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投江 -- 即晴
玉笥山下,汩罗江畔,成群结队逃难的人向东南蜿蜒而行。秦国大将白起已攻破都城郅,杀红了眼的秦兵见物就抢,大家都弃了粗笨家什,富户背些赤金白银首饰,穷人家们只好把缸里的红薯,玉米都放在包袱里,保命要紧,阿黄只有不要,丢给那些天杀的秦兵秦将。趁现在还来得及跑。
人群里一个高个萧索白胡子老头也许老糊涂了,竟不随人流向前走,只在江边来回徘徊,很是不合时宜挡了好些人的道。好心的泥脚杆小厮便提醒一句:“老先生,跟大家一起走吧。”人老了,脾气想必大些,老头不理睬,嘴里自顾自的念叨:“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小厮听不大懂,因为他家贫,交不起那二白两银子的大学学费,虽然也被邻里夸赞聪敏,也曾自读过“事父母,能竭其力;…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但没有一张大学文凭,想去郅都找事的梦想终归是梦想,更何况有文凭的人都一把一把的在街上闲逛。旁边一个衣着颇光鲜的大夫模样瞥见泥脚杆满头雾水不知所云的样子,在平日是决计懒于搭睬这种下里巴人的,不过现在非常时期,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仿佛国土为战火噬去大半,咳嗽两声道:“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曾作过先王怀王的左徒呢。”
看见周围乡下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大夫一壁为自己知晓很多以前和现在的国家领导轶事得意,一壁悠悠回想:“说起来这屈先生真是神童在世,博闻强记,明于治乱。19岁就组织故乡乐平里的青年抗秦,20岁便作了鄂诸的县丞,21岁便作了左徒,出使齐国,风度翩翩,娴于词令,有多风光啊。先王11年时魏,赵,韩,燕,楚五国和纵攻秦,我们先王还是纵长呢,那时真是“横则秦帝,纵则楚王”啊,不似现今强秦弱楚令人痛心,区区40年而已。啊呀,已矣哉!”乡下人们不会那么文邹邹富于激情的感叹,一则肚子半饥,凭空绽不出饱满的叹号,一则终日须为吃喝拉撒加上奔亡劳心,找不出功夫艾怨。不过抛家别院的滋味谁都难受,老人们也跟着长叹,泥脚杆接一声:“先生懂得真多!”
大夫仍浸在一息三叹中,脚却乏了,寻一处干爽高地坐下,乡下人们也跟过去,女人们赶紧给孩子喂饭,不知道还要走多少里地才安全,造孽呀。大夫望望仍在岸边呆立的屈先生,话匣再次打开,心中似有一股火起,眼前乡下人虽然未必都懂,说了总是舒服些。“那时屈先生不过22岁,但对我国内政外交无一不精。虽然那次和纵大军只到函谷关,未战便回,但我国富兵强,威震诸候,天下谁不知怀王名号。屈先生回来后继续辅佐先王变法图强,“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看着大家皱起的眉毛和呆张的嘴巴,大夫只好改了摇头晃脑的口气:“就是说屈先生想不分贵贱,选拔真正有用的人材;还要修明法度,法不阿贵。”“鹅柜?只听说过碗柜,衣柜呀。”大夫被没头没脑的打断,有些恼火,毕竟是熟读“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的君子,道:“屈先生是成天想着锅碗瓢盆鸡鸭猪狗的人吗?他是说要制订法律限制贵族官宦们的权利,好比令伊的儿媳妇坐马车故意撞死了人,不能赔两千钱就完事,须得偿命的。”响起一片哦哦声,有人吃惊,原来撞死人的来头大,有人却是总算明白了什么是“鹅柜”。角落里不知谁冷笑一声:“要法治须先有法制,有了法制未必能法治啊。”
大夫也许没有听见,也许没听明白,也许不屑评论,径自道:“屈先生自身高洁,帽子都要一天洗三遍呢。”少且贱的泥脚杆们自惭形秽的同时却也生出一点敬而远之。“他管自己的理想叫做美政。”“ 美政?没听说过,不过我却晓得郅都里很多大学毕业的,家里银多的,甚至官作够的都乘船去一个叫美国的地方。听说真的很美啊。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那倒是个不错的地方,虽然来回一趟要半年功夫。”一个老人啐了这个冒失小子一句:“你不照照自己嘴脸,按按自己的口袋,你去得了么?要多少银子才能上船,先打听清楚好了。再说那种蛮荒之地哪有我大周诗书礼乐,自己被叫做南蛮也就算了,还要做西夷?去了的听说尽做些刷锅洗碗的杂活,就是入了那边学堂的回来不一样找不到事情,叫做海带么?”
“我瞧你也有20了吧,和这位屈先生比之如何?”大夫不理会乱嚷嚷的吵闹,转过脸向着小厮。泥脚杆有些脸红,但掩盖在本就黝黑的肤色里看不出来,桀傲不驯的血液生出这样的疑问:“先生您看起象朝中官人模样,做什么不去保家卫国辅助顷襄王呢?”
如果有血色泛起的话,大夫保养的白细皮肤是盖不住的。不过显而易见没有血色泛起,因为大夫还是白白胖胖的脸,“你没有听说过吗?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令伊子兰,国母郑袖……哼,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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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喜欢这一句。
屈原先生啊。我有一张祗归的照片,河水碧绿如玉。真是好地方啊!
先生继续冷笑:“屈先生当初如此少年得意,志洁行廉,竭忠尽智效助先王,先王也极之重用,却又怎样?上官大夫轻飘飘一句话:屈原说了‘除了我,没别人能制订法令。’便使先王发怒疏远,让屈先生丢了左徒的官职,改做三闾大夫,也就是教育部长加宗教研究中心室主任。结果第二年秦国的张仪出使我国,把先王骗得好惨,空口无凭的六百里地就让齐楚断交,等我国使臣去秦国要地,张仪竟说先王听错了,是六里地,不是六百里地。天下无赖,莫过于此。”
小厮头上青筋一片,想必出离愤怒:“我不是愤青,却也忍不住说一句也许不当讲的话,先王真是糊涂得紧。后面的事我也约略知道,我们打不过秦国,又被魏国偷袭,齐国见死不救,汉中一带全都丢了。更不懂的是先王后来为什么不要秦国退回的汉中土地,非要张仪的人头,要我说,把那家伙杀了又怎样,顶多把那个三寸不烂之舌拿来酱腌了,也未必有猪舌好吃。你说把张仪扣下了,就赶紧喀嚓了完事,偏偏等他给靳尚、郑袖送许多玉玩丝缎,郑袖坐在先王的怀里扭了几扭,把胡同里小姐身上学来的手段施将出来,嗲声嗲气的同靳尚一起讲讲软话,硬是让张仪大摇大摆的又回去了。先王喜欢郑袖扭扭身子,作作小姐也就罢了,楚国却从此一蹶不振,我们平头百姓现在更是拖家带口地逃乱。”
大夫耳听未经教化的小厮语渐粗俗,心中鄙夷起来,不愿再谈下去:“说的是,不过少陪,我要赶路了。”小厮正说在兴头上,不由一楞,大夫起身的同时心想管子说的“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礼节”真没错,这样的乡下人不知要过多长时间才能有所教养,鼻子却痒痒起来,于是干净利索地摁住左边鼻孔,嗤一声擤出右边鼻涕,又摁住右边鼻孔,嗤一声擤出左边鼻涕,仔细看看衣服竟是一点都没有沾上,大夫抻抻前襟,正正高冠,不再理会粗野的下民,很洁净很庄重地向东去了。剩下的人们歇息完也推推搡搡一起去了。
穆然肃立在江边的屈原丝毫没有听见这些议论和牢骚,他有着悲愤高歌的欲望,自从得知郅都沦陷后,他似乎已不知身在何处了,他不晓得怎么来到的江边,也不晓得自己会在这里站多长时间。和楚王同姓的家族的他,曾经多么意气飞扬,甚至有楚灭六国的梦想。为什么不呢,那时的楚国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吞灭吴越后更兼江南地广物博,民众富足,兵器锋利,如果有明君贤臣,现在也许已杀到咸阳了。但只能是如果,事实上三十年来坏消息只是一个接着一个,怀王被秦国所骗,客死他乡,为天下笑。现在的楚王继位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对秦国攻取魏、韩城池无动于衷,竟还迎娶秦妇,任凭身边虎狼坐大。他能怎么样呢?楚王根本讨厌见他,流放汉北,然后江南。去别的国家么?燕王听说是个有远见的诸侯,可是仔细想想要离开瑰丽挚爱的楚地北上,脚毕竟还是举不动。而今楚国眼见就要完了,奇怪的是心头早先如火山的激愤已变成了寂冷的死灰。那时他还会自怨而生《离骚》,现在他什么都做不成,只好在这里站立。他能做什么呢?年已六十,还要去做亡国奴么?
青凌凌的江水滚滚流过,毫不理会诗人的心态。岸边的人群也一堆堆走过,好奇的不免多看这个怪异枯槁的老头几眼。“他是在摆酷么?”不谙艰难世事的黄毛小儿问。“也许是行为艺术吧。”有同样造型怪异枯槁的艺术家说。
忽然诗人高歌起来:
“听说百里奚当过俘虏啊,伊尹做过司厨。
吕望在朝歌做过屠夫啊,宁戚哀歌喂牛。
遇不到商汤周武齐恒秦穆啊,谁会知道他们?
吴王听信谗言不辩是非啊,伍子胥死后才忧愁。
介子推忠贞清明被烧枯啊,文公觉悟时才追悔。”
屈原一边唱一边抬腿向江中走去,人群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大叫:“先生,回来,有什么想不开的呀。”有人想去拉他,但看看湍急的水想起还有婆娘孩子,也加入喊叫的团队。还有心眼灵活的人掏出笔、简来记录,昔日左徒的绝命唱词定能卖好价钱,稿费必超过那些太医们写的先王记事。眼看老头是不回来了,人们渐渐停止了喊叫,没有嘁嘁喳喳议论,都呆望诗人的背影,虽然听不太懂唱词,也感到一种窒息和贲张。
诗人走的近江心了,声气不足起来,但还能辨清语句:
“想乘着骏马纵横驰骋啊,却没有备置缰绳。
想架着木筏顺流而下啊,却没有准备船桨。
违背法度只凭意气治国啊,就和它们一样。
宁可突然死去魂魄飘散啊,唯恐再次遭殃。
话还没说完就走向深渊啊,可惜君王不懂。”
一个浪头打过,诗人的灰白须髯没有了。大家眨眨眼睛,一切恍然如梦。
不过一个老头投江而已,逃命要紧。骚乱一场,人们接着赶路,回头看看,江面没有一丝异常。
那一天,是周赧王三十七年五月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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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别被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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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腐败,什么都不怕,你敞开了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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