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坚强的心 (一) -- 哈尼
“铃,铃,铃~~”
走廊顶头的墙上挂着的数字表显示着23:16,猩红的颜色晕染开,伴着楼梯口窗户透出来的淡淡月光,很无力地映照着交通大学电机系的实验大楼三楼的走廊。走廊里只有304室透出灯光来,电话铃声也是从那里传来。四下很安静,听得出一片翻找的碎碎声,在一声书本重重落地的响声之后,铃声停止了。
“喂~~”
“林木头,我回来了,刚下飞机,累死我了。”
“石腾啊,蛮好蛮好!”
“什么时候出来喝酒啊?”
“我明天下午三点以后没课,晚上好了。”
“我现在jet-lag ,回去倒个时差,明天再跟你约地方!”
“你打电话给我好了,我在学校,去哪里都方便。”
“行”
“上礼拜网上问你的那个磁链耦合的问题,你想过没有啊,我后来看到一本书,感觉上面的解释都写错了。”
“啊啊啊,我现在头昏脑胀的。”
“哦,见面说,见面说,你早点休息。”
“明天见”
“哦!”
林立说完最后一个“哦”字,就匆忙按了电话,俯身捡起地上的电机书。推了推眼镜,他站起来去找水喝。饮水机旁边还留着下午学生喝过还没有扔的一次性杯子,剩下半杯的茶水,茶叶泛黄,重重叠叠地落在杯底。林立按着饮水机蓄水,眼睛却看着那个旧杯子发呆。他想起来8年前,也是在实验室,不过不是这个,是在隔壁旧楼里。也是深夜,跟石腾在校门口的小饭馆吃了夜宵回来,准备通宵做毕业设计。石腾也是靠着饮水机,拿起茶水泛黄的塑料杯子,加了点热水,喝一口,仰着头说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时,他们正在讨论毕业以后的去向。林立已经在准备研究院的考试,石腾决定去留学。石腾的大学前三年抽烟打架,恋爱失败,传销被骗,六级不过,一样坏事儿都没有拉下。直到第四年,当第三个女友甩了石腾之后,他突然立志要出国,要学会一门技术,然后喜欢上泡实验室,像个跟屁虫一样整天跟着林立自习和做实验。林立知道石腾的心里有一条龙似的在翻腾,不肯安分,有股傲气和霸气。这是和林立自己的性格完全不同的。如果不是当初石腾的回头是岸,可能毕业后的8年他们也不会有任何联系,像跟身边匆匆而过的路人甲乙丙一样,在彼此的生命中消失。
“咕隆冬”饮水机喘气的声音,让林立又回过神来。他回头看看仪器上的显示,估计今天的实验一时半会儿是跑不完的。他找来“实验运行中”的小牌子立在仪器边,从堆满了论文的桌子上抽出一本《风机建模分析》放进电脑包里。关了实验室的灯,拉上门。走廊里回响着很放肆又缺乏节奏的步伐声,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跨着一个包摸着黑,直接走出了大楼。
下午14:50。林立哒哒地写着系统脉冲响应的推导公式,粉笔的点点白灰像勇士一样一头撞墙,然后很失魂落魄地洒落。相较之下,林立却觉得自己像加了两节劲霸电池,突突突突地说个不停。这是一门并不太好讲,讲明白又很费劲的课。一块黑板写满,公式还没有写完,林立长得并不高,要拉下上半块绿色的黑板需要偷偷做点小舒展动作。嘴巴不能停,趁着舒展的时候,转回头看阶梯教室里的学生,这门课学生总是为了抢到最后二排的位置而隔夜就来放上占位本,所以这些孩子们就如当年的石腾和自己都跼促地挤在最后三排,而前三排的位置则是星星点点地被优等生们,还有忘了上课时间又特别老实跑来上课的学生填着。从林立的角度看过去,后三排的孩子们头一律朝下,前三排的孩子们一律以林立嘴皮子翻动的频率抬头低头,区别在于手中的笔,有的在同频率地记录,有的则在缓缓地划着线。林立脑子里突然闪过“和谐”这样的字眼,如果都是同频率,三位一体的感觉还是极为和谐的。而其他的不和谐是那么明显,当年的老师看自己一定也是看得明显,一滴虚汗。就在林立躲在讲台后面的脚尖微微颠起,拉长了手臂去拉那块黑板的时候,教室的后门突然被推开,透出走廊里的嘈杂声,然后又关上,2秒之后前门窗口探着一个大大的脑袋。林立在一个很舒展的姿势下,歪着眼睛跟这个大头的眼神交汇。前门慢慢地打开,一个183cm高的男人,方脸带着金边眼镜,平头,皮肤黝黑,穿着闪着丝光的灰紫色西装,用带点发福的肚子顶着门,侧着探进半个身子,看看林立满黑板的大白字愣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坐在了第一排最靠门的空位上。林立有些意外,没想到石腾会直接找到教室来。他马上回到要为人师表的责任意识上,拉下他的黑板,继续用极快的嗒嗒声推导着公式。每一年讲到这个信号与系统需要大量推导公式的课,都更像在搞极限运动。因为教学组的规定这门课的内容多但课时少,这个庞大的系统必须在一节课中完成推导和讲解。林立每一年都尝试挑战一次自己的极限,如何用更快更准更稳地方式超越自己的语速和写字速度。石腾的出现也无法阻拦他超越自我的决心,他故意不去看石腾若有所思的眼神。
“铃~~~~~~~~~~~~~~~~”下课铃响,下午三点整,林立用最后一点粉笔头重重地点下一个“句点”,手一顺就把粉笔头挥了出去。
“同学们,这个公式这样就推导完了,用这个公式,我们可以分析信号响应以获得系统的的数学表达。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回去请预习下一章节,下课。”说完这话的时候,后三排的孩子们已经呼啦啦挤在了后门。前三排的孩子涌上来四五个,围起了林立。“林老师,这个公式的这个推导环节你能再讲一下么”“林老师,这个公式期末会考吗?理解就可以了吧?”“林老师,。。。”林立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推推眼镜,看学生们递上来的书本,隔着两个脑袋中间瞟了石腾一眼。石腾很放松地靠着椅背,手放在桌子上转弄着手机,桌子下面伸出两条大腿,放肆地抖着。
石腾回头瞄了一眼正准备离开的女学生们,失望地转回头,心里嘀咕着“交大还是万里无云啊”,(前半句是“美女如云”)看着讲台那边被学生们包围着的林立,想着一时半会儿这木头也脱不了身,他看着黑板上的公式发呆。石腾想着,如果问我当年上过什么课,我是想不起来;但当年哪门课的老师最不靠谱,那就是这门《信号与系统》了。最离谱就是这节课,当年那个姓杨的老师,厚啤酒底眼镜,花了上半节课的时候抄了一黑板的公式,用了下半节课读了一遍课本,读到最后一分钟还有两页多没读完,然后告诉大家,这个公式不好理解,大家回去把书本读一读好好消化理解一下。为什么石腾能记得这节课,因为那天中午打篮球,遇到和前女友刘蒙蒙劈腿的男生 ,火气一大,跟对方打了一架,然后被林立硬拉到教室,按在最后一排陪他听这门课。课间休息,石腾刚站起来要走,又遇到拿着占位本要林立让位子的陆建,火气又一大,石腾一巴掌打了陆“贱人”的脑瓜子,“滚,滚,滚!”然后石腾大摇大摆地把篮球往林立的位置旁一放,一屁股坐下。就这样,石腾在一个火气腾腾的下午睡完了下半节课,然后听到杨老师的最后一段废话,哈哈大笑起来,弄得这个老杨老师当时又气又急,最后这门课就当了石腾一个人,也差点因为这个不及格给石腾带来了留级危机。化解危机的当然还是伟大英明的补考机制和石腾和大学中的最后一任女友李蕊的分手事件。石腾直到今天还心有余悸,如果当年没有跟李蕊彻底分手,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样?
“石腾,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眼前模糊的绿色和白色里映出一个很清晰的身影,不知觉地林立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石腾回过神来:“嘿嘿,都搞定啦?”
“嗯!”
“我中午在附近请人吃饭,完事儿就到学校里蹓跶,就跑去电机系找你,遇到甘教授,跟他聊了两句,他后来找人查了,说你在这里上课我就过来了。”石腾站起身来 ,把手机放在西裤的口袋里,跟着林立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
“哦,你遇到甘老啦?”
“是呀,他还在学校教书啊?我们那个时候毕设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办退休了。都八年了,抗战都打完了,他还没办完呢?”
“我研一的时候,他正式退了。学校也没有反聘。他住在隔壁教工小区里,也没什么事情,每天就来系里遛达遛达。”林立耸耸肩,提了一下电脑包,引着石腾下了楼梯 。
“林老师,问你个问题,你这个公式推导中脉冲与系统的关系是一对一还是多对多的啊。”石腾突然发问到。
林立愣了一愣,“嗯,其实是多对多的,但是我是按照一对一推导的,时间太少了,学生没法理解的。”
“这两年课你没白交,硕士的时候我也问过导师Bankers,他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啊,不管在哪里,这个世界上总是充斥着不懂的学生。其实要真理解了系统是什么,一对一或者多对多的关系可以完全类比,没差别的。”石腾看着在教学楼间快速穿梭的学生们,心里想着他们是不是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呢?脑子里想着什么呢?都跟林立一样满脑子都是专业吗?
“你少来,你当年就没资格不懂,你说你那节课你听啥了,哈哈!”林立想到了那次陆建气得脸青一下红一下的,不禁失声大笑起来。看石腾朝自己瞪了一眼,马上收起笑,悠悠的说,“不过,现在你的专业能力已经超越我了,你在英国这几年变化真大。你说到底是英国教育体系的功劳,还是你自己?”
石腾收起瞪林立的眼神,回忆起自己在英国的这八年。特别是英国的第一个冬天,半夜2点踏着积雪从实验室往家里赶,手里抱着的电机书已经看了整整一个月了,英文不好,只能慢慢地啃,一句句地啃。到家,很小的一个房间,只能摆下一个单人床,一个洗手盆,屋子里的暖气不热,肚子里一天只下去过一个三明治,很饿,放一些生菜叶子和油煮一锅菜饭,加很多的辣酱,坐在地上就呼噜吃几大碗,然后上床很疲惫地睡去。
那时候,除了偶尔会给家人和林立打电话,石腾就好像活在了一个外度空间里,很少与外界有交流。刚来几个月也没有朋友,也没时间去交朋友,只有满脑子的专业和他的实验。另外,那时候还活在一种恨意中,一个女人留给一个男人的恨,坏的结果是毁了他,好的结果是成就了他,尽管好的结果并不是常常发生。
石腾转头看着林立说:“超越你还是很难说,不过我自信也算是个专家了,这八年我也不是吃素的。说起来,我们等一下吃什么?”
林立笑了笑,“就你,胖成那样吃素还得有人信啊。等一下当然是无肉不欢咯,还是去吃烧烤吧。”“我看成!”“现在还早,我先回趟系里。”“好,一起去。”
晚上19:30。猎狼人烧烤店
“这家店还真是屹立不倒啊。从我们本科到现在那么多年了。”石腾夹了一块猪肉片放在烤架上。“学校周围还是有市场的,学生很多的。现在生意也没原来那么好了。旁边又开了好几家小饭馆,竞争也厉害。”林立倒干了一瓶啤酒,转头找服务员,“老板,再来两瓶啤酒。”
石腾看一眼手机,正打算上个锁放进口袋,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石腾赶忙接了:
“Hello, 喂,石腾,老K啊,你小子在哪里啊?。。。。是,我回来了。你怎么知道的?。。哈哈。。。。你猛的。。。我和林立,那个林木头,记得吗?对对对,就是他。他留校了,我现在跟他在猎狼人。。。。。你过来?好啊,你在哪里?怎么过来?。。。。行,你猛的。那我们边吃边等哈 。。。”石腾笑着挂了电话。“林立 ,老 K等一下过来。”
林立嚼着鱿鱼块,过一口啤酒,嘴里鼓鼓哝哝地,“老K是哪个?是不是叫谭熙平啊?”“对呀,就是他,我们那时候系里篮球赛,他是五班的主力。那个时候我不是跟你说,我在英国读硕士的时候遇到一个我们交大的嘛,就是他。他读工程管理的,毕业以后就回国了。”“那他现在做什么?”“他在上海电气做质量管理经理。”“混得还不错嘛?”“恩,他爸是国家发改委的,比较有套路,他自己也有能力。”“强强结合咯?”“可以这么说。”石腾帮林立倒满啤酒,再给自己添了一些。
“石头,你这次回来什么打算?”
“我已经跟公司辞职了,他们给我三个月无薪假期,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剑桥的实验室里,这次回去要做样机测试了。我这次回来,主要还是做点准备工作,跟一些政府基金和合作公司谈谈,郊区开发区我弄了一个实验室和办公室。中午跟供应商谈了下,定了一些最基本的设备。”
“你上次说申请政府基金,后来情况怎么样?”
“申请通过了,第一笔300万已经到位了,有偿的要还利息的。前期租场地和发工资什么的就靠这笔钱。另外我正在用手头的几个专利申请一些国家的资助无偿的基金,第一年能有50万不到一点。”
“这样资金还是不够吧。”
“肯定不够,只能做一步看一步了。我给剑桥大学的导师20%股份的,算技术入股,他手里有几个博士生可以跟我自己团队一起搞研发,可以利用学校的资源,这样我研发成本压力小一点。设备主要是测试和生产用的,我想前期先上一些小项目,有点小钱赚,来养主流产品的研发。手里有几个小订单,不过都是些很简单的模块设计。这个你肯定一搞一个的。”
“你研发方面的团队怎么样?你有多少信心?”
“这个很难讲的,我自己弄的话,我觉得3年左右可以出点东西,我现在想把公司里一个专家级工程师拉进来一起搞,也是个中国人,他对这部分还是很熟悉的。他要是能加入,至少可以提早到2年。现在我手里其实研发方面的人才就缺像你这样的。说真的,林立,我挺想你来帮我的。这一块其实你也挺熟悉的。”
“恩,我自己其实还好,现在还是在搞发电机这块,但你这个变流器我们系的刘教授带人在做,他们从低压的做起,不像你们直接上中压。”
“我去刘教授那里看过,其实他们搞得挺猛的。虽然有些环节还是没有考虑成熟。我还是有点压力,等于在跟他们赛跑。我们的优势是我已经把整个产品开发流程走过一遍了,但是他们团队人手多,能干活的不少。。。。。”
石腾的大腿突然被口袋里的手机麻了一下,几下震动过后想起了嘹亮的国歌声,惹得小店里的客人都回头看他。“喂,多多啊,我在交大附近跟林立吃饭呢!你在干嘛?。。。哦,好。我晚上回我妈那里住,不去你那儿了。你让琳琳住我们那儿好了。。。行,那明天上午我去找你。乖啊。。拜拜。”石腾听着电话,手上的筷子翻动着烤架上的鸡胗。林立喝着自己的啤酒,看着石腾眼里泛着一点幸福的小花。“新女朋友?”“不是,都快2年了。我不是跟你提过,我爸朋友的女儿,今年刚开始读研二,比我小6岁,就一小屁孩。”“最后你爸还真把你们捣鼓在一起啦?”“恩,他一直催着我们结婚,我爸妈都特喜欢她。我们考虑等她硕士毕业后结,也给我两年时间可以稳定一点。”“她读什么专业的?”“考古的,复旦的。”“嘿,还挺稀罕,读这专业的。就你小子还能高攀人家文化人啊?”“咳咳,你这根木头皮又痒了哈,我们交大配复旦那叫门当户对,好歹我还是个博士。我跟你说,虽然是考古系的,她其实还是在做古董买卖的事情,我看她整天都往拍卖行跑,整天应酬一些暴发户,也没啥文化,俗得很。不过这话可不能当着多多的面说,她非跟我急。”“一个小妹妹就把你给制住了。”“这不叫制,这叫内部团结,这叫politically sensible!你跟潘琳呢?还有联系吗?”林立突然低头,知道石腾会投来关切的眼神,不想与之交汇,林立淡淡地说:“分手以后,很少联系了。她应该还在四大吧?不联系了。没法联系,她老不在上海。”石腾点点头,举起酒杯:“来!过去的就过去吧!先干一杯!” 两人仰着头,把杯里的酒干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石腾说“我再加点菜吧,老k也是个吃货。。。”,他扫了一眼老板递过来的菜单,咽了一下口水,嘴里飞快地念到“再来两份羊筋,两份羊肉,两份烤馒头,羊肉要肥点的,多加孜然,现在就上吧”林立笑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馋。”石腾翻翻眼白,努力的咽下了刚放进口中的羊肉,“嗨,我在英国天天想这些,热烫烫的一口肉下去,再来一口冰啤酒,给个美女都不换!”
石腾塞了点烤馒头片到嘴里,继续问道:“那现在这个呢?你们也处了很久了吧?我记得名字跟上海有点关系。”“田小海,她还行,个性不错,黑龙江考过来的,她爸妈都是知青,算是半个上海人,研究所毕业以后就去honeywell做研发,收入不错,也稳定。最近也在考虑结婚。”“呵呵,那你这个任务比我开公司还重。”“总归要花点功夫把这个结婚搞好,谁让咱要娶了人家的女儿呢。”“呵呵,现在房价也够呛的。多多他爸在她学校边上给多多买了一个小二居的房子,那也是在五年前,现在价格翻得我都想不通了,比我英国那个小house都贵。我每次回来就住在多多那房子,我跟多多明说,我可没钱买豪宅,以后就跟她蹭了。”“呵呵,你小子不是吃软饭的性格啊?”“没办法,就这房价,这软饭我不吃也得吃,先临时安顿一下,我现在住爸妈家也是不方便,有的时候应酬到很晚,回家我爸妈还问长问短的。而且我现在公司资金没到位,我想把英国的房子卖掉再加上一点积蓄,加起来可以给公司做个预备金在那里。真是一家一当都进去了。”
“那你还真是豪赌啊。”林立突然很紧绷地向后坐满整个凳子,背紧紧地贴在椅背上,手臂垂下,放在大腿上,双手十字相扣,左右手大拇指一直互绕着转圈,这是林立思考和焦虑时的习惯动作。林立脑子有点乱,好似石腾创业的压力全部都压在他林立的身上。在林立看来,资金是问题,研发是问题,市场也是问题。尽管创业的主要产品石腾在英国已经有过主持开发的经验,但是石腾的团队和专业公司相比只能算是散兵游勇。石腾手里的东西想要在中国这个市场上占据领先地位,在林立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可是石腾到底缺少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石腾却很乐观,现在新能源大热使得他轻轻松松地拉到了几笔不大不小的政府和风险投资提供的资金支持。技术上来说,国内的技术专家尽管在理论和专项技术上进步很快,但是毕竟缺乏整个系统的开发经验,甚至没有详细摸索了解整个系统的经验。而他的团队在境外公司就已经实际摸过整套系统的技术细节,说得难听点,他们的山寨方式,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的山寨方式。还有自己导师的支持和随之而来的剑桥大学的资源,这个世界排名前三的大学,本身就是石腾可以好好利用的活招牌。他自认为以他们的开发经验和剑桥大学的科研能力,使得他们在时间上已经赶超了国内技术团队的研发能力。
至于市场,石腾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他并不是非常担心,一方面国家正在大力推动新能源的发展,而且200%的支持自主研发的高新技术产业,另一方面石腾坚信好东西就是有人会要的,中压技术本身就是风电发展大势所趋,这就是难以抵挡的市场潜力。
尽管头脑里还有这样那样的问号,可石腾觉得现在必须要开始做了。因为时不我待,谁知道新能源还能热多久,如果真的要等到自己完全准备好了,可能市场先机也就错过了。
因此,石腾做了一次SWOT自我分析,最后决定不博不精彩,他认为以后的问题可以留给未来去解决。其实,石腾一直都很希望林立出来帮他。林立是个可靠的人,科研攻关能力奇强。石腾相信,如果林立可以答应,自己创业的成功率又会高很多。
林立没有接话。林立和石腾多年的兄弟,自然很清楚石腾的想法。以林立的标准,石腾这次创业的决定太过冒险,太过自信了。林立想办企业和搞实验或许不太一样,抢得先机可能真的很重要。对于商业本身,林立自知一窍不通,甚至也不愿意去了解,有点文人轻商的意思。对于不明白和不想搞明白的事情,林立自然不会去答应石腾什么。再说,下半年学校要评副教授了,林立对这次机会很有把握。所以他本心是不想动的。
林立转了转手指,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气势十足地走了进来,西装很贴身,带着金边眼镜,手上正在摘耳朵上的蓝牙。这个男人笑笑地朝自己走来,说实话那么正式的装束出现在大学边的小餐馆里是有些突兀的。学生们只在每年六月份应聘的季节才会穿着廉价的黑色西装出现在这个小餐馆里。要么是面试失败,来这里发泄互相安慰;要么是面试成功,在这里庆祝和过去的学生时代划上一个分隔符。
老师也不会那么正式地着装,年轻的老师常常就T恤衫和牛仔裤的搭配,休闲自由可能就是他们选择继续留在学校里的理由。当然学校的管理高层也会穿着这类高级西装,不过他们不会出现在这里,往往都是在学校自办的餐厅套间里宴请宾客。林立读研的时候,曾经做过系里饭局的陪客,第一次还真的是被外面草包里面金玉的学术活动中心给吓到了。留校以后,也会陪着合作单位的代表去吃饭,结帐的时候签上组里领导秦教授的名字,然后旁边端端正正地加注自己的名字。
林立不穿高级西装,当然也不懂这些高级低级的区别。偶尔只有在陪女朋友田小海逛商场的时候,稍微会理解一下为什么兰蔻比旁氏高级的道理,应该价格好看一点,包装好看一点,柜台好看一点,小姐好看多很多点的区别。林立自己不用也就不关心了,好在小海收入很独立,个性也很独立。但是就像今天石腾出现在教室,谭熙平出现在猎狼人的时候,林立突然感觉到了一些格格不入,就算再迟钝的心也可以分辨出他们身上都散发的那种高级西装带来的成功感,仅此而已。
谭熙平迎面走过来,很儒雅地对着林立笑,人未到面前,伸出右手:“是木头,林立吧!你好,你好,我是老K,一起打过球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林立对谭熙平的客气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略显笨拙地站起,觉得是同辈也太恭敬了,又想坐下,最后半站着,弯着膝盖,很僵硬地跟谭熙平握手,也不知道该如何寒暄才好:“是,是,你好你好,你好你好。。”林立越说越轻,直到吃进肚子里,身体也沉下去直到屁股碰着凳子才有了安全感。林立赶忙喝一口酒,伴着刚才吃进肚子的问候声一起消化掉。
石腾先没看到熙平,只是被身后熟悉的声音和林立突然慌了神的样子吸引。他坐着看林立和熙平握手,然后站起来,拍拍熙平的背,示意熙平坐他旁边里面的位置:“老K,现在很帅了嘛?来坐,坐,坐。”熙平忙推让道,“你坐里面,你坐里面。”“哎,你里面,你里面。不要俗好不好,跟我有啥好让的。”石腾挑起了眉毛,对着熙平故作怒状,坚持让熙平坐下。林立伴着那口啤酒的回味,看着两个男人的推让,心里并不是很理解这个点在哪里。因为林立不知道,坐在外座的往往就是付账的位置,餐馆的服务生总会把帐单交给一桌中坐在外座的男士。就好像坐在出租车前排的人,往往是买单的那个。这些都是迎来送往中的小规则。石腾是回国后学会的,谭熙平是在工作中学会的,而林立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就好像跟潘琳分手前的一阵子,她总是拿一本靳羽西讲礼仪的书让他看,林立嫌她烦,大吵一架收场。
最后谭熙平客客气气地坐在了里面的位置。他脱了西装,小心地拉好衣缝搭在椅背上,坐定下来,解开白衬衫的袖扣,仔细地卷起袖子。石腾赶紧找了个杯子,帮熙平倒酒。熙平忙一手盖着杯子,另一手连连摆手,“石头,我今天开车,不喝了不喝了。”石腾收回酒瓶,放在一边。“噢哟,你真是扫兴,那不喝酒,你喝什么?”熙平探头看看柜台:“问问老板,有没有绿茶吧? 吃烧烤,喝点茶解腻。老板,来壶绿茶!”
三周后,赶上端午节假期。林立陪着小海回黑龙江,也想跟小海父母正式提结婚的事儿。他俩考虑着先领了证,因为林立父母这里的老房子传闻要动迁了,多迁进一个户口总是好的,结婚房子和酒席之类的,以后慢慢再打算。
飞机上,小海看着一本旧小说。这本书两年前就开始看了,但两年前毕业答辩那阵子的忙碌和焦虑打乱了小海的生活习惯。于是这本书被夹上一张书签,放在床头柜上。很快床头柜上来来去去了各式各样的杂志和新小说,只有它一直被放在最下面,几乎要遗忘了。昨天在找身份证的时候,碰倒了床头灯,即接着一摞子的书全部翻落在地上。这才让小海把这个没有完结的故事从记忆里重新拾起。小海打算在这个假期里把它读完,于是它随身带上。
小海喜欢有始有终的感觉。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从头读起。这是本网络连载出身的悬疑小说,书的封面上还凹凸有致地大大地印着“新一代华语区的斯蒂芬金的最新力作”。小海读到主人公“推开那道厚重冰冷的铁门,门后竟然站着XX警察局的局长。局长眼睛里闪过一丝邪恶和厌恶的不满,嘴角微微上翘,很快便收回表情,走上前热情地迎接XX”,“拜托,每个场景这个警察局局长都出现就够可疑了,你用得着,写得那么细致不?你干脆直接揭幕好了。”小海皱皱眉头道,翻过两三页继续读。
林立突然大笑起来,惹得飞机上前前后后的乘客都转头看他。小海诧异地转头看林立,用胳膊肘重重地顶了他一下。林立这才从他的《体育周刊》里抬起头来,同样诧异地看着小海,
“干什么?”
“我说得也没那么好笑吧?”
“你说什么了?”林立不明就里。小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用胳膊肘顶他。“那你笑什么?”
“噢。。。我刚在看这里的足球新闻,说新民晚报杯大学生足球联赛,然后有场比赛球员不服裁判判罚,90分钟终场以后围殴裁判。”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傻啦?”小海看着林立指着报纸上一个四分之一豆腐干大小的新闻,一脸的不屑一顾。
“没。。。我是想到了,上次跟石腾他们吃饭。谭熙平说起,大一的时候,石腾做主裁判,给他们班和六班吹篮球比赛,然后副裁判判了谭熙平他们班的一个主力犯规,吹得有点犹豫,那个主力不服,嘴里说话不好听,还推搡了那个副裁判几下,副裁判也是老实人,不说话。石腾看到就怒了,吹着哨子奔过去,吐掉哨子就追打那个主力。由此,石腾就在我们系出名了,裁判追打球员。哈哈。”林立直起身子,舒坦地靠在椅背上,转头对着小海凑过来的耳朵低声说着,说完忍不住大声“哈哈”一下,惊得小海赶紧捂起耳朵。
“你疯掉啊,耳朵都聋了。”
“呵呵,老婆大人,对不起对不起,来,我给揉揉,揉揉啊。”
“起开起开,”林立殷情地伸手过去帮小海揉耳朵,小海笑着打开他的手,“这有啥好笑的?”
“那个时候谭熙平跟石腾还不认识,谭熙平当然是帮着自己班的,他又长得高大,比石腾还大一圈,他从背后一把抱住石腾,反扣住他的两只手,然后大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害得石腾挣脱不开,最后被那个主力重重打了几下。”
“这些男人真是暴力。那石腾还不恨死那个姓谭的阿?”
“男生不太会为这种事情结仇的。他们两个还一起去英国读硕士,现在关系还很好呢。”
“那个姓谭的,以前没有听你提过啊?”
“谭熙平他不是我们班的,隔壁班的,我本来跟他不是很熟,就打过几次球。那天吃饭了才聊起来的。”
“哦,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好像是在电力系统哪个公司上班的,是个经理。”
“哦。”小海把手里的书反压在座位前的桌板上,侧过身挽过林立的左手胳膊,亲热地把头靠在林立肩膀上,脸朝上,眼睛放空地看着机舱上一个个行李厢盖,手肘抬起来,拿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额前的刘海。
林立身子坐坐正,让小海靠得舒服些。用右手推推眼镜,接着自言自语地说道:“其实我觉得谭熙平对石腾的建议也挺有道理,与其他自己跑回来创业,不如找个大点的国有能源企业做个主管之类的,再慢慢往上爬,现在能源国企里待遇也很好的。”
“是吗?”小海还是漫不经心,树了食指,数行李厢。林立自顾自地说着:“我也觉得石腾现在的情况回来直接就做制造业风险太大了。”
“林立,你不是说石腾之前给你发了好几个EMAIL让你跟他一起干嘛?他跟你又提了没有啊?”
“他大概提了一下,也没有明说,我没接他的话,他应该也接翎子的。”
“接翎子什么意思?”小海不数箱子了,疑惑的大眼睛从下往上地看林立的脸。
“就是应该拎得清。”
大眼睛眨眨眼,长长的睫毛没有刷去任何疑惑。
“呃。。。。。。就是你们北方人说的,说的,说的。。就是说我不明说,他也能从话里听出来的意思,形容一种聪明,情商高。”
“哦,那就是聪明呗,我们北方人没你们那么复杂,还拎得重呢。我刚以为他提东西还是咋的。”大眼睛刷一下清澈起来,还带着点很透彻的感觉。小海脖子扭得难过,坐正起来。“那你不看好他咯?”
“我挺看好他的,技术过硬,在国外公司有项目管理经验,带回来的那帮兄弟也挺服他的。这个人的脾气就是喜欢做老大。关键看他混哪里了,要进黑社会估计他也能混不错。赫赫。要走正道就不好说了,很多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按着谭熙平说的,倒是个过渡。不过石腾也说,进到体制里,一方面可能人也就倦怠了,一方面时机也错过了。”
小海边说着边按着飞机乘务员小姐的指示系好安全带,准备降落:“哦,那他现在人呢?”
送花得宝!
石腾刚回英国两天,一直在剑桥和伦敦之间奔波。去伦敦跟几个合伙人汇报了国内的进度,又在剑桥的实验室里盯着样机的研发。下午的时候,实在觉得头疼欲裂,决定回家休息,倒一下时差。
石腾三年前贷款买的房子,在剑桥市区外的一个小镇里,离西剑桥的实验室和石腾现在正在任职的公司很近。说是小镇,其实更像一个村子,一条HIGH STREET贯通南北,HIGH STREET也远远不是我们概念里的中心大道,只有一间便利店,一座邮局,一间幼儿园,一座教堂组成。这条主路将小村左右分开,居民都住在沿街而建的大房子里,有一家还养着几匹小马,一家养了几头牛,走在路上不免会闻到草地和农场的味道,很野味。特别有几栋有味道的乡间别墅VILLA深深地隐秘在一片片树林里,于外面隔绝。或许在一眼望去的绿色草地中,偶尔可以望见一个漂亮的屋顶。
几乎没有连接小村的公共交通,大型的超市在开车5分钟的地方。村口有一个很有名的有机农场中心,贩卖着小村自产的苹果酒和农场里的蔬果,偶尔有游客随着旅行大巴来到这里。石腾第一次来,还是刚到剑桥的时候。从伦敦开车回剑桥,高速下来,鬼使神差地提早打了个弯,开进了这个很安静的小镇。那时侯是夏天,晚上9点太阳还赖着不肯走,而月亮已经勤快地爬在了天中央,两边的光辉竟然在远方的草地上映出了很清淡的紫。石腾开始惊叹地以为自己看到了极光,直到多年后在阿拉斯加亲眼看到极光之后才明白自己当年的无知。但当时当地的感动却一直印在石腾的心里。
于是,石腾在决定买房子的时候,把所有的关注都放在了这个小村里。了解以后,石腾才知道,小村的房价出奇得贵,一方面剑桥区域本身价格就跟伦敦看齐,另一方面原来这里是一个低调的富人区,是许多剑桥的老教授决定养老的地方。住户的流动性非常小,或者就是太大的房子,石腾买不起的。折腾了大半年,石腾几乎快要放弃只买小村里的房子的想法。
突然有一天,房产经济打电话来,说有一栋较小的两层房子,因为老夫妻要跟着儿女移民新西兰,准备出手。因为很急,又因为这栋房子的花园比较中规中距的,并不大,有一个车库,一个暖房,一个工具房,但借由花园后面大块空地,所以视觉非常的宽广。老夫妻卖房心切,还一直不断对石腾肯定这片空地是属于三一学院的,永远都不会开发,所以石腾完全不用担心以后会被大建筑挡住视线。
其实,石腾的心里早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跟房产经济开了一个不错的价,并且很快就得到了回复。就这样,石腾从一个当年背着塞满了午餐肉和凤尾鱼罐头的行李,囊中羞涩的留学生,转而在英国拥有了自己人生里的第一辆车,第一个不动产的职业人士。
在床上朝天躺着,石腾看着白色的屋顶,睡意全无。但他觉得应该坚持一下,于是又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感觉也不那么累了,石腾看看墙上挂着的钟,下午4点,想着这时候多多在上海应该是准备上床的时间了,于是翻身找手机,给多多拨了个电话。铃声没响几下,多多就接了起来:“喂!”
石腾特别喜欢多多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柔和很平衡,听到就觉得温柔到了心里。多多的普通话又特别标准,刚开始交往的时候,石腾总以为自己打错给某个服务热线的小姐,慌慌张张地赶紧挂了电话。
“多多,干嘛呢?”“Honey阿,我刚洗澡出来,准备睡觉了。我刚还在想你今天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今天下午觉得累,就回来倒时差了。你今天去哪里疯了?”“哪有疯阿,我晚上跟着老板陪客户吃饭呢!那是工作!”“是你导师,还是你实习拍卖行的老板阿?”“是拍卖行的那个。特别无聊。一直敬酒。”“你喝了不?”“我才没喝呢?我就喝西瓜汁。喝得我现在老是想上厕所。”“有什么好吃的不?”“嗯,这家餐厅还不错呢,有个鱼汤特别好喝,是用鸡高汤煮的。下次你回来带你一起去吃。”“还有什么好吃的? ”“呃。。。。。。。。总之有很多。。”“笨蛋。自己吃过什么都记不得。”“你才是笨蛋呢!。。。”以下就进入一个死循环的状态。
挂了电话,石腾仍然保持着大字形摊在床上,他看着天花板,多多神气活现的样子像是印在上面,然后渐渐淡去。石腾突然很想多多,想把她搂在怀里。他叹一口气,决定起身去实验室,样品早一天过测试,也能早一天回去守着多多。
还没进工程系大楼,就看到组里的Mark在门口忧郁地抽烟。”Mark!” ”Hey, Teng!” “How is the test result?” Mark愁眉苦脸地告诉了石腾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下午试验的时候,又炸管子了。
“Teng, 这管子炸了,电路板也烧掉了。下周的全功率测试肯定泡汤了。我刚给Kuman教授打了电话了,他让你打电话去找他。”石腾一进实验室就看到愁眉苦脸的John,一个娃娃脸的英国学生,剑桥本科连续三年的第一名优秀毕业生,实验室里在读博士第三年。
“是什么问题?”石腾挽起袖子,开始检查仍然冒着烧焦气味的机组。
John没有回答,看了一眼自己的iphone,放进口袋里便开始整理起桌子上的东西。
石腾仔细检查了一下,“John,这应该是操作的问题。你看这根线应该接在滤波器上面的,现在怎么绕到这里。然后,你在系统启动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泄荷电路打开了?”
“我就是按照正常步骤来的。线我也没动过。”John不以为然地耸耸肩,“Kuman教授让你打电话给他。”
石腾深叹一口气,拿起办公室的电话:“Kuman教授,我是Teng。是的,又炸了。我很抱歉,我下午不在,不过我看过了应该是操作失误的问题。是的,我知道,明天的算法预演不能取消。可是时间是有点紧,我想等下分析一下炸管子之前的测量数据,证实我的判断。我们还有备用器件,重新设置还是来得及的。Kuman教授,你看能不能帮我们争取把明天的算法预演放到下午进行。麻烦你跟负责审核的Knight教授改一下时间。。嗯。。我知道,我想有John在这里帮我,还是可能争取的。。”话说到这里,石腾感觉背后有个人影闪过,回头一看,John背着大大的黑色运动背包,对着自己挥挥手,当作告别,便消失在门口。“等等,John”石腾喊他,“Kuman教授,我先不跟你说了,这里有点情况。”匆匆挂了电话,石腾便去追John。
在停车场里,石腾找到正在整理后备箱的John。
“John,今晚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忙。明天的预演不能取消的,但Kuman教授可以帮我们推到下午。所以我们还是有时间的。”
“Teng,现在已经是工作外时间了。我今晚有学院的划艇训练,我是队长,不可以缺席的。我已经迟到了。对不起,腾。”John盖上后车盖,走到驾驶位坐下,白皙的脸露出事不关己的冷漠和理所当然的骄傲。“我觉得你可以自己完成,说实话这里没有人比你更理解这套系统了。”John从窗口探出一个头,对着石腾摇摇头,皱着眉头,说了句:“I’m sorry。”
石腾真想把这个英国赤佬从车里揪出来,揍这个一顿。可是他忍住了。现在把他拉回去,他也不会好好干活。石腾看着John开车离去,心里的怒火让手里的拳头握得更紧。
他们也是搞新能源——太阳能电池。不过,他们没有在工业界的经历,直接从科研界出来创业,目前创业所在地也挂靠在中科院在上海的某园区上。
主打是一个中国人硕士生,他还拉了个希腊人博士生主管技术,可能还有别的学生,但我不知道。当然,他们都已经拿到了学位,“生”字应该去掉。
我这边主要是剑桥的几个博士。。。不过跟此小说无关,此文纯虚构。。。。特此虚构
石腾回到实验室。很久没有在这里亲手做实验了。
博二的时候搬到这个新的实验室。开门的一霎那,大约100平方的屋子里只有单调的桌子和墙上布着的电源插座。屋子里散着涂料未散尽的气味。可现在这个屋子到处都填满了仪器,仪表和电线。进门左手边,新来博士生的实验正在跑,机器发出很低频的震动声。
这种声响让整个脑子嗡嗡作响,连室内的空气都带着金属气,石腾已经习惯并感觉不到。但新来的人只须稍微坐上一会儿,便会觉得有正在被幅射着的不舒适感和呼吸的不畅感。
中间的桌子上,学妹的液压泵没在工作,但水管还往水桶里滴着水,周围一片凌乱的通电仪器让石腾有些不安。石腾的变频器就放在靠窗口的地方,空间不算小,但东西更多,连窗台都被他霸占了。窗台上放着一个微微在闪烁绿光的采样卡。石腾走过去几步,近看采样卡工作的情况。这块采样卡是石腾博一刚来的时候亲手设计的,设计完需要在卡上装三个显示灯,分别表示不同的工作状态。于是,他把这个事情托给了很熟悉订货系统的广东学长博士Jack。可等灯泡到手,石腾整个傻眼,草绿,浅绿和深绿的三个LED灯泡躺在自己桌上。放在白纸上还稍微看得出一些区别,可三个一起亮起来便完全分不出什么差异。博士Jack惊讶地大叫,图片和说明上看差得很远呢?
当时经费有限,自己又是新来的,石腾只好硬着头皮把三个绿色的灯装在了采样卡上,之后只能近看亮灯的位置来判断情况。现在,石腾朝着闪烁的光量走过去,心里却想着往事而不由地笑起来。博士Jack学长也毕业好几年了,毕业后,他便转行去了伦敦金融城的投行做了分析师,之后跟石腾这班师弟就鲜有联络了。
采样卡倒还是显示正常。至少今晚需要解决的问题没有又多一样。石腾深吸一口气,着手先换掉几个炸坏的器件,专心分析问题。他逐步调小功率范围,排查问题的根源。他惊讶地发现示波器上的显示一直是正确的,但补偿电流的相序是反的。刚才John并没有告诉自己这一点,是他们那时是对的,还是他们没有发现呢?
窗外停车场只有石腾那辆二手Honda越野车孤独地站着。几辆自行车没志气地倒在栏杆上。对面的软件大楼整栋不知什么时候都暗了,只有窗户上反射过来清白的月光。
石腾看看窗外,好吧,天还没亮,再重新来一遍。所有步骤都是对的,跟John记录的试验步骤也是吻合。四个小时过去了,仍然一无所获。
石腾有些头晕,他坐下来,身体后仰,看着天花板发呆,双手放在脑后交叉着。问题到底在哪里了?难道刚才的判断错误了?不可能阿,回中国前,他亲眼看着程序调通,并且运行三小时无故障的。
怎么现在会突然出现问题呢?难道整套系统一直都隐藏着什么不稳定的bug吗?除了仪器运转时发出稳定的嗡嗡声,谁也无法回答石腾的提问?
从天花板往下看,一个储藏柜顶上放着两大卷卫生纸。那是一个非洲小学弟从厕所拿来的。可能是为了省钱,这个小学弟常常从厕所蹭卫生纸回家用,但又很慷慨地保障着这个实验室的供应。实验室里的男男女*因为女人实在太少了,用叠词太对不起良心了*得人恩惠,拿人的手软而同时闭上了嘴。石腾看着卫生纸发呆,生出一些便意,起身去厕所。
实验室出去到厕所需要刷上几道门卡,石腾有些焦虑地一路刷过去。进了厕所,感应灯噔一下亮起来。整个厕所都通亮起来,风扇呼呼地转起来,其他电子设备也都活了过来,各自待命工作。小便斗上艳艳的红色点点敏感地察觉石腾的到来,主动冲洗了起来。隆隆的声响打破了一夜的平静,满脑子转着疑问却转不动的石腾也惊了一下。突然便意也消失了,就走近便斗解决“小问题”。转身离开的时候,小红点顿一下,又导演出一片肆无忌惮的水声。半夜的人都会有些疯傻吧,石腾突然感觉有趣,在原地又转身回去面对便斗,再转开。小红点又顿一下,时间太紧,水箱来不及准备,这次的演出有些稀稀拉拉。“红外线感应装置真是个聪明的设计。”石腾乐乐地想,伸手在洗手池里等着放水。“位置?!所处的位置!”石腾突然想起Kuman教授在一次演讲里的话:“在分析一个问题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不是观察问题在哪里,而是观察你自己在哪里。”“对,自己在哪里?参考基准值在哪里?”石腾甩甩手,快步离开厕所,闯似地穿过道道关卡,冲向试验室。身后的厕所告别夜里的来客,不一会儿灭了灯,重新睡去。
第二天早上8点。
John来得特别早。走进实验室,先看见两只大脚拖了鞋袜,高高地搁在窗台上。绕过机箱,寻下去看到石腾大剌剌地靠足了椅背的忍耐力,椅子被抬到最高位置,正适合石腾在窗台上搁脚。他身上还盖着一件John留在实验室的黄色套头棉衫,张着嘴流着口水,睡得很死。
“Teng,Teng!”John推推石腾的膝盖,试图把他叫醒。石腾挪挪屁股,把头藏在棉衫下面,不理会John。
John没办法,估计石腾干了一整晚。这个英国小孩从小就是全优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跟其他英国人一样,他可以为party熬夜,为喝酒泡妞熬夜,可不能为实验熬夜。All work no play,make John a dull boy. 古谚有云之,John自然不敢试险。工作是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夜晚是享受生活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还是要工作呢?这些中国人是没有电影,运动,啤酒和女生要享受的吗?
机器似乎在正常运行了。John看着示波器显示正常,电压显示正常,机器输出正确,连运行声音都是平和稳定的。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除了John自己主机上留着的黄色便条。
“亲爱的John,早上好。
你应该已经看到了,我们的机器运作正常了。
如果你看到了这个便条,说明你来得还不算晚。我给你个真心的提议,请尽快拿到你博士论文需要的低电频穿越的数据。因为下午的算法预演之后,我就会安排室外风机安装公司先把我们这套机器运到室外的设备室里,让他们先做正式上机前的封闭式硬件安全评测。如果你之后还要数据的话,就要去天上拿了。
石腾
早上5点27分
p.s. 看完之后,请务必叫醒我!无论如何!谢谢!:P”
读完便条,John粉白的肌肤变得更苍白了。他扔下背包,翻开笔记本的参数记录,有些双手颤抖地设置起实验。聪明的他心里马上打起小算盘,实验正常跑3个小时,然后就是记录采集数据,下午2点勉强可以搞定,当中连1分钟出错和犹豫的时间也没有了。三七二十一先实验先跑起来再说。苍白的John在主机前头顶冒起白色的烟,冉冉地升起来。 他自然是没顾上去理睬石腾。石腾听见身边丁零当啷地杂乱声也醒了八成,收起窗台上的脚,伸了个大懒腰。觉得脚有些麻,先坐着欣赏着一排排仪器缝隙里晃进晃出的John神情焦虑。噔一下,石腾站起来。“John, 早上好呀!跟Kuman教授说,问题我搞定了,我先回去梳洗一下,下午见!”石腾乐呵呵地跟John告别,“哦,对了,哥们,你这衣服还给你,不好意思实在找不到更暖的东西了。唷,好像上面沾到一点口水,大概可以搓掉的?”石腾不安好心地站在John身边研究着衣服。“不用了,不用了,放着吧,拜拜拜拜拜拜。。”John对着仪器和笔记本来回看,低头做着记录,根本没抬头看一眼石腾,急忙地把这个大神请走。
石腾闹得高兴了,便迈着大步离开实验楼。
公交车上,小海指着沿路的建筑,兴奋地诉林立,她曾经常去那家电影院看电影;在那个公园里躲猫猫然后把自己弄丢了,街心绿化带以前每周末都有杂货市场,那家饭店的焖茄子特别好吃。林立细心地听着,就好像看着小海曾经在这一片上下学的样子,心里默默地记着她曾经在这里读小学,又在那里读完了中学。这是林立第一次来到小海的长大的地方。常常听她说起家乡的生活,第一次亲眼看见又是另一番感受。
小海告诉林立,她几乎是在这一片里长大的,因为父母是知青,被分配到了地方连队,然后顺应当地的军工厂发展,又变成了军工厂的工人编制。直到九十年代后期,军工厂逐渐缩小规模,好几个机械厂,仪表厂之类的都被独立出来。在商业经济发展中,有些工厂存活下来了,有些则倒闭了,工人也就都下岗了。小海的父母算是幸运的,父亲留在了一家电机厂里做高级技师,母亲原来是军工厂厂办小学的老师,后来就成了那片儿的地区学校。生活并不富裕,但在当地也是十分小康的一家。他们依然生活在原来军工厂区的家属宿舍里,后来变成了军工新村。
想到这还是第一次那么正式地来见小海的父母,林立突然有些手心冒汗。之前的那次见面,也是林立第一次见小海的那天,小海父母送小海来上海读书。那天,林立被班长拉去做接待新生的志愿者,早晨四点就在上海火车站打了大牌子,伸着脖子,等待着一张张陌生,稚嫩和迷茫的脸。不知道会等待来什么样的人,但又好似抱着一种答案揭晓的紧张感。如果林立知道那时侯自己等待的人,现在正准备要共渡余生,那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是邮购新娘,那一种吧。”田小海总是淘气地这么说,然后做出一副鄙夷的样子,“咦~~~怎么看上去跟图录上的不一样。” 林立这时总会说:“我第一眼那就一见钟情了。”那是哄小海的话,因为那天黑压压涌来好几个东北来的学生和家长。整个气氛下,林立什么都没看清楚,抓起一个大背包,说了一句,“同学我来!”然后把一个个大行李袋装上车,再赶羊似地把他们都塞进车里。到了学校,再赶下来,然后驮着一个个大包爬楼梯。然后再冲下来带某一位同学置办了学校的棉被和脸盆。那天忙到吃过晚饭,林立倒在了自己的宿舍床上,后悔自己为了入党要表现良好而作出的奉献,并且后悔自己一个学妹的脸都没有看清楚,然后郁闷地打呼入睡。后来照小海的说法,小海的父母对林立印象深刻,一直说对上海男生改观了不少,还挺硬汉的。所以,当他们知道小海是和这个南方硬汉开始处对象的时候并没有很反对,只是怜惜女儿以后要嫁那么远。
下了车,两人拖着行李,手牵着手,很快就走到了一片居民区。房子是50-60年代的老式五层楼公房,整齐且非常具有规划性地分割成好几个新村,军工一村,二村,三村。有几排房子很明显是新改造过了,刷了新漆,换了新的不锈钢移动窗子,房顶的瓦片也换了新的。当中的几排房子包裹着一些“绿围裙”,正在进行改建。大门洞被隐藏在“裙摆”下,但并没有阻拦楼里的婆婆妈妈们提着装着棕叶的菜篮子进进出出。小海指着后面一排还仍然保持着旧式特色的房子,
“就快到了,就是三楼的那个窗户。”小海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慢着!”林立站停下来,转身往回走。
小海着急地赶紧小步追上去,“你干吗啊?不是临阵脱逃吧?”
“不是,我想总得去买个蛋糕。”
“买什么蛋糕啊?!”
“我妈说我爸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就给我外公外婆带了一条烟,一个奶油蛋糕,还有水果。”
“呵呵,那是哪个年代的事情了?”
“不过空手去你家,总归不太好吧?”林立站定在新村口的一棵大桦树下,焦虑万分。
“我帮你准备了一条中华烟在箱子里,我给我妈买了一件风衣,你等一下拿出来给我爸妈,说是你给买的,不就行了。”小海是个周到的女孩。
林立稍微松了一口气,心里还是有点不确定,但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小海,你真乖,回头我给你报销。”
“那是必须的。我现在拿出来吧,我连礼品袋都准备好了。”小海蹲下身子,开箱子拿礼物。
“好了,你提着吧!”
林立接过袋子,心里十分感激这个未来老婆。刚打算把她揽在怀里,就看到从新村里走出来一个50多岁的中年男人,关切地朝他们小步跑来。林立本能地收回要搂小海的姿势,下意识地觉得这应该就是小海的父亲。“小海阿!站那里干嘛呢?”中年男人很低沉地声音,带着一些责备和一些欣喜。
“阿,爸爸!爸爸!”小海像个小孩子一样扑向花白头发的中年男人,“你怎么下来了呢?”
“还不是你妈!老早就开始在窗口望着了。刚说看到你们俩都快到楼下了,又急急地往外跑,怕你们吵。。哦,丢了东西了,硬要我下来看看。你们干哈呢?”
“呵呵,没干啥,林立突然要看看这棵大树。”小海忍着笑,对着林立使眼色。
“树有啥好看的?还不赶快回家的!”小海爸爸有点不理解又有点不高兴地抬头瞥了一眼这棵看了20多年的大树。
“呵呵,随便看看嘛,爸爸,这就是林立!”
“叔叔好!”
“好,好。。。快回家吧,你妈都急疯了,一早就跟我絮叨个没完。”小海爸爸左手一把提起小海手里的拖箱,伸出右手又想拿林立手里的箱子和礼品袋,犹豫了一下没拿。小海爸爸跨着大步子走在两个小年轻的前面。林立和小海在他身后小跑步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