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难有香如故。。。 -- 酒杯里的忧郁

曾经的王府井大街，从北口出发，向南一直走到东风市场的南门，一路上可以闻到三种馥郁的香气。这气息飘散在这名扬天下的商业街上，成为特殊的符号，给来往于此的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过了东风市场的西门，便有一股最是特别的气味，就是很浓的草药味儿。说它香吧，其实是苦味；说它苦吧，却又是深厚的朴香。每闻到这味道，这就已经来到了“百草药店”门前。

“百草药店”的店堂深而阔，大玻璃门把店头衬得精神、漂亮。我记着后来还高高竖起一盏霓虹灯，“百草药店”四个大字在晚间也是红红绿绿的放着荧光，伴着嘶啦嘶啦的电流声，连门前的行路都照得变颜变色。

这“百草药店”的前身据说是“永安堂”药铺，所以仍是以中草药为主。店堂的大部分被宽大的柜台和矗在墙边的许多草药柜子占据着，营业员手里举着抓药用的戥子，在各个药柜间来回的疾步走着，又是拉抽屉又是开柜子，甚是忙和。

递过药方的顾客会领过一块小竹牌，在店堂中间的长条木椅上候着，夏天头顶上有吊扇，冬天烧着暖烘烘的热炉子，还有免费的开水可以喝。我记得店里的两根立柱上有副长长的对联，黑底金字，规矩工整，与药铺的风气很相配。只是年头久了，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外边就能闻到的药香，就来自那些些药斗子里的草药。飘散出来的药气乍一入鼻，苦涩的味道并不受用，令人蹙眉。然而在药店里呆得时候长些，闻得久了，又觉着这味道古朴而沉厚，有股幽幽然的特殊香味。

《红楼梦》里贾宝玉说道：这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此话初闻不以为然，宝二爷这叫啥嗅觉？待在心里琢磨琢磨，觉着这话倒也很有道理。

出了草药商店接着再向南，没走几步就闻见扑鼻而来的茶香，“碧春茶庄”到了。

北京人是爱茶的，不可一日没有。从胡同大爷到宅门老叟，每早的“功课”全一样，就是赶紧沏上壶茉莉花茶，还得盖上盖子焖着。待洗漱完毕把自己拾掇利落了，那壶茶恰到好处，于是安然坐下，伴着随热气袅袅而上的茶香，把自己喝得心气平和了，把肠胃喝得通顺了，这天的日子才算开始。各位可还记得《骆驼祥子》里头那在茶馆里饿昏过去的老洋车夫么？贫苦成那样，都没忘了“来壶末儿”！足见甭论贫富，弄不上口茶喝简直比挨饿还难受！可在三十年前，茶叶的供应实在是有限——计划供应，品种单一，而且大部分市民的收入买不起那些几大名茶。好多小商店里干脆只有茉莉花茶这一种，别的茶叶罕见踪影。搞得不少小孩们压根就以为天下茶叶都该是茉莉花儿味，凡是茶叶就都该瞅着跟黑锯末子似的。

不瞒各位，我头次见“龙井”、“碧螺春”的时候，直接的反应就是“没香味啊？这叫茶叶？能喝？”

“碧春茶庄”在那个时候，就算北京茶叶品种最全，档次最高的茶叶店了，起码是之一。我见过有坐着“大红旗”来买茶叶的，可见名气不小。茶庄店堂是朝西的“凹”字形，南北两侧柜台后边的木阁子上林林总总摆了好些装了茶叶的坛子——细瓷的，都带个精致的盖子，有纯白的也有青花的，还有是枣红色的，颜色很正。至于这些坛子该装什么样的茶叶，就不知道了。迎面东墙上有个瞄着花边的板子上大字写了茶叶的品种，什么龙井毛尖碧螺春啊，什么毛峰银芽香片啊。没有铁观音，也不记得有普洱茶。不过倒有买茶砖的，是用厚纸裹紧的长条，好像叫“民族茶”？

当时我觉得，跟茶叶店干活一定是个必须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的差事，否则稍不留神兴许就能把这半屋子坛坛罐罐碰摔个稀里哗啦！

不过这“碧春茶庄”里最让我着迷的不仅是满堂的茶香，更令我紧盯着看的是营业员们给客人捆茶包。那会儿卖茶叶都是散装，没有真空装也不见塑料袋，就是大小两张细纸错着角摆好，把茶叶倒在中间，然后便见营业员手指翻飞地左叠右叠，前压后折，上塞下掖，动作快却忙而不乱。眼见着一个四四方方敦敦实实的茶叶包出现了，再用细纸绳周周密密扎绑牢靠，任客人拎在手指上尽管放心，就是不留神掉在地上，那茶叶包也决不会松散！

直到今天想起来，都觉得那茶叶包打得真叫漂亮。估计这扎包的手艺也下了功夫，不是三两天能练出来的。

假若真的有时光机器的话，那么从“碧春茶庄”出来接着往南，我希望可以走进三十多年前的冬天。只有走在那种干冷、肃煞的、空气里充满煤烟子味儿的某个寒冬午后，用带着棉手套的手掌努力地撑开“王府井果品店”门口那沉重的棉门帘子，站在那个高高的天棚下面，才能享受到那带着丝丝甜味的、甘醇的水果香味！不妨踮起脚尖来，做一次深呼吸——吸进鼻腔和胸膛里的味道就是“沁人心脾”的直接解释与体会。

为什么非得冬天呢？一个是因为冬天大门为了防寒封得严实，香味都集在店堂里了。再者说，唯有冬天的水果味才最有诱惑，也最有“冲击力”。

我如今都想不起来在那个时候的冬天到底吃过什么真正的水果？只好猜着说“应该”吃过苹果，“可能”吃过黑黄的冻梨——不是东北的“冻梨”，而是真的被冻得几乎要烂的梨。还有什么？没有了。

那时候到了冬天可真苦了小孩，像样的零食干脆就没有。有的小女孩馋得没法子，就到药店买一两个“山楂丸”，你一口她一口分着酸酸小嘴儿。大人可怜娃娃，想给小儿女买点水果吃，那可是件犯难的事。有没有余钱买暂且不提，没辙的是：没有！

其实也还是有的——在冬天，“王府井果品店”是唯一有水果卖的地方，也是唯一能闻到这种甜香的地方。这店房架颇高，屋顶似乎高不可及，尽管也生着俩大铁炉子，然而屋里却并不暖和。东墙边是斜摆的、木制的宽大格子，里边整齐的、满满的摆着好看的果子，还摆出图案来，四圈是苹果，中间是梨，可好看了。有意思的是这些木格子上头，又都加上了折成一定角度的大块镜子，远远瞅着显着这货架上苹果又亮又大，倍儿精神，并且显得果子特别多，好多好多，有的是！

这些美好的、多多的果子都是不卖的，当然没准能卖给外宾。真要卖的话也没几个人能买得起。能买的水果，都在对面靠西墙那几个北京人惯称“床子”的矮宽铁柜台上堆着，“处理”。无非也是苹果和梨，没准就是从对面那“镜子货架”上淘汰下来的，就那么几小堆，不是快烂了就是磕残了，离近了都能闻到轻轻的腐气。

但是，毕竟可以看见真正的水果，能闻到真正的水果甜香，这就让大人孩子还能在寒冬里感到几分愉悦，即便吃不到嘴里也能给自己找个盼头——春天不会远了，这店里总会摆满了应时应季的瓜、果、梨、桃，红红黄黄粉粉绿绿酸酸甜甜儿的一大堆。孩儿们，到时候就只管敞开肚皮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