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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殊途同归(一至七) -- 拒绝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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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殊途同归(一至七)

引子

  一九九九年七月下旬,合旧历的三伏,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上午,我从电子工程学院门前打了一辆红色夏利,去省立医院看望生病的汪小慧。风从地面刮过,卷起阵阵细微的尘土,出租车奔驰在水泥马路上,两旁高楼渐次密集,城市的味道渐浓。

  五里墩立交桥出了一些毛病,部分路段不能通行,司机改由梅山路拐上一环,我问他为什么不走长江路,司机告诉我省政府门前有一些“法 轮 功”练习者集会,“可能会塞车”。

  汪小慧的丈夫去年因脑溢血去世,近一年来,她倍感寂寞。病房内的空调悄无声息的送来阵阵凉意,我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剥开一个桔子,递到她手中。

  电视里正在批判李 洪 志的种种歪理邪说,汪小慧的小孙女为我倒了一杯水,带着几分稚气说她就读的那所学校里也有一些人每天早晨闻鸡起舞,听着口令浑身发抖活象是吴老二得了脑血栓,不知那是否就是“法 轮 功”。小姑娘刚刚参加过高考,分数还没有下来,因为今年高校继续扩招,她被录取的可能性很大。我语重心长地提醒她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可千万信不得。小姑娘咯咯的笑了说王爷爷我读了那么多年书怎么会上那个当。

  我放下心来。女孩拿了几只苹果一蹦一跳的出去,我告诉汪小慧她的孙女颇有她年轻时的风采,汪小慧没有答话,只是淡淡一笑,过了一会儿,她向我打听有关张彦的情况,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一

  我初识张彦,是在一九四六年的四月。在那个被古人誉为“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日子里,我因政治上过“左”,被省立二十五中开除,进了她所在的汇文中学。

  其实,我当时非但不左,而且偏右,只是感觉那几个左派学生有时讲的也不无道理,便与他们多接触了几次,学校在清除他们的时候,也顺便帮我这个捣蛋虫一并办了退学手续。

  第一次走进她们教室便找到了几个旧相识。S县不大,能够进入到高中读书的,家境一定不是很坏。黄天利是我同一条街上的邻居,她的父亲是一们当铺老板--那个时代,这种行当是最容易经营的;李东阳是我小学时的同学,那种一块儿挨板子罚站的朋友;刘祥发么,算起来还是我远房的表弟。

  当天晚上,由黄天利牵头,刘祥发出资,兄弟们先在醉云楼设了一场接风酒。刘祥发祖上是地主(还是个不小的地主,S城东二十里以外四十里以内的土地,全是他家的产业)。他因在城内没人照料,便住在他二姨,也就是我舅妈家,家里每月大约给他十万元零用。

  当天在一起喝酒的有个是黄天利的师兄张西贵,大约比我们大四五岁,高大魁梧,厚嘴唇,乍看一定使人以为是个四肢发达,头脑不发达的家伙,还有一个是黄天利的徒弟,实际上是他的跟班,叫吕明富,二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精瘦,其余两个是我在二十五中的同学,肖劲松和谢飞虎,他们者住在我家附近的街上。

  我们那天大概喝了三斤白酒,席间因为有关喝酒的规矩打了不少官司,李东阳因此顶撞了黄天利,引得张西贵大为光火,开口讲了几句粗话,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二位朋友的对立情绪化为浓浓酒情。

  当我们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出酒馆时,天已经全黑了。

  李东阳向大家道歉说他有点小事儿要先走,黄天利便又说他重色轻友,不够朋友。李东阳没答话,昂首挺胸的离开了。黄天利在大街中央边走边撒小便边告诉我李东阳“又逮了个小丫头,是个教书的女儿!”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裤裆里流出的涓涓细流,惊诧于数日不见,他已经变得如此无耻,便提醒他种行为有伤风化,黄天利昂起脑袋,作欲死欲仙状:“没事儿,谁他妈敢管我!”吕明富忙凑上一个大拇指说在S县也只有师父您才敢这样干。黄天利抖了抖裤子没答理他。

  这时,张西贵过来拉了拉黄天利的袖子:“你们的同学。”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辆黄包车由远及近飞跑过来,黄天利连忙提上裤带指挥我们向路边让了让,黄包车发现几名少年挡在路上,原打算减速从我们身边绕过去,见道路已经让开,也便当仁不让地穿行而过。

  车上坐的是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二十来岁,眼睑低垂,面无表情,双手紧紧扶住身边的一个包袱,看起来有些劳累。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微微的抬了一下头,又吃惊地抬头扫了我周围一眼,随后便回头看了我一眼,莞尔一笑。

  我有些诧异,忙向黄天利打听这女孩是谁,难道我们有些认识?黄天利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神不守舍地说是县党部张主任的女儿,“咱们班同学!”

   二

  次日上午我睡过了头,赶到学校时早已闭了校门。为了粉饰太平,日伪时期的几段破墙早已修补一新,我顺着学校的围墙慢慢溜达,试图找个方便出入的地方。

  在靠近操场处,墙内传来阵阵喧哗,我算了一下时间,差不多是第二节下课时间,动作快一点的话也许还能赶的上最后一节课。

  汇文中学建在城外,不大的操场是垫起来的,这一段围墙从外面看有三米多高,在校内只有不到两米,因为落差不一样,为了防止围墙向外倾塌,最下层用青砖做了根基,一级一级的象楼梯一样,这就方便了那些迟到的学生。我后退几步,一阵助跑,猛地窜上了土墙。

  校工已经在摇铃,我骑在墙上向教室方向张望,几位同窗正在教室的门前讲话。我跳下土墙,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和杂草,一边连蹦带跳地向教室跑去。

  我越墙的地方距离女厕所不远,从眼角的余光中我发现了一道蓝色的风景,凭着生活的经历我知道那一定是个女孩,便习惯性的回头浏览了她一眼。

  是她,那个什么什么领导的千金!

  我驻了一下足,干脆转过身倒行,昨天醉眼朦胧,没看清楚,不知道富人家的小姐是不是都如同戏里那样漂亮温柔。

  她正在等人,间或向教室方向张望,后来便看到了我,于是她先低头,之后

又抬头笑,我有些失望--她并不能称的上美丽!

  当天的最后一节课是国文,我们的老师,一个干瘦的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教我们温习孙总理的遗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我数了一下,这班里共有二十七名学生,男生二十四人,女生三人。三名女生都坐在前排,每人一张书桌,很宽敞。

  “这学校还有女生?”我故意问同桌。由于担心有伤风化,私立学校向来是不招女生的。

  “是啊!这学校校长是个女的。”同桌答道,“中间的那个是孙老师的女儿孙馨如,左边那们是张主任的女儿张彦,右边那个叫李芷兰……”

  “你与她们很熟么?”我惊奇地问。

  “不,”同桌不好意思的回答,“不熟,知道而已!”

  我还要再问什么,猛然发现级长何洪江正用一种很不耐烦的眼神注视着我,便不再作声。翻开课本,找到同桌看的那一面,“是役,吾党之菁华,付之一炬……”

  下课后我被校长叫进办公室训斥了一顿。并警告我有迟到旷课之现象发生,将予以除名,“勿谓言之而不预也!”

  几位教官手执棍棒立在两旁尤如衙门里的公差。我唯唯诺诺,点头称是。校长又用一些比较怀柔的语言诸如“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等等之类鼓励了一番,方才将我礼送出门。

  出了校门,黄天利等人已在路边守候多时了。

  “怎么样,”黄天利问,“老太为难你没?”

  我昂首挺胸:“她敢?”

   三

  四月天,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下午我没有旷课,因此班里也就无人缺勤。我特意和黄天利调了位子,坐在孙馨如的后面。

  黄天利成绩不好,却十分热衷于到校上学,不过仅只是“到校”而已,他并不怎么听课,只喜欢打打篮球什么的。也许是只有在学校这个天地里,才能由他自己来主宰,所以他每天来的很早,去的很迟。我要求与他调位,他当然求之不得--可以到一块新天地玩耍,出事又有人背黑锅,何乐而不为。

  这次的同桌是李东阳,他整下午都在低着头做外语,对于我几次三番的找他聊天,都充耳不闻。

  “哎,”我有些不耐烦了,大力碰撞着他的胳膊,“干吗呢?”

  “没干吗!”他抬头扫了我一眼。

  “没干吗怎么不理我?”我伸头看了看他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的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东西。

“嘁!”他白我一眼,“你又不是女的!”

  我有些尴尬,只好以“重色轻友”奚落了他一阵,这才安静下来。

  在我的印象当中那天他们一直在安安静静的读书,其间有两次孙馨如回头问了李东阳几个问题,李东阳全神贯注的胡吹了一通,连我这个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的学生都听的出来他的解题思路存在着严重缺陷,但他们还是煞有其事的互相讲解了好大一会儿,直到仿佛弄懂了。我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孙老师教英语,抗战胜利后刚从内地过来的,所以在此之间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女儿,我们上学的时候正值日本占领期,学的外语是“妈迷木买摸,那你怒乃挪”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小部分同学接触过“ABC”,因此孙馨如的英语水平在本地学生当中可称的上出类拔粹。

  李东阳在逃台前利用手中的最后一次权力将我从监狱中释放出来,所以我不能不感激他,但这并不代表我在评价人时可以网开一面。关于他后来和孙馨如的爱情,我认为更多是渗杂了性爱的成份。

  李东阳的爷爷是个农民,那种自己有点地,不大受别人剥削的农民,他的父亲因此读了点书,在北伐战争前夕去了南方,到二七年回到家乡时已经是一名少校了,在以后的十年里,他未再得到任何显著的提拔,因此就在日军来到我们家乡之后随部队接受了改编,此后,他的势力大涨,到重新编为国军时已升任少将。李东阳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多少会有些亲日情绪,我曾在一篇日记里发现他幻想当一名大日本皇军。在我们同学当中,他的身材是最健美的,因此从小学时,他就倍受女孩子们的青睐。

  两年前,也就是一九四四年,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节节失利,于是不顾一切的实行了扩军计划,并发动了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作战”,中国历史方面叫做“豫湘桂战役”。一个日本商人在这个时候来到S城,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儿--吉川佳代。李东阳在短短的十个月内和她上演了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但由于他是中国人,遭到佳代父母的强烈反对,其结果是佳代被父母送回日本,李东阳自杀未遂,其父率部哗变,被改编为国军。三个月后,日本宣布投降。

  我之所以对此事知道的如此清楚,是因为这个故事发生的前期舞台,主要是在我家里,甚至是在我的床上。李东阳在经历了这场变故之后,表现的更加成熟和忧郁,对性的追逐也更加投入,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梦想被击碎更可怕的事情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惶恐未来。我曾听说他后来又和父亲部队里的一名护士关系不错。昨天晚上,黄天利说他“又逮了一个”,原来如此。

  张彦回头向这边看了一眼,我也顺便对笑了笑,她有点胖,脸圆圆的,皮肤有些粗糙,梳着一个油亮的大辫子,一对不大的眼睛含着笑容象两颗黑豆。我顺手在一张纸上画了个冬瓜形的圆圈,感觉很像她的脑袋,于是便又在圆圈上加了一束刘海,勾了两个月牙形眉毛,点两点代替鼻孔,嘴巴呢?不画了吧,反正也看不出来!

  张彦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看着她拿笔在纸上戳戳点点作挥毫泼墨状,很是奇怪?这张画在十五分钟后被传到张彦手里,惨遭了粉身碎骨的命运,便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画的很“传神”,她几乎集中了女主人身上所有的缺点,令每个见过它的人捧腹。

  这是我和张彦的第一次交往,我深深的刺痛了她,但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我继续的笑,继续的大声和周围的同学东拉西扯,胡搅蛮缠,继续的做我热衷于做的每一件事……

    四

  当晚我们又没有上晚自习是。吕明富接黄天利回家的时候顺手从附近村子里偷了一只鸡,我们在张西贵租住的房子里加了些萝卜白菜,炖了满满一锅。

  两杯烧酒下肚,黄天利又打开了话匣子:“妈的,这小子真有艳福!”他指的是李东阳。

  “又怎么了?”我嘴里塞着鸡肉,含糊不清的问。

  “你说,”黄天利呷了一口白酒,“这女人,怎么就喜欢他这样的呢?”

  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知道这小子是嫉妒了,上次的那个日本姑娘,黄天利也喜欢,但他这人太不争气,经常明目张胆的出入于青楼,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个花花公子,别说其它姑娘,如果我是女的,估计也不会选他!

  黄天利的父亲黄鸣九是本城有名的流氓,在青帮“大”字辈弟子中具有一定声望,经营着一家当铺,另外还是几家赌场、妓院的后台老板,每年的收入相当可观,一九三八年,日本人来到我们这座城市,为了继续保持在本城呼风唤雨的地位,他心甘情愿的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我的父亲是他的同门师弟,且在一条街上长大,因此我们两家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投日之后,我父亲起初跟他干了一阵,后来发现根本不是什么“共荣”,便退出那个团伙,开了一家餐馆。抗战胜利后,黄鸣九差点被作为汉奸处死,好在这个政府制定的规矩被执行的不是那么严格,他在在花了三十根金条后保住了性命,不过帮主是做不成了。

  黄天利在这种家庭里长大,自然不是什么善类,我自幼便和他在一起,虽然我们以前从未同过窗,但却比同学还要亲密,我们非常现实,不象其它学生那样有很强的是非观念,我们信奉的是金钱和权利,在我们看来,衡量一件事或一个人好坏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对我们有利……

  一九四六年的春天是那样美好,全国看起来一片祥和宁静、百废待兴的景象。的确,协定都签了,还有什么理由再打仗呢?这是个恋爱的季节,李东阳买了一束花,我相信他是S城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用鲜花追逐女孩子的男人,他竟然是买给李芷兰……

    五

  我一直不认为李芷兰长的可以称的上漂亮,她和她的姐姐一样,都不过以冷面著称,她们的父母都是本城有名的医生,抗战期间,他的父亲因为拒绝给一个日本军官看病而被杀,此后的几年里,她们消失了,直到去年的冬天,我才在本城南大街上看到她们的母亲重新树起了亡夫留下的诊所招牌。

  二十多年后,这位坚强的女性死在了红卫兵的皮鞭之下,四十年后,我在家乡见到了两姐妹和她们的弟弟,她们分别在中国的生物学和物理学上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顺便说一个,李芷兰的姐姐李芷琳在二十五中被称为“冰山”,我曾多次在其面前搔首弄姿,以吸引其注意,这也是我被开除的另一重要理由。

  李芷兰长着一张和她姐姐一样傲慢、冷漠的脸,只是五官的分布排列要逊色许多,她个子很高,头发有些卷曲,身材看起来相当健美,走起路来简直就象是一匹东洋战马。她夹着书本,低着头,一边抚弄着长发,一边径直向我们走来。

  “哎!”的伸手叫住她。

  李芷兰回过头,见是我,又回头向四周看看,周围没有人,我叫的当然是她,她惊异地用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喊我吗?”

  当然,我点头表示她的推测是正确的。

  “有事儿么?”她问,并没有我想像的那样怯生生的。

  我呶呶嘴,指向李东阳的方向。

  李东阳躲在一棵树后,这时才千呼万唤,还尤抱鲜花半遮面。当然,他的造型并不是象一个歌女那样风情万种,或是如刚才拖我出来是那般扭捏忐忑,而是如同一尊西方神话里的武士,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剑一般的眼神全神贯注的盯着李芷兰的那双清澈明亮的瞳仁,他那楞角分明的脸庞沐浴在春风里更加让人感到气宇轩昂。

  “你……找我?”李芷兰吞吞吐吐,看上去有些紧张了。李东阳没有回答,双手捧起鲜花送到她的胸前,轻柔的道:“我手头有两张戏票,今晚上的送给你。”

  李芷兰显然没有思想准备,她瞪大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良久,她摆摆手,说:“不行!”

  我双手抄在口袋里目送李李芷兰急匆匆逃离般的离去,对于与自己无送痛痒的事,每个人都很看的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李东阳面无表情的站在路边,握花的手慢慢松开。鲜花跌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无可奈何的垂下头去。

  我们就这样眼巴巴的看着李芷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李东阳扭头道:“走吧!”我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捡起那束花:“可惜了!”

  我下定决心把这束花送给我今天见到的第一个认识的女孩子,不过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两分钟以后,我看到了我的一个表妹,她抱着个小布包,正行色匆匆地给人送缝补好的衣服。我举起那束花,向她打着招呼,示意今天有她东西要送给她,表妹快步走过来,抽出一支紫色的,说:“谢了”。令人不快的是,她居然只拿了花朵,将折断的花枝重又插了回来。

  我们继续前行,走到一个叫做“大街口”的地方,李东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推着我折向前街,我一边抵抗一边问他:“干吗,我们去哪里?”

  “到张彦家坐坐!”他说。

    六

  张彦家住在前街中央,是个在中国北方很流行的四合院,这儿原是李东阳家的一处宅子,日本人占领期间,曾作为日军的一个物资中转站,李东阳就是在这儿认识吉川佳代的。

  我们拍了好大一会儿门,里面才有人应声,我把花儿藏在身后,问:“张小姐在家吗?”

  院里和我们身后同进作了回答,院里答的是“不在!”身后回答说:“在这儿呢。”声音清脆宛转、令人心旷神怡。

  我们回头,张彦正从黄包车上走下,拉车的老头从她手里接过小包,我们忙迎上,张彦提起裙子,我伸出一只手做绅士状,张彦的脸有些红了,她犹豫了一下,把手搭在我的手上象个英国贵族小姐一般的走下车来。李东阳从车夫手中接过小包,我们径直向大门走去,我回过头,车夫已经不知去向。

  “哎!”我大声长叹一口气,“父亲做官,儿女也可以跟着鱼肉乡民,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百姓饥苦,可见一斑!”

  “你说什么的呢?”张彦回头问。

  “我怎么没见你给那老头车钱?”

  “噢!”张彦如梦方醒,“就这事儿呀!老李那车是我们家包的,他就住我们对门儿!”

  我当然没有高尚到“敢为百姓鼓与呼”的地步,只是想顺便挖苦她几句而已,这下冤枉了人,虽然自知理亏,仍然嘴硬:“果然是千金大小姐,食不可无肉,行不可无车!”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张彦嘴唇抖动了一下,想要反驳,却没说出口。

  她家的院子我小时候常来,现在收拾的很干净,中间的天井里种着几棵花草,养了两只画眉,一只鹦鹉。一个穿着干净朴素的中年妇女正在摘取晾晒的咸鸭和腊肉,我脱口而出:“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特兮!”

  李东阳笑了,“好了,好了,少拿人家开心了!”

  张彦想了想也笑了:“哪一只是‘特’呀?恐怕早让古人吃光了。”

  妇人看我们进来,满脸堆笑道:“来了!屋里坐。”

  我从她的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上判别以为是个女佣,便虎起脸没有答话。

  进屋,张彦请我们在太师椅上坐下,她自己进了里屋,我举目四望,屋里陈

设的并不是很华贵,甚至不如我家。

  张彦再次从里屋出来时已经焕然一新。我把手罩在眼上如同孙猴子观察白骨精一样看了她一会儿,以示欣赏。

  “咦!”她发现了我随手放在八仙桌上的鲜花,“谁买的?”

  我早已把前来送花的事儿忘记的一干二净,此时经她提起,才如梦方醒:“怎么样,好看吧?”

  “你不会告诉我是你买的吧!”张彦笑道。

  “不会,回答肯定会令你非常失望,”我指着李东阳,“他买的。”

  “我失望什么,”张彦高兴地抽出其中的一支,“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有些失望了,“别动!”我大喝一声,“不是给你的!”

  张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脸色刷的变得通红,转眼间,一股眼泪涌出眼眶,我和李东阳面面相觑,待回过神来,她已经扔下手中的鲜花,一头扎进了里屋。

  李东阳看着我,眼角流露出抱怨的神情。

  我低着头,不知怎么办才好。

  中年妇人走进来,看到我们惊惶失措的样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病急乱投医,忙对她解释说刚才不过和张彦开了个玩笑,谁知道她竟然生气了,大婶您帮我们劝劝她吧!当时我正值用人之际,态度、言词都相当恭 亲,即使是个佣人,我也会把她当成贵妇来对待的。

  我小心翼翼的态度博得了妇人的同情,她掀开贝壳做的门帘走出里屋,十分以后她出来让焦急等待的我们安下心来,并婉留我们共进午餐,我们识趣的婉言谢绝,谎称待会儿还有事便先行告辞了。

  我出门后想起一件事问李东阳:“刚才那女的是谁?”李东阳告诉我那人是“张彦的母亲”,不敢相信一个穿着如此朴素的妇人居然是一位长官的太太,顿时对张大人的实力产生了怀疑。

  那天中午我和李东阳很快的不欢而散,原因仅仅是我企图将一半责任推卸给他分担,遭到了严辞拒绝,他在批评我的错误时甚至用了诸如“信口雌黄”、“满口喷粪”之类的语句,令我大为光火。

  下午我在家里无所事事,便给张彦写了一封言辞恳切、感人至深的信,在信中,我发誓那束花是我耗费了相当一笔财富才托人从省城专程带给她的等等……

  我把这封信邮出后顺便到黄天利家打了十几圈麻将,赢了两斗小米和一顿晚饭。

  在此后的两个月里张彦没有再正眼看过我一次,甚至连国 军剿匪取得了重大胜利这等重大喜讯她都没有找我讨论。

  

   七

  六月底,报上传来消息,共 军李 先 念部不听号令,擅自移动防地,图谋不诡,政府下令围剿。

  我拿着报纸与何洪江等人坐在课桌上各舒已见,争论的眉飞色舞,好不热闹,何洪江认为此事尤如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样的政府,迟早会垮台……”他把书向课桌上拍了一下,以示对此事的愤怒。我则劝他“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不要因为自己暂时的不如意而怨声载道,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政府,各为其主各行其事,人们怎能安居乐业,“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轻描淡写的背了几句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摆了个拈弓搭箭的造型。

  张彦来到我的面前,一声不吭的站着。

  我纳闷地问:“有事儿么?”

  她仍然不说话。

  “你占了人家的地儿了!”何洪江道。

  “噢”,我连忙起身让开,“我还以为相中我了呢!”

  大家笑了!张彦没有作声。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要奔赴全国各地的高校参加考试,那时候不象现在,全国统一考试,那时候只有为数不多的高校举行统一的入学考试,名曰:“大专联考”,现在在台湾省还存在着这种遗迹,其余各高校全都能自主招生,学生要到学校去参加考试,我和两个朋友肖劲松、谢飞虎前往南京报考陆军军官学校,李东阳被保举到省内一所干部训练班培训,他的女友孙馨如则前往上海报考一所医学院。

张彦呢,没人操她的心,听说去了北方,就读于一所教会办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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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殊途同归(八至二十一)

肖劲松和谢飞虎很顺利的考入了军校,一九四九年,他们分别在淮海战场和长江防线上被共军击毙。我则因心率不齐而未能如愿实现“西北望,射天狼”的梦想,逃得一劫――美国教官对军人的先天素质要求的相当严格。

为了能够衣锦还乡,我随便报考一所大学,被K大国文系录取――直到现在,这仍然是大学校园里女生最丰富多采的一个系!

安顿好住处,我开始在校园里打起晃来。我拿出一支香烟,却发现没有带火,我叫过一个小贩,拿出一张“百元大钞”,由于法币贬值厉害,这种钞票已经成了零钱!

小贩告诉我:“不够!”

我吃了一惊:“昨晚我还买了一包呢!”

小贩无可奈何的看着我,摇头叹息!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天蓝色学生装的小姑娘拿着一张百元小钞跑了过来,我抬起头,女孩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脸圆圆的,少女的浮胖尚未褪去,嘴唇翘起,给人感觉特别清纯,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头乌黑靓丽的长发。

“给我一盒火柴。”女孩理了理跑的有些凌乱的长发,有点喘!

“不够,一百二了!”我搭讪道。

“啊!”女孩瞪起眼睛,张大了嘴,不知是物价还是我的表现吓了她一跳。随后,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卖香烟的小贩,从小贩的表情中,她得到了证实。

“你们女孩子买火柴干什么?”我燃起一支烟,问道,“你们又不抽烟!”

“点蜡烛!”女孩瞟了我一眼,清脆的回答,“教室里没电,太暗!”

“我帮你们点去!”我掏出刚买来的火柴,“替你们省点钱!”

“不用,”女孩笑了,“谢谢。”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纯真灿烂的笑容,有点心猿意马起来。她数了一百二十元,递给卖香烟的小伙子,回头对我说:“我又不认识你!”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不就认识了么。”我盯住她道。

小贩看不出这幕戏的结局如何,因此接过钱良久没有发货,女孩急了,“快给我火柴呀!”随后转头对无道,“你是学生么?”

“我是老师。”我将烟头弹向路边,一本正经的说。

几分钟后,我在自己的教室里见到了那个女孩,她后来成了我们班女孩子的核心(我们班共有两名女生)。

她们两个女生坐在最前排的中间,每人面前放着一根燃着的蜡烛,应该指出,我们的教室并不是每天都那么昏暗,那天天气不太晴朗,所以光线不大充足。

“浪费了吧!”我将自己的火柴扔到她们面前,叹气道。

女孩又笑了。我顺便在她身后的一个空位上坐下,自我介绍道:“我叫王帆!”

在我们熟悉以后,汪小慧告诉我,她差点真的相信我是老师。就在她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一刹那,她感到很失望。

女人总会在不恰当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她不应该喜欢的人,诚实一点说,汪小慧当时还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甚至还没有完全发育,胸部平平的,削肩,下巴胖乎乎的,脸蛋稚嫩的象个孩子。

可是我后来竟然爱上了这个孩子。我不否认,由于家境及自身的原因,我求偶的眼光有点高,太高。首要的一点是,那女人必须漂亮,不能顷国顷城,至少也要如花似玉。

汪小慧就属于那种如花似玉的。她常常扎着一个小辫子,就象九五年以来流行的电脑游戏《仙剑奇侠传》里的林月如,但体形却如同赵灵儿,走起路来象匹小马,相当有活力,开始的她脸上总挂着笑容,做起什么事情都特别有信心,说起话来总让人感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当然,这也许是因为她还没受过什么挫折的缘故吧!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的开篇第一句讲的就是男女情爱,可是,几千年来,国人居然把孔圣人的思想曲解为“男女授受不亲”。

教授在台上读的摇头晃脑,我在下面神情恍惚,不知所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讲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倘若你们发现身边有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那么,他可能就有问题了!”

众人哄笑,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K大学国文系本年度共招生二十名,实际收到十七名,退学一人,转学两人,转系一人,到目前为止,只剩十三人,所以大部分教授都能在第三节课以前叫得出所有学生的名字,当然,逃学的难度加大了。

“那位同学,”教授大概是发现我不大对劲,随手指了一下。我一愣,随即站了起来。

“你叫王帆吧!”他严肃的问,“你在做什么呢?”

“我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呢!”我并不是一点没听。

大家笑的更厉害了,教授也笑了。如果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很高,他往往是不屑于和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中国的教师特别注重师道尊严,大概也源于他们的自卑和无能,“学而优”者,都“仕”了嘛!

我自以为很有面子,汪小慧也正向我这边看,我冲她一笑,她随即转过了头。

五天后,我遭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打击。

星期六的下午,国文系没课,我伙同室友“虱子”“鬼子”一起心怀鬼胎的来到女生公寓门前,准备和我班女生来上一次“偶遇”。我班女生只有两名,醉翁之意在谁,大家心照不宣。

“虱子”名叫王猛,出身于安徽一个地主家庭,他的绰号来自于“王猛扪虱论天下”的故事,同学们刚认识,他便吹嘘自己与两晋时期的一位政治家同名,与清末的一位政治家同乡,我挖苦他虽亦生逢乱世,然而政治家的可能性不是太大,不过,“可以当一当政治家身上的虱子嘛!”

“鬼子”名叫陈德军,父亲算起来也是个革命党,自从国民革命军在南京定下首都,便风花雪月起来,我开始喊他“德国鬼子”,后来大伙便都简称其“鬼子”了。

我们在女生宿舍门口转到花儿也谢了也没见到汪小慧们的影子,便开始猴急了,三人用一个比较民主的办法选取了一名敢死队员――我,并决定由敢死队员出面邀请女生吃饭。请出来大家一起出钱,请不出来我丢面子。

“嗨!”正筹躇间,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我惊喜,果然是她,怀抱一个柳条箱,象是准备出门。

“干吗呢?鬼鬼祟祟的。”她大大方方的说。

“噢!”我大声答道,“没事儿,等个人。”

“什么人?”她用一种怪怪的声音问。

“嗯……”我开始吞吞吐吐起来,真想说,“就等你。”

“小慧!”一个暧昧的声音传过来,我转过头,是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汪小慧把手中的柳条箱递给他,顺从的走了,“bye bye,”她还向我打招呼,我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妈的,我紧张什么!

“幸亏没讲,”我对围上来的“虱子”“鬼子”二人道,“要不就现了!”二人无语,默默的望着她远去的方向。

“是个下人!”“鬼子”大声叫道,“拉车的!”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小伙子已经拉起黄包车,远远的跑开了。

“她和这拉车的关系不一般,”晚上喝酒的时候,我依据他那声亲热的称呼判断道。

“管他呢,”“鬼子”满不在乎的说,“不过是个拉车的而已。”

“说不定已经私定终身后花园了呢?”“虱子”举起一杯酒,魂不守舍的说。

“戏听多了吧!”“鬼子”笑他,“私定终身后花园也得是跟书生呀,你!”他指指“鬼子”,又指指自己,“要么就是我”,最后,他拍着我的遍及叹气道,“顶不济事也得是他!”

十一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非来贸丝,来即我谋。”先生在讲台上来回走动着,为我们讲解《诗经》里的《氓》。

“蚩蚩,敦厚的样子。”讲到这儿,他放下书本,对着大家道,“就是如陈世美那样的,貌似忠厚,实则杀妻灭子,丧尽天良。”

“先生,”我举起手,“《韩诗》上说,‘蚩蚩’是指笑嘻嘻的样子!”

“也对,”先生慢慢的走下讲台,“天天满脸堆笑的,也未必是真的对你好,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么。”

“那么我还能相信什么样的人呢?”我问。

教授想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提的好,可见你是动了脑子了,我想,那些不苟言笑,专注于思考和做学问的同志,大概不会有心思再和你勾心斗角了吧!”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记在讲义上……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先生讲道,“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男生耽误了,还可以重头再来,女生一旦耽误了,就没有办法了。所以,作为一个男人,一定要负责任,以前,有一位前辈在上海公开提倡纳妾和裹小脚,我以为此人私欲过强,缺乏必要的公德心……”他指的,好象是辜鸿铭。

“当然,不可说的‘说’字,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作‘脱’讲,”他提笔在黑板上写了个“脱”字,“解脱”,他点了点那个字,“解脱的意思,女人一旦恋上某个人,常常是不能自拔的。”

大家笑了,我看着汪小慧发呆,不知道自己在想干什么,讲义上只记了四个字:“不能自拔”,旁边不知不觉的画了一幅画,是她,真像!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画得如此之像。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先生在台上讲解《卫风》里一首叫《伯兮》的诗歌,“岂能是因为没有化妆用的物品,是因为不知道为谁梳妆为谁容啊!”

“想的那么厉害,”不知谁讲了一句,一语双关,大家又笑了起来。

十二

在新街口,我看见她和那个拉车的小伙子在逛街,她东张西望,手舞足蹈,兴奋之情,不可名状。小伙子在她身旁,默默的提着一包东西。

我停下来,冲她笑,她看见了我。“嗨,是你!”汪小慧惊奇的喊,“你们!”

我和“虱子”“鬼子”在一起。

“干什么呢?”我明知故问。

“买点东西。”她说,“你们呢,逛街?”

“随便溜溜,看看首都的繁荣景象。”我抽出两支香烟,递出去,“这位是?”

“嗯……邻居。”她想了一下,说,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那是幸福的得意。

小伙子不客气的接过香烟,“我叫高长江,汪小姐的仆人。”毕竟是首都人,大户人家的仆人待人接物都那么豪爽。

“王帆,汪小姐的同学。”我自我介绍道,“这两位是王猛,陈德军。”

“我们见过面了。”高长江道,“上星期我们见过面了!”

我当然记得。

“虱子”“鬼子”二人不服气的站在一边,没有搭话,我见话不投机,寒喧两句,慌忙拱手告辞。

明知是情敌,鬼才会跟你投机哩!

“小心!”汪小慧一声惊叫,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了回来,一辆吉普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开车的美国公子哥狰狞的面目依稀可见。

“妈的,”我从地上拾起一小块石子,紧追几步,抛了出去,石头翻滚、跳跃着在吉普车后追了十几米,停了下来。汽车排出一阵白烟,头也不回的开远了。

“谢谢你,”临走的时候,我真心实意的说,摸摸自己被抓过的胳膊,是那样的幸福。小时候,妈妈也有一次这样把我从一辆飞跑的马车旁拉过,我记忆犹新。

我发誓从此后善待她。

“我比较喜欢那种长头发、大眼睛的女孩子。”我趴在王猛耳边悄悄的说。

“白痴也知道喜欢!”王猛白我一眼。

继续逛街的时候,我有点心乱如麻,便对自己说:“坏了!”

十三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透过晨雾,发现她正在双杠边儿煅炼身体,便踮脚跑过去搭讪。

“最近怎么没见你坐车回家?”我扭动腰肢做着大回环,问,“仆人爱上小姐,被你家里给辞了?”

“什么呀!”她笑了,停下动作,“人家当兵去了。”

“当兵!”我吃了一惊,我没实现的梦想,让这小子给实现了,“什么兵?联防队?”

“你才联防队呢!”汪小慧白我一眼,换了一条腿在杠上,“他现在陆军学校里训练呢。”

“我刚好也有两个同学业在陆军军官学校,抽空我们一起去玩?”我甩了两下跳上双杠,坐在她面前。

“好啊,什么时候?”她收起那条腿,双手趴在双杠上对着我说,“就这个星期天吧!”脸上泛起的红晕告诉我她的心情有些急切。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我跳下双杠,背了几句,卡壳了。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接着背了下去。

“错了吧!”我有些嫉妒的说,“我记得原文可是‘乃可与君绝’。”

“差不多,”汪小慧并没有不好意思,镇定自若的说,“我觉得这样更有味。”

十四

星期天的早晨,我们在女生公寓门前会了面,我赤手空拳,她则带了一只柳条箱。

“走亲戚呢,带这么多东西!”我掀开她的箱子,欲看。

“别看!”她抬手挡住我。

“什么宝贝?”我伸手示意帮她提着。

“不用了。”她把箱子藏到另一边。

“嘁!”我表示不屑,“我不会偷看的,爱给不给。”

她犹豫了一上,还是给了我,身边有个奴隶,总不是件坏事。

我们学校距离陆军军官学校只有一公里多点,这里没有公共交通,相比

之下步行比找车子还要快一些。

“找辆车吧?”我停下脚步,翘首启足,东张西望。

“不用了,”她快步向前走去,“一会儿就到了。”

我悄悄地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件草绿色的毛衣,编织的相当精美,胸前还特意用红丝线绣了朵花,至于是什么花,看不出来!

“唉呀!”这个动作很快被她发现了,她快步跑回来抢过箱子,害羞的跳了起来,“你好差劲儿!”

我傻笑着,以示歉意。

她合上箱子,嘟着嘴走了。

我追上帮她提着箱子。

“不用!”她气呼呼的推开我的手。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的道,“生气啦!”

她扫我一眼,没答话。

“我不会再看了,”我一把夺过来,“都已经看过了!”

她松开手,不再争夺,想了一会儿,又不好意思的笑了。

“毛衣是自己织的?”我问,在我的印象里新派的小姐们,好象都不做女红了。

“我哪儿会呀!”她老老实实的回答,“买的,不过……”她露出了骄傲的神色,“花可是自个儿绣的。”

“那绣的是什么花?”我又问。

“梅花呀!”她用大眼睛瞪着我,象是在抱怨,“这都看不出来!”中国人,喜欢用梅花表示爱情。

“梅花?”我也瞪大眼睛,“我还以为是喇叭花呢!”说完很警觉得躲到了一边。

这句话可谓一针见血,她也知道自己的针织功夫的确令人不敢恭维,气急败坏的伸出手,作欲打状,没打到自然又咬牙切齿了一会儿。

一公里的路程,我们整整走了半小时,一路上,我们开了很多开心的玩笑,在玩闹中,我了解了她们的关系。

高长江比她大两岁,是她家仆人的儿子,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从八岁起就陪她一起上学,十六岁那年,他不再读书,开始成为她的车夫兼保镖。她非常喜欢她。

军队有军队的纪律,陆军大学让我们在门口的接待室里坐等,如果队长准假的话我们的朋友可以出来陪我们玩。

十分钟以后高长江走了出来他一身戎装,显得更加英武挺拔,汪小慧满面春风的迎了上去,小声说些什么,高长江冷冰冰的看我一眼,我抱之一笑,以示我们友谊之纯洁。

事实上,男女之间,哪可能有完全纯洁的友谊。

正说话间,谢飞虎和肖劲松也应召而来,我们不知道高长江是否可以出门,便招呼汪小慧一块儿去紫金山上游玩,汪小慧转头笑着说:“不了,你们去玩吧!”我说那好要不然我下午在这儿等你一块儿回去,汪小慧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

我们在紫金山上摸爬滚打了一上午,差点儿迷了路,站在顶峰上,我极目远眺,青山苍翠,林海茫茫,远处,依稀可的一片白水大概是长江。由长江很自然的想起高长江,想起汪小慧,我心潮澎湃,不由的大声呼喊起来:“啊……呀……呀!我……爱……你!”至于是爱祖国这壮美的山河还是汪小慧的秀色,说不清楚。

下山时我们为了节省时间,选择了一条没人走的近路,不料这条路越走越窄,后来便干脆荆棘密布,杂草从生了。我们开始还小心翼翼地从各种带刺的灌木丛中钻过,保护着自己的衣服和姿色,后来眼见太阳已经西斜便有些心慌意乱,横冲直撞起来,到山下之后,从太阳偏转的角度我感觉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我们个个衣衫褴褛,又累又饿,我也顾不了许多,捧起两口山泉灌进肚子,撒开两条腿向军校方向跑去。

汪小慧没在接待室里。两位朋友请我在他们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醉眼朦胧中我好象看到汪小慧从门前经过,等追到门口,却又什么也没发现。

“你干什么?”谢飞虎问我。

“没事儿!”我说又回到桌子边坐下。

“喝多了!”肖劲松判断说。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教室,她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脸绷着,看上去不大高兴。

“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她身边坐下,“我们找你好半天。”

“我没呆多久!”她没抬头,“谢谢你。”

“不用谢!”我很识趣的离开了。

晚上,我打扮的整整齐齐的站在镜子前搔首弄姿,镜子里的那个人长相令人不敢恭维,单眼皮,肿眼泡,短短的头发上飘着几块白色的头皮屑,天哪!他还有肚子了。

“象个大蛤蟆!”虱子迷起眼睛道。

“青蛙王子的故事听说过么?”我昂首挺胸,作高贵典雅状。

“蛤蟆王子,”虱子撇撇嘴,“癞蛤蟆王子。”

十五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接触少了一些我看到的她忧郁了许多,待人接物也失去了以前的那份自信与潇洒,总是冷若冰霜,让人感觉不易接近。

直到有一天,严世勋出现在我们面前。

严世勋是王猛的同乡,又是我们本系的学长。那天他来通知我们国文系四六班参加一个会议,规定男女生各派一名代表,男生们接到通知后表示谁参加会议倒无所谓,问题是他们宁愿在宿舍里打牌也坚决不愿意去女生公寓跑这个腿――跑八趟也没戏。没办法,我只好自告奋勇了。

汪小慧出来后仍然面无表情,她象忘记了我们曾经是朋友。我告诉她,为了和她一起去开会,男生寝室里简直都抢疯了,我好不容易才击败所有对手得到这份荣耀。她只是自顾自的往前走,给人的感觉是根本就没听我在胡扯什么。

那天的会议是学生们自发组织的,在校外的一户人家举行,主议题是反内战。我有些反感这些学生们不安分的行为,不过没有发作,一是考虑到自己势单力薄,被这帮反骨仔杀了都没人收尸,二是不知道汪小慧的想法,万一她亦反骨,岂不是没了“共同语言。”

参加会议的有各系各年级的代表,国文系共有四名代表:一年级两人――我和汪小慧。二、三、四年级统共只有两人,还全都在主席台(一张八仙桌)上就坐。

会上,他们向我们讲解了内战对国计民生的危害,作为青年学生应该尽到自己最大努力去阻止这场战争的继续。会场上不断有离席的,到结束时只剩下十几个人了,我和汪小慧就是其中的两个。

“他们说的对么?”散会以后,天色已近黄昏,在回校的路上,汪小慧突然问我,这是她十几天来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嗯呐!……”我内心是十分反对的,当然,对于会议的内容,我也没有特别的注意听,“差不多吧!”

我看看她的表情:迷惘,若有所思。

一路无言。

此后的一段时间,她每天都要去那座房子听那帮人胡扯,我没有陪她,K大图书馆里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古籍,可令我一饱眼福。

严世勋最近常常到我们寝室里打牌,有几次干脆通宵达旦,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只好常常抱着书本到教室里看,免得在他们三缺一的时候拉上救急。

一天晚上,我在教室里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直觉告诉我,她和那拔人在一起,迟早会出事儿,因为是我把她领去,我觉得自己有义务为她的前途负责,我为自己去接她打到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我在那个院子门口转来转去引起了把风的怀疑,他们派了两个人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我说我在等一个人,他们问等谁,我说我等汪小慧,他们想想说你找错了快走吧,我们这里没这人。

我在远处的一个街角守候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发现汪小慧和一群男男女女慢慢地走出来!“自作多情什么,人家已经不需要你为之服务了!”我暗暗地想。

当天晚上,严世勋又在我们寝室留了宿,他们打牌的声音很响亮,吵的我很难入睡,我躺在床上,想着汪小慧,不知不觉傻笑起来。

“虱子”“鬼子”不知在和严世勋说些什么,忽然,他们笑起来,“虱子”冲我呶呶嘴大声道:“这事儿你得问他,他们这段时间走的挺近。”

“是么?”严世勋回头问道。

“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话题,当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班有个小丫头叫汪小慧的,你跟她很熟是么?”严世勋一边打牌一边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有些警惕。

“随便问问,”严世勋见我说话的口气不对,忙解释道,“我结过婚的了!”

虽然此人后来在解放思想中牺牲,在我的心目中他仍然是个口是心非,笑里藏刀的阻险小人。我听他说结婚了之后便放松了警惕坐起来把我所知道的汪小慧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全都交待了出来。他们牌也不打了,洗耳恭听我一厢情愿式的恋爱。我在兴致勃勃的介绍汪小慧情况时还一再解释自己并不喜欢她,只是看她年纪小,恐怕她上了当,影响了前途。

“不是吧!”“虱子”王猛不依不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怎么没见你多给叫花子一个大子儿呢!”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百般抵赖,心里十分紧张,生怕说漏了半句实话,那年头,好象喜欢一个人是件多大的丑事儿似的。

“就算我是小人好了,”王猛坐床上脱掉鞋子,洋洋得意,“再说,你出不是什么君子,关心过头了吧我说?据我所知,她可跟你非亲非故。”

“暂时还非亲非故,以后吗难说!”陈德军一边收拾牌局一边插话道。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也听出来他的意思是我正在和汪小慧谈恋爱,以后也许会成为夫妻。这句话说的我心花怒放,差点请他们出去宵夜。

此后,严世勋的一句话让我动摇了娶汪小慧的信心和决心,他告诉我:“汪小慧是汪德培府中的小姐!”

“汪德培!”我一声惊叫,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个名字可经常在报上见到,他是位走红的外交官,正值不惑之年,“莫非汪小慧是他的……女儿!”

“差不多吧!”大家都点点头,从年龄上,可以推算出这个结论。

我泄了气,我这样平凡的男生随处可见,怎么可能高攀上外交家的女儿

呢!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临睡前,我听到最后一句话是虱子说的,“我敢说,你们成不了,劝你一句,你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再想也没有用!”

十六

过了一段时间,我不经意的问:“你最近还经常去开会么?”

“不去了!”她说,“要考试了。”

我放下心来。

支持人类进行下去某项活动的主要因素,首先应该是――希望。无论行军打仗也好,情场商海也罢,士气都非常重要,对于一场明知注定要失败的战争,如果不抱定誓死的决心,很少有人能支持的下去,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不愿意把自己置之于死地,而便没有了“生”。

我在这段时间认识了一个叫杨思仪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因为本文里不会有她的多少内容,她是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如果没有她,也会有个王思仪、张思仪什么的出现。

由于学生数量少,学校便把几个系的学生安排到同一间考场里考试。我和室友们到达的时候还很早,教室里只有一个女生在复习功课,她穿一身天蓝色的学生服,围着一条白围巾,齐耳的短发上别着一枚粉红色的发卡。王猛和陈德军极想与她相识,可又没有勇气。

我没带任何复习资料,百无聊赖,便过去和她聊了一会儿天,顺便夸奖她长的漂亮,有两个兄弟特渴望与她相识。

她眉开眼笑的接受了我廉价的恭维,我介绍她认识了王猛和陈德军。大家似乎忘记了死期临近的考试,海阔天空的聊了起来,王猛妙语如珠,陈德军巧嘴如簧,我静静的坐在一边,燃起一支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同学们鱼贯进入考场,占据了有利地势,杨思仪的自来水笔突然开始跑水,弄得她满手都是,在那儿张牙舞爪不知所措。

“我借你用吧!”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给她。

“你呢?”杨思仪接过笔。

“我还有。”我起身向门外走去。待我从宿舍回到考场的时候,考场里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先生眼皮底下的两个位子还空着。

汪小慧坐在教室的正中,头低垂着,象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可怜体无比!”我突然想起一句诗。先生在讲解《孔雀东南飞》时说过,可怜,其实就是可爱的意思。一阵微风吹来,拂起了她那飘逸的长发,她抬起头,两只忧伤的眼睛向窗外看了看。

窗外开着,一个高年级男生正咧着嘴向外望去,我走过,示意他关上窗子。汪小慧看看我,重又把目光移了回去。

我用目光在教室里搜索了两圈,缍无可奈何的坐到了死亡线上。

大学里的考试通常由担任本门课的先生自己命题,他所考察的内容也基本上是自己的思想是否得到了贯彻。我直很想好好学习一些知识,并且知道很多诸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道理,但每当走进教室之后,总会对先生们那些千篇一律的说教讲义产生一种抵触情绪,所以,我很爱读书,但却不喜欢听课,对于笔记更是越记越少,最后终于弄丢了。这样做的直接恶果是考试老是不及格。

考试的题目我都似曾相识,却又都不知道准确的答案,只好坐在那儿抓耳挠腮,左顾右盼。

汪小慧交卷了,我眼巴巴的看着她从我身边走过,连正眼看我一下都没有。

王猛交卷了,他昂首阔步的走过我的身边,对我水深火热的处境熟视无睹。

陈德军也交卷了,我对他挤眉弄眼了好大一会,他才向我展开试卷――一大片空白。

刚认识的女孩也卷了,她抛给我一个小纸团,纸团在课桌上弹了一下,掉到了地上。

我一阵暗喜,心跳速度顿时加快了数倍,轻轻扭动腰肢,装作交卷的样子,待监考老师一转身,迅速把纸团抓到了手中。

纸条上写着:杨思仪,政治系一年级。

“老子要的是答案。”我狠狠地把纸条扔到了一边。

十七

第一次考试的砸锅,促使我开始重视先生们的讲义,我买了几个新本子,准备把别人的讲义从头到脚抄写一遍,这时才想起笔还在杨思仪处。

“这丫头!”我拉着别人的抽屉找着笔,自言自语道。

“谁呀?”虱子道。

“你还记得那个借我钢笔的小丫头么?”我开始后悔没留那张纸条,“她叫什么来着?”

“杨……思……仪!”虱子心不在焉的拿起水瓶,“又没水了?”

“她住哪儿?”我忙问。

“怎么着?”虱子开始警觉了,“你小子也太贪了吧,给弟兄们留点儿吧!”

“我钢笔还在她那儿呢。”我觉得好笑,“这小娘子怎么这样,借别人的东西不知道还了。”

“哟!”虱子好不容易找出一点水,“就冲当时那殷勤劲,人家肯定当作定情信物了!”

“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到底知不知道她住哪儿?”我急切的问,当时的一支钢笔顶半月伙食呢,“知道就麻烦你帮我要一下。”

“好吧,”虱子说完走出门,然后又转了回来,“不如咱们一起去吧,你要东西,我又没事儿,跟找借口似的。”

我想想,也是。

杨思仪住在后山上下班一幢小楼里,距离我班女生寝室只有几步之遥。

我们走到楼下正看到汪小慧洗头回来,她看见我们,笑笑走了过来,这是我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见到她笑,“干吗呢?”她问。

“找个人,”不知怎的,我有些紧张,想对她笑笑,偏偏面部肌肉抽筋,我只好似笑非笑的站在那儿,象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儿。

“找谁?”她的笑容开始有些勉强,“我帮你找?”

“不用了,”我吞吞吐吐的说,“一会儿……可能就出来了!”

“政治系的,”虱子不恰当的插上嘴来,“杨思仪。”

“还是我帮你喊吧!”她转过身,径直向小楼走去。

“唉!”我忙跟上跑几步。

“干吗?”她板着脸问。

“今晚!”我哆哆嗦嗦的说,“一起去吃饭。”

“不了,”她没好气的说,“我还有事儿呢!”

我为自己的自命风流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钢笔很快的找了回来,杨思议还说了很多抱歉的话,我说没关系,如果不是急等着要用,迟一点拿回来也不碍事儿。

十八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汪小慧的关系闹的有些僵,她对我经常的视而不见,我有若干次主动的打招呼,她都抱之以冷若冰霜,不理不睬。

有一次,我示意她把手边一本闲置的小说拿来我看,她不置可否,我只好伸手自己抓过来,她回头一把夺过去,恶狠狠的说道:“就不给你看!”

我传达一些先生们交待的任务,她也总是视若罔闻,我说汪小慧你现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她冷冷的一笑,扬长而去。鲁迅先生说过,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她和其它同学们很开心的游戏,有时也开开玩笑,但只要有我的介入,她马上会转变态度。我觉得我真的是不受欢迎了。

政府组织一次活动,要求新生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及从家乡传来的消息声讨共匪,大家全都沉默不语。汪小慧来的迟了些,她在我不远处找了个凳子坐下,扫了我一眼,我心慌意乱,很想渲泻下对共产主义的不满,红军时期,我爷爷也算是个开明地主,不过多娶了几房媳妇,楞让他们给镇压。

我最终没有讲出来,因为来到会场的官员是两个臭名昭著的腐败份子,在他们面前表现,有媚上欺下的嫌疑,只能遭到大家的嘲讽。两位两爷一脸谄笑的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没有收集到任何有用的资料,只好灰溜溜的离开了。

会场上热闹起来,我回过头虱子鬼子等人正和汪小慧聊的火热,她不时露出会心的笑容,我终于绷不住了,伸着头向她们套话,我想我当时恬着脸的巴结样大概如同一只狗差不多,――一条肥大一些的哈巴狗。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回过头去,和几个不太认识的女孩搭讪。

汪小慧霍然变色,不停的低声咀咒着:“这个人真讨厌!”后来干脆愤然离去。

虱子摇头叹息说:“你完了!”我说为什么,虱子说你不应该当着她的面勾搭其他女生那样她会生气即使她不喜欢你。我说怎么“吃醋么?吃醋是好事儿啊,说明她在乎我!”虱子说你大概还不值得她吃醋,只是生气而已。我说本来我说不是她理想中的那个人,看到我对女孩子这种平等的态度她应该放下包袱,坦然面对才是。

虱子有些急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你这人是太纯了,还是太蠢了!”

我开玩笑说:“皇帝都不急,你急什么。”

十九

记得外国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幸福生活应该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有事做,有希望,有人爱。

没有爱情的日子是寂寞的,在那段时间里,国共两军在中国北方猛烈的交了火,我寄以厚望的政府军照例遭到了失败,穷鬼们组成的队伍不断的攻城掠池,分田分地。

我抛弃了国粹麻将,迷上了扑克,且打的很热。

一位有名的艺人来宁演出,我恰好赢了钱,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前,总会让人有些趾高气扬的。虱子不失时机的挖苦我:“赌场得意,情场失意。”我听后有些不悦,便请他们一起听看演出,并让他们“顺便把咱们班女生也带上!”

汪小慧们居然欣然应允,我见到她后既高兴又紧张,平素很爱表现的我那天出奇的腼腆,她则如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间,时不时被逗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我则躲藏在距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静静的呆了一个晚上,京剧艺术美在哪里?鬼知道!

当天晚上我们还一起下了馆子,严世勋不仅把所有的男生灌得东倒西歪,还有精力把两位女生礼送回了寝室,我真佩服他。

席间,汪小慧没有主动找我碰上杯酒,还常常没好气的说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

要你管呢!你又不是我老婆!我想。

最近军校里的美国教官经常来本校跳舞,他们潇洒的舞姿引得无数本校姑娘的青眯。

鬼子吹嘘自己也“会两下子”。我让他“拉出去溜溜”。溜的结果使刚刚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中国人在美帝国主义面前再次失去了民族自信。

我们把这次失败的原因归结于没有合适的舞伴,两个男人在一起总是找不到感觉。

我们决定拉起一支队伍去学跳舞。我们心惊胆战的出现在女生宿舍门口之后产生的第一个老问题仍然是由谁出面,三个人经过猜拳之后,这次由新手虱子出阵。

这一次汪小慧出来之后的表情可谓是春风满面,她很爽快的答应了我们的请求,且声音悦耳。

我用一种观看稀有动物的眼神看着虱子。

“看什么看?”虱子骄傲的昂起头,“没办法,人长的帅。”

当天的结局是两位女士被不断变换面孔的中外帅哥们拉着在舞池里马不停蹄的跑的浑身大汗,而我们则带着一双双充满嫉妒的眼神在舞池边儿坐了整整一晚。

我发誓再也不进舞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已之长,克人之短。”还是听戏来得稳当。

二十

“今天晚上九点,如果你吻了一位女孩,那么她这一生都将属于你了。”鬼子刹有其事的说。

“今天是什么?”我和虱子同时问。

“按照外国的节气,今天叫做平安夜。”鬼子神秘兮兮的道,为了学外语,他最近认识了几个真洋鬼子。

汪小慧整个下午向我看了无数遍,我疑心她有什么事情,顺便约她出来问问吧!

“有事?”我坐到她面前,心怦怦跳。

“什么?”她反问我,“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是你坐到我这儿来的。”

“刚才看我干吗?”我有些慌乱,可别是自作多情。

“我看你了么?”她笑了,笑的我无地自容,只好以干咳来掩饰。

先生在台上声嘶力竭的讲,台下纸条横飞,一片混乱,大家都在讨论着这件事该怎么活动。先生只好愤而出走。

教室里一片大乱,我收拾一下课本,犹豫着是不是请她一起出去玩。

“明天是圣诞节,”汪小慧小声说。

“今晚是平安夜。”我笑了,“晚上去城里玩?”

“嗯!”她用力的点点头。

那天晚上的月色特别美好,我们从夫子庙一直走到玄武湖,小巷里晃动的黑影让我感到阵阵潜在的危机,繁华的大街上又老有酒醉后撒泼的美国人,我们无路可逃,只好在一所教堂的长凳上坐了一夜。

教堂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些不必为衣食操心的学生。那一夜,我们互相偎依首,说了很多热情洋溢的话,还吐露了一些美好的憧憬,她说她希望国家和平下赤,人们都能够安居乐业,我想说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政府,一支军队,如果共产党不交出军队,国家不能够做到事实上的统一,人们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安居乐业,可没说,我不希望今晚出现令人不快的场面。

清晨,教堂门口开始发放圣餐,仅仅是每人一片面包而已,这座城市从十九世纪中期就开始向外国人开放,教堂很多,几乎每个教堂门口都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乞丐,洋菩萨可能也有些顶不住了,他们无力向那么多饥饿的嘴巴里填充食物,只好由警察来帮忙维持秩序,警察们又大多有些势利,我们很容易以较体面的装束领取了两份圣餐。

还没来得及品尝来自大洋彼岸的温暖,三五成群的乞丐便围了上来,我只好随同汪小慧把食物分发给了他们。开始,汪小慧还分发给他们一些铜板,并得意洋洋的煊耀自己常常准备一些零钱做善事,我望着她那天真无邪的脸庞,脑海里浮现出美妙的幻想,无疑,她是美丽、纯洁和善良的化身,“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我告诉自己。

随着乞丐们汇集速度的加快,她很快的囊中羞涩起来,虽然一再的解释,乞丐们仍盯着形影不离,我只好拉着她飞跑起来。

当天下午,我们约好在学校门口见面,那位京剧名角已经走了,又来了几位不太有名的,反正我也是挂羊头卖狗肉,管他呢!

当我兴冲冲的来到约会地点时却发现她和严世勋在一起,周围还有一大群男男女女,他们神态表情都相当严肃,大概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我不高兴的看着汪小慧,她也看到了我,但没理睬我。四周仍有一群群学生汇集过来,他们不断的竖起一个个横幅,上面写着一些反美标语。

“这么多人去干吗?”我问身边的一个清瘦的学生。

那学生看了我一眼,愤愤的说:“昨天晚上,一名中国女学生在北平被美国兵强奸了。”

“活该!”我想,“什么人不好玩,非得跟美国人玩。”

我走到汪小慧身边,问:“咱们再在去干吗?”

“游行,示威!”汪小慧木然的说。

“不去行不?”我拉了她一下。

她没有回答。

“关我们什么事儿了?”我抓住她的胳膊,“别去了!”

她看了我一眼,轻轻的把手抽了回去,“不想去你不去,也没人硬拉你。”

我们俩的分歧终于暴露了。事实上,我一直都不愿意一个女孩子经常参加一些政治活动,特别是我不喜欢的一个政治团体组织的活动。我对于共产党的有些行为比如打土豪分田地深恶痛绝,我认为地主的家业是经过他们数辈乃至数十辈人的辛勤积攒下来的,穷人的穷苦主要源于他们的祖上没有勤劳工作且贪图享受,这样平白无帮的把土地分下去贵贱一码平了以后将无法激励上进。

最后,我还是妥协了,陪她一起在大街上走了一圈,她一路和其他人一起高呼口号,义愤填膺。我冷冷的看着她们这些无用的幼稚行为一言不发,别人还以为我把怒火都埋藏在了心里已经愤怒的说不出话来。

我看不出来严世勋居然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他天天学习不怎么用功只知道打牌抽烟这次却举着一面小旗走在最前排。“只有混子才当共产党!”我想。

游行队伍在新街口被政府阻拦了,这里已经汇集了很多其它学校的学生,政府以学生的天职是读书为由建议大家回到教室里去,但就连教育部派来劝说的官员也感到有些不平,在遭到学生们愤怒的呵斥后很快离开了现场。

汪小慧那天没有回校,游行后她直接回了家,我想送她,被拒绝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是更大规模的示威。汪小慧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参加。独自一人在图书馆里看书,抄写笔记,猜测她大概是被家里留住了。

在图书馆里我认识了一个浙江瘦子老陈,他和我一样对学生们的幼稚行为抱之一笑。老陈很欣赏我的超脱精神,他给我留下了地址,要我有空去他家玩,我说谢谢。

事实上,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是在一九九九年到二千年,那时候我只有二十五六岁,正是一腔热血的时候。当时我在一间租来的房子里写这个东西,窗外春光明媚,四海升平。对于过去国民党政权是否及如何腐败,我并未亲眼目睹过,只是道听途说和纸上谈兵,我写这篇小说的主要原因是痛恨“法 轮 功”这一邪教组织和柯云路等无耻文人,并有感于“法 轮 功”在中国干了那么多无耻勾当我们的政府和领导们竟然没有给予及时制止(现在想来,其实已经挺及时了)有些还曾经帮腔作势。

就在我写到这儿的头一天,二千年的三月二十日,中国台湾地地区领导人选举揭晓,民进党人陈水扁以微弱优势获胜(四年后,悲剧重演),中国国民党在继一九四九年被赶出中国大陆和九十年代初期分崩离析之后,终于接近完成蒋委员长所提出的“亡党亡国”这一历史重任。

我领悟到腐败是产生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只能尽最大努力以一个老革命的视角去看待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那场社会变革,周恩来曾经说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我现在能告诉大家的是本故事纯属虚构,不足为信,如有雷同,则纯属巧合,至于一九四六年的那个平安夜,北平的那个女大学生为什么会被强暴?后事如何,我没有听说过,我的电脑当时还没有上网,所以以我的能力也无从查证,那次运动据《中国革命史》上说是自一九四六年的十二月三十号由北平开始的,抗暴运动很快发展到全国各大城市,总计有五十万学生参加了这一斗争。我的小说和历史有些出入,为了配合我的故事,你们就权且听信我一回吧!

二十一

饭堂里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吃饭。我买了一碗面,独自坐在长凳上吃了起来。政治系的那位女生在我对面坐下,我已忘记了她的名字,又不好意思再问,只好冲她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没去?”她问我,当然指的是游行请愿之类。

“嗯!”我吃了一口面。

“你们系不都去了么?”她又问。

“我没去,”我又笑笑,“没意思,不懂事儿!”

“……”

“你怎么没去?”我放下碗,点起一支香烟。

“昨天去了,今天有点不舒服!”她剥了一只鸡蛋。

“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别出来了,啊!”我象个大哥哥一样安排她,突然想起寝室里好象有点药,“感冒了?”

“嗯……”她顿了一下,“是。”

“我那儿好象有点药,呆会我给你送来?”我说。

“不用了……”她嘴里吃着鸡蛋,说话有些不清楚。

“你等会儿,”我迅速的收拾着书本,“我很快。”

我说话的口气很坚决,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这可是好心好意,别不

识抬举,不要拉倒。林则徐说过:“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走出饭堂后,我才想起来她大概姓杨。

我依稀记得那几片药放在我自己的箱子里。那是几片白色的阿司匹林,

有一次鬼子生病,汪小慧从家里带给他的。这药挺管事儿,鬼子只吃了两片就完全康复了。

“鬼子”进来,“回来了?”我打声招呼,他应了一声,就瘫倒在床上,抗日战争刚刚结束,那阵子的中国人最痛恨的就是汉奸,他和外国人的关系比较复杂,为了表示自己的中国心,他必须付出比别人更明显的表现。

“上次你吃那药呢?”我找了一遍,没找着。

“不给你了吗?”鬼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

“怎么不见了?”我把箱子打开的更大些,“噢!在这儿!当古玩收藏了!”

饭堂里的人多了起来,示威的队伍大多已经回来了,杨思仪还在饭堂里坐着,她把围巾围的更紧了些。我拿出药,“这种药治感冒比较顶事儿,一次一片,差不多两三片就行了。”

杨思仪把嘴唔在围巾里说:“谢谢!”

我说:“不用谢。”

我转身看到汪小慧和严世勋出现在饭堂门口,她扫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杨思仪,没有吱声,当她旁若无人的由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有点焦燥不安。

我和汪小慧的关系再度恶化起来,但凡有我出现的场合,她一概离开;但凡我所提出的建议,她一概否认;她的脸上不再有和颜悦色,面对我的,不仅是横眉冷对,简直是怒目而视。

我站在一条葡萄藤下的小路上看老乡打篮球,汪小慧和一个女孩夹着书本走过来,我想抬手打招呼,但知道她一定会视而不见的,只好把手抄在口袋里看着她们由我身边经过。

我回过头,她们仍然有说有笑,我们已经是陌路人了。

那次学生运动的结局不是很圆满,由于临近考试,学生们越聚越少,最后终于只剩下几个中坚份子了。

我一直想改善同汪小慧的关系,但始终没找着机会,严世勋再也不到我们寝室去了,我几次看见他同汪小慧在一起。

我问虱子严世勋不是说他已经结过婚了吗?

虱子也愤愤地说谁知道,在来这所学校以前我也不认识他,就连他的真实年龄我也弄不清楚,需要德高望重的时候他就是大哥,需要青春年少的时候他就是小弟,反正太阳地球都是围着他转的。

我发誓再不进教室,即使再被抓一次补考也在所不惜,其实在教室里补考的可能性更大,不见到她的话也许还可以学一点东西。

七天后,我又回到了教室,无论在哪儿,她的身影总无时无刻不在我脑海里飘浮。

房里一片漆黑,只有我嘴里那一支烟在一闪一闪的发出微红的光。我光

着膀子倚在墙上,反反复复的又回忆起那些过去的事,最终坚定了信心――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还不睡呀?”虱子嘟哝着翻了一个身。

我决心和严世勋竞争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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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殊途同归(二十二至二十八)

二十二

寒假很快来临了,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民房,安顿下来,捎信回家告诉父母,由于今年路上不太平,所以春节就不回去了,特写信向他们请安,顺便请他们把下学期的一干费用给我汇来。

窗外飘着小雪,江南的冬天不太冷,雪落地即溶,我在小屋里烧起了火炉,坐在窗边开始写小说,其实不过是一篇冗长的情书而已。我意识到她是喜欢我的,只是由于我的错误,才导致了这个结局,所以,我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的写,写下了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记下了我们之间的一言一行,目的只有一个,――让她知道,我在爱她。我认为只要我把问题澄清,只要她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一定会感动的!

小说名叫《也算爱情》,共写了四万九千多字,写完,我蒙头大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听见小鸟在叫,打开窗子,小树上已经冒出了嫩芽,又是一个春天了!

我坐车进城,洗澡,理发,刮脸,又在一家餐馆里大吃了一顿,这才回到学校。

学校已经于数天前开学,大家都以为我辍学了。

中国北方又被共军攻占了不少地方,我们班里虽然有两名学生流失,但因又从东北、华北南迁来十几名学生,一下子爆满了,寝室不够用,恰好我的房子还没退,便从寝室里搬了出来。

再次见到汪小慧是在教室门口,她十分惊讶于我的重新出现,呆呆的看了我老半天,我冲她笑,她走过来问:“你……怎么又来了?”

“不行么?”我反问。

“他们……”她有些激动的说,“他们都说你来不了了。”

“怎么会呢!”我拿出那本小说,“我根本就没回去。”

小说已经装订成册,封面是我自己设计的,上面画着一位带着高度近视镜的小丘比特,他张大嘴巴,一付瞠目结舌的样子,因为他的弓箭没有把两颗心射穿,只把她们打了几个大包。

汪小慧捂着嘴笑了,她翻开看了一会儿,说:“这本书借给我看看?”

“送你了,”我正中下怀,“就是为你写的。”

二十三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相当美好,我们几乎每天在一起,在她的督导下,我戒掉了抽烟的坏毛病,并且不再打牌。

“为什么会喜欢我?”她常常抑制不住兴奋地问这样一个问题。

“因为你喜欢我!”我的回答是。

接下来必定有一番争论,到底是谁先爱上了谁,最后的结局一定是我输了,好象她先喜欢我就吃了多大亏似的。

“我长的不够帅,所以必须找一个相貌较为出众的,”我说,“常言道,缺什么补什么!”

汪小慧得意的合不拢嘴。

“姓汪的长的都比较好看,”我抬起胳膊挡在两人之间,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她大发雌威的,“譬如汪精卫!”

她气急败坏:“我掐死你!”好温柔!

小慧告诉我,她一直对我很有戒心,准确的说,其实是对我这类人有戒心,因为她曾经有个表姐被她玩世不恭的男友杀死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她伤心的说。

“你现在也还是个孩子!”我抚摸着她黑亮的小辫子。

“你听着!”她夺过自己的小辫子,“不给你讲了!”

“好,好,我听!”我在她面前坐下,双手托腮,作全神贯注状。

“刚开始的时候,我表姐非常非常喜欢他,可是,家里不同意……”

“谁家里不同意?”我插嘴道。

“当然是我们这边了!”她白我一眼,一副“这都不明白”的样子,“我表姐开始还差点和他私奔……”

“私奔?”我笑。

“嗯!”她也笑了,“不过没有,后来想通了!”

“变心了!”我叹了一口气。

“什么呀?那个男孩是个混子,又没什么职业,只不过嘴巴甜点儿而已。”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我说。

“差不多吧!就是那副德性,整天嘻皮笑脸的样子……”

“不对吧!‘蚩蚩’可是敦厚的样子。”我表示不满。

“总之和你差不多……”

“小姐!给点面子好不好,我好歹也算是个读书人奈!”我对她把我和

那个混子相提并论表示抗议。

“别插嘴!”

我只好安静下来。

小慧说,那个男孩后来再去找她的表姐,她就不再出去了,他不死心,天天到她家纠缠,还向她们院里仍砖头,于是更恶化了二人的关系。终于有

一天,他拿了一把刀冲进她家,砍死她后,自杀了。

我愕然了,这原来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她好象对于男主角倒有几分的

崇敬。

“你的表姐一定十分漂亮!”我说。

“你说呢?”她自豪的瞪大了眼睛。

会不会有一天,她的家庭也象她表姐一样的拒绝我,我该怎么办,我不敢想下去。

二十四

胡宗南司令长官经过精心策划,率大军一路烧杀,终于攻占了共 军的老巢――延安,只是抓的俘虏不够充足,便调遣了几营自己弟兄打扮成共军的样子接受采访,这场戏最终因那些演员文化水平较低,台词背的不熟而穿了帮,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奢华。”和汪小慧并肩走在新街口的大街上,看着周围琳琅满目的外国商品,我羡慕不已。

“无耻!”汪小慧拿着报纸,气愤的说。

我只把这种事当作一种笑料来看待:“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用人不当而已。”

“你的意思是不穿帮就行了?”汪小慧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如果那些士兵演的逼真,就真的有那么多俘虏了。”

“这个……”我个问题,我可没有想过。

“假的就是假的,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戳穿的!”汪小慧一脸正气的瞪大眼睛望着我。

“你太单纯了!”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东西是完全真实的呢!人类不过一直都在纺织着一个个美丽的诺言在欺骗自己罢了。报上几乎每天都说我们的经济形式有所好转,可物价还不是依旧在飞涨;我们刚认识那天,火柴卖一百二十元一盒,现在已经两千多了;报上每天都有那种包治百病的丸啊,膏啊,真的有那么神奇么?中国的神仙果真神通广大,就不会对他的子民百年来惨遭欺压和凌辱坐视不管;送子观音并不能有求必应,可她的庙前依旧香火繁盛。为什么?希望!每个人都应该有个希望来支持着他,尽管那可能只是个美梦,但毕竟会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也许,明天就会好起来的……”我已经悄悄的把问题偷梁换柱了,“内战又打了将近十个月了,可国军依然屡战屡败,适当的吹牛,可以给自己增强不少自信。”

“这场战争本来就是政府的不对!”汪小慧没有理睬我的玩笑,继续板着脸,严肃的说。

“政府统一政令,何罪之有?算了,算了!”我解释了一句,又作出很大度的样子,“关我们什么事儿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汪小慧仍然不依不饶,“何况也不应伐有功之臣啊!”

“好,好,匹夫有责,行了罢!”我搂住她小小的肩头,“看不出汪小姐还是个政治女强人!”

“你对我,会不会也是装的!”汪小慧拿形象的手,正色道:“你们沦陷区来的……一点是非观念都没有,难怪你们会做亡国奴。”

我霍然变色,血一下涌了上来。

我不记得我们那天是怎么分的手,总之在刹那之间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她看不起我。

这不是我的错,日本鬼子来到我们家乡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况且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产不能感到日本人多么的令人不能忍受,我甚至还吃过他们的糖。

次日,我去了芜湖。在青弋江畔的一家妓院里,我和李东阳喝了许多酒。我放肆的搂住老板娘要和她对饮,差点遭到当地流氓的一顿毒打。

李东阳问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我说:“没事儿。”

二十五

我走进院子,房门敞开着,里面不进传来男男女女的说笑声。

汪小慧静静的坐在我床边看书,鬼子,虱子,还有我们班其他几个男女同学正在里面忙来忙去的煮饭,烧菜。

“哟!”虱子见我进来,“男主角回来了。”

我看了一眼汪小慧,她忙解释说:“物价涨的厉害,我让他们买点菜到你这儿来加点营养。”

我坐下,点上一支香烟:“我去一个同学那里了。”

“是么,你这几天没在教室上课?”汪小慧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我不知道,没注意。”

我没有答话。

她咳嗽两声,示意我把烟头扔掉。

我在鞋底把香烟咀灭,挥手扇了扇空气中的烟雾。

“你怎么还抽烟啊!不是戒了吗?”汪小慧不太高兴地说。

“回来时同学送的,扔了挺可惜的。”我双手交叉,枕在后脑勺上说。

她伸出手,我问:“干吗?”

“烟!”

我掏出香烟递给她,她随手扔进了垃圾堆里。

“干吗呀,你!”我坐起来,瞪大眼睛大声道。

“不许抽烟!”她声色俱厉的说。

“我高兴!”我走过去捡起香烟,“要你管?你是我什么人啊!”

汪小慧脸色大变,烧饭的同学也停了下来,诧异的看着我们,虱子过来说:“吵什么,吵什么,马上就吃饭了。”汪小慧放下手中的书,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二十六

“站一边去,看见你我就恶心。”在系办公室里,她当着训导主任的面呵斥我道。

“滚远点,动我东西干吗?”我不留神碰了她的书,她一把把书扯的粉碎。

我有点后悔了,我想我做的的确有点过火,高标准严要求,毕竟不是坏事。

“我警告你,再走进离我三米以内的地方,小心我抽你。”她恶狠狠的说。

我们两个第一次一起煮饭的时候,她刀都拿不稳,切肉差点切到手指头,只好好炒了个青椒豆干,结果放了半瓶酱油。

她甚至不会洗碗,还样样抢着干,两双筷子洗的象从油锅里捞出来后样,斑斑点点全是油花。

她做蛋炒饭差点把生米放进去。

她……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寂寞中过去,我常常坐在教室后面,望着她稚嫩的脸庞和削瘦的肩膀发呆: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的脸微微倾斜了一下,我看到了那颗黑色的宝石般的眼睛,我知道她是在偷窥我,这只能让我更加伤心,我多么渴望再次把她拥进怀里,永不分离。

五月,国统区爆发了全国性的反饥饿、反内战、反压迫的学生运动。四日,上海各校学生进行反对内战的宣传活动,遭到镇压。十八日,当局颁《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禁止十人以上的请愿和一切罢工、罢课、游行示威。二十日,京(南京,当时北京叫做北平,简称平)、沪、苏、杭四城市的十六个专科以上学校学生六千多人在南京举行“挽救教育危机联合大游行”,孙馨如也到了南京,我说时局很混乱,劝她不要参加,遭到了严词拒绝,只好跟去。

队伍在中山路上停止了前进,接着前面发生争吵,继而混乱起来,好象是游行队伍冲破了宪兵设置的障碍,于是大批警察包抄过来,用警棍,皮鞭对学生进行殴打,学生们也不甘示弱,拾起路上的砖头、石块进行还击,军警们拿出大批高压水龙,向学生人群中猛烈射击,大批学生被击倒在地,军警们一拥而上,学生们顿时溃不成军。

我拉着孙馨如迅速后退,眼角的余光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汪小慧,她倒在地上,一个凶狠的警察正向她扑去,我推了一下孙馨如让她自己快回去,自己飞快的来到汪小慧的身边,警察举起警棍,正要对她下毒手,看见我过来,立即改变了目标。

我用后肩挡住了他的警棍,伸出左手,把他来不及缩回的拿警棍的右手夹在腋窝处,手腕顶住他的肘关节用力一压,右手对准他的腮部猛击一拳,他一声不呵的倒在了地上。

我扶起汪小慧,拉着她飞跑,操作水龙的警察发现了我们,调转水枪向我们射来,一股强烈的水流打在我们的脊背上,我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双手仍紧紧的拉在一起。

汪小慧哭了,在我的怀里。我抚弄着她那乌黑的长发,轻轻地吻着她的新鲜的伤口,她颤抖着,一行行清泪不断的从紧闭的双眼里涌出。我吮吸着她的眼泪,咸咸的,又甜甜的。

我的嘴唇顺着她的泪痕游动,吸吮着她的每一个毛孔,她的肌肤芳香扑鼻,又软又滑,象初生的婴儿;她的嘴唇温柔甜美,象一朵盛开的玫瑰;她的耳垂冰清玉洁,象一块翡翠;她的乳房……

“不可以!”她噫语着,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顶住我的身体。

“为什么?”我满脸通红,心怦怦的跳,“我爱你啊!”我说,拿开她的一只手。

“别!”她重又把手放回到胸前,眼角低垂,脸红的象一只熟透的苹果。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疑的望着她,那感觉,就如同在最温暖的时候掉进了冰窑进里。

她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我将来是要嫁人的。”

“嫁给我!”我急切,双手在她的衣襟里游动,“我娶你”。

“不可能的!”她不自然的扭动着身躯,小声道,“我们没有可能结婚的。”

“为什么?”我不解的问,“我是真心的!”

“别说了!”她的双手加大力量抵抗着我的进攻,当然,她不可能推开我,“你将来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愤怒,拔开她纤细的小手,用力的亲吻她的项颈,那一身扑鼻的芳香令任何人为之倾狂。

她的双手对我的上身乱抓乱挠,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反抗是全力以赴的,终于,她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停止动作,呆呆地站在那里,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她喘息着,打我的那只手在空中支舞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许久,她整整凌乱的衣服,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住了,回过头,“我想你大概还记得高长江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当然不会忘记。

“我很爱他!”她说。

我知道。

“我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他。”她低下头,我注意到她凌乱的领口下的脖子上用红丝线系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玉兔,“所以,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

二十七

严世勋被捕了。

学校里冷冷清清,教室里更是空无一人,就连平时最用功学习,最不关心政治的学生也没有去上课――连老师都罢课了。我和虱子漫无目的的在校园里游荡,企图寻找一两个知音。可是,没有,几乎在一夜之间,大家都开始忧国忧发起来。

图书馆里的瘦子老陈带着两条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壮汉向我们迎头走来,我强打精神对他笑笑,他板着脸过问我几个人名,我都不认识,他又问我五月二十号那天去示威了吗?我想想说没参加但在街头见到那拔人了,他问我知不知道咱们学校有谁打警察了,我说我不太关心政治那些人也都不带我玩,所以我也认不识他们。

瘦子老陈挥挥手示意我走又把我喊住说如果知道谁打警察你告诉我一声,我点点头说一定一定。

虱子告诉我再这样乱下去他都不打算上了,我说我也想回家。我们走到我的小屋门口的时候发现汪小慧在门口站着,我呆呆的看着她她木然的看着我两人都没有说话,虱子对她笑笑说:“好久不见!”她的嘴角抽动了两下算是还礼了。我打开房门问她进来吗?她说你也别进去了我找你有点事,我问她什么事,她说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双方一路无言,城里不是很太平,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军警,我们转了几次车才来到莲花桥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

她打开一扇小木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所洁净的小院,一位中年妇人正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方凳上低着头择菜。

“妈……”她喊那妇人,使我惊奇的是那妇人的打扮不像是个贵妇倒像是个普通的女佣。

“唉,回来了……”那妇人应道,抬头看见多了一个,便增加了一句,“来了!”

我点点头,惊异的打量着她们母女。

“这是我同学王帆!”汪小慧介绍道。

“好,好,屋里坐去吧!”妇人抓起择好的菜,放在竹篮里,向厨房走去。

“你们不是住在……”我仿佛记得她是位小姐,大概是汪德培的女儿吧!还拥有过车夫呢!怎么?

我点点头,的确如此。

“这儿就是我的家!”汪小慧领着我走进一间厢房,房内的陈设很简单,没有太过奢侈的家具,“你一定听说我住在汪德培府上是么?”

我点点头,的确如此。

“这儿就是汪府的后院!”她指着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我跟汪德培是有些血缘关系,不过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妹妹!”

我愣住了。

“不错,汪德培今年五十二岁,我们的父亲今年应该七十六岁。”她苦笑着为惊愕的我倒了一杯水,“民国十六年,汪德培随国民革命军北上,来到南京,我的母亲经介绍来到他家做女佣,第二年,他家乡的老父亲生病来宁休养,我母亲被派照料他,后来……”她没有再说下去,这已经足够了,我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再后来便生下了我,那年,他已经五十八岁,我母亲才十八岁……”

我完全能够领略到一个丫鬟生的孩子在家庭中的地位,虽然有小姐的身份,却没有小姐的待遇。

大概是想起过去的什么伤心事,她的眼睛有点红了。我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去拉她的手,被她闪开了。

“前几天,我又见到了高长江,”她向后退了一步,苦笑着说,“不知怎的,虽然已经半年过去了,我见到他后,心里仍然有一种莫名的心酸,差点想哭。”

我没有说话。

“他现在在胡宗南的部队里当差,已经是排长了。”汪小慧把脸转向门外,“他好象发了财,听说已经为他的父母买了新房子。”

据我的经验,基层军官发财的手段无外乎两种:虏掠,喝兵血。在这个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喝兵血显然不是个明智的做法――弟兄们都有枪。

“他送给我一对玉镯子,说他很后悔做错了一件事,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对他厌恶起来。”汪小慧道,“他告诉我分手的时候我曾经发誓要让他后悔,现在,他后悔了。我如释重负。”

曾经是最爱的,往往会成为最恨的。

我无言以对。

“你让我来就是听这个?”我问。

“当然不是!”她低着头,眼角向上挑着看我,这样使我感觉她的眼睛特别的大,“那个老头儿已经过世了!”

我一愣,随即很快明白过来她说的“老头”指的是谁。

“我也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她叹了一口气,转头望着门外忙个不停的妈妈,压低了声音,“我很担心她!”

“你要去哪里?”我的心抖动起来,一种不祥之兆涌现在眼前――她可能会永远的离开我。

“北面!”她抬起头,看着我。

“北面?”我瞪大眼睛。

“嗯!”她点点头。

“那里很危险!你知道吗?”我抓住她的肩膀。

北面,是个被迷雾笼罩着的世界,那里距离文明相去甚远,随时可能被不经审判而处死,在我的眼里,共 产 党是一伙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恐怖分子,他们不讲道理,没有人性的。

她推开我的手,眼睛望着别处,“也许在你眼里,那里是很危险,可是我们不能再这样随波逐流了,我虽然不被人待见,但也接触过不少上流人物,对于官场的腐败深有感触,法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军官拥兵自重,杀良冒功;警察恃强凌弱,媚上欺下;政府官员嫖娼纳妾,编著谎言;在这种纸醉金迷的统治下,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她有点言过其实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也许那边是个比这儿更加混乱的世界,她可能被谁欺骗了,“跟严世勋一起去吗?”

她犹豫了一下:“是的!”

“他已经被抓起来了!”

“我们正在设法营救他,不久就会出来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子,难道我朝朝暮暮的认真做学问也有过错?”我失望的大声吼叫起来。

“什么选择他?”汪小慧皱起眉头表示她不爱听,“我谁也没有选择,我早说了,我谁也不会选择。”

我们的目光凝固了,良久,她突然轻轻的说:“跟我们一起去,好吗?”

我的心很乱,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加入我们吧!”她向前走近一步,抓住我的手,“你是个好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个好人,我虽然叛逆,但起码还没有被自己的良心谴责过,“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我抓住她的肩膀,真诚的说。

“怎么了?”她的母亲掀开门帘,以为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儿!”她赶忙说。

二十八

我推断不出她离开的具体日期,她的纪律也要求她绝对保密,因为这可能给几十人带来灾难,我只能每天去寝室看她,并送去各种各样的鲜花。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自己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也含泪说希望我能抽空去看看她的母亲,我用力的点点头。

那天夜里,她消失了。

我倍感孤独,走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她的音容笑貌总会闪现在我的面前。

先生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有气无力的讲,我昏昏沉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瘦子老陈抓到了几名殴打警察的学生,基中一个还是亲近政府分子。

学校是呆不下去了,我退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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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殊途同归(二十九至四十五)

二十九

家乡亦是一样的混乱,张彦也回了家,听说北面闹的更凶。

李东阳从行政学院毕业,在政府里谋到一份差使――掌管壮丁们的开拔和释放。他的父亲从正规军里退了下来,做了本县的警察局长。

黄天利已经是警察局里的一名探长了,他现在和李东阳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

刘祥发在县政府做秘书工作,吃胖了许多。

吕明富仍旧着黄天利,瘦小的他穿着一身警服让人看着更加不舒服。

张西贵做了本地流氓的头儿,可以开山门收徒弟了。

他们在醉云楼为我摆了一场接风酒,恭喜我从首都“学成”归来,归来不错,不过没有“学成”。

席间,刘祥发和吕明富打了不少酒官司,我冷眼相看,独坐酹饮,没有插话,他们说我变得象个“娘们”,我付之淡淡的一笑。

也许,这就叫成熟了吧!

在李东阳的门口,我醉眼朦胧中看见了张彦,她乘坐着一辆黄包车自远而近的飞奔过来,我抬起头,许久才反应过来,便冲她笑笑,她也冲我笑笑:“回来了!”

“嗯!”我倚在墙上,无力的回答。

下午我们一起打麻将,我赢了钱,他们齐声笑我“首都归来的,果然与众不同!”我又想起了汪小慧,便推托是因为“情场失意”,张彦问我:“难道就没遇到一个可心的?”我说没有,她说听说你过年都没回来,都说你找了个漂亮的媳妇。

我嘴角的肌肉抽噎了两下,想用付之一笑来反驳她,可没笑出来。后来,我便开始试图打花样,清一色,十三幺,九连灯,巧七对,并且专赢自摸,结果输了个一塌胡涂。

街上响起了刺耳的警笛,黄天利和吕明富接到匪情报告,忙急匆匆的赶了出去。

牌局散了,张彦陪孙馨如坐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说话,由于时局混乱,孙馨如也从上海退了学,她们谈论的主要内容也离不开刺绣和纺织技巧,我走进李东阳的书房,书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打开来,里面尽是李东阳抄来的诗词: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北宋时苏轼的一首怀念故妻的一首词,但此时很能代表我的心情。我轻轻的读着,又想起了汪小慧,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安全抵达了么?好想她!

街上渐渐安静下来,李东阳回来了,说是跑了几个壮丁,大概还没出城,大家小心点。

又聊了一阵,张彦提出告辞,李东阳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没找到合适的保镖,最后无可奈何的建议我送她回家。

我一口应承下来――心里没鬼,怕什么。

老李头仍坐在门外等,张彦说再叫辆车吧,我说也没几步路,不用了,她犹豫了一下,说那好让老李走慢些。

过了一会儿,张彦从车上下来,陪我一起走。

“你这么长时间都干嘛啦?”张彦打破了沉默。

“什么也没干!”让她陪我一起走路,我不太好意思,“您坐车!”

“不用!”张彦道,“反正也快到了!”

我向她打听了一下北边的情况,她有几个家住共 产 党控制区的同学,道听途说来的印象褒贬不一,甚至大相径庭,大致情况是,共 产 党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在他们的统治下,秩序相对稳定一些,但代价是充满了暴力和血腥――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法律,审判程序也太简单了。

张彦邀请我进她家吃晚饭,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她家门口,便说不了,回家晚了家里会挂念。

北面,一个弱女子,会怎样呢?

三十

炎热的夏季到了,本县乡下某口井里出现两条蛇,一白一青,张彦的妈妈伙同一群官太太烧香许愿去了。

夏天,是女人的季节,张彦披着一身轻纱在院子里往来穿梭,为我们收拾茶水瓜果,一对丰满的乳房在胸前跳来跳去,惹得黄天利和李东阳垂涎三尺。

“有烟吗?”李东阳问。

“等会儿,”她欢快的回答,“我给你们找去。”

香烟找来了,“骆驼”牌,这种烟我曾经抽过,就是被汪小慧扔掉的那一种。

“张小姐今天打扮的真漂亮!”黄天利谄媚的道。不假,她那天妆化的恰到好处,我看着也颇为舒服了。

“人家张小姐天天这样,不用打扮就好看……白皮。”李东阳打了一张牌,“这叫天生丽质!”他这句话就是明显的阿谀奉迎了,连张彦自己都不相信。

“谢了!”张彦拿一只苹果堵住他的嘴,“承蒙夸奖!我自己长什么样,我还不清楚!”

“的确不错,”我正色道,“彪悍!”

黄李二人大笑起来。

“我踢死你!”张彦娇嗔道,作欲踢状。

“黔无驴,”我打出一边北风,“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多亏上了中文系,现在已经出口成章了。

黄李二人知道我在骂张小姐,笑的更厉害了。

“……驴不胜怒,蹄之……”我继续的背,暗想这张小姐怎么如此不开

窍,要是我的小慧早打上来了,突然脚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我连忙跳起来。

“技止此耳!”张彦笑道,原来,她悄悄的用燃着的香头放在了我的脚上。

“你整天在家都干吗?”黄天利问。

“没事儿,当窗理红妆,对镜贴花黄。”张彦道,好象感觉到了自己这句话用的挺妙,说完得意的冲我笑了。

“甭贴了,再贴也比不上七仙女,”我打了一张东风,抬头看她的脸色,有些不高兴,“不过,比起七仙女她妈,可要强多了。”

大家都笑了,张彦也没有理由再生气。

黄天利和李东阳的牌打的很刁,让我即吃不上、碰不着,又舍不得拆,一下午输了几十万,口袋里现金不够,我只好许诺请他们吃饭,李东阳说没准有人想你了,张彦抿嘴笑了,我嘴唇抽动了一下,也算笑了。

难道汪小慧遇上了什么麻烦?她在哪儿啊!

三十一

“东京在哪儿?”我走进张家客厅的时候,黄天利正拿着张主任的地图卖力的查找,见我进来,张彦忙迎上来问。

“东京都找不着?”我一把把地图册抢过来,“先找到日本……”打开后却发现只是中国地图,“你这是中国地图,”我翻看了一下书皮,“那就得先看全图了……”我找到全图,指着本州岛中部的一座城市说,“呶!”

“敢情咱们祖上也打到日本,闹过东京!”黄天利接过地图,仔细看了一下“东京”的方位,道。

“闹东京?”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弄岔了,打过日本不假,可没打赢,再说,那也是蒙古人干得,闹东京这事儿,更是头回听说。

“嗯哪!”黄天利递给我一本书,说,“五鼠闹东京嘛!”

我看看那书的封面,傻了――《三侠五义》

“你说这东京是咱们中国的,就是现在的河南省政府所在地――开封。”我把书还给他,“北宋时叫东京。”

黄天利脸红了,张彦满脸堆笑的望着我,眼神有些暧昧。

一天,我和汪小慧在街头看到一本书――《东京大轰炸》的。她便问我东京在哪儿,我吱唔了一支儿说就是现在的开封,她告诉我错了,是日本的首都,在本州岛中部,我狡辩说你也没说清是哪个东京,我以为考的是中国历史,哪料到做世界地理卷上去了。

她说我赖皮。

三十二

九月,秋高气爽,这个时节的黄昏坐在城头上,简直是一种享受。城外,广阔的田野里稀稀落落的散布着几户人家和一些断壁残垣,由于战乱、匪患,城郊的百姓大多都搬进了城,远处,几个农民正在田里劳作,小孩子在河边无忧无虑的嬉戏,奔跑。我不由得想起了辛弃疾的那首《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倘若能变回个孩子,该多好啊!

“你在想什么?”张彦过来问道,“想谁呢?”

“谁也没想!”我看看她,她今天穿了件天蓝色小褂,学生服。

“没想?”她不信,“走神走的可厉害着呢!”

我回头看了一眼天边的落日,撇撇嘴:“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卖花生?题岳阳楼》)

胡宗南的队伍就在陕西,汪小慧……

张彦白我一眼:“听不懂!”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城头上飞沙走石,渐迷人眼,哨兵走过来告诉我们,要下雨。

“下雨?”我望了一下夕阳西下的地方,夕阳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西北方,几块乌云滚滚压来,“这么快!”

“是暴风雨!”哨兵说。

“暴风雨?”我重复。

那是在汪小慧离开南京的前两天,我走进她们寝室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本诗集在读,她抬头看我一眼,笑笑,说:“我读首诗给你听吧!”

“嗯!”我也笑笑,把鲜花放在书桌上,想起她不日就要离开,笑的有些苦涩。

“海燕!”她清清嗓子,读道,“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她读的聚精会神、声情并貌,我则一头雾水,不明白她读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海燕,什么大海,听不懂!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她语气把握的很好,声音抑扬顿挫,婉转动听,我似乎听明白一点了。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呀!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汪小慧读到这儿,抬眼扫了我一下,眼角进而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轰隆隆的雷声就把你们吓坏了!”她对我说。

我似懂非懂的对她笑笑,无言以对。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

……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豆大的雨滴披头盖脸地打在我的头上,流进我的眼角、口中,象汪小慧的眼泪,咸咸的,又甜甜的。

我不是海鸭,我不畏惧狂风暴雨。

黄天利和李东阳七手八脚的把我扯进城门楼,我已经全身湿尽,象一只落汤鸡,眼泪与雨水掺合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雨滴,哪时是泪水。

“你疯了?”张彦用干毛巾给我擦着头、脸。我没有答话,只是不停的抽噎。

“怎么啦?”她蘸了蘸我的眼泪,问。

我一把把她拥在了怀里……

黄天利脸都绿了。

三十三

我病了。

张彦坐在床边为我削苹果。她的手虽然有点肥大,但相当灵巧,银色的刀片在苹果上飞旋,不多时,一只令人垂涎的苹果出现在我的面前。

好甜!我大口的吃着苹果,她擦擦手坐在一旁,看着我吃。

“你也吃,”我举起手中的苹果,感觉有些不合适,忙四处张望,“还有吗?”

“有,”张彦从小桌上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我吃过了,这都是给你带的,对了,还有桔子!”

她从纸包里拿出一只橙黄色的桔子。

汪小慧爱吃桔子。

我头痛起来,放下苹果,蒙上被子,努力的不去想她,可是,忘不了!

“你怎么了?”张彦紧张起来,以为吃苹果吃出了什么毛病,“别吓我!”

“我没事儿,”我躲在被子里说,“我想一个人静一会,你先回去吧!”

“那好吧!”她替我拉上被子,轻轻的说,“你安心养病。”

良久,我掀开被子,她仍在门口站着。

我很感动。

三十四

黄天利此后再也没有去过张家,我们仍然是朋友,他“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人生观曾让我感激不已。

我们仍然经常在一起喝酒,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认识了胡长林――一个自称与宇宙间某些精灵关系暧昧的骗子。

胡长林有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偏胖,花白的头发在头顶上扎成一个发髻,使其看起来的确有点德高望重的样子,席间,黄天利向她敬酒,问他“贵庚?”他装模作样的让黄天利“猜猜!”黄天利从三十多岁猜到七十多岁也没找着答案,只好放弃,大伙求助似的望着张西贵――人是他领来的。

“胡天师今年已经五百多岁了!”张西贵肃然道。

“噗!”我早知道他要吹牛,但没想到吹这么大!嚼着的酒菜喷了一地。

“怎么了,怎么了?”李东阳以为我喝多了,忙过来锤打着我的脊背,“怎么了?”

“没事儿!”我轻轻的说,擦擦嘴,斟满一杯酒,举杯向胡长林祝贺,并请教他的生辰八字。

……

“这么说,满人入关,洋人犯华,这事您都经历过喽?”李东阳问。

“有所耳闻,并未亲见,”胡长林挟了一块鸡,“贫道一直在终南山修练!”从他咀嚼鸡块的神情当中我觉得他有点馋。

“上月,胡天师屈指一算,发现本县人杰地灵,实乃一方宝地,决定不日在本县设坛收徒,寻求有缘人。”张西贵的师爷道。

“好啊!”我挟了一块鱼,“让大伙儿都跟着您老得道成仙,这是好事儿!”

……

“你信他么?”李东阳喝的有点多,对这事儿还念念不忘,“我怎么觉着有点玄!”

“管他呢!”我也有点多,“有吃就吃,又不让你出钱。”

三十五

全家人都到店里帮忙去了,只有我在吃闲饭。

外面下着雨,我燃起一支烟,站在窗边向院子里望去,就连我家的小猫也在向邻居家的同类大献殷勤。

有人敲门,我猜想是张彦,不知道是否应该给她开门,我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不已,我们会结婚么?我是不是应该娶她?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停止了,也许她以为我不在家……

我趴在门缝上向外张望,没人!也许是我自作多情!

打开门,她在门洞里站着,鞋子已经湿了。

她请我去她家吃饭,不愿麻烦老李头冒雨送她,走来的。

我……

此前我从来没亲眼见过张主任笑,在一些公共场所遇到他时,也总是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酒到酣处,他原形毕露了,原本令人望而生畏的脸上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也许是比较投机,他频频和我碰杯,更多打听的是我的家境。

张彦说他没有明确的表示反对。

问题是在谈话中我们提到了职业和将来,我不能总是这样靠祖上的阴庇吧,张主任提议我去新成立的自卫队里谋一份粮饷,可那也是军队,我不可以和汪小慧作战!

三十六

张西贵被封为自卫队队长,他的弟兄也多半吃了粮饷。

胡长林的神坛终于设起来了,大家都去捧场,胡长林请了天上的某个神仙,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在一些黄纸条上变戏法似的画出一些神符,贴在每一名自卫队员的身上,保佑他们刀枪不入,长命百岁。

他没用笔!这使我感到很神奇,于是记到了日记里,难道天上真的有什么神仙?

说来也怪,其中一个受了法的自卫队员的母亲那双被日军炮火震聋的耳朵,竟神奇般的复聪了。我一时利欲熏心,胡扯两句,投向本省的报社。

报社也不知由一群什么人把持着,许多宣扬民主、进步的报道都被他们卡了下来,这篇带有明显封建迷信色彩的消息,居然发表了。

三十七

“你可以呀!”张彦拿着报纸来找我了,“看不出你还是个才子。”

“那当然,”对于“才子”的封号,我当仁不让,“随便写写!”

“鬼子残暴有铁证,天师慈悲施神功,”张彦拿着报纸读,“挺工整呵!哟!聋子都治好了,是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儿多着呢,”我一把抢过报纸,欣赏自己的杰作,“人家根本没去治,就给她儿子发了点功,连老人家也捎带着享福了。”

“这么神!”张彦俩眼放光,我疑心她想变漂亮些。

张西贵请我吃饭,席间送我一笔钱,暗示写下去另有重赏。

有感而发与刻意营造的心理态度不同,这在写作时能够体现出来――这次的文稿被退了回来。

我告诉张西贵,我江郎才尽了。

那篇文章给了胡长林的神坛很大帮助,周围几县的达官贵人相信了报上的消息,携家带口前来捐献香火。他的徒众也越来越多,终于和另一个神仙鬼怪人间代办处“一贯道”发生了冲突。

国民政府也是反对封建迷信的,并且制定了相关的法令。这些法令在长期的实践中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阻碍其施行的主要力量就是封建习惯势力。

习惯与势力是两种概念,封建习惯指的是中国人喜欢并且乐意信那些玩意儿的心态,真正的民主的科学的东西来到人民面前,反而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对派和反对理由接踵而至,将你批判成不民主和不科学的,这些反对派中,多半是与封建迷信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封建势力。

支持“一贯道”的地方势力是本城另一派青帮兄弟耿彪。耿彪时个四十来岁,与黄鸣九同属青帮“大”字辈弟子,但师承不同,因而平素并未有什么来往,不过也并非仇敌,日本投降后,黄鸣九一时危在旦夕,收敛许多,耿彪乘机收伏本地惯匪“狗蛋”为弟子,势力大涨,“一贯道”来本城发展时,首先与他勾结起来。

冲突最终没有酿成大规模械斗,张西贵请师父黄鸣九出山,双方经过谈判,决定合流。胡长林的神坛被纳入“一贯道”的旗下,胡长林自称已有百二十岁,做了师兄;一贯道“仙姑”芳龄只有二百八十岁,屈居师妹;双方的弟子即要向胡天师供奉香油,也得听从仙姑的调遣。

三十八

张主任对我的文笔相当欣赏,他的赞扬使我自大起来,决心写一部巨著,从文学上干出一番事业来,让汪小慧看看,她丢弃的,不是一个俗人。

当然,她不一定能看的到。

以什么为题材呢?爱情的已经写过了,历史的暂时写不来,武侠的我又不屑于写……我燃起一支烟,这才想起还没报答张西贵的知遇之恩,就写民间传说吧!将胡长林也扯进去,算是给他一个交待。

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写了大约二十万字,每天都有一篇刊载在本省的小报上。

这以后我才知道,“一贯道”的头目和省里面的一些杂志老板相互勾结,我先前那篇文章之所以能够发表,主要是那些编辑看到稿源和内容相象,错把它当作是“一贯道”的宣传材料了。

在这部小说里,我挖空心思的将所学过的一切历史、地理、文学知识都统统和胡长林扯上了边。在小说里,他穿梭于阴阳、古今之间,将佛法、道学诠释的头头是道,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降魔捉鬼,包治百病……凡是戏里唱过的,几乎都和他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

这结瞎话编的如此逼真,以致张彦的母亲深信不疑。

我经常和“一贯道”的上层人物在一起,渐渐明白了他们的伎俩……

原来,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

但瞎话还得编下去,这样可以得到不少钱。

我的良心受到撞击,汪小慧,我还是个“好人”吗?

我用自己赚到的钱送给张彦一束花,从省城带回来的,不太新鲜了,她还是很高兴,说我是第一个卖花送给她的人。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卖花送给人了!

我说为去年送花的事儿向她道歉,她说没关系,你不已经道过歉了吗?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首头脑,便支唔了一下,问她为什么会叫“张彦”而不叫什么“淑真”呀“桂花”呀什么的,她洋洋得意的说:“彦,古代指有才德的人。”

人不仅要有才,更要有德。

三十九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表明在洋人的日历里,一个重大的时刻到来了。一千九百四十七年前的今天,一个伟大的生命来到世上,他生前受尽了磨难,如念,他的教义已布满全球。

本地的教民不多,大多也不习惯这个寒冷的冬夜在教堂里度过。冷清黑暗的教堂里我和张彦在倦缩着祈祷。

张彦接近傍晚的时候来到我家,翻看了我的一些笔记后,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跟着父母过阴历,差不多都糊涂了,只是差不多记得近日有个国庆节,大概在明天或者后天,也就是民国三十六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中华民国宪法》将正式开始施行。

“十二月二十五号!”我惊呼道,“明天是十二月二十五号么?”

“对,”张彦点点头,“明天是圣诞节!”

“今晚是平安夜!”我几乎是条件反射。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我双臂交叉,在胸前划着十字,默念着古人的诗句。

张开眼,张彦早已祈祷完毕,“许的什么愿?”她凑上来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一本正经。

“说出来么?”她拉着我的胳膊撒娇。

“希望我的爱人永远平安,快乐!”我拗不过她,只好含混其词的道。

“谁是你的‘爱人’?”她不好意思的问。

“你说呢?”我望着她的眼睛,反问道。

没有圣餐,看来耶酥还没富裕到能给每一个向他表达问候的朋友发放一块生日蛋糕的地步,瘦子牧师给打开门后便缩回被窝睡觉去了,我们饥寒交并,只得回家了。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路上,她突然问。

“你气质不凡!”我轻车熟路,一脸素然,没有引起到底谁先爱上谁的争论。

她很满意。

四十

S城最大的人力车行是耿彪的“福顺”。

随着报上胡长林的名字一再出现,大批的善男信女由他的神坛加入了一贯道,弟子越来越多,无法一起作法,只好开设分坛,“仙姑”师妹最终做了他的分坛负责人,张西贵和耿彪都获得了丰厚的利润。

“福顺”车行生意兴隆,黄鸣九注资进去,将车行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几家小车行纷纷倒闭。

耿彪在一次酒后回家的路上猝死,“狗蛋”怀疑他是被人暗下毒手,经弟兄们分析,请客的罗老板嫌疑最大,几天后,罗老板全家灭亡,“狗蛋”因杀人拒捕,被黄天利当场击毙。

耿彪的弟子被集体编入自卫队,黄鸣九重新成为S城的说话最有份量的人物。

一贯道的道徒多是些对生活失去信心的贫苦百姓,自卑心理很强,又特别敏感,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认为是欺压自己,现在有了组织,总算可以奋起反抗。

春节渐渐临近,又到了每年清算债务的时节,东关陈菜园陈麻子,自恃加入了一贯道,刀枪不入,拒绝归还拖欠地主家的二十斗小麦,被债主刘祥贵架去重伤。

此事激起了道友们的愤怒,他们聚集在刘祥贵家附近,蠢蠢欲动。黄天利亲率一批警探开进刘寨,负责调查此案。

刘祥贵是刘祥发的堂兄。

看来一贯道已经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了!倘若强力弹压,必然要发生一些流血事件,这样一来,一旦刀枪不入的仙术不灵,不仅有损胡长林的威信,还会严重影响大家的收入,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失。不过,如若撒手不管,让穷鬼们得寸进尺,可不是闹着玩的!为寻找一个两全齐美之计,黄天利等人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张主任只知道乡下出了些“乱子”,至于多乱,没人告诉他,他也懒得去问那么多。

李东阳与张西贵率领自卫队出现在现场,他们奉命乘机来此抓丁拉扶,一贯道道徒纷作鸟兽散,连残疾人和女儿童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苛政猛于虎。

刘祥贵作东,他们在翠云楼请我喝酒――这主意是我出的。

我不再象个“娘们儿”,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吆五喝六,信口开河,结果喝的最多。

酒后,我搂着一个姑娘走进了她的房间,席间我曾问过那姑娘的名字,不过没记住,她把我放在床上,自己关房门,脱下衣服。我闭上眼睛,在半梦半醒之间享爱着金钱带来的快乐。女人光滑柔软的肉体在我身上滑动着,游走着,且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浓香,我意识到自己在膨胀,呼吸越来越紧促,思维越来越单调……

不能这样下去!

我拒绝了她……

我踉踉跄跄的在城里绕了很长时间,才来到张家门前,满街的房子在酒醉后的我眼里看起来都差不多。

她们家门口有几个自卫队员在巡逻,他们都认识我。我拍了一会儿门,里面警觉的问我是谁,我舌头打着卷说“是我”,里面问“你是谁?”我说“我是谁开了门你就知道了。”我努力的听,听不出来里面的声音是谁的,总之是个女人,便趴在门缝上向里看,一个人影站在我面前,我失去平衡,摔了个大马趴。

张太太给我倒了一杯水,问我在哪儿喝的,怎么喝成了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只是想见张小姐,张彦站在我身旁,我突然想哭。

我们订婚了。

四十一

新年后,张西贵的自卫队被改编为交警大队,他本人被任命为代理大队长,送上一笔钱后,便扶了正。

胡长林的队伍更加如火如荼的发展着,我的文章开始涉及一些其他社会问题。

陈麻子终于死了,他的族人将刘祥贵告上法庭,并质问胡天师的法术为何不甚灵验。

我们给他解释的理由非常充足,刘麻子加入一贯道心术不正,加之修炼时没有禁欲,阴气太盛等等。这理由相当牵强,相信已婚男人普遍做不到,即使做到了,估计她老婆也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我结识了本地方法院的首席检察官――曹莽森。曹检察官与李局长算是校友,关系也很相宜,我在李东阳家里与他谋过面,未曾搭话。他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身材有点胖,脱去礼帽时我才发现,他有些秃顶。大家落座后,李东阳一一为曹检察官介绍,大家起身点点头,算是行礼了。曹检察官待人很随和,既使是对事主刘祥贵,他也没表现出什么威严,甚至还安慰他“别怕!”

当然,在安慰刘祥贵之前,检察官对此案做了独到的分析:不错,所有的证据都对刘祥贵不利,若要办他,他这次在劫难逃,不死也得褪层皮,问题是他是刘秘书的堂兄,刘老太爷的孙子,不看僧面还不看佛面吗?告状者只是死者的族人,动机还很难说,倘不是为了钱,便一定和陈麻子留下的孤儿寡母不大清白……

我不清楚刘老太爷为他的孙子花了多少钱,总之此案不了了之;法医验尸证明,陈麻子主要死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原告倘不撤诉,便会追究他的“有伤风化”的罪过。

夜,月冷风清,波平如镜,我伏案疾书,久久不能安下心来……

小慧:

你好!很想你!

近日仍常常梦到你,显是余情未了吧!

终于体会到了你眼光的独到之处,你曾经指责的这个腐败,我总算有了亲验,然而,作为此种腐败政治的受益者,我不能,也无力反对它,看来只好随波逐流,混迹其中了!

不知道你现在哪里,近况怎样?更不知这些话会寄往何方?在这寂寞的夜里,真想你在我的身旁,你好吗?

我没有再写下去,我知道该写些什么,怎样写,越想下去,脑海里越是一片混乱,最后只好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窗外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我的室内点着火炉,暖烘烘的,张彦坐在我的身旁,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的,便拉拉她的手,以示友好,她回过头,失神的望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我揉揉眼睛,冲她咧咧嘴笑,才发现她的脸郏湿润着,分不清是融化的落雪,不是星星点点的泪花。

“你怎么了?”我惊疑的问,“有人欺负你么?”

她挣脱我的手,夺门而出。

我惊起,回头发现了自己桌上摊开的日记,那里,记满了对汪小慧的思念……

四十二

“你根本不爱我!”她歇斯底里的喊,在偏僻的城墙上,我终于追上了她。

我抓住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甚至怀疑这世上是否存在至纯至真的完美爱情。女人啊!最纯洁、最投入的爱,你们为什么不珍惜?偏偏相信这些虚与委蛇的假意虚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抽噎着,一次又一次的从我手中挣脱,“我哪辈子得罪你了?”

我把她拥入怀里,内心涌出一阵莫名的感动。眼前,是我的未婚妻,一个爱我,关怀我,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给我温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给我安慰,将要生死与共,白头偕老的未婚妻,可我的心里却一直想着另一个女人,这样对她太不公平了!

我们的头发、睫毛上结满了一层冰花,守城的哨兵都躲藏在门楼里烤火。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给人的感觉是普天之下只剩下了我们两,如果真是这样,倒简单了!

我必须忘掉远方的她,否则我有可能失去眼前的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渐渐的疲倦了,声音弱小了许多,我紧紧的抱住她,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我必须忘掉远方的她,因为我不愿意失去眼前的她!

漫天的雪,下得更大了。

四十三

政府无限度的征用民力,终于酿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一九四八年春节后不久,S城整训后准备开拔的一支壮丁队伍,竟然全部逃散,翌日,城里发生了严重的骚乱,整整三天,我都带着几个弟兄守候在张家门前。

第四天,骚乱平息了,我悄然离去。

张彦没有出现。

我去找她,得到的回答是:“让我冷静冷静!”

我狠狠的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怎么老是犯这样的错误。

我趴在张家的大门前向里看,心情有些紧张,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动了解感情了,否则,怎会如此的忐忑不安――她今天会怎么对我?

张主任坐着老李头的人力车自远而近驶来,他热情的向我打招呼并邀请我进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进去了。

“怎么了?”张主任把衣帽递给夫人,发现她的宝贝女儿不再象以前那样的小鸟依人,问道,“生气了?吵架了?”

“没有!”张彦冷冰冰的回答。

“还没有呢,”张主任倒上一杯水,“生气的样子可不漂亮哟!”

“你女儿本来就不漂亮……”张彦鼻子一酸,跑进里屋,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儿?”张主任小声问我。

“嗯……”我吞吞吐吐的回答,“她看了我的日记……”

“你认为她不漂亮?”张主任拉长了脸,嗓门渐大。

“没有!”我争辩道,经过了这么多感情危机,我早已淡化了女人容貌上的差别。

在一个长辈面前,我怎么地讲不清楚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绪,毕竟与他们存在着一层代沟,只好找到李东阳,他虽然没我年长,但却比我经多见广……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听完我的解释,李东阳松了一口气,“那个女孩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只好如实说,“她和几个同学去了北方。”

“你还想她吗?”他又问。

“这个……”这个问题过于尖锐,我感到难以如实回答,半晌,才叹道,“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就对了!”李东阳道,“人的一生,过的时候很漫长,有时度日如年,但回忆起来,却如同白驹过隙,难免会有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留在记忆之中,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把握住现在!”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四十四

张彦仍然不肯饶过我,有了把柄在她手上,我的地位一下子下降了许多,每次见面总有些胆战心惊,兄弟们推测我是在床上败了北。

四月,“清明时节雨纷纷”,我收到瘦子老陈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已拜度过我的作品,甚喜爱我的文风,特邀我去南京做记者――他现在中央一家报社做副主编。

我欣喜。

张彦不想让我再回到南京,她父亲却支持我。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我告诉自己,眼见着成功在望,总不能就此放弃吧!

临行前,她来送行,眸子里闪着泪光。

“这件衣服送给你,”她拿出一件毛衣,胸口焉然绣着一朵梅花,刹那间,我又想起了汪小慧,脑海里闪现出一缕不祥之兆。

此去但愿不是永别吧!

李东阳送我一把东洋武士刀,长约二尺,精钢所铸,锋利无比:“路上防身!”

我点点头,他握紧我的双肩。

“珍重!”

张彦痛哭失声。

四十五

一路平安,四月十一日晨,抵达浦口。宽阔的江面上飘浮着一层薄雾,故地重游,我豪情满怀。

昔我来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兮,杨柳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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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殊途同归(四十六至六十)

四十六

一九四八年春,国民政府的危机已经十分严峻了,共 军控制了中国北方的绝大部分地区,士气低落的国军被分割在一些孤城里。

“这位就是王帆先生。”在烟雨蒙蒙的秦淮河畔,老陈把我介绍给了几个油光可鉴的士绅。

“久仰,久仰!”士绅们纷纷报拳。

“这位是高桂彦先生,高先生是河北望族!”老陈指着一个高胖的男人道。

“久仰,久仰!”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抱拳道(鬼知道他是谁)。

“三晋不守,沦为难民了!”高桂彦叹道。

“流寇不仁,迟早有恢复秩序的一天!”我安慰他道。

“但愿如此!”

“这位是刘应龙先生!”老陈指着高桂彦身边一位黑壮的汉子,“东北四平人。”

刘应龙抬臂抱拳,道:“已于前日沦为难民!”

众人苦笑。

“赵雷声先生,河南洛阳人。”接下来是个三十余岁的年轻人,没头粉面,左顾右盼,好象在找什么人。

“看来不日也将沦为难民了!”他夹了一口菜。

众人再也笑不出来。

一老一少两位卖唱的叩门来到我们的包箱,赵雷声终于定下神来,点了一首艳曲,少女有点不愿唱,赵雷声大骂起来,所用语言,不堪入耳,最文雅的一句是说她“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高桂彦示意赵雷声维护一下形象,他这才安静下来。

刘应龙问这对父女是哪里人氏?为何会流落至此?

父女答道是苏北人,因连年战祸,黄水泛滥,才不得已流落至此。

“汪小慧变算半个苏北人”,我顿生恻隐之心。

女孩极不情愿的把那首有关潘金莲的歌儿唱完,众人纷纷鼓掌,“再来一个”,赵雷声甚至开始动手动脚了。

老头儿站在赵雷声和女儿之间保护着自己的女儿,赵雷声安静下来,坐在一旁。

老陈取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大概有四五万元,付给这对父女,我也给了他们一万多元,卖唱的父女千恩万谢的走了出去。

“他妈妈的,装什么正经!”赵雷声不平的道。

“人家也许真的只是卖艺不卖身!”我猜测道。

“嘁!”刘应龙道,“小伙子还是年轻啊!”

“怎么?”我不解的问。

“但凡涉及到风月场所,特别是在这秦淮河畔,根本没有卖艺不卖身一说。”老陈向我解释道。

“一入风月场,恐怕就由不得你了!”刘应龙道。

“你是说……”我有点不太相信,这么纯洁的女孩子……

“嗯!”大家纷纷点头,表示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正经艺人,哪有酸曲唱这么熟的?”高桂彦良久没有说话,语出一针见血。

我恍然大悟,女孩子扭捏了这么许久,仅仅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

“老弟,不要被迷雾遮住了眼睛!”临分别前,老陈拍拍我的肩膀,说。

四十七 一封家书

我们办公的地方在中正路上,就是现在的中山南路,这儿距离汪小慧的家不算太远,我想去看望看望她妈妈,这时收到了张彦的第一封信:

帆:

来信收到,知你已平安抵京,甚安心!

……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我想起了以前学过的这首《伯兮》,没有去看汪小慧的妈妈。

四十八 广告之争

报纸的第四版还余下一小块天窗,主编原打算插幅照片,不料照片照的不甚理想。终于逮到了机会,我拿出一篇为“一贯道”的灵丹妙药吹捧的文章,请老陈审查。恰巧赵雷声也在,便请他帮忙提提建议。

“别谦虚!”赵雷声谦让道,“我文章写的也挺一般……你也卖药!”

“嗯呐!怎么了?”我惊奇的问。

“撞车了不是!”赵雷声看着我的文章,“帮谁的?给你提多少?”

这可是个秘密,我忙说没有,给朋友帮忙。

“别胡扯了,”赵雷声不信,“不给钱谁写这种文章!”

我坚持没有,赵雷声从口袋晨抽出一篇短文道:“那么可别怪哥哥不跟你客气,我这篇报导发了能拿到两百万,待会儿哥哥请你喝酒。”

我目瞪口呆,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赵雷声那篇文章的大致意思是有位名叫赵金龙的科学家新近研制出一种新药“弗轮丸”,内外兼攻,滋阴壮阳,包治百病,甚至有起死回身生之奇效。

这也太神了吧!

幸好我笔下的各类仙丹也没差到哪里去。

赵雷声没有食言,请大家再次奔赴秦淮河。我们又遇到了汪小慧的那位歌手老乡,她叫小兰,大家已经有

些熟了,小兰羞涩地唱了一首不太肉麻的歌曲。

“知识分子的创造力非一般人所能比拟,但破坏力也同样胜于常人。”酒后,刘应龙对我说,他劝我不要与赵雷声等人同流合污。

“赵金龙”原来就是虱子王猛现在的名字,他胖了许多,披金戴银,满面春风,一副成功男人的样子。

“什么时候改当‘科学家’了?”我擂了他一拳,一年前这兔崽子还打算当政治家呢。老友相见,分外亲热,我们煮酒夜谈,得知“鬼子”陈德军的父亲了一个行政机关的头目,在他的照应下,“赵金龙”的生意才能做的如此顺利。

“弗轮丸什么东西,怎么听着跟日本商船似的?”我眯着眼问。

“就是从一个日本科学家手里买来的技术,我哪能研究出药来呀!”虱子点着一颗烟,认真的说,“这可是经过美国人认证过的!”

“美国人!”我撇撇嘴,“只要见了银子,金字塔都能认证出是中国人造的!”

四十九 北方之旅

五月初,接上级命令,本办公室须派出一名记者至前线采访。

瘦子老陈接到文件后感到有些棘手,倘是去庐山,他自会当仁不让,可是……老高显然年纪太大,老刘有胃病,不太适合到野外出差,小赵的岳父可是处长大人……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只好落到了我的头上。

九日,抵徐州,这儿不是前线,车水马龙间,还是有了些前线的气氛,各要道口均筑有一些轻型障碍,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街上来回巡查,酒气醺天的警官们不时撞得一些违法商贩们东倒西歪。

大概是事先有过通知,我们的车队一路绿灯。

我们被安排在一家叫做“容和”的旅社里,据其他资深记者分析,政府军极可能要对解 放 军采取一次突袭,以鼓舞士气,特邀请全国记者来前线,待突袭成功后,就可以图文并貌的大肆吹嘘一番了,但至于是向济宁方向还是向商丘方向,则不得而知。

我对于战地采访一窍不通,打定主意随着别人,他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至于采访计划之类的,压根就不用费神做准备了

开始的几天进展十分顺利,虽然没抓到什么共……匪,不过有大批亲……共的农民没有逃过政府的追捕,在“难民”们的带领下,曾经为解 放 军热情服务过的人员大都给指认了出来。在政府军的纵容下,这些人被毒打后,全部在未经审判的情况下吊死在大路两旁的树上。

一时间,千村萧条,万户戴孝。

因为事先没有与电报员们联络感情,我的报导总是比那些老杆子们慢上半拍,有几次甚至到下半夜才发出去。

幸而报导的质量掩盖了速度的不足。

老陈打电报过来大发雷霆,骂我为什么老是揭政府的疮疤,以后只准歌功颂德,不许为乱臣贼子鸣冤叫屈。

五月中旬,记者团移师枣庄,这晨更接近前线,不过已被宣布为安全地区。

我不大乐意的将着眼点移转到政府军方面,为几名主动提供资料的军官写了几篇人物专访,大有此役可力挽狂澜,荡平齐鲁之势。

老陈非常满意,来电予以嘉奖。

二十日夜,东北方向突然传来密集的枪炮声,凌晨,有消息说大批共……军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已击溃了政府军的先头部队,现正在我们的外围逼进。

早饭时,城里有人打枪,顿时秩序大乱。

上午,接通知记者团将撤回徐州,我表示愿意留在枣庄,以观战况。负责联络的一位上校告诉我将不再保证我的安全,我说我坚信政府军必胜。

我想汪小慧的战友们该不会真的是食人生番吧!

下午,记者团撤回徐州,我和另一位自愿留下的上海记者李烽搬进了绥靖司令部。

晚上,全城戒严,我们被告知不得离开绥靖司令部半步,否责即可能有生命危险。透过窗口,我们注意到固定哨和游动哨都加了双岗,大批军车频频调动,显然,情况真的很紧张。

夜九时许,东方和北方同时响起了枪声,并夹杂有大量炮弹爆炸的声音,警卫通知我们准备随时转移。

下半夜,异常情况没有出现,我们和衣而卧,睡梦中,我走进了张彦的闺房,她拥抱了我。

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我揉揉腥松的睡眼,感到四周一片宁静,偶而听到哨兵大喊:“敬礼――礼毕――稍息!”

李烽不在房里,我从窗口向外张望,哨失减少了许多,街上已经有行人经过。看来危险期已经度过,我忙伏案杜撰了一篇“大获全胜”的通讯。

战果一栏空下,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司令部办公室,李烽和两名本地记者正盯住情报处长问长问短。

尽管国……军没有“大胜”,但解 放 军撤退了。

战果中午才能统计出来,我稍稍把通讯修改了一下,赶往通讯处。

李烽已经在向外发消息,又让他抢了先。

为了战胜李烽,我决心冒着生命危险去最前线一趟,“世之瑰丽,常在于险远之处!”这句话好象是汪小慧教给我的吧!

最前线在城东二十里的黄庄,上午十时许,我赶到那儿,指挥官领我来到了敌人昨晚的阵地。

指挥官一再强调他发动了五次冲锋。敌阵上整整齐齐,连半个碎纸片也没有,看的出,他们撤离的时候很从容。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我们条件反射似的蹲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卫兵过来,说是尖兵踩响了地雷。

五十 校园回忆

六月初,我回到南京,将近一个月的日记整理后交给老陈,询问是否能发表,他建议我最好增加一些共 军暴行之类的内容。

那还叫日记么?我只好表示再写一部小说。

张彦的信只有一封,信中说她偶感风寒。

晚上,老陈设宴为我接风,我这才发现,小兰成了我们的坐上宾。

“弗轮丸”终于医死了人,大批直接面对消费者的销售商受到处罚,“赵金龙”不知去向。

近来已很少梦见汪小慧,大概是我变了心吧。

“鬼子”打电话邀我回母校一游。

K大更加破败和萧条,但这儿的一草一木我还是那样的熟悉,走过校园的每个地方,脑海里总闪现出汪小慧的身影。

一群男生神色张惶地由我身边经过,大概是参加了什么“秘密组织”。

“一不留神,给某些同志闹出了点‘刻骨铭心’来!”汪小慧这样嘲笑过我,她引用了我小说里的一句誓言。

何止是“刻骨铭心”!

一个酷似汪小慧的女孩站在食堂门口,我呆呆的看了她老半天,“鬼子”告诉我,她叫龙玉珍,我们国文

系四七届的小师妹。

女生宿舍里灯光绰约,人不再,楼未空。

一个飘逸的身影迎面而到,“让你们久等了!”

我一楞,是那个叫杨什么什么的女孩,这次是真的记不得了。

“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朋友。”“鬼子”轻轻挽住她的玉臂,他以为名字我一定还记得。

“美目盼兮,娇笑倩兮,素以为绚兮。”我只好用赞美来掩饰我的健忘,大脑里飞速寻找着有关她的讯息。

对了,她叫杨思仪。

“叔叔,你丢东西了!”

我一楞,回头,是龙玉珍,手里拿着我的钱包。

“叔叔!我很沧桑么?”我望着她一蹦一跳的背影,象极了汪小慧。

二人大笑。

我不愿意让这些沉醉中的师弟们看笑话,仓皇逃离了这个曾经使我快乐过也伤心过的地方。

仍然没有张彦的回信,偶感风寒该不算是大病吧!

五十一 六月十三

老陈对我修改后的日记十分满意。这些日记带有比较浓厚的主观感情色彩,我绞尽脑汁的批判了共军捕杀官绅的残暴行径,旗帜鲜明的反对了他们的政治观点和土地制度。

上午有几个领导来本社视察工作,大伙们兴师动众的打扫了卫生,又补办了一些日常工作中的手续,合影留念后,主要领导陪上级领导去一家有名的淮扬菜馆就工作餐,我没有份。

今天是汪小慧的生日,这我一直记着,我想应乘此机会去看望一下她的妈妈。

新街口许多水果店有卖桔子和香蕉,汪小慧爱吃这些水果,想必她的妈妈也爱吃。

我携着一包水果和一只板鸭走进莲花桥附近的那条小巷子,远远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影在吃力的移动一只水桶,走近了,才看出果然是她,她老多了,额头满是白发。不出四十岁的她,竟已成了这般模样,看来,“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老话一点都没假。

我伸出一只手,提走那只水桶,她呆呆的看着我轻车熟路的走进她的家门,久久没能认出我是谁。

“我是汪小慧的同学,”我把板鸭和水果递给她,“我以前来过的。”

“哎哟!”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以示对自己健忘的惩罚,随即更急切的问,“小慧怎么样了?”

“她没有和家里联络过么?”我反问。

她失望的摇摇头。

果然不出所料。

午饭后,我帮她打了满满一缸水,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天空下起了晰晰沥沥的小雨,汪小慧的妈妈从后面追上我,坚决递来一把雨伞。我再望小巷,细雨蒙蒙,空无一人。

二十多年以前,戴望舒写出了一首著名的抒情诗――《雨巷》,他是不是也曾有过我这样的追忆。

五十二

雨已不再下,我收起雨伞,回到办公室,有些误点,不过不要紧,领导们估计还不曾宴罢。门房告诉我有人找,我推测是鬼子和他的女友,寻思这人真小气,不就吃他一顿饭么,没两天呢,又吃回来回来了。

“大叔!”我推开门,一阵惊喜,是张主任。

只不过两个月时间,张主任的额头已经增添了数缕白发,可见家乡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他拿出一件张彦带给我的棉布衬衣,告诉我这次来京是为了参加一场党(国民党)的重要会议,十几天前就到了,一直没抽出时间来看我。我倒上一杯水说没关系,我很好,又谢过了他的关心。问及张小姐的情况,他说她几次想来,因为战乱和匪情,路上不安全,父母很不放心,所以一直没能成行,本来打算这次乘父亲来京时一起来看看换,可巧收到我即将北上采访的回信,加之政府的车辆有限,便又没能如愿。

我又问张彦的“偶感风寒”是怎么回事儿?张主任说她不过是着了凉,现在想已痊愈。

我放下心来。

张主任于当晚便回去了,我买了一些鲜花和美国凤梨带给张彦,以示慰问,又买了一些布匹带回去请她原谅我不能回去。

王师北定中原日,春风桃灼会佳人。

五十三 急电

晚上我们喝了些酒,张主任走后,我独自在大街上游荡,夏夜的凉风吹在身上格外舒服,几乎每个巷口都有几个打扮妖艳的女人频送秋波,我不屑以顾。

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显然有对我们的工作有些影响,大伙都在加班,以完成今天的计划。

我也有两份稿子没有校完,我穿上张彦送来的衬衣,幸福的坐在窗边,倒上一杯开水,摇着纸扇,边饮边改。其中有一篇涉及胡长林和他的神功,我都不敢写下去了,万一哪一天这小子耍出人命来,可不是玩的。

老陈走进来,递给我一份电报,我揉揉眼睛,赫然看到上面写着五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字:

彦病危,速归。

我如遭雷击,心乱如麻,不过是着凉而已,怎么会……也许,大概,可能,不会吧!

然而白纸黑字,后面注明了发电报的是李东阳,他可从来不开玩笑。

五十四 切肤之痛

张家的大门闭着,我透过门缝,看见院子里凌乱不堪,到处是香灰和纸符,拉车的老李头说昨天张主任回家后已经把女儿送进了城东的教会医院。

我连忙赶往医院,路上,老李头告诉我,张小姐原本不过是有点着凉,后来煎了点药,没见好转,法师说

是中了邪,太太没了主张,忙请胡天师来捉妖,胡天师在张家鬼鬼祟祟的搞了两天,也没见起色,就断定是恶

习鬼附身,前几天,连续大张旗鼓的做了两场法事……

我气喘吁吁的走进病房,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张彦躺在床上,无力的闭着双眼,她瘦了,脸色苍白。

“阿彦,”我把手伸进被子里,攥住她柔软的手,轻轻的呼唤着她的名字,“阿彦!”

尽管是在夏季,她的手仍十分冰冷,脉搏微弱之极,松懈的皮肤敷在脸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岁。

“阿彦!”我一阵心酸,“阿彦!”

也许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张彦的眼睛慢慢的张开了,她失神的瞳仁吃力的转动着,好不容易移动到我的脸

上,放射出惊人的光彩。

几行清泪从她那几乎已经干枯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好象在说:“你终于回来了?”

“阿彦!”我握紧她的手,“你要挺住,”我说,“你一定要挺住,医生会救你的。”

她笑了。

“你快些好,快些好,啊!”我有些呜咽,“等你康复了,我们就结婚,你一定要嫁给我,我哪儿也不去了,我们就住在这儿,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我们要生很多孩子……”

她苍白的脸上泛出了微微红光,眼神的光芒却在不断减弱,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阿彦,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爱你啊!”

张彦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永远的闭上了眼睛,我痛不欲生,泪水一串串涌了出来,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当最真挚的爱情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以后才感到后悔莫及,人世间最伤最痛的事情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来一次,我一定会好好的对待她,我会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五十五 冲冠一怒

张主任夫妇早已被抬进了急救室,我木然地坐在走廊里,任由慌乱的医生们做无意义的最后努力。

一缕阳光照进医院的大厅,我昏昏厄厄的抬起头,马路对面的房顶上,俨然矗立着一座巨大的乳白色十字架。

圣经上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一贯道分舵大院里,烟雾萦绕,鼓乐喧天,密密麻麻的善男信女跪满了一地。今天,是一贯道开坛收徒的大日子。台上,身材短胖、鹤发童颜的胡长林袒胸露乳,卖弄自己刀枪不入的伎俩,他装模作样的手舞足蹈,念念有词,极力让人们相信他的确和宇宙间的某些精灵关系暧昧。

我盯着他,双目喷发出憎恶的怒火。

黄天利和张西贵都站在一群小乩仙的身后,看见我,以为又是要为他们歌功颂德,摇旗呐喊,忙正襟危坐,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

我握紧钢刀,勾着头,快步走到台上。张西贵和祭坛上的几名保镖从我的神情中发现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大对头,惊起。

我抽出李东阳送给我的那把武士刀,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全场愕然,他们惊叫着向我扑来,我无所畏惧的迎面冲了上去,刀锋在空中划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张西贵和几名保镖分别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四处飞溅的血花昭示着刀枪不入神话的破灭。我手起刀落,劈向惊惶失措的胡长林,一股温热的,腥气扑鼻的污血飞溅到我的脸上,刹那间,我猛然领司到,人原来很脆弱。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我还在对着血肉模糊的胡长林一刀一刀的发泻着仇恨。他那圆睁的双目和抽噎的肌肉仿佛告诉人们面对死亡时的恐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提着刀站起来,气喘吁吁的环顾四周,张西贵和那些保镖们横七竖八的捂着伤口倒在祭坛上,任何稍有抵抗的目光在我锐不可挡的气势下土崩瓦解。

一群警察由大门外冲进来将我按倒,掰开我的手,夺下刀子。几个惊醒过来的一贯道徒叫骂着围上来对我拳打肢踢。混乱中,我感到身上一麻,象是被皮鞭抽了一下,凭经验我知道这是被刺了,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十六 狱中杂记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睁开眼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情便是上厕所,动了一下才感到浑身疼痛难忍,周围一片洁白的世界,墙角坐着一个穿便衣的壮汉,我问他“几点了”,他站起身说“不太清楚。”我又问他现在是上午还是晚上,他没有答话,拉开门走了出去,稍顷,从门外进来一个小伙子,代替他坐在椅子上。

小伙子约二十岁左右,高个子,很英俊了他没有刚才那人那么冷漠,还主动向我打了个招呼“醒了?”我想回答他可身上疼的厉害,于是便问他,这是哪儿,是医院吗?他说:“嗯,是。”我又问他可不可以帮我喊医生过来一个,他犹豫了一下问我什么事儿?我说身上疼的厉害,他出门喊了个戴口罩的女护士。护士小姐让我别动,在我嘴里塞了一支体温表,然后在病历上记了些什么,我只好安静下来。

此后我和小伙子谁都没有说话,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先前的壮汉回来了,他跟在两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后,手里拿着一份卷宗,小伙子起身哈了哈腰,拿开我嘴里的体温计,小心翼翼的走出门去。警察们问话的时候我很合作,所有问题都一一作了回答。

警察们走后不久,李东阳陪同我的父亲慢慢的走了进来,几年来,我没有注意,父亲的额头竟然多了那么多的白发。他坐在我的床前,拉平被角,什么也没说。

“爸爸!”我吃力的说。

爸爸伸手阻止,示意我不要说话。他从篮子里拿出一只鸡蛋,拌白糖做了一碗蛋羹,和李东阳一起扶着我喝下去。

李东阳坐在我身边,告诉我不要紧,我的事儿他父亲已经安排好了,不日即可结案,胡长林“妖言惑众,残害生命!”人人可得而诛之,至于我愤起杀妖道的义举,则要作低调处理,免得上峰知道了不好交差。

阿彦!你在天有灵,我为你报仇了!

两个星期后,我被转往本地的一所监狱,原因是我们熟悉的首席检察官曹莽森升任了地方法院的院长,新检察官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他拒绝批准李局长的计划。

我是由两名警员搀扶着走进监狱的。监房按“天”、“地”、“人”、“和”等顺序排列,很小,且阴暗潮湿,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

我被关押在“人”字号监房,人了号监房的号头叫白四儿,是个回回,因公共危险罪被捕,这号里犯人不多,大部分是非暴力刑事犯,还有几名是交不起租税的农民。

“哎!”白四儿蛮横的打量了我一眼,“你,怎么进来的?”

我本不打算搭理他,但很快发现有几个不太友好的家伙正鬼鬼祟祟的移动过来,只好答道:“政治犯”。

白四儿一下子对我素然起敬,几个准备对我不利的家伙也停止了行动。

当晚,白四儿惩罚了一名妨害风化的老头拿大顶,我的铺位移到了比较通风的地方,与白四儿挨边。

五十七 男儿有泪

晚上,白四儿悄悄的问我:“你们的队伍啥时候能打过来?”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你不是政治犯么?听说你们的队伍把富人的东西分给穷人。”他把政治犯和共产党混为一谈了。其实,真正的政治犯是从来不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的,我倒是想当政治犯,可也得有那个

资格!

次日,“人”字号监调进两名暴力型犯人,白四儿的气焰顿时荡然无存,夜里,号内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至天明时,白四儿和他的弟兄已被赶到马桶边,面目全非,两名新犯人分别睡在我的两侧。

两人分别叫大壮和不波,他们说是黄爷派来保护我的。

我总感到有些不舒服,事实上,我是与黄天利有了隔阂,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与谋。在张彦生病的日子里,最应该劝她们母女去就医的就是他,可他,却偏偏纵容胡长林去捉什么妖!

归根到底的罪魁祸首还是我,我不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去写什么小说,不该为了所谓的事业离她而去,更不应该在明知会危及人命的情况下还厚颜无耻的为一贯道摇旗呐喊,我犯了太多的,不可饶恕的错误,真正应该去死的人是我!

想着想着,我掩面而泣。

在南京的日子里,为了博得上司的赏识,我做了很多违心的事,不知道这些事情将来会不会给社会带来负面影响,如果能有一个办法挽回影响的话,我将万死不辞。

七月初,李东阳进来看我,带来几份报纸,其中有一篇文章说胡长林没死,正当他在魂游太虚的时候,凡间的肉身被毁,下凡后只好附体在一个小孩子身上,问及李东阳,他说日前城东二十里铺出现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天师”,求神问药特别灵验,恰好在胡长林被我砍死的那天下河洗澡被淹,救上岸后便神仙附体了。

我问李东阳:“你相信么?”

李东阳叹了一口气:“怎么办呢!”

无耻文人太多,以致使我们的世界变的日益麻木不仁,这样的结局,我们的政府难辞其咎,它虽然制定了大量的,足以保护正常社会秩序的法律,却偏偏没有好好的执行它,究其原因是这个政府任用的是一批昏庸、无能、贪财、好利的封建官僚,古人云:“徒法不足以自行。”所以治国之道,不仅要有各种各样、形式完备的法律,更需要一个组织严密,真心为公的政治团体。

再翻下去,我的文章赫然在目,这些文章,当初写好的时候我曾经洋洋得意,现在却越看越觉得肉麻、恶心,我用大量华丽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词澡,构筑的却是一个个肮脏的,反动的,阻碍着社会进步的堡垒,我写了一封信托李东阳寄给老陈,希望他以后不要再登载我的文章。

李东阳把大壮和小波释放了出去,我告诉他我在里面生活的很好,有他们俩在,我反而觉得不自在。

年轻人抵抗力强,我和白四儿把比较通风的地方让给了两名年老力衰的非暴力犯人。

五十八 合法受审

八月底,炎热的夏季终于过去了,狭小的窗口透进一丝凉风,最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我们仓里还是有一位交不起租税的老人支持不住死去,他的罪名是“妨害公务”。

“人”字号监房正对着进出的大门,条件在所有的监房中是最好的,在李东阳的直接干预下,这里随时保持着最少的人数,然而还是死了人,其它监房可想而知――惨叫和呻吟声不绝于耳。

父亲八月初探监后下了决心,倾家荡产也要把我扒出去。

十天前,探狱时来的是黄天利,不过月余没见,他吃得更加精神矍烁,神采飞扬。他向我抱了抱拳,又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接过他递来的一支烟,坐在椅子上,借他的火点着,猛抽两口,这烟的味道很熟悉,取下一看,“骆驼”牌,我的手象被火燎了一样松开了,黄天利问我:“怎么了?”我哆嗦着捡起烟说:“没事儿。”然而烟终于没有再抽下去。

黄天利诋毁了李东阳一阵,说他“能力太差,办不成大事儿!”以致要我在这个鬼地方白白呆了这么长时间,我为李东阳辩解这不是他的错,是那个新来的检察官太坚持原则了,黄天利嘲笑我太天真,“没人嫌钱扎手!”

我想起秦淮河畔的那个歌女小兰,难道这个检察官如此这般也是为了抬高身价!

昨天晚上,李东阳来说“全搞定了!”我父亲经营的酒楼卖给了黄鸣九。所有与本案有关的人员全部被买通了,那个检察官最黑,竟收了四根金条。

我曾经教导何洪江“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事实上这种境界普通人很难达到,我现在不也在“以物喜,以已悲”么!

我脑海里残存的最后一个幻想终于破灭了,假如这个检察官的的确确一身正气的话,我对所拥护的党国还未撤底绝望,既使被判处死刑也毫无怨言。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的偶像的破碎。

狱警们打开门,客客气气的请我去上堂,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的是临别的恭喜。

法庭设在省立二十六中学的礼堂里,全国各地能来了大批记者,他们拍下了各式各样的照片,争相采访这民国历史上最肆无忌惮的杀人案和最“合法”“公正”的刑事审判,赵雷声也在其中。

在我的正面,也就是审判席上,坐着我的老相识曹莽森院长和两名仪表堂堂,神态素然的法官,他们身着黑色法官袍,看上去仪态万方,正气凛然。右首,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清瘦男人,看来,他便是新从南方调来的检察官大人了。他们看我的眼神视若无物,对于我审视的目光没有任何畏惧与心虚,看来已经习惯了贪赃枉法。

法庭上的气氛简直是一边倒,省里来的胖子律师操着标准的下江官话慷慨陈词,极力使大家相信我是基于义奋杀人,虽“于法无据,但情有可原”,胡长林干的坏事“罄竹难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谢国人。”检察官提供的证据破绽百出,均被律师轻而易举的推翻了;内处出庭的证人基本上也都答非所问,更有甚者前后矛盾,牛头不对马嘴,根据“自由心证”的原则,这些证据法官肯定不会采纳;眼见着我要被无罪开释,法庭上不断想起帮闲式的掌声。

合法审判的最后一道程序是被告人陈述,我慢慢的站起来,心中似波涛在翻滚,汹涌难平:“各位审判长,审判员,检察官大人,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报业同仁,朋友们:”我向大家抱拳致意,“看到本案受到如此观注,王某不胜感激。”我回头面向审判席,“在这里,王某还有几句话要说,还望审判长恩准。”

曹莽森微笑颔首,他知道我拍马屁的功夫炉火纯青,倘若今天能当众为其歌功颂德一番,必定受用无穷。

检察官变表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刚才的一番论战,想必大家依然历历在目,”众人回味,点头,“真可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唇枪舌剑,妙语如珠,给人感觉回味悠长。”

众啧啧,胖子律师欣欣然,露出得意的微笑。

“给人的感觉真像是一场梦,一场戏……”我抒情道。

众哄然。

“实际上,它就是一场戏!”我愤然变色,怒目圆睁,拍案而起。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讶”鹊无声,审判和检察席上皱起了眉头。

“你们知道为什么检察官今天的表现如此无力吗?你们知道我在开庭前就已经注定了要无罪开释吗?你们知道我家里为了这个无罪开释已经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吗?”我怒喝道,曹莽森大声咳嗽起来。

“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我放低声音,缓缓地道,“大家一定知道,S城最大的洒楼‘聚贤酒楼’本是我家所有,最近我吃官司,易主了,卖了十根金条。”

台下显然不知道我说这个有何意义,大家都把吃官司要花钱视为天经地义了,曹莽森显然知道,他用力拍打着木槌示意我不要再讲下去,“现在,这笔钱就在他们手里,”我指着审判上道貌岸然的几位法官,把这场官司近日来的进展,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并提供了每一个受贿者的详细受贿记录,记者们纷纷举起相机,照的法警们抱头鼠窜,“老百姓懂什么?秋天到了要交皇粮,春节到了要贴春联,放鞭炮,吃上一顿好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本是最朴素的道理,可是尔等却把法院开成了商行,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重罪轻判,死罪可活。”曹莽森脸色变得苍白,其余两位法官也神情慌乱,如坐针毡;书记官早已弃笔而去,我指向检察官,检察官更是不知行踪,“如此以来,官商勾结,兵匪一家,加之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老百姓衣不敝体,食不裹腹,饥岁之春,幼弟不饷,以致卖儿鬻女,人并相食,夫疾寒交并,怯懦者坐以待毙,凶悍者挺而走险;削木为兵,折纸为甲,乃至数十百千,啸聚山林……”

满座寂然,只有我在滔滔不绝的讲:“卧榻之侧,岂容分他人酣睡!于是我们的政府便以刁民乱党为名,必欲除之而后快,拭问引起暴乱的根本原因在哪里,谁人实为刁民,哪个真是乱党?”

众哗然,满庭的官员已逃走一空,只剩下李东阳面红耳赤的站在一边。我声情并貌,讲的神情激昂,“再看我们的剿匪队伍吧!以黄符为甲,烟枪为械,竟相信神仙鬼怪,邪法异能,自以为可刀枪不入,实则一触即溃,以此制敌,休敌能摧;以此图功,何功能克?”

台下大笑起来。

“胡长林妖言惑众,然罪不当死,我为其帮腔作势,本为帮凶,又持械杀人,依罪当罚。此事一出,帮官员开始似是要杀一儆百,严惩不怠,但是,当我父亲把酒楼卖掉,贿赂送到他们手里之后,本案即变得轻如鸿毛,我不仅无罪,反而有功了。昨天晚上,曹莽森还和翠云楼的小红共度春宵,请问,这样的院长,焉能保证审判的公正、合法。”我顿了一下,毅然宣布,“所以,我拒绝出狱。”

一队交警队员神情紧张,急急忙忙的冲了进来。

五十九

我被狠狠扔进了“天”字号临房,这里关押的都是一些暴力型犯罪分子,他们可不管我是否刚刚发表了一番发人深思的演讲,当天晚上,我被狠狠的教训了一顿,然后扔到了马桶边。

李东阳进来探监,他告诉我因为我的事我爸进了医院,弟弟的婚事也黄了,我只能表示抱歉。他临了告诉我那番演讲对他振动很大,“不过”他长叹一口气,说,“我只能维护这个腐败的政府!”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此后他没有再进来看过我,这时,解放军的炮声已隆隆逼进,邻县成了最前线,他需要夜以继日的为军队调拔给养。本县境内人心浮动,是去是留都提到了日程上。

四十天后,李东阳以县政府留守处的名义发令将我释放,之后,携孙馨如举家离开了家乡,从此杳无音讯。

黄天利也逃离了家乡,他地理不好,没跑多远便被俘了,第二年,他被吕明富检举出,枪决。

吕明富在文革期间也没逃过红卫兵的“专政”,被皮鞭和砖头活活打死在一口枯井里。

张西贵是一定要镇压的,他大概死于建国前。

六十

我出狱那天阳光特别明媚。已经是中午了,监狱里燥动起来,白四儿用力的晃动着木栅栏,要求把他也放出去,狱警们没有理他,他们今天的态度也都变得相当温和,也许是懒洋洋的,总之不那么凶神恶煞了。

弟弟接过我的行李,扶我上了一辆黄包车。

拉车的师傅仍是老李头,我要求他走前街,顺便看一下张彦的父母。

他说行是行不过那儿“人都走了,还去干吗?”我以为他是说张彦“走了”,便没再作声。

街上相当冷清,萧瑟的秋风将街道打扫的干干净净,满天飞舞的落叶象是那飘飞的白幡在祭奠屈死的亡灵。

张家的大门紧闭,上了锁。这这才明白,老李说的“走了”指的是什么。

国军走了,共军还没有来到。

“我说过,都走了!”老李头停下脚步,“还下来吗?”

我点点头,老李放下车把,和弟弟一起扶我下车。

在狱中呆的时间太长,身体很虚弱。我扶着墙角站好,习惯性的趴在门口,院子里一片狼迹,可以看得出出逃者的仓皇。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我欲哭无泪。

当天下午四时许,解放军进了城,这是一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军队,衣着朴素的简直可以说是褴褛,军装上斑斑点点沾着的血迹向路人展示着他们 的光荣。他们走起路来相当整齐,几百人的队伍如同踩着鼓点,小伙子们面带微笑,丝毫没有流露出胜利者的张狂,更不象我笔下写的那种目无法纪的江洋大盗。

何洪江带着几个人忙前忙后的跑着联络、发小旗。

他们也给了我一支小旗,是用红纸做的,三角形,上面没有写任何字。我学着大家的样子欢呼雀跃,欢呼什么,不知道,也许只是出于对过去政权的不满吧!

几天后,我加入了这支军队,并跟随他们一齐南征北战,踏遍了祖国的万水千山,由于有点文化,能看得懂地图,很快,我被提升为军官。我不再留恋人世间的繁华,不再畏惧隆隆的炮声,在战斗中,我身先士卒,以一当百。在我的记忆里,能够证明的确是被子我杀死的敌人大约有十数人之多,在朝鲜,我亲手杀死了不下五名美国佣兵。

一九五六年,我随部队一起返回祖国,在我们下车的那座站台上,我看见了一个人,汪小慧手捧一束鲜花,面带微笑的出现在我的面前,身边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军人。我们凝视良久,在站台上紧紧拥抱在一起,热泪夺眶而出……

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我们在天安门的观礼台上观看了国庆阅兵。人民空军的新型飞机编队以零秒的误差飞过我们的头顶,我们用力的挥手,向他们致意。

愿祖国繁荣富强,祝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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