乱地把目光移向他处。他似乎于突然间醒

悟和发觉,美军协防台湾司令官这个差事面对的不光是赞歌、鲜花、掌声和碰杯

,还有像今天这样令人扫兴和棘手的难题哩。

  是的,援助!援助:如果他仅仅代表自己,他是很想把那条上万吨的“新港

新闻”号开过来助战的。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代表的是美国,没有忘记国务卿

杜勒斯临行前的交代:将军的职责是既要保持我们中国盟友的信心士气,又要避

免让美国陷入一场同赤色中国没有结果的战争中去,仅仅为了几个并不重要的岛

屿的归属而冒引发世界大战的风险,并不符合我们美利坚的利益。

  他是军人,曾率领世界无故的美国的舰队遨游五大洋,那时,整个地球都在

他的脚下。而今天,一个小小的海岛压在他的肩上,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解开衣扣,松开领带:“噢,今天的天气实在太闷热了……是的,援助,

胡局长,一定会援助的……请允许我把今天的事件先向华盛顿和总统报告……”

  在金门炮战的几十个昼夜,斯穆特几乎没有回过他在台北的豪华的家,睡眠

不好与连续不断的神经紧张使他体重减轻了15磅。每天午夜12点以后,是他同(

美)国内直接通信的时刻。时差关系,此时海军军令部长及其幕僚正在工作,可

将金门最新战况直接报告给他们。

  若干年之后,卸任赋闲的斯穆特以未辱使命的愉快心情回忆:

  如果炮击期间,我们作了错误的决定──尤其是未经请示及咨询,误用我们

的空军去制压大陆上的火炮,则可能造成一场国际大战。

  “条约”中说明:如果“外岛”遭受攻击而威胁到台湾本岛的安全,则我们

将协助防御。除此之外,我们的援助仅为顾问咨询及后勤支援,无直接军事支援

。我必须经常记住共同防御条约中的条款。而中国人的目的则是使美国卷入直接

对抗中共的军事行动中去,我只能向蒋总统说明,虽然那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

我军不得直接涉入当前的事件。无疑,对他们而言,此举是严重打击。

  在台期间,斯穆特恪尽职守地做了他职权范围内应做的一切,并且,十分礼

貌和技巧地回避了蒋“总统”给美国人备下的圈套。

  欢送他的场面与迎接他的场面一般隆重。他走后,台北官场对他的评价是:

此人是几任美军协队司令中最真诚、友善、热情和富于同情心的一位,但他同样

表现出了美国人绝不会轻率上钩的精明与滑头。

  斯穆特放下酒杯,适时向东道主建议:“鉴于金门那里正在发生激烈战斗,

今天的晚宴是不是到此结束?”

  他一边将餐巾整齐地折叠成叁角形,一边说了句美国式的幽默:“哦,这是

我生平第一回望着一桌丰盛的食品而饿肚子,那个可恶的毛泽东。”

  消息公布,欢声笑语戛然而息,满堂失色。人们纷纷搁置刀叉酒杯,在瞬间

的沉默静肃后,宾主尽散。

  惊惶不安的议论和杂沓匆乱的脚步声,掩盖了海军中将的窘迫。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二十一)

4

  美蒋共同防御条约甫一签订,周恩来即代表中国政府发表声明:中国人民对

于蒋介石集团与美帝国主义签订的卖国条约,不予承认,坚决谴责。

  不论蒋介石有多少堂皇的理由,都无法绕过一个严肃的命题:用“条约”方

式请外国军事力量在中国领土和海域长期存在,以维持国家分裂状态,并期待其

正式卷入中国内战,这确是与“卖国”二字很容易划上等号的的行径。

  早已被大陆方面扣上“卖国贼”帽子的蒋介石,又多了一条相当过硬的“卖

国罪状”。

  纵览数千年中国史,中国人最容不得的一类丑行就数“卖国”了,帝王将相

谋臣政客们一旦沾上“卖国”的边,便永远地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即便曾做过一

二件好事也无人记得,注定了要遭世代唾骂遗臭万年。一位文学家说过:桧,本

是一种美好有用的树木,只因了秦桧的缘故,沾了汉奸的干系,后世再无一人以

“桧”为名。

  “卖国”,是一顶沉重得任何政治家都戴不起却极愿奉送给敌手的大帽子。

  到了台湾,蒋介石发表了大作《苏俄在中国》。阅题可知,作者的本意是将

毛泽东们写进“汉奸列传”。因此,文章的立论不再围限于对传统的“共匪论”

、“奸党论”的阐释,而是大谈苏联对中国的“全面侵略”,因为共产党的一举

一动均受莫斯科指使,所以共产党在大陆的胜利乃使中国沦为了苏联的“殖民地

”。

  美蒋共同防御条约为毛泽东提供了最好的把柄,他不失时机将“卖国”的帽

子丢过海峡去。毕竟,中国大陆上没有苏联的一兵一卒,而台湾,却已越来越像

美国海陆空叁军的大本营。   甩过“帽子”,毛泽东对身边工作人员说了一

句发自肺腑的话:蒋介石虽然也卖国,但这个人与汪精卫还有一点点不同,我们

对他既要打,也要拉。他怀着极大兴趣冷静地关注着台湾的客人与主人是如何相

处的,换句话说,蒋介石的“卖国”究竟卖到了何等程度。

  无风不起浪,闹剧顶好看。

  1957年3月20日午夜11时,从阳明山中正路1段6巷B1公寓内,传出两响沉闷的

枪声,一桩震撼台湾乃至世界的凶杀案发生了。

  杀人者,美军上士雷诺。

  被杀者,台湾革命实践研究院少校学员刘自然。

  雷诺编撰了一个漏洞百出不符常识的故事:

  是日晚,我听到太太惊叫,有人正偷窥她沐浴。便回到卧室拿起手枪,从后

门出去。黑暗中,误以为刘持木棍为钢管,恐被刘伤害,故发二枪,将刘击毙。

  台湾报刊评论:雷的供词天方夜谭般荒诞离谱,充斥了好莱坞剧作家式的灵

感。台湾刑事专家现场勘察后,获得疑点甚多。如:室外明明有60W电灯光,雷诺

为何说看不清楚?雷诺讲距刘十四、五英尺开枪,为何伤口处有火药,发枪距离

明显在十六英寸以内?死者伏尸地点与中枪地点相距一百多米,刘中弹负伤后怎

会逃出如此之远,又为何一路上竟无一滴血迹?等等。

  香港《新闻天地》大胆推测事实真相:

  刘曾替雷转手卖过东西。因此,就有一项可能,雷经常将美军物品拿出,托

刘转售。刘知美军军纪严厉,曾以此讹诈雷。雷“被吃”,乃萌杀机。这件事的

可能性很大。

  若按台湾刑警惯用的侦讯方法,一阵好打,再施以灌洋油坐老虎凳等叫人七

魂出壳之酷刑,雷诺即便铁嘴钢牙,也得从实招来。但无奈驻台美军享有“治外

法拉”,雷诺只受美国军事法庭审判而不受台湾法庭审判,台湾当局除了要求美

国军事法庭必须在台湾公正审判凶犯以外,别无他法。

  雷案遂成为台湾衔谈巷议最热门的话题。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杀人者

偿命”为万古不争的律条,退一步讲,雷诺即使从轻发落免于一死,也得判个终

身监禁或叁十年苦役。谁也未曾料到,在美军教堂连演了叁天审判戏后,法官菲

尔德上校宣布:雷诺无罪开释。在法庭旁听的美军人员及眷属立即喜笑颜开报以

热烈掌声。坐在第叁排长椅上的刘妻奥特华,则“泣不成声,几至晕厥”。

  整个台湾瞠目结舌,继而义愤填膺。一位记者写道:美国佬应该懂得,你把

每一个台湾人当成没有脑子的木头时,这个岛上已布满了干柴。

  第二天,5月24日上午9时30分,台湾“外长”叶公超约见美国驻台临时代办

波尔契,对审判结果深表不满,要求重新审理。

  同一时间,刘自然的未亡人奥持华举着一块中英文写的“杀人者无罪吗?我

控诉,我抗议”的标语牌走到美国“大使馆”门前示威。中午12时,围观的人越

聚越多,奥特华放声大哭,语不成句地说:“我今天在这儿,不光是为我无辜的

丈夫作无言的抗议,我是为中国人抗议。除非美国人给我们中国人一个满意的答

复,我是不会离开这儿的。”现场有一老妇,陪她一道涕泪纵横。女人的眼泪具

有传染性魔力,全场气氛悲愤而哀凄。忽听有人大喊:雷诺这小子已经坐飞机走

了!等于一根火柴丢在了炸药桶上,多年来,对于美国政府的颐指气使,对于美

国佬的傲慢,对于美国大兵酗酒伤人抢砸饭店开车横行投机,倒把强奸妇女而每

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愤怒,汇成熔岩,轰然喷发,终至酿成台湾有史以来最大

规模的反美骚乱。同所有的骚乱一样,攻击从丢石头扔瓦块开始,继而,有数百

人冲进美国“大使馆”,翻箱倒柜,任意捣毁砸烂汽车、玻璃、桌椅,扯下星条

旗。使馆四周墙头上站满了人,每打毁一件什么东西,外面便有人叫好,于是打

的人,愈加奋勇无畏,索性连百叶窗和冷气机也乱砸,做彻底的破坏。东西打光

,又在地下室发现躲藏的八名使馆官员,毫不客气,揪出来一顿痛殴,听着洋腔

洋调的惨叫,好不痛快。只便宜了正在香港度假的美国“大使”兰金。

  “五?二四”反美骚乱于傍晚被警方强加压制。尽管蒋“总统”解除了“防范

不力”的卫戍司令黄珍吾、宪兵司令刘炜、警备处长乐干的职务。以图安抚惊魂

未定的美国佬,但此种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吃的作法并不能消除世人的种种疑惑

,时至今日,史学家们仍在根据泄露出来的蛛丝马迹探微推测史实的真相:

  为什么在事变发生之前,已有一些住在台北的美国人从中国朋友那里得到了

“呆在家里”的警告?为什么一向不吝使用暴力的军警“和平观看”骚乱达四、

五个小时?为什么有官方背景的新闻媒介大用特用煽动性标题、文章激动群众推

波助澜?为什么许多闹事者带有“中华民国”的国旗和事先准备好的标语?为什

么国民党贵胄子弟学校成功中学的学生由军训教官率队前往声援,该校校长潘振

球事后得以安然高升?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此次骚乱就是“太子”经国先生一手导演的杰作,但大致

可以认定事态的发生发展得到了当局直至高峰人物的同情、默许、支持、怂恿。

这位对美国在台势力一直忐忑不安,下令叁军官兵禁止私下和美军事顾问接近的

“太子”先生,正在为美国拒绝他携苏联妻子访美而怒气冲天。处理此次事件的

紧急会议上,他慷慨陈词,提出台北民众的吼声是正义的,不应追究,不能对美

作出太大让步容忍其随意在脖项上屙屎屙尿,应该立即取消驻台美军的“治外法

权”。意见虽未被采纳,但他的对美强硬立场顿使他个人威望在军政界和民众心

目中陡升。

  蒋介石何尝不赞成儿子的意见,但他城府毕竟深了一层。前几天,美国“大

使”兰金接受记者采访竟说:“蒋介石是一个伟大人物,但是并不是不可缺少的

。”把老先生气得半天背不过气来。这次,他借助民众的愤怒已经给了兰金一点

颜色看,稍舒胸中积郁,没有必要再把事情推向极致。他在当面向兰金道歉之后

,又发表文告,自称“德薄能鲜,领导无方”,又说:“我们固然希望朋友能谅

解我们,同时我们更当反求诸己由我们先谅解朋友,才是我们中国人做人‘尽其

在我’和‘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

  宽恕了老美,对国人的处置也极有分寸。此次事件先后逮捕111人,其中71人

无罪获释,被起诉者40人,只有7人被判刑,刑期最长1年,最短6个月。在台湾,

军法审判一向从严从重,而此次却是例外。

  在把事情做圆之后,父亲召见儿子密谈了一个多小时。老子告诫儿子:美国

如削减援助或转向中共,都将置台湾于死地,对老美不可刺激太过,务必自我克

制。

  尔后,蒋经国接见了美国合众社记者,主动谈到:“只有和美国合作,我们

才能指望完成消灭共产党人的大业,因此只有两个理由我会是反美的──我疯了

或者我是个叛徒。”

  一场风波终于平静,由美军上士雷诺引起的不愉快表面上已被人遗忘,在台

湾的中国人和美国人在互说了“SORRY”和“OK”之后,又开始微笑、握手、拥抱

、碰杯了。只有在私下场合,美国人才会吐露这次反美事件对他们心灵的打击和

震撼,正如一位外交官所说:“我们在台湾的特殊地位,可能已为时无多。”

  遥远的北京,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闹剧的始终,剖析着曾经

掩盖了一切的坚冰:

  原来,“蜜月”谈不上美满,“共同条约”有懈可击,“美蒋反动派”并非

铁板一块。

  原来,包括蒋氏父子在内的绝大多数国民党人,还不想完全彻底的“卖国”

,还具有起码的民族意识和爱国心,是可以争取的。

  原来,美国的干涉、侵略在它所“保护”的领地也是极不得人心的,“美国

佬从中国领土上滚回去”是完全有条件得以实现的。

  很难考证“八?二叁炮战”与“五?二四反美骚乱”两个历史事件间有何直接

联系,但一年以后,毛泽东打出几十万发炮弹,确实是想在敌对阵营久已存在的

裂隙中间,再着着实实钉进去一个楔子。

  “卖国”的大帽子依然隔着海峡丢过来抛过去,免费赠送给对方,然而,尽

管蒋先生写出了一本《苏俄在中国》,毛先生却从不写《美帝在台湾》。

                          5

  1958年之夏,艾森豪威尔出现了与毛泽东相同的症状:失眠。

  毛泽东是因为“要不要向金门打炮。”

  艾森豪威尔是因为“毛泽东正在向金门打炮。”

  毛泽东一旦决策,便泰然处之,天塌地陷任由它去,吃得香,睡得稳。

  艾森豪威尔待到毛泽东释然安然了才开始茶饭无味冥思苦想。

  据说,毛泽东炮击金门,艾森豪威尔连续几天睡不好觉。

  8月24日,艾森豪威尔正在北卡罗来纳山中地下深处的掩蔽指挥所里。参加一

年一度的“行动”演习。他身着作战服。周围都是最先进的电子仪器,森然的军

事环境强化渲染了“危机”所传达的世界不安全感。

  国务卿杜勒斯以反共死硬派着称,但他的汇报却让人时时觉察到他似乎对在

台湾的“中国总统”更为不满。他说到,蒋介石不顾美国的劝阻,一直不断增加

金门、马祖岛上的驻军兵力,达到十万人之多,占国民党总兵力的叁分之一。中

共多次抗议这种针对他们的挑衅行动,但不起作用,终于,他们在昨天开始炮轰

这些岛屿,这并不使人感到特别的意外。接着,他谈到自己的判断:中共大炮射

击所造成的有形损失是轻微的,尽管伤亡不小。他预料中共下一步的动作将是对

这些岛屿实行封锁,企图使守军挨饿。他不认为中共会在目前发动全面攻击,因

为他们还没有把他们的大部队和两栖登陆能力增强到能够这样做的水平。

  杜勒斯反复强调自己的分析是想向总统说明,他很不理解蒋介石先生为何要

把局势描绘得万分严重,好像他居住的几个海岛明天早晨就会被海洋淹没,美国

的“诺亚方舟”如不及时送到,他和他的伙伴将葬身鱼腹似的。

  杜勒斯向艾森豪威尔呈上蒋“总统”发来的十万火急心急如焚的信函。

  蒋在信中用极其痛心、黯淡沮丧的措辞来形容毛泽东突然袭击所造成的惨重

后果,他提到几分钟内便有叁位国民党将官在共产党炮火下丧命,他担心台湾与

沿海岛屿之间的交通联络随时会被彻底切断,并且令人惊讶地提出了美国第七舰

队是否有能力控制住台湾海峡的问题。现在,金门东、西、北叁面都在共军的炮

火包围之中,他认为如果美国不允许国民党军采取大规模的出击行动,金、马将

会由于饥饿而落入敌手。因此,他十分坚决地要求艾森豪威尔发表一个断然的声

明,声明美国将以全部军事力量去保卫金门和马祖,为国民党舰船从台湾至金门

、马祖海滩的全程提供护航,并授权斯穆特海军中将勿须禀报华盛顿即可以使用

美国军队以击败共产党人的任何进攻。

  读完了信,艾森豪威尔蹙紧了眉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受到欺侮和侵略的岛

国“总统”委屈和寻求庇护的眼睛。说心里话,作为军人,他一点也不喜欢甚至

厌恶故意装扮出的可怜模样。那个一向刚愎自用从不服输很让人有几分钦佩的“

总统”哪去了?与其说“奇怪”,勿宁说“怀疑”。

  艾森豪威尔回忆道:

  蒋介石把这个问题搞复杂化了。他不顾我们军方的忠告,许多个月来一直在

增加金门和马祖的守军,让他们向前移动,更加靠近大陆。1958年夏天,有十万

人,也就是他的地面部队总数的叁分之一,驻在那两个岛屿上。从合理的军事观

点来看,应当把那些小岛只作为坚强的前哨来组织防守,用尽可能少的人力。然

而,蒋总统坚持说,丢失沿海岛屿不可避免地将意味着丢失福摩萨本身。他在这

些前沿阵地部署重兵,似乎是要我们相信,他要像保卫福摩萨一样保卫沿海岛屿

  现在,蒋对于战争的可怕描述又比任何报告都严重得多,他的一开始的“逞

强于前”和紧接着的“示弱于后”,反差过于强烈了,艾森豪威尔不能不对这种

东方式的诡计多端和小伎俩提高警觉。

  他这里有许多地方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他现在担心金门是经不住封锁的,而

这同他早先坚持要给沿海岛屿输送远远超过防御需要的军队的主张似乎是完全矛

盾的。自然我不同意他对第七舰队的能力缺乏信心,并且暗示说,如果国民党人

对赤色分子的炮兵阵地反击得更主动些,局面就会显得好些。

  我认为我们在军事上的安排是令人满意的。对金门的封锁还没有打破,但我

们是乐观的。此外,鉴于台北和华盛顿之间设有有效的通信设备,我看不出有什

么必要派任何下属作为总司令代行我的权力去指挥美国军队作战。

  艾森豪威尔岂是一条会轻率咬钩的鱼!

  与巴顿、麦克阿瑟等美国陆军的“虎将”相比,艾森豪威尔与众不同的最大

特性是“机智”。接近他的人士描绘,他的言词、举止、动作,尤其是他的眼睛

,都能显示出他的聪敏。当他听他的副手讨论未来战役时,他的眼光带着询问的

神情,很快从一张面孔移到另一张面孔;当他生气的时候,他的眼光是冷淡的;

高兴时,眼光热烈;在思考时,眼光尖锐逼人;心烦时,眼光呆滞。但首先,他

的眼光表示他的高度自信,和从不鲁莽行事。他一向极为审慎地把一切情况估计

在内考虑到种种可能的后果,然后才采取行动。正是这些优点或优势,促使罗斯

福总统在二次大战的关键时刻,挑选他担任盟军总司令,全权指挥开辟第二战场

的“霸主”行动。

  这是战争史上最令人垂涎的指挥职务。如果没有这次绝好的机会,艾森豪威

尔可能只不过是许多着名盟军将领之一,而不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伟大统帅之

一,和后来成为美国第34任总统。

  艾森豪威尔反反复复阅读了蒋的告急信,他确信,对这位还未见过面的盟友

已经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蒋的滑头在于:夸大危险性,拖美国在台湾海峡下水

  他是一个骄傲的、有时很固执的、有最高权力的统治者,而且又是我们的盟

友。虽然他的作战能力主要是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但他还有权在适当的情况下期

望我们随时的支援。要想抑制他反攻大陆的勃勃雄心是不那么容易的。

  艾森豪威尔年轻时酷爱骑马,他说,最大的心得就是对付脾性不同的烈马要

用不同的骑术。触类旁通,处理不同的棘手问题亦应有不同的办法。现在,“骑

手”采取了“让马糊涂”的骑术。

  有一个使他慎重行事的办法,就是让他捉摸不透美国将在什么情况下支持他

,通常他是合作的。

  艾森豪威尔的“骑术”显示出他惯有的机智,并似乎渗入了“可使由之,而

不可使知之”这一中国古老的哲学思想──为了保证蒋介石按照美国曲谱舞蹈和

歌唱。

  自然。艾森豪威尔对毛泽东选择这样的时机发动大规模炮击仍然是认真看待

的。

  他尤其怀疑这件事的背后有赫鲁晓夫的因素,运用他多米诺理论的想象力,

他同意有危险的远不止金门和马祖两个并不重要的沿海岛屿,丢失它们,确有可

能导致失去台湾,还将威胁日本、菲律宾、泰国、越南、南朝鲜未来的安全,因

而会使美国根本利益受到严重的损害。他认为危机虽然没有蒋介石所言那般严重

,但美国显示一下力量,故意泄露一些加强兵力行动,这样的做法是可取的。

  艾森豪威尔下令从中东的第六舰队调出两艘航空母舰驶过苏伊士运河,加入

台湾海峡的第七舰队。

  杜勒斯当即指出,这一举措可能对中国共产党产生吓阻影响,但也可能使蒋

介石变得强硬,更富于攻击性和挑衅性,这同样的不符合美国的利益。

  艾森豪威尔诡谲地笑了,他用中指弹敲着坐椅扶手说道:是的,是的,你说

得很对,东方人一向是非常狡猾的,无论毛还是蒋。因此,我在对付毛的时候,

决不会给蒋以完全的支持。如果我们告诉蒋,他得到了美国的全力支持。蒋就可

能变得疯狂而难以约束了。

  他一向以为,东方人固然狡猾,但终究敌不过西方人的机智。

  历史像一个大池塘,暴风雨来袭时,它变得混浊不堪。雨过天晴,它才能够

渐浙清澈见底。

  当1958年之夏的暴风雨终于过去之后,人们终于看清,艾森豪威尔几天睡不

安稳,不光在思索如何答对毛泽东的炮弹,还在颇费心思地琢磨如何制约、统驭

他那并不讨人喜爱的盟友──蒋介石。

  毛泽东不可能了解“全部”,但他无疑已窥见了一些“端倪”。

  “共同防御条约”缔结后的“蜜月”不如想象般幸福、美满,防范、猜忌加

上相互利用的味道很足。

  蒋的部属说的对:那味道像咖啡,甜中带着浓浓苦涩。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二十二)

第九章 炮魂

  安业民的墓地在哪里/现在中国,福建,乃至厦门,还有多少人知道青屿/

王邦德和那些死者伤者所付出的价值是什么/胡德安的憾事/不怕死故事五则/

万万不可短视,将“特殊大炮”草率拆除

                       1

  所有参战的老人都说,8月23日至9月3日那十一天,炮战打得最明白,不给敌

人一丁点喘息的机会,他敢发炮还炮立刻一通狠打,啥时候把他打哑了啥时候算

,就是一个心思要把金门完全封锁控制起来,把它闷死憋死扼死。

  查阅这一阶段厦门与北京的电报往来,亦可看出,“封锁金门”的动机是非

常认真、坚决、明确的。毛泽东显然是要对手知晓:金门之钥执于我手,我欲开

则开,我欲关则关,君奈之何!

  8月27日,代理叶飞担当一线指挥的刘培善、张翼翔两位中将向毛泽东和中央

军委发报,他们没有沉溺于初战所获的丰硕战果,而是客观冷静地陈述了对战局

未来发展的预测,具体部署则充分体现了毛泽东的军事意图:全力封锁机场和料

罗湾,最大限度地窒息金门。

  经过这几天战斗,敌人的损失是重大的,特别是海上和空中的运输已受到严

重威胁,估计敌人要守住金门,势必与我们进行反复争夺,因此,我们认为今后

炮战与反炮战,封锁与反封锁,甚至轰炸与反轰炸,将是紧张、艰巨、长期的斗

争。为彻底完成封锁、窒息金门的任务,遵照主席和军委的指示精神,经过前指

同志们的讨论,我们的对策是:

  一、以海岸炮和鱼雷快艇坚决彻底地把料罗湾封锁起来。

  1、对码头附近的舰艇用岸炮打,并配合雷达进行夜间封锁。

  2、港外小型舰艇用高速炮艇打,对大型舰艇则实行鱼雷攻击。

  3、如果敌人以炮艇(或小炮舰)掩护其运输舰强行进港,我则以高速炮艇先

打掉或驱逐其炮艇,然后以鱼雷快艇攻击大型运输舰。

  4、如果敌以大型军舰护航(如永字号以上或太、阳字号)则集中主力攻歼之

  以上只限在领海线内作战,不去公海,以免误击美舰。

  二、炮战的手段是:不规律地进行打击。

  1、发现较集中的活动目标及时给以打击,杀伤其有生力量。

  2、对敌指挥机关和一些显着目标,则进行冷炮射击,有时冷他几天,突然打

他一阵。

  3、对敌通信枢纽及雷达阵地等则坚决摧毁,迫使其不能工作。

  4、敌人打炮,我们主要是做好防炮工作,同时看准目标,做好准备,实行重

点压制,对我危害最大者,有计划地予以摧毁。

  5、准备以炮兵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把大小金门和大小二担之间的航道控制起来

,截断其与外岛的联系。

  叁、对敌机场则继续进行封锁,迫使其不敢降落。

  四、空军主要是进行空战,争取在大空战中更多地击落敌机。敌人来轰炸前

,我暂不轰炸金门。

  五、目前部队情绪很高,斗志昂扬,现在是一面打仗,一面进行战场练兵,

求得打一仗进一步。同时继续加修和加固工事,使每一门炮有一个顶盖(包括海

岸边),以利长期斗争和减少伤亡。

  北戴河,彭德怀给前线的电报则再次强调了作战的重点:

  要严密封锁大、小金门岛、大、小二担岛,以火力割裂诸岛之间的联系,使

其不能互相支援;以炮兵打击金门机场起飞或降落的运输机;海军要加强对国民

党中、小型舰艇的打击;空军航空兵则应坚决打击进入大陆上空的敌机,但不要

越出公海线上空作战。如果敌人飞机在金门上空空投时,我空军能起飞时,可到

金门上空作战。地面炮兵和高射炮兵应注意观察情况,敌机空投时如能射击,要

坚决地给予打击!

  为有效贯彻上述作战方案,前线炮兵调整了部署,主力前移并得到加强。莲

河炮群新调来的152毫米加农炮7个连和海军130毫米加农地3个连,部署于围头、

石胃头。炮兵第6师第7团152毫米加农炮营进驻大嶝岛,以加强对料罗湾的火力密

度和缩短射击距离。2个100毫米加农炮营调至围头,担当封锁金门飞机场、料罗

湾码头及压制金门岛东半部敌炮阵地任务。厦门炮兵群亦以炮兵第2师28团2个营

,加强对金门旧城及古宁头地区敌炮阵地的压制。

  乘着暗夜,新增76门火炮各就各位。前线大炮总数由490上升至560,使笼罩

在金门头顶的火网更趋严密强韧。

  炮战已不再具有第一次打击突然性的神妙,而逐渐形成一种神经质的套数和

无规则可循的规则,反目成仇的两个兄弟岛百倍警觉地怒目对峙着,上了膛的炮

弹焦躁地期待让它冲出炮口的指令。好像决斗场上剑尖相抵的角斗士,谁都不肯

轻意出剑,腾挪虚晃着测试对手的虚实,在揣摩破译对手阴谋的同时,挖空心思

创造着自家的诡计,一旦感觉捕捉到对方的弱点和破绽,便重重出手,期冀打他

个人仰马翻。

  金厦海域成了古今中外最不可捉摸的战场,飞机马达的嗡鸣,舰船隐约的身

影,随风摇曳的炊烟。恐惶疾奔的汽车,甚至一个狂跑的人,一只惊飞的鸟,一

堆怪异的土石,一片可疑的丛林,都可能成为一方突然开炮的诱因,继而引发对

方的报复和己方的反报复。有时,双方各拿出几门炮像打羽毛球似地你来我往紧

缓相宜地对打;有时,双方又都拉开了架式倾巢出动决堤放水般狂轰。海峡两岸

终日硝烟弥漫炮声不绝,谁先开打已很难说清,但金门先一步鸣金收兵哑然无声

厦门才善罢甘休见好就收已成定律。倒不一定回回都是金门吃亏,但他补运艰难

弹储有限,打起炮来难免捉襟见肘不得不节俭度日。相比之下,厦门备弹多多补

济便利,自然可以随时奉陪、奉陪到底。金门一发打过来会得到叁、四发的回敬

。胜负且不论,优劣已分明。

  案头厚厚一摞《战况通报》,如流水账似的抄录下来显无必要,随手选了较

为典型的一天,炮战冗长重复之概况,可见一斑。

  8月29日4时31分至5时20分,敌舰“美字号”1艘位于料罗湾以南7海里处停泊

,使用了7艘小艇驳运物资,同时,有“阳字号”、“永字号”、“江字号”各1

艘担任巡逻警戒,于7时被我海岸炮驱逐。

  5时30分,C-46型运输机1架在金门机场降落,遭我炮击未中;16时46分又飞

来一架,被我击伤。

  16时16分,大金门岛26个炮阵地,向我莲河、鞠江、大嶝岛、小嶝岛炮击22

90余发。我莲河炮群于16时26分反击敌炮阵地,一个多小时发射了1万多发炮弹,

击中金龟山、狮山两处炮阵地,冒烟起火。我伤亡28名,损坏120毫米迫击炮1门

  金龟山508号、509号155毫米榴炮2个连,位于金龟山东南反斜面山脚下,距

离小嶝岛6公里,距莲河11公里,它利用隐蔽地形构筑了永久性坚固阵地,是大金

门东半岛的前沿火力点之一。我莲河炮群集中了叁个营零一个连兵力,计152毫米

加农榴炮24门、122毫米榴炮12门、155毫米榴炮4门,进行火力急袭两次共25分钟

,发射1978发,毙敌84人,伤敌68人,是一次比较成功的炮兵歼灭战。

  1958年8月,金厦海域有两股力,一股全力以赴欲将金门的大门关紧,一股苦

苦支持要把金门的大门撑开,两股力纠缠抗衡,战事愈演愈烈。

  库图佐夫说:大炮,在懦夫手上它们仅是一堆无生命的铁,而在忠贞威勇的

将士那里,它们方有了魂灵,与勇士同一质的魂灵。

  我以为,五百余大炮的魂灵汇聚在一起,呼啸呐喊,那排山倒海的震撼力具

有跨越时空的永恒。

                         2

  你那张头戴水兵帽身穿海魂衫,曾在全国各大报刊广为刊登的遗照,我一直

夹在小学生时代的日记本里。珍藏着。

  你的模样应了一句老话:辽河的水养人。我必须承认,从小就崇拜你同你的

英俊有关。20岁的你不光勇敢,还名副其实是一位美少年。

  你永远都是像片上的俊小伙,而我在变,变大、变老、皱纹已经爬上了脸。

  小学生的我看你是“叔叔”。

  刚刚穿上军装的我看你是“哥哥”。

  40岁的我看你是“小弟弟”。

  但在我心目中,永远都叫你“安业民叔叔”。

  那天,你作为方向瞄准手,坐在海岸炮半圆形防护板后面,遵照口令,灵活

准确地操纵着方向盘,一下又一下,踩着发火板,把一发发炮弹送给敌舰。

  炮身急剧地伸缩,大地猛烈地颤动,敌舰像被雷电击中,爆出一道道耀目的

弧光,冒起冲天的烟柱。你和你周围的兄弟炮姊妹炮,在金门大门外筑起一道由

弹片组成的铁篱笆,成为料罗湾最致命的威胁。

  敌人还炮,困兽往往有十倍的凶悍。

  你的炮右后方,是药包贮放处,恰巧被一块弹片打着,阵地上顿时燃烧起熊

熊的火焰。

  炮长发出了疏散令。但炮身还暴露在阵地外面,如不及时转回隐蔽位置,很

可能会遭受敌弹损伤。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难理解,为什么你能于十分之一秒甚至百分之一秒,便

在保护大炮和保护自己之间做出了抉择。你把大炮看得比生命和青春更为重要,

我猜想,是因为你把破碎的河山重归于一看得至高无尚。至于你自己将如何,你

肯定顾不上思索。

  你是那个时代的战士,那个时代战士的思维定式像弹道一样笔直,奉献的热

情如冲击波般强烈。

  你没有离开炮位,双手飞速地转动着方向盘。大火,像狂怒的江浪卷上了护

板,扑上了炮身,将你包围,将你吞没。不用形容,我想象得出,那种放在火上

煎烤的剧痛,我惊讶你竟岿然不动,忍受着,坚持着……只有炮身在徐徐旋转,

向着安全隐蔽的位置旋转。

  你冲出炮位,已是火人。就地翻滚、扑打,火虽熄灭,周身已大部烧成重伤

  眉毛、头发被烧焦,几乎化为灰烬的海魂衫同发黑流血的皮肉粘在一起。你

标准男子汉的容貌肯定已被彻底毁坏,你好像并不在意,但你真的连自己年轻美

好的生命也不在意么?

  那时候,你在意的只是战斗!敌人仍在发炮,烟尘蔽空弹片呼啸,你吼叫着

跳起来,与战友一起将大火扑灭,抢先坐在了自己的炮位上。

  副炮长跑过来替换你,你不允,大声回答:我能行!伴着火炮发射的火光,

可以看到你红肿的双眼闪闪发亮,一眨不眨紧盯住瞄准器指针。腰杆笔直地挺着

,两只烧黑了的胳膊紧粘在方向盘上。双脚坚定地踩着发火板,血水顺着大腿往

下流,将发火板染成红色。你的战友说:那时,你就橡一尊经烈火再造的金刚,

显现出超凡脱俗的虎虎生气,即使海天倾覆地陷山崩,你也不会挪动半分。

  10分钟,20分钟,30分钟过去了,你整整坚持了40分钟。当敌炮彻底哑巴时

,战友们才发现,你一头栽倒在自己的炮位上。战友们已经认不出你的面容,但

认得出你的微笑,你笑得依然是那样的英俊、洒脱。

  你大概还不知道,叁度烧伤面积高达60%而能坚持战斗40分钟,你创造了战

争史上一项新的吉尼斯。

  医护人员为你超乎寻常的忍受力意志力而惊叹,想尽一切办法挽救你的生命

  志愿输血者的队伍排了几里长,许多异型献血者不肯离去仍希望为你做点什

么尽点力。一位老大爷等在医院门口无论如何要认你做他的第四个儿子,因为他

的叁个孪生儿子没有一个够得上标准的男子汉。一位姑娘来信说只要你乐意她愿

意终生与你□守相伴,未来的丈夫只要是好人被烧成啥模样都没关系。

  你的伤牵动了四面八方成千上万人的心,因为你的生命于最后时刻所迸发出

的光焰,映照出平凡普通而至伟大崇高的轨迹。

  你平静安详地去了。但你响亮的名字伴随南来的季风,传遍了全中国。

  北京,一所叫做史家胡同小学的学校里,几个六年级学生以你的名字成立了

一个小组。开始,他们学着地下工作者的样子,不声不响地擦教室玻璃,修课桌

板凳,照顾孤寡老人,维护交通秩序。后来,“秘密”公开了,孩子们给你的战

友寄去了饼干、糖果和慰问信,你的连队给“安业民小组”寄来了一块落在你生

前炮位旁边的炮弹皮,它能使人浮想联翩想象出你英勇作战时的情景。孩子们视

其为最珍贵的礼物,用玻璃框框着,挂在少先队大队部的墙壁上。一茬又一茬九

岁的孩子就是对着这块炮弹皮举起小手宣誓,他们沉浸在面对你的幸福荣光中戴

上了红领巾。

  第一批大哥哥大姐姐毕业了,“安业民小组”像接力棒一个毕业班又一个毕

业班往下传,终于传到了我所在的班。我们以你的名义跑到大华电影院义务扫影

厅,到青海餐厅抢着洗碗碟。拉了钩发了誓的,做好事一定不让老师、家长和其

他同学知道,却又故意露出破绽,希望老师、家长和其他同学知道,获得一半句

赞扬的话,因此,干得虽累却很有干劲很开心。说也奇怪,你的名义竟有那样大

的魅力,老师只要说一句:安业民叔叔希望我们怎样做?噪杂的课堂立刻就会变

得鸦雀无声,连最调皮的孩子也会露出专心听讲的神色来。

  你升华为一个时代的精神化身。

  一个时代的幼小心灵被你熏陶和净化。

  好难忘,那充满纯真和圣洁的时代。

  报纸上登载的,你的葬礼很隆重。

  大首长在你墓地四周种松树。战士们列队持枪向你行军礼。几千人向你鞠躬

默哀。

  我一直认为这样的规格,你很够很够。

  初次到厦门,我的第一愿望不是去逛鼓浪屿、登云顶岩,而是去瞻仰你的长

眠之所,静静地和你──我心目中永远的英雄──待上一小会儿。

  你的墓地在哪?

  我向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打听。他的年纪与我相仿,应该是知道的。他

却露出诧异之色:安业民?不认识!我正待解释,他已转身而去。

  问一队红领巾。电视里,老师不是常领着他们到烈士墓地举行队会嘛?一位

“二道杠”颇有礼貌地回答:对不起,叔叔,我们不晓得。

  问一个穿军装的小伙。他总不至于忘记自己的前辈和战友吧!年轻的上等兵

向我敬礼:俺连长、指导员没跟俺说起过呀。

  我真有点忿忿不平了。其他地方可以忘记你的名字,但福建不能够,厦门不

能够。

  后来,终于从警备区一位离休老首长那里打听到了,你的墓就在市中心的烈

士陵园内。

  地处闹市而鲜为人知,是何道理?我颇纳闷。

  你的归宿地好气派!

  踏着长长的台阶拾级而上,来到一个宽阔的平台。正中,是用花岗岩垒砌的

你的墓冢。冢后石影壁上,朱老总手题“人民战士安业民永垂不朽”十一个金色

大字熠熠闪光。正中央,镶嵌你的烧瓷像。你身着戎装,永恒地微笑,头枕青山

,脚踏大海,向着金门、向着台湾的方向。我猜想那两座岛屿一天不与祖国的土

地联在一起,冥冥之中的你是不会合眼的。

  你的长眠地被清理得很干净。宝塔状的松柏刚刚修剪过,杂草被剔除,来回

跟步,未见任何纸屑脏物。有一个精心编织的花环摆放在你的遗像前,绿叶红花

虽早已凋谢,却使我的心终获平衡,稍稍释然。

  你说过:战士所以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对人民有用。

  你绝对应该相信:对人民有用的人,人民是一定不会忘记的。

  你的墓验证了这一点。

  我将一枝松枝摆放在你的墓前:“安息吧,安业民叔叔!”

                         3

  在一般厦门地图上,你很难找到长300米、宽200米、面积0.06平方公里、最

高点海拔54.6米、远远望去呈馒头状的小岛──青屿。

  从厦门乘警备区的登陆艇驶往青屿,十几分钟后,海平线上便显现出位于金

门西端那个小岛族的身影。像一串糖葫芦,由大而小依次排列的五个岛为国民党

占大担、二担、叁担、四担、五担。接下来第六座岛即为大陆据守的青屿。登陆

艇昂首破浪轰轰隆隆向着六座小岛开去,我很有点杞人忧天地担心,千万不要偏

航开到另一方的岛子去。少校艇长告诉我,他们还真有几回大雾弥漫天糊里糊涂

开到对方岛域去的冒险经历哩。

  从五十年代开始,大担驻有国民党军一个营,二担一个排,叁、四、五担为

无人岛礁。大、二担上的国民党军火炮,监控着厦门通向外海的航路。而青屿的

解放军炮火,又对大、二担形成有效的反制。对厦门而言,大、二担是骨鲠。对

金门而言,青屿若钢钉。

  艇泊青屿,拾级而上,须臾,登临岛顶,艳阳普照,海阔天清,3000米外的

二担历历在目。稍远,4000米左右的大担有一长长的标语反射着白光,望远镜里

,“叁民主义统一中国”几个楷体字写得挺帅。

  这里是一国“两制”的交会点,站于斯,国土分裂所带来的酸楚悲怆感陡然

强烈。白天,风平浪静时,可以看到大、二担穿裤头、光上身的士兵,跑跳的军

犬,听到隐约的狗吠。夜晚,身后厦门闹区一片灯火,对面大、二担一束幽冷的

探照灯光在晃动,偶尔,传来他们驱赶大陆渔船的枪声。据记录,1985年4月,从

二担开出一串高射机枪弹来,打在岛上。1986年2月,又有数发高机弹打在距岛2

00米的水面。显然不是误射,而是故意。为什么?不知道。那边一个小连长便有

权下达开火令,兴许当天他气不顺有谁惹他烦恼吧。青屿没有还击,保持了极大

的克制。青屿用理智和善意表达了厦门希望与金门捐弃前嫌和解如初的渴求。

  青屿又是一座十分美丽的世外桃源,全岛绿树成荫,郁郁葱葱。各色叫得出

名叫不出名的小花点缀其间,□紫嫣红。守岛战士在地势平缓处整理出大如乒乓

球台小如桌面的菜地,辣椒红黄瓜绿,茄子开花西红柿挂果,一派生机,情趣盎

然,田园风味足足。

  青屿原本是一座耸于海面几近光秃的石山,能够绿化完全得益于那场炮战。

炮战中,青屿发射了1万1千余发炮弹,完成了对24个重要目标的歼击。同时,青

屿也落弹1万余发,平均一平方米两发,战后炮弹皮捡了6吨,表层岩石被炸成石

碴泥粉,厚达1.5米左右,始能植草栽花种树。

  问起青屿参战详情,守岛部队陈连长说:当时的连长叫梁文科,现已退休住

在厦门,要提青屿的老黄历,他最权威了。

  厦门。初看好像木讷的梁文科老人一摆起他那本老黄历,便立刻口若悬河,

显得善侃而健谈。

  我是1957年上的青屿岛。那时,岛就像个驴粪蛋溜溜光,数了数,从岩石缝

里长出四棵蕃石榴,全岛只有这四棵树。没有营房,就在敌炮反斜面凿几个小洞

住人,一下雨就成了小水库。没有码头,给养弹药都是用小木船摇上来。炮兵掩

体摆在岛的四角,也是依山挖坑打洞,用松木杆子盖顶,没有多少水泥,只能铺

个二十公分,码一米五石头,再夯盖几米土。基本上可抗他一、二发炮弹。

  大、二担有两门岸炮、两门化学迫击炮、两门90自行火炮是专门对着青屿的

。另外,他还有四门高射炮,一个广播站,一架探照灯。

  我们这边,青屿、浯屿两个岛共有54门炮对付大、二担。青屿岛小,只有4门

美国造75山炮。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初期这种炮算是大炮,到了1958年,它成了

小炮了,最远射程5700米,够不到大、小金门,但打大、二担很富裕。

  炮战前,国民党那个欺侮人呀。我们的商船、渔船从青屿、二担之间的水道

出海,国民党看到就打。晚上偷着出去,他用探照灯照,照见也打。

  有天晚上,我到一号哨查岗,刚开了一下手电筒,大担的炮就过来了。哨兵

骂:“他妈的哪一个,不要命了!”我赶紧说:“是我!”哨兵不好意思了:“

唉呀,连长,我不知道是你。”我说:“骂我没关系,要是那边的水鬼来摸哨你

就暴露目标了!”国民党的操作舟,5分钟就能到青屿。

  大、二担欺负我们没大炮,根本不把青屿放在眼里。战士们气得够呛,憋着

劲儿要同他干,求战情绪特别高。炮战一开始,我先把他的探照灯、广播站搞掉

了。4门高射炮,我一下子也敲掉3门。他高炮阵地四周有掩体,我们的炮直射打

不到,我就把炮口高抬,朝天吊,仰打,一发一发干,成功了。

  这一下把国民党打疼了,过了几天,大金门155加农炮一个营16门,调过头来

专门对付我,从早上八点打到下午五点,中午都没停,好家伙,一天没让我喝水

吃饭。

  大金门距青屿一万多米,开始他打得不太准,许多炮弹落到海里,后来他不

断校正,越打越准,炮弹基本上都落在我的头上了。青屿岛上原有一个灯塔,被

打成了麻子脸,估计大金门拿这个灯塔作标定点。气得我直想把它炸掉,后来算

了。我们莲河方向的炮群对大金门进行压制,但好像不太压制得下去。

  整整一天,把青屿打得一塌糊涂。交通壕全部打平掉了。叁炮工事被打塌,

幸好炮未打坏,人员已疏散,也没有伤亡。我的指挥掩蔽部和二炮在一起,后边

落一发,头顶上也命中一发,□!爆炸那个响呀,没法形容,耳朵当时就震聋了

,后来听力慢慢恢复一些,现在年纪大了,又聋了,你不大声说话我就听不见。

1965年青屿修永备工事,在我掩蔽部周围挖出七发没响的炮弹来,要是全响了,

也够我喝一壶的。二炮长包书科讲怪话:我们二炮和他妈指挥所靠在一块真是“

沾光”了,光挨打。我说:闭上你的臭嘴,挨打你就忍着点吧!师里一个助理员

上岛办事,也给憋在掩蔽部里了。敌人一打炮,我说:你赶快到后边去:他说:

妈×养的,死就死一块吧!陪我们挨了一天炮,震了个晕晕乎乎。傍晚敌炮一停

,他说:快跑吧,我的老天!我走出掩蔽部,岛的模样都变了,石头全成沙土了

,一脚踩下去,暄暄乎乎的,随手抓一把都是炮弹皮。师政治部主任李平说:哎

呀,青屿这个岛被打得真够可怜的。

  我用一部电台监听敌人通信联络。大担只要一叫:“兰州、兰州(大金门)

,1号(大担)呼叫,1号呼叫!”我就知道又要干我们了。那天晚上,大担说:

“兰州,今天我们干得不错,摧毁了6号(青屿)一个阵地。”我心说:去你妈的

摧毁吧!连夜我就用松木把叁号工事修复了,第二天又和他们对着干开了。

  解放战争我也打过仗,但还从未经过这样猛烈的炮火。炮弹在周围接二连叁

爆炸,心也腾腾地跳。可时间一长,就麻木了,知道很危险,随时可能死,倒也

无所谓了,听天由命,死了算,不死就同龟儿子干!真正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环

境太苦了。每天在潮湿的土洞里只能迷糊两叁个小时,伙食又不好,白天打仗,

晚上还要抢修工事,搬炮弹,战士们确实挺不住了。你想想,天天夜里运来叁十

几吨炮弹,组织四、五十个战士去扛,平均每人摊到一千多斤,几百米坡路,上

上下下需要来回扛十几趟。连发烧39度拉肚子的战士都动员去了,没办法哟,人

手不够。记得四炮长段友金倒在路上就呼呼睡过去啦,怎么叫也叫不醒。我就狠

劲踢他几脚,他一下醒了,连说:唉,我错了,我错了。我当时有点后悔,是不

是踢得重了?战士们太辛苦呀!但硬着心还得下命令:不许睡,搬炮弹去!

  青屿是金门的眼中钉,他打击的六个重点目标之一。炮战期间,若按面积计

算,我挨的炮弹最多,若按每门炮计算,我打的炮弹也是最多的。打得大担北山

把白旗都升起来了,升了没多大一会儿又收了回去。据传,蒋介石都知道我们了

,他说:“厦门那里共军有一个小岛,非常顽固。”

  庆功大会上,军首长说:让我们为青屿英雄连队鼓掌。一片掌声,响了足足

好几分钟啊。我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回来向全连一传达,战士们都哭了,说:组

织上对我们这样关心,死在这个岛上也心甘。

  我的那些兵,那帮战友,好哇,太好了!

  一个叫刘发汉的战士上午九点多钟负伤,一块弹片从左眼角楔进去,后脑钻

出来。卫生员只能简单给他包扎一下。他疼得在那里叫,腿一个劲儿地蹬。我安

慰他:不要蹬,蹬了对治疗没好处,等晚上船来了,就送你回后方治疗。他很听

话,强忍着不叫,一动不动躺着。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青菜

叶子,到下午两点,他头一歪,不声不响牺牲了。战士临死连顿好饭都没吃上,

现在想起来我心里都堵得非常难受呀。

  还有二炮长包书科,山东肥城人,左脸有个巴掌大的黑疙,初中毕业,那个

时候文化就算可以了。战前他正在师医院住院治慢性阑尾炎,听说要打仗,坐着

船就偷跑回来了。他写了一首诗表决心,我现在还能背下来:“天寒水结冰,松

柏永常青。艰苦环境里,战士是英雄。”他打仗确实很勇敢的。敲敌人的高射炮

,二炮连打了80发,都打在工事外围。我在指挥所下令:停!他气喘吁吁跑来问

:为什么让我停?我说:你他妈光会浪费炮弹!他摸摸脑袋说:我再研究研究。

结果加大表尺又打了40发,有6发落进敌人工事,把目标摧毁了。1959年组织确定

他复员,他坚决不走,写决心书,再艰苦也要留队。考虑连队也需要一些打过仗

的老同志,没让他走。1961年,一个新战士下海抓海螺,被浪卷走。包书科跳下

去救,浪太大了,先一抽,又一个反冲,把他狠狠摔在礁石上,摔晕过去,淹死

了。

  我当时在南京炮校学习,听到他的死讯,难过得几顿没吃饭。

  我现在年纪大了,每天早晨到公园散步,过去的事就在眼前一幕一幕过电影

,脑子里老是浮现战友们的身影。我每年都要回青屿去看看,我在那里干了十年

,那是一个忘不了的记忆。老了,想想过去,精神上好像有些安慰。

  我退休后生活还可以,一个月拿个五、六百块,比在部队时少个一、二百块

,说得过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住叁房一厅,四十几个平方,也可以了。有

时也有怨气,但一想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干革命得了什么嘛?就啥气也没有了

。1947年一次战斗,我两条腿挨了机枪,左腿伤到筋,右腿伤到青头。卫生员给

我紧急包扎、止血。国民党反击,距我还有叁、四百米。指导员命令机枪班长把

我背下去。班长说:我的班打得只剩两人啦。指导员说:剩一个人也得把他背下

去。班长就背起我跑,一边跑一边说: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把你背回去。我的同

乡贾乐开也替换班长背了我一段。后来,打兖州时,卫生员死了,指导员和贾乐

开打淮海时死了,机枪班长打厦门时死了。救我的四个人,都先后牺牲,只有我

活了这么多年。

  战争残酷呀!想想烈士们,我挺知足了。

  梁文科老人转业前的最后一个职务是厦门警备区后勤部副部长。退休前的最

后一个职务是厦门渔港指挥部副指挥。

  现在,你若到警备区或渔港指挥部去打听,知道梁文科这个名字的人已不是

很多。但你如果到青屿去打听,所有的干部战士都会很自豪地告诉你:他是我们

的老连长呀。每年,梁文科到青屿去讲传统已是新兵下连后的必修课。过了时间

不到,连队还会派人去接、去请。叁十几度春秋过去,他梁文科依然是青屿战斗

集体重要的一员,他的名字已经和青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问题是,现在中国,福建,乃至厦门,又还有多少人知道青屿?

  老人告辞。最后的话语是:你多写写烈士们,给他们扬扬名。甭写我,我很

普通,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值当写。

  站在旅馆玻璃窗前,看老人瘦削的背影踽踽远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就

是那一刻,我决定要用一节来写梁文科和青屿。

  不仅仅是记录一个从万余发炮弹破片中走出来的普通人和普通小岛,而且是

记录在毁灭性冲击波中立于不败的意志和信念。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二十三)

4

  午夜,炮战方酣。

  一发燃烧弹在叁炮阵地上爆炸,弹药库周围起火!

  火是白色的,像一片耀眼的碘钨灯。烟是灰蓝色的,像一团团随风蠕动的棉

絮。

  大火浓烟吐着几丈长的舌头,顺着弹药库的出入口往里窜。

  又一发敌弹打中了交通壕上的掩体。猛烈的冲击波将火窒息,塌下来的沙石

封死了弹药库的通道和出入口。

  险情自然排除。

  战士们都松了一口气,大炮又开始吼叫。突然有人喊:“不好,李士生(弹

药手)被堵在弹药库里了!”阵地上的气氛顿时又呈现紧张。

  所有可以暂时离开战位的士兵都冒着炮火奔过来。工兵五连指导员王邦德正

在旁边阵地指挥抢修工事,也带着一排赶到现场。

  没有谁下达命令。抢救战友就是命令。炮兵和工兵一起动手,锹挖镐刨,铲

去了覆土,砍断粗梁,在弹药室顶端开了一个“天窗”。

  洞口,冲出一股股浑浊的烟雾,把人熏呛得昏晕欲倒,鼻涕眼泪一起流。

  王邦德屏住呼吸,强睁开眼,扒在洞口,打着手电筒往里照,隐隐约约发现

离洞口五六步远的地方,李士生正头冲下趴在那,任凭众人大声呼唤也不动弹,

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叁班长杨耀明把帽子往地上狠劲一砸,说了声“指导员,我下去!”撑住洞

口就往下跳。王邦德赶紧用手电给他指路。眼瞅着他一阵乱摸,终于抓到了李士

生,拖了两步,只来得及喊出一句:“拉不动啦!”便一头摔倒在地。

  二班战士管在贤急了,在嘴上蒙一块毛巾,纵身跳下。弹药库内已没有多少

氧气,浓烈的硝烟是掺杂了多种有毒气体的氧化碳,超量吸入,轻者,会伤及大

脑及神经系统,重者,将危及生命。管在贤大声咳嗽着向里模,刚刚摸到班长,

自己也倒了下去,前后还不到10秒钟。

  王邦德在洞口看得真切,把手电筒往旁边人的手中一塞:“你们拿着!”跳

了下去。同志们急忙围住洞口,也不管敌人的炮弹正在寻找目标,十几只手电一

齐往洞里照,大家却在喊着:“指导员,小心呀!坚持住!”这时候王邦德已经

抱住管在贤的腰,咬紧牙关一举把他托起来,对着洞口说声:“你们快往上拖呀

!”又摇摇晃晃回过头去抱第二个。他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把杨耀明也托了起来

。洞口拉起杨耀明,王邦德便一头栽倒。

  战士钟伯添跳下去,刚刚抱起王邦德,就全身发软,昏倒在地。

  六班万金根跳下去,没走几步,也倒下了。

  六班长黎木容跳下去,他动作迅速,麻利,终于把王邦德和两名战友托了上

来。

  一场惊心动魄的救人与救“救人者”的战斗结束了。其结局是为了抢救早已

被毒气闷死的李士生,指导员王邦德牺牲,叁班长杨耀明、战士管在贤等负伤。

  战士们尤其怀念王邦德。他当时不过二十七八岁,因长期闹胃病,又长着一

脸络腮胡,人显得格外的瘦、苍老,这副模样在十八、九岁年轻人居多的连队,

倒具有了一种长者的风范。王邦德到底是“严父”还是“慈父”,战士们说不清

,都说他平时好训人,训着训着有时候脏话就出来了,弄得人挺难接受。又都说

他确实是全身心地爱兵,像攒下微薄的津贴费给伤员买鸡蛋,大热天拎着水壶挨

着班给战士送凉茶,演习时全副武装还抢着背伤员这类事,他经常干。就在十几

分钟前,他看到一个战士抢修工事磨破了手,还马上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命令那

个战士戴上。士兵们回忆,有一次晚点名,他为个战士违纪而大发脾气,说着说

着走了嘴了:“你们知道什么叫做恨铁不成钢吗?我要不是把你们这一百来号人

都看成我儿子,我他妈才不管呢!”

  平时,没有人敢去触犯王邦德的“权威”,但并不等于对他就没有意见。连

队发扬民主,有人尖锐提出:“指导员有军阀主义。”他虚心地在小本上记着,

散了会,他把提意见的人拉到一边,悄悄说:“你小子以为找个妈妈婆婆来就能

带兵吗?自古而今,没点‘军阀’还真治不了军哩!以后别吃饱饭撑的瞎提意见

。”

  王邦德突然间去了,报纸上的文章称他为“共产主义战士”。在工兵五连,

没有人去细细推敲这样一个称号对于他是否贴切,工兵五连对他的评价是一片无

言的痛哭之声。喜欢他得过他帮助的人哭,挨过他的批评、对他有意见说他有“

军阀主义”的人也哭。听到他牺牲的消息时哭,待到给他开追悼会、下葬的时候

又哭。工兵哭,炮兵也跟着哭。

  一个基层指挥员,身后能得到那么多士兵的眼泪,那他一定得到了最崇高的

奖赏。

  蒙古族的传统认为,战场上,士兵的血是从胆里流出的。士兵的泪是从心上

流出的。

  我查阅了自8月23日至9月20日炮战最为激烈的一个月内,福建前线指挥部发

往北京的战况统计,我军总共阵亡49名,失踪8名,轻重伤202名。

  对于一场大战而言,这确实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况且只是对岸损失的五

分之一或六分之一。但是,即使是这样一个很小的伤亡,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也是

可以减少或者避免的。只要首先想到保存自己,安业民、王邦德今天大概正在安

度晚年。

  时光过去了叁十余年,当和平的曙色映照着宁静的海峡,昔日的刀光火影早

已悄然褪去之时,有人或许会问,王邦德和那些死者伤者所付出的价值是什么?

  一位当年参战的中级指挥员沉思良久,用激昂亢奋的声调吟诵了悬于客厅的

他书写的两对条幅。

  一幅是:

                    勇为戎德,忠乃武魂。

  另一幅是:

                   国在山河破,人逝正气存。

                        5

  得承认,那场炮战中活着的英模,炮叁师十七团四连二班叁炮手胡德安该坐

第一把交椅。

  1959年,重伤初愈的胡德安到北京参加炮兵第二次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受到

极其隆重热烈的欢迎。高级首长们看望、合影、题词。工厂、学校、机关、街道

争着抢着请他做报告,一共讲了四十五场,听众达七万人次。参加国庆十周年观

礼,在纪念大会主席台上,他坐在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的后排。陈毅、聂荣

臻、叶剑英叁位元帅握住他的手说:小胡,你不愧是人民的“钢铁战士”呀!

  胡德安也没想到,自己为保一门炮出了名。

  炮战前夕,二班的战士们一边擦炮一边拉呱。一位新战士忽发奇想,提了一

个怪怪的问题:如果没有了大炮,咱炮兵可咋办哪?

  一个说:咱就当步兵呗,端步枪、冲锋枪照样能把敌人打垮。

  另一个说:没了大炮,任务也照样得完成。咱们一人背一发炮弹游过大海去

,和目标同归于尽。

  装填手胡德安说:别瞎扯了,没有了大炮,咱炮兵就成了一堆肉,每天吃喝

白长膘。记着,炮兵有啥别有孬,炮兵没啥别没炮。大炮可是咱炮兵的性命根子

  战斗打响,四连二班的炮打得很顺很畅。

  胡德安像一个大力机械人,快节奏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抱弹,转身,猛力

一推,将炮弹上膛,装填药筒……伴一声巨响,炮口喷出二尺长的光焰,大炮整

体剧烈地蹦离地面,过一会儿,便可看到对面金门又绽开一簇灰白相间的烟花。

  一门炮二十四发。

  上百门大炮上百个二十四发。

  料罗湾海面激起了一座座水的山峰,沙滩上烧成了一片烟火的海。

  第二十五发刚刚上膛,弹药室便被敌弹命中,轰然起火。火焰如山洪爆发,

带着呼呼的鸣啸奔泻到炮床上。

  班长带着战友们紧急撤出。胡德安没挪窝,他心疼这门炮。

  烈火已将炮身包围,炮膛里还有一颗炮弹呢,如不立即发射,就会发生炸膛

  火用滚烫的身子燎烤着他,浓烟像无数钢针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一阵乱摸,

终于摸到了拉火绳,双手和臂膀猛地向后一甩,炮身暴跳,一颗炽热的“危险”

飞出了炮膛,飞向了金门。

  他灿然一笑。

  拔腿要走,左脚踢到一件硬物。他娘的,猛然间记起来了,炮床上还留着一

枚炮弹哪!

  必须把它打出去。

  没有丝毫迟疑,他弯腰抱起发烫的弹体□啷一声便填进了炮膛。又抱起一个

药筒准备装填。混帐,那药筒竟在手中燃烧起来。可能只有一秒钟,人的本能和

忍受极限逼迫他把药筒马上丢掉。有人测算,那一秒钟之内,他所承受的高温,

相当于有一块合金钢在手中燃烧熔化。

  踉踉跄跄冲出工事,眉毛头发正烧得吱吱啦啦响。狂奔到连发令所旁,两手

举起一小罐凉水从头顶浇下来。火仍在身上烧,战友们撕扯下他燃烧的衣服,才

将火完全扑灭。再看他,几乎烧成了一块焦炭,皮肤一块块脱落,只有胸前巴掌

大地方和双脚尚存肉色,其他地方都是黑糊糊的,流着红黄相间的血水。

  他栽倒在副连长怀里,昏死之前,说了一句:快救火,保炮!

  胡德安伤得够重:连续昏死17天,全身烧伤面积达到66%,脸肿得像猪头,

双臂、双手的皮肉多处破裂,一根根黑乎乎的血管像烧焦的橡皮管子般裸露着,

惨不忍睹。每天换药,都是一次生与死的煎熬,扯筋裂骨般的疼痛搞得他大汗淋

漓四肢颤抖,牙根嚼得咯吱咯吱响。医生说,你要是受不了了,就喊就叫就哭吧

。他说,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唯有在进入昏迷状态时,才会急促地大口大口

吸气,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分散化解巨痛的呻吟,像颠簸在崎岖山路上快要塌

下架子的牛车,尖厉悠长。

  几个月过去,胡德安没有塌下架子,支撑住了。他的烧伤面积比安业民还多

6%,居然神奇般地度过险关,存活下来。年轻的护士们在他床头柜上插上鲜花,

为他高兴得抹眼泪。他傻乎乎说:我死不了了,你们咋还哭?我死了你们也甭哭

。参军前,我奶奶过世我都没哭。

  可是有一天,从来不哭的胡德安哭得好伤心。

  连长告诉他,他们班那门炮没能保住,烧成个铁疙瘩了。

  他呆楞了一会儿,泪珠子便扑扑往下掉:唉,都怨我,没把那个药包扔得远

远的,就扔在大炮旁边了。我这个伤受得真不值当。

  人们没想到,他不哭则已,一哭便关不住闸。大家七说八劝,好半晌才收了

场。

  哭是人类一种表达真诚情感的方式。到了伤感处,铁石汉子也会哭。

  胡德安当了那个时代的“大英雄”。

  忘了哪位作家说过,“死去的英雄是塑料花,老是那么鲜亮。活着的英雄是

昙花,只有一瞬的光彩。”

  1958、1959年,“胡德安”叁个字在各大报刊出现的频率可能仅次于“毛主

席”、“周总理”。

  1960年,人们偶尔还能从报纸的边边角角上读到这个名字。

  再以后,这个曾震撼过多少人心扉的名字便渐渐从报刊、从人们的记忆中消

失。

  到了九十年代,若要提起“胡德安”,十万人中大概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

会摇头说“不知道”。

  这很符合人们普遍的崇拜心态,“偶像”不能老是一副面孔,“英雄”也要

超时常新。

  大概也只有我这个痴人很想知道,胡德安拖带着一个重残之躯,在这叁十年

风风雨雨中是否依旧活得“英雄”。历史的责任感加好奇,驱使我给安微省霍丘

县民政局发去信函:

  1958年炮击金门战斗中,贵县籍战士胡德安,为保护火炮,与烈火搏斗,负

重伤,成为全国闻名的战斗英模。为撰写炮战史料,本人希望了解胡德安同志近

期情况。希贵局于百忙中函告为感。

  1992年10月12日我将信发出。12月1日接到电话,对方称:我是胡德安,我已

到北京。

  第二天,我见到了我笔下的“英雄”。一米七五的个头,一身洗得发旧式样

早已过时的藏蓝色干部装,安徽口音很重,特别是一脸伤疤和一双被烧得重残像

鸡爪一样蜷曲的手,勿须证明和介绍信,也一眼可以认定,他就是曾声名远扬的

胡德安。我说:老胡,您怎么说来就来了?

  他说:民政转来你的信,我想八成北京有啥急事找我,还是跑一趟讲得明白

  我说:老胡,您来得正好,关于您那段我刚写完,您看看是否实事求是。

  他看了,说:事是那么回事,就是对我一个人宣扬多了。实实在在,我们班

当时表现都不孬。

  着火那会儿,叶英琪、吴海福两个人正在弹药库搬炮弹,叫大火闷在里边没

出来。后来弹药库爆炸,两人的碎肉碎骨头碴子捡巴捡巴捡了一脸盆,下葬的时

候大体上分了分,其实哪里还分得清呀。二炮手任春德也烧得够呛,百分之五十

面积吧。炮阵地旁边是一个鱼塘,叫敌人炮弹炸成了一片烂泥浆,小任疼得受不

了了,一下子跳进去,膀子上的烂皮烂肉全掉了,看着那个惨哪。当时不懂,不

跳还有个救,跳下去就没救了,医学上叫“血液中毒”,老百姓叫“毒火攻心”

,其实就是恶性感染,在医院抢救了七天,没救过来,牺牲了。我当时也疼得受

不了啦,浑身就像下烫油锅一样疼,也想跟着任春德往池塘里跳,叫指导员一把

拉住了,他用劲过大,把我手腕上烧烂的皮肉都拽扯掉了。你瞧,这手脖子上的

伤疤还在。

  当时只觉得嗓子眼着了火,像含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不想别的,就是想喝水

,直到现在,我的嗓子一天到晚发干,没饭吃忍得往,没得水可忍不住,不管走

到哪里都得备好水带上。

  胡德安从挎兜里拿出一个装满茶水的玻璃瓶,拧开盖,喝一口,接着说:炮

毁了,不光我一个人哭,同病房我们班的陈家明也哭了。你想,我们做了那么大

的努力,那么大的牺牲,不就是为了保护炮嘛。炮没保得往,就是没有尽到责任

,当时确实伤心得很,饭都吃不下了……

  他又喝一口水,小声说:沈同志,我到北京来是有个问题,也不知当提不当

提?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次到北京来住十元钱一天的地下旅店,并不是来看我

写的文章,即便是关于他的文章。

  这是一个需要罗嗦老半天方能讲清楚的问题。

  1973年,胡德安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霍丘县某公司工作,当过保卫干事,

家属工厂厂长。几年后,单位宣布他“退养”。(第一次听说的一个新名词。即

还未正式办理退休手续,但工资已按退休时的75%执行。)129元的基本工资一下

变成了100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不久前,从一个战友那里听说,省里有文件,

凡在部队上授过荣誉称号的,可享受离休干部待遇,工资不减,子女可以顶替接

班。还有住房等等优待。这才想起,当年首长们和报纸上,都一个劲地称自己是

“钢铁战士”、“英雄炮手”什么的。可一查档案,并无这方面记载,刚巧,这

时我的信到了。既然北京还有人惦记着他,便坚定了他跑一趟北京,弄清究竟的

决心。

  “英雄”有求,责无旁贷,我急忙向有关部门反映。

  解放军总政治部的王干事非常热心,当即向军委档案馆、南京军区和总参炮

兵档案馆查询,回答:“只有胡德安1958年荣立一等功的记载,而无荣获荣誉称

号的记载。1957年至1964年,纪律条令曾取消荣誉称号这一条,1964年才重新恢

复,因此,胡德安在此期间获荣誉称号是不可能的。那时,立一等功,就是最高

的奖励了。

  可以推断,“钢铁战士”是某些报刊上讲出来的,并非军委授予的称号。

  王干事十万分遗憾地说:“真对不起,我们只能给您出具您曾立过一等功的

证明。”

  胡德安答应着:噢,噢,噢。

  我的心底卷起一阵冰凉。我知道,这对于胡德安来说,确实是一个天大的问

题。

  一等功(虽然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最高奖励),仅意味着他每月的退休金可以

增加10%,即十二元九角钱。而他最关心的小儿子就业一事,看来是没有指望了

。若是在十年前,我还不敢说历史对他不太公平,而今天当我们飞速进入一枚奥

运会金牌已价值百万元、一个着名歌星唱一首歌的出场费已达数万元、一位十八

岁的女时装模特月收入无论如何不会低于一万元的时代,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胡德安这百元的月“退养金”和那些绝无任何通融方式的红头文件。我确实想鼎

力帮助他。我确实爱莫能助。

  胡德安要回霍丘去了,像他来时一样,凭他的二等甲级残废军人证,花21元

钱,买一张从北京到合肥的硬座半价车票。临别前,他的那双僵硬残缺的手紧紧

捧住我的手,说了无数次的“谢谢”,然后转身去了。

  他留给我的纪念品是他几年前写的一首文理不很通顺的小诗。可惜太长,只

能择而录之。

                         手

  手指已畸形/疤痕铜钱厚/伤残恰似履历表/刻着往昔岁月稠/……中东形

势紧/向蒋来宣战/为救大炮冲火海/烧得全身鬼见愁/发眉连根拔/右耳被烧

皱/手如鸡爪皮烧焦/根根筋骨外面露/……/党和人民恩如山/永远一生跟党

走/身体残,革命意志不能丢/手畸形,贪图享受不应有/……这双手,寄托着

党的希望/继续革命不回头/这双手,负担着烈士委托/永做人民老黄牛/……

  唉,这个初衷不改痴心依旧的胡德安哪!

                         6

  大文豪雨果说:“人类追求美好境界的本能和倾向,令他经受了种种严厉考

验,而向着更成熟更文明迈进。”

  我以为,人生所经历的种种严厉考验中,唯“生死”为大。自古而今,为了

“美好境界”死亦无憾的人被人们视为“英雄”,倍受崇敬而历代传颂。

  我们这一代人从小便受到来自家庭、学校、社会的“英雄教育”,“英雄”

惊世骇俗惊天动地的壮举曾不止一次刺激得我热血沸腾感动得我涕泪滂沱。我常

常鼓励自己: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关键时刻要像“英雄”那般慷慨壮烈名垂青史。

我又常常萌生怪想:真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住你,要你在叁分钟之内在“交出

革命秘密”和“交出宝贵性命”之间做出抉择,你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拉

稀不尿裤子嘛?

  正因为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说“能”,所以才愈发地觉得“英雄”真是不可

思议高不可攀,对“英雄”愈发地高山仰止五体投地。

  我听过千百个“英雄”故事,但我见过的够格能称得上“英雄”的只有一个

──胡德安。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活“英雄”真“英雄”,我肯定会问那个许多人

都会问的傻瓜问题:哎,老胡,您在生死紧要关头想到了什么,比如党祖国人民

共产主义毛主席黄继光或父母教育老师教导首长教诲什么的?胡德安说:啥也没

想不可能想没时间想只是认为该那么做就那么做了,人要是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也

就什么也做不成啦。我仍不满足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老胡,您已经知道了结局

,如果再碰到同样的情况,您会怎样?胡德安说:不晓得,更不敢吹牛,到时候

再说吧。

  因此,我非常赞成心理学家所分析的:英难行为是良知、理想、信念、正义

感、使命感、责任感、光荣感、意志力、复仇心态、报恩心态、传统道德力量、

社会教育作用、扶危助弱抱打不平观念等等诸多精神因素的总汇和爆发。其表现

或是一个理性的思维过程,更多的则是无思维的激情释放。这种精神居于主宰目

标高于一切乃至宁愿牺牲其物质载体自身的现象,有可能在每个人身上发生,又

绝不可能在所有人身上发生。

  运用上述观点看待炮战中涌现的众多“英雄”人物,便会对他们的行为有更

深刻的理解。他们在成为“英难”之前或之后都不是什么“神人”,和你我一样

,凡胎肉体而已,但他们于战争的某一时刻经历了严峻的生死考验所达到的人格

和精神高度,又确实是你我可能永远也难以达到的。正因为如此,他们值得所有

追求“美好境界”的人士崇拜和尊敬。

  不怕死故事之一

  命令:急速射。

  火炮以最快的速度把一发发炮弹投射出去。金门岛烟尘四起,爆炸声响彻云

霄。

  炮身打得通红,火药气体弥漫了整个阵地。一炮手张伟判汗流陕背,嘴唇干

裂,震聋的耳朵淌着血,血流到脖子上。瞅个机会他甩了鞋,扔了裤子背心,一

头扎进水桶里,咕咚咕咚喝几口,撩一把水,拍拍脑门拍拍脸,然后,盯着班长

的手势、紧握着发射杆往下一压、轰然又一声巨响,第128发炮弹出膛。

  第129发刚刚装填,指挥员下达了“暂停”的口令。装填手被炮震得耳聋头昏

,误将口令听成了“退弹”,稀里糊涂违规去开炮闩。于是□一声,炮弹掉在地

上,弹头正碰在退弹坑前沿。

  全班被这突然的情况惊呆了,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因为这是一发“瞬发引信”炮弹,受到撞击,意味着可能会于几秒钟、十几

秒钟、几十秒钟后爆炸,战斗集体未被敌炮摧毁,却将被自己的炮弹报销,岂不

悲乎!

  全班人本能地齐刷刷卧倒,尽量让全身紧贴地面,等待命运之神的判决。只

有张伟判一个箭步上前,抱起炮弹向阵地外面飞奔。此刻,他怀抱着的无异于一

枚不知何时便会开花的定时炸弹,他随时都可能被炸弹大卸一万八千块,切削为

泥化为乌有。但是,他的脚步没有停,一口气跑出去30米。放下炮弹,又转身往

回跑。跑了七八步,张开双臂,腾空跃起,一个狗啃泥,与大地紧紧拥抱。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预期的巨响并末发生,“定时

炸弹”依然老成持重地趴在那里,全然没有欲与世界告别的意思。

  张伟判第一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慢慢走过去,认真地端详着那个不

可思议的黑家伙。

  同志们一个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慢慢围拢过去。

  噢,原来炮弹退出炮膛时是弹尾先着地而弹头是倒在弹坑前沿的,并没有正

面撞击引信,所以没有爆炸。

  虚惊一场。一个绝非玩笑的玩笑。

  张伟判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其他无一人笑。

  十几只手争先恐后伸过来,紧紧握住张伟判的手。

  班长没有同他握手,而是在他的光溜溜的背脊上用力拍了叁下。

  不怕死故事之二

  敌炮覆盖,营指通往一连的电话线被打断。

  副营长郝金亮正大声喊叫着“电话兵!”“电话兵!”,忽然远远看到从一

连阵地窜出一个大个子,像疾风似地朝敌人炮弹打得最密集的地方跑。乱弹琴,

怎么照直往敌人炮弹窝里钻,他妈的不要命啦!郝金亮领着营部七八个参谋一起

扯脖喊:“回去,快回去!”无奈,喊声盖不过炮声,那傻大个好像听不见,要

不咋头也不回跑得更快?

  敌人好像发现了这个活动目标,急促射打得更凶更猛,一排排炮弹在大个子

前后左右爆炸。郝金亮心里一阵乱跳,妈的,这小子非死即伤,完啦!但是当烟

雾被风稍稍吹散,他影影绰绰看到大个子正蹲在一个弹坑里接被打断了的电线,

然后平安无事地站起来,继续向前跑。营部里的人都叫:在那,在那,活着哪!

郝金亮心说:这小子还行,好样的!敌人又一排炮打过来,只见大个子一个跟斗

栽倒下去,尘土和硝烟立即吞没了他。人们眼巴巴等待烟雾再次淡去,仍不见大

个子身影。郝金亮气得乱骂:一连干嘛派这么个笨熊去接线?告诉他们连长指导

员,让他们亲自出去,把那大个子尸首找着背回来! 大个子名叫王邦贤,19岁

,当年入伍的新兵,其实,连里干部因为他拉肚子,连战斗都没让他参加,并没

派他去接线,是他自己悄悄溜到阵地上,和电话兵田厥丰作个伴。当田厥丰喊了

声:糟,电话线叫敌人打断了!他站起来就向外面跑,拦都拦不住。

  外面是一片开阔地,敌炮远远近近密密麻麻地爆响着,弹片贴着身子发出各

种各样的怪啸,开始,他确实有点后怕了,真想扭头往回跑。另外一股力量又强

制他不许回头:要害怕就别出来,出来了就不能当孬种,现在,全营全连几百对

眼睛可都看着你呢,如果同志们说王邦贤是胆小鬼那多丢人现眼!于是,他迎着

劈空而下的弹雨,不顾一切往前跑,从一个弹坑跳跃到另一个弹坑,连着接好了

叁处断线。

  说也神了,就像他身上揣个护身符似的,流星般迸射的弹片把他被风撩起的

军衣打了好几个洞,就是未伤着他的身子。接第叁个断线时,一块二寸来长的弹

片扑地扎进中指与食指之间的泥土里,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咬咬牙,纵身跃

出,继续前进。

  又是几发近弹爆炸,脚下的大地震荡得剧烈跳动,冲击波强大得像有一堵看

不见的厚墙横拍过来,他狠狠跌了个跟斗,倒下去还翻了几个滚,掉下一截不算

太深的河床,他就势下水,游到河对岸,细细察看,又接好了叁处断线。

  电话终于恢复通话。一连接到营部的命令,中断了二十分钟的射击再度开始

  敌炮刚刚被压制下去,大个子的身影便冒了出来,向自己的阵地快跑归队。

  郝金亮一阵兴奋,大声道:“去个人,问问那个大个子叫啥名,告诉一连给

他评功!”

  不怕死故事之叁

  目标区域──料罗湾。

  这时,炮的仰角是45度,装填手何新典必须把右腿跪在地上,哈着腰,才能

把药包推进炮膛。何新典用一种别扭使不上劲儿的姿势连装一百四十余发。尽管

他壮得像牛,也经不住持久而紧张的消耗,背、腰、臂酸痛胀麻,头晕,心跳得

历害,全身的能量好像马上就要枯竭。

  同样一口气没喘的火炮也渐渐不顶劲儿了。由于连续发射,炮膛炮闩产生高

热,带来相互矛盾的两个问题。第一,菌形杆已被烧得通红,药包一装进膛,只

要一关炮闩,眨眼的功夫火炮便会自动发射。在这种情况下,装填手必须沉着关

好炮门,迅速离开炮尾才不会出危险。第二,炮闩因高温已膨胀,一次比一次难

关,何新典起先只用一只手,后来两只手全用上,也还得下死劲推,不然炮闩就

到不了安全定位。这又增大了迅速离开炮尾的难度。

  何新典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装填手了,他沉着而敏捷地操作着,只要药包一

到手,他就“哧溜”一下把它推进膛,然后两手把正炮闩,再用胸部顶牢,拼全

力“□”一声把炮闩推到安全定位,然后猛一侧身,跳到安全地带。

  他转身又接过一个药包,顺势填进炮膛。也可能因为炮闩更热更胀,也可能

是他的气力不足,他满心想使出全部力量,麻利地将炮门推到安全定位的,谁知

这次竟力不从心,没有关严。

  糟!一直担心的险情终于出现了。很明显,如果重关一次炮闩,火炮很可能

在一刹那间自行发火,人一定来不及离开炮尾,而被火炮座伤甚至会牺牲。相反

,假如丢下炮闩不管,个人可能躲了危险,但药包在高温状态下也可能会自行发

火,轻者,炮闩将被打坏,重者,炮弹因无足够的动力而卡在炮管中爆炸……无

论哪种情况,战斗将无法继续。

  根本就没有思考的余地,何新典必须于刹那间斩钉截铁地决定:是赶快离开

炮尾还是重新关一次炮闩。

  何新典已经决定了。他上前一步,两手去扳炮闩的把柄。

  班长喊了声“危险!”

  他说了句“能行”,将炮闩重新拉开,铆足了劲猛扣上去……

  炮闩刚到安全定位,便听“轰隆”一声响,火炮果真自行发射了!紧接着炮

尾猛地后座,何新典闪电般扭身,炮尾还是沉重有力地打在他的左肩头,一下子

把他掀起老高,平空翻了一个斛斗,头朝下栽到叁米外的弹药库门口。他只觉脑

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医院里,他缓缓睁开眼。班里同志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面前晃动,听见班

长和谁在小声嘀咕:真玄,往下两寸,撞在心脏部位,可能有生命危险。

  他吃力地抬起右手,指指左肩,声音微弱地说:这儿,离心还远哩……

  不怕死故事之四

  夜战。敌人一发空爆弹在火炮的右上方爆炸。声如响雷,光如闪电。

  “打着你没?”二炮手汉德玉问运弹手小董。

  “没。你咋样?”

  “很好。”汉德玉刚说完,突然感到左小腿一阵发麻,伸手往下一摸,一手

粘乎乎湿糊糊的,他知道自己挂花了。

  战斗正是较劲的时刻,火炮不间歇地发射着。他一声不吭,从座位底下摸出

一个军用水壶来,迅速用水壶上的帆布带,在左膝下面紧紧地绕了几圈止血。可

以感觉到,温热的血仍不住地往下流,袜子、鞋子都湿透了。他不理睬,聚精会

神盯住仪器,坚持操作。

  又是一发空炸。汉德玉猛然感到左胸被什么咬了一口,火辣辣地难过。伸手

往左肋下一摸,一阵剧痛。他知道自己二次负伤了。

  这次的伤口肯定较大,因为血一下子就淌到了裤腰上,待一会儿,裤裆都湿

透了。他仍不吭声,一只手按住伤口,一只手操纵着方向转轮。但是,他已明显

感到了工作进行很困难,浑身发热,脑袋一阵阵晕眩,耳朵里嗡嗡直响,眼也花

了,连仪器上涂有荧光粉的字也看不大清楚了。

  炮长看出他的不对劲儿来,知道他负伤了,命令他“快下去包扎”,叫运弹

手小董接替他的工作。

  下了炮位,汉德玉两处伤疼得无法站立,他就凭借炮口的火光,挣扎着向前

爬。那条受伤的左腿几乎麻木得不能动了,右手还得紧按住左肋下的伤口,他只

能用左手和右腿支撑住全身的重量,慢慢爬。炮位离避弹室并不太远,对他来说

却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路。

  他在避弹室抓了两个急救包,摸黑给自己胡乱包扎一下,只觉脑袋昏昏沉沉

,渐渐人事不省。突然被一个巨大的声响震醒,只听见外面有人大声呼唤:“快

,赶快运弹药。”他想,大概人手少了,炮弹供不上了,怎么的也不能让大炮断

顿呀。

  于是,他又开始一步一步向炮位那边爬。地上,留下他来时的一溜血迹和回

去的一溜血迹。

  到了炮位,他挣扎着站起,推搡小董,“你出来,赶快运弹去。”

  炮长说:“小汉,你伤的不轻,快下去。”

  他不说话。回答是目不转睛注视着仪器,紧张地修正着射击方向,开始在瞄

准座上操作了。

  战斗一结束,汉德玉便昏倒在自己的战位上。

  医生一边给他紧急输血一边嗔怪说:这个伤号失血太多了,为啥不早点送来

  再晚来一会儿,你们连又要多一名烈士。

  不怕死故事之五

  一发炮弹堵着发令所的门爆炸,报话员当场牺牲。电话兵王启禄被冲击波掀

翻在地,顿觉右腿和臀部受到沉重打击。抬头看,右半身被硝烟冲得发黑,右大

腿两处伤,大的伤口有二寸深,叁寸长,血哗哗流。侧背、颈脖、额头也流血,

他知道那儿处也有伤。

  堑壕里又落进一发炮弹,他看见十四五步开外,烟尘中指导员晃了两晃倒下

去。

  他吃力地动弹有腿,扶着倒塌的土壁,半弯腰,向指导员那边移动。

  “指导员!指──导──员!”

  指导员全身都在冒血,军衣湿淋淋染成红色,也不知伤在哪里伤了几处,脸

色苍白软绵绵倒在他怀里已不会说话。

  炮弹还在周围爆炸。王启禄四下张望想找副担架。这条壕沟没有一副担架。

其实有也派不上用场,因为没有第二个人来帮忙抬。

  于是,他屈腿、弯腰,抱起指导员,一点一点往自己背上移放。要是在平时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可现在,自己的伤口还在流血,稍用力便痛得钻心,

又伯加重指导员的伤情,不敢动作太猛,所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得以完成。

  交通壕很窄,一瘸一拐背一个人通过相当吃力,两旁壕壁不小心碰到伤口,

一撞疼出一头汗。他用上牙紧紧咬往下唇,强迫双腿往前奔,因为他知道在敌火

下运动要求愈快愈好,多耽误一秒钟,就多一分被再次杀伤的危险。

  走到交通壕尽头,要到达连隐蔽所,还要翻过一个陡壁,再穿过公路,越过

一道排水沟。这陡壁,平时一个健壮人都要手足并用才能爬上去。他咬咬牙,一

只手拽牢指导员的胳膊,一只手扒住陡壁上的土窝,艰难地向上攀。不料,足一

软,眼黑头昏滑下来,创口像刀割一样刺痛,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停在那里喘

了好一阵粗气,再次挺住腰,屏住呼吸,开始第二次努力。陡壁上长满了龙舌兰

(剑麻),平日这些状如宝剑的植物被战士们视为美化阵地的心爱之物,而现在

却成为一种威胁,他担心:如果稍一不稳,腿吃不上劲,扑倒在上面,岂不糟糕

!他只能更加小心翼翼。由于两腿过分吃力,伤口撕裂得  更大了,鲜血开始

大量流出,滴在陡壁干土上,和指导员的血混在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挣扎着攀上这截陡壁的,他很感谢敌人的炮弹,正是它

们爆炸的巨响分散了他对疼  痛的感觉,刺激他受伤肢体焕发了超常的能量。

挺住,一定要挺住!快,再快一点!他成功了。

  上了公路,人就完全暴露在敌火之下。他必须尽量弯腰弓背压低身体,但身

体越压低,背人就越累,受伤的身子和腿就越痛越吃不消。但没有别的选择,只

有拼足了最后的气力往前跑。他一步一晃,忍痛穿过公路和水沟,往隐蔽部一尺

一尺移近。

  防炮洞终于出现在面前,早已精疲力竭的他只觉天旋地转,脚一软,俯跌在

洞口外边,手仍牢牢抓住压在背上的指导员。他顽强地抬起头来,想喊洞里面的

人出来帮忙,但只能大张着嘴吸气吐气,就是喊不出声音来。又是敌人的几发炮

弹像鞭子般逼迫他决不能停止,他艰难地扶正了背上的指导员,向防炮洞匍匐前

进。负伤的右手、右脚无法用力,他就单靠左手左脚一寸一寸地向前蹬、向前爬

……

  战后,团首长说:今天你们连打掉敌人两个目标算不得奇迹。一个重伤号救

下了另一个重伤号,才算得是一件了不起的奇迹哩。

  拿破仑名言:战争是死神的舞池,敢跳下去与死神共舞一曲者乃真豪杰。

                       7

  对敌有线广播喊话──这是一个于特殊战争环境和条件下方能产生的颇为特

殊的“兵种”。

  它的应运而生起码须具备两个前提:敌我双方长期稳固的对峙状态;阵地间

隔不十分遥远,声音传递可使对方听清楚。

  五十年代的金厦海域天设地造般应合了上述条件。

  说它为“兵种”,绝对言过其实了。1958年,厦门前指仅在距大金门较近的

角屿、小嶝、大嶝,距小金门较近的何厝、对高山,距大、二担最近的青屿设立

了若干个对敌广播喊话组,每组叁、五、七人不等。到了六、七十年代有线广播

的全盛时期也不过扩建成一个数十人编制的团级站。

  说它为“兵种”,又是恰如其分的。参战老人们说:1958年,厦门前线整天

到晚就是两种声音,一种是炮声,敌我对打;一种是广播大喇叭声,敌我对骂。

炮声一停,广播就喊开了,和北方农村唱对台大戏似的,可热闹了。“广播战”

与“炮战”相得益彰,对敌广播实实在在已融为炮战的一部分,成为炮战的一支

“方面军”。

  炮战中,双方的广播站均是对方炮兵的首选目标,必欲一炮毁之而后快。无

论金门、厦门,“把敌人的大喇叭打哑了”均是作为一项重要战果往上报告的。

同样,“我们的大喇叭于×小时之内便修复开播”也是作为一项重要成就往上报

告的。总的看,厦门方面的广播虽然也有中断的时候,但基本没停;金门方面的

广播虽然也有出声的时候,但基本是中断的。

  有线广播在敌人营垒中到底产生了多大功效,无从知晓。但在己方阵地己方

炮兵中产生的功效则是巨大的。“我们的大喇叭慷慨激昂,敌人的小喇叭蔫瓜歇

凉”,“正义的声音翻山跨海,反动的呻吟无精打彩”,炮兵们用这样的话语来

表达在精神上气势上压倒了敌人的优越感获胜感。难怪,有线广播站的人在炮兵

中间持别受尊敬受欢迎,指战员们亲切地称他们为“第二炮兵”。

  “我们确实是一支特殊的炮兵部队,”叁十几年过去,周炳炎老人对我说:

  “喇叭是我们的炮筒,宣传稿是我们的炮弹。炮兵有形的炮弹在敌人的阵地

上开花,我们无形的炮弹在敌人心里边开花。你说,我们算不算特种炮兵?”

  在厦门,我用电话把当年“有线广播”的一拨老人邀集在一起座谈,我发现

,他们很愿意把自己当成参战炮兵的一员,为自己“特殊炮兵”的经历而感荣光

和自豪。

  周炳炎老人──1958年任何厝广播组组长。转业前任小嶝广播站副站长。19

93年我采访他时,他看上去还是一个健康健谈的长者,而1995年我着手写这一章

时,他已经与世长辞。我的采访本上,记着他最后说的几句话:一生中我能参加

对金门的战斗,从不后悔,我对得起江东父老,因为我干工作的动力始终是:热

爱我们的国家,热爱我们的国土。

  张若丹老人──他的履历表很简单,1954年即任广播站编辑组长,1983年退

休时仍是广播站编辑组长。这位当年的“揭蒋评论文章专家”对自己叁十年一贯

制的职务并不在意,唯一在意的事是,年轻时曾发誓要“与金门共存亡”,现在

,他金门还是那个金门,自己已退休,事业已经“亡”了。他说,做了一辈子对

台工作,如果有生之年还看不到台湾与祖国统一,那才是天大的遗憾哩。

  吴世泽老人──1958年的角屿广播组闽南话播音员。极左思潮的动乱年代很

不情愿地转业到了地方。但坏事变好事,现在做大哥大、BP机生意,活得蛮潇洒

。境遇大变而习惯不改,每天无论电视、广播、报纸上的台湾新闻一定要看、要

听,关心台湾问题的兴趣超过关心生意的兴趣。年轻时曾去过台湾,非常希望还

能故地重游。

  陈菲菲老人──参军后,先当了几年文工团团员。1955年从事对金门有线广

播播音工作直至退休。这是一位“我这一辈子和金门国民党军弟兄们讲的话可能

比和自己丈夫孩子讲的话还要多”的女性。“陈菲菲小姐”的名字在金门知名度

极高,一个从台湾回来定居的老兵说:在金门几年,陈菲菲小姐的谈话给了俺很

多安慰,不管怎么说,这是从大陆传来的女人的声音啊,她使俺想起留在家乡的

娘和老婆”。

  周:五十年代初期,我军开始对金门搞有线广播喊话。当时工作、生活条件

非常艰苦,人就是住在地堡里,根本没有营房住。我在地堡里整整住了十年,直

到1963年病倒,发烧42度,连续12天人事不省,进医院,才第一回住了楼房。人

员来自四面八方,土生土长,都是二十郎当岁,文化不高,也没有什么专业知识

,边干边学。

  吴:我原来在小嶝岛一个连队当文化教员。上边物色会讲闽南话的播音员,

到处找不到,听说我会讲闽南话,就把我调到角屿广播组。连队生活很枯燥,广

播站自由一些,又有唱机唱片,我很高兴。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学习培训,稿子发

下来就播,有一次,把“不侮辱俘虏人格”念成“不悔辱”,别人说:你可能念

错了。我查字典,才知道确实错了。以后就加强学习,中央台的闽南话广播每一

次都听,琢磨人家是怎么播的。广播组有一架丹麦造钢丝录音机,宝贝得很,舍

不得用,都是对着麦克风直播,一喊一晚上。

  陈:我原来在军区文工团当演员,1955年调到广播站工作,从比较舒适的环

境一下子来到一个相当艰苦的环境,开始很不适应。你想想,6平方大的一个小地

堡,住好几个人,双层铺,男下女上,他吴世泽睡下铺,我就睡在他上面。又没

有女厕所,解手要翻过壕沟,跑到远远的山底下去,说出来都不好意思。另外就

是工作、生活非常单调、平淡,没有女伴在一起说悄悄话了,对着麦克风,也看

不到过去舞台下面观众的笑脸,听不到热烈的掌声了。现在想一想,那时能坚持

下来真不容易。

  我不知多少次一个人跑到树底下哭鼻子。回来不能让别人知道,还得装成挺

高兴的样子笑。

  周:虽然艰苦,但大家干得很投入,很卖力,因为工作还是有成效的。我们

的收听对象主要是国民党哨兵,特别是夜晚,他站在那里没事干,无聊,就有可

能静下心来听听海对岸讲些什么话。有线宣传与无线宣传最大的区别在于:无线

宣传有选择性,不爱听关机不听就是了。而有线广播宣传带有强迫性,我喇叭一

响,你不听也得听。我们估计,国民党一个连平均每天有叁十多个人上哨,相当

一个排,他海边几个团加在一起就有一两个营的兵力每天必须得听我们的广播。

我们的节目内容有“祖国建设”、“弃暗投明奖励规定”、“宽待俘虏”、“蒋

军在大陆家属通信”等等,一组稿七、八篇,来了新稿撤旧稿,赶得及录音播,

赶不及就直接口播,和尚念经,天天念。那时国民党的兵绝大部分都是从大陆撤

逃过去的,他们特别希望听到家乡和亲人的消息。

  陈:过了一段时间,我慢慢也感到自己的工作很重要有意义了。例如,从望

远镜里,可以清楚看到那些修工事或站岗的国民党士兵,呆呆地望着大陆这边,

显然是在听广播。还有一次,一个当官模样的人,指手划脚把听广播的士兵都赶

跑了,可是自己却坐在海边独自听起来了。有时特别可笑,蒋军军官为了不让士

兵听我们广播,就在我们播音时敲锣打鼓,或把士兵集合起来跑步。那时候,金

门经常有国民党士兵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泅渡过来投诚,他们不光把我们的起义

投诚政策背得牢牢的,连我们有些广播稿也大致能说出来,这使我们感到很兴奋

很受鼓舞。另外,后来金门也模仿我们,架设大喇叭对我们广播,对祖国造谣、

丑化、诬蔑、攻击,我听了很气愤,心想一定要用我们的宣传压过敌人。我便不

知不觉进入角色,安心干这行啦。

  张:那时,对金门广播最有震撼力的是我国民党军官兵的亲属喊话。我记得

蒋军27师师长林初耀是广东梅县人,我们去梅县把他母亲请来,他母亲哭着对他

说:“儿啊,你可千万别干坏事呀,干了坏事咱娘俩就再也见不着面了。”据泅

过来的投诚兵说,正好被林初耀听到了,他呆呆的不吭气,好多天情绪不高。后

来国民党把他调回台湾去了。

  吴:所以当时国民党特别恨我们的有线广播,我们每个喇叭当面,他都有一

两门炮专门对付我们。有时,我们只要一广播,他的炮弹就打过来了。晚上,他

先打照明弹,再打直射炮。有一次,他干脆把炮从掩体拖出来,拉到海边沙滩上

,对着我们的地堡干,把我们的喇叭打得稀巴烂,像筛子一样。

  我们最早用的喇叭叫“九头鸟”,是美国海军在港口使用的一种扬声器,解

放战争中缴获了不少,全国全军的“九头鸟”都集中到厦门前线来了。这玩艺共

九个扩音器组装在一起,每个250瓦,耐用得很,整个机器泡到海水里也坏不了。

我们就用背包绳背上“九头鸟”,在这里广播几分钟,再换一个地方广播几分种

,打“广播游击战”,和他玩捉迷藏。挨炮最多的一个“九头鸟”被弹片打了七

十多个洞,我们用水泥补一补继续用,后来送到北京军事博物馆去了。敌人越打

我们越高兴,说明我们的工作有效果,没白费劲,说明我们广播的力量并不小于

炮弹的力量。

  国民党对我们确实很恼,如果他的士兵听不到我们播音,他就不会安排专炮

打我们。

  周:1958年7月,我们正在安装调试新设备,感觉不太对劲,前线怎么到处都

在修炮工事加固翻新公路?表明可能会有一场大的战斗要打。于是,我们也加班

加点紧张工作,炮战一开始,我们的新设备也搞好了,开通运行。

  那几十天里,大概是我一生最紧张的时刻。双方打炮,我们反而睡觉,抓紧

时间休息,因为这时播音没效果。炮一停,我们马上开始广播。报道战报,告诉

敌人我摧毁了你哪些目标工事。宣传政策,告诉敌人我们的原则立场和你应该做

什么不该做什么。有一天,敌人一个上午集中炮火打角屿和何厝广播站,电线打

断了,喇叭音膜也震破了。好在我们备用器材准备充分,什么时候打坏什么时候

抢修,最久的一次大概只中断了半天便恢复播音了。我们的大炮和广播轮番向敌

人进攻。及时有力的对敌广播,也使得那场炮战更加有声有色。

  张:炮战中,我在角屿广播组。角屿本来就须经过小嶝、大嶝才能沟通与厦

门后方的联络,很闭塞,战斗打响,在敌炮威胁下联络更困难了。电话又基本上

要不通。我们最着急的是没有上级的精神和稿子,播什么?炮打完了不讲话怎么

行!于是,“八?二叁”炮击结束,我们就根据自己的理解草拟了一份“告蒋军官

兵书”,自做主张播出去了,真可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向国民党士兵宣

布:我们一定要解放金门和台湾,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应尽快放下武器,向解

放军投降。后来才知道,我们的提法与上级意图并不完全相符。上级对我们提出

了批评,说我们政策观念不强,无组织无纪律。为这事我还做了检讨。

  检讨归检讨,心里不是很服。打仗就是要消灭敌人收复失地嘛,否则打炮干

什么?叫他趁早缴械投降又有什么错?话反正已经说出去了,收不回来了。讲了

我认为该这么讲的话,检讨心里也痛快。

  后来才晓得,主席打炮的意图并不是要解放金门,而是要加深美蒋矛盾,甚

至是为了有利于蒋介石“固守”,才明白我们的文章恐怕是闯了祸添了乱了,才

后悔那么大的政策问题怎么不请示自己乱主张。

  近几年看到台湾一些文章说:中共当年炮击的目的就是要打下金门,他们在

一开始的广播里都这么宣布这么说了,后来,因为国军的顽强抵抗共军计划无法

得逞才不得不改口自找台阶下,云云。我想八成是我们的文章给国民党捞到稻草

了。

  为了扩大宣传效果,我们还挑选了一部分广播稿油印成传单,交给部队的侦

察员。夜间,侦察员悄悄划小船靠近金门,把一卷卷宣传品挂在敌人防我登陆的

铁网木桩上。侦察员安全回来,我们便立即向对岸广播,我们有东西放在金门哪

里哪里了,请国军弟兄们去取。望远镜里,头一天,一包包传单没人动,又过了

一天,东西不见了。是否有人偷拿偷看,当时无法考证。也是直到最近,台湾一

篇回忆录提到这件事,说共军的心战搞得很厉害,经常派水鬼把宣传品送到金门

,然后他们广播再告诉放置地点,心理上让人感到共军真是无孔不入无所不能,

何况确实发生多起宣传品在地下传看的事故,防不胜防。时隔叁十几年,我得知

当年干的并非无效劳动,仍感很欣慰。

  吴:1958年我也在角屿,记忆里天上掉下两种东西最厉害。一是下大雨,连

着下,地堡里积水,床板都漂起来了,上床一定要先趟水过“河”。再一个是下

炮弹,角屿落弹上万发,我们地堡周围少说几千发,弹坑一个挨一个。地堡被炸

塌一回。

  运输船夜里送来抢修物资,5立方木材。卸到海滩他就回去了。我们几个人自

己打捞,自己抢修工事,还要坚持抄收中央台、前线台广播,编成我们自己的稿

子播出。人累得跌一跤倒那就睡过去了,任凭你炮打得天摇地动也醒不过来。

  陈:炮战前夕,我刚好怀孕。在前线最需要我的时候,为了不影响工作,我

和爱人商量,先把大孩子送到上海他爷爷奶奶家去了,然后去做了人流。这是我

怀的第二个孩子,当时心里真是矛盾死了,从我愿望,是想要的,但战斗又不允

许我要,我是含着眼泪到医院去的,手术过后不到十天我就返回工作岗位了。回

想起来,大儿子长得比我都高了,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真是很少很少,对这个

家,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和妻子。战争年代,抛家舍业的女性有的是,但在和

平时期,像这样每天听着枪炮声有家回不去的女人恐怕是风毛麟角吧?

  回到前线,炮战正是最激烈的时刻,广播站四周,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弹坑了

,地堡前的一条小木板桥,也已经被炸断了叁次。我们真是在枪林弹雨中坚持播

出。有一次,一发炮弹就在地堡顶上爆炸,水泥抹的墙壁被震掉一大块,人被震

得晕头转向,拿起稿子念,怎么没有声音?大声喊叫,还是听不见声音。耳朵已

经聋了。

  还有一次,弹片从通气孔钻进来,把电线打断,唱片也打碎了好几块,没伤

到人员是万幸,但想起来相当后怕。

  前线部队十几万人,我的经历很普通,干的都是份内工作,同那些英模人物

没法比。但我还是很高兴的。当学生时,我见到一只死青蛙死老鼠都怕怕的,心

跳加速,而现在,在炮火面前我没有找怀孕呀这一类很合理的借口退缩,而是迎

着冲上去了,自己同自己比,我认为我经受了考验,是一次超越。

  前线女同志很少,于是我也出了点小名,上了报纸,随英模报告团进北京。

国民党也知道我了,他们的广播和打过来伪传单上经常点我的名,说欢迎陈菲菲

小姐起义反正,保证重奖重用。国民党的情报也挺灵通的,连我一月工资多少都

清楚。我们还有一个播音员叫王桂兰,敌人连她住在菊山街几楼几号都知道。对

岸国民党的女播音员叫汤丽珠,是厦门籍人,我们也得表示我们的情报工作也是

挺灵通的,就到厦门她家里采访,写成稿件,在广播中向她报平安。从望远镜里

,有时可以看到汤丽珠从房子里走出来散步,穿着超短裙,看不清面孔,但感觉

里她身材很好很漂亮。

  汤丽珠真可以说是我的老对手老朋友了。多少年里,我们对话不见面,她骂

共产党,我指责国民党,她讲台湾怎么怎么好,我讲大陆怎么怎么好,我俩天天

交谈打嘴巴官司,公说公婆说婆的。但逢年过节都不忘互致一声问候,好像达成

了什么约定默契,从不搞针对个人的庸俗的人身谩骂攻击。现在年纪大了,常常

想起来,也不知她现在在哪里,生活怎么样了。我挺希望她能回厦门探亲,走一

走。如果我们有机会见面就更好。我想,我们可以不谈过去,不谈战争,不谈政

治,作为女人,我们就聊聊女人感兴趣的话题,谈谈时装、养花、烧菜、气功、

化妆品、外孙子孙女什么的,我们一定会谈的很开心的,因为,记忆里,直觉里

,如果撇开政治立场,她本是一个挺直率挺不错的厦门女孩。

  云顶岩侧翼的对高山山头上,专对小金门讲话的喇叭堡默不作声地耸立着。

这是一座除却厦门世界其他地方均看不到的奇特建筑。堡高12米、宽8米、厚6米

,正面,横5排竖6排共30个喇叭孔。每一孔内,隐蔽置放一只直径1.5米、体长2

米、功率500瓦的气动远声传递喇叭,此物一个相当于20只常见的挂于学校操场农

村电线杆上的25瓦电动喇叭,故全堡30只气动喇叭一旦开播,等于有600个普通喇

叭同时发音工作,气势宏伟磅礴,声传十余公里。

  对高山脚下已辟为开发区,多处“四通一平”工程正破土动工。据说,有人

嫌那多管火箭发射器状的喇叭堡有碍观瞻,建议拆除。

  余窃以为此议实不可取。

  “对敌有线广播喊话”是国土分裂的产物。在长期楚汉不两立的对峙状态中

,它几乎成了两岸间唯一的直接对话方式。尽管数十年双方的对话全是吵架,但

吵架之中仍寓含有十分积极的因素,即双方的根本出发点并无二致,那就是世界

上只有一个中国,海峡两岸都是中国,台湾宝岛永远属中国。双方所争执不下的

不过是谁才是中国的真正代表者。这毕竟是问题的较为次要的方面。为了维持一

个共同的家而吵总比干脆分家各过各的而不吵要强。君子动手又动口,中国人的

家里斗虽不好看,但贵就贵在“家里”二字。外人若想插足快快滚蛋,人家家里

之事与您何干?

  然而,永无休止的争吵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良策,八十年代,大陆方面提出

“一国两制”原则,即维持共同的家、在这个家里让你拥有最大限度的自主权、

我们和平友好过日子,之后,对高山上的喇叭堡减少了讲话次数降低了讲话调门

并终于1991年4月24日沉默不语,表达了此岸决心结束争吵的诚意与善意。对岸羞

答答地予以回应,大、小金门的喇叭堡虽然仍在讲话但已不再一天到晚讲话不再

讲很难听的骂人话,更多的则是唱一些软绵绵旋律优美的小曲以供此岸军民饭后

茶余欣赏。

  “对台戏”变成了“独角戏”,中国人向着他们传统的“大一统”理想迈出

了一小步。人们期待着“独角戏”亦早早收场,中国人能够再向前迈出一大步。

  对高山上的喇叭堡己成为一座遗迹,虽还称不上古迹。但它早晚会变为“名

胜古迹”的。我是这样胡思乱想地假设的:若干年后,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问一

位长者:“老爷爷,那是什么建筑呀?”长者说:“那是一种特殊的大炮呀,会

发射声音炮弹的大炮。”孩子们又问:“为什么要造这种大炮呢?”

  长者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国家曾有过一小段的分裂,那时候……”

  那时候,大概没有人还能记得建造特殊大炮和使用特殊大炮的普通人了,就

像万里长城的建设者和兵马桶的烧制者无人留下名姓一样。

  但无名者并不会因此而感伤,因为他们已经给后代留下了名垂干秋的古迹,

他们的功勋和精神将永远依托伟大的建筑和艺术而不朽。

  特殊大炮做为一座建筑物虽远称不上“伟大”,但谁又能否认,它同样物化

了一种伟大的历史功勋和伟大的民族精神?

  喇叭堡是特殊炮兵们的纪念塔。

  万万不可将它草率拆除。

  (海对岸那座形状相似仍在讲话唱歌的喇叭堡体现的是怎样的功勋和精神?

我真地说不清楚,写一大篇文章也说不清楚。但我直觉正是由于它的存在,这边

的这一座“古迹”才更具价值更有意义。我强烈呼吁,对岸将其关闭已适其时矣

,但亦千万不要将其拆除。请留住历史,善哉善哉!)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二十四)

第十章 “大比武”

  国民党一发穿甲弹,钻过了沙袋、土层、石板,在最后一层防护枕木上打了

一个洞。谢天谢地是颗臭弹/毛泽东一向研究关注的是战略大势。而这一回,他

却为前线指挥员思考了具体的战术和打法/大炮是威猛伟力的象征,伺弄它却是

一个女人描眉画唇般的精细活/作为猎手,打树桠桠上的老鸦窝不稀奇/操作一

门火炮需编一个由8人组成的战炮班。一旦一名或几名战友伤亡了,咋办

                        1

  问及国民党军炮兵的战术技术水准,参战老人们的看法颇一致:人家工事搞

了好多年,比咱们的要坚固、隐蔽;训练相当不错,炮打得挺准挺刁;战术意识

很强,不同你硬拼,滑头得很。

  1987年,我第一次登上小嶝岛。某连伙房窗根下,地面上有个锅盖大小的水

泥补丁,歪歪斜斜镌刻了一行小字:

                 此处落弹一发,未炸。

                        58.8.25

  伙房前边是一个突兀而起的小山包,视野完全被遮断。当年,这发炮弹就是

越过山尖尖擦着山坡高吊过来的。

  感谢那位修补弹坑的战士,他的“画蛇添足”使小嶝岛多了一处很有纪念意

义的“名胜古迹”。

  站于斯,我想,狗日的打得真准,发射这发炮弹的炮手可不是个“善碴子”

  胡德安老人说:

  那会儿,我们的报纸老拿国民党军的“胡子兵”当笑料,其实,叁四十岁的

“胡子兵”拼刺刀可能不行了,打炮却是老油条,一出手蛮准蛮准的。

  我们的炮工事顶盖,先铺枕木,再压石板,然后填夯几米厚的土,再垒上一

层沙袋,应该说,相当坚固了。有一回,国民党军一发穿甲弹,斜穿过来,高速

旋转的扭劲真他妈大哟,硬是钻过了沙袋、土层、石板,在最后一层防护枕木上

打了一个洞,但没穿透,弹头毗牙裂嘴露出半尺来长,卡在那儿。当时仗打得正

是较劲儿的时候,谁也顾不上去看它。待战斗完了。一抬头,娘呀,吓一跳,那

弹头离脑瓜顶只有二尺。谢天谢地是颗臭弹,要是响了,我们一个班连骨头碴子

都剩不下。

  原闽北指挥部炮兵主任王金声老人也说:

  从同行的角度讲,国民党军炮兵可不是吃干饭的。有一次,他打我的指挥所

,炮弹围着我的地堡落,没有几发远弹偏弹。

  最后到底让兔崽子直接干上了一发,那个响呀,无法形容,震得耳朵一下子

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有几分钟时间,两眼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个电灯泡在

面前摇来晃去,像将要落山的太阳那么红那么大。

  当过炮兵排长的张广有老人说:

  为了欺骗迷惑敌人,我们用钢管枕木垒了一门假炮,故意让它暴露,同志们

说,国民党要是5颗炮弹把它摧毁便是“优秀”,6颗“良好”,7颗“及格”,8

颗“笨虫”,9颗“饭桶”,10颗以上都算“蠢猪”。

  战斗打响,我们趴在老远瞅着,数数。结果人家真争气。第一颗远了点,多

打四五十米吧;第二颗又近了,少打了二十几米,还偏左了点;第叁颗更近,把

“大炮”震得就要散架了。修正后又打来一发,炸个正着,把我们的“假冒伪劣

”搞了个稀巴烂。大伙你看我,我看你,说这下该给人家评个啥等呢?有个调皮

小鬼用木棍挑个簸箕说,实事求是,人家打得不赖,得给人家授个“特等射手”

称号,这玩艺是俺给他们颁发的奖章。

  平生憾事,我没有打过炮,只打过枪。

  步枪射击时先要确定目标,根据距离装定相应的表尺,然后据枪瞄准,待缺

口、准星、目标构成一条直线时,即构成了射角,将射角对向目标,瞬时击发,

子弹就会飞向目标。这一套动作都是射手我一个人完成的。

  学理论并不觉难,实弹射击开始却总打不准。经过冬练“叁九”夏练“叁伏

”的反复练习,成绩终于从“吃鸭蛋”到“及格”到“良好”。但始终没有打出

一个“优秀”来。有一次仅差一环而未能戴大红花上光荣榜把我气得够呛。

  可以想象,在一二百米的距离上,让一发子弹击中靶心尚且不易,要让一发

炮弹在上万米的距离上炸中一个目标又谈何容易。而且,让炮弹准确飞向目标更

不是一个人所能办到的,各部门各炮手有一人训练不到家或相互协调不默契,都

会使炮弹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国民党军的炮虽谈不上弹无虚发,但也确实着着见血,给我前线炮兵造成很

大威胁。得正视和承认,他的训练比较扎实,侦、通、炮、驾相互协调不错。对

这样的对手应切忌小视和掉以轻心。

  国民党军炮兵的历练老道,还表现在他不拘一格、十分灵活、反应迅捷的战

术动作上,用王金声老人的话说,他那炮打得不笨,挺聪明挺明白。

  昼夜间,各炮兵群均派出专人监视记录国民党军炮兵阵地的发射情况,一日

数次上报汇总,很快便摸到对手的一些战术战法规律,侦察兵们总结:

  敌人──像狡兔一样善躲藏。他的炮兵阵地,大多在深沟或高地反斜面构筑

,尽量建在我炮兵不易观察的死角地带。有的炮还同时搞了2-3个掩体,狡兔叁

窟,便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你不知其所在;

  像变色龙一样善伪装。双方对射时,他经常引爆事先在阵地周围布设的炸药

包,伪装成我方炮弹的炸点和他打炮时的发射光,使我产生观察错觉,造成判断

失误;

  像壁虎一样会装死。当遭我炮猛烈压制时,他便停止射击,让我误认为其已

被消灭。待我刚刚停射,他突然又发炮,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另外,当他一处炮

阵地遭我严重打击后,常常耐住性子,4──10天不打炮,一动不动佯作“死亡”

状,当你把注意力转移别处后,他才突然地“死灰复燃”,猛烈打炮,狠狠咬你

一口;

  像寄居蟹一样善机动。他的炮兵阵地多为坚固筑城,防护足够而射向受限。

为了发扬火力,关键时刻他不惜冒着极大危险将火炮拖出基本阵地,不要任何防

护,在临时阵地进行大角度大方向射击。自认为占到便宜,乘你尚未将其捕捉,

即迅速撤缩回永久阵地中去。

  像哲学家一样会抓主要矛盾。对他威胁不大的目标,仅作一般还击,甚至不

还击。而对他危害严重的目标,会集中火力予以重点打击。而此种打击也常常采

取发射阵地分散、炸点汇集的方法,最大限度增加我对他侦察、压制的困难。

  ……

  刘华老人说:国民党军炮兵,花花点子可多啦,你说他凶猛如虎,还不如说

他狡黠如狐。更准确点,老虎皮包了一副狐狸下水。

  刘华老人还说:

  我们的办法就是叁句话。第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的点子办法只要管事,我们拿过来就用,如法炮制,而且不交学费,到时

候用炮弹表示感谢。第二句,魔高道更高。你有高招,我们招比你还高,而且有

好几手等着你呢,可以反制你。第叁句,扬长避短,随机应变。1958年炮战属炮

兵阵地对垒战,特别要防止墨守陈规千篇一律,机械照搬教令,拘泥于面积射的

打法,做到神出鬼没不拘一格,敌变我变,我先变于敌,尽量不让对方摸到自己

的规律。当时炮兵积累的经验,好多今天看仍然管用,战术技术方面的长进,比

搞10次军事演习来得都要大。

  金厦炮战,不光是火力、数量的拼搏,而且是战术、技艺的较量,使得竟日

的□杀,更具有了一种“大比武”的性质。交战每一方,在打击对方目标的同时

,又不可避免地将自己暴露,成为对方打击的目标。这很像风行于中世纪欧洲的

决斗,在空前激烈、残酷、无情的对抗中,究竟何者将占据上风获得优胜,比试

的是勇、狠、力,亦是智、巧、技。

  双方全力以赴,均调动了全部智慧,使出了浑身解数,搬来了十八般兵器。

  炮战不好玩,挺好看。

                         2

  9月10日,毛泽东赴江南诸省市视察大炼钢铁。于金厦海峡炮声轰鸣之际启程

离京,表明拿到了美国底牌的他对战局的把握已更有底数。自然,巡视途中,他

从未将战事撂在一边,在喜看各处钢花绽放铁水奔泻的同时,仍时时关注钢弹溅

落铁片横飞的前线。

  9月13日,他给北京手书一函:

周总理,黄克诚(新任总参谋长)同志:

  送来连日金门情况叁件及我军命令一件,收知。除照你们命令规定以外,白

天黑夜打零炮,每天二十四时,特别是黑夜,特别是料罗湾叁里以内,打零炮(

每天二、叁百发),使敌昼夜惊慌,不得安宁,似有大利。至少,有中利小利,

你们意见如何?大打之日不打零炮。小打之日,即是打零炮。特别是黑夜对料罗

湾打。白天精确地较好炮位,黑夜如法炮制,似较有利。请询问前线研究,看可

行否?

  华沙谈判,叁四天或一周以内,实行侦察战,不要和盘托出。彼方亦似不会

和盘托出,先要对我进行侦察。诸位意见如何?顺祝旗开得胜。

                               毛泽东于

武昌

  后面又加注:

  如同意请寄叶飞、刘亚楼,厦门前指讨论。不要勉强同意,是则是,非则非

,以实际可行者见告。

  翻阅毛泽东军事论着及历次重大战役他与前线的电报往来,可见他一向研究

关切的是战略大势。一般情况,他只决策宏观问题,决心既下,究竟采取何种打

法那是前线各级的事,不在他的考虑之列。而这一回,他却是认认真真为前线指

挥员思考了具体的战术和打法。不过,从其行文可以体会,他仍是从战略角度来

设计实施“打零炮”的。

  军事学上属于两个范畴的“战术”与“战略”,在实战中有时很难在二者问

划出一条过于明晰的界限。当年,毛泽东为红军总结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诀,谁能说清它是战术还是战略?

  能说清的是,战略构思需要谋略,战术设计也要讲谋略。毛泽东离开北京之

后,一直在脑子里转的,不是“力挫”,而是“智胜”。

  毛泽东的指示在高层总是得到坚决贯彻的,尤其是军事方针。高级将领们对

最高统帅历来心悦诚服五体投地,“毛主席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是将军们从肺

腑深处说出来的话语。

  中央军委接信即电示厦门前指:

  我们完全同意主席的指示精神。

  对金门蒋军,要确实开展零炮运动,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使敌昼夜警慌

,不得安宁”,“特别是黑夜,特别是料罗湾叁里以内”。

  隔几天大打一次,若情况有利或形势需要亦可连续大打两叁次。总之,要有

计划,有步骤,有节奏地进行炮击。大打时,对蒋军运输舰艇和岛上军事目标都

打,但打料罗湾时不要超出叁里以外,切实避免误击美舰。大打之日若情况需要

,亦可在大打完毕之后,打必要的零炮。

厦门前指亦即向各炮群发出通知:

  各级指挥员必须充分认识零炮运动的重要意义。零炮运动不只限于一般性的

扰乱射击,而是一个带全面战役价值的极为有效的积极措施。白天、夜晚都应捕

捉有利目标,主动打击敌人。如:暴露的人员、车辆、交通要道、仓库、高炮阵

地、雷达、机场、坑道口、指挥所、观察所、码头以及已为我确实掌握了的遮蔽

地形后面隐藏的重要目标等。以少数的火炮、弹药、突然袭击的打法,日以继夜

地进行打击,积小胜为大胜,杀伤敌人,破坏其物质力量,造成敌人更大困难,

动摇与挫败其部队士气,达到在政治上打击和瓦解敌人之目的。

  部队基层的思想向来是最为活跃的,特别是在前线的战壕里,战士们对“指

示”往往只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待其意义和可行性,对口味的就说“好”,不大对

心思的也提意见。

  接到“指示”后,某炮连士兵们窃窃私语,都觉得“打零炮”没得意思,对

敌人的惩罚太轻微了,不疼不痒的,远不如急促射、齐射、面积射,几十门上百

门大炮、每门打个几十发上百发来得痛快、过瘾。

  指导员认真对待,认为对敌斗争的气可鼓不可泄,有必要专门上一堂火线政

治课开导动员,讲一讲“打零炮”的重要意义。想厂一宿,他终于为自己的理解

想出了一个生动形象的比喻:大规模打击好比是扇敌人的嘴巴,打零炮好比是弹

敌人的脑壳。扇嘴巴是警告教训敌人,弹脑壳也是警告教训敌人。同志们想一想

,你们脑壳如果整天挨弹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一农村战士起立说:指导员,原来俺以为打零炮对敌人的惩罚没多大劲儿,

蒋介石可逮到机会睡大觉了。现在明白了,打零炮其实是让蒋介石根本没法睡觉

呀。要让我挑拣,我宁肯挨俩巴掌完事,也不愿连睡觉都被别人弹脑壳哩。

  全连哄堂大笑。

  战士的可爱就在于此,有时候,你讲一卡车道理他们也未必听得进,而一两

个深入浅出形象生动贴近实际的比喻却一下子就打开了他们心头之锁。只要他们

一旦思想通了,任何任务你都不必发愁不能够完成。

  炮连全体遂欣喜愉快干劲十足地投入到“打零炮运动”中去。

  “打零炮”与惊风狂雨铺天盖地大面积的威力射不同,它实施的是小火慢功

描眉绣花般对小目标的精度射。一个钉子一个钉子拔除,要求的是一个“准”字

。昼夜不间断地打炮,贯彻的是一个“扰”字。不定时无规则地发射,讲究的是

一个“活”字。急促射、齐火射、面积射虽大气磅确,但容易滥芋充数,打上没

打上谁也搞不清。“打零炮”不行,“中靶”与“脱靶”立竿见影,看得清清爽

爽,要求  战术技术必须精湛,逼着你苦练出一身过硬功夫。

  事实上,“零炮运动”一经付诸实施,在部队立刻便形成了热潮,炮兵们都

说:

  “大打、放排炮过瘾,小打、打零炮上瘾。”“零炮运动”积累了丰富的经

验,在人民炮兵的发展史上亦占有一席重要之地。

  经过千百次战斗,前线逐渐形成了一套“打零炮”的章法,主要是:

  对敌营房、指挥所,一般是在起床、午夜、黄昏、吃饭时间以不等间隔采用

排急促射实施突然袭击,达到让你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的扰乱目的;对道路口、交

叉路口,一般昼夜以不等间隔进行单发或排的齐放对其封锁,让你车辆人员通过

时胆战心惊,不知何时炮弹会从天而降;对白天已重点压制过的敌炮兵连,在夜

间经常给予突然的零炮袭击,让你不能放心平安地加修工事、搬运炮弹;对敌活

动频繁的场所,火炮事先准备装定好诸元,进行等待射击,随时可能开火,打他

个措手不及;

  对敌空投场,采用连集火,只要炸点偏差不大,不立即重复射击,而采取无

规律的间隔射击,让他摸不到规律;进行零炮射击的游动单门火炮在临时阵地上

停留时间不长,经常选择叁、四个临时炮位适时变换,使敌人找不到目标而无法

进行射击;

  当游动炮变换了发射阵地后,在旧阵地上布置部分炸药定时爆炸配合零炮的

行动,以迷惑欺骗敌人;游动炮的指挥,将权力下放至连,当发现目标后,由连

直接指挥射击,既保证射击的及时性,也锻炼了连指挥员的射击技能;除依靠侦

察兵外,也广泛发动群众捕捉敌人目标,熟悉敌人的活动规律,以求打得准,打

得狠。

零炮运动的直接战果如何?莲河炮兵群9月23日的战斗总结写道:

  十天的零炮战斗中全群共选目标183个,射击404次,消耗弹药6427发,命中

目标109发。其中,1分群打坏51号观察所一个,命中5发,起火3分钟,另命中00

9号、008号岸炮,186、132高地步兵掩体,812、113号炮兵阵地各1发;2分群对

蔡厝营房射击起火1次,命中1发的有222号目标、小桥,命中了3发的有洋宅营房

、小见公路,在洋宅公路上还打翻吉普车一辆;3分群打翻汽车1辆,直接命中1发

的有马山左侧碉堡、马山直射火炮,命中2发的有592、597、探照灯418号,打死

敌炮兵2名;5分群打坏吉普车1辆,摧毁马山直射火炮1门(掩体倒塌,火炮变形

)。打毁伙房3座(132高地上2514号命中2发已摧毁,后屿伙房命中3发着火18分

钟,马山伙房命中2发),蔡居营房命中56发,有6发将房子打穿。另外马山直射

火炮3次命中6发,140高地直射火炮2次直接命中7发(摧毁情况待查),140高地

观察所命中5发,后屿观察所命中3发(一部分被摧毁)。后屿坡探照灯命中2发(

伪装网被打烂)。

  以上可以观察和统计的战果被6000余发炮弹去除,命中率大概难以言高,但

如果加上不可观察和统计的战果,前指对10天的战绩仍是相当满意的,因为零炮

运动不仅仅歼灭和杀伤了敌人,而且疲惫惊扰了敌人,基本达到了以小量火炮弹

药最大限度控制封锁金门使其补运难济的目的。

  金门国民党前线记者最初报道说:“近来匪炮发弹数骤减,显示其弹储明显

不足,运输难题多多,其攻势已呈强弩之末……”后来则又说:“匪炮最近采取

了一种‘蚊子战术’,来无影去无踪,声东击西,飘忽不定,不知何时会突然叮

咬一口。于国军虽无大碍,却相当扰人讨嫌。”

  前线炮兵则说:我们的战法叫“大炮打游击”,打着了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打不着也得吓他一夜尿几回裤档。

  第十天,侦听机里传来一名金门军官歇斯底里的声音:操他妈,这过的什么

鬼日子嘛,吃不上睡不安,不叫我走,老子早晚得宰几个人!

  不能说明一切,但也说明了一些。

  毛泽东曾有“纤笔一枝谁与似,叁千毛瑟精兵”的题词,以形容他本人9月1

3日在武汉的挥毫泼墨,如何?吾以为并不过分。

                        3

  炮兵射击由于地形的起伏和地球曲率的影响,在火炮发射阵地通常是看不到

目标的。火炮瞄向目标的表尺和方向等诸元,全靠指挥所根据阵地坐标和目标坐

标进行计算后赋与。而靠各种手段获取目标坐标就需炮兵侦察,所以侦察兵素有

“炮兵的眼睛”之称。

  炮兵侦察的另一任务是修正偏弹。由于弹丸运动的路线,为惯力、重力、空

气阻力这叁种力的合力所决定,故真实的弹道并非对称抛物线,而是一条构成要

素十分复杂的不对称曲线。加之风向风力阴晴雨雪的影响,远距发射首发命中的

可能性极小,产生偏弹反而是正常现象。这就需要前沿侦察兵一而再  再而叁

地对炸点指示修正,直至获得满意的结果。

  迅速准确的测定或修正,一般须有两个以上的观察所同时工作,炮兵称为“

交会观察”。其实,这是一个简单的“叁角”问题。两个点之间,只构成“线”

关系。

  叁个点,相互才构成了“角”关系。“线”仅有长度,“角”方可定位。与

人长着两只眼睛才能摄取物体准确影像的道理近似,交会观察所的“左观”和“

右观”,好比是大炮的左眼和右眼。

  战斗打响,“眼睛”要是瞎了,开炮只能唬麻雀。“眼睛”要是患了“近视

”、

  “远视”、“斜视症”,炮弹只能“敲边鼓”。

  某种意义上,炮战双方是在打侦察兵的本事和功夫,看谁家的观察更敏锐更

准确更快捷。

  没有金钢钻,甭揽瓷器活。

  不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甭想当侦察兵。

  伴随现代科技的飞跃发展,兴起于70年代炮兵侦察射击自动化指挥系统使炮

兵发生了自二次大战以来“最伟大的一场革命”。激光、红外、雷达、声测、热

成象等高科技侦测仪器与高速计算机的完美结合,使炮兵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首

发命中”正在变成现实。例如,敌方炮弹一出膛,己方的炮瞄雷达便将它捕捉,

在其运动弹道上任意寻找两个点,计算机便可将发射它的敌方火炮坐标准确求出

,并同时求出己方火炮之诸元,反应竟然快到敌方炮弹尚未落地时,我们炮弹已

经发射,且炸点精度不会超出10米的程度。有专家说,如将美军目前装备的“塔

克法”、法军的“阿迪拉”、英军的“菲斯”、挪威的“奥丁”等最先进炮兵侦

射指挥系统用于1958年,海峡双方仅需发射各自总量1/15的炮弹,便可获得同等

效用的战果。

  1958年的侦察兵没有赶上好时候,他们只能手把望远镜、方向盘、炮队镜、

测距仪等传统光学仪器进行颇为旧式的观察。由于有飞机不能飞越金门上空的禁

令,他们的工作甚至不能得到航空照相的辅助验证。隔海作战,大海构成了无法

逾越的屏障,又使得他们不能秘密抵近敌工事前沿布设观察仪器。加之对彼岸地

形物貌不熟,发生误判,把电线杆、木桩当作修工事的敌兵,把巨石土堆当作敌

人的碉堡掩体的事便难以避免。但如果“瞎弹”太多,百发只有一中,侦察兵是

少不了要挨炮手的白眼,被讥讽为“饭桶”的。某连就发生过一火头军故意把热

饭菜倒进猪食缸,让晚来的侦察兵就咸菜啃凉馒头的不愉快事件,气得一个刚刚

穿上军装的白脸书生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哭。

  搞恶作剧的火头军被领导严厉批评。自尊受到损伤的侦察兵们则发愤图强。

他们每天猫在潮湿闷热阴暗的观察堡中,长时间进行枯燥呆板乏味劳神的观察,

直至把敌方每一细小地形外貌及附近地物分布特征烂熟于心。他们的口号是,要

像熟悉自己的五官一样熟悉敌情。他们的要求是:站5小时腿不麻,瞪5小时眼不

花,睡5小时来精神,憋(屎尿)5小时不挪窝。

  一仗下来,侦察兵们说:进少林寺修行,“站功”这一关,咱算是闯过啦。

  “修行”真要修成“正果”,还得过五关。

  第一是海洋性气候关。

  在内陆条件环境下最富经验最优秀的侦察兵,常常一到海边也傻眼。

  海上气候的特点是变化多端,敌方区域内的地物、地貌常因时间(早、中、

晚、涨潮、落潮)、天气(晴、阴、雨、雾、风)的不同而变化,例如在晴天的

中午,海面水蒸气很大,镜内,固定的地物目标,会呈现为蠕动状的生动形象。

又如,海风劲吹,波动浪摇,海面的反射光一片乱晃刺眼,使获得清晰观察十分

艰难。即使是上等的好天候,一日之内也仅有四、五个钟头有利于观察。

                  好天六十秒,孬天六点钟。

                  晴天下苦功,雨天不发懵。

  侦察兵的顺口溜说的是,抓住一闪即逝的好天候进行认真的观察标定,乃事

半功倍的捷径。

  经过实战,侦察兵摸索总结出:晴天12──17时观察比较清楚;太阳刚升起

半小时内观察也比较理想;雨后观察最为清晰。每逢观察的黄金时间,即是前沿

上百观察所最紧张最忙碌的时刻,数百双鹰隼般的锐眼对大、小金门开始了梳模

式的扫描,重点查明任务区域内地形地物的细部及目标区附近的特征。所有情况

均被记录在案,将来任何一点细微的异变都会引起侦察兵的高度警觉。

                  好天抓得紧,孬天不放松。

                  晴天蛇困觉,雨天蛇出洞。

  这两句顺口溜说的是气候良好时固然应抓紧认真观察,气候不良时也不可松

懈掉以轻心。由于恶劣气候条件下有时半天甚至一天捕不住一个目标,侦察兵思

想上易麻痹不耐心,认为“没名堂”而擅自中断观察。实际上,此时敌人活动肯

定更为频繁,正趁此有利时机加修工事,搬运物资,调整部署。能见度不良虽然

可能发现情况比能见度好时要少,但一旦发现,价值更大。

  第二是暗夜关。

  炮战常在夜间进行。夜间隔海远距侦察极为困难。因此,要想搞好夜间侦察

仍要把功夫下在白天。 侦察兵们认定,敌人的重炮被置放在掩体工事中,其流

动性不会太大,不可能像夜猫子般一到晚间便出巢游逛。因此,为了能于暗夜及

时捕获擒拿,要求白天必须事先标定好敌各炮之方位角和高低角,并熟记于心。

夜间,敌炮一发射即能辨别、查明之。

  在计算机尚未普及的时代,人体成了一台计算机。侦察兵的大脑首先是存储

器,

  将白天若干观测计算所得数据存储其中。眼睛和耳朵是接受传感器,敌人一

开炮,立刻根据火光声速将目标信号输入。大脑又是运算器,迅速计算,判定敌

发射目标,将其坐标报告指挥所。不同的是,计算机靠事先编制好的程序进行运

算,而人主要靠机智和经验。夜间炮战,侦察兵要是没点机灵气和一看即知的老

经验,这个仗就甭打了。

  如同踢足球的临门一脚,夜间侦察必须具备一秒钟内见分晓论输赢的真功夫

  第叁是光烟识别关。

  炮弹出膛的一瞬间,在炮口会形成一道炽亮的火光和一团青蓝的烟雾。光烟

将平时深藏于伪装工事之中的大炮暴露无遗,不情愿却又无奈何地向对方报告了

自己所处的位置。对于双方侦察兵来讲,谁能够迅速准确捕捉到对方炮口的光烟

并将其计算标定,谁就占了上风,获得了主动。

  胡德安老人说:那时候,我们顶喜欢的就是国民党军打炮,顶担心的就是他

不打炮,因为只有他打炮,我们才能逮到他。国民党军的工事很坚固,平常他的

大炮缩在里面,钢门关紧,除非穿甲弹直接命中,一般伤不到他。但他要打炮,

就得把大炮向前推移,把钢门打开。这下子,我们来机会了,有可能让炮弹从他

的工事口直接钻进去。当然,在我们的炮位看不到他,我们的炮打得有没有准头

,全仗侦察兵能不能逮到他的炮口光了。

  光烟是个通敌分子,使得大炮在威胁对手的同时,也使自己处于脆弱和危险

的境地。

  但光烟识别并非易事。因为同一时刻我方也在发射,敌人在阵地周围布设的

欺骗炸药包也在爆炸,敌人阵地上一片闪光和爆烟,要想在一眨眼的功夫把敌炮

发射光烟同我方炮弹和故方欺骗炸药包的爆炸光烟区分开来,不是经验丰富的老

侦察兵还真不行。这要求侦察兵必须具备类似古董鉴赏家的能力,一眼便能把“

真品”从一堆“赝品”中夹出来。

  侦察兵们总结出:对方火炮发射时,其发射火光白亮,形态似闪电。这里边

还有两种区分,敌暴露阵地发射时火光呈圆球形,出口烟颜色灰白形成一缕烟上

升,与地面呈一定的倾斜度;而遮蔽阵地发射时火光呈半圆形,因背景反射光圈

较大,发射烟是淡青灰色,分布浓度均匀,烟头呈环形,发射声混浊,继发射声

之后并可听到弹道风的呼啸声。另外,我方弹丸爆炸时一般火光呈暗红色,火光

由小而大成锥形。而炸药爆炸时,烟色呈黑青色带黄,烟中带有大量的土石,烟

量随药量的多寡而不同。

  实践,是一部创造人类智慧的伟大机器。

  实战,把士兵的智商提升到了“战地学”专家教授的水准。

  第四是交会协调关。

  交会观察所的“左观”和“右观”,通常一个为主,一个为辅,为主者叫指

示观察所,为辅者叫接受观察所。两观相隔数公里之遥,之间有电话线相联,随

时保持联络。战斗中,两观如何默契配合,有机协调,学问海了去了。

  如果敌人只有单炮在行发射,目标明确,协调是比较容易的。此时只要有一

指挥员同时向两观下达口令,进行标定,一般不会出错。

  如果发现敌人的永久性固定目标,协调也不困难。只要时间允许,两观还可

以互遣人员到另一方观察所去换一个角度识别目标,求得统一的观察基准点,这

样交会出来的目标精度更有保证。

  如果敌人是数门数十门火炮同时射击,要使两观都能同时准确地标定,难度

大极。事实上,炮战多为集火射,单炮发射的情况绝少。遇此,关键是指挥者不

能慌乱,指示必须明确。首先对同时出现的很多火光和爆烟,在交会过程中应统

一规定从左至右由近而远按顺序进行交会。指示观察所还应将发现的目标概略地

在地图上编号,并要求接受观察所亦严格按此编号标图,以求达到战斗中的同步

观察。经过试验,这种方法用于对地形很熟悉、地图判断能力高的侦察兵,尚算

成功。

  交会观察的关键,在于两观之间熟练配合。这很像羽毛球或乒乓球的双打项

目,两位超一流高手不讲究配合照样会输球,两个技艺平平者配合默契也可能会

大赢。厦门炮群一对公认的两观交会最佳侦察兵搭档说:开始我俩怎么也看不到

一块,总是他看东我看西,不协调。但我俩互相鼓励不埋怨,抓住要领反复练,

慢慢地,抓目标就越来越准越来越快了。到最后,感觉自己只长了一只眼睛似的

,加上他那边的一只眼睛才是完整的人。

  两观融为一观,两人恰似一体,这大概便是交会观察的最高境界了。

  第五是误差校正关。

  敌炮阵地多配置在山地反斜面隐蔽地域,加之工事伪装,连带便产生了问题

  看不到敌炮口的发射光,只能观察到发射后袅袅上升的烟缕,强劲的海风,

将烟缕吹拉成狭长的斜线状。可以想知,此时的发射烟,无论在高度上还是在前

后左有的方位上,均已偏离敌炮口的真实位置。遮蔽度愈大海风愈强,偏离愈远

。拖几门炮到后方找地方模拟试射,在阵风3──4级的条件下,瞄准已升高30─

─40米的发射烟射击,落弹会横向偏差200──300米,纵向偏差400──600米。

显然,标定敌炮发射烟缕,不进行适量的校正是不行的。

  如何解决上述难题,我请教了当年的“老侦察”尹福根老人。

  尹老说:任何一本炮兵教程都不会有现成答案,解决的公式只能是基本功加

经验。你大概知道,步枪打运动目标要算提前量,用的是加法。而观察发射烟正

好相反,要算滞后量,用减法。因为运动者是烟,目标敌炮并未运动。我对烟的

观察判断是这样的:如果烟团紧密白亮窜升速度很快,说明敌炮的遮蔽度不大,

烟脱离炮口不会太远也就是10──20米吧,向下左右修正半个密位就可以了。如

果烟团松散灰暗,上升速度开始迟缓,说明敌炮遮蔽度较大,烟距炮口大概有20

──40米,向下左右的修正量都要适当增加,这样的修正是凭直觉经验的估计量

,仍然会有误差,但肯定距离放炮的真实位置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按这个坐标打

小面积射,20发里头总会有1发命中弹或靠近弹吧。

  身怀“过五关”的本事,才能获得“斩六将”的战果。前线侦察兵建立的功

  是巨大的。炮战期间,东自围头,西至青、浯屿,围绕着金门东、北、西叁

面,在一百余公里的环形正面上,163个炮兵观察所构成了纵深梯次、高低相间、

正侧结合的严密配系,克服了侦察距离远、地形复杂、受海洋气候影响大等诸多

困难,共侦察、交会了大、小金门各类目标3052个,其中307个目标坐标经反复核

实,确定为绝对可靠之坐标。并使初期仅能直接通视敌4个炮阵地一跃而能直接通

视到68个炮阵地,其精度距离误差在0.05%以内,方向误差在4密位以内。

  默默耕耘的侦察兵们用一份总可靠度达到70%的答卷,为庞大复杂的作战计

划奠定了稳固的基石。

  难怪,在前线,精通业务的侦察兵个个都是宝贝疙瘩。当上级向某炮兵师商

调叁名侦察兵时,师长答复:要叁个团干任你挑,我随时放人;要侦察兵,一个

也不行。

  难怪,北京来的慰问团夸奖炮兵打得准,“炮弹像长上了眼睛”。炮手们得

意地说:“俺们的侦察兵,个个都是‘一点五’的眼睛哩。”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二十五)

4

  峙峡筑城隔海互射的阵地对垒式炮战,一大特色是难以明确区分攻方与守方

  发炮者意在摧毁对方,自然是攻方。发炮时,又必须考虑防范敌人的火力袭

击以保全自己,于是又成了守方。

  两千年前的大军事家孙子说过: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

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九地”,指各种地形,言深不可知。“九天”,指各类天候,言高不可测

  1958年的金厦海峡,善攻者精于守,攻乃守之机;善守者亦能攻,守乃攻之

策。

  刺蔽击防,纠合搅缠,一身二任,九地九天,炮口喷射出军人的才智,传统

炮兵的战术,表演得淋漓尽致,运用得炉火纯青。

  自保而全胜者孰?善之善者也。

  战例一,打虎先打眼

  炮一营发射阵地布设在厦门曾山地区。

  大金门旧城附近的敌炮兵经常对他们进行突然袭击,且精度良好,威胁甚巨

  全营官兵疑惑不解:真邪了门了,敌人在15000米之外,咋还这么准?营、连

干部和战斗骨干连开几个诸葛亮会,上下启发琢磨,估计敌人一定有观察所在前

沿指挥,而从敌人方面看,其观察所最理想的位置应该是大担岛。于是,派出侦

察小分队跑到海边,对大担岛一块礁岩一条石隙地搜寻,叁天过去,终于从一个

敌兵鬼祟的行踪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一丛矮树野草的背后,似乎隐蔽有两个伪装

极佳的暗堡,早上7──8时太阳斜射,杂草中偶尔还有一闪一闪的亮点,估计可

能是敌人观测镜片的反射光。

  于是,乘着夜色,悄悄拉到前边两门炮,精心伪装,等到天亮,精确测好敌

方暗堡的诸元,耐心等待着。

  炮战又开。大金门旧城地区的炮弹呼呼地高吊过来。我方阵地并不急于还击

,只有两门埋伏炮突然向大担几处观察暗堡可疑处直射开火。片刻先从无线电接

受器中收听到大担向大金门报告:我们这里很热闹呀!接着,又听到一个姓杜的

敌兵向大金门喊道:我现在向你们说最后一句……“话”字未出口就没声了。几

乎同时,大金门的敌炮突然而止。

  一营阵地一片欢腾,“咱把敌人眼睛给捅瞎啦!”

  打观察所,是炮战中双方使用频率均较高的战法之一。炮兵中间流传一种说

法:

  压制敌人叁处炮阵地,不如狠打他一个指挥所;干掉敌人叁个小连长,不如

报销他一架炮队镜。确实,几次激烈的炮战,我方甩过去铺天盖地的炮弹,敌炮

仍在顽强还击,后来,改用少数炮控制他的观察所,敌炮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没

了精神,甚至完全停止发炮。而我方也有被敌狠夯观察所而影响了战斗顺利进展

的痛苦经历。可见,观察所在炮战中地位之重要。

  双方观察所均配置在阵地前沿视界开阔的地段,位置不可能太隐蔽,但伪装

一定很精细。因此,比“打虎先打眼”更重要的是“打眼先知眼”,谁先侦察到

了对方观察所的具体位置,谁在炮战中便处在了上风。

  战例二,隔湾贴耳

  战斗结束,某营官兵一致要求给通信兵小王记功,他们说,小王是我们在敌

人指挥所里贴上的一只耳朵。

  为获取准确敌情,及时了解我方射击效果,某营安排小王整天戴着耳机窃听

敌人通话情况。

  阵地战,各级各部门间联络主要靠有线电话。但由于暴露电线易被打断、通

话距离过长铺线不易以及阵地位置临时变更等原因,有线通话仍不可能完全取代

无线通话。无线通话简易、轻便、灵活、战场生存率高,唯一的缺点是不保密,

讲话时自己人能听敌人也能听。战斗中,双方昼夜监听对方的通话那是公开的秘

密,相反的,不重视监听的司令官一定是位糊涂的将军。但监听也并非想象中那

般容易,因为对方在通话时已使用暗语密语,敌我双方往往同时有几十对收发报

机在工作,耳机里一片噪音,干扰极大,轰鸣的炮声又经常压过了一切声音,所

以,能排除各种干扰将敌人通话信息准确捕捉,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小王前边两个通信兵,戴上耳机如受酷刑,一天下来毫无收获,还抱着脑袋

喊头疼。气得营长下令他们改行去当炊事兵。谁知他们竞说:只要不搞监听,别

说给人做饭,当猪倌给猪做饭也中。

  这么着换上了小王。这小子天生是块搞监听的料,戴上耳机瞪着眼,聚精会

神,稳如座钟,身心投入,听得津津有味,时时发笑。大家问他笑什么,他摘下

耳机说:

  “老张在骂他们副团长哩”,“老李又想老婆了”,“老刘是个大嫖客,一

聊女人就来劲”。老张、老李、老刘都是敌人的通信兵,几天下来,小王对他们

已很熟悉,故在姓氏前边冠个“老”字。

  小王最大的收获是破译了敌人的暗语。根据几次监听内容综合分析,他报告

  敌人将我营观察所编为01号目标,一连为04号,二连为02号,叁连为03号。

这等于按着了敌人的脉搏。于是,当敌指挥所下令射击04号时,营长立即命令一

连停止打炮,只留二、叁连对敌还击。敌炮刚刚转向,二、叁连又停,一连接着

开火。搞得敌人晕头转向,互相埋怨。小王听到敌指挥所破口大骂,还听到敌观

察所的抱怨:

  “04、02、03号目标确实太狡猾。”

  小王又憋不住抿嘴哧哧哧笑。

  战例叁,逗鱼咬钩

  敌152高地上的32号目标,刁钻乖巧,经常变换射击位置发冷炮。等到你把各

种观测仪器准备好了,它又长时间地一声不吭,让你不知其具体位置所在,令人

十分气恼。

  营指首先采取“大网捞鱼”的办法,多次集中火力对32号目标若干可疑地带

进行面积射。岂知“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叁网还是不捞鱼”。都以为问题

解决了,可一二天过后,32号又冷不丁地打出炮弹来,很有点“你逮不到我吧”

的示威味道。

  一参谋献策,可用“下饵诱钓”法一试。即于晚间,在我方阵地上布设一些

假工事假火炮,故意露出破绽来,作为钓饵,天明时引诱32号上钩,各观察所同

时做好准备,只要它发射,随时将其标定。谁又想,32号倒是咬钩了,但它白天

不咬,而是将我假设施的诸元准备好,于夜间打出炮来。夜间敌炮发射火光虽清

晰明亮,却难以将它准确标定。

  一筹莫展之时,观察所报告:发现敌人一个隐蔽观察堡。副营长说,准备5门

炮,争取30发以内端掉它2营长说且慢,1门炮足矣。他下令把1门152榴炮拖出工

事,仅垒麻包遮蔽,其余十几门火炮全部上膛待命。152榴炮开始专打敌观察堡,

2分钟一炮,不着急,有滋有味慢慢吊,慢慢校。当单炮破坏射进行至二十余分钟

时,32号恼怒至极,终于开火还击。苦等久矣的交会观察所立即将它交会标定,

饥渴难耐的十几门火炮轮流扑攻,顷刻间便把它扯碎咬烂。

  32号化作一般冲天而起的黑烟,指挥所内一片掌声。众人问营长:你用的这

是个什么法?营长说:张网网不到它,下食诱不到它,慢慢敲打它,它反而出来

了。

  就叫个“逗鱼咬钩”法吧。

  此法虽灵,却不可滥用,因把一门火炮拖到明处,本身也是相当危险的,但

正由于不常用,险中出奇,用则反收奇效。

  战例四,组合拳

  1340号敌155加农炮兵连位于大金门西缘水头西南,系半永久性暴露阵地,它

的4根炮管直指厦门指挥机关和火车站,成为扎在我方腹背的4根芒刺。从厦门看

过去,该敌完全隐设于遮蔽起伏地形,加之距离较远,某部炮一营多次组织聚歼

未果。

  1340似乎发现厦门原来也奈何它不得,便渐渐放肆起来,你发炮,他必定开

炮,顽强对攻,毫不示弱;你不发炮,他也频频主动出击,摆出一副招惹是非的

架式。

  营指研究,看来正面强攻难以奏效,必须考虑迂回和侧击了。派出侦察员沿

海岸线向东南方向走,果然,几公里外的洋塘恰好位于1340号的右侧翼,可看到

该敌1、2炮的工事,而在马池塘地域,则可观察到其3、4炮的发火光位置。营指

大喜,遂决定实施火炮机动。营参谋长是位业余拳击爱好者,说:咱不能者打正

面直拳,也得打侧摆拳和上勾拳嘛。

  火炮机动乃炮兵经常性战术训练课目之一,炮战双方均多次运用,营规模的

火炮从既设坚固工事转向临时野战阵地,看似容易,实际操作也很罗嗦,要领就

是一个“快”字,修急造路、牵引、伪装、送弹、设置前观、架设通信线,须一

气呵成,愈快愈好;战斗亦要求速战速决,不能拖泥带水。因机动全过程无坚强

防护,遭敌反击的可能和危险很大。

  一营夜间拔寨,只留2门火炮坚守。

  战无定势,阵无常态,确乃如此。战前厦门前指曾对洋塘、马池塘实地勘察

,结论:地形过于平缓和暴露,不适宜炮兵构工。而现在,两地恰恰成为出其不

意打击1340号敌的最佳地域。

  战斗从原阵地的两门火炮打响。1340如好斗的蟋蟀,一撩拨即开牙,立即还

击。

  这说明它仍在原位,且毫无警觉。一营计算好诸元,采用两门炮对付敌一门

炮,逐炮分别试射,完成后,使用延期和短延期引信,用等速射和急速射交替进

行转为效力射。由于我在敌侧翼,1340无法转向还击,被动到家,背气到家,只

有剪手挨打的份了。我反倒可以不着急,慢慢打。这场马拉松式的战斗持续了8小

时,第一发炮弹迎着旭日飞升,第八百发炮弹伴着夕阳溅落,再观察,敌1、2炮

各被命中30余发,3、4炮被滚滚烟尘所笼罩,至此,从1340号位置上再没打出一

发炮弹来。

  组合拳击中得分部位。

  战例五,“眼睛”协同

  大金门古宁头敌812号炮兵连有3门火炮,813号炮兵连有4门火炮。某营使用

3个距离表尺进行打击,两处敌兵仍在从容发射。待拿到航空照片(为配合炮兵,

空军破例飞越金门上空1次)才晓得,平均炸点远于目标250米,连根毛也没擦上

。气得营长拍桌子骂娘,把侦察兵们克了个灰头土脸,吃不下饭去。

  其实怨不得侦察兵,而是敌炮配置地形复杂,营观察所只能侦察到方向,而

不能精确测算远近。

  苦无解题良策时,从厦门前指传来好消息,在前指云顶岩观察所、友邻部队

鹊鸟吉和160高地观察所,可看到敌812、813炮位,且视界良好,便于修正射击。

  一个念头在营长脑袋里一闪:如果营观察所测定方向偏差量,叁个友邻侧方

观察所测定炸点距离偏差量,难题不就放屁拉稀痛痛快快解决了吗?又一想:恐

伯办不到,云顶岩是上级观察所,另两个是兄弟部队观察所,怎么好向人家下达

指令嘛。但还是把想法向上级反映了。上级答复很干脆:考虑那么多婆婆妈妈的

就别打仗了,打起来,你就是总指挥,需要哪家配合你直接通报要求!

  营长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

  射击开始。营长以战场最高首长名义向上级、友邻和自己的4个观察所下达命

令,本营观察所率先标定计算诸元;炮兵发射;云顶岩观察所为主修正距离;其

他友邻两观也交会出炸点偏差量,提供修正参考数据。

  打到1543发时,下令暂停。各观察所统计:812号冒浓墨烟5次,升起灰白色

爆烟2次;813号直接命中炮床17发,3、4炮工事上有两个大窟窿,起火6次,冒浓

黑烟4次,持续燃烧2小时35分。可以判定,歼灭两目标目的已经达成。

  营长来了。指示炊事班宰猪6头,给云顶岩观察所送一片,友邻观察所送去2

片,其余全炖红烧肉,一定要让全营过一回“肉瘾”,“香个够”。

  侦察兵们也神气了,拍胸脯说:咱4个观察所8只眼睛瞪得电灯泡那么大,要

是还看不明白,这会儿咱就不吃猪肉吃猪屎去:

  两千多年前,孙子把“计”作为其13篇兵法的首篇,摆在了“作战”之上,

他认为,先有“计”而后有“战”,乃战争逻辑使然。

  两千多年后的金厦炮战,透过几十万发炮弹所爆扬起的烈焰硝烟,人们看到

的不光是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们的心计谋略,还有前线将士那无与伦比的创

造性和聪明才智。战士的可爱在于,大概没有几个学过孙子兵法,但他们已用许

许多多的战果印证诠释了中国古代的军事理论家千秋闪光的至理名言──兵者,

诡道也。  

                        5

  案头,放有一份福州军区炮兵司令部歼灭大金门金龟山地区敌炮兵连的战斗

总结。

  阅毕,我这个炮兵门外汉的第一读后感是:炮兵打仗真精密。

  炮弹脱离炮口到命中目标,在空间划出一条弧形的弹道。实战中,正确的弹

道只有一条。而影响弹道正确的因素却有几十个。在计划和实施过程中,将干扰

因素逐一迅速排除,使弹道始终沿其唯一正确的方向延伸,要求高超的技艺,要

求训练有素。

  当我借助《军事大辞典》,一知半解地读懂了那份“战斗总结”时,我的面

前仿佛矗立起一架运摆与天文同步的时钟,我赞叹它每一个部件以及部件与部件

之间的精密,当然更赞叹能使它如此精密的人。大炮本是一具投射爆炸物的机器

,它是极其精密的,但倘若少了炮手的精密,仍只能得到距预期遥远且一点也不

精密的结局。

  一、敌情和我方使用的兵力

  大金门金龟山反斜面山角下敌508、509两处155榴炮阵地(估计8门)系敌前

沿火力骨干之一,位置比较遮蔽,且有坚固的永备工事,几年来对我阵地不断进

行射击,因此决定给予该两阵地之敌炮兵以歼灭性的打击。

  参战炮兵计有152加榴炮一个营、155榴弹炮一个连。两个阵地的射向均与敌

阵地正面接近直角,观目和炮目距离均1万1千公尺以上。另外,各有一个122榴炮

营对两个目标进行覆盖射击。

  观察所至目标称观目距离,火炮至目标称炮目距离。试验证明,当两目距离

均超出1万公尺时,用同一门火炮,装定同一诸元,由同一组炮手用同一操作手法

连续发射多发相同的炮弹,炸点也不能重合于一点。这种炸点围绕目标有规则散

布的现象是正常的,炮弹最大散布间距可达50米。

  所以,炮兵打击远距离目标除计算准确外还必须按一定比例多打炮弹,在散

布率中求命中率。多打炮弹可以是一门炮向一个目标发射若干发,也可以是多门

火炮向同一个目标发射。此役我对敌火炮达至3:1,既符合我军集中兵力打歼灭战

的传统战法,也是为了以“量”求“质”,确保炸点与目标能够较精密地重合为

一。

  二、对敌炮阵地侦察标定的方法

  金龟山敌炮兵阵地虽然位置比较遮蔽,但并非绝对不能观察,可以看到其发

射烟的根部。

  首先将观察所的人员、器材进行了分工,营的主观和侧观均指定了专人负责

标定敌炮。另外指定人员负责交会我炮弹的炸点。使得对敌炮的标定和我方炸点

的修正互不干扰混淆,减少了错乱。除对目标进行精确的标定外,并对目标周围

明显的易于观察的几个点也进行交会标定,以便作为研究判断敌炮位的依据。

  召集了连长、指挥排长,结合对目标附近地形情况的研究,判定目标的位置

。如金龟山后边是流沙地,判断敌炮不可能配置在沙地上,同时由于能观察到敌

炮发射烟的根部,所以判断敌炮位也不会在山脚下。另外敌炮的发射火光还看不

到,说明敌炮阵地前边有一定高度的遮蔽物。因此可判断敌炮位在反斜面的中部

  作战决心来自果断的判断,正确的判断离不开经验的累积。实用的经验还必

须有对敌情详尽的了解做依据。李源河老人说:为了搞清金龟山后边的土质,我

们先后找了不下十来个曾到过金门的老百姓了解,然后带着几个老乡在厦门到处

转悠,直到他们在一架小山前很一致地说“金龟山的沙土同这里一模一样的”为

止。经实地勘察,这样的土质确实不适宜炮兵构工,我们才敢断定,敌人的炮阵

地是在金龟山反斜面的半山腰而不是山脚下。

  叁、发射阵地的准备

  射击前炮手班进行了分工,为了减少射弹散布,提高射击精度,各炮把瞄准

手、装填手固定起来,使其按照统一的手法装填和瞄准。

  每门火炮架尾都进行了加固,在驻锄与墙壁之间放置枕木,千斤底盘用木桩

固定其四个角,炮前土地洒水打平夯实,使火炮在射击中始终保持平稳姿态。

  组织了技术保障组,战前对所有火炮进行了一次技术检查,对松动零件螺丝

进行修复,各炮并进行了零位零线的水平检查校正。

  平日弹药供应的批号、弹重、等级不统一,这次射击前尽量也按批号、弹重

、等级、射击先后次序进行了调整,做到了以一个排一门为单位统一批号。因而

减少了射击中检验射的次数,保证了射击精度。

  在1万1千米的距离上,一门火炮若想击毁另外一门火炮,阵地射击准备是否

合乎要求和射击操作是否统一精确,关系至大。

  火炮零部件特别是瞄准装置必须处于绝对完好状态,不能有丝毫松动,否则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肉眼和手完全觉察不到的一根头发丝的空隙,将使弹着偏

差数十米。

  瞄准的眼法和手法必须绝对一致,发发不变。试验证明,人与人观看瞄准水

平汽泡居中位置会产生只有仪器才能检测出来的习惯性误差,因此,两个瞄准手

轮流打一门炮,有时弹着竟可偏差百米以上。  另外,炮弹装填的紧或松,拉

火用力的猛或柔,都会影响射击精度,如拉火用力过猛,会使落弹偏离20──30

米。因此,要求射击全过程中,瞄准手、装填手应各固定为一个人。

  火炮架设必须力求稳固,不能发射一发后便大幅蹦跳移位。最佳的状态是使

炮身的后座力概略地置于两炮架中央。这就要求两助锄(大架)不但坚固,而且

坚固程度一致,一边过坚一边过弛均会造成火炮后座受力不均而导致射弹散布过

大。

  炮弹的批号、弹重、等级也应力求统一有序。检验表明,不同厂生产的同种

类炮弹,或同厂不同年份生产的同种类炮弹,弹着均有误差。与注射不同批号的

青霉素必须重作皮试的道理一样,炮弹的批号太乱,就得重作检验射。可想,战

斗发起一边打一边作试验怎么得了。避免的办法唯有战前细致准备,将炮弹分类

按批号摆放好。

  重有千斤,轻若游丝。大炮是威猛伟力的象征,伺弄它却是一件女人描眉画

唇般的精细活。

  四、指挥所人员分工

  营长:亲自观察,以专用耳机接受上级口令。

  营参谋长:掌握侧方观察所观察之炸点偏差量。

  一连长(代参谋长):在各连轮换射击时用无线电向各连下达修正射击的口

令。

  侦察参谋:专用一副炮队镜观察射击的方向偏差量。

  通信参谋:掌握各侧方观察所的通信联络。

  图板手(计算兵):一名记录一、二连射击修正口令,一名记录叁连射击修

正口令,一名机动。如射击过程中发现新目标,受领新的射击准备任务时,协同

叁连连长工作。

  侦察兵:班长交会作业;一名侦察兵位于观察所外负责全盘侦察,其余带望

远镜到指定侦察区域实施侦察。

  有线电兵:对上、对下各一人,总机一人,对左右观一人。

  无线电兵:对上、对下各一人,对左右观各一人,收听云顶岩(侧观)报告

之偏量一人。

  ……

  指挥所被称作炮阵地的“发动机”。

  上述文字表明:这大概算得上是一台各部件精密分工、各分工精密组合的能

够产生大功率快转速高效率的“发动机”。

  五、诸元准备和射击方法

  这次对敌炮兵的歼灭射击,多采用了精密法准备诸元。在条件可能的情况下

,能够修正的均进行了修正,因此这种方法基本上可以保证诸元精度。

  试射采用偏差法和夹叉法交替进行。据我们体会,远距离隔海作战,除对生

动力量射击外,勿论采用何种方法,准备诸元最好都进行试射,后转为效力射较

为适宜,特别我们现在很在很多情况下准备诸元条件不具备,试射更为重要。

  效力射是采用一个方向,一个距离,用急促射和等速射交替进行的。

  边打边修正。152加榴炮在全号和一号装药情况下每分钟3──4发是适合的。

  《军事大辞典》解释,“精密法”即“以同一坐标系统的控制点为起始点,

使用较精密的测地仪器进行测量,并用计算法整理成果的方法”。

  “解释”绝对正确。但无疑等同白解释,尤其是对同我一般的“炮盲”们。

  请教多位“老炮兵”,大体搞懂了用“精密法”决定诸元的步骤。首先,测

绘分队于战前要依据国家公布的大地控制点对战区进行测绘计算,建立精确的战

区“坐标系统”。说白了,凡金门岛上特征突出的物体,如某山峰上的大圆石、

松树,某高耸烟囱,某灯塔塔尖,某建筑物上的旗杆等等,均被标定了准确的坐

标,构成一张可覆盖整个金门的“坐标网”。然后,发现一处军事目标,只要以

“坐标网”中的某个“接近点”为依据,测出它们之间的方位距离等,便可求出

目标坐标,将其准确标定。此法在作业中精度甚高,坐标误差一般不会超出5米,

因此,炮战中为双方所广为采用。

  理论上,有了精确的目标坐标,便可求出精确的射击诸元。再针对各种干扰

因素将会造成的误差,在图上计算修正,把修正后的诸元赋与火炮,便可直接对

目标进行效力射了。而其实不然,因为对有些干扰因素会造成的“误差量”实战

中无法精确掌握,不可能在图上尽善尽美修正,所以为求得最佳诸元,运用“精

密法”还须经过试射。

  “偏差法”试射很好理解,即对炸点根据其偏差量进行修正,直到交会的炸

点和交会的目标点重合为止。“夹叉法”试射多用于遮蔽目标。两发试射弹对目

标形成一发远弹一发近弹的现象称“夹叉”。  第叁发试射打“夹叉”距离的

中间位置,称“折半夹叉”,如仍未命中目标,第四发再打“折半夹叉”的中间

位置。即“折折半夹叉”。这样,很像把一根绳子不断地对折下去,何时与目标

点重合何时为止。

  试射,筛出了效力射诸元。按炮兵规则,实战中对这个诸元仍要前后左右作

极小的适度微调。鉴于此役的作战距离已经过长,用绝对同一的诸元打仍会产生

相距数十米的射弹散布,再调整,火力必然更加分散,效果显然不会很好。因此

,应该大胆地违反书本规则,只要认准了试射所获诸元是正确的,就铁下心不再

作任何修正,坚持用“一个方向,一个距离”猛擂下去,力求“八九不离十”的

效果───围绕目标的十几个炸点中有一至二发靠近弹或命中弹。

  炮兵射击,实在是一个复杂严密,需不断地去粗取精,精益求精的过程。

  六、射击效果、弹药消耗我炮兵于×日下午4时29分至6时25分,先后开始对

金龟山508、509目标试射后转入效力射,整个射击到19时结束,持续2小时27分,

共消耗各种炮弹1987发。

  射击后,敌阵地当即有叁处起火,并有半个月未见任何射击活动。

  只在夜间发现有数辆汽车运动。可判断,歼灭目的基本达到。

  看完“战斗总结”,我的第二读后感是:哇,这辈子幸亏没有当炮兵。

  我从小粗枝大叶、马虎无序得出名,做算术题多添一个0少列一道算式把加法

看成减法把小数点点错位都是常有的事。如此粗疏,如开大炮炸点偏差恐怕要以

“公里”为单位修正才成。

  于是,我便愈发赞叹有精密的思维、精密的算功、精密的协同、精密的作风

,与大炮精密结合的神炮手们了。  

                        6

  打过枪的人都有体会,静止目标与运动目标,后者比前者难打得多。

  炮战中,许多炮手却偏偏更喜欢打活动的目标。

  我问为何?

  老人们反问:你爱好钓鱼不?钓鱼者宁愿蹲半天钓不着一条活的,也不乐意

拿网捞漂起的死的。炮打“活靶”的感受,和钓鱼差不多吧。

  老人们还说:作为猎手,打树桠桠上的老鸦窝不稀罕,谁要是甩手一枪把天

上的麻雀揍下来,那才见真本事哩。

  我明白了,如果说一个动态目标能使狙击手产生更大的刺激和乐趣,那是因

为瞄准击发的瞬间,更能锻炼、验证他的反应、敏锐和枪法,猎获物也才显映出

狩猎者更高的技能与自我价值。问题是相隔数千上万米要想打到一个活物,那难

度恐不亚于伸手抓住一只正在你头顶嗡嗡乱叫的蚊子。

  打敌兵

  开始还有不成文的规定,发现20名以上敌兵在活动,才能开炮,后来指标降

为10人,又降为5人、3人。最后,1个敌兵也成了宝贝也发炮了。战士们说:麻雀

虽小也是盘菜,苍蝇虽小也是口肉嘛。开打的权限由团而营,个别情况下,连长

也有权喊“开炮”。

  打得敌人阵地上,十天半个月瞅不见一个人影。好不容易冒出一个两个来,

低头猫腰,哧溜哧溜跑得比地老鼠还快,刚刚瞄上,不知往哪里一钻,又没影了

  一个河南籍侦察兵恼恼地说:那年俺家发大水,那水大得哟,人全爬在树梢

房顶上,熬了叁天叁夜。金门光下大雨咋就不发水哩?发场水把兔崽子都从洞子

里灌出来,多美!

  某观察所监视大担岛监视得好苦好累好心焦,冷不丁就发现了一个故兵两手

提于腰际快步奔到一块大石头旁边蹲下,估计是在“减轻负担”。迅速标定,概

略计算,15秒之内,两发炮弹脚跟脚扔过去。 爆烟散尽,观察镜里,敌兵还在

,把蹲姿改成了跪姿,一动不动了。脑袋看不见了,只有一个高高蹶着的雪白的

屁股。

  人是最难逮到的活动目标,因为他的运动方向和速度经常无规律,而且随时

可以借助地形地物隐藏起来。对敌兵射击的要领是要尽量从他的无规律中找出规

律,例如伙房、操场、码头、空降场、卸载滩头等他们可能集结的场所,及运补

要道、工事出入口、抢修现场等其必经之地,对这些地域实行定时射或监视射,

有时也能收到满意的杀伤效果。

  但得承认,对单个敌兵的射击绝大多数无效,当你一口气完成观察计算瞄准

装填发射动作,十几二十秒已过去了,再加上弹道时,“目标”早没影了。上述

事例仅是极特殊的例外,因为迫不及待的生理排泄欲望,使得那个倒霉的家伙由

动态目标变成了静态目标。

  然而,战场上,对敌单兵采取毫不留情的追踪射,仍会在敌方群体心理中产

生巨大的压抑和恐惧。在一场以封锁为目的的战役中,不断增添敌营的紧张与慌

乱是重要的,其精神阴影的总和,最终会以运补不畅和行动迟滞的方式折射出来

  打汽车

  敌汽车沿着公路向前行驶,不容易找到藏匿之所,使得在某一固定地点恭迎

它到来成为可能。打汽车之法与一则古老的寓言故事“守株待兔”相类似,不同

的是心中绝不可存有半点侥幸,付出一分辛劳才会得到一分收获。

  如果敌汽车是“兔”,逮到它的关键是要选好待其到来的那棵“株”──狙

击点,以便决定射击的提前量。

  某营在大金门东半岛交通要道上,选择砂美西南的公路桥梁作为第一个狙击

点。

  此桥标志明显,其便于被测定坐标和作为试射点使用。另外,该桥为往来咽

喉,其上出现的目标较多,且桥的两端均有60密位的能观察地段,对及早发现目

标做好射击准备有利。

  为加大保险系数,该营又在第一狙击点向北依公路延伸的适当地点,选择了

第二、第叁狙击点。如“兔”从“首株”漏网。尚有“二株”、“叁株”等着它

  然后,在气候良好时刻用精密法对狙击点进行试射,得出16100米距离炮弹飞

行时间为57秒。再从观察镜中捕捉敌人各型汽车,看它们57秒会移动多少数据,

结果平均为:载重大卡车运动0-40,小吉普车运动0-50。以上两个数据遂被确

定为射击的提前量。

  对运行汽车射击的时间是以秒来计算的,当目标进到提前量位置时应立即命

令火炮开火,因而还必须解决如何迅速传诵口令的问题。营指是这样解决的:营

长在观察同时,也亲自掌握电话机;电话线原从观察所铺设到阵地发令所,现在

则一直架通到炮班;炮班电话机由拉火手掌握。这时,射击指挥员营长与拉火手

间沟通了直达线,避免了中间复诵口令延迟时间。在敌汽车接近提前量位置时,

火炮已经装填瞄准完毕,拉火手只等营长一声“放”的口令炮弹即可立时发出。

  某日,该营专心致志守“株”待“兔”3次:

  头一次,可能因提前量取得过少,射弹落在汽车后面约50米。对目标虽未杀

伤但给予了很大威胁。

  第二回,爆烟遮盖目标,消散后发现汽车被打翻,并且始终没有拖走,判断

目标受到严重破坏。

  第叁次,得靠近弹。车辆受到袭击后停止运行,但外观完整,司机跳车逃匿

  估计车受轻伤或司机过度恐惧,稍稍修正诸元又连打2发,车歪斜路旁,车身

有数处可观察之弹洞。判断坏损报废。

  “兔”的适应性很强,遭打击,敌司机们马上学得乖巧,车一接近危险地段

,会突然停车或急向后倒,待你的炮弹在前面炸过,他再一踩油门,夺路通行。

  对付办法,除多设狙击点使“兔”不知你到底守着哪一“株”外,再就是安

排多门火炮都打一个狙击点,但发射时间需间隔数秒,第一响炸过,敌车以为平

安无事了,赶紧通过,第二、第叁炮刚好到达,仍旧炸它一个惊魂出窍。

  于是,大白天,该营所监控的这条原本车辆活动频繁的公路顿时变得萧条死

寂。

  一个稚气尚存平素喜好招猫斗狗的新兵说:有种的来呀。嘿,打汽车真好玩

  打飞机

  地面炮兵打停在飞机场的飞机,不算稀奇。地面炮兵打正在空中飞行的飞机

那就是一桩新鲜事了。  古今中外,大概只有1958年这一回。

  在大陆炮火严密的封锁控制之下,如果困难程度也可以用指数来表达的话,

大金门为100,小金门便是200。以前,小金门的后勤补济完全仰仗大金门,大金

门有干的吃,小金门便有稀的喝。现在,大金门自己喝稀的也是有了上顿愁下顿

,小金门便只能勒紧裤带灌米汤了。

  9月,台湾对小金门实施直接的空投运补。

  连日观察表明,敌空投时间多为黄昏前(16-8时)或拂晓(6时左右),每

次约来运输机2-3架,高度300-500米,航速约100米/秒,空投间隙为3-5分钟

  敌机一般从大金门新城方向飞来,到达小金门后头以北500-800米地区,航

向由270度变为180度,至黄厝地区上空开始进行空投。空投时航速变慢,机身保

持平衡。

  一个新奇大胆的构想不谋而合,同时从好几个阵地反映到厦门炮群指挥部:

用地面火炮打击敌空投运输机。射击地区选择在其转弯减速的后头、黄厝之间上

空,计算好了,获得战果的可能性是有的。

  群指指示:周密组织,可以一试。

  考题一出,侦察、雷达、通信、作战各部门的高参们联合解析了两天,拿出

了一份自我感觉尚好的答案:

  敌机运动速度快,地面炮兵发射速度慢,必须一次集中较多兵力,在空投地

区上空构成浓密的火网以求爆片击中目标。考虑使用152榴弹炮两个营共24门火炮

,根据敌空投高度300-500米,装定感应引信,让一个营的炮弹在预设区400米高

度爆炸,另一个营的炮弹在预设区500米高度爆炸,形成长600米,高、宽各200米

的两层火力网,以密集的空爆弹片杀伤“自投罗网”之敌机。

  大金门新城至小金门后头地区经变换航向后距离为6000米,飞行速度按每秒

100米计算,须时60秒。而我火炮距小金门后头地区距离为10000米,炮弹飞行时

间34秒,加上下达口令后阵地操作时间15秒,合计49秒。这样,射击时机的计算

公式为:100米×(60-49)=1100米,即在敌机飞离大金门新城1100米处(选一

标定点)瞬间击发。此时,敌机和炮弹从不同角度向着叁维空间的同一交汇点疾

奔。  理论上,49秒之后,它们将在此预设区欣然握手同赴黄泉。

  打飞机与打汽车的思维逻辑基本一致,所不同者打汽车乃于地面守“株”(

特征显着的地形地物)待“兔”,打飞机乃于天空守“株”(敌机必经之某空域

区)待“鸟”。不言而喻,打“鸟”的难度肯定比打“兔”高。

  纸上的答案交上去了。其实,对地炮究竟能否把飞机打下来,从上到下谁也

不敢吹牛谁也没有准谱。真实的答案只能让实战作出。

  连续作战两日,击伤敌运输机2架。“老炮”们群情振奋,倍受鼓舞,准备再

接再厉,扩大战果。谁想“鸟”们一点也不笨,再不肯硬撞火墙傻钻火网,一度

明智地中断了到小金门上空“下蛋”的计划,遗憾,地面炮兵最终没有创下击落

飞机的世界纪录。懊恼之余,令“老炮”们聊以自慰的是,小金门国民党军弟兄

们还得束紧裤带继续灌米汤。

  打LVT

  LVT是一种美国造履带式水陆两用运输车英文名称的缩写,每辆可载人员30名

或物资2-3吨,耐波性达3至4级风浪,航速5节左右。通常,它由大、中型登陆舰

装载,航至靠近陆岸处,或荷军需,或负士兵,鱼贯下水,蹈海前行,波推浪阻

,一步一摇,其状其景很像一群衔尾凫水的黑色水禽。于是,台湾阿兵哥们送它

一个绰号“水鸭子”。

  LVT自重十数吨,装载亦有限,除在台湾登陆进攻战演习中使用过外,平素多

在车库里“趴窝”,并不太为军方重视。孰料,金厦炮战使得它像被揩去封尘重

被发现的宝物,突然间身价百倍声名大噪。

  由于厦门方面炮火猛烈,台湾舰船在料罗湾抢滩卸载的危险性太大,于是,

有人想起了已冷落了多日的LVT。9月14日,大型坦克登陆舰“中鼎”号驶进料罗

湾,于大陆火炮最大射程外锚泊。须臾,放下舰首大门,15辆LVT你拥我挤扑□下

水,航至料罗湾后湖、昔里山、双打街、料罗村、沙头岸滩登陆卸载。

  大陆岸炮实施拦阻射。

  台湾“中央社”发回了当日报道:

  水陆战车在弹雨中穿梭往来运输,从岸上开至停泊在数海里外的补给船团旁

边,满载补给品又开回岸上。在“水鸭子”往返中,围头共军射击的炮弹,像雨

点一样落在它们的前后左右,“水鸭子”激起的浪花和炮弹的浓烟交织成一片…

…而我们这些水陆两用战车却仍勇往直前,一批一批地开出来,一辆也没有被打

中,全部完成它的运输补给任务……可以这样说,由于“水鸭子”在对金门的海

上补给行动中担任了重要角色,匪炮的封锁,已被完全打破。

  中央社的话说得稍早了点,因为大陆岸炮在付出857发炮弹无战果的学费之后

,正彻夜总结经验教训,研讨打LVT之法。从作战室到观察所、炮阵地都赌着一口

气呢:不逮到“小乌龟”誓不罢休!

  在围头海岸炮观察所,习惯把敌中字号登陆舰称为“乌龟”。那天,一侦察

兵正把着炮队镜观察“中鼎”,忽发现其侧翼海面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小黑点,在

海面上漂游。当时不知究竟为何物,他说:唉,“老乌龟”昨还下“小乌龟”哩

?一传十,十传百,“小乌龟”便成了LVT在大陆的绰号。

  在1.5万米至2万米的距离上,击中偌大一条“老乌龟”尚属不易,要想击中

肉眼根本看不到的运动中的“小乌龟”,其难度确实不亚于“高射炮打蚊子”。

  基本的射击方法就两着:一为跟着目标打。只要在我射程内,不论LVT登陆或

返舰,均应采取跟踪目标集中射击边打边修正的方法;二为等着目标打,在LVT的

航道上预先准备火力,当其进入我弹着位置时开始猛烈射击。通过实战,普遍感

到将现有火力分工,两种方式兼用最好。跟着打可以争取较长的射击时间,便于

不断修正弹着,增加命中率;等着打可以多设几处等待区域,使落点地域的火力

加强。

  在具体运用上应该是瞄点打面,从面中求点。如目标强行靠岸,则集中火力

向目标停靠地点射击,此时若能观察到目标,可集中射击,若观察不到,则对停

靠的有限地段实施线状拦阻射击。总之,不采取拉大网捉小鱼办法,而采取张口

袋抓乌龟的办法。

  战术动作一经编排,射击便从盲目变得有序,火力也更加集中。9月17日9时

35分,海岸炮第149连率先击中LVT一辆。云顶岩观察所看到,一辆LVT中弹数秒后

下沉,海面漂浮的极微小的黑点可判定为落水人员。

  首开纪录,对海岸炮官兵振奋鼓舞很大,说明LVT并非绝对不能击中之目标,

亦说明所拟战术生效。不再变更,就按照眼下的模式打,18日、19日两天,共打

翻LVT8辆。

  最令人兴奋的是18日傍晚的战斗。16时50分-20时52分,岸炮160连对出现于

东碇岛右侧的LVT射击,目标惊慌失措,人员弃车逃匿。下半夜,一辆无人操纵的

LVT出现于东碇岛右侧,160连再次向东碇岛发射,掩护我高速炮艇去抢夺顺潮漂

流之LVT。此役,160连以超火炮最大发射频率连续打出炮弹319发,直打得一炮发

火机、二炮装填盘、叁炮44号仪器相继故障损坏方歇手停射,换取高速炮艇拖回

了一辆完整的LVT。

  活逮到“小乌龟”啦!消息不服而走,阵地上欢乐如过除夕。160连郑重推举

3名公认功劳最大的炮手,代表全连到高速炮艇锚泊地参观曾令他们头疼也令他们

欣喜的“目标”究竟是个啥模样。3个炮手爬上LVT合影留念,脸上的微笑流淌出

终将“小乌龟”踩在脚下的得意。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 沈卫平(二十六)

4

  峙峡筑城隔海互射的阵地对垒式炮战,一大特色是难以明确区分攻方与守方

  发炮者意在摧毁对方,自然是攻方。发炮时,又必须考虑防范敌人的火力袭

击以保全自己,于是又成了守方。

  两千年前的大军事家孙子说过: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

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九地”,指各种地形,言深不可知。“九天”,指各类天候,言高不可测

  1958年的金厦海峡,善攻者精于守,攻乃守之机;善守者亦能攻,守乃攻之

策。

  刺蔽击防,纠合搅缠,一身二任,九地九天,炮口喷射出军人的才智,传统

炮兵的战术,表演得淋漓尽致,运用得炉火纯青。

  自保而全胜者孰?善之善者也。

  战例一,打虎先打眼

  炮一营发射阵地布设在厦门曾山地区。

  大金门旧城附近的敌炮兵经常对他们进行突然袭击,且精度良好,威胁甚巨

  全营官兵疑惑不解:真邪了门了,敌人在15000米之外,咋还这么准?营、连

干部和战斗骨干连开几个诸葛亮会,上下启发琢磨,估计敌人一定有观察所在前

沿指挥,而从敌人方面看,其观察所最理想的位置应该是大担岛。于是,派出侦

察小分队跑到海边,对大担岛一块礁岩一条石隙地搜寻,叁天过去,终于从一个

敌兵鬼祟的行踪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一丛矮树野草的背后,似乎隐蔽有两个伪装

极佳的暗堡,早上7──8时太阳斜射,杂草中偶尔还有一闪一闪的亮点,估计可

能是敌人观测镜片的反射光。

  于是,乘着夜色,悄悄拉到前边两门炮,精心伪装,等到天亮,精确测好敌

方暗堡的诸元,耐心等待着。

  炮战又开。大金门旧城地区的炮弹呼呼地高吊过来。我方阵地并不急于还击

,只有两门埋伏炮突然向大担几处观察暗堡可疑处直射开火。片刻先从无线电接

受器中收听到大担向大金门报告:我们这里很热闹呀!接着,又听到一个姓杜的

敌兵向大金门喊道:我现在向你们说最后一句……“话”字未出口就没声了。几

乎同时,大金门的敌炮突然而止。

  一营阵地一片欢腾,“咱把敌人眼睛给捅瞎啦!”

  打观察所,是炮战中双方使用频率均较高的战法之一。炮兵中间流传一种说

法:

  压制敌人叁处炮阵地,不如狠打他一个指挥所;干掉敌人叁个小连长,不如

报销他一架炮队镜。确实,几次激烈的炮战,我方甩过去铺天盖地的炮弹,敌炮

仍在顽强还击,后来,改用少数炮控制他的观察所,敌炮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没

了精神,甚至完全停止发炮。而我方也有被敌狠夯观察所而影响了战斗顺利进展

的痛苦经历。可见,观察所在炮战中地位之重要。

  双方观察所均配置在阵地前沿视界开阔的地段,位置不可能太隐蔽,但伪装

一定很精细。因此,比“打虎先打眼”更重要的是“打眼先知眼”,谁先侦察到

了对方观察所的具体位置,谁在炮战中便处在了上风。

  战例二,隔湾贴耳

  战斗结束,某营官兵一致要求给通信兵小王记功,他们说,小王是我们在敌

人指挥所里贴上的一只耳朵。

  为获取准确敌情,及时了解我方射击效果,某营安排小王整天戴着耳机窃听

敌人通话情况。

  阵地战,各级各部门间联络主要靠有线电话。但由于暴露电线易被打断、通

话距离过长铺线不易以及阵地位置临时变更等原因,有线通话仍不可能完全取代

无线通话。无线通话简易、轻便、灵活、战场生存率高,唯一的缺点是不保密,

讲话时自己人能听敌人也能听。战斗中,双方昼夜监听对方的通话那是公开的秘

密,相反的,不重视监听的司令官一定是位糊涂的将军。但监听也并非想象中那

般容易,因为对方在通话时已使用暗语密语,敌我双方往往同时有几十对收发报

机在工作,耳机里一片噪音,干扰极大,轰鸣的炮声又经常压过了一切声音,所

以,能排除各种干扰将敌人通话信息准确捕捉,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小王前边两个通信兵,戴上耳机如受酷刑,一天下来毫无收获,还抱着脑袋

喊头疼。气得营长下令他们改行去当炊事兵。谁知他们竞说:只要不搞监听,别

说给人做饭,当猪倌给猪做饭也中。

  这么着换上了小王。这小子天生是块搞监听的料,戴上耳机瞪着眼,聚精会

神,稳如座钟,身心投入,听得津津有味,时时发笑。大家问他笑什么,他摘下

耳机说:

  “老张在骂他们副团长哩”,“老李又想老婆了”,“老刘是个大嫖客,一

聊女人就来劲”。老张、老李、老刘都是敌人的通信兵,几天下来,小王对他们

已很熟悉,故在姓氏前边冠个“老”字。

  小王最大的收获是破译了敌人的暗语。根据几次监听内容综合分析,他报告

  敌人将我营观察所编为01号目标,一连为04号,二连为02号,叁连为03号。

这等于按着了敌人的脉搏。于是,当敌指挥所下令射击04号时,营长立即命令一

连停止打炮,只留二、叁连对敌还击。敌炮刚刚转向,二、叁连又停,一连接着

开火。搞得敌人晕头转向,互相埋怨。小王听到敌指挥所破口大骂,还听到敌观

察所的抱怨:

  “04、02、03号目标确实太狡猾。”

  小王又憋不住抿嘴哧哧哧笑。

  战例叁,逗鱼咬钩

  敌152高地上的32号目标,刁钻乖巧,经常变换射击位置发冷炮。等到你把各

种观测仪器准备好了,它又长时间地一声不吭,让你不知其具体位置所在,令人

十分气恼。

  营指首先采取“大网捞鱼”的办法,多次集中火力对32号目标若干可疑地带

进行面积射。岂知“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叁网还是不捞鱼”。都以为问题

解决了,可一二天过后,32号又冷不丁地打出炮弹来,很有点“你逮不到我吧”

的示威味道。

  一参谋献策,可用“下饵诱钓”法一试。即于晚间,在我方阵地上布设一些

假工事假火炮,故意露出破绽来,作为钓饵,天明时引诱32号上钩,各观察所同

时做好准备,只要它发射,随时将其标定。谁又想,32号倒是咬钩了,但它白天

不咬,而是将我假设施的诸元准备好,于夜间打出炮来。夜间敌炮发射火光虽清

晰明亮,却难以将它准确标定。

  一筹莫展之时,观察所报告:发现敌人一个隐蔽观察堡。副营长说,准备5门

炮,争取30发以内端掉它2营长说且慢,1门炮足矣。他下令把1门152榴炮拖出工

事,仅垒麻包遮蔽,其余十几门火炮全部上膛待命。152榴炮开始专打敌观察堡,

2分钟一炮,不着急,有滋有味慢慢吊,慢慢校。当单炮破坏射进行至二十余分钟

时,32号恼怒至极,终于开火还击。苦等久矣的交会观察所立即将它交会标定,

饥渴难耐的十几门火炮轮流扑攻,顷刻间便把它扯碎咬烂。

  32号化作一般冲天而起的黑烟,指挥所内一片掌声。众人问营长:你用的这

是个什么法?营长说:张网网不到它,下食诱不到它,慢慢敲打它,它反而出来

了。

  就叫个“逗鱼咬钩”法吧。

  此法虽灵,却不可滥用,因把一门火炮拖到明处,本身也是相当危险的,但

正由于不常用,险中出奇,用则反收奇效。

  战例四,组合拳

  1340号敌155加农炮兵连位于大金门西缘水头西南,系半永久性暴露阵地,它

的4根炮管直指厦门指挥机关和火车站,成为扎在我方腹背的4根芒刺。从厦门看

过去,该敌完全隐设于遮蔽起伏地形,加之距离较远,某部炮一营多次组织聚歼

未果。

  1340似乎发现厦门原来也奈何它不得,便渐渐放肆起来,你发炮,他必定开

炮,顽强对攻,毫不示弱;你不发炮,他也频频主动出击,摆出一副招惹是非的

架式。

  营指研究,看来正面强攻难以奏效,必须考虑迂回和侧击了。派出侦察员沿

海岸线向东南方向走,果然,几公里外的洋塘恰好位于1340号的右侧翼,可看到

该敌1、2炮的工事,而在马池塘地域,则可观察到其3、4炮的发火光位置。营指

大喜,遂决定实施火炮机动。营参谋长是位业余拳击爱好者,说:咱不能者打正

面直拳,也得打侧摆拳和上勾拳嘛。

  火炮机动乃炮兵经常性战术训练课目之一,炮战双方均多次运用,营规模的

火炮从既设坚固工事转向临时野战阵地,看似容易,实际操作也很罗嗦,要领就

是一个“快”字,修急造路、牵引、伪装、送弹、设置前观、架设通信线,须一

气呵成,愈快愈好;战斗亦要求速战速决,不能拖泥带水。因机动全过程无坚强

防护,遭敌反击的可能和危险很大。

  一营夜间拔寨,只留2门火炮坚守。

  战无定势,阵无常态,确乃如此。战前厦门前指曾对洋塘、马池塘实地勘察

,结论:地形过于平缓和暴露,不适宜炮兵构工。而现在,两地恰恰成为出其不

意打击1340号敌的最佳地域。

  战斗从原阵地的两门火炮打响。1340如好斗的蟋蟀,一撩拨即开牙,立即还

击。

  这说明它仍在原位,且毫无警觉。一营计算好诸元,采用两门炮对付敌一门

炮,逐炮分别试射,完成后,使用延期和短延期引信,用等速射和急速射交替进

行转为效力射。由于我在敌侧翼,1340无法转向还击,被动到家,背气到家,只

有剪手挨打的份了。我反倒可以不着急,慢慢打。这场马拉松式的战斗持续了8小

时,第一发炮弹迎着旭日飞升,第八百发炮弹伴着夕阳溅落,再观察,敌1、2炮

各被命中30余发,3、4炮被滚滚烟尘所笼罩,至此,从1340号位置上再没打出一

发炮弹来。

  组合拳击中得分部位。

  战例五,“眼睛”协同

  大金门古宁头敌812号炮兵连有3门火炮,813号炮兵连有4门火炮。某营使用

3个距离表尺进行打击,两处敌兵仍在从容发射。待拿到航空照片(为配合炮兵,

空军破例飞越金门上空1次)才晓得,平均炸点远于目标250米,连根毛也没擦上

。气得营长拍桌子骂娘,把侦察兵们克了个灰头土脸,吃不下饭去。

  其实怨不得侦察兵,而是敌炮配置地形复杂,营观察所只能侦察到方向,而

不能精确测算远近。

  苦无解题良策时,从厦门前指传来好消息,在前指云顶岩观察所、友邻部队

鹊鸟吉和160高地观察所,可看到敌812、813炮位,且视界良好,便于修正射击。

  一个念头在营长脑袋里一闪:如果营观察所测定方向偏差量,叁个友邻侧方

观察所测定炸点距离偏差量,难题不就放屁拉稀痛痛快快解决了吗?又一想:恐

伯办不到,云顶岩是上级观察所,另两个是兄弟部队观察所,怎么好向人家下达

指令嘛。但还是把想法向上级反映了。上级答复很干脆:考虑那么多婆婆妈妈的

就别打仗了,打起来,你就是总指挥,需要哪家配合你直接通报要求!

  营长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

  射击开始。营长以战场最高首长名义向上级、友邻和自己的4个观察所下达命

令,本营观察所率先标定计算诸元;炮兵发射;云顶岩观察所为主修正距离;其

他友邻两观也交会出炸点偏差量,提供修正参考数据。

  打到1543发时,下令暂停。各观察所统计:812号冒浓墨烟5次,升起灰白色

爆烟2次;813号直接命中炮床17发,3、4炮工事上有两个大窟窿,起火6次,冒浓

黑烟4次,持续燃烧2小时35分。可以判定,歼灭两目标目的已经达成。

  营长来了。指示炊事班宰猪6头,给云顶岩观察所送一片,友邻观察所送去2

片,其余全炖红烧肉,一定要让全营过一回“肉瘾”,“香个够”。

  侦察兵们也神气了,拍胸脯说:咱4个观察所8只眼睛瞪得电灯泡那么大,要

是还看不明白,这会儿咱就不吃猪肉吃猪屎去:

  两千多年前,孙子把“计”作为其13篇兵法的首篇,摆在了“作战”之上,

他认为,先有“计”而后有“战”,乃战争逻辑使然。

  两千多年后的金厦炮战,透过几十万发炮弹所爆扬起的烈焰硝烟,人们看到

的不光是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们的心计谋略,还有前线将士那无与伦比的创

造性和聪明才智。战士的可爱在于,大概没有几个学过孙子兵法,但他们已用许

许多多的战果印证诠释了中国古代的军事理论家千秋闪光的至理名言──兵者,

诡道也。  

                        5

  案头,放有一份福州军区炮兵司令部歼灭大金门金龟山地区敌炮兵连的战斗

总结。

  阅毕,我这个炮兵门外汉的第一读后感是:炮兵打仗真精密。

  炮弹脱离炮口到命中目标,在空间划出一条弧形的弹道。实战中,正确的弹

道只有一条。而影响弹道正确的因素却有几十个。在计划和实施过程中,将干扰

因素逐一迅速排除,使弹道始终沿其唯一正确的方向延伸,要求高超的技艺,要

求训练有素。

  当我借助《军事大辞典》,一知半解地读懂了那份“战斗总结”时,我的面

前仿佛矗立起一架运摆与天文同步的时钟,我赞叹它每一个部件以及部件与部件

之间的精密,当然更赞叹能使它如此精密的人。大炮本是一具投射爆炸物的机器

,它是极其精密的,但倘若少了炮手的精密,仍只能得到距预期遥远且一点也不

精密的结局。

  一、敌情和我方使用的兵力

  大金门金龟山反斜面山角下敌508、509两处155榴炮阵地(估计8门)系敌前

沿火力骨干之一,位置比较遮蔽,且有坚固的永备工事,几年来对我阵地不断进

行射击,因此决定给予该两阵地之敌炮兵以歼灭性的打击。

  参战炮兵计有152加榴炮一个营、155榴弹炮一个连。两个阵地的射向均与敌

阵地正面接近直角,观目和炮目距离均1万1千公尺以上。另外,各有一个122榴炮

营对两个目标进行覆盖射击。

  观察所至目标称观目距离,火炮至目标称炮目距离。试验证明,当两目距离

均超出1万公尺时,用同一门火炮,装定同一诸元,由同一组炮手用同一操作手法

连续发射多发相同的炮弹,炸点也不能重合于一点。这种炸点围绕目标有规则散

布的现象是正常的,炮弹最大散布间距可达50米。

  所以,炮兵打击远距离目标除计算准确外还必须按一定比例多打炮弹,在散

布率中求命中率。多打炮弹可以是一门炮向一个目标发射若干发,也可以是多门

火炮向同一个目标发射。此役我对敌火炮达至3:1,既符合我军集中兵力打歼灭战

的传统战法,也是为了以“量”求“质”,确保炸点与目标能够较精密地重合为

一。

  二、对敌炮阵地侦察标定的方法

  金龟山敌炮兵阵地虽然位置比较遮蔽,但并非绝对不能观察,可以看到其发

射烟的根部。

  首先将观察所的人员、器材进行了分工,营的主观和侧观均指定了专人负责

标定敌炮。另外指定人员负责交会我炮弹的炸点。使得对敌炮的标定和我方炸点

的修正互不干扰混淆,减少了错乱。除对目标进行精确的标定外,并对目标周围

明显的易于观察的几个点也进行交会标定,以便作为研究判断敌炮位的依据。

  召集了连长、指挥排长,结合对目标附近地形情况的研究,判定目标的位置

。如金龟山后边是流沙地,判断敌炮不可能配置在沙地上,同时由于能观察到敌

炮发射烟的根部,所以判断敌炮位也不会在山脚下。另外敌炮的发射火光还看不

到,说明敌炮阵地前边有一定高度的遮蔽物。因此可判断敌炮位在反斜面的中部

  作战决心来自果断的判断,正确的判断离不开经验的累积。实用的经验还必

须有对敌情详尽的了解做依据。李源河老人说:为了搞清金龟山后边的土质,我

们先后找了不下十来个曾到过金门的老百姓了解,然后带着几个老乡在厦门到处

转悠,直到他们在一架小山前很一致地说“金龟山的沙土同这里一模一样的”为

止。经实地勘察,这样的土质确实不适宜炮兵构工,我们才敢断定,敌人的炮阵

地是在金龟山反斜面的半山腰而不是山脚下。

  叁、发射阵地的准备

  射击前炮手班进行了分工,为了减少射弹散布,提高射击精度,各炮把瞄准

手、装填手固定起来,使其按照统一的手法装填和瞄准。

  每门火炮架尾都进行了加固,在驻锄与墙壁之间放置枕木,千斤底盘用木桩

固定其四个角,炮前土地洒水打平夯实,使火炮在射击中始终保持平稳姿态。

  组织了技术保障组,战前对所有火炮进行了一次技术检查,对松动零件螺丝

进行修复,各炮并进行了零位零线的水平检查校正。

  平日弹药供应的批号、弹重、等级不统一,这次射击前尽量也按批号、弹重

、等级、射击先后次序进行了调整,做到了以一个排一门为单位统一批号。因而

减少了射击中检验射的次数,保证了射击精度。

  在1万1千米的距离上,一门火炮若想击毁另外一门火炮,阵地射击准备是否

合乎要求和射击操作是否统一精确,关系至大。

  火炮零部件特别是瞄准装置必须处于绝对完好状态,不能有丝毫松动,否则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肉眼和手完全觉察不到的一根头发丝的空隙,将使弹着偏

差数十米。

  瞄准的眼法和手法必须绝对一致,发发不变。试验证明,人与人观看瞄准水

平汽泡居中位置会产生只有仪器才能检测出来的习惯性误差,因此,两个瞄准手

轮流打一门炮,有时弹着竟可偏差百米以上。  另外,炮弹装填的紧或松,拉

火用力的猛或柔,都会影响射击精度,如拉火用力过猛,会使落弹偏离20──30

米。因此,要求射击全过程中,瞄准手、装填手应各固定为一个人。

  火炮架设必须力求稳固,不能发射一发后便大幅蹦跳移位。最佳的状态是使

炮身的后座力概略地置于两炮架中央。这就要求两助锄(大架)不但坚固,而且

坚固程度一致,一边过坚一边过弛均会造成火炮后座受力不均而导致射弹散布过

大。

  炮弹的批号、弹重、等级也应力求统一有序。检验表明,不同厂生产的同种

类炮弹,或同厂不同年份生产的同种类炮弹,弹着均有误差。与注射不同批号的

青霉素必须重作皮试的道理一样,炮弹的批号太乱,就得重作检验射。可想,战

斗发起一边打一边作试验怎么得了。避免的办法唯有战前细致准备,将炮弹分类

按批号摆放好。

  重有千斤,轻若游丝。大炮是威猛伟力的象征,伺弄它却是一件女人描眉画

唇般的精细活。

  四、指挥所人员分工

  营长:亲自观察,以专用耳机接受上级口令。

  营参谋长:掌握侧方观察所观察之炸点偏差量。

  一连长(代参谋长):在各连轮换射击时用无线电向各连下达修正射击的口

令。

  侦察参谋:专用一副炮队镜观察射击的方向偏差量。

  通信参谋:掌握各侧方观察所的通信联络。

  图板手(计算兵):一名记录一、二连射击修正口令,一名记录叁连射击修

正口令,一名机动。如射击过程中发现新目标,受领新的射击准备任务时,协同

叁连连长工作。

  侦察兵:班长交会作业;一名侦察兵位于观察所外负责全盘侦察,其余带望

远镜到指定侦察区域实施侦察。

  有线电兵:对上、对下各一人,总机一人,对左右观一人。

  无线电兵:对上、对下各一人,对左右观各一人,收听云顶岩(侧观)报告

之偏量一人。

  ……

  指挥所被称作炮阵地的“发动机”。

  上述文字表明:这大概算得上是一台各部件精密分工、各分工精密组合的能

够产生大功率快转速高效率的“发动机”。

  五、诸元准备和射击方法

  这次对敌炮兵的歼灭射击,多采用了精密法准备诸元。在条件可能的情况下

,能够修正的均进行了修正,因此这种方法基本上可以保证诸元精度。

  试射采用偏差法和夹叉法交替进行。据我们体会,远距离隔海作战,除对生

动力量射击外,勿论采用何种方法,准备诸元最好都进行试射,后转为效力射较

为适宜,特别我们现在很在很多情况下准备诸元条件不具备,试射更为重要。

  效力射是采用一个方向,一个距离,用急促射和等速射交替进行的。

  边打边修正。152加榴炮在全号和一号装药情况下每分钟3──4发是适合的。

  《军事大辞典》解释,“精密法”即“以同一坐标系统的控制点为起始点,

使用较精密的测地仪器进行测量,并用计算法整理成果的方法”。

  “解释”绝对正确。但无疑等同白解释,尤其是对同我一般的“炮盲”们。

  请教多位“老炮兵”,大体搞懂了用“精密法”决定诸元的步骤。首先,测

绘分队于战前要依据国家公布的大地控制点对战区进行测绘计算,建立精确的战

区“坐标系统”。说白了,凡金门岛上特征突出的物体,如某山峰上的大圆石、

松树,某高耸烟囱,某灯塔塔尖,某建筑物上的旗杆等等,均被标定了准确的坐

标,构成一张可覆盖整个金门的“坐标网”。然后,发现一处军事目标,只要以

“坐标网”中的某个“接近点”为依据,测出它们之间的方位距离等,便可求出

目标坐标,将其准确标定。此法在作业中精度甚高,坐标误差一般不会超出5米,

因此,炮战中为双方所广为采用。

  理论上,有了精确的目标坐标,便可求出精确的射击诸元。再针对各种干扰

因素将会造成的误差,在图上计算修正,把修正后的诸元赋与火炮,便可直接对

目标进行效力射了。而其实不然,因为对有些干扰因素会造成的“误差量”实战

中无法精确掌握,不可能在图上尽善尽美修正,所以为求得最佳诸元,运用“精

密法”还须经过试射。

  “偏差法”试射很好理解,即对炸点根据其偏差量进行修正,直到交会的炸

点和交会的目标点重合为止。“夹叉法”试射多用于遮蔽目标。两发试射弹对目

标形成一发远弹一发近弹的现象称“夹叉”。  第叁发试射打“夹叉”距离的

中间位置,称“折半夹叉”,如仍未命中目标,第四发再打“折半夹叉”的中间

位置。即“折折半夹叉”。这样,很像把一根绳子不断地对折下去,何时与目标

点重合何时为止。

  试射,筛出了效力射诸元。按炮兵规则,实战中对这个诸元仍要前后左右作

极小的适度微调。鉴于此役的作战距离已经过长,用绝对同一的诸元打仍会产生

相距数十米的射弹散布,再调整,火力必然更加分散,效果显然不会很好。因此

,应该大胆地违反书本规则,只要认准了试射所获诸元是正确的,就铁下心不再

作任何修正,坚持用“一个方向,一个距离”猛擂下去,力求“八九不离十”的

效果───围绕目标的十几个炸点中有一至二发靠近弹或命中弹。

  炮兵射击,实在是一个复杂严密,需不断地去粗取精,精益求精的过程。

  六、射击效果、弹药消耗我炮兵于×日下午4时29分至6时25分,先后开始对

金龟山508、509目标试射后转入效力射,整个射击到19时结束,持续2小时27分,

共消耗各种炮弹1987发。

  射击后,敌阵地当即有叁处起火,并有半个月未见任何射击活动。

  只在夜间发现有数辆汽车运动。可判断,歼灭目的基本达到。

  看完“战斗总结”,我的第二读后感是:哇,这辈子幸亏没有当炮兵。

  我从小粗枝大叶、马虎无序得出名,做算术题多添一个0少列一道算式把加法

看成减法把小数点点错位都是常有的事。如此粗疏,如开大炮炸点偏差恐怕要以

“公里”为单位修正才成。

  于是,我便愈发赞叹有精密的思维、精密的算功、精密的协同、精密的作风

,与大炮精密结合的神炮手们了。  

                        6

  打过枪的人都有体会,静止目标与运动目标,后者比前者难打得多。

  炮战中,许多炮手却偏偏更喜欢打活动的目标。

  我问为何?

  老人们反问:你爱好钓鱼不?钓鱼者宁愿蹲半天钓不着一条活的,也不乐意

拿网捞漂起的死的。炮打“活靶”的感受,和钓鱼差不多吧。

  老人们还说:作为猎手,打树桠桠上的老鸦窝不稀罕,谁要是甩手一枪把天

上的麻雀揍下来,那才见真本事哩。

  我明白了,如果说一个动态目标能使狙击手产生更大的刺激和乐趣,那是因

为瞄准击发的瞬间,更能锻炼、验证他的反应、敏锐和枪法,猎获物也才显映出

狩猎者更高的技能与自我价值。问题是相隔数千上万米要想打到一个活物,那难

度恐不亚于伸手抓住一只正在你头顶嗡嗡乱叫的蚊子。

  打敌兵

  开始还有不成文的规定,发现20名以上敌兵在活动,才能开炮,后来指标降

为10人,又降为5人、3人。最后,1个敌兵也成了宝贝也发炮了。战士们说:麻雀

虽小也是盘菜,苍蝇虽小也是口肉嘛。开打的权限由团而营,个别情况下,连长

也有权喊“开炮”。

  打得敌人阵地上,十天半个月瞅不见一个人影。好不容易冒出一个两个来,

低头猫腰,哧溜哧溜跑得比地老鼠还快,刚刚瞄上,不知往哪里一钻,又没影了

  一个河南籍侦察兵恼恼地说:那年俺家发大水,那水大得哟,人全爬在树梢

房顶上,熬了叁天叁夜。金门光下大雨咋就不发水哩?发场水把兔崽子都从洞子

里灌出来,多美!

  某观察所监视大担岛监视得好苦好累好心焦,冷不丁就发现了一个故兵两手

提于腰际快步奔到一块大石头旁边蹲下,估计是在“减轻负担”。迅速标定,概

略计算,15秒之内,两发炮弹脚跟脚扔过去。 爆烟散尽,观察镜里,敌兵还在

,把蹲姿改成了跪姿,一动不动了。脑袋看不见了,只有一个高高蹶着的雪白的

屁股。

  人是最难逮到的活动目标,因为他的运动方向和速度经常无规律,而且随时

可以借助地形地物隐藏起来。对敌兵射击的要领是要尽量从他的无规律中找出规

律,例如伙房、操场、码头、空降场、卸载滩头等他们可能集结的场所,及运补

要道、工事出入口、抢修现场等其必经之地,对这些地域实行定时射或监视射,

有时也能收到满意的杀伤效果。

  但得承认,对单个敌兵的射击绝大多数无效,当你一口气完成观察计算瞄准

装填发射动作,十几二十秒已过去了,再加上弹道时,“目标”早没影了。上述

事例仅是极特殊的例外,因为迫不及待的生理排泄欲望,使得那个倒霉的家伙由

动态目标变成了静态目标。

  然而,战场上,对敌单兵采取毫不留情的追踪射,仍会在敌方群体心理中产

生巨大的压抑和恐惧。在一场以封锁为目的的战役中,不断增添敌营的紧张与慌

乱是重要的,其精神阴影的总和,最终会以运补不畅和行动迟滞的方式折射出来

  打汽车

  敌汽车沿着公路向前行驶,不容易找到藏匿之所,使得在某一固定地点恭迎

它到来成为可能。打汽车之法与一则古老的寓言故事“守株待兔”相类似,不同

的是心中绝不可存有半点侥幸,付出一分辛劳才会得到一分收获。

  如果敌汽车是“兔”,逮到它的关键是要选好待其到来的那棵“株”──狙

击点,以便决定射击的提前量。

  某营在大金门东半岛交通要道上,选择砂美西南的公路桥梁作为第一个狙击

点。

  此桥标志明显,其便于被测定坐标和作为试射点使用。另外,该桥为往来咽

喉,其上出现的目标较多,且桥的两端均有60密位的能观察地段,对及早发现目

标做好射击准备有利。

  为加大保险系数,该营又在第一狙击点向北依公路延伸的适当地点,选择了

第二、第叁狙击点。如“兔”从“首株”漏网。尚有“二株”、“叁株”等着它

  然后,在气候良好时刻用精密法对狙击点进行试射,得出16100米距离炮弹飞

行时间为57秒。再从观察镜中捕捉敌人各型汽车,看它们57秒会移动多少数据,

结果平均为:载重大卡车运动0-40,小吉普车运动0-50。以上两个数据遂被确

定为射击的提前量。

  对运行汽车射击的时间是以秒来计算的,当目标进到提前量位置时应立即命

令火炮开火,因而还必须解决如何迅速传诵口令的问题。营指是这样解决的:营

长在观察同时,也亲自掌握电话机;电话线原从观察所铺设到阵地发令所,现在

则一直架通到炮班;炮班电话机由拉火手掌握。这时,射击指挥员营长与拉火手

间沟通了直达线,避免了中间复诵口令延迟时间。在敌汽车接近提前量位置时,

火炮已经装填瞄准完毕,拉火手只等营长一声“放”的口令炮弹即可立时发出。

  某日,该营专心致志守“株”待“兔”3次:

  头一次,可能因提前量取得过少,射弹落在汽车后面约50米。对目标虽未杀

伤但给予了很大威胁。

  第二回,爆烟遮盖目标,消散后发现汽车被打翻,并且始终没有拖走,判断

目标受到严重破坏。

  第叁次,得靠近弹。车辆受到袭击后停止运行,但外观完整,司机跳车逃匿

  估计车受轻伤或司机过度恐惧,稍稍修正诸元又连打2发,车歪斜路旁,车身

有数处可观察之弹洞。判断坏损报废。

  “兔”的适应性很强,遭打击,敌司机们马上学得乖巧,车一接近危险地段

,会突然停车或急向后倒,待你的炮弹在前面炸过,他再一踩油门,夺路通行。

  对付办法,除多设狙击点使“兔”不知你到底守着哪一“株”外,再就是安

排多门火炮都打一个狙击点,但发射时间需间隔数秒,第一响炸过,敌车以为平

安无事了,赶紧通过,第二、第叁炮刚好到达,仍旧炸它一个惊魂出窍。

  于是,大白天,该营所监控的这条原本车辆活动频繁的公路顿时变得萧条死

寂。

  一个稚气尚存平素喜好招猫斗狗的新兵说:有种的来呀。嘿,打汽车真好玩

  打飞机

  地面炮兵打停在飞机场的飞机,不算稀奇。地面炮兵打正在空中飞行的飞机

那就是一桩新鲜事了。  古今中外,大概只有1958年这一回。

  在大陆炮火严密的封锁控制之下,如果困难程度也可以用指数来表达的话,

大金门为100,小金门便是200。以前,小金门的后勤补济完全仰仗大金门,大金

门有干的吃,小金门便有稀的喝。现在,大金门自己喝稀的也是有了上顿愁下顿

,小金门便只能勒紧裤带灌米汤了。

  9月,台湾对小金门实施直接的空投运补。

  连日观察表明,敌空投时间多为黄昏前(16-8时)或拂晓(6时左右),每

次约来运输机2-3架,高度300-500米,航速约100米/秒,空投间隙为3-5分钟

  敌机一般从大金门新城方向飞来,到达小金门后头以北500-800米地区,航

向由270度变为180度,至黄厝地区上空开始进行空投。空投时航速变慢,机身保

持平衡。

  一个新奇大胆的构想不谋而合,同时从好几个阵地反映到厦门炮群指挥部:

用地面火炮打击敌空投运输机。射击地区选择在其转弯减速的后头、黄厝之间上

空,计算好了,获得战果的可能性是有的。

  群指指示:周密组织,可以一试。

  考题一出,侦察、雷达、通信、作战各部门的高参们联合解析了两天,拿出

了一份自我感觉尚好的答案:

  敌机运动速度快,地面炮兵发射速度慢,必须一次集中较多兵力,在空投地

区上空构成浓密的火网以求爆片击中目标。考虑使用152榴弹炮两个营共24门火炮

,根据敌空投高度300-500米,装定感应引信,让一个营的炮弹在预设区400米高

度爆炸,另一个营的炮弹在预设区500米高度爆炸,形成长600米,高、宽各200米

的两层火力网,以密集的空爆弹片杀伤“自投罗网”之敌机。

  大金门新城至小金门后头地区经变换航向后距离为6000米,飞行速度按每秒

100米计算,须时60秒。而我火炮距小金门后头地区距离为10000米,炮弹飞行时

间34秒,加上下达口令后阵地操作时间15秒,合计49秒。这样,射击时机的计算

公式为:100米×(60-49)=1100米,即在敌机飞离大金门新城1100米处(选一

标定点)瞬间击发。此时,敌机和炮弹从不同角度向着叁维空间的同一交汇点疾

奔。  理论上,49秒之后,它们将在此预设区欣然握手同赴黄泉。

  打飞机与打汽车的思维逻辑基本一致,所不同者打汽车乃于地面守“株”(

特征显着的地形地物)待“兔”,打飞机乃于天空守“株”(敌机必经之某空域

区)待“鸟”。不言而喻,打“鸟”的难度肯定比打“兔”高。

  纸上的答案交上去了。其实,对地炮究竟能否把飞机打下来,从上到下谁也

不敢吹牛谁也没有准谱。真实的答案只能让实战作出。

  连续作战两日,击伤敌运输机2架。“老炮”们群情振奋,倍受鼓舞,准备再

接再厉,扩大战果。谁想“鸟”们一点也不笨,再不肯硬撞火墙傻钻火网,一度

明智地中断了到小金门上空“下蛋”的计划,遗憾,地面炮兵最终没有创下击落

飞机的世界纪录。懊恼之余,令“老炮”们聊以自慰的是,小金门国民党军弟兄

们还得束紧裤带继续灌米汤。

  打LVT

  LVT是一种美国造履带式水陆两用运输车英文名称的缩写,每辆可载人员30名

或物资2-3吨,耐波性达3至4级风浪,航速5节左右。通常,它由大、中型登陆舰

装载,航至靠近陆岸处,或荷军需,或负士兵,鱼贯下水,蹈海前行,波推浪阻

,一步一摇,其状其景很像一群衔尾凫水的黑色水禽。于是,台湾阿兵哥们送它

一个绰号“水鸭子”。

  LVT自重十数吨,装载亦有限,除在台湾登陆进攻战演习中使用过外,平素多

在车库里“趴窝”,并不太为军方重视。孰料,金厦炮战使得它像被揩去封尘重

被发现的宝物,突然间身价百倍声名大噪。

  由于厦门方面炮火猛烈,台湾舰船在料罗湾抢滩卸载的危险性太大,于是,

有人想起了已冷落了多日的LVT。9月14日,大型坦克登陆舰“中鼎”号驶进料罗

湾,于大陆火炮最大射程外锚泊。须臾,放下舰首大门,15辆LVT你拥我挤扑□下

水,航至料罗湾后湖、昔里山、双打街、料罗村、沙头岸滩登陆卸载。

  大陆岸炮实施拦阻射。

  台湾“中央社”发回了当日报道:

  水陆战车在弹雨中穿梭往来运输,从岸上开至停泊在数海里外的补给船团旁

边,满载补给品又开回岸上。在“水鸭子”往返中,围头共军射击的炮弹,像雨

点一样落在它们的前后左右,“水鸭子”激起的浪花和炮弹的浓烟交织成一片…

…而我们这些水陆两用战车却仍勇往直前,一批一批地开出来,一辆也没有被打

中,全部完成它的运输补给任务……可以这样说,由于“水鸭子”在对金门的海

上补给行动中担任了重要角色,匪炮的封锁,已被完全打破。

  中央社的话说得稍早了点,因为大陆岸炮在付出857发炮弹无战果的学费之后

,正彻夜总结经验教训,研讨打LVT之法。从作战室到观察所、炮阵地都赌着一口

气呢:不逮到“小乌龟”誓不罢休!

  在围头海岸炮观察所,习惯把敌中字号登陆舰称为“乌龟”。那天,一侦察

兵正把着炮队镜观察“中鼎”,忽发现其侧翼海面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小黑点,在

海面上漂游。当时不知究竟为何物,他说:唉,“老乌龟”昨还下“小乌龟”哩

?一传十,十传百,“小乌龟”便成了LVT在大陆的绰号。

  在1.5万米至2万米的距离上,击中偌大一条“老乌龟”尚属不易,要想击中

肉眼根本看不到的运动中的“小乌龟”,其难度确实不亚于“高射炮打蚊子”。

  基本的射击方法就两着:一为跟着目标打。只要在我射程内,不论LVT登陆或

返舰,均应采取跟踪目标集中射击边打边修正的方法;二为等着目标打,在LVT的

航道上预先准备火力,当其进入我弹着位置时开始猛烈射击。通过实战,普遍感

到将现有火力分工,两种方式兼用最好。跟着打可以争取较长的射击时间,便于

不断修正弹着,增加命中率;等着打可以多设几处等待区域,使落点地域的火力

加强。

  在具体运用上应该是瞄点打面,从面中求点。如目标强行靠岸,则集中火力

向目标停靠地点射击,此时若能观察到目标,可集中射击,若观察不到,则对停

靠的有限地段实施线状拦阻射击。总之,不采取拉大网捉小鱼办法,而采取张口

袋抓乌龟的办法。

  战术动作一经编排,射击便从盲目变得有序,火力也更加集中。9月17日9时

35分,海岸炮第149连率先击中LVT一辆。云顶岩观察所看到,一辆LVT中弹数秒后

下沉,海面漂浮的极微小的黑点可判定为落水人员。

  首开纪录,对海岸炮官兵振奋鼓舞很大,说明LVT并非绝对不能击中之目标,

亦说明所拟战术生效。不再变更,就按照眼下的模式打,18日、19日两天,共打

翻LVT8辆。

  最令人兴奋的是18日傍晚的战斗。16时50分-20时52分,岸炮160连对出现于

东碇岛右侧的LVT射击,目标惊慌失措,人员弃车逃匿。下半夜,一辆无人操纵的

LVT出现于东碇岛右侧,160连再次向东碇岛发射,掩护我高速炮艇去抢夺顺潮漂

流之LVT。此役,160连以超火炮最大发射频率连续打出炮弹319发,直打得一炮发

火机、二炮装填盘、叁炮44号仪器相继故障损坏方歇手停射,换取高速炮艇拖回

了一辆完整的LVT。

  活逮到“小乌龟”啦!消息不服而走,阵地上欢乐如过除夕。160连郑重推举

3名公认功劳最大的炮手,代表全连到高速炮艇锚泊地参观曾令他们头疼也令他们

欣喜的“目标”究竟是个啥模样。3个炮手爬上LVT合影留念,脸上的微笑流淌出

终将“小乌龟”踩在脚下的得意。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二十七)

第十一章 前线的男女老少们

  一位炮兵副司令说:不是吹呀,厦门这个地方,你今天给我大炮,明天组建

3个炮兵团没一点问题/厦门前线有一个挨敌人很近很近的小岛,岛上出了一位当

代穆桂英、花木兰/洪顺利的故事拍成电视系列剧,搞不好真是一部情节火爆的

“中国007”呢/中国参战发炮数量最多的老炮兵是一群女人/洪建才说:我卵子

没了大不了作女人/敌人问郭包认不认得那个叫郭包的危险人物/英雄小八路今

                       1

  在厦门、莲河、围头、大小嶝岛和浯屿岛等炮战旧地采访,令我眼眶为之一

热、心弦轰然作响的常常是民兵。

  实事求是地讲,厦门前线民兵的忠勇顽强、聪明才智和组织严密,在中国革

命战争史上都是超一流的,没有他们登台,那场炮战的精彩度必将大打折扣。

  我归纳当年厦门民兵起码具备了四大鲜明特征:

  其一,彻底的军事化

  如果把敌炮能够达到之最大射程以内地带称为“前线”的话,那么,炮战前

夕,“前线”地界内的老弱病残地富反坏统统后撤内迁,只留下了政治、年龄、

体格均经过严格甄选的普通民兵和基于民兵。基于民兵实行军队编制集中住宿管

理,即便夫妻两口都留了下来,也基本上是有家而不归。战时,基干民兵按照预

定方案同驻军班对班排对排连对连成建制地编入炮群,许多人都以一个战斗员的

身份上阵操炮,参加了作战。在阵地上,他们不光大量充任了叁、四、五、六炮

手,一部分还能熟练担负起侦察兵和一炮手(瞄准手)、二炮手(装填手)的职

责,一旦发生战斗减员,炮兵连长只要向民兵连长招呼一声,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要几炮手有几炮手。

  后来,各分群为便于以战代训,干脆把一部分火炮直接拨给民兵连,围头、

大小嶝的民兵炮班、女子炮班因打得相当出色而名扬全国:据统计,炮战期间前

线共培训各类民兵炮手32924名,其中2万名上阵打过实战。

  总部炮兵一位副司令视察前线后兴奋地说:不是吹呀,厦门这个地方,你今

天给我大炮,明天组建3个炮兵团没一点问题,后天拉出去就能开打。

  厦门民兵,“民”的特征已经弱化到最小,“兵”的属性几近全部拥有。正

如有人形容,他们距一个真正的兵,所差不过一套军装而已。

  其二,“全民皆兵”付诸了实战

  1958年多事之夏,英美军登陆中东,在国际战略棋盘上拉开了进攻的架式;

蒋介石加紧备战,反攻的调门也比以往为高。形势敦促手中没有原子弹氢弹航空

母舰的毛泽东对国防战略进行再思考。他分析,中国在武器装备上将长期处于劣

势,中国的优势是地域辽阔回旋余地大和人多兵员充足,因此,只有在全国大搞

民兵并将其制度化才能战胜美蒋甚至多个帝国主义强国的联合进攻,他说:

  帝国主义者如此欺负我们,这是需要认真对付的。我们不但要有强大的正规

军,我们还要大办民兵师,这样,在帝国主义侵略我国的时候。就会使他们寸步

难行。

  我国的广大劳动人民对于民兵制度是喜闻乐见的,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

在长期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的革命斗争中,认识到只

有把自己武装起来,才能战胜武装的反革命,才能成为中国这块天地的主人。

  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和军事委员会根据毛泽东指示分别作出了加强民兵工作

的决议,一改过去不在工矿企业、商店、大中城市市区建立民兵组织的规定,要

求无论城市、农村,无论学校、企业、机关、街道,除地、富、反、坏、右和残

疾人,凡年满16岁至50岁的能拿武器的男女公民,必须逐步做到人人接受军事训

练,人人学会使用普通武器,彻底解决平时养兵少、战时用兵多的矛盾,以民兵

的组织形式,实行全民皆兵。

  “全民皆兵”思想,成为毛泽东人民战争理论在和平建国时期的重要发展和

具体体现。民兵组织迅速筹组健全,大队为连,公社为营,一县一团,一州一师

,至1958年底,全国民兵统计数字即已突破亿人。

  资料显示,厦门前线的民兵队伍1958年扩大了2倍,如晋江一县,即达36200

人,基本实现“前方有一个战士在开炮,后方有两个民兵作保障”。又如厦门前

线公社民兵,组成了1700人的运输担架队,1200人的工事抢修队,500人的救护队

,170人的输血队,拥有担架240副,各种车690辆。一幅百万山东民工推着小车挑

着担子浩浩荡荡随军千里支援淮海战役的壮观图景于厦门再现。

  毛泽东全民皆兵的国防战略在全国范围内完成了准备阶段,在厦门得到了完

全的实施并经历了战火的检测,给出了可供己方和敌方深入研究其效用究竟如何

的参考系。

  其叁,豁出身家性命的支援奉献

  革命战争史已经显示,中国的老百姓一旦认定这场战争是为自己而打、某支

军队是乡亲们的子弟兵,就会豁出身家性命倾其所有给予支援。国民党军队撤逃

前肆意抓兵拉?钢窒碌某鸷蓿唤鹈排诨鸹倩得穹俊□缆旧□樵斐傻目志澹焕辖□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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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豢烧绞□模徽饬α恐赶蛩□□□□悄岩哉屑艿摹□

  李天祥老人说:厦门前线民兵搞支前,真是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裤兜里的

最后一分钱都捐出来了。现在提倡“无私奉献”,但“无私奉献”只在报纸上看

见,生活当中却挺难瞧见。那会儿还不兴讲这个名词,可你随便从民兵队伍里拽

出一个来,问一问,聊一聊,全都是“无私奉献”的典型呀。

  的确,我在当年“前线”的领地内采访,抖落原始卷宗上的尘封,信手拈出

几个数目字,便可掂出民兵用血汗积聚的历史业绩的厚重。

  ──县和公社两级邮电所的民兵们共接通被炸断的电话线200多处,铺设辅助

电话线近400公里。若无邮电民兵的协助参与,每条线路平均每次中断时间将由1

分20秒上升至1分45秒。战争的胜机是用秒来计算的,邮电民兵为缩短25秒电话中

断时间付出了亡1人,重伤1人,轻伤4人的代价。

  ──紧要关头,构工建材供不上,前线民兵踊跃捐献了3万多立方米积蓄多年

准备盖新房讨老婆的石料和木料,满足了前线构工的2成之需。“自家无家莫要怕

/大炮有家心才踏/今天有家蒋贼炸/打下金门垒新家。”这首歌谣出自自古视

田产家业如命的农民之口,且一唱百应,它所寓含的意义如何评说都不过分。

  ──大、小嶝岛的民兵为部队共搬运6万多根木料,48万块石料,抢修炮阵地

115个,汽车掩体13个,交通壕16条。据估算,两岛千余民兵如期完成了原本需一

个机械化工兵营才能完成的正常施工量。人力与机械力之间那个巨大的能量差,

民兵们是用平均每天在8小时之外再苦干6-8小时来填补的。

  ──某日炮战,周谋荣等6个民兵负责搬运炮弹,开始各扛一箱,因供应不上

而改扛两箱(75公斤)。战后一算,共扛炮弹640箱,总重量24000公斤,平均每

人4000公斤,跑路30公里。炮兵营长拍着他们汗涔涔的肩膀头问:这里边的筋骨

是不是铁铸的?炮战期间,数十万发炮弹的70%,都是通过民兵铁铸的肩膀由弹

药库传输到阵地和炮位的。

  ──给解放军洗一件衣服就是给前线提供了一颗子弹!洗一百件衣服等于向

金门多打一发炮弹!这两条口号具有很强的鼓动性,激励着“十姐妹”、“五姑

娘”、“穆桂英队”、“女铁甲队”、“姑嫂英模”等女民兵群体共为部队洗衣

被44000余件。为了满足女民兵那小小的愿望,某炮阵地安排了一个特殊的致谢方

式:向8位功劳最大的女民兵每人赠送一发炮弹,当着姑娘们的面一一打出去。看

着属於自己的炮弹在金门岛上开花,手被硷水烧得掉皮淌血都没哭的姑娘们,先

拍着巴掌咯咯笑,又拥在一起呜呜哭。

  ──空战。我飞行员跳伞落海。战友的生死揪扯着前线的心。前指命令,出

动200艘机帆船前往出事海域搜救。炮战正是叫劲时,此刻出海,遭敌机扫射、敌

舰轰击的可能性极大,意味着将是一次头顶高悬利剑的航行。没有动员,没有酬

金,更没有出海保险,民兵们闻风而动,纷纷扯掉防空伪装,操舵摇棺,向着难

测的险境进发。数一数海面上的白帆,整整出来了1800余艘。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台湾“国防部”二厅特务韩自强很想到大陆

周游一遭实地看看厦门挨炸的惨状,他十分自信地认为,深夜打炮时,大陆军民

肯定会象地老鼠一样猫藏在防炮洞里,这是他实现偷渡计划的最好时刻。于是,

他划着橡皮舟过来了,于是,他在距海岸200米处成为塔埔村民兵副连长黄保护的

俘虏。

  他是这年投入罗网的第6位金门偷渡客。厦门每时每刻都有3000民兵持枪在海

防线固定和流动的哨位上执勤巡逻,这个不曾料到的事实使韩自强感到沮丧和懊

悔。他说:台湾和金门计算大陆军力从来不把民兵囊括在内恐怕是根本性的失策

  ──战争的另一个名称是流血。炮声中,生命物化为红色的液体,在一涌又

一滴的流淌中损耗消逝。因此,甘愿献出一小部分红色生命而整个地挽留住另外

一个生命的举动,人类视为极其高尚的道德境界。厦门发动近万民兵组成了志愿

输血团,漳州发动了5千人,胡德安、安业民英勇作战光荣负伤的事迹在阵地上一

经传开,争着为他们输血的民兵队伍排出去两里地。在前线医院,医疗器械和药

品都缺,而品种最齐全、供应最充足的救生物资是血浆。战场救死扶伤的天平上

,一头是1100余民兵体内殷殷流出的15万CC鲜血,一头是从死神手中抢夺回来的

近百名战士年轻的性命。

  ……

  其四,“全能兵”、“全方位兵”、“全天候兵”、“全战程兵”和“全自

费兵”

  “全能兵”:前线民兵,尤其基于民兵,大都一专多能。他们会打长短枪,

保持80%的优秀率,30%为神枪手;会开炮,许多人可熟练地在任何炮手的位置

上操作;会驾船,无论大船小船机器船人力船,扯满帆开起来就跑;会站岗、放

哨、设伏,由于地形情况熟悉,这方面是他们比部队还灵光的强项;会构工,挖

战壕筑碉堡不用说,让他们做个永备火炮掩体一点不会比正牌炮兵差;会连、排

战术,一般民兵连以下防御战、反小股敌特偷袭战演习一年要搞好几回;会开展

对敌宣传,利用风筝或瓶、罐等容器向金门空飘、海漂宣传品全是民兵的专利;

会侦察,许多“舌头”都是民兵偷偷潜上敌岛捕抓回来的;会……我坚信,如果

再施以各种强化训练,许多基干民兵加入特种部队一定都是好样的。

  “全方位兵”:炮兵操炮,装甲兵开坦克,报务员敲电键,炊事兵管做饭,

凡军人都有明确的分工和固定的职责。民兵便没有这个讲究,他可能上午运炮弹

,下午去打炮,晚上站一班哨,第二天又派去搞对敌宣传,总之,“职业”不固

定,有啥干啥,哪里需要就上那里干。“全能”是“全方位”的基础,而“全方

位”的要求又迅速锻炼了民兵“全面的军事才能和技能”。

  “全天候兵”:军营里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安排,到了战场便不可能,战场上

始终只有一个时间──战斗时间。战斗随时会打响,任何时候你都得百倍警惕准

备战斗。在时间问题上,前线民兵与战士已完全一致,没有了自主安排的权利,

只剩下“全天候”投入战斗的义务,除了吃饭、排泄和睡眠的时间属於自己,其

他的一切时间都在战斗,都是为了战争。如果硬要找出细微的差别,用某位嘎民

兵的俏皮话说,“当兵的只能在梦里搂女人,我们还能抓空和老婆睡一小觉”。

  “全战程兵”: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开始,到1979年人大常委《告台湾同胞

书》发表为止,金门和厦门对打的炮声整整响彻了30年,堪称中国近代战争史上

的马拉松。30年,在厦门服役的士兵退伍了一茬又一茬,但这里的民兵“不退伍

”,他们实行的是“全战程服役制”,不知多少民兵在一个哨位上由年轻后生站

成了白发老翁。30年,中国大陆版图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面积早已实现和平

,只有厦门一隅万分之一的地面一直处于战争状态,长久的和平阳光与长久的战

争暗影同时存在,这是怎样的一幅对比度强烈的历史图画呀。我以为,我们这些

享受和平完全感受不到战争的幸运儿理应向那些为了和平为了统一而在战争状态

中默默坚持斗争的人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全自费兵”:士兵的衣食训练有军费保障。民兵没有。前线民兵为国防付

出的辛劳做出的贡献绝不亚於士兵,但他们连最微不足道的士兵津贴费也从未领

取过一次。民兵是农民、渔民,同样依赖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大海讨生活。民兵

又是武装起来的特殊农民、渔民,讨来了生活的第一目的早已不是为了生活而是

为了战斗。

  前线民兵,正是这样一支不吃皇粮自费供养的优秀出色的国防力量。于是,

另一个巨大的历史反差也随之形成:许多前线老民兵在战斗中出生入死,致伤致

残,支前拥军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和平了,改革开放了,他们也老了,干不动了

,好时光似乎同他们无缘,退休金医疗费更从来与他们无缘,他们晚年的生活发

生了危机。在这里,贡献与补偿,不是不成比例,而是根本就没有比例。采访中

,不知听到多少老民兵向我诉说他们的苦衷,但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只有大声

呼吁,盼望老民兵老有所养的问题能够得到妥善解决。

  厦门前线民兵无疑是历史上中国民兵大军中的佼佼者,忽略了他们的业绩,

任何关于那场炮战的记述便显得破碎而不完整。自然,记录过去的功勋,并不仅

仅是为了给历史造一座纪念碑,同时也是为了再现一幅宏伟画面的全景,让世人

更清晰地看到,如果在中国爆发一场反对侵略与统一国土的大规模战争,采取的

将是怎样一类模式,呈现的将是怎样一种场景。1958年的厦门,已经为毛泽东人

民战争的理论和构思做出了最好的注脚。

  西方军事评论家迈勒先生肯定注意到在厦门所发生的事情了,他写道:“当

数以万计的健康男女如同军队一样组织起来,握有子弹上膛的步枪冲锋枪机关枪

,甚至还拥有地雷和大炮,入侵者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不要不负责任地踏上那片危

险丛生的国土。倘若八国联军打算进行第二次远征,最可虑的一定不是中国装备

落后的常备军,而是在毛的头脑中创作、在最偏僻的村寨也得到完全贯彻的一个

叫做‘全民皆兵’的军事战略。毛战略与西方战略的不同处是,毛看重人和精神

,西方重视武器和物质。”

  根据迈勒先生的提示,我遂把镜头对准了那些构成毛泽东军事战略的具体的

人。

                        2

  读小学6年级时,语文课本中有一篇记叙炮击金门的课文《女乡长》,于是带

着红领巾的我第一次听说了洪秀丛这个名字,并牢牢印到在记忆里。

  1958年,洪秀丛是面积0.6平方公里的小嶝乡千余居民的父母官(乡长)。

  洪秀丛的小嶝与邻近的大嶝是很典型的姊妹岛。

  南朝沈约五言诗《从军行》有“云萦九折等,风卷万里波”的名句。嶝,为

登山小道的泛称。大、小嶝岛无山,缘何取名“嶝”,已无从考证,大概古时赴

金,必经大、小嶝,古人遂把二岛喻为登临金门北太武的第一、二级台阶,如此

理解,岛名便与沈约诗的意境相吻合了。总之,“嶝”体现了两座小岛与金门密

切亲近的关系,以及它们处于厦、金交通特殊重要的位置,大体不会错。

  弹丸小嶝距金门最近点3000米,又正对北太武山,是大陆方面理想天成的抵

近火力支撑点,炮口高昂,直指胡琏金防部的鼻梁。用洪秀丛的话说:大、小金

门若是台湾扼控厦门咽喉的利剑,大、小嶝岛便是厦门抵在金门腰腹的短刃,大

自然的安排就是这般公道,在金门给厦门添乱的同时,也要让它尝尝大、小嶝带

给它的麻烦。

  战略地位的显赫,致使洪秀丛辖地落下的炮弹比它打出的炮弹要多。岛民们

异口同声,都说炮战期间接炮5万,平均每平方米1发。依我看法,此数恐怕偏高

,但2万发总是有的,平均3个平方摊上1发,已然算得上饱和轰炸了。当年金门的

炮弹有限,但它对洪秀丛的施舍却一贯慷慨大度,从未表现过吝啬。

  自古恶战显豪勇,前线民兵风云人物,注定要出自小嶝岛。

  那时的洪秀丛好年轻。一位年仅23岁的漂亮姑娘担任了战区一个乡而且是最

靠近敌阵战斗最为惨烈的乡的乡长,这个简要事实本身颇具轰动效应。再加上童

养媳的苦出身,再加上风风火火果敢泼辣的个性,再加上几件男子汉也不一定干

得来的业绩,洪秀丛这个名字便通过记者的笔和播音员的嘴传遍了整个中国。人

们都知道了,厦门前线有一个挨敌人很近很近的小岛,岛上出了一位当代穆桂英

、花木兰。

  实际上,早4年,19岁的洪秀丛便当到小嶝乡的副乡长了。在封建传统观念依

然根深蒂固的偏僻小岛,一个大姑娘把她该称爷伯叔哥的男人们指挥得团团转且

心悦诚服,她的领导才华和大将风范已经彰显无遗。但有一个最根本的情况不容

忽视,若没有以1949年为标志中国所发生的那场天地翻覆的伟大变革,没有以毛

泽东为代表的崭新哲学对社会痼疾的深刻改造,她的所谓才能只能在猪舍和灶旁

展示,她的命运从出生4个月被卖到这个小岛时便已注定,一辈子都必须听任一个

比她小她从来都不爱的男人摆布使唤,她一生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将如那班

白发阿婆阿奶们一样,不过为海岛的香火延续贡献过一回或几回分娩而已。不必

进什么学校,亦不必讲多少大道理,一个年轻女人从可以自由大胆地弃其所恶爱

其所爱,从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出家门走进一片灿烂广大的天地那天开始,便没有

任何保留地接受了“革命”的启蒙,认同了“解放”的召唤,像一颗清纯的雨滴

,迅疾地投入生成了她的母体、伟大无尽的大海的怀抱。

  洪秀丛成了新闻人物。关于她的爱情婚姻更成了大新闻。她与驻岛海军某部

教导员张福泉由相识相恋到结合,本来普通平常,但在某些文人笔下,便被渲染

成了一段“女将爱虎将,英雄恋美人”的佳话。许多描写前线生活的电影文学作

品,其中不乏英俊潇洒的解放军军官与美貌能干的女民兵连长女村长或妇女主任

暗送秋波的情节,大概创作灵感统统源于小嶝岛。

  当我在厦门到处打听洪秀丛而屡屡不得要领时,当年的“花边报道”为我寻

找“捷径”指点了迷津。我抓起电话先询问海军水警区。回答:张副政委已离休

住在厦门海军干休所。再一个电话打到干休所,果然,接话者正是踏破铁鞋无觅

处的本节主人公。

  揿按门铃,开门出来迎接的是穿着利索大方花发梳理齐整的老大妈,和个子

高高块头大大气宇依然轩昂的老大爷。我一怔,但感觉马上与光阴对焦,叁十多

个寒去暑来,你自己都成了“叔伯辈”的角色了,当年的大姑娘小伙子,哪有不

变成爷爷奶奶的道理。

  我的突然造访,勾起两位老人对难忘往事的回忆。秀丛老人从书架上随手抽

出一本相册,翻开,指着二、叁张发黄褪色的黑白照片,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都会

记住的话:年轻多好!

  像片上,年轻的姑娘短发齐耳,武装带紧紧将纤腰束扎,胸脯高隆,小手枪

斜挎,裤脚挽过膝盖,肩膀上一发六十斤重的炮弹,脸庞俊俏,上扬的嘴角露出

一丝隐含的微笑。女性的柔媚与习武的刚健集于一身,飒爽英姿,青春勃发。

  秀丛老人好像找回了逝去的自我,喃喃道:那时候,我的全部财产除了几身

换洗衣服就是叁枝枪,一枝勃朗宁小手枪,一枝二十响驳壳枪,后来又奖励给我

一枝半自动步枪,真像毛主席说的,不爱红妆爱武装哩。

  放下针线拿起枪,女儿家的命运便同慷慨峥嵘的岁月伟大庄严的事业紧密联

系在一起了。人生,并不是每一天都有火花,撞击过火花的人生,可以无悔。

  洪秀丛说道:

  新中国成立后,整个五十、六十年代,全国人民都过上了和平安宁的日子,

但厦门前线老百姓,实际上一直生活在战争环境里。小嶝岛是前线的前线,我的

记忆中,十几年间几乎每天都要听到枪炮声,哪一天没有响枪响炮,反而会觉得

奇怪、别担。那时我到福州或内地开会,高楼大厦百货商店都不羡慕,只羡慕一

样东西:和平。人们无忧无虑轻松愉快地工作生活,不担心敌特会突然闯来,不

用一天几回钻防炮洞,多好呀。呼吸一口和平的空气,都散发着米酒的清香,甜

丝丝的哩。同时,我也更加感到了前线人民的光荣和伟大,为了永远的和平,,

为了祖国的统一,他们实在奉献得太多太多。

  说起我的成长,一半感谢组织培养,一半也要感谢战争。斗争增长才干,战

争使人早熟,这话很有道理。小嶝,是离金门最近的有居民居住的海岛,一条不

宽的海峡,隔断近在眼前的两重世界。按照五十年代的观念,这边是新社会,那

边是旧社会,这边是光明人间,那边是黑暗地狱。国民党的狗牙旗,在别处早已

成为历史符号,在小嶝,却每天都要看着它在眼前飘来晃去,一种敌人就在身旁

的感觉时时刻刻会敲打你,提醒你,让你保持警惕,不敢有一点点松懈麻痹。另

外,当时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为了“那边”早日变得和我们“这边”一样

,也为了“这边”永远不再回到“那边”,所有人都是有十分力气使二十分干劲

。我当然也不例外,组织上交给的任务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完成,给男人特别是自

己的长辈分派任务,开始也有拉不开脸面的时候,但敌人的枪炮一响,就顾不上

不好意思了,就学解放军指挥员斩钉截铁下达命令,胆量、魄力、经验很快锻炼

出来了,可以说,我是用每天一捧热气腾腾的汗水换来了大伙的信服和信任的。

时间不长,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样,有时梳妆,望着镜子里的大姑娘,

会好奇怪地在心里发问:她是谁,还是原来那个不敢见生人、开口就脸红、□腆

害羞的洪秀丛吗?

  炮战中,岛上民兵很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配合解放军开展对金门的瓦解宣传

,我兼任对敌宣传组组长。五十年代的对敌宣传品都是我们自己油印的,有国民

党官兵家乡消息、亲属来信、祖国建设成就和我党我军各项对台方针政策等等。

材料印好了,怎么送上金门岛呢?叫人头疼了好长时间。福州军区敌工站的老肖

同志说:小洪,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肯定有办法。他一唱高调,我也退不下

来啦,便找同志们研究。有人说:要想把传单送过去,无非两条路,一条走海上

,一条走空中。我说:好,咱们就在“漂”和“飘”上想办法,做文章吧。

  “漂”的工具五花八门,家家户户把各种酒瓶、玻璃瓶、空罐头盒等一切能

够浮在水面的器物都捐献出来了。然后把传单卷成卷,塞进去,用蜡封口,晚上

派一条小船悄悄出海,靠到离金门几百米的海面,将瓶瓶罐罐抛下去,第二天一

早,─潮汐便把这些无声的炸弹推到了金门的沙滩上。

  我们期待着敌哨兵或单个行动的敌兵能够偷偷拾取传看,哪怕只有万分之几

的命中率就算成功,没瞎忙。岛上的瓶罐有限,派人到厦门收集,还不够,又逼

着我们琢磨便宜的能够成批制作的替代品。例如竹筒:把毛竹一节节锯下;空心

里塞满传单,用木楔堵洞,再用桐油与海蛎灰搅拌密封。

  这种材料渔民过去用它造船堵漏,既不会脱落,也绝对不会进水;又如油纸

球:把细竹子烤弯做成球形龙骨,放好传单,外面糊棉纸,再刷一层桐油,任凭

风吹浪打它也不会破;又如油纸袋:放进宣传品用力一吹,纸袋鼓胀起来,把进

气孔用绳扎紧,制作更显简便;还有木板标语牌:在小块木板上用钢笔写上各种

标语口号,刷一层桐油防水保护字迹,丢进大海漂过去,那边收缴的敌兵不看也

得看。逢年过节,元旦、春节、端午、中秋、“五一”、“七一”、“八一”、

国庆,我们还要造几条办公桌大小的“礼船”,里边放进各省市政府置办赠送的

贵州茅台酒、山西老陈醋、金华火腿、宁夏枸杞子、云南香烟、西湖龙井茶等祖

国大陆最有名的土特产品,再在船帮刷上“蒋军官兵投诚起义立功受奖”、“美

帝国主义从台湾滚出去”、“祖国要统一,台湾要回到祖国怀抱”等标语,顺潮

放送。后来听说,我们的“礼船”一到,国民党当官的就说,“共匪的东西,有

毒,吃不得”,然后,统统上交,全部“没收”到自己肚里去了。

  “飘”的工具主要是风筝。风筝的长处是解决了宣传品在金门纵深地带落地

的问题,短处是放飞需要等待风向风力等特定条件。平日,我们发动妇女糊风筝

,一旦风向对了风力够了,你看吧,数百只风筝便大雁南飞似的成群结队飞向了

金门岛。国民竞兵有时拿枪打,民兵们高兴地说,打吧,打吧,打下来一定要认

真读读我们的传单上写了啥!最大的鹰头风筝可以挂带叁斤几百份宣传品,海风

呼吁吹,我把牵绳缠在腰上,风筝能把人拽着小跑,衣服都给扯破了,力量相当

大。风筝不是飞机,上了天人便无法控制,怎样让宣传品散落下来呢?群众中确

实有聪明人,有人提出,在扎系宣传品的绳子上绑一截蚊香,点燃,风筝飞到金

门上空,蚊香也燃到了尽头,正好把绳子烧断,宣传品不就下雪一样飘落了嘛。

  一试验,虽然是土办法,但基本灵验,关键是要计算好蚊香的长短,使燃烧

时间与飞行时间一致起来。

  我们希望放飞100只风筝,能有一半顺利到达金门,再有一半在国民党军营区

或居民区上空实现抛洒,那便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最能体现厦门与金门既对峙又联系、既隔绝又对话那样一种关系的就是双方

的宣传战了,长时间大规模的宣传战使这里形成了战争史上的奇特景观。小嶝是

开展对敌宣传最早的一个乡,许多“办法”、“点子”都是小嶝先搞,其它地方

再逐渐推广。后来,国民党军模仿我们,也向我们放风筝、搞海漂、打宣传弹、

飘传单氢气球,总之,我们搞什么他搞什么,十分“虚心好学”。但有一点他学

不到,我们是前线军民全体发动,打的是一场攻心战的人民战争。

  人民自发而且有组织地投入战争,中国几千年来大概只有共产党做到了。毛

主席向天下公开自己的战略思想,不怕敌人知道,因为他的战略,对手学不到也

对付不了。

  1958年的炮战来得很突然。记得8月22日那天,我正带着一帮民兵在一号码头

搬木头,驻岛部队王教导员气喘吁吁跑来,说:洪乡长,明天要打金门,炮兵今

晚上岛,请组织民兵挖炮位、搬炮弹,不适合留岛的群众也请马上向内地转移。

  战前准备千头万绪,时间又是那么紧迫,我真有点急了。召集民兵营、连长

,十几分钟布置完任务,然后回趟家,对张福泉说:孩子送到大陆婶婶家去,你

自己想办法弄饭吃吧,我顾不上你了。两年前,老张由小嶝调到大连海军工作,

8月20日,他刚刚回岛休假。我们所谓的“家”,就是一个几千米的防炮洞。战斗

打响,我忙得一塌糊涂,连这个“家”也回不去了,老张成了流浪汉,有时到乡

政府去帮助听电话,有时主动跑到海边扛炮弹,今天在这个单位讨一碗饭吃,明

天到那个单位要一杯水喝,可怜得很。当时,我的老二生下来刚满4个月,瘦得像

个猴子,一根骨头包一层皮,整天哭闹,我的婶母就上岛来向我哭诉,我咬咬牙

,狠狠心,只能撒手不管。为了战争,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什么私心杂念都

没有了,人活着好像只为了一件事:战斗!

  小嶝的战斗可能是最残酷的,国民党老早就恨死了小嶝,所以他打我绝不讲

手下留情,地面建筑全被炸烂,岛上一片焦土。

  我们的炮兵也不是吃素的,同敌人以凶对凶以狠对狠。然而,炮兵打炮好痛

快,民兵搬运炮弹好辛苦。每天半夜12点钟以后,运输船准到,由于小嶝还未建

成长码头,来船只能在浅海地段抛锚,抬炮弹必须下水。海水挺深,淹到我的胸

部,浪头涌来,人都站不稳。我那时虽然年轻劲大,但扛80斤重的炮弹箱,上坡

走将近一华里路程到无名高地,还是觉得很吃力。刚刚出水,浑身湿漉漉的,海

风一吹,叁伏天也会冷得打抖,关节炎一下加重了。算一下,解放后我在防炮洞

一共住了11年,炮战中又带病下水,骨头全坏了,现在遇到阴天下雨。所有的关

节都会痛,靠老张长时间按摩才能顶过去。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炮战期间我们饭可以吃饱,但菜天天顿顿就是两个

──盐拌海蛎子和咸萝卜干,吃得你一看到这两样东西就反胃吐苦水。肚里没得

油水,却要一晚上扛十趟八趟炮弹并且连续几个晚上这样扛,人确实有点吃不消

啦。所以,我们对解放军打急促射是既盼望又发怵,严惩敌人谁都盼望,看着堆

积如山待搬运的炮弹箱又谁都发愁。但在小嶝你绝对听不到任何一句牢骚或怨言

。炮弹从出厂到在敌人的阵地上爆炸,经历了连续不断的转运,我们小嶝是这个

过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环节,小嶝民兵为这个环节从未延误和卡壳而感到自豪。

  运输船拉来的不光是炮弹,还有圆木、水泥、石头、麻袋。但小嶝无法停大

船,外运难以满足构筑工事的需要,材料大量还得靠本岛自行解决。

  炮战刚开始,阵地上缺木料,炮兵一个营长问我咋办,我说:只有卸门板了

。那时岛上的老房子门板都很好,木头又重又结实。你要拆人家的,就得先拆自

己的,我和干部带头拆了,别人才没有话讲。  就这样,我带头,一天之内全

岛几百户的门板拆得光光,成为名副其实的“夜不闭户乡”。

  后来,阵地上石料又供不上了,这个好办,敌人炸毁一间房我们就扒一间房

,不管它是正房偏房,也不管是盖房的备料或厕所猪圈,能用的砖、石全部抬走

。抬的时候同房主连个招呼都不用打,因为一切为了战争,不要讲是谁家的,全

部给我用上,补偿的事以后再说。有人讲笑话,炮战使小嶝实现了两个共产主义

:物质上,被炸回到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所有乡民都没了家没了私有财产,住防

炮洞,吃大锅饭;精神上,则升华到了高级共产主义境界,做到了心甘情愿无偿

地贡献一切。小嶝的群众太好了,多少年过去,没有一个人缠住我向我讨门板讨

石料,他们硬是凭自己的双手,建起了一座新小嶝。

  当然,对前线民兵而言,最大的考验还是过生死关。打仗就会死人,尤其小

嶝的炮工事做得太仓促,全是简易露天的,伤亡更难以避免。记得有一天下小雨

,炮兵一个姓王的副指导员看我没穿雨衣,伸手抓过一条麻袋盖在我身上,对我

说:小洪,今天的战斗可能特别激烈,你把阵地上的民兵都撤下去吧。我说:不

行,基干民兵和部队混编是上级的命令,没有民兵,谁给你们运炮弹嘛。几小时

后,这个王副指导员就中弹牺牲了,现在我还经常想起他来,想起来就非常难过

:他穿一个红背心,整天乐呵呵的,爱出个洋相,会唱几句家乡小调。好好个人

,一转身就没有了,这就是战争。那天,我们无名高地被打塌了一处炮掩体,部

队伤亡十几人,民兵牺牲了4个,名字我都记得:周坊、邱详仁、洪天雨、邱永利

。人全被炸得七零八落肠子流了一地,尸体没有一个是完整的。部队上的同志,

我们用白布一只胳膊一条腿一截身子包起,运回大陆。民兵尽量给他拼凑完整擦

洗干净,换上寿衣装进棺材,然后才通知家属来看。不能多看,看几眼便钉棺下

葬,因为死者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看多了怕家属接受不了心里难过啊。然后开追

悼会,誓为死去的战友报仇!然后继续战斗。现在回想,伤亡如此惨重可无名高

地上的基干民兵没有一个要求撤回来的,没有一个偷偷开小差的,这就是我们小

嶝。战后有的首长称我为“女英雄”,我诚惶诚恐,觉得受之有愧。可报纸上称

小嶝为“英雄海岛”,我心安受之,因为这确实是恰如其分的评价。

  一战成名天下传,不管洪秀丛是否认为自己是“英雄”,作为新中国值得骄

傲的一代女杰,她的名字上了北京的报纸,印在小学生的语文课本里,也永远走

进了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心中。她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竟有如此大的

魅力,叁十几年过去,那个早已中年的“孩子”又千里迢迢跑到厦门来,楔而不

舍地寻觅求见记忆里不会消逝的偶像。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仍是爱听故事的孩子式的:后来呢?

  老人笑答:几句话便可说情,文革中先由厦门水产局副局长的位子乘“降落

伞”去当售货员,又一夜间坐“火箭”升任省革委会副主任,最后“官复原职”

,按局级待遇退休,总之,身不由己地被折腾一番后,又顺其自然地归于了平淡

和平静。

  我忍不住又问了最最后的一个问题:您曾经名贯中华,而现在……您怎么看

这巨大的时空反差,和晚年的寂寞呢?

  老人爽朗大笑:工作、战斗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出名”的人,就永远不会

有“不再出名”的烦恼;年轻时最大的愿望是享受和平,享受了和平的晚年便一

定很充实很满足;我的一切都很顺其自然,何来反差?我觉得越来越开放的厦门

和依然闭门禁锢的金门倒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反差现象。这几年厦门接待了不少参

加过“八?二叁炮战”的金门老军人,什么时候像我这样的厦门“老炮战”也能踏

上金门的土地游览一番,我想我们中国就真的是前进了一大步了。

  我的脸在发红发烧,我想到了自己所提问题的唐突,我不该忘记秀丛老人是

小嶝人,那是一座面积袖珍而胸襟广阔的海岛。

                        3

  1958年,小嶝岛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是乡党支部书记洪顺利。

  为了写这本书,曾跑到八一厂资料库借看了一部五十年代拍摄的纪录片《一

定要解放台湾》。紧接着炮兵训练的镜头,银幕上一丛芦苇深处站起一位年轻健

壮的民兵,他的衣襟在风中翻动,一张有棱有角的脸被烈日晒得黝黑,手中的枪

自右向左朝着大海转动,海鸥般犀利的眼睛在海面扫视搜寻……放映员告诉我:

喂,这位就是当年的洪顺利。

  我要求回放一遍。八秒钟的历史镜头像一幅素描,简捷地勾勒出人物的个性

  坚毅、勇敢。

  洪顺利老人说:其实,我小时候胆量并不是很大,都十叁、四岁了,日头一

落还不敢一个人出家门呢。跟父亲出海,风浪稍大一点会吓得跑到舱里缩起来。

特别是一看到当兵的腿就会打抖。那时候兵匪一家,军队祸害起老百姓来比匪还

厉害。父亲一直教育我们,自古渔民有叁样惹不起:台风、暗礁和丘八,望到穿

黄马褂的来了,一定早早躲避开。

  洪顺利到底没能躲过去。

  1949年10月17日,从大嶝溃败下来的国民党对小嶝进行了疯狂的劫掠和抓兵

  16岁的洪顺利已经被抓,走到小巷拐弯处,他猛地撒腿狂奔,仗着道熟,叁

拐两拐,从刺刀尖下逃脱。在草丛里猫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才敢蹑手嗫脚摸回家

。妈在抽泣,爸在唉叹,一问,船被国民党抢走了。他一口气跑到海边,码头上

空荡荡的,全岛大小五十多条船,一条也没剩下。船,是渔民的第二条命,没有

船,岛就变成了孤岛、死岛,一步也休想往外面走。没了船,家家户户都像死了

爹妈,全岛一片嚎啕声。谁料想,祸不单行,灾成双来,隔天,国民党飞机又来

扫射轰炸,几十颗炸弹把小嶝变成了火岛废墟,吴雄一家四口死了仁,蔡闷的丈

夫被炸断了肋骨,自家前也落弹一颗,门窗全部炸烂,屋顶掀去,家里不剩一件

完整的家什。要不是解放军上岛抢救,要不是新政权贷款贩灾,这日子确实不好

往下熬啦。

  洪顺利拉住一个解放军当官的袖子:长官,能不能给我一枝枪?问他干什么

  他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报仇!

  这个时候的洪顺利还完全不晓得共产党和国民党究竟为了什么打仗,更不懂

什么“马列”和“主义”,但是,短短几天,他便毅然决然地投向一个阵营去反

对另一个阵营,并且是要用他过去见了害怕的枪去反对,这变化对于一个原本怯

懦憨实的老百姓来说诚可谓翻天覆地。官逼民反,殃人者自殃,国民党撤逃大陆

前在东南沿海的烧杀抢掠,使成百上千个洪顺利一夜间成了铁杆对立面,造成一

个又一个本来与世无争的“小嶝”同金门誓不两立。蒋介石陆海空叁军大元帅作

为中原逐鹿的输方也曾在孤岛坦率检讨:“军纪弛废是我们丧失大陆的一个重要

原因。各级均不能有效约束部队,及致兵与匪同,骚扰百姓,民众对中央诚信全

无,反倒乐与毛共匪帮同流合污,徒使敌人发展壮大……同志们须知,我们反攻

的基础第一位是人心的归向,第二位才是强大的武力。自古未见军纪败坏而得民

心者也……”

  背上了长枪的洪顺利迅速变成了一个令金门头痛的人物,十几年间,他到底

有多少次驾船靠近或登上金门执行任务已经数不清,所有的经历贯穿了一个共同

的主题──惊险,所有的惊险又映射了同一的精神内质──神勇。当我在洪秀丛

的引导下见到年逾六旬的顺利老人与他作促膝谈时,我对这位传奇猛士最感钦佩

的是:每一次出发都可能回不来,然而,他义无反顾一次又一次地去了,明知山

有虎,偏向虎山行,说这话不费劲,真要让你身临其境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瞎

想:把他的故事加油添醋拍成电视系列剧,搞不好真是一部情节火爆刺激的“中

国007”呢。

  捉特务──

  天刚麻麻亮,洪顺利和洪天胜、洪坤英、吴益四个伙计驾一条小帆船出海捕

鲨。

  海面上没有一丝风,天空透透的,启明星特别大特别亮。老码头洪天胜掌舵

,洪顺利坐在船头,四下观察。

  船驶到离金门只有一海里多的白虾岛附近,洪顺利忽然看到海面有两个黑点

一高一低朝这边浮来,他叫:你们看,那是啥?

  鱼?鱼怎么浮在水面!木头?木头不会逆着潮头走呵!洪顺利用手遮住第一

束灼眼的阳光:会不会是敌人派来的特务?

  一听是特务,大伙都有些紧张。平时胆小怕事的吴益建议:赶快回去报告解

放军吧!

  叫部队来回一趟起码要一个多钟头,特务可不是傻瓜,等在这里让你抓。洪

顺利说:来不及了,咱们可不能让他轻易溜走。

  吴益心里不踏实:万一那两个家伙拼死顽抗怎么办?

  这的确是必须考虑的问题。洪顺利的眼睛在舱板上来回搜索,最后,停在了

两副大铁钩上面,这玩艺能钓起几百斤重的鲨鱼,对付特务,难道不能“借用”

一下么?他说:有办法,咱们先隐蔽起来。

  当下洪天胜把舵一转,风帆拐个方向,船便飞快地斜驶到白虾岛北边的礁石

后边去了。洪顺利安排了吴益协助,洪天胜掌舵,他和洪坤英,一人拿一副铁钩

,潜伏在船头。

  半个钟头过去,果然,那两个黑点浮浮沉沉地朝白虾岛游来,看得出,他们

想利用这里作为“中途休息站”。看看距离只有四、五十米了,洪天胜把竹篙朝

礁石猛力一撑,船飞一般斜插过去,四人齐声吆喝:不准动,缴枪不杀!两个家

伙吓一跳,应声入水,海面上涌起一串气泡,人不见了。

  洪顺利不慌不忙,指挥船跟着气泡走。一个家伙终于憋不住,浮出水面大口

换气。洪顺利的铁钩在他头顶晃几晃:要活命,就投降!那家伙脚乱踩手乱拍,

扑腾起一片水花,倩知逃不脱,乖乖被拖上船缚手就擒。另一个也被洪坤英的铁

钩挂住裤腰带,吊鲨一般拽上来。一审,果然是两个正从大陆游返金门的潜伏特

务。

  欢天喜地毕,吴益突然瞪起大眼问:唉,刚才这两个小子手里如有20响的驳

壳枪,咱该咋办?

  洪顺利愣了好一会儿,用手拍拍脑门说:是呀,咋办呢?

  抓舌头──

  夜,像一床大棉被,把月亮、星星和灯等等一切会发亮的东西严严实实包裹

起来,甚至看不清大海,只是因浪头拍击船舷才感到了海的存在。洪顺利掌舵,

他的眼里似乎装着一架指北针,保障着帆船在黑暗中正确穿行。

  一接受任务,洪顺利就明白此次绝密行动非同小可。到金门逮个活的“舌头

”回来,无异虎穴擒虎,任何一点差错都意味着将永远不能返航。自己还没活够

呢,更不能叫八个突击队员白白送死。于是,白天勤观察,晚上苦练夜航,又找

老辈了解这一带潮涨潮落的规律,直到有一天他拍着胸脯对上级说:行啦,我拿

头担保!

  到了。船悄无声息地向金门靠拢。为避免潮退搁浅,早早抛锚,泅水登岸。

越过海滩上一排排反坦克水泥墩,钻过叁道铁丝网,便可以看到一闪一闪的灯光

,听见悠悠扬扬的音乐声了。今天是星期天,国民党军弟兄们正在轻松愉快看电

影,逮“舌头”时机大好!正准备动作,突然,远方枪声如爆豆,电影骤然停演

,继而脚步杂沓,狗叫人骂。伏在海滩上一动不动,可以估计,几里外的第二小

分队已被敌人发现,登陆受挫。敌人肯定提高了警觉,完成任务的困难无形中加

了倍。

  苦捱至下半夜,天地重归於沉寂。捕俘组一跃而起,猛如饿虎,轻若凫鸭,

迅捷而静悄地接近目标区。

  敌人睡得死猪一样,此起彼伏的鼾声悦耳动听。营房挺大,对面统铺,屋角

有一单铺,估计是一个排长。要抓就抓当官的,侦察员朝单铺摸去,拍拍傻睡者

的肩头:喂,到点了,上哨了!那小子嚼牙哼唧翻个身,继续好梦。没想到这话

倒让窗根下敌人的潜伏哨听到了,他骂:×你娘,乱吵吵啥,换哨还差你妈的半

小时哪。暴露得好,“舌头”就是他了:突击队员瞅冷子一拥而上,绊腿、抱腰

、掐脖,将壮如公牛的敌哨兵横空放翻,宰猪般捆了个结实。

  敌兵的挣扎尖叫惊动了屋里,有人喊:共军水鬼来了!然后是拉枪栓声。事

不宜迟,突击队顺着门窗投进七、八枚手榴弹,借着爆炸的火光,端起冲锋枪又

一阵狂扫。打死多少也搞不清,只听见里边鬼哭狼嚎。乘乱,拖挟着“舌头”向

岸边撤离。

  上船,撑篙,划桨。船猛地向前冲了十几米,忽然,“骨碌碌”一阵响,船

像被铁钳夹住一样不再前行。洪顺利跳下海去看,原来正在退潮,船已被密密麻

麻裸露出水面的海蛎石所阻挡。推船,船纹丝不动。推海蛎石,手立刻被尖锐的

蛎壳割出血痕。岸上,狼狗狂吠,手电筒乱照,枪响一片,追兵将至。洪顺利急

了,翻身上船,抱起大橹奔向船头,把它往橹桩一套,用尽生平气力朝海蛎石撬

去。“骨碌碌”,一排海蛎石倒下去,船艰难地走了五、六步。再撬,又一排倒

下去,船又前进了一大步。“好了!”突击队员也纷纷用桨用枪托来撬。随着一

声声“骨碌碌”,海蛎石成排倒下,船终于驶出长达数十米的险境,在墨黑的汪

洋中赢得了自由。

  洪顺利扯满篷帆,金门庞然的身影忽喇一下向后退去。他甩一把额头的冷汗

  狗日的,再晚两支烟功夫,潮水再退下去个叁寸,海蛎石再冒长出一指头,

你除非搞一台起重机来吊,这船便是玻璃缸里可怜的小金鱼,干等着挨“捞”吧

  送俘虏──

  首长说:小洪,准备好,今天晚上再跑一趟金门,给敌人送些“定时炸弹”

过去。

  洪顺利心想,乖乖,定时炸弹都用上了,八成是要爆炸敌人哪一处重要目标

,任务一定很艰巨。

  备好船,只等到月上树梢,也没见有人搬定时炸弹上来,却见几位首长领着

  十几个国民党军官兵登了船。国民党全是货真价实的正牌,连军服都是原装

。首长们作最后的交待,国民党们点头哈腰“是”、“是”地答应着。

  然后,每人发了5块光洋和一小捆传单。一位首长把洪顺利叫到一旁,告诉他

,这些人是东山岛战斗和历次反小股作战中抓获的国民党俘虏,最大的官是个营

辅导长,还有连排长、军医、伞兵,按照宽待政策释放回去,你要像保障自己人

一样保障他们的安全。

  洪顺利嘴上应允着,其实老大不乐意,心说好不容易逮到了,干嘛还要放虎

归山?

  起锚开航。一舱面挤挤挨挨蹲坐着的国民党显得很兴奋,交头接耳,嘀咕说

话。

  洪顺利心里不能不起毛:这帮家伙要是串联暴动,自己只有五、六个人,真

不知此行到底是我们把他们送回去还是他们把我们押过去了。情急之中,计上心

来,他宣布,禁止说话出声,否则,金门的枪炮打过来,大家一起完蛋。此招甚

灵,国民党们全成了乖孩子,连大气都不敢乱喘,舱面上顿时鸦雀无声。

  去程顺遂。船在预定地段靠上金门。国民党们在下船前全都跑来同船老大们

热烈握手,辅导长还说了一句让人记忆深刻的告别话:请转告各位长官,欢迎贵

军早点过来,解放台湾时再见!洪顺利先一怔,接着便悟通理解了,首长所说给

金门台湾送些“定时炸弹”上去是个什么概念了,他觉得今天这趟任务跑得挺有

意义。

  返航时却险象环生。船正走着,突然间来了暴风雨,风呜呜鸣吼,雨瓢泼般

倾泄,波涛汹涌,船在浪谷间颠簸前进。洪顺利掌舵,浑身被雨水海水淋得透湿

。不一会儿,船便迷失了方向。落篷下锚!他高声下令。铁锚抛下海去,然而风

浪实在太大,船停不住。洪顺利的心抽得紧紧,无奈人力敌不过天力,只能任凭

小船随波逐流地浮动漂荡,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求船员准备好武器,一

旦漂到金门,死也不能当俘虏。

  天渐渐亮了,风开始减弱。人们紧握着枪,吃力地了望四周,搜寻可供辨别

方向的目标。

  小金门!有人喊道。

  好险呐!船距离小金门已经没有多远了。洪顺利连忙升帆转舵,把一夜的风

险远远抛在了身后。

  撒传单──

  船舱里堆着竹筒,竹筒里卷着传单,传单上印着欢迎投诚、宽待俘虏的政策

条文。乘着暗夜,洪顺利再航金门。这回,他带了四个洪家子弟──民兵洪文眉

、洪马桥、洪木生、洪顺钦。

  船到金门岛官沃海滩,潮水高涨,正是放竹筒的好时机,悄悄地把船隐蔽在

一块大礁石后边,洪顺利持枪到船头警戒,其他几人搬运麻袋,投放竹筒。

  干得正欢,突然,离岸不远处传来一声吆喝:“哪一个,口令!”心扑通一

跳,窜到了嗓子眼。洪顺利作一个手势,大家停止投放,屏住呼吸,保持静默。

  岸上敌暗哨开始大声喳呼,又哗啦哗啦拉动枪栓,见无响动,便调头往阵地

上跑,还边跑边吹哨子。估计这家伙是个胆小鬼,一个人不敢前来,此刻该是报

告去了。

  船上的人都问:怎么办?洪顺利望一眼半舱麻袋,果断地说:敌人来还有一

会儿,竹筒必须全部放完:

  工作以最快的速度继续。已经彻底放弃了隐蔽。竹筒被劈里叭啦下饺子般抛

向大海。

  岸上传来一片哨声,洪顺利不开船。一个碉堡亮起了灯光,洪顺利不开船。

附近十几个碉堡的灯都亮起来了,洪顺利仍不开船。直到岸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叫

喊和零星的枪声,最后一麻袋竹筒也终于被倒进了大海,洪顺利方下令:开船!

洪天胜急忙把舵一转,洪马桥、洪顺钦的桨子一起挥动,船像箭一样从礁石密布

的海滩弹射出去。

  金门灰暗的身影渐渐小了、远了,所有人的心刚从半空中落了地,忽然,右

侧后方传来“突突突”的马达轰鸣,循声望去,一束炽白的光柱在海面摇来晃去

。直觉告诉洪顺利,那是敌人巡海的小汽艇。

  一船人呆愣了片刻,洪顺钦恶狠狠骂一句:看老子把狗×的贼眼打灭了!端

起七九式步枪作瞄准状。洪顺利忙把枪管一按:不许胡来!

  敌人的汽艇速度很快,若要追击,渔船是跑不脱的。但敌艇不大,火力不强

,人也不多,唯有待其靠得很近很近,施以突然打击,拼死一博,或许还有取胜

的可能。

  洪顺利下令:落帆。停桨。子弹上膛。手榴弹开盖。全体在舱面卧倒。听我

的命令才能开火。

  可能敌人的探照灯照射距离有限,没有发现木船。也可能发现了,不愿或不

敢涉险冒犯,那道白光远远地在海面划了一个圆,在逐渐逐渐弱化的“突突”声

中消逝了。

  又是虚惊一场!

  洪顺利长吁一口气,轻轻拍拍船帮:升帆,回航。

  树标牌──

  记不得谁先想出的花花点子了,小嶝民兵用横木和叁合板制作了两个巨型标

语牌,一条是“反对美帝国主义霸占台湾”,一条是“蒋军官兵起义投诚立功受

奖”。每一字高3米宽2.5米,黑漆书就,赫然醒目。

  放牌亦在夜间,七十多个青壮劳力一声号子,将一个大木牌上了肩头,在统

一口令下,一步步移挪到海边,涉水及胸,众人同时下蹲,木牌便在海面悠然漂

浮了。

  洪顺利带队,用四条船牵引,一条船侦察,一条船护卫,将两个标语牌拖拽

至距金门叁、四百米的海面上,以网裹石,系於两端,沉海固定。

  第二天清晨,国民党阿兵哥们叁叁两两跑出来看稀奇,礁岩上、碉堡上、树

桠上都有人。且不论标语的内容会否被接受,在靠金门如此近距的海域一夜间变

戏法似地冒出两个特大标牌,这事本身就具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和震慑力,并易

派生出对于共军神出鬼没无往不至无所不能的困惑与恐慌。

  金防部对这两个扎眼的物件本能的反应必然是“摧毁!”先用迫击炮吊,在

木牌前后左右炸起一簇簇水柱,可惜薄物难打,没有命中弹。又用机枪、冲锋枪

打,即便击中,只不过在木板上钻一个指头大小的圆洞,无伤大体。整整打了半

天,终于打掉了“蒋”字的“草头”。小嶝人说:这倒好,打出来一个“蒋光头

”。

  倒是潮水帮了金门的忙,一夜大潮,将木牌一端的固定绳挣断,木牌来了个

180度向后转,清晨看,写字的一面整个地朝向了小嶝和角屿。眼不见心不烦,金

门只当它不存在,一天未打枪炮。

  又到了晚间,洪顺利带二、叁人划一只小舢板接近木牌,先给它180度正向,

再多坠石袋沙袋固定,临走,又朝天打了红黄绿各一发信号弹,向国民党军弟兄

们通个报:老子又搞好了,明天请接着欣赏。

  第二天一早,金门即恢复对木牌的射击。各种枪械打了一天,木牌千疮百孔

,断角伤边,那黑漆大字却仍旧依稀可辨,恼煞人也。

  枪声响了整整叁天,金门方把木牌彻底打烂。

  截止到我采访时,洪顺利的职务是同安县海防部副部长。随着两岸关系由对

峙走向缓和,由交战走向交流,“海防问题”也从县委议事的前列项变成了后列

项,让位于大大小小的“经济建设问题”。海防部的不景气不仅表现于从“门庭

若市”到“门可罗雀”的变化,而且反映在洪副部长一套已经分到名下的单元住

房又被人挤占了去。有人打抱不平,给他出主意:你像当年冲金门一样硬冲进去

,住下,看他们怎么办!夫人张金羡也在一旁给他加油:瞧你窝囊的,连自己的

家都保卫不了,还保卫啥海防哟。  洪顺利笑笑道:算了算了,为了房子和人

争,我做不来嘛。

  我在一幢旧式筒子楼二层末端洪顺利的小房间里向他提问:炮战期间你在做

什么?

  搬木头、运炮弹、修工事,和大家一样,很简单的。

  这也太简单了。我又启发:炮打得那样凶,你当时是怎样一种心境?

  他想了想,说:现在想想也觉得怪了,每天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死,就是不害

怕。

  炮战前夕小嶝有个叫洪金鼓的坏分子,一下没有看住他,跑到金门去了。所

以,炮战期间金门马山广播站一修好,洪金鼓就点洪秀丛和我的名,说洪秀丛洪

顺利你们不要再为共军卖命了,不然,国军回来一定要杀你们的头,要不,国军

的敌后工作者也会杀你们的头。一天喊我们好几遍,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五十

年代,炮火连天也好,敌人威胁也好,就是不晓得害怕,整天无忧无虑,愉快得

很。怪了,怪了。

  采访结束,我走出他的斗室,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位勇敢的老人永远无忧

无虑和愉快。但我没有将这多余的废话说出,我只说了“再见”。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二十八)

4

  一位作家说过,战争是雄性的,叫女人走开。

  大嶝岛双沪村六七位年轻的姑娘不曾走开,她们组成了中国战争史上空前绝

后的一个女炮班,操炮向着敌人射击。枯燥单调的雄性战争也因了这一群奇女子

的参与而变得奇特和多彩。

  大嶝距金门5000米,面积是小嶝的十几倍。岛大,部署的炮兵自然更多。炮

战期间,大嶝不同角度的炮位在金门编织成一个宽大的扇形火力覆盖网,同时,

它亦受到“网”内逆向而来的金门火力铺天盖地的覆盖。

  大嶝的老人都这么说:国民党打大嶝,采取的是一种“犁田”战法,即他选

你一个点,从海边打起,一炮一炮向里边延伸,打到岛那头,再一炮挨一炮往回

打,整个炮战期间,不知道来来回回把大嶝梳篦了多少遍。全岛1400余间房屋几

乎全都打烂了,村庄变成了一堆堆砖头瓦块;所有的大树小树都被猛烈的爆炸和

弹片推了光头,树枝桠秃光光的没一点绿色;落弹太密,道路田埂已区分不清,

一眼望出去,只有一片片鱼鳞状的弹坑,脚踩下去,土又暄又软,这倒好,种地

瓜省得套牛耕田啦;每天一大早,沙滩是蓝的,大海是蓝的,轰轰隆隆打一天,

到了傍晚,脸朝金门方向的海滩全叫火药硝烟染成灰黑色了,好像老天爷下了一

场细煤粉,靠岸的海水也形成了一条宽十数米的黑带,连翻卷的浪花颜色都呈黑

色。夜间大潮把沙滩冲刷干净,到了第二天傍晚又变黑变脏。如此循环往复,已

成规律……

  在极端严酷惨烈的战争状态里,双沪村的许丽柑、洪秀德、许含笑、许秀乖

、许春香、郑换花、许炭花七个十六、七岁的农家女,不情愿蹲在防炮洞里躲安

全,她们商量着理应为正在流血流汗的解放军做些什么。谁都明白做些什么将以

生命的抵押为代价,心里却又涌流着认为即便支付了生命也值得也光荣的冲动。

虽然她们从未想过,当她们为投身于神圣正义的战争而感骄傲时,她们已经成为

中国新女性骄傲的化身。

  最初,往阵地上挑开水,给官兵们洗衣服。后来,扛炮弹,擦炮弹。再后来

,学会了二、叁、四、五、六炮手的动作,许丽柑、洪秀德甚至连一炮手的要领

也掌握了几分。看着这群泼辣无畏的姑娘,看到她们整天围着火炮转,对大炮确

实着了迷,炮群认真做了研究并报上级批准,正式成立大嶝民兵营女子炮兵班。

那天,营长指着一门85加农炮郑重向她们宣布:炮是战士的第二生命,你们要像

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它使用它!姑娘们的反应先是片刻无言的沉默,然后是

笑、跳、拍巴掌、欢呼,然后是把营长抛向了空中……

  四天之后,女炮班打了组建后的第一次实战。

  姑娘们开头有些紧张,本来已经熟练的动作都有点走形。炮长许丽柑把耳机

里的“表尺184”听成了“784”,复述口令时被及时纠正;一炮手洪秀德装定表

尺划分时不认识刻度了,急得手忙脚乱满头汗,明明装对了还大叫大嚷问:对不

对呀?

  对不对呀?二炮手许含笑不知怎的了,连续扳了四、五下才将炮闩打开;叁

炮手许秀乖第一次装弹不到位,大喊了一声“妈呀”,猛一用力才二次将炮弹上

了膛……

  阵地上其它炮位已经在打第二炮了,女炮班的第一发炮弹千呼万唤始出膛。

  头回生,二回熟,待打到第七、第八发时,发射速度明显加快,协同也好多

了。

  这时,敌人开始还炮,四周爆炸不断,工事里烟土飞落,耳朵里只有轰轰□

□的巨响。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害怕”也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姑娘们后来回忆说:打仗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脑子里白刷刷一片,啥想法都没有

,就剩下一个心思了,开炮!开炮!!

  打到第18发,金门1发近弹在左前方爆炸,烟尘笼罩,炮管里落进了土石块,

如不排除而继续发射,有炸膛的危险。但此时擦炮,人必须走出掩体,站在炮口

处操作,身体完全暴露,危险陡然升高了若干倍。许含笑第一个抓起了擦炮棍,

紧接着有两叁双手来抢,副炮长洪秀德说:别争了,我去!返身冲了出去。

  第19发炮弹终于顺利发射。

  这一天,姑娘们共打了25发急速射,16发等速射,直到许丽柑的耳机里传来

“结束战斗”的命令。

  结束了?打哪了?打到没有?姑娘们掸一掸身上的烟尘,擦一把额头的汗水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对对嵌在黑花脸上的白瞳仁睁得老大。是啊,在炮位

不能直视目标,这头一仗到底打得咋样谁也不清楚,可千万千万别是打乱仗瞎放

炮呀,不然,那些看不起女人的臭男人又有得歪理屁话讲了。

  忐忑的她们,好像一群已经完成了动作正等待裁判宣布成绩的运动员。

  成绩报来了:5号炮位(女炮班)发射的炮弹基本上覆盖了瞄准的3个目标区

,起码有2发直接命中了敌人的一个物资仓库,该目标大火熊熊,并伴有不规则的

爆炸。

  姑娘们高兴地搂在一起,又捶又打,又叫又跳,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不知谁一声倡议:咱们到海滩上去看吧!她们就嘻嘻哈哈你追我赶往沙滩跑

去。

  在那儿,可以看到从北太武一处山坳坳里高高窜升出来的烟火。

  把细沙扬上天空,把卵石抛向大海,追逐低空掠过的白鸥,踩踏急急涌来的

潮浪,她们度过了一生中比新婚之夜还要激动还要快乐的时刻。

  对岸,那一簇由她们亲手点燃的圣火,整整燃烧了两个昼夜。

  1992年,在大嶝,除了因病故去的洪秀德,我见到了已经当了祖母外祖母的

当年女炮班全体。

  我静静聆听她们的述说,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从1958年炮战开始到1979年

停止打宣传弹为止,这个完全由农村女性组成的战斗集体整整坚持战斗了二十年

。先打杀伤弹,后来主要打宣传弹,结婚嫁人养小孩,都没有影响过她们披挂上

阵。实行单日打双日不打之后,一年的战斗次数是固定的180次,十年1800次,二

十年3600次,平均每次以5发计算,便是18000发。事实上,她们每个人的发弹数

确在万发以上,超过军队里一个正牌炮兵在叁年服役期内开炮数百倍。可以说,

她们不但是中国战争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炮兵,而且是参战时间最久战斗次数和发

炮数量最多的老炮兵。就凭着这几个完全有资格被收入“吉尼斯世界大全”的“

之最”,你便不能不对坐在面前的大嫂大姐肃然起敬了。

  不离禾场上战场,下了炮台忙灶台,一群极其寻常普通的农家女子,同时成

为冲杀陷阵百折不挠的刚强战士,几双拈针绣花之手,干出了地动山摇的业绩。

反差显着的双重身份集于一身,中国女性向世人展示了她们源于平凡的伟大。

  在与她们交谈中,我发现她们都用超常的大嗓门说话,我也必须把嗓音从C调

提高到F调,她们才能听得真切。这是因为85炮发射瞬时的响动本来就很可怕,加

盖掩体又特别拢音,冲击波扩散不出去,来回反弹将耳膜击坏的缘故。据说,在

掩体内打急促射,30发,耳朵就丧失听力了,打一炮,会感觉到耳膜承受一次猛

烈的撕扯撞击;60发,耳膜便被震破,开始淌血;百发以上,两耳血流如注,每

发一炮,耳孔深处似有毒虫大口噬咬,被楔进了竹钉般钻心疼痛。最多一次,她

们一口气打了125发急促射,许含笑当场晕死在炮位上。长期开炮,使她们的听力

无可挽回地急剧下降,耳朵里终日嗡嗡轰鸣,似有飞机在近旁不停起降,时至今

日,仍每时每刻发出喊喊嚷嚷的杂音,你不大声说话就听不清你在讲什么。

  这种非常典型的“炮战后遗症”,许多参战老人都有,她们也不可能例外。

而令她们引以为自豪的是,没有人擅离战斗,也没有人找借口逃避下一次战斗,

所有的姐妹都坚持下来了,经受了严酷的考验。许丽柑大姐说:首长问我们,“

小姑娘,你们怕不怕?”我们说“不怕!”这个“不怕”包含两层意思,一不怕

敌人炮弹乱打,二不怕我们发炮时的震响。那时的人好革命哟,死都不当一回事

,谁还管会不会变成半个聋子。

  我十分自然也有些不知深浅地冒问了一句:给你们评残了吗?

  没有想到,问题戳到了她们心灵的疮疤,引得她们倒出了一肚子委屈。

  1958-1979年,这是中国历史上相当特殊的只讲奉献不讲索取的年代。二十

年间,她们枕戈待旦,一声令下,随时上阵操炮,完全等同于一名普通士兵。然

而,士兵尚有微薄的津贴费和退伍费,她们却没有,她们从未从国家那里领取过

一分钱。

  事情自然而且明白,既然她们打炮的原始动机与“钱”字无关,国家也就免

除了以货币支付方式来衡量她们的贡献。她们用无私的付出向世人表明,没有钱

作动力而社会照样发展前行的共产主义理想确非天方夜谭。直到有一天,钱像一

位无孔不入法力无边的魔幻大师重新回到人间,她们才发现,没有钱就盖不了新

房买不来花布娶不了儿媳嫁不出闺女,捉襟见肘,寸步难行。甚至连走进救死扶

伤的医院,想讨要一点药治疗炮战遗留下来的耳聋头晕症,听到的也是一句并无

缺失的话,“请交钱”。是啊,钱真是一个有用的东西,即便不求大富大贵,仅

仅为了防老治病,手心里也应该攥着俩钱吧!可是,钱在哪里?能挣钱的光景精

力体力全耗费在打炮上面了,好不容易捱到不打炮了政策允许抡开膀子挣钱了但

已挣不动钱啦。将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贡献与国防事业,在硝烟不绝的炮位上

义务坚守二十载而分文未取者,全世界大概仅此大嶝岛一例。

  大姐大嫂们絮叨叨地向我倾诉。我默默地听,一点也不厌烦她们。我很理解

,一个人在他即将迈入老年门槛的时候,如果还在为迟暮时的生计发愁,他肯定

会对自己活了这一辈子的价值发生怀疑,即便那一生中曾经有过不同凡响的业绩

。另外,如果因为英雄曾经有过舍生忘死的壮举,便要求他永远去做没有私欲不

食人间烟火的神人,这要求肯定是荒谬的。我们必须正视,在金钱虽非万能却越

来越重要越来越权威的今天,当贡献与酬劳之差呈绝对大无限大时,英雄的心态

也难免失衡。何况,她们一直说,我们算哪家哪门的英雄哟,打一通炮,到头来

还不是头顶日头脚踩烂泥的种禾女嘛。

  听说我从北京来,又是专程前往大嶝采访当年的女炮班,她们露出受宠若惊

的神情,目光中闪烁着激动与期冀。我知道,这几个女人早已习惯了被舆论传媒

束之高阁的冷清,我的突然造访唤起了她们对峥嵘往昔的光荣感,但绝不会刺激

她们有再度被新闻传媒炒成焦点人物的欲望,她们只希望我这个从京城来的人积

极反映她们的实际问题,帮助解决“老有所养”和“病有所医”。

  我连连应允,为的不让她们心中的期盼过快干涸。其实我完全不晓得自己平

头百姓的身份在京城里到底会有多大能量。

  京城里的事情原来也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难办。我把申述材料分别寄出,很快

,国防部的一个部门答复,根据有关规定,他们可以为女炮班成员每人补助医药

费2000元。并补充说明,此项决定不影响女炮兵继续向中央和地方有关部门申述

,直至问题获得彻底满意的解决。

  胡乱抛出的石子溅起了小水花,我欣喜过望。

  数月后,我再赴大嶝。

  驻岛守备团举行了一个小型而隆重的仪式。团长受国防部委托把一个个小信

袋交到六位大姐大嫂手中,每个信袋中装有2000元医疗补助金。

  许丽柑是炮长,她带头哽咽,她的战士们跟着抽泣,泪水顺着她们的指缝往

下流淌,有人呜呜哭出了声。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我的眼眶也突然涌上一阵

湿热,两粒感动的结晶被强忍住才没有轻易滑脱。

  2000元,固然微不足道,但此时此刻其价值完全不在于它所体现的购买力,

而在于政府第一次以货币方式对女炮班的光荣战史表示了承认和尊重,说明了党

、国家、军队、人民都还没有忘记女炮班,都还心疼、惦念着女炮班呢。大姐大

嫂们没有一个人嫌这点钱实在太少派不上啥用场,从她们非常非常知足的神情中

,我理解了,她们早先申述的本意也不是为了钱,她们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还

不至于只差这2000元,她们要求得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情感上的补偿,得

到一个不应将其功劳埋没的说法。现在,她们失衡的心态终于复位,大悲大喜的

情绪怎能不渲泄挥洒呢。

  许丽柑大嫂代表大伙发言,她很会讲话,只可惜我是靠了翻译才基本听懂了

她的闽南方言。她说她当年怀了几个月身孕还坚持上阵开炮,第一个儿子起名“

炮生”,老二叫“炮群”,老叁叫“炮团”,就是要求孩子们长大了不要忘记她

母亲曾经勇敢战斗,他们干啥事都不能给老辈人抹黑丢脸。她说她鼓励老大炮生

参军打了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她写的第一封信就是讲的女炮班的光荣战史,要

求儿子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可后退半步生,祖国的利益永远高于个人的一切,

包括生命。她说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生小孩未能参加1960年民兵代表大会

未能进京见到毛主席、周总理,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北京去一趟,瞻仰毛主席

遗容给他老人家鞠个躬。

  她说过去那么多年了政府还没忘了她们还派沈同志千里迢迢送来了医疗费,

感动得她简直没法说。现在有人讽刺她们当年打炮太拼命把身体搞坏了实在太傻

太不值当,她不这样看,对过去的事没有一点后悔,将来一旦国家需要,女炮班

还要上阵,打不了炮了还可以擦炮弹……

  听着听着,我突然发现,当赤胆儿女向祖国奉献了自己的一切之后,祖国母

亲一个微小的爱的表示会产生多么巨大的鼓舞振奋力量啊。能够为女炮班的问题

获得部分解决尽一点绵薄之力,我一点没有当了一回慈善家的虚荣满足,而是感

到心灵受到了一次净化,因为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祖国与人民为什么可爱。

  返回厦门,友人送来一张印制精美的歌舞晚会入场券,并告,某某全国当红

奶油小生歌星明晚将登台献演,唱5首歌,每场出场费8万元,在厦门只演两场,

鸳岛的年轻人都疯狂了,600元的票价己被黄牛妙到了上干元,可千万千万莫错过

一睹为决的良机呀。

  送走友人,我把票撕得粉碎。需要说明,在别的城市我大概不会撕的,在厦

门却非撕不可。尽管我对这位当红小生并无反感,甚至还挺喜欢他那细嫩如童子

鸡学打鸣般的漂亮嗓音。

                       5

  洪秀丛告我,到围头务必要访一访“小老虎”洪建才。

  从地图上看,弧形的金厦海峡如同一张开启的嘴,围头半岛像其东北端突兀

而出的一颗虎牙,与西南端的镇海角遥相呼应,将偌大一个金门衔含其中。

  1993午5月24日,我站于围头最尖凸部五竿头的一块礁岩之上,向前数步,便

是波摇涛动的大海。

  正前方极目处,一条灰褐色狭长岸线横亘天边,直觉里,那岸线的侧背应该

是大名鼎鼎的料罗湾了。我的位置看不到料罗湾,但从料罗湾驶进驶出的舰船却

无法避开我的视界。海防战士告,从脚下巨石算起,距对岸最近点10800米,仅是

长程海岸炮射距的一半。一下子,我明白了我所伫立的经纬交汇点所包含的重要

军事意义。

  蒋“总统”亦特别看重围头,1962年将围头钦定为登陆大陆的首选目标区。

他认为,以数师精锐强攻围头,不仅可以消除大陆方面对料罗湾的监控,而且可

以截断福州与厦门的交通,再各个击破之,在福建建立稳固的北进基地。

  既为双方均十分重视的关隘要津,便躲不过一场恶战。炮战中,围头射弹5万

,挨炮3万,对手遍体鳞伤,自己鼻青脸肿。

  将海煮沸的热战过后,是将海冰封的冷战,围头和料罗湾神经质地峙视了二

十年。五竿头背后数百米处就有围头一只从不眨动的“眼”,那是一幢灰色的二

层小楼───小有名气的围头民兵营观察站。

  观察站的设备很简单,楼顶仅安装有一架40倍远观镜。观察站的不简单在于

从六十年代初建站至今日,整整叁十余载,人员换了多少,观察却从未间断。所

有进出料罗湾的敌舰舰种、活动时间及规律全都记录在案,无一遗漏。走廊上挂

满了锦旗、奖状、各级领导到此视察的照片、题词以及报刊报道该站的剪报,无

言地介绍了它不曾中断的荣耀。我注意到,在一份历任民兵营营长的名录表上,

任职时间最久且现在仍在职的一位,便是洪建才。

  资深民兵营长洪建才,中等个头,宽脸阔额,快人快语,一身靠海人的豪爽

  虽然不过五十出头,我还是在他的姓氏后边恭敬地加上一个“老”字,尊称

他“洪老”。我的观念,凡打过炮战的,都是了不得的老前辈。

  洪老说:“小老虎”完全是记者瞎写出来的,阵地上哪有人这么叫,大概看

我年纪小胆子大干活肯出力又挺活泼吧。其实,我觉得我的个性不像“虎”,倒

有点像“牛”,特别□特别倔,你越说我不能,我便越要做到。激将法对付我最

灵了。

  弱点是不经夸,一表扬反而稀汤。

  树杈上有个黄蜂窝。小伙伴说:那天我捅掉了一个,你敢捅吗?我看你就是

不敢。小建才二话不说抓起一根竹竿“□”、“□”两下捅下来了,掉头撒丫子

跑。

  炸了营的黄蜂漫山遍野找坏蛋,把躲在草丛里的小建才蛰得满头包哇哇叫。

  稍大,一群孩子望着顺根叔家的叁棵龙眼树流口水。一嘟噜一嘟噜个大水足

皮红的龙眼着实馋人,顺根叔故意挂在树枝上的皮鞭又着实吓人。一个坏小子撺

掇:摘得来我给你磕仨响头,摘不来你管我叫爸。小建才把篱笆拆个洞,猫一样

蹑手蹑脚钻进去,被狗一样嗅觉敏锐的顺根叔逮个正着,一顿皮鞭抽得屁股脊背

条条血痕。

  嘴上说再不敢来啦,叁天后又去,不是为了解馋,非要看那坏小子美美磕过

叁个响头心里才舒坦。

  再大,曾多少次诅咒发誓要改掉这易受旁人激将的毛病,无奈本性难移。后

经一位长者点拨,方大彻大悟,此事优点也,成大器者要的就是这股气哩,改它

作啥!

  战前,村里召开诉苦会。阿爷阿婆孤寡残疾人一个个哭天抢地死去活来控诉

国民党犯下的罪孽,那些事一件件一枚桩洪建才脑瓜里都是留下了烙印的:

  1949年,国民党飞机狂炸围头,村里一片火海,邻居洪上一大家十几口人死

得干净,老者小小在路边横躺着排成一队;1955年渔民被国民党水雷炸死5个,只

有两具肢离破碎的尸体漂了回来;1957年,堂哥洪圆头被金门一粒蚕豆大小的弹

片在胸部凿一小洞,人倒在房前表情安详如睡熟一样;在海上被抓的叔伯总有好

几十,有的挨一顿好打放回来,有的就此没了音讯,留下孤儿寡母好不凄凉……

  人们挥拳头呼口号,愤恨激烈得像一群怒狮。洪建才亦情绪激动按捺不住,

鬼使神差站到了民兵队伍的排尾。谁说的,满16就理所当然算是民兵了。他上月

初五过的16岁生日,吃完外婆□的长寿面便不再把自己当小人儿看待。

  当然,上级一眼便把他从队伍里剔出,要疏散到后方去。急得他哭。有人不

耐烦,拿话刺他:哭啥,把裤子退下来,叫大伙瞧瞧,毛长齐了自然不会叫你走

  他真的不哭了,用袖子揩一把鼻涕眼泪,伸手抓住裤腰带:退就退。你他妈

要是说话不算话,今天也得给我退一回,不然看我放过你!

  吓得一帮看热闹女人急急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脸。

  这一幕刚好让个过路的“上级”瞧见,他一把按住洪建才瘦削单薄的肩头:

莫胡闹!我批准,你留下吧。

  留下的民兵分为两队。身强力壮牛高马大的编在了火力队,肩背钢枪腰挎手

榴弹,威风足足,配属摆在炮兵阵地后边的解放军步兵,准备反击敌人可能发动

的针对围头的登陆。拣剩下的老弱少小编在担架运输队,配属炮兵担负各项运补

任务。

  洪建才十分自然被拨拉到了运输队。他觉得矮人一头不光彩,又“蘑菇”上

级,非去火力队不可。上级对他的脾性多少知道些了,拿话激试他:你这个小鬼

是不是怕运输队的活计太重吃不消啊?他哼一声,把汗衫脱下,拍拍排骨胸脯,

鼓鼓胳膊上还不值得展览的几块肉疙瘩:他妈的我怕?龟孙才怕哩!大步走进了

运输队。背后的人们全都抿紧了嘴皮笑。   实战表明,由于预想中的敌人登

陆并未发生,火力队只不过陪步兵在后边观了一通风景热闹,倒是运输队跟着炮

兵在最前线闯刀山过火海经受了考验出了大力。

  庆功会上,担架运输队人人有功个个戴花,火力队的灰头土脸闷不吱声。洪

建才那份美气呀,心说万幸没入倒霉的火力队,这一遭到运输队可是干对喽。此

是后话。

  洪建才他们是8月23日上午进入的阵地。可看清楚了,海岸炮和以前见过的陆

军炮就是不一样,炮管特长,炮身虽沉重,电动底盘仍可灵活地承载它原地360°

打转转,工事无盖,整门炮像一只伸脖灰鹤趴在窝中。炮兵介绍,海岸炮的优点

是“炮身稳打得准,炮管长打得远,射速快打得猛”。缺点是“没有轮子不长‘

脚’,遇到情况别想跑”,平行移动转换阵地相当困难,加之掩体裸露,对敌方

而言等放是一个不戴钢盔的固定目标,因此伤亡率高危险性大。难怪,炮长见面

后的第一句不是什么感谢赞扬的话,而是:“凡丢不下老爹老妈的,舍不得婆娘

守寡的,经不起胳膊腿搬家的,统统向后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没有人向后转。是不是有人这么想不知道。但这会儿再向后转,那可是秃头

虱子明摆的事,在村里永远得掖着脑袋走路别想抬脸见人了。

  有人悄悄捅捅洪建才:唉,趁早回吧,要是叫炮弹皮把卵子敲掉了,你小子

今生今世可就知不道女人的滋味啦。

  洪建才说:×你娘,要回你回!我卵子没了大不了作女人。不像你,白长个

卵蛋,再没人把你当男人老爷们看待。

  炮打响。

  围头像被放在烈焰上一遍遍过火烧烤。战斗至为酷烈。

  敌人一发炮弹击中二炮,10名炮手当场阵亡6个,人被弹片撕裂,完全没了形

状。

  敌人还打凝固汽油弹。那药剂着实厉害。未燃尽的弹片在水中浸泡几天,拿

起来一摩擦仍会着火。  一位战士被烧焦,洪建才流着眼泪把他搬运出来。

  一位奔前跑后的医助不幸被击中,好大一块狰狞的弹片斜插在有响,背后露

出尖锐的弹片头。洪建才要为他拔出来,医助摆摆手,淡然一笑:不必了,拔出

来完蛋更快。于是,眼睁睁看那医助挣扎了30分钟,一直到死。

  炮战期间,围头的海岸炮兵牺牲30多人,其他七七八八也死了30多。洪建才

大多还记得模样,却叫不上名字。他承认,烈士们悄无声息的壮烈对心灵发生过

震撼和感召,但他对自己的勇敢却有着另外一种诠释:

  “看见第一个死人时,有些怕。第二个,恢复平常心。第叁个,满不在乎了

  真的,打仗就是这样,见过的死人多了,见过的流血多厂,就不再怕见死人

和流血了,最后连自己可能也会变成死人也会流血都无所谓不害怕了。就是这么

一个简单道理,你写书千万别把事情说得太复杂。”

  我明白,洪老不愿戴高帽,他只能按“洪建才性格逻辑”行事。

  运输队的基本任务是搬运炮弹。海岸炮弹有70多斤。弹药员用怜悯的眼光看

着他:搬不动别逞能,再找一个年纪小的两人抬吧。洪建才说:你看我有劲儿没

劲儿!

  把两发炮弹竖立在那儿,蹲下,左肩膀压一发,右肩膀再压一发,站起来,

两手扶牢一路小步快走,不歇脚一口气送到200米外的炮床上,赢得阵地上一片喝

采。弹药员不再另外罗嗦,每次给他一发。一发也不容易,交通壕有的地段被打

坏,不敢直腰,只能匍匐前进。到处有碎石瓦砾,胳膊肘膝盖很快磨破。撕块擦

炮布包扎,爬几下血水又洇过来往下滴。搬到一百多发时,他还记着数数,以后

就乱套数不清了。让他欣慰的是,海岸炮1分钟发射10发,他们负责的这门炮从没

断过顿。

  同等的重量,扛石头与扛炮弹的感觉又太不一样。特别是棱角分明的石头,

肩膀垫一条麻袋,仍被格得生疼,一天扛下来,皮肉青紫,肿起老高。所有的活

计中,他最害怕干最不乐意干的就属扛石头,每次咬紧牙关坚持走上1华里路,把

石头往料堆上一扔,都要咒一句:真他娘不是人做的活。然后,回转身又去拣最

大的石头扛。那时,他的体重还不到一百斤,肩上的石头最重足有一百挂零,压

得他一步叁摇扭秧歌。有人劝:搬不动赶快丢了吧!他说:搬不动他×我娘,搬

动了我×他娘,今天非看看到底谁×谁娘!事后,他承认,如果不把石头当成对

手同它赌气较劲,很可能坚持不到最后。

  战场救护的难处则在于,四面在打炮,运送伤员只能走交通壕。交通壕过于

狭窄,不便过担架,伤员便全靠人力往下背。背伤员不像背正常人,动作不能过

猛过硬,害怕伤员伤势加重。通过危险地段,身子又必须尽量俯下去,避免伤员

二次挂花。姿态别扭,背负者行走相当吃力。那回,他背一个大个头伤号下来,

真的有点走不动了,便慢慢蹲下,曲跪着一条腿喘粗气,心里确实想着是不是该

把“大个头”放在一边,休息一下再走。而这时,“大个头”也说:小弟弟,我

看你走不动了,你把我放下,让我自己爬吧。不劝则已,一劝反而来了精神,他

说:除非我死了才会叫你爬着走!一路上,“大个头”不停地劝求,竟成了他继

续前行的动力。“大个头”看看说也无用,闭住了嘴。他又有些支撑不住,说:

你咋不说啦?“大个头”说:说啥?他说:说我不行了,快把你放下让你自己爬

呀。“大个头”说:你就是累得不行了,我早就让你放下我,我自己爬着走。他

咬咬牙说:好,说的好!能不能再说一遍?这么着,终于硬挺到了目的地。“大

个头”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

  他握住“大个头”的手说:谢谢你。

  那天,电话线被打断,指导员在小本上写了两页纸,“刷”地处下来,折叠

一下高叫:通信员!通信员!通信员没在。指导员说:谁跑一趟指挥所?洪建才

晓得,前几天交通壕被敌人打塌了好几处,到指挥所必须越过一片几百米宽的开

阔地,现在敌人仍在打炮,要不是事情紧急重要,指导员是不会叫人立即就去的

。指导员定定地望了他一下,眼光便挪向了他人。从指导员的瞳仁里,他立即读

出了“看不上”。

  一股血气腾一下直冲脑门,他一把从指导员手中抓过纸条,说了声“我去”

,翻身跃出交通壕。跑在开阔地上,敌人的炮弹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爆炸,炸起一

圈圈烟尘。

  他全然不管不顾,就那么照直挺胸大步快跑。炮弹随时可能在身后炸裂的恐

怖幻觉像一条无形的鞭子不停拍打他,他只觉头皮发麻两腿如加满汽油格外有劲

,跑出了平生最快的纪录。百米冲刺纵身跃入目的地掩体,四仰八叉平躺在地上

,摸摸擂鼓一样咚咚搏跳的心脏,竟傻喝喝笑了。

  一炮炮床燃起大火。方向手安业民烧成重伤昏倒在炮位上。洪建才扶他下来

  安业民微微睁开眼,眼球瞥一瞥炮位,嘴角轻轻蠕动。洪建才理解了,他希

望救护他的人继续投入战斗。奔上炮位,站在了安业民的位置。炮长拍拍他的肩

膀:你不行!他脖一梗,头一扬,喊:我行!我行!炮长坚定的目光中没有半点

通融:你不行!他沮丧地低下了头。是的,方向手是个技术活,自己没学过,确

实不行。这是炮战中他唯一一次承认自己不行,承认自己并非万能。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他恨自己笨蛋,泪水在眼圈里打晃。装填手斜跨一步,站在了安业民

的位置,空出了自己的位置。炮长向那空位努努嘴:干这个行吗?他咧嘴笑了:

行!一发炮弹□当上了膛。其实他从来没有装填过炮弹,但他看过别人装填。猛

力中加一点点巧劲,他竟一次成功无师自通了。这一仗,从下午3点一直打到傍晚

7点,也不知到底装填了多少发炮弹,反正下来后胳膊酸疼肿胀连自己的衣服都脱

不下。此次经历在一生中最难忘,因为自己接替大英雄安业民正经当了一回打过

仗的炮兵。

  洪建才立了功,出了名,又被推选到北京去,同好几个老帅握过手,和毛主

席合了影。

  洪老说:咱打娘胎里出来就是小人物,没想过出名。我最感高兴的,是外面

世界通过我们,知道了福建前线还有一处打不垮的地面,叫围头。

  围头已经巨变。

  不知哪一天,一艘胆子稍大一些的金门渔船悄悄靠到围头又安然离去,从此

,金门、澎湖以至台湾的船队便接踵而至,其势如山洪奔泄,非外力所能遏阻。

我从五竿头望出去,港湾里密匝匝一片彼岸船,恍然间,竟忘却究竟置身大陆抑

或台湾。

  船,送来了这边所匮乏的,拉走了那边所需要的。有靠岸交易,更多的则是

在海上成交。不乏坦坦荡荡的买卖,也有鬼祟的行为。有关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管与不管都说得出堂皇的道理。管──你走私。不管──促进两岸经济交流

。不论咋样说,货物的往来总比炮弹的往来好得多,弊端难免,利在双方。于是

,围头红红火火地步向发达。如雨后春笋般钻冒出来的小楼新馆掩埋了大战的遗

痕;歌厅舞厅餐厅的密度超过了泉州厦门;随便碰到个张叁李四,递上名片都有

“董事长”、“总经理”之类的头衔,笑出了腰缠几十万几百万的老板模样。伴

随繁荣而来的是追赶港台的消费,来自全国各地的舞女歌女温柔俏丽,组成新时

代的“杨门女将”,将敢来登陆的台湾客商钱袋掏得空空。辛苦忙碌的人们实现

了从一切为了战备到拼命努力发财的观念转换,就连民兵营观察站也把站后空地

开辟为灯光早冰场,卖票营业,以场养站。现在不同以往,民兵上岗是要拿补贴

的,观察站苦无收入,叁十载连续观察的纪录是否要就此打住?

  那个尚勇崇武的围头在哪里?我很有些惶惑。

  洪建才如今承包了一个大鱼塘,生活比以前提高了几多,但他的牢骚话也不

知比以前增加了几多:   “现在什么老革命老干部,出身红五类,都没有用

,如果你的房子不如别人,口袋里没有钞票,就没有地位,没人看得起……镇里

工作叁大难题,计划生育、征兵和民兵,愿意参军的人很少啦,民兵也要付费才

有人来上哨……我们这一代。脑子里多少还有一点保家卫国为人民服务思想,年

轻人可不管这一套,只想赚钱多生活好……”

  最让洪建才感到伤心和不解的是,省里两次民兵工作会议居然都没有通知他

去参加。论资格,他是1960年全国民兵代表大会代表,围头唯一和毛主席照过相

的老民兵;论工作,他还是现职围头民兵营的营长。他非常认真地认为,不被邀

请,这绝不仅仅是个人的脸面问题,还反映了上面某些人对传统的不太尊重和对

围头的不太重视。他不能不忿忿然悻悻然,烟也抽得多了,酒也喝得多了。喝过

酒,一拍桌子站起来,按照他的脾气个性,他想找上面说:我应该参加我要参加

!前脚刚迈过门槛便站住了,这种事又不是执行战斗任务,是个人好争好抢的么

?于是,又缩回坐下接着喝闷酒。

  于是,他问我:你说这小民兵营长还当得当不得?

  我语塞……

                        6

  岸线如链,阵地如珠,大陆方面半月形火力圈的东北端点是围头,西南端点

为浯屿。

  浯屿岛面积0.96平方公里,距厦门渡口12公里,距大、二担岛4000米。由于

它刚好眠卧于厦门通向外海的航道上,自古为兵家所看重,曾在长达数百年的抗

倭战事中充任重要角色。明嘉靖年间编纂的军事地理书籍《筹海图编》专列一节

详述浯屿水寨的功用,称其“外有以控大、二担岛之险,内可以绝海门、月港(

今福建海澄一带)之奸,诚要区也”。

  浯屿在地利上还具备两个优势,一是自产淡水,二是台风从不光顾。渔民视

为风水宝地,传说有妈祖娘娘在冥中保佑,纷纷在此栖息停靠,故炊烟香火代代

兴旺,1958年时,人口已经逾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悟屿孤悬海隅,居民以捕鱼为业,祖祖辈辈向大海讨生

活,风里来浪中行,数不尽的危难艰辛磨炼出天不伯地不怕的顽强个性。败兵流

寇突然袭击,海匪强盗时时光顾,也迫使岛民们团结携手,共同御敌,久而久之

,培育出一般配合默契的协作支援精神。鱼汛时节,四方客至,百帆麇集,买卖

渔货,贸易物产,在与各色人等的频频交往中,又锻炼了浯屿人的机敏和灵活。

浯屿民兵的智勇机警,有当年的一篇文字记叙为证:

  一个晴朗的日子,来了两条外地渔船,船上一共七个人,一身渔民打扮。他

们口称是漳浦客船,夹在郭包他们的渔船中间打鱼。

  郭包他们返航浯屿岛,那两条船尾随而来。

  本来这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因为这里从惠安、漳浦来捕鱼的客船,跟随当地

渔船归航的事是常有的。可是有高度警惕性的郭包和渔民兄弟们,却感到有些异

样,为什么他们不专心捕鱼,把船划来划去?

  船一靠海边,郭包便纵身上岸带了几个公安人员和民兵来盘问。问了半天,

没个结果。突然郭包眼一亮:为什么舱里渔具那么少?靠捕鱼为生的船,尤其从

远道来的,带的渔具不可能这样少的。郭包和公安人员咬了咬耳朵,指挥民兵进

行更严密的搜查。结果,在船舱极其秘密的地方,搜到了卡宾枪、子弹,还有机

枪。原来这是金门蒋军某纵队队长带领六个特务,伪装客船企图混入大陆进行破

坏活动的。

  英雄郭包的名字,连敌人也知道了。他们恨透了这个小伙子,因为他的精明

和警惕,粉碎了他们偷渡的阴谋。敌人几次放风说抓住他要杀头喂鱼。

  有天,郭包和十八个组员,驾一条叁桅渔船,迎着曙光出海捕鱼。午前,海

上起了风暴,渔船颠簸不息,航行非常缓慢。

  突然,随着一阵马达声,有几艘敌人的炮艇和机帆船出现在船的周围。

  一些瘦瘦黄黄的蒋军,荷着卡宾枪,跳上渔船,把他们押到敌占岛。

  一个瘦棱棱叁角眼的家伙,大概是个军官,嘴角叼着烟卷,两眼斜盯着站在

面前的郭包,开口便问他认不认识郭包那个危险人物。

  郭包一听,背脊骨立刻升上一股冷气,脸上抽搐了一下,心想,敌人这样问

。是不是已经认出自己就是郭包,故意开心打趣呢?这想法掠过脑海后,他马上

镇定下来,意识到这种害怕和想法,是非常危险的,也明白不回答或回答太慢,

同样也容易被识破,于是从容不迫地回答:“认识”。

  “听说这个小子很厉害。”

  “嗯,相当了不得。”

  敌人接着又问郭包有没有下海捕鱼,在哪条船。此时,他已觉察出敌人并不

认识自己,心里觉得好笑,说:“郭包怕你们抓他,怎么会下海捕鱼。”

  敌人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位抓到手了的貌似愚钝的人,就是冤家对头郭包

  那尉官叁角眼眨巴几下,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膀,说:

  “小弟弟,不要怕,我们都是自己人。你说说浯屿上的情况。”

  “什么情况?”郭包瞪眼支问。

  “你得老实回答。你的同伴都说了,你要说假,我也知道。你们岛上的炮有

多大?”

  郭包装副傻里傻气的模样,两手比划了一个圆形:“多少尺码我不懂,但炮

口真有水桶一般粗哩。”

  “这样大的炮,浯屿岛上一共有几门?”

  “我一天到晚下海打鱼,怎么晓得有多少大炮。总之很多很多就是,老总可

千万别到浯屿一带去。”

  “狗杂种!再不老实说,就毙了你!”那家伙的狼牙完全露了出来,一面喊

叫,一面掏出手枪,   “□嚓”上了膛,枪口冷冰冰顶在郭包胸口,两道杀

气腾腾的眼光直逼过来。

  “我不知道叫我怎样说?要不,你放我回去,我数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你小子想溜,没那么便宜。再不老老实实说,我一枪打碎你脑袋!”

  叁角眼嘴上说的厉害,手上的枪已放下,又燃了一根烟:“岛上最近都开过

什么会呀?”

  这个题目问得好极了,可以原原本本如实告诉。郭包怕敌人识破用意,结结

巴巴装忘记了,皱眉沉思半晌,像刚记起似地说道:“凡开会一定讲要解放台湾

……对你们投诚官兵讲宽大,不论谁想回家乡探亲,都保证安全……”

  “妈的,我要情况,不是要你来做宣传。给我滚出去!”

  郭包乘势走出魔穴,急忙回船,心中暗暗发笑,升帆时憋不住脱口说出二字

:脓包!

  郭包是五、六十年代浯屿的民兵队长,1958年的知名度不下洪秀丛和洪顺利

  看了上面那篇文字,我坚定了走一趟浯屿,会一会这位传奇人物。

  从厦门乘船,与大、二担擦肩而过,经青屿,抵浯屿。运气不错,龙海县水

产局海洋股股长郭包刚巧回岛。

  小老头貌不惊人,说话如丽日碧海般的坦白如疾风豪雨般的痛快。说到当年

同敌人沉着应对的一段,他面色依然,无喜无悸,嘴里仅轻轻吐出“那有什么”

四字,似乎他从未经历过什么险恶,不过同死神开过小小的一个玩笑而已。深入

交谈,我强烈感受到了这是一个胆力过人的人,而他的无所畏惧是通过将风险淡

化稀释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浯屿的炮仗打得不激烈,主要配合厦门、青屿炮兵封锁大担。我们一打大担

,小金门就向我们开炮。同青屿的战斗相比,我们浯屿这边没啥情况,前前后后

也不过才落下3000来发炮弹吧。

  郭夫人林玉花大嫂在一旁插话:啊唷,看你说的那样轻松,咱们巴掌大的一

个岛子挨3000炮弹你还嫌少呀?你别说,小金门的炮打得还是蛮准的,面粉厂被

打中了,烧起来,码头一带差不多也被控制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落炮弹,我每

次经过都是拼命快跑……”

  浯屿除了毁掉一些房子,人员伤亡不大,一共死了叁个人。一个是个八十多

岁的孤寡倔老头,怎么劝也不转迁到内陆上去,结果一发炮弹并没有直接命中他

的房子,而是掉到旁边,把他从床上震下来,摔死的。另一个是北京来的下放干

部,很年轻,好像还没有结婚,本来警报已经拉过了,他憋不住尿,跑出去方便

,结果一个弹皮打到石头上,反弹过去,击穿了他的肚子。还有一个安溪籍的小

炮兵,打炮时,他想往防炮洞跑,可能路不熟,跑反了方向,结果被炸得七零八

落,其实,如果有经验,就地卧倒可能不会出事。叁千发炮弹才死叁个人,可见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小金门发炮,浯屿看得很清爽,我在心里数数,1、2、

3、4……刚好数到30,他炮弹便在浯屿落地爆炸了。我一般要数到22至25时,才

找地方躲避一下。

  林大嫂在旁边说:他天生好逞能,干些没轻没重的事。打炮怎么不危险?那

一回,我们十几个姐妹围着水井洗衣服。听到那边炮响,赶紧走开。正巧一发炮

弹落在井边,差一点点我们都会被炸死,叫他们十几个男人打一辈子光棍!

  炮战期间,我有4个职务:民兵队长、教导员、支部书记,还兼驻岛部队营党

委委员。那时岛上居民都撤走了,只留近五十个基干民兵,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跑

运输,保障驻岛部队的后勤供应。

  那时,我们的船一出岛,敌人就会打炮。一下船头炸起一簇水花,一下船尾

炸起一簇水花。可我心里一点也不伏。我们的船都是摇橹小船,相距几千米,他

金门看我们只是一个在海面上晃动的极小极小的黑点,他打一万发炮弹,能有一

发命中恐怕就不错了。

  只有一次可以说是有惊无险。那天晚上,我们开出去一条大船,先遇到暴风

雨,帆被扯破,船失去了动力,能够感觉到它顺着潮水一步一步往金门方向漂。

我确实着急了,组织大家落帆补帆。幸好带了两个有经验的老船工,缝补家什也

带齐全了,花了近叁、四个小时,终于把帆补好。回航途中,又听到远远传来汽

船马达声,有光柱在海面扫来扫去,最后罩死了我们。我心说,八成是敌人的巡

逻炮艇,这回真是差不多要完蛋了。我吩咐把帆降下来,一个人摇橹,其余的人

一人4颗手榴弹,告诉大家都做一个牺牲的准备,等敌人靠过来,一齐丢手榴弹,

我们玉碎了,也不能便宜了叫他瓦全。眼见探照灯越来越近,又听见那炮艇上有

人喊:自己人!

  自己人!我打开手电照过去,原来是我们东山岛海军的一条炮艇去厦门。

  虚惊一场。

  我干过的真正算得上危险的活计是跑到二担岛上去插标语牌。那时二担是个

无人岛,敌人也未驻兵。插过一次“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大担岛上的敌

人就开始警觉了,在二担上埋了地雷,晚上探照灯不知啥时会打开,把二担照得

如同白天一样。有时,有人没人还往二担上扫一阵子重机枪。我们照样上去,把

标语给他插上。那时年轻,还没讨老婆,心里无牵无挂,所以一点不害怕。要是

现在再叫我去插,就不会那样潇洒了,起码会想想,我还有个可爱听话的小孙子

哩。

  林大嫂说:那时他每回出海执行任务都嘻嘻哈哈像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晓

得人家心里给他攥着一把汗,直到他安安生生回来绷得紧紧的一根弦才松得开。

  郭老笑道:老伴,你倒是早说呀,咱俩当年来个火线成亲有多好。省得我闭

眼老梦见你,睁眼又只敢偷偷斜眼瞟你一下,把人思恋得好累好辛苦。

  聊了半晌,郭老说:沈同志,我带你去逛一圈浯屿吧,咱别尽翻些陈年老帐

,别总说压箱底的旧事,好不好?

  逛浯屿用不了两个时辰。我发现,在中国千百岛屿之中,此岛大概堪称首富

  浯屿的富庶是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的。不必细看,看两样东西足够了。一是

房舍。各种式样姿态的二层、叁层、四层外壁贴包了白色、黄色、绿色瓷砖的小

楼鳞次栉比,争妍斗艳,走在街巷中,恍若游览青岛、大连的别墅区。二是渔船

。在浯屿,百吨以下的小船已基本绝迹,200吨以下的中船也所余无多,港湾里密

密匝匝停靠的全是250-300吨的大船。此种大船的马力统统由旧时的150左右提高

到了270,发动机也由单发换成了双发,内装进口渔业雷达、水下测视仪、卫星无

线电话。叁套不同规格用途的渔网号称能把钻到石头缝里的鱼儿们全抠出来。购

买这样一条已经相当现代化的渔船,没有100万,也要80万。

  10万元不算富,50万凑个数,100万才起步。浯屿的繁荣发达离不开改革开放

两岸缓和这些外在条件,但胆大、协作、机敏等等内在特质显然也发挥了重要作

用,创造出惊人的价值。

  郭老介绍,浯屿的发迹还有个叁部曲。首先是分船。浯屿是东南沿海最早分

船到户的渔乡之一,船分给了自己,意味着打到了渔货也归了自己,生产积极性

咋能不高涨嘛,一条船原先每年出海120天,现在年平均出海280天。其次是造船

。别处渔民有了钱的首选消费是建房子,浯屿人不吃不喝不娶媳妇也要造船,借

钱贷款也得造大船,结果,别处有了房子但无大船,浯屿却有了大船也有了房子

。再就是敢往远处危险处行船。海峡形势缓和初露端倪,别处的船刚刚试探着往

远些的地方走,浯屿的船早已越过了海峡中线甚至抵达澎湖一带。事情明摆着,

越是昔日的军事禁区,那里的鱼就越多越肥。在海上,直接将捕获物卖与日本或

台港渔商,可获得高出3倍的纯利。一条船出去二十天,便能赚回十几万一抖哗哗

响的伟人票。

  在浯屿,最富有的人是渔民,然后炊事员、驾驶员、理发员一路往下排,最

穷酸的为国家干部。国家干部在浯屿社会地位之低下,有一则真实的传闻为证:

某高中生刻苦读书,成为浯屿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草窝窝里飞出金凤凰,父

母亲朋为之骄傲。数年后,大学生毕业,被分配在县政府机关作科员,月薪叁百

余,不够浯屿渔民一顿酒水钱。于是,浯屿的父母不再鼓励自己的孩子读书,男

孩子十叁、四岁便要跟船出海。哪个孩子哭着闹着要读书,父母便会骂:读个屁

,再读,叫你小子和那个大学生一样的没出息。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郭包老人陈旧的房舍同全岛气派华贵的氛围是那样

的不协调不格调,自从当午政府为了照顾对革命有功之人,把他从无固定收入的

渔民转为县政府拿月薪水290元的十七品芝麻小官之后,他便注定了要加入到浯屿

低收入者的行列中去。

  好在郭包老人心胸宽广,善于调侃解忧,他说:钱本身外之物,没有不行,

有点就行,钱堆成山,到头来还不一样两腿一蹬,两手空空。他又说:我现在还

不如老伴孩子们挣得多,但我的饭碗是个铁的,摔不破,他们的饭碗是瓷的,怕

摔。

  我冒昧问:您就没有想过也找个发财的门道?

  他说:我这人发不了财的,因为胆子小。如果我还在浯屿,政府没叫分船,

我不敢分;政府没说可以开到澎湖,我也不敢叫大伙往澎湖开船;政府没说可以

把鱼卖给日本人台湾人香港人,我哪里就敢开这个口。至于搞船走私货,我就更

没这个胆了。到了县里工作,也知道有人跑到下边要吃喝要东西,我没干过,没

胆量于哟。

  这年头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的胆子小,但还不至于饿死吧,知

足者常乐。

  胆大的和胆小的同一个郭包站在我的面前,我却丝毫没有感到奇怪,从那个

时代过来的老人都是这样的,我完全能够理解。小小的遗憾是,我非常想在厦门

这片海域找到一个当年对敌斗争是英雄今天发家致富是大款的典型,可惜一个也

未寻着,我的一厢情愿在浯屿又一次落了空。

  红透的落日和鱼贯归来的船队绘出一幅极美的渔舟唱晚图,繁忙的码头播传

着丰收的喜悦和喧嚣。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赤裸着被烈日曝晒成古铜色的

脊背,吆喝指挥船工从他的船舱抬下一筐筐鲜肥的收获。

  郭包老人眯起眼睛满意地憨笑,说,当年,我也是这般生龙活虎地年轻哩。

  是啊,岁月流逝,浯屿依然年轻,无论战时还是和平,它的脚步从未停歇,

一直朝气蓬勃走在时代潮的前头呢。

  老人走过去,和那后生表情丰富地交谈着什么。

  我想起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老话。在浯屿吟这诗句,

兴奋里,似也掺入了些许的惆怅。

                        7

  当年和现在好像都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为什么整个前线14岁以下的少年儿童

全部后撤,单单何厝村第四中心小学漏网了12个6年级学生,这一群半大小子和丫

头片子的名字是:何明全,黄水发,黄佳汝,何大年,何亚猪,郭胜源,何阿美

,黄友春,黄网友,杨火旺,何锦治,林淑月。

  何厝的地理位置特殊,炮口向左,可以打到大金门,炮口向右可以打到小金

门,于是,大金门的炮打它,小金门的炮也打它,直打得它体无完肤面目全非。

但是,何厝肯定没有被打垮打趴下,每日从这里传出的那阵阵铿锵悦耳的炮弹发

射声,让人感受到它蓄积深厚百摧不殆的强大力量,而穿梭于各阵地之间,那一

张张孩子可爱的笑脸和系在脖领上迎风舞展的红领巾,更点染烘托出何厝乐观、

蓬勃、坚韧的生命力。

  孩子们的头儿是何大年,这一年只有12岁。

  何大年4岁那年,父亲带着姐姐和他去赶集,回来在关帝庙歇歇脚。大年喊口

渴,父亲便让姐姐领他先回家,自己和乡党们再拉一会儿呱。姐姐和大年刚刚走

到家门口,国民党飞机就来丢炸弹了,轰轰□□的巨响从关帝庙那边传过来。母

亲疯子般拉着姐姐、大年跑去看,好好一座关帝庙转眼没有了,成了一片废墟。

人们动手挖,挖了一个很深的大坑,才挖出一些父亲零碎残缺的肢体来。

  1954年,国民党的炮又来炸何厝,大年正在村头放牛,牛被炸死,他被气浪

掀翻到沟里去。仅那一次,村里便死了十几口人。这些经历让他从小就恨死了国

民党,现在解放军要惩罚国民党了,他好高兴,觉得自己应该为前线做点事。

  每天晨起,何大年带领伙伴们来到阵地,有的站岗放哨,有的帮战士们洗衣

服,送开水,有的跑去修筑工事,搬运擦拭弹药。大年常常去守村里唯一的一部

电话机。

  电话铃响,上级说“防炮”,他就赶紧跑去敲一个空弹壳做成的吊钟,用榔

头当当当一阵乱敲。上级说“解除防炮”,他便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看到村里

大人小孩在自己的指挥下有秩序地躲进走出防炮洞,避免了伤亡,他觉得自己的

工作绝顶重要,心中充满了自豪。

  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孩子们的当然领导,不论谁,只要吩咐一声:“喂,给我

跑一趟腿吧!”或:“帮我去办一件事好不好?”对他们来讲都是神圣至高的命

令,他们都会活蹦乱跳无比幸福愉快地跑去执行。大人们几句随口而出夸奖赞赏

的话语,更使他们的小小荣誉心得到满足,都认为自己正从事着伟大光荣的事业

而干劲倍增,手脚不停不知疲倦地忙到天黑。爆炸的巨响和弹片的呼啸对他们早

已没了任何的威吓作用,却把他们面对残酷的心理承受力锻得超越了年龄,出奇

的高强。

  那天。炮战停止,已经是日头落山的时候。何大年惦念着那些拉在地上、沟

壁的电话线,会不会给弹片打坏?这么多的线刘叔叔(电话兵)怎么查得过来?

他就建议一路查着线回去。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何亚猪的同意。

  西天燃着一大片红霞,映着孩子们忽灵灵的眼睛。亚猪走在前面,一心想找

到一处断线,或者一个松开的结头。但是走过了一条壕沟又一条壕沟。长长的线

路都没有发现毛病。他们有些疲劳了,眼睛涩涩的,但是他们都不说出来,强迫

自己要仔细地看、仔细地看。

  忽然,大年盯住十字路口的一个转角处:埋着线路的一段土面好像被用刀斧

砍成几截似的,还斜插着一些弹片。

  大年和亚猪蹲下去,用两手去扒土,但是红色的粘土牢固得像水泥似的,扒

也扒不开。去拉线头,拉也拉不动。因为经过十字路口的线路,为提防给路人或

耕牛踩坏,都特地开了一道小沟,把线埋在沟里,上面再夯实红土。可不巧就在

这里落下弹片,把埋在沟中的线切断了。

  “你守在这里,我回去拿尖锥和电线。”亚猪说着,飞也似地跑了。

  天色黑下来,鸟雀也不叫了,何大年心里有些胆怯,但是他一步也没有离开

,有一个信念在鼓励自己,如果随便躲开而让亚猪寻不到这里,断线接不上,那

你还算什么少先队员?

  脚没挪动,眼睛却本能地四下张望。忽然,看见远处壕沟里好像伏着一个什

么东西,是谁家的羊跌落在沟里吗?他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那个东西还亮了一

下光,向着他走来。不是羊,是个人!大年赶快闪到拐角地方,探出半个头去看

:奇怪,那人又蹲下去了在做什么。

  对,是坏人!应该赶紧去报告!大年抬脚快跑,劈面射来一道手电光:“谁

,站住!”

  那声音很熟,哦,原来是电话兵刘叔叔呀!大年像遇到了亲人似地叫:“刘

叔叔,你快来,这里电线给打断了。”

  这时,亚猪也回来了。金门敌人提心吊胆的,打过来一发照明弹,亚猪说:

  “感谢蒋光头,给我们照明哩。”

  泥沟刨开,发现有叁条线路给打断了。刘叔叔理清了电线,大年抢过来去接

,可是手同时触到两个线头,马上着了一阵麻,急忙甩开去。“有电!”大年说

  “我不信,让我试试。”亚猪遇事是最好奇的,他不顾刘叔叔解释,也非亲

手试验一下不可。等到给电着了,才快活地叫道:“好麻,好麻哟。”

  刘叔叔一边用钳子拧紧线头,一边给他们讲解着电的知识,然后把话机接在

一条线上,把摇柄摇几下,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亚猪快活得直笑。

  刘叔叔先对话筒讲了一阵话,然后把它交给大年说:“指导员要找你们讲话

呢。”

  大年兴奋得赶忙接过话机,轻轻地叫着:“喂,喂!”呀,他听到了指导员

亲切的声音:“谢谢你们,小同志。你们做了一件很重要的工作,你们帮助保护

了大炮的眼睛……”

  严酷的环境里有了这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就像冰雪的世界中盛开了一丛花

草,分外引人注目。一位记者妙笔生花,在文章中写道:“战士们都亲切地称赞

这些孩子是战地‘小人路’。”从此,“小八路”的称谓不胫而走。共青团厦门

市委给孩子们送来一面大红旗,正式授予“英雄小八路”的光荣称号。八一电影

制片厂也以他们的事迹为素材,编拍了名为《英雄小八路》的故事片。

  《英雄小八路》我看过不止一遍,至今仍清楚记得那充满激情的结尾:

  敌人的炮火把电话线打断,电话兵也负了伤。

  何大年、何亚猪带领伙伴们跃出战壕,摸爬滚翻,冒着炮火奔跑。

  断线找到了!可线已被炸短,用力拉拽,断头仍不能够接合。

  指挥部的命令无法传达,回去拿线也来不及了。怎么办?

  何大年、何亚猪灵机一动,和伙伴们手牵手,用身体替代电线,让电流从身

体通过。

  我方火炮再度射击。敌阵一片火海。

  孩子们雀跃欢呼。音乐激越雄壮。

  据说,碳水化合物组合成的人体,其电阻是金属物的数千倍,电话电流通过

人体,功率将被衰减到近似于0。故电影上“英雄小八路”们的壮举,大概缺乏科

学依据。

  不过,艺术总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由于很少有人吃饱了没事干去玩“人

体通电”试验,《英雄小八路》的编导们便有了合理拔高大胆创作的想象天地。

这大概亦无可过多指责。

  在电视尚未普及时,电影的影响强大无比。银幕上的“英雄小八路”遂成为

少年儿童的时代形象;艺术形象的何大年、何亚猪也一时声名大噪,家喻户晓。

  但是,我获取了一个非常准确的信息:那时代的孩子中,起码有一个人不曾

看过《英雄小八路》,此人恰是──何大年。   已近50岁的何大年如今是厦

门湖里工业区公用事业公司秘书科科长,文文弱弱的样子,书卷味很足,与电影

中的另一个“他”形神均不似,电影人物特有的那股英武精明气息也丝毫不见,

让人感受到生活与艺术间原本存在着深刻的差异。

  我询问他对电影何大年的看法,他回答很抱歉,因从未看过这部影片故无法

发表感想评头论足。不看的原因颇简单:那时学习太忙,顾不上。

  真就忙到这般程度,连被讴歌的另一个自己都顾不得看上一眼么?

  他笑了。他曾听别人介绍描述过这部电影,他知道自己在银幕上的表现很老

练很英勇很了不得。但他觉得除了名字相同而外,那个“他”并不是自己,因此

他不愿去看怕去看。看自己在电影上大出风头干着一些自己从未干过的轰轰烈烈

的事情会脸红心跳不自在。更怕被捧得太高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找不到正确的感觉

而最终丢失了自己。

  哦,真实的何大年是一个不求虚华淡泊名利的人。这真实让我感到亲切。

  何大年是12个孩子中唯一的大学生,北京人民大学经济系毕业,先分配到贵

州,又调回厦门,当保卫科长抓到过几个坏蛋,当器材科长为公司节省了几十万

,人生中不再有不同凡俗的壮举,但工作敬业努力对得住天地良心。生活中,他

最烦的事情就是人们总把他同电影上的何大年联系起来。上大学时,他听到有人

指着脊背说:

  瞧,此人就是真的何大年。他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曾打算干脆改个名

字算了,因文革转移了人们的兴奋点而作罢。但有一条规矩是坚持始终的,即不

再接受任何记者任何形式的采访,“既然已被人们的记忆所尘封,何必像出土文

物一样再被挖出来向公众展览呢。”我大概可算作一个特例,因为我听从了友人

的劝告,事先把采访说成了“核对史实”。他最感到愉快的是,单位里至今还无

人知晓他曾经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小八路”。

  他说,他并不绝对排斥出名,但反对躺在过去的声名上过生活。“英雄小八

路”和比“英雄小八路”还要英雄的《英雄小八路》都是历史了,他不想把历史

当作一生的敲门砖,那样做,到头来只能换得一顶沽名钓誉的帽子戴。他还说,

希望以后记者先生们不要再为“英雄小八路”的事采访他,包括我在内,不搞下

不为例。如果因为这世界上有一个叫做何大年的小老头,为改革开放做出了什么

了不起的贡献而来采访他,那他一定会愉快接纳,热忱欢迎的。

  辞别出来,我对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说法产生了怀疑,因为对于艺术的

与生活的两个何大年,你是很难分出伯仲比出高下来的。生活中的这一个,其境

界确有独到的高人之处,尤其是商品经济潮涌潮落,名利增大了其“社会启动润

滑剂”作用的时代。

  何亚猪与何大年不一样,只要电影院重映《英雄小八路》,必看。因为这部

电影演的是自己的事,还因为自己在上面扮演了一个小角色。当年,戏拍到末尾

人体接通电线一场时,需要十几个孩子陪衬填画面,导演来回一扫瞄,用眼皮把

何亚猪夹出来,拍拍他的小脑袋:“你上:”这么着,何亚猪在电影上闪现了几

个镜头,跑了一遭一句台词没有的“龙套”。所以,每当在银幕上看到自己当年

的“光辉形象”,便回忆起那些炮火连天不寻常的日子,免不了感情大动一番,

热泪决堤泛滥。

  当年,何亚猪是12个“小八路”中的活跃分子,他顽皮、好动,会唱歌也会

作鬼脸,爱笑也爱哭,他跑到哪里,就给那里带来愉快和欢乐,战士们都以逗他

玩为趣事。其实,阵地上并没有谁称他为“小八路”,都叫他“小阿猪”。

  何亚猪的名字初听确有点不雅,不过这是何厝一带的习俗。小孩子生出来体

弱多病,父母便会为他们起“猪”、“狗”、“猫”等名字,希望下一代像这些

生命力旺盛可爱的畜类们一样好养。

  何亚猪现在是自由职业者,在何厝的街巷旁用草席搭出个窝棚,专修脚踏车

、平板车、牛车一类的非机动车辆。

  我钻进那低矮简陋的窝棚,说明来意。何亚猪满身油污,头也不抬说:“先

生你能不能到村委会等我一下,让我把这车修完,你们采访有工资,我得靠双手

养活全家。”我遵命,在村委会吸烟喝茶恭候。过一会儿,他洗干净了手脸,换

一身质地一般但干净笔挺的西服来了。感觉得出,这是一个生怕别人小看了他、

自尊心颇强的人。

  何亚猪并不高看自己的职业,现在所从事的毕竟与曾经有过的理想差距太大

  当年,他在阵地上同文工团宣传队的叔叔阿姨们混得烂熟,耳濡目染,也能

蹦跳说唱地演一些小节目了,碰巧省歌舞团到厦门挑学员,看他有些文艺天分,

又是“英雄小八路”,便决定了要他,招生表格都发下来了,他却因为想读大学

而轻率地回绝了。人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机遇在等待你,机遇从眼前滑过而未

能抓住者将抱憾终生。每当想起这桩愚蠢事,何亚猪都会五内焚烧般地痛恨自己

,诅咒自己。结果,高二时因家贫而辍学,大学梦终成泡影。结果,他如今不是

省城某艺术殿堂里的“何编导”、“何老师”,而是何厝草棚里的“阿猪师傅”

  然而,何亚猪不能容忍别人低看了他。他说,我干的活是脏是累,但我用自

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全家,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血汗赚来的,心里很踏实。他

还说,全何厝都知道,我何亚猪修车技术最好,服务一流,收费公道,干我这行

经常会遇到生气事,可我从来不跟人家吵嘴相骂,因为我是受共产党教育长大的

,也经受过战争的锻炼了,我不愿别人指着后脊梁说:瞧,还“英雄小八路”呢

,没涵养,水准低。

  人活一世,无论富贵贫贱,均需要一种精神、信念上的依托和情感方面的支

撑,何亚猪的力量源泉来自“英雄小八路”的经历,他珍视那段不寻常的经历。

说着话,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份表格式的纸笺来,他说他有一个提议,12位“英雄

小八路”都已经同意,每年8月23日炮击金门纪念日由一人做东大家欢聚一次,并

采用抓阎的办法排出了作东者的顺序,从1993年一直排到了2004年。他说大家从

每次聚会中所获取的不仅仅是重逢的欢乐和对往事的回忆,还有相互传染的鼓舞

、激励和继续追求点什么的希冀、动力。他每回的祝酒辞都是:要本分地作人,

好好地作事,决不给“英雄小八路”的名称抹黑。

  短暂的接触交往中,我不断加深着一个印象:此人确不可小看,他的身份虽

然低微,品格却依然纯彻;命运似乎不济,志向却不失高阔。少年时一段光荣的

经历,导引着他始终积极、乐观的人生。炮火硝烟的历炼,铸塑了他负重前行的

个性。何亚猪是一值得尊敬之人。

  此节完稿,曾不知应该收入哪一章为适宜。后想,“八路”,兵也;“小八

路”,小兵也;“英雄小八路”们虽未满加入民兵的年龄,但也沾了一个“兵”

字的边,做了些民兵该做的事,遂不管叁七二十一,将此节置放“民兵”章中,

以显1958年“全民皆兵”之规模声威也。

  (待续)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二十九)

第十二章 彼岸帅、将、卒

  宋美龄爱兵如子,大声疾呼,提议设军妓院/战端开启,蒋经国叁次赴金巡

视/俞大维对203楔而不舍的爱情追求/美国人贼精得很,可以给你盾,但不能给

你矛/胡琏认为关羽不但不配称“武圣”,实则连“将”都不够格/台湾版说:

大担岛上的青天白日旗,先后共换了十八面/大陆版说:大担连小白旗都举出来

了/郝柏村的《八二叁炮战日记》二十年后解密/郝将军说:把经国先生纪念馆

放在金门我最放心,不会有人来拆

                       1

  1958年有篇报道《遭我炮击后的金门蒋军》中写道:

  我军8月23日炮击金门以后,金门蒋军的士气更加颓丧,混乱不堪,“恐惧症

”、“厌战病”正在蒋军中到处流行。许多蒋军官兵叫嚷我军炮火打得又猛又准

。有些单位叫喊:“我们身边人都找不到了”、“受不了啦”,连连哀求台湾立

即派空军支援。蒋军高炮部队被打得抬不起头来,有的躲入工事,不敢开炮,有

的炮被我打得不能转移阵地。有的蒋军海军人员尽量借故不到金马执勤。有的空

军飞行人员含着眼泪上飞机。派到前面增防的蒋军官兵,不少人哭哭啼啼,不愿

前往送死。

  由于被封锁供应不足,金门蒋军已接近弹尽粮绝的处境。一个多月来,他们

靠粗粮和野菜充饥,很少看到肉类,居民田间的花生和土豆都被蒋军士兵吃光了

。许多士兵因营养不良,患胃病、夜盲症或贫血症。在金门蒋军中,“美国人出

点子,蒋介石下命令,当兵的卖命受苦刑”等怪话蜂起。

  金门岛的妇女受到蒋军惨无人道的欺压蹂躏。所有十八至叁十岁的青年妇女

都被编入“妇女队”,经常被迫到各碉堡去进行“劳军”,受到蒋军官兵的调戏

和污辱。另外,蒋军官兵还经常闯到居民家里去蹂躏妇女,对敢于反抗的,即残

酷地加以枪杀。许多居民咬牙切齿地骂他们是“贼兵”。

  目前,蒋帮在金门蒋军中,大力推行所谓宣誓效忠运动,并用“勋章”、“

奖章”、“奖金”、封官晋级和女人“欢迎”“陪伴”“慰问”等办法来收买蒋

军继续卖命。同时,还不断捏造所谓“战果”和吹嘘各种“英雄事迹”,欺瞒蒋

军。但是,低落的蒋军官兵士气,就像千疤万孔的破球一样,早已一蹶不振了。

  大陆记者不可能深入金门实地采访,报道主要依赖情报部门的获得和敌营个

别出逃者的供述,其报道的真实性客观性究竟如何?

  近日,偶遇一曾在金门服役从台南回大陆探亲的张姓老兵,向其咨询当年金

门境况。老人说:大陆的炮虽然厉害,但不可怕,因为我们都钻到洞库地堡里去

了。

  真正可怕的,恰是在洞库地堡里的生活。你想想,十万军队五万百姓成天猫

在地底下,蓬头垢面,不见天日,靠定量配给的压缩类、罐头类食品度日,好多

人浮肿,营养不良,加上蚊虫叮咬,缺医少药,得痢疾、胃病的人特别多。那时

正是最热的天气,一天到晚出汗,又没有多余的淡水洗澡洗衣,人长痱子衣长毛

,每一个地堡都成了一个“毒气罐”了,相距十来公尺,阵阵臭气能把人顶个跟

头。那确实不是人过的日子。

  又采访了曾在金门当过连副、后回山东老家定居的孔庆福老人。他说:炮兵

打炮,我们步兵没事干,就猫在碉堡里耍钱。反正金门没啥东西好买,薪俸不拿

来赌还不是废纸一张么?再就是嫖。十兵九赌嫖,不是瞎话。

  当时金门设有十几个“军乐园”,其实就是军妓院。据说这还是宋美龄力排

众议、大声疾呼才争取到的对弟兄们的一项特别“照顾”。那时,大陆到台湾的

阿兵哥大都讨不起老婆,祸害摧残民女的事情便接连不断。宋美龄便提议设军妓

院。以免士兵滋事。

  军妓大多为台湾抓捕来的私娼。抓到,给她指明两条路,一条,蹲班房罚款

,一条到金门“劳军”。一般都会选择后者,因为到金门为官兵服务,不但按月

发给薪水,而且阿兵哥付给的小费不用上缴也不会课税,收入颇丰,按合同服务

若干年后,便可回到台湾,或从良,或领取正式执照挂牌卖身。

  国民党军队等级森严,但逛“军乐园”彼此平等,官兵同乐。一日傍晚,弟

兄们都在“军乐园”门外执票苫候,有一压低钢盔者挤进“夹塞儿”,众怒大骂

:站排,站排,就你他妈急得慌!一掀那人,竟是团长大人。于是,大伙陪笑礼

让,恭请团座站了“排头兵”。

  金门某部退役上校缪先生说:物质环境的艰难困苦会影响军心,但也能砥砺

士气,你们毛先生带领红军长征二万五干里最能说明问题了。事实上,舒舒服服

养尊处优的军队打不了仗,如果单从金门被封锁了几天,便推断金门的士气垮了

未免过于武断。另外,任何军队都不可能杜绝违纪事件的发生,以个案而推及全

军的思维逻辑亦不科学。金门长期豢养军妓,允许士兵“嫖”,实在也是解决百

分之八十者讨不起老婆的无奈之举,也要两面来看。其实,真正影响金门军心士

气的不在这些地方,而在于戍守作战的目的不明确,前途看不到。反攻大陆吧,

根本不可能;保卫台湾吧,金门离台湾远得很,呆在这个小岛上能做什么?抵御

侵略吧,实际上是在同自己的祖国作对。而且谁都明白,共产党把偌大一个中国

都拿去了,还拿不下一个小岛?解放军基于各种考虑只是暂时不打,人家真动手

,你兵力增加一倍也守不住。再加上思乡怀亲想家,所以才会苦闷彷徨消沉颓废

,才会醉生梦死惹是生非。换一个角度想,如果作战对象是日本鬼子,保卫的是

自己的家园父老,金门官兵也会是好样的。

  我很同意缪先生的看法。古人说:兵无常勇,亦无常怯。说的是士气在战斗

力的构成中是最易变、不确定和难以把握评估的要素。这不难理解,人的情绪心

态往往因时而异因地而异,战况残酷万变,勇与怯,这对完全对立的心理反应有

时会莫名地集于一身。勇卒与怯卒,有时就是矛盾着的同一个人。

  所以,我没有本事准确而全面评判金门的军心士气,我的看法仅仅是:

  1.金门守军战志再高昂,也不可能人人抱定了“与岛共存亡”的信念,豁出

性命来拼死一搏;金门守军情绪再消沉,也不会全体恭候你杀上岛来,不发一弹

而举手列队,缴械投降。

  2.在强大政治攻势、军事压力和海空封锁情况下,如何维持和提高金门的士

气,大概不能不是国民党军将领们日思夜想不敢马虎轻心的一个问题。

                       2

  夜半3时左右,金防部代理参谋长常持□少将接到台北发来的电报,内容大意

说:“有PC舰一艘,带着重要公文到金门,希派蛙人部队成功队队长亲自前来受

领。”电文内并附有该舰座标位置。─经核查军用地图,判明在料罗湾东南12海

里左右。

  常持□立即电话通知成功队队长贺展霄,乘小艇前往。这时天色仍旧黑沉,

除战斗值班人员,余皆入睡。常持□便未将电报呈金防部司令胡琏阅,准备接到

公文,再一并向胡琏报告。

  早晨6时,晓日初升,常持绣在坑道口察看外面情况,蓦然看到贺队长一身蛙

人装束,跟随一人,身穿夹克,头戴钢盔,正顺着坡道走上来。常持诱先一怔,

继而恍然,原来电报中所说的“重要公文”,竟是“国防会议副秘书长”蒋经国

  常持□赶紧迎上前去,将蒋副秘书长引入坑道。胡琏等人正在进行早餐,看

到面前突然站立着蒋经国,都感觉非常吃惊:“经国先生怎么来了?”

  蒋经国说:“各位辛苦,我代表总统来看望你们。”

  胡琏说:“总统来电来函即可,何必劳动副秘书长大驾跑一趟,共匪正在打

炮,实在太危险了。”

  蒋经国说:“司令官和各位同志每天都在危险之中,你们如害怕,我才会胆

怯。”

  胡琏嘴巧:“蒋先生无所畏惧,我们还怕什么?”

  众大笑,气氛极热烈。

  金厦战端开启,蒋经国于9月15日、10月1日、10月21日叁次赴金巡视,被称

为炮战期间去金门次数最多的一位官长。

  身临前线,岂能没有风险。

  第一次,先在舰上被警报惊醒,雷达显示解放军海军的鱼雷快艇若干艘,正

在高速靠近。水兵们迅速各就各位,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军舰同时转向,向台湾

海军船团靠拢。蒋经国瞪着双眼目不转睛搜索雷达荧光屏,直至鱼雷快艇之目标

消逝,才松了一口气。后换乘小舟于料罗湾登陆金门,适逢解放军炮弹在忽远忽

近的水中岸滩爆炸,蒋经国默祷疾行,迅速通过,有惊无险。

  第二次,座舰刚抵料罗湾,得报解放军空军米格机4批正在金门上空活动,舰

上空袭警报大作,高射炮弹上膛,炮管高指,来回旋转。蒋经国站在指挥台上□

望远空,并末发现米格机。3分钟后警报方得解除。登陆,小舟行至离海岸300公

尺时,又遭大陆猛烈炮击,落弹无数。

  第叁次,座机于拂晓飞降金门机场,马达轰鸣招引来了炮弹,跑道两侧,爆

烟簇起,心里着实捏一把汗,幸未被击中。及至离金时,又有炮弹“礼送”。

  心情是复杂矛盾的。虽然挨炮的滋味不好过,却又窃盼共军的炮来。危险,

对他蒋经国而言犹如一笔数额不菲的赌注,如果被击中,当然只能认命,一了百

了;如果安然无恙,在政治上便可获得一笔丰厚的回报。

  老子已经事事处处摆明了将传位给儿子的意图。他很清楚,他最大的政治资

本是拥有一个威权盖世的亲爹,除此,他的其他方面都很不够,尤其缺乏征伐的

经历和显赫的战功。在一个依赖军队生存维持的政权架构中,统帅人物缺少戎马

生涯乃是最大的先天不足,对于他顺利承继大统十分不利。

  父亲已经给予他许多机会,让他懂得应如何执掌国民党的党政军这部大机器

,并且了解在操作过程中的一些诀窍和技巧。他也早已利用现在的职位,有意识

地多去接近军队,努力和高级将领们建立和联络感情。但他似乎很难摆脱经历中

缺项的自卑感,那套佩戴有上将肩章的军服他是从来不穿的,以小心翼翼地避免

刺激那些功劳比他大而军阶却比他低的将领,免得加重某些人对他的嫉妒和恶感

。故而,他很需要这场炮战,很需要深入到炮战中去,挨一顿炮弹,将在他的资

历中加分,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经历也将把他同军队同军人的情感拉近许多。

  他必须明知山有虎,偏向山中行!

  不避炮火,担着风险一趟趟跑金门,还有另外一个层面上的考虑,那就是:

确保将领的忠诚,提升官兵的士气。

  与幅员广大的大陆相比,台湾已然渺小,金门更是弹丸。台湾小,尚有海峡

天堑的庇佑,金门非但小,而且含在大陆的钳夹之中。以地理论攻防,大陆攻台

不易,攻金门则易如探囊取物;台湾守台难,守金门则为难上加难。金门戍卒10

万,占台湾总兵力的二成,一旦崩溃陷落,将使台湾人心、防务动摇,故金门能

否独立为战,固守汤池,实乃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关键。守道有叁,一凭工事坚硬

,二侍火力强猛,叁赖战志旺炽。叁者相权,装备工事次之,军心士气为上。

  蒋“总统”泪别故国败走孤岛之后,痛定思痛,冷静检讨,以往失利,非武

器不精良工事不坚固,问题多出在军心士气方面。仗打到要命的关节,连郑洞国

、廖耀湘、杜聿明这样深受信任重用的黄埔子弟都不能坚持操守成仁取义,想来

怎不叫人齿冷?再思叁思,身边真正能够放心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儿子。外面对

搞传位于子的作法颇多微词,诟为“封建”,其实是根本不了解情况和“总统”

的苦心,非如此,社稷难保复国无望呀!他对儿子说:敌人的长处是重视军队的

党务和政工,这一点你要向共产党毛泽东学习,重建军队政工制度,强化对全体

官兵的思想训导。

  如人人能够死战,我反攻大业还有希望。他还对儿子说:我最不放心的地方

是金门,那个岛离大陆太近,离台湾却很远,我10万将士人人抱定拼死一战的决

心,坚守五日,美国必会出兵助战。如叁天都守不到,那就没有人会来挽救它。

你要常去金门,越有紧急情况越要去。金门必须确保无虞,那里的事情办不好,

你就不要回来。

  子遵父命。有人计算,蒋经国一生共去了123次金门。每次去,巡视的重点不

在军事,而在士气。

  到了炮火硝烟的金门,蒋经国马不停蹄,于各处展现他微笑和蔼平易近人的

亲民形象。他不喜欢事先导演好的程式化礼节性的安排,而喜欢不分场合不分地

点无拘无束地与官兵百姓们交谈,在他的日记中,常见这样的记载:“听官兵畅

谈被等上周作战经过,心得殊多。”“在金门街上访问金门父老、难民伤患,一

一而致慰问。”“在炮火中与官兵谈笑良久,至感愉快。”“在大树下约官兵十

余人闲谈,听彼等讲述炮战实况,至为感奋。”“访问高炮部队:并约台籍战士

谈话。”

  蒋经国与官兵谈话的方式亦较独特,他常常在闲聊中旁征博引恰到好处地穿

插一两个小故事,自然而然地将意思和意图表述出来,既显示了知识的渊博,又

一点也不生硬地给了受话者以训示。听者有心,有人将他讲述的小故事收集整理

,汇编成一本《经国先生讲故事》,发给金门官兵,以为教育资料。

  蒋经国讲述的故事可以用筐盛,信手拈出几个来,即可知其找金门官兵广泛

谈话的主旨,窥见其彼时心态。

  故事一

  意大利革命领袖加里伯地,对青年演讲,鼓励他们为祖国的自由而战。

  一青年问:“先生,若我参战,可以得到什么赏赐?”加氏回答:“受伤、

残废、伤痕、或者死亡,但是要记得因为你的残废,意大利才能得到解放!”这

就是说,我们作战纯粹是为了国家民族的生存,参战的人除了受伤、残废、伤痕

或者死亡之外,是得不到任何赏赐的。

  故事二

  夏朝为寒浞所篡,少康在虞施行仁政,安抚流民,终于以十万里的土地,五

百个士兵光复夏室。汉朝为王莽所篡,刘秀团结宗室,网罗贤才,终于灭了王莽

,恢复汉室。这是我们历史上光辉灿烂的事迹,也是几千年来脍炙人口流传不绝

的故事,我们现在为之奋斗苦干的就是这种继往开来的“中兴事业”,我们现在

担负的就是这种光复国土的艰巨责任。

  故事叁

  不久前,我曾到屏东佳洛水,那有一块大石头,形状颇似台湾地图。

  我和当地县长、乡长、民众等站在石头上吃野餐,望着茫茫的太平洋,心里

很有感触。这份感触就是:我们大家现在都在一条船上,要有同舟共济的精神,

把我们的心和命运交给国家。

  故事四

  文天祥被元兵俘虏,元将张弘范叫他写信劝张世杰投降。文天祥写道:“人

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弘范又劝他投降,并且保证他到元朝有大

官做。天祥哭道:“国不能救,做人臣的死有余罪,还能拿贰心来求不死吗?”

天祥绝食八天没有死,元世祖屡次叫他投降,不为所动,并做正气歌一首,以示

决心。后来临刑也毫无惧色,认为责任已尽,死而无愧的。

  临大难而不变节,才是圣贤,才是英雄!

  故事五

  汉朝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意大利英雄加富尔说:“我无妻

,我以意大利为妻。”这是何等的气概,何等的抱负!一个革命者除了将他一生

的心血和精力贡献给国家外,实在不应有什么需求。我们现在正处在国家民族危

急存亡的时代,应当将一切的欲望转移到一个欲望上去,这个欲望,就是反共复

国。我们要拒绝一切不急需的要求,忍受苦痛,争取胜利。你想,如果大陆收复

了,同胞得救了,那时的快乐将是如何呢?

  故事六

  曾国藩和太平天国打仗,由江西进驻祁门的时候,四面受敌,情势非常危险

,部下都功他撤退,他却说:“去此一步,即无死所。”并且把宝剑挂在帐前,

以示“死”的决心。人,不是随便可以死的,必须听从命令,来作有价值的牺牲

。譬如,你要进攻这个据点,如果攻下,共匪就被包围,这是消灭共匪千载难逢

的时机。进攻令一下,你就应当拼命冲锋,向前杀去。假如据点攻占了,你还活

着,那就有很大的功劳;不幸牺牲了也是死得其所,心安理得,暝目长眠,让后

面的人踏着你的血迹,继续前进,消灭共匪,完成革命任务。

  蒋经国一个又一个主旨相近内容相类的故事,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他的强调:

奋斗、牺牲,为孤岛御敌、孤军战胜之第一要义。

  他还有一个自己不说而让别人去说的故事:经国先生冒着炮火上金门岛,这

是何等的勇敢无畏,这正是金门军人的楷模!

  10月23日14时,蒋经国参加金防部政工会议,他在口若悬河地讲述了几个小

故事之后,忽然诗兴大发,脱口成章,同与会者共勉:

                    钢的意志,铁的军,

                    为了国家,为了自己,勇敢果决向

前冲!                     不怕天崩地裂,抱定决心

灭共匪!                     我们要在炮火中壮大起

来!

  他激动地站立起来,挥动着短而粗壮的手臂,用略带沙哑的语音说:现在真

正到了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了!事实证明,总统领导我们奋斗的方向是

绝对正确的,共匪的覆亡是必然的。今天,我们的责任是要共匪灭亡在我们的手

中;

  与会者亦都站立起来,长时间猛烈地击掌。

  30年之后,1988年,苍老衰弱的蒋经国仰躺在台北七海官邸的病榻上,死神

一步步向他走来。病痛逼迫他攥紧了拳头。此时,他手中握着的仍然只有父亲留

给他的台、澎、金、马。

  弥留之际,头脑会一霎间的格外清醒,他大概想起了那些忠心耿耿跟了他父

子一辈子亦将终老台湾的大陆老兵们,想起了那一张张因反攻无望而老泪纵流的

皱脸,于是,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就让那些老兵回大陆回老家去看看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没有再讲述他的故事集中的任何一个小故事,也没有

再说一句振作民心士气的话。

  其实,他所有的小故事所阐发的道理大都是好的,偏差在究竟何为国家何为

民族的问题始终没有搞清楚,国家认同的理念方面一直呈现着矛盾和混乱。

  蒋经国后半生辛苦劳累,为台湾作了许多事,但现在台湾却很少人提起他怀

念他。倒是他生命最后时候所做出的那个决定,给绝对禁锢隔绝的海峡两岸开启

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他要在青史上留名的,很可能就是这一笔。这一笔恰说明了

历史的潮流不可悖逆,包括他蒋经国自己。

  胡琏评价说:“经国先生每次一到,不啻给战地带来了十万雄师和不可数计

的军需补给,金门能够久守不怠,这实在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郝柏村评价说:“经国先生于共军恢复炮击之次日,即又冒炮火来金门,这

是他的伟大处。”

  蒋经国则把功劳记在老爸的帐上,他在向父亲汇报时说:金门胡司令以下每

一位官兵都托我转达对总统的问候,感谢领袖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都表示,有

总统的英明领导,一定能打赢这一仗。士气极高!

  “总统”高兴了,对爱将大为夸奖,说:胡、郝等将军历来带兵有一套,对

党国又忠心不二,均堪大用。

                         3

  搞政工的蒋经国强调精神作用。

  搞技术的俞大维则看重物质力量。

  五十年代,文人国防部长俞大维跑金门甚至比蒋经国还要勤,由此在台北军

政界,获得了“经文纬武奇男子,特立独行大丈夫”的美誉。此公确是一个事必

躬亲一丝不苟说到做到的人,对“总统”的赤胆忠心和对本职的敬业精神无可挑

剔没得话说。每到一处,他向官兵免不了也要讲上几句鼓舞勉励的话,但他来这

儿的目的绝不在此。他一项一项询问官兵的战备工作和物质生活,掏出小本认真

地做着记录,然后,不嫌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诸位同志、弟兄,凡是你们缺

乏而又需要的东西,只要我有,一定发到你们手里;如果仓库里没有这样东西,

我会想办法来解决;想尽一切办法还是找不到要不到买不到,对不起,我也没有

本事啦。”果然,有许多物资及时分拨到了前线。

  俞大维的观点:士气决非空中楼阁无根之木,每个士兵手里握着的不是来复

枪而是烧火棍,打现代战争士气再高有屁用。相反的,军队改善了装备加强了火

力,士兵作战便会更有信心,士气也就水涨船高了。

  有一回,他听一位炮兵军官偶尔提到,美国有一种威力无比强大的“八?迹??

□纾□衽□保□鹈湃缒茏氨复宋铮□□叹湍芨谋浠鹆ι系星课胰醯奶□啤K□谛

”旧霞窍铝苏庵治淦鳎□□□鞍□剂衽□彼淖窒旅妫□□氐□□艘惶鹾岣堋□

  弹道专家俞大维博士曾半开玩笑说:我和毛泽东差不多,是个唯物论者。

  其实,他同毛泽东差很多,因为,他“唯物”得过了头,成了“唯武(器)

”论者。

  “八?剂衽□奔纯诰】3毫米榴弹炮,四十年代美军先装备于大型军舰,后也

装备陆军,主要用于要塞防御。M2式203榴炮最大射程16850公尺,战斗全重1600

0公斤,弹重90.6公斤。由于该炮弹丸重量是155榴炮弹丸的2倍,故威力大体相当

于两发155榴弹同时在同一点爆炸。

  203榴炮的破坏力固然强大,但实战表明,其仍不可能绝对保证一发炮弹就能

摧毁永备工事,当然,它的爆破效果与射击精度间也仍然存在着正比关系。

  大有大的难处,转移阵地困难、射速慢、发炮光烟浓烈,使得203榴炮在重重

打击对手之时,也把自身的弱点亮给了敌人。

  俞大维开始了对203榴炮楔而不舍的追求。

  在台湾,他先后同美军顾问团团长史密斯少将、协防司令蒲莱德中将以及波

格特将军商谈,均提及应在金门部署203榴炮,希望美方给予支持。

  叁位美国将军或点头,说:言之有理;或哈哈哈,说:俞部长阁下,你的胃

口好大啦。然后,便石沉大海,没了下文。

  俞大维毫不气馁,心说,哼,我还嫌你们叁位级别不够,当不了家呢。

  一赌气,他跑到美国去,住了整整叁个月,登门拜访的美国显要人物有:参

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雷德福、海军军令部长勃克上将,国防部战略计划处处长邓尼

森少将,海军部长汤姆森,空军副参谋长怀特将军,空军参谋长丁宁上将,国务

卿杜勒斯,国防部主管援外的助理副部长麦盖尔,陆军部长布鲁克,陆军参谋长

泰勒上将,太平洋总部地面部队司令克拉克将军。

  俞大维同至少20位美国将领进行了商谈交涉,台中公馆机场兴建案、补充兵

员案、海军汰换军舰案、陆军成立基地师案……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结

果,唯独203榴炮案,美方口径一致地表示:暂无必要,暂不考虑。把门封得死死

  美国人贼精得很,他军援台湾的原则始终是:我可以给你盾,但不能给你矛

  你拿到了203榴炮说不定就会情不自禁地招是惹非,搞得中共不高兴,搅得台

海不安宁,这并不符合美国的利益。要知道,美国在这一地区最大的愿望就是长

期维持海峡两边不战不和的局面。

  人的心理上,越是不易得到的东西越觉宝贝,越想得到它。俞大维二次赴美

,日程表上,写的是研讨“海空军建军计划”、洽谈更换军舰事,骨子里,仍旧

为了203榴炮而来。其它案子,均有收获,张口要203榴炮,还是白谈。回到台北

,俞大维自嘲:在华盛顿当了一回“高级乞丐”。国防部官员们私下说:也真难

为咱俞部长啦,老头两只手都伸出去了,美国佬一扭头“No”、“No”,他娘的

一点面子都不给。

  俞大维并不介意,他笑眯眯地说,好事多磨嘛。1957年12月,他第叁次访美

,在美国政界和军方高层整整“磨”了102天,回台后逢人便讲,有眉目啦!有眉

目啦!美方确实批准了向台湾运送203榴炮的计划,但有一个附加前提,“何时提

供将视台海形势而定”。知情人说:实际仍是纸上的大饼。

  “八?二叁”一声炮响,终于让俞大维叁年奔波辛苦结出了果实。老头在金门

负轻伤回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报给台北驻联合国军事代表团团长何世礼上将,

“速洽获取八?寂冢 】br>

  正在进食的何世礼丢下手中的刀叉即趋访美海军军令部长勃克上将。何、勃

两人二战时均在麦克阿瑟总部供职,同事多年,私交甚笃。何世礼先夸张地叙述

台海情势的严重危殆,然后说:请你们立即向我们提供八?寂□R幌蛟诖宋侍馍峡

迫□杷闹□崽氯□牟□松辖□丫□涣嘶匦□嗟兀□餍酝纯齑鸶矗□□K,先把琉球

美军的3门第一批拨给你们好了。”

  两小时后,俞大维兴冲冲遏见蒋“总统”,呈上见面礼:总统,好消息,好

消息,美国第一批八?寂冢□□诰徒□辉宋颐牵】br>

  据说,俞大维当晚按时吃了安眠药却未能按时入睡。据说,他很少断然下结

论讲绝对肯定的话,但现在他说了:下面的仗还有什么好打,我们已经赢定了。

  203榴炮抵达时受到国家元首级别的待遇,因为,迎接它的是“中华民国”的

“总统”。

  9月12日,蒋介石提前两天来到澎湖马公,视察巨炮启运的先期作业。他下令

,一周之内,停止所有中外记者到澎湖和金门采访,他要在绝对保密的状态下把

这批威势猛烈的秘密武器搬运到金门,给老对手毛泽东一个突如其来的教训。

  9月14日,载炮美舰靠岸。码头上久旱盼首霖般翘首苦盼的人群热烈地鼓起掌

来。

  卸载,换船,“总统”兴致浓浓地观看了全过程,面容洋溢着喜色。俞大维

俨然一个巨炮专家权威角色,在一旁絮絮不休地介绍着有关这种武器的历史和知

识。

  “总统”对左右道:古人云,“尺捶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

色而却步”。深刻之至,精辟之至呀!

  “总统”的浙江奉化口音浓重,众人或未听清或未理解,你看我顾,面露窘

色。

  俞大维连忙解释:常人空手遇到小小的蜥蜴,也会胆怯止步。但手里如果握

有一根尺把长的铁棍,碰到猛虎都敢大喝一声奋起同它搏斗了。总统是强调武器

装备在战斗中的重要作用。这批巨炮装备金门,不啻给我戍岛将士以“尺捶”,

共匪即便猛如恶虎,也当奋力击之,何所惧哉?可以想见,巨炮到达,将给前线

官兵多大的鼓舞呢。

  俞大维不提自己,但他借着“总统”的话题,自然说出了自己几年辛苦的意

义,含蓄地表扬了自己的功劳。

  “总统”微微颔首。

  众人频频捣首。

  将巨炮顺利运抵金门,事关重大,俞大维建议,由蒋经国副秘书长筹划督导

,全权负责。

  一方面,金门加紧构筑坚固炮窝;另一方面,担负运输任务的叁艘“合字号

”登陆艇在澎湖沙滩反复演练抢滩动作。

  正式启碇选在9月18日。运送过程极具神经质,空中和海上,有台湾和美国的

机群、舰队,一路掩护前进。其实大可不必,此时毛泽东刚刚宣布停止炮击一周

,允许蒋军官兵尽情补给。金厦海峡炮声已停万籁俱寂。毛泽东历来说到做到,

从不食言。此刻台湾《中央日报》如发一条消息,公布将于某时某分某秒,派遣

某型舰由澎湖某地运送八时(英寸)榴炮到金门某地,毛泽东也断然不会发射一

炮。但蒋“总统”岂能轻信老对头,一套动作全按战时设计运作,不敢有稍许的

大意和麻痹。

  启航前,“总统”亲自召见勖勉王道夷中尉等叁位年轻的艇长:“我把运输

入时(英寸)炮的任务交给你们,这是你们最大的光荣,希望你们不避艰险,顺

利完成任务。”

  王道夷等受宠若惊,腰杆坚挺,立正报告:“只要我们人不死,艇不沉,一

定完成任务!”

  王道夷等在一片宁静中驶进料罗湾,下锚、抢滩、开舱门、下卸、关舱门、

退滩、起锚、掉头,一气呵成,总共只用了2分28秒。陆上的接炮作业,也配合得

快速敏捷天衣无缝。转眼间,料罗湾又恢复了空荡。

  某炮长揩一把额腮的汗水:万幸,万幸,共匪未打炮,有惊无险啊。

  某阿兵哥的看法蛮有意思:人家共军已经讲好了不打炮的,我看今天是无险

有惊才对。

  词序颠倒一下,意境确更贴近现实。

  无险有惊的王道夷中尉在返航途中对讲机振铃,是一艘美国军舰副舰长打来

的。

  那个家伙从来不敢随便靠近料罗湾,故对王道夷的勇敢佩服得五体投地,他

在那边大惊小怪地呼叫:嘿!中尉,你创造了奇迹!

  到澎湖,俞大维颁发的七等云麾勋章便佩戴在了王道夷的胸前。俞大维特告

,此事是“总统”亲自交办的,颁奖速度,创了国军的纪录,同你们在料罗湾抢

滩一样迅速,为了纪念奖励你们创造了另一个历史性的“九?一八”。

  王道夷淌下光荣激动的泪,他很有觉悟地说:光彩是全体海军弟兄们的,我

只不过是代表,受领了勋章。

  王道夷不知,许多海军弟兄特别是那些大、中型运输舰的舰长们嫉妒眼红不

领情,在下面交头接耳:炮火连天的料罗湾我们也不是没闯过,这小于干了一遭

共军不开炮的“俏活”,我们光彩个屁!

  9月26日,对台湾和金门是一个忐忑不安激动人心的日子,俞大维苦等叁年才

等到的、蒋“总统”亲临送行的、蒋经国陪伴护送的巨炮,将在金门、厦门的战

区里发出寄托了多少心血和期盼的轰鸣。大陆围头炮兵阵地,被选定为巨炮的试

金石。

  八天时间,由台湾所精选的“金牌炮兵营”的炮手们,与巨炮耳鬓肠磨,每

天研究它们、认识它们、操作它们,人炮之间,彼此已不陌生。但俞大维仍不放

心,还是通过金门美军顾问组的炮兵顾问,从美国本土请来了6名炮兵军官,直接

担当巨炮瞄准、操作、射击、校正的指挥。美国人非常明白他们这样干将在外交

方面所产生的严重后果,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俞大维:美国人参战是比美国

炮参战更为重要的机密,请阁下确保消息绝对不能外泄,否则,中共一定会跑到

国际上去大喊大叫:“美军直接介入中国内战”,“中美事实上已经开战”。这

将给美国的声望、信誉以及灵活处理此次危机的能力带来麻烦。

  下午4时25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美国军人指挥操纵的美国巨炮,向着中国

凶悍地发射了,台湾陆军航空兵一架小型飞机冒险升空,大胆地靠近大陆岸线,

为巨炮指示校正。围头方向,落弹炸起了比平素更多的泥土石砾。炮工事里,超

强烈的震响纷纷将炮手的耳膜击伤,所有人的手表均被震坏,没有一块完好。

  俞大维在台北焦急地催问战报。

  战报来了:国军观测准确,射击准确。围头各个敌人炮位,每一中弹,工事

散飞、人员血肉支离、火炮破碎。敌人所受打击,前所未有。巨炮的战果,远超

过了预期。

  战报称,一个多小时时间,203榴炮共彻底歼灭共军四十几处目标。

  台北一扫开战以来的低沉阴晦气氛,度过了最为扬眉吐气的一个夜晚。

  金门,也沉浸在鲜有的轻松欢乐之中。台湾总政战部整理上报的一份“简报

”说:官兵的安全感明显增强,保卫金马反共前哨的信心更足了。

  俞大维以武器换军心、向装备要士气的构想看来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时至今日,台湾所有纪念“八?二叁”炮战的书籍文章,无不骄傲自豪提及

  “八?剂衽□钡奈按笞魑□□└璐恕熬尬薨浴币幻□□耍□倘纭盎□□鲨□】

偈薇僖住保□袄做□蚓□□撇豢傻病薄U□霉簿□耙黄□趴帧保□熬□艄□□赡

芊□淞嗽□优诘□薄=鹈呕竦么伺!醢在尽趼上具有决定性意义”!跤此!踅?br> □问埔孜唬□肮□□桓谋欢□保□暗靡郧□□棺□□於□耸□□幕□□薄□

  一种新式武器的投放使用,竟对战争的进程产生了如此关键性影响,这不能

不引起我浓厚的兴趣和高度重视。但我不能偏听一面之辞,我还得看看另外一方

是怎么说摹?

  首先,我认真查阅了当年厦门前线的作战文书、电报往来、情报分析、战斗

简报、总结,除个别对金门使用203榴炮情况提到寥寥一两笔外,大多不曾提及,

重视程度明显不如对待台湾部署“屠牛士”地地导弹和“响尾蛇”空空导弹,以

及美国航空母舰特混舰队。9月26日之后的战斗损失统计,也未见有大幅增加的情

况。

  第二,就这一问题广泛咨询了战争亲历者。

  郭学瀛老人说:203榴炮炮弹口径大,威力当然比155大许多。但你威力再大

,也必须以射击精确为前提,打中目标威力才能发挥出来。事实上,隔海远距炮

战,双方都不可能做到弹无虚发,就算你瞄得很准,炮弹自身还会造成落点误差

。有时我们几十发炮弹只能争取一、二发命中弹、靠近弹。同样,他的203榴炮怎

么可能全部打中我们的工事?

  郭子兴老人说:命中目标不等于摧毁目标。我们有些炮工事做的也是相当坚

固的,除非他从射口打进来,稍微偏一点,抗155、203问题都不太大。

  原31军炮司参谋长于春章老人说:国民党的203榴炮炮弹很重,是用装填器上

膛的,所以射速比较慢,隔好一会儿才能打一发。他炮弹好像也不多,打几下便

停止射击了,从来没有对我们造成太大的威胁。

  王金古老人说:203榴炮那家伙死沉死沉,移动很困难,基本上是固定阵地。

  所以,国民党他不敢多打,打太勤了怕我们捕捉到它的精确坐标。

  洪建才老人说:国民党瞎吹牛,9月26日之后我们围头的海岸炮阵地都是好好

的,他一个也没打掉,哪儿来的全部打掉?被打掉的只有二炮,时间是8月26日,

我记得清清楚楚。

  洪秀丛老人说:小嶝岛挖出一发没有爆炸的203炮弹,比普通炮弹大许多,立

着放,几乎和我一般高。他这种炮当然很厉害,无名高地牺牲的那个炮班,很可

能就是它作的孽。

  第叁,我特别地注意到了,9月26日之后,解放军厦门前线的炮兵火力从未减

弱过,要么不打,打则依然西风落叶怒涛惊岸。

  综合上述各点,我得出一个基本的印象:203毫米榴弹炮的抵达,无疑增强了

金门的防务,但并未改变火力方面大陆强金门弱的总体态势。203榴炮肯定给大陆

制造过麻烦,但麻烦也肯定不像台湾所讲的那样邪乎。以至于大陆方面对金门获

取了203榴炮这种事情明显地重视不够,这同台湾方面高得不能再高的高度重视形

成了极大的反差。

  在人与武器之关系问题上,毛泽东与蒋介石历来大相径庭。最后,重视人的

毛和重视武器的蒋通过几十年的□杀决斗得到了答案:在武器的质和量方面均占

有绝对优势的蒋介石在战场上总是输,直至输掉了偌大一个中国;而靠大刀梭标

起家的毛泽东总是以接收蒋介石的武器装备壮大着自己,壮大到58年的夏天让蒋

先生一同来欣赏中国战争史上最为壮观的炮击。鉴往知来,俞大维博士理应明了

,203榴炮的运抵,只能为那场精彩纷呈的大戏添加一朵小花絮,而完全不可能影

响和改变大戏既定的进程与结局。毛泽东的脚本中原来没有渡海及攻金的章节,

如果有,我相信,我们最终会在北京军事博物馆的展览大厅里欣赏到203榴炮粗壮

硕大的身姿。

  11月8日,俞大维视察金门。

  站在一座203榴炮掩体前,他说:这门炮的射口太大,须用厚钢板挡起来。

  左右道:金门没有这样的厚钢板。

  俞大维说:我回台北,立即就派人送来。

  很不幸,没过几天,钢板尚未送到,这门203榴炮就被来自大陆围头方向的一

发炮弹射进射口,毁损大半。炮长身负重伤,双目失明。

  俞大维遗憾叹息,悔怨自己未能及时将钢板送达,一疏忽成千古恨。

  台北震惊沮丧,高层一片戚戚惨惨凄凄,悲哀如丧考妣。

  战争心理学家认为:独立于武器之外的旺盛士气,方能使手中的武器发挥最

大功效,创造和把握致胜的机率;过分依赖武器的心理是一种自信心不足的表现

,武器一旦毁损消耗,士气便随之波动,败之征兆也。被美国人誉为“当代中国

孙子”的俞大维,对此好像并不透彻地了解和理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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