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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五章

第五章

太行山,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陈锡联搂着谢富治的腰,谢富治扶着陈锡联的肩站在村口眺望远方,他们身后跟着一群下属。远方的山梁子上下来一支整齐的队伍,队伍前方有十多匹快马向村口奔来。

“嘿,秦麻子。”陈锡联挥手招呼。

秦基伟飞速跳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身后的通讯员,一声不吭,到陈锡联面前突然出手。父亲大吃一惊,他看出这根本不是打招呼,而是一个极危险的摔跤动作。说是迟,那是快,就在他的手指沾到陈锡联身体的一刹那,陈锡联已经敏捷地侧身。陈锡联一手挡开对方的手臂的冲力,一手劈胸给了对方一拳:“麻子,你还不服输。”

秦基伟闪开对方的拳,抓住对方的手,两人马上滚在一起,摔起跤来。陈锡联气喘吁吁,边摔边叫::“秦麻子,今天我叫你知道点厉害。”

眼看牛高马大的陈锡联就要把秦基伟压倒在地,不料秦基伟反掰对方的手腕,拿脚把陈锡联的腿弯一勾。只听啪嗒一声,陈锡联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秦麻子顺势骑在他的肚子上,一手摁住对方的胸膛,一手握拳在空中挥舞,得意地大嚷:“叫驴,我看你还乱喊乱叫不?”

不想这一喊松了口气,陈锡联趁机鼓足劲儿来了个咸鱼翻身,反而把秦基伟压倒在地。陈锡联揪着秦基伟的衣领嘿嘿笑道:“十麻九怪,别怪我厉害。想搬倒我你还得再练几天。”

父亲等知识分子干部看得目瞪口呆,谢富治等工农干部却见怪不怪,没有丝毫惊讶表情。秦基伟的副政委吴真拉着容光焕发的邵英走过来,对谢富治说:“谢老财,看看我们的新干部,正牌的知识分子出身,不像咱们老粗。”

谢富治一拳砸在邵英肩上,说:“好小子,我没看走眼。打过仗吗?”

邵英明是谦虚,暗是得意,微笑着回答:“打过几次,刚开始学。”

“刚开始学?孤胆英雄,说降一个团,不简单呐。”

“谢政委,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全靠团里的地下党,还有白丁。”他上前拍了拍白丁的肩膀。白丁嘿嘿干笑几声,没有说话。

吴真哈哈大笑:“看我瞎鸡巴闹,胆敢在你谢老财面前卖弄。没想到你们早就认识。”

“吴政委,我那几刷子还是谢政委教的呢。”邵英微笑着,语音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得意,让父亲感到说不出的别扭。谢富治听到恭维,眉头一皱,警惕而又严肃地说:“邵英同志,这就翘尾巴了?最艰苦的时候还没到呢。”

吴真拍着邵英的肩膀,笑着说:“这才是谢老财呢。说出的话像天棒,专在别人高兴的时候败人家的兴。”

谢富治转头问父亲:“会场布置好了吗?两军会合,一定要好好庆祝。”

父亲愣过神来,干巴巴地回答:“布置好了,师里还送了一支宣传队过来。”

谢富治满意地说:“很好。”转头对吴真说:“无赖子,这次保证你吃得好,玩得开心,不败你的兴。”

除了谢富治,大家全笑了。一行人簇拥着谢富治,吴真和邵英往旅部走去。

父亲没有跟上,他想独自一人往村后布置的会场方向走。不想走了几步,就听白丁在身后阴恻恻地说:“瞧人家那大首长模样,还记得你这个老同学吗?”

父亲没有兴趣回答,因为他眼睛一亮,看见了竺青。

师宣传队进村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简直就是爆炸性新闻。别看宣传队只有几十个人,却有十多个抢眼的女兵。这些女兵虽比不上嫦娥下凡,但个个眼若秋水,面皮白净,剪短发,布军装,秀而不娇,柔而不弱,朴素大方,逗人喜爱。宣传队刚到村口,村里的孩子就闹腾起来,然后欢跳着四散奔跑,扯开嗓音叫嚷:“看娇娃,看细妹子哪,惹亲的细妹子呢。”

村里的干部战士和全村的一两千男女老幼闻讯蜂拥而出,把宣传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比皇帝出巡还热闹。父亲是宣传科长,当然得负责接待宣传队。他用力推开人群,挤到中间。宣传队队长正手足失措,没个抓拿,看见父亲就像捞着一根稻草,抓住父亲的手喊道:“黎科长,想想办法吧,我们的人,服装,道具,乱了就没法收拾了。”

父亲赶紧叫宣传科的干事们过来帮忙。一个叫刘行淹的小干事对父亲说:“黎科长,这里的事儿我们来办,该搬什么该运什么我们有数。你赶快带人去后台,安顿好宣传队是正经。”

父亲排开一条道往前走。不想竺青挤到他身边,把一个服装箱子塞过来。父亲就像三伏天吃了一口冰激凌,浑身舒畅,他高兴地说:“真没想到你能过来。”

竺青抿嘴一笑。宣传队长扶着黑框眼镜,乐哈哈地说:“别看竺青同志年纪不大,她可是我们的小花旦了。”

竺青捶了宣传队队长一拳,笑道:“队长,我们可是革命同志,不是跑江湖的戏班子,胡说什么青衣小旦呀。”

会场布置在村头一所破庙前面,后台就设在破庙中。破庙实际是三八五旅旅直属部队的俱乐部。谢富治不惜工本,拿出部分伙食尾子支持俱乐部建设。要纸有纸,要颜料有颜料。墙上并排挂着大胡子马克思光头列宁的石印黑白像,周围是各种颜色纸张写得标语。还有一大版墙报,都是战士们写的小短文,绘画和顺口溜或曰“诗”,展示各连各单位政治,文化和军事学习的成绩。各单位文化教员也在这里教战士们唱歌,排练一些小节目。俱乐部实际成了各单位文化成绩评比的重要场所。谢富治几乎每天都到俱乐部来,看墙报,打打牌,下下棋,和战士们聊聊天。这个时候,谢富治不会绷着个脸,间或还会开几句玩笑。

人群就像蜜蜂黏着蜂巢,簇拥着宣传队到了后台。父亲和宣传科的几个人拉了根绳子,把人群和宣传队隔离开,还给宣传队弄来十几缸子热水。宣传队顾不上休息,马上整理道具,摆弄服装,化妆大扮。一个老大娘送来几笼窝头。她放下东西后,挤到竺青面前,先仔细端详,然后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脸上模了一把。竺青羞红了脸,嗔怪地轻声叫道:“大娘。”

大娘大刺喇喇地笑道:“好闺女,俺见你长的水灵灵的,忍不住就想模一把,看你这皮肉是咋长的。”

周围的人全笑起来,竺青双手捻着粗长辫子忍不住低下头去。

大庭广众下,父亲不敢放肆。好在他是宣传科长,可以名正言顺在后台忙前忙后。他一会儿给竺青递水,一会儿给她递窝头,自以为无人知晓其中隐情。每次过去,竺青都瞟父亲一眼,然后蓦然低头,再把目光转向其他方向。

演出会场也是父亲他们平时上课课堂,出操的操场和打蓝球的球场。上课时放一张桌子,桌子背后支一块木板,木板用锅烟染得黑黑的做黑板。战士们屁股下垫个马扎子,坐在空坝上就开始上课。早晨或下午不上课时,部队在空坝上出操,搞军事训练。黄昏时,干部战士又在这里打篮球。篮球架就是操场两边竖着的两根木头桩子,上边缠个铁丝圈。为了搞好演出,父亲他们在破庙前临时搭了个土台子,竖起两根立柱,上架几块木板。立柱外侧贴上了标语: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部队杀了两头猪,放倒几口羊,就着当地土酿的玉米酒美美地吃了一顿。会餐以后,夜幕降临,父亲他们在土台四周放上一圈汽灯,马灯,配上天然的夜空背景,看上去煞是灯火辉煌。父亲得意地对宣传队队长说:“你们就去上海百老汇也没这么阔气。”

演出时,大家伙就如同过节,兴高彩烈,黑压压地坐了一坝子人。第一个节目是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那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那里灭亡。

敌人从那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那里灭亡。

台上歌声响起,台下齐声呼应,分不清谁是演员谁是观众,谁是士兵谁是老百姓。歌声雄壮豪迈,切合时代脉搏,鼓舞士气民心。

竺青的节目是独唱周旋的“四季歌”。“春季里来柳丝长,大姑娘窗前绣鸳鸯。”歌声甜丽婉转,台下鸦雀无声。父亲突然感觉有点空虚,他漫步走到场外,远离人群,站在一个小土堆上,感觉回到了静谧如处子的汉水边。他仿佛看见玻璃般明亮的露珠从翡翠般的树叶上滴落,啪地一声碎开,润入黑黝黝的泥土中。泥土很细很滑,男孩子白生生的赤足踏在上面,轻轻一杵溜,整个人就浸泡在碧绿柔软的水中,只剩下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黑脑袋和一对闪亮的黑眼珠子。他看见弟弟在岸边跳脚,知道是喊他往回游,因为家里人不准下河游泳。他知道自己应该听话,但不想听,也不害怕父亲责罚。他舒展手臂,蹬腿,很快游到汉水对岸边上,想要逆水而上。他知道逆水而上要用巧劲儿,不能呆在水流最急的河中央,要到靠近河岸边的地方,利用回水向上走。就这样,他像一条白鳞鲤鱼往上游,夹在云遮雾罩的秦岭和大巴山之间。

就在这时,父亲身后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小妮子嗓子真甜,人也好看,不是吗?”

是邵英,他的话语虽然冷冰,但嘴角依旧挂着一丝微笑。

父亲没有回答,准确地说他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于是他不无讽刺地刺了邵英一句:“没想到你当了八路居然这么出息,能介绍点经验吗?”

刚才会餐时,邵英显然喝多了酒。这时他颤抖着手点了一支劣质土烟,然后递给父亲一根,父亲拒绝了。邵英冷笑道:“看看,这就是你的臭脾气,真是改不了的臭知识分子。共产党的干部有多少是大老粗,你不从习惯上和他们打成一片,介绍再多经验也没用哪。”

“你什么时候入的党?”

“抗大。”邵英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灰白色的烟雾在空中绕成一个圈。

“没想到你醒悟那么早。”

“我和你不同。你是要追求什么理想,对什么事都疑神疑鬼,总要想半天才做决定。”

父亲“绌”地一声:“那做什么都该草率行事?”

“黎明呀,我是说你就是书呆子气太重。我一参加红军就没想过退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不管共产党将来是刘邦还是项羽,亦或干脆是那些默默无闻的草寇,我都要一条道走到黑。”

父亲沉默了。

邵英有点得意地继续说:“咱们是老同学,有些话就说白了吧。像我这种人,没根基,没背景,学习成绩也不好,考不上学校,压根儿没人瞧得起。要四平八稳地混社会,像樊向贵那样,门儿都找不到。幸亏找到共产党。共产党正在打江山,打江山要的是野心,而不是那些没用的根基背景。所以我一进抗大就开始找党。抗大是共产党办的,你不靠近党,人家能真正信任你?我投的就是这个机,把一生的荣辱都系于党的成败。”

“真没想到,你的思想是这么个进步法。”父亲倒吸一口冷气,他感觉好像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邵英暂停住话语,木呆呆地看着竺青在掌声和欢呼中款款下台,然后说:“老实说,刚开始我没想到共产党的官要他妈的用命来换。”他狠狠吸了几口烟,继续道:“真是害怕呀。你知道那次我去劝降,走到村口腿都在发抖。不过,有过那次经历我明白了,不冒最大的风险,你就得不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父亲看见邵英的眼睛在黑暗中褶褶生辉,他不禁想到了旷野中的狼。他不想说什么刺激的话,只是平静地对邵英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多,也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我就觉得凡事还得顺其自然。只要为人正派,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别人瞧得起瞧不起算得了什么。”

“狼”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激动地说:“唱高调谁不会唱?什么正派良心,天下有几个人信?只有胆小鬼才说自己正派,因为他什么都不敢干。只有傻瓜蛋才说自己老实,因为他什么本事都没有。”

“那我就当胆小鬼和傻瓜蛋好了。”父亲觉得和这种人真没法说,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邵英不知趣,反而蛮劲儿上来。他抓住父亲的衣领,指着舞台的方向,面目扭曲地低喝道:“黎明,别猪鼻子眼里插大葱,装象。我们现在打个赌,比试比试。你老实说,喜不喜欢小妮子?”

父亲心头火起,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他觉得邵英其实很可怜。父亲很清楚:现在是战争时期,最不讲究的就是面子,偏偏邵英把自己的面子看得这么重。于是他拉开邵英的手,整理了一下军装,岔开话题:“宣传队的演出要结束了,我得去帮忙收拾收拾。”

没想到邵英扯开衣襟,狂呼乱叫:“实说实说,我也喜欢,而且喜欢得发疯。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能耐,事事抢在我前面。你和她有关系,我早看出来了,没准儿还有什么山盟海誓。没关系,从今天起我们就同场较劲儿了。是女人都喜欢英雄好汉,就凭我这个政委也比你个宣传科长强。”

父亲已经走开几步。就听邵英在后面嘿嘿笑:“你他妈倒是说话呀。话都不敢说算个什么东西?哈哈,害怕了吧?别担心,我只是要先把小妮子弄到手。这以后吗?他还会是你的,只要你不嫌弃。”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他回过身,抬起手,对着邵英始终微笑的脸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然后揪住对方衣领厉声说:“你不就一小团的政委吗?搁我们主力部队和营长差不多。瞧你那副神气活现劲儿,好像连谢富治都不如你,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吗?我告诉你,你可以小瞧我黎明,小瞧我这个没本事的宣传科长,但最好睁大你的狗眼,千万不要小瞧另外一个老红军,他的名字叫黄克功。”

几天后,名震中外的百团大战拉开了帷幕。

一九四零年,日本军队为了消灭敌后抗日根据地,在华北加紧推行所谓“肃正建设计划”和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的“囚笼政策”。八路军总部针锋相对,决心向华北日军占领的交通线和据点,发动大规模进攻战役,打破日本侵略者的“囚笼政策”,争取华北战局更有利的发展,并影响全国的抗战局势。这一战役最初叫正太战役,目的是破坏横越太行山,连接平汉、同蒲两铁路的正太铁路。当时,正太铁路是日军在华北的重要战略运输线之一。战役发起后,规模逐渐扩大,发展成百团大战。

百团大战前,陈锡联和谢富治到师部开会,刘伯承在会上说:“敌人的‘囚笼政策’就是要用据点,铁路,公路把我们的手脚捆起来。铁路好比柱子,公路好比链子,碉堡,据点好比锁,你们看像不像个囚笼。他想把我们装进囚笼,手脚不能动弹,活活困死。我们要舒展手脚,就是要破击铁路,公路,拔除他的碉堡和据点,打破他的囚笼。”

陈锡联和谢富治回到部队,马上传达动员。不想刚说了几句,赵保田就跳起来,气哼哼地说:“上次打朱怀冰,也是刘师长说:日本人是老虎,国民党摩擦专家是狼。狼不敢惹老虎,可是它敢吃人。我们是夹在虎狼中间。不狠狠教训它一下不行。结果大伙儿的劲头鼓上来了。可等枪一响,狼跑得比兔子还快,真他妈的泄气。”

谢富治笑起来:“这会儿可是真的要大干了,目标是正太铁路。”

陈锡联拉着脸地对赵保田说:“正太铁路,还不够你赵闷灯儿啃吗?”接着他指着桌上摊开的地图,左手像砍柴禾,先往正太铁路靠太原一端劈下去,接着用右手往石家庄方向砍了一 下,然后两手往中间挤拢,向外一番。

所有人都明白了陈锡联的意思,赵保田高兴得抓耳挠腮,屁股在板凳上扭过去扭过来。谢富治说:“赵闷灯儿,你不是老想吃肉嘛,这回给你吃够。你们的任务是攻击敌人的下村据点,秦赖支队独立团配合。他们是新部队,要注意照顾。回去后马上和独立团负责人联系,迅速组织干部,哦,把你三个连长统统带上,你要亲自化装去实地侦察,看地形,制定作战计划。”

赵保田乐得屁颠屁颠的,应了一声:“是”,抓起桌上的帽子,跨出门,跳上马就跑。他甚至忘了给两位旅首长敬礼。

各级主管干部的任务分配结束后,谢富治找到父亲,让他去秦赖支队独立团:“你的任务主要负责赵保田支队和独立团的联络沟通。赵支队是你的老部队,独立团政委是你的老同学,这个任务你再合适不过了。‘以老带新’是我们带动新部队的传统方法。这么做就像肉末烧豆腐,肉烧熟了,豆腐也香了。”

大战在即,父亲没有说二话,也不能说二话,他马上动身去找邵英。

“欢迎欢迎。你们是主力,我们是新部队。新部队嘛,就应该多向老部队的同志学习。这次和主力配合啃骨头,机会难得,希望黎科长多介绍些经验。”见到父亲,邵英没有丝毫尴尬。他微笑着抢上几步握着父亲的手,热情地说。

父亲心说你脸皮厚,咱也不能太薄,于是也半寒暄半认真地回答:“哪里的话。按照谢政委的指示,我这个宣传科长只管两边联络沟通。至于唱戏,那是你们搭戏台你们自己唱,生旦净丑不管我的事儿。”

满屋的人都笑起来。邵英亲切地拉着父亲向其他人介绍:“黎科长和我是老同学。在阳明堡打过日本飞机,战斗经验丰富,人精明着呢。”

独立团团长马克坚走过来,笑哈哈地对父亲说:“政委的老同学就是我们的老同学。我们不把黎科长当外人,黎科长在我们这里也别见外。”

父亲回答:“既然都不见外,你叫我黎明就行了。什么科长科长的,好像比你这个团长官还大。”

八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没有盛夏那种燥热感觉。赵保田带着七八个人和马克坚,邵英以及父亲等人会合后,向正太线上的任各庄进发。太行山的秋天,满山遍野的红果,野枣,星星点点。半山坡的田地里,玉米包穗爆裂,露出黄澄澄的棒子。行不多远,还可以看见一块块苹果园。片青,片红,片黄并带着少量麻点褐斑的苹果悬挂在半空,让人馋涎欲滴。走在山背上,太阳暖洋洋的,让人有一种畅快的陶醉感。忽然一阵凉风扑面,马上又觉得清爽宜人。父亲他们都是年轻人,十几个人一连两天走在根据地里,人不伪装,马不惊鸣,吃喝住睡,都有人安排,颇有点今天时兴郊游的味道。大家说说笑笑,嚷嚷闹闹,分外精神。

如同孔老夫子唠叨消失的尧舜时代,父亲也非常怀念当年简单的人际关系:“紧张,愉快,平等,活泼的部队生活把四面八方凑合聚拢的一群新兵,很快变成了团结战斗的坚强集体。说怪话,闹情绪,消极懒散,扯皮骂架,欺负老百姓,调戏妇女等等不良现象几近绝迹。甚至军营中通常流行的脏话,丑话,下流话也很少见。使人觉得这时的部队,简直成了一个民主平等,生气勃勃,正气昂扬的共产主义小社会。”

不过,这一切并不妨碍这帮光棍们儿拿女人做话题寻开心。他们很快谈起了前两天师部宣传队的演出。

“最水灵的就要数那个唱‘春季里来柳丝长’的小姑娘了,白膀子好像捏的出水。”

“还是黎科长运气好,可以在宣传队里忙前跑后。”

“黎明,老实说,有没有碰碰小姑娘?”

“坦白从宽,我都看见了。”

“快交代,快交代。沾没有沾光?”好几个人同时喊起来。

父亲笑着打哈哈:“这种事儿还能当众宣扬?做没做天地良心。”

看见所有人集中火力对付父亲,邵英淡淡微笑,打了个岔:“那小姑娘唱的叫‘四季歌’,是一个电影歌曲。我在西安看过那电影。老实说,小姑娘唱得比人家差远了。等革命胜利,我们去太原,西安,南京,上海,满大街数电影明星。还在乎一个小姑娘?”

“就怕到时候别人看不上咱,想吊膀子都不成。”

赵保田拿旅长陈锡联开玩笑:“要说吊膀子,那得数陈叫驴,人不丁点儿大,心眼儿坏着呢。在四川我们打下通江县城,徐总指挥让我们到城外警戒,一找人发现团长不见了。这还了得,马上派人找,政委说了,不用上别处去,就上济源药房,叫驴看上药房老板的二丫头了。”

“你们是打仗经过那里,和药房有啥关系?旅长怎么就看上人家了?”

“叫驴就这德性儿,走那儿都觉得自个儿不错。人家二丫头不就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抿嘴对他笑了笑,叫驴就不得了啦。他也不摸摸脑门儿想想,那天打得那么凶,那女娃子包扎过伤口的人往少说也有一个班,谁就看上他了?黑不溜秋,跟地瓜似的。”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大家都喜欢结果。

“后来?后来我去药铺找他,看见叫驴还在可怜巴巴跟老板泡蘑菇,要见见二丫头。那老板也不是东西,笑眯呵乐打哈哈,就不让女娃子出来。叫驴又不敢犯纪律,结果什么也没捞到,还被徐总指挥一顿好‘克’。算他运气好,碰上的是徐总指挥,克过就算了。要是碰上张总政委,保准够他喝一壶的。”

后来父亲小心翼翼地向陈锡联求证此事,陈锡联扯开嗓门破口大骂:“你听他赵闷灯儿瞎说八道。老子不受女娃子欢迎,难道他赵闷灯儿受欢迎?不是我吹,只要我陈锡联看得上眼,天下就没有搞不到手的女娃儿。什么药房老板的丫头?我怎么丁点儿都不记得?是他赵闷灯儿看上了那个胖嘟嘟的川妹子,这么多年了还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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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五章2

第二天下午,太阳还没落山,他们就到了宿营地,美美地休息了一通。次日一大早,由地方干部带队,一行人往任各庄而来。任各庄在正太路以南,敌人在此修了一座碉堡,是伸向根据地的一个触角,驻有三十多个鬼子。距离任各庄还有二十里地,来了个民兵,把他们带到一个小村子,脱下军服,换上便衣。一个个头裹毛巾,腰藏短枪,或肩挑柴担,或身背褡裢,赵保田赶着个毛驴扮成脚夫。改扮停当,你看我,我看你,互相问,像不像农民?有说像的,有说不像的。邵英微微一笑,指着门外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中年农民说:“你们看看他是什么人?我说他是这里的乡干部。”

中年农民进了门,打过招呼,得知他果然是乡党委书记。

大家问邵英怎么看出来的。邵英回答:“认人关键是混个眼生眼熟。凡是你熟悉的人,他的习惯走路姿势很难改掉,无论怎样装扮,你都可以很快把他认出来。但要是陌生人,说不定换一身衣服你都会花了眼。比如这位王书记,他成天和老百姓扎堆,又是本地人,一般人看就是地道的北方农民。因为我经常和地方干部打交道,所以单凭感觉就能看出他和别人的不同。以我看,我们这身打扮要骗老百姓当然没门儿,但要哄哄日本鬼子还是绰绰有余,他们恐怕连中国人谁是谁都弄不明白。”

王书记笑起来:“没想到这位同志这么有心眼。”

独立团团长马克坚说:“瞧,这拐弯抹肠子的,不做政委做什么?”

王书记连忙说:“哟,这位小同志是政委?还真没看出来。不过他说得对,小鬼子要能认出各位是八路军,那他也就不是小鬼子了。大家尽管放心,这挡子事儿我们干得也不是一回儿两回儿了。”

赵保田哼了哼,有点不服气地说:“那照邵政委的说法,俺们当兵几年,还都沾上点丘八味了?”

马克坚哈哈笑起来:“对,是革命的丘八,而不是国民党丘八的兵痞味儿。”

赵保田还有点担心:“据点里有没有伪军或汉奸?尤其是当地人。”

王书记说:“不要紧,这个据点是敌人新扎的钉子,只有鬼子和一个外地人翻译,没有伪军。据点的军事防御很严密,但对老百姓搞欺骗宣传,叫良民统统回家,所以村里的检查比较松懈。”

“王书记,在那里观察比较清楚?”赵保田问。

“还是进村,混在老百姓里面。既安全,离碉堡也最近。”

屋里突然没了声,没了笑容。赵保田有点神经质地把手伸进衣襟,把腰间别着的手枪掏了出来,又觉得不妥,把手枪放了回去。

邵英脸色有些苍白,他勉强微笑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书记,你这就领我们进村吧。”

“把枪都卸掉。”父亲突然说了一声,接着解释:“距离敌人那么近,几把短枪解决不了问题,带着反而累赘,容易暴露。”

谁都知道父亲说得有道理,但谁都不愿意把枪掏出来。最后,赵保田一咬牙一躲脚:“好你个黎明,老子要当俘虏也第一个掐死你。”“啪”地一声把自己的手枪放在桌上,其他人也跟着办理。谁都不想当胆小鬼,大家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王书记见他们这个阵势,反而乐了:“你们想死,我大老王还想活呢。放心吧,村里的老百姓都明白着呢,有他们掩护,出不了事。”

这群心怀鬼胎的家伙,三三两两由王书记和几个当地民兵带领,硬着头皮往任各庄来。他们提心吊胆,心扑腾扑腾地跳。没想到,进村后果然无人盘查。老百姓见到这群陌生人面无表情,甚至都懒得注意他们。父亲他们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于是开始按预先安排,分头观察。敌人据点设在设在村南头,分主碉堡和就近的一所平房。据点周围是铁丝网,但还没有完工,南北各开了个大口子,可能是小日本嫌进出麻烦故意留下的。父亲学过一些粗浅的丈量知识,他把碉堡周围的地形,地物,附近的建筑,通往外面的道路,敌人哨兵的位置以及敌人的活动规律尽可能记下来,回去后和其他人凑凑情况,绘制了一张比较精确的地图,赵保田看了连连叫好。看过一阵儿,赵保田突然指着地图上靠近据点的一个院落说:“咦,黎明,这个地方不对,怎么有条小横线?”

父亲回答说:“是这样,这个院落的墙倒了一段,我们可以从这里穿过去。很快就可以由村里的主道插到村南大路上。”父亲没想到正是这条不引人注目的小横线在战斗打响后救了他一命。

晚上十点过后,大家上床休息,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在黑暗中,滚过去你瞪我的眼,滚过来他瞪你的眼。父亲最后忍不住对着赵保田嘿嘿一笑,赵保田气呼呼地爬起来:“既然睡不了就都起来吧。”

于是大家一跃而起,围着赵保田七嘴八舌,说个没完没了,父亲就着地图,把大家伙的主意逐一写下来,再经过你添我改,到后半夜就整理出一个初步的战斗方案。

第二天黄昏,赵保田支队政委于家林和独立团副团长刘伟率主力先后赶到集结地,开始封锁消息。攻击行动由赵保田为总指挥,马克坚为副指挥。指挥部连夜召集连以上干部会议,作战斗部署。这一次的中心人物是赵保田,他在几个负责人对作战方案提出意见后,黑着脸正式下达战斗命令:

“赵于支队一,二连配属独立团二营由赵保田指挥,附迫击炮一门,包围歼灭任各庄据点之敌,力求迅速干脆解决战斗。

赵于支队四连,独立团一营由马克坚指挥,在任各庄南北两隘口设阻击阵地,准备迎击可能来援之敌。

赵于支队三连为预备队,置于任各庄北。”

命令还规定了各部队的出发时间,行进路线以及指挥所,救护站的位置。

连以上干部会结束后,赵保田把攻击部队的干部全部留下来,按前一天晚上制定的作战方案布置具体任务。

决定由一连附二连一个排担任主攻,背靠村庄,由北向南占领阵地,向碉堡突击。以一个排负责消灭主堡附近平房驻地之敌,独立团二营由碉堡南侧西南方向,二连(欠一个排)由东南方向包围进击,牵制敌人火力,相机占领主堡。迫击炮一门,重机枪三挺,均配合主攻一连。工兵分队准备炸药,跟在一连后方待命。

接着所有干部进行分工。赵保田负责主攻方向指挥,邵英负责助功方向指挥。父亲一方面协助邵英沟通各连队之间的联络,另外也负责带领担架队进行战场救护。赵保田最后严肃地说:“这次作战不比以往,我们没有攻坚武器,只能在碉堡下打冲锋,这是真正的强打硬攻,啃骨头。不管你是工农干部还是知识分子干部,那个环节出问题我找谁。谁给我赵闷灯儿丢人现眼我叫谁下不了台。平时大家可以嘻嘻哈哈,明天必须经受住考验。”

晚霞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弥散开半个天空,把一片片桔红色的光芒投在黄澄澄的山路上。太阳一落山,天色渐渐暗下来,部队趁着昏黄的光线开始向任各庄进发。父亲和邵英并肩行动,走了一会儿,邵英突然问父亲:“带烟了吗?”

父亲摇摇头:“现在什么时候,你还敢抽烟?”

邵英微笑地承认:“老实说,有点紧张。”

“你在谢富治面前,不是吹打过仗吗?”父亲有点尖酸刻薄。

“打的都是些伪军,土匪什么的。这次和日本人硬碰硬,就怕指挥不好。”

“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关键是赵闷灯儿的主攻,我们只是侧面照应一下。”

邵英站在一道山坎上,停下脚步,望着夜幕中隐约可见的任各庄,嘘了一口气,大声喊:“老子今天要剥掉一张皮。”

“什么?”父亲不知道邵英脑袋里转什么念头。

但邵英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夜幕降临后,一轮满月从云层中钻出来,用它柔和的光,勾画出群山起伏的轮廓。在幽暗深邃的村庄附近,特别显现出一堵黑糊糊,方棱棱,高耸蓝天的庞然大物。赵保田和两位向导走在所有队伍的最前列,掌握情况,发号施令,指挥部队。每逢有什么动静,他总是回转身,把右手往下一按,后边的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卧倒。他有时把耳朵贴在地下倾听,有时派随身的侦察人员到前边搜索。等到弄清情况后,他手一扬,大家又一个接一个从地上弹起来,整个部队如同一条滑溜的蛇,静悄悄地随着指挥起伏前行。到了能看见敌人碉堡轮廓的地方,还没进村庄,邵英和父亲就带侧应部队和主攻部队分手,绕道敌人据点南面,设立阵地,架好机枪,等待主攻部队先动手。这时,赵保田已经选择好一块能够隐蔽的地形,进行观察。然后,他把迫击炮安排在土坎下面,布置好重机枪的射击方位和各分队的进攻位置。父亲他们说是有一门迫击炮,其实就一发炮弹,这一发炮弹只能用来吊顶,必须准确无误的打中目标才行。

月光把敌人游动哨兵的身影清晰地投射过来。哨兵的牛皮靴踏在地上发出单调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四野回荡。赵保田手掌轻轻往前一扇,就看见一连连长带着几个战士如同猛虎下山,敌人哨兵扑过去,还没容对方吭声就结果了性命。接着一排战士端着枪从铁丝网的空隙处杀进去,直扑平房,堵住门窗纵横扫射,酣睡在房中的敌人来不及还手就全部报销。一连战士分几路,或从突破口,或砍开铁丝网向主碉堡冲去。邵英他们看到攻击信号,也向碉堡开火,同时展开部队向前运动。邵英这个营,其实就两个连,三百来号人。因为大多是新兵,所以只有一个多连直接参加战斗,剩下的人就是救护队。父亲他们带部队冲到铁丝网前,这儿还有七八十米的开阔地,是敌人修筑碉堡时,为了扫清射界,拆掉房屋开辟出的空地。这时敌人已经从突然袭击中清醒过来,开始从碉堡的各个射空喷射出炽烈的火力,子弹如同撒豆子一般抛撒在地面。父亲他们被敌人火力压倒在一道约尺把长的地坎后面,身体紧贴地面,连头都抬不起来。战士们有的被打死了,有的被打伤,散兵线忽的一下就在空地的中央停了下来。这是非常危险的时刻,那道地坎与其说是屏障,不如说是欺骗,因为它根本无法遮蔽由碉堡上方飞过来的子弹。部队如果不能前进,就只有呆在原地被敌人通通打死。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只听迫击炮一声闷响,那颗唯一的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在碉堡顶部。敌人的碉堡顶部塌了半截。接着各种轻重机枪开始压制射击。就在敌人的机枪扫射出现停顿的瞬间间歇,只见赵保田挥动手中的大刀,用惊天动地的声音喊着:“同志们!跟我来!杀呀!”大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赵保田的身躯在平地上疾速奔驰,又高又大,真像天神一般。于是,爬下的起来了,停止的前进了,后续的跟上了,一时,四面八方都成了杀声,各部队朝碉堡继续冲去。父亲他们快冲到碉堡跟前,碉堡门突然打开,十多个鬼子端着明晃晃,亮森森的刺刀杀了出来。后来,父亲回忆说:“敌人肯定看出我们这个方向的部队新兵多,战斗力不强,所以搞了个反突击。”应该说敌人找对了方向,二营的许多士兵看见这些浸透武士道精神,哇哇乱叫的亡命之徒顿时吓得调头就跑,日本鬼子如同切菜砍瓜一般向前掩杀过来。一眨眼工夫,邵英和父亲身边就只剩下七八个人。邵英瞪着血红的眼睛,好像自己的部队根本没有溃散,嗷嗷怪叫迎向当头冲过来的敌人。父亲心一横说:他妈的,不就算报销了嘛。提枪跟了上去。只见邵英胳膊已经被戳了一下,身体软面面地就要倒下,幸亏父亲及时赶到,架住了对方的刺刀。不过,父亲没有抱任何希望,因为他眼睛的余光瞟见另外一个鬼子冲自己过来。这真刀实枪的拼刺刀根本没有什么武侠工夫可言,靠的就是胆量和人多,只要是几把刺刀往你一个人身上招呼,就是铁人也没戏。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父亲的身后突然冒出几十个彪型大汉,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鬼子兵的阵势顿时大乱,各自为阵,自顾不暇,当然也就再也顾不上父亲。二营的其他战士看见,也纷纷找回自己的勇气,端着枪回转头来,战况立马变成了几十上百名八路对十多个小鬼子的围攻和屠杀。

这就是赵保田预先布置的奇兵。他在布置好一连的进攻阵形后,突然想起父亲在地图上画的那条小横线,心说既然从村北到村南有这么条近道,何不把预备队三连的一个排放在这里,没准到时候用得上。这个排由三连连长带队,看见别人打得火热,自己什么也捞不着,心头正窝囊着,突然看见一队鬼子兵从碉堡里冲出来,冲乱了二营的阵形,便不等命令马上抄近道杀将过来,刚好救了父亲一命。

现在是父亲出口气的时候了。我问他砍死了几个鬼子,他笑笑说:“那谁弄得清楚。当时天又黑,场面又混乱,你也动手,我也动手,搞不清谁是谁干掉的。”父亲只记得在这场毫无悬念的白刃战中,威力巨大的不是先进武器。机枪根本来不及开火,只能当棍棒使。刺刀捅,枪托砸,手榴弹捶,甚至拳打脚踢,牙齿咬,金属碰撞和嘶拼喊叫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小日本终于服软了,在大部分人倒地之后,剩下几人惊恐地抱着脑袋逃回了碉堡。

部队进入碉堡射孔的死角,开始了近乎为所欲为的战斗。可笑的是,战士们开枪,扔手榴弹,十八般武艺用尽,直炸得碉堡碎屑横飞,烟雾迷漫,但就是拿它没办法。父亲说这又不像阳明堡打飞机,飞机有个油箱,一点就燃。这种砖木碉堡胡仑一块,还真没个下手的地方。不过仗打到这份儿上,小鬼子也焉了气,只能零零星星放几枪。父亲开始组织担架队跟进,抢救伤员。他把担架队的人员分成两拨儿,一拨儿由父亲带领直接到伤亡较大的几处开阔地。先给伤员简单包扎一下,然后背的背,抬的抬,拖的拖,把伤员弄到铁丝网外,交给另一拨人送到村里的救护站处理。救护站也没什么药,就一些酒精,紫药水什么的,也不多,主要还靠伤员硬挺。

父亲找到邵英,他的胳膊已经包扎好,坐在地上死活不肯下去。父亲正要劝,突然跑来几个人,大喊:“卧倒,赶快爬下”。大家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但都条件反射就地爬下。接着听到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把压在身下的泥土都震动了。一股黑色风暴似的烟柱腾空而起,笼罩了整个碉堡。顿时皓月无光,天昏地暗,砖石横飞,尘土飞扬,一股浓烈的火药硫磺味呛得人喉焦舌燥。爆炸过后,只见赵保田站在一边,揉着手,咧着嘴笑道:“狗日的,我叫你不投降,尝尝老子的土飞机味道不错吧。”原来他命令工兵在碉堡墙根儿堆放炸药,把碉堡炸了个透明大窟窿,上面两层建筑好像半悬在空中。战士们一涌而入,发现下层的敌人全部炸死,震死,但上层还有几个敌人企图负隅顽抗。这当然是徒劳的,没几分钟战斗全部结束。

父亲搀扶着邵英站起身。眼前的枪炮声已经停息,碉堡内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们回头朝任各庄以北望去,只见沿着天边地平线一溜红光,绵延几十里地面。红光映照了半个天空,连天边的云朵乳白色都可以清楚看见。隆隆的炮声夹杂着密集的枪声在地平线上来回滚动,伟大的百团大战开始了。

十一

这场战斗,从打响到撤走,仅仅用了两个多小时,歼灭敌人一个小队,约三十余人。但我军伤亡一百余人,牺牲了两个排长,四个班长,一连指导员重伤不愈后来也牺牲了,代价不小。赵保田听说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了句让父亲吃惊的话:“我们一个营打他一个小队(排),付出这么大代价,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真可怕,太可怕了。”

不过,父亲他们运气不错,居然抓到了一名俘虏。在当时,能抓到一名日本俘虏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即便是后来的太平洋战争,盟军可以动辄消灭数万日军,却很少俘虏。父亲他们打扫战场时,从碉堡废墟下面拖出一个日本兵。这个日本兵的脸和上半身被砖石泥土埋住,只剩两条腿露在外面。拖出来时,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不想有人发现他身体还有点热气儿。仔细一检查,看见他上下嘴唇微微张合,有呼吸迹象。看领章和肩章,确认是皇军的一名普通士兵。他手里死死抱着一杆枪,头上有一个寸把长的口子,血流满面,大腿被弹片打伤,淤血把划破的裤子和伤口黏成一大坨。显然,这家伙还没死。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抓住个活日本。”

顿时,参战部队沸腾起来。赵保田,于家林,邵英等人全跑过来。于家林亲自检查,发现日本兵果然没有断气。赵保田高兴地说:“他妈的,这回总算是有个日本俘虏了。”

于家林对父亲说:“黎明同志,赶快叫人给他包扎好,用担架抬上,好好保护,别叫他死了。”

赵保田说:“这可是我们的宝贝,死了要找你算账呢。”

父亲那里顾得上谁和谁算账,他得赶紧找人给这家伙处理伤口,然后随部队撤离。

第二天,天麻麻亮。这位俘虏渐渐醒转过来,父亲叫人到附近村庄给他找了碗热开水灌进去。到天大亮时,这家伙居然前前后后四处张望起来。走在担架旁边的一个战士手里拿着把缴获的日本战刀,正在得意地摆弄。俘虏突然从担架上滚下来,像头出笼的野兽,抢过战刀,疯狂地朝人乱挥乱舞。吓得抬担架的人哇地一声,丢下担架往路边狂奔。那位玩刀的战士早吃了一记,捂着手腕子的伤口躲在一边。其他人先是莫名其妙,然后反应过来,端起刺刀把他围起来。这时父亲赶过来,叫大家先别动手,因为他看出俘虏体力衰竭,虽然疯狂,但刀挥舞得没头没脑,肯定支持不了多久。果然,俘虏转了几圈,自己的身体就重重地摔倒在地面。几个战士们冲上去,七捆八缚把这家伙绑成了个棕子。

重新上路,父亲回想接敌运动时,自己还是有点紧张,战斗开始后也担心过自己的安危。但当战斗激烈,血肉横飞时,自己脑子里除了要把敌人压倒,什么都没想,真是一片空白。后来在抢救伤员时,碉堡里敌人的子弹还在往外飞,自己却好像如履平地,把近在咫尺的死亡视若无物。伴随着战争的恐惧幽灵竟在和武士道精神的残忍较量中悄悄遁逃了。父亲望着山边,露出半边笑脸的冉冉旭日,欣慰地舒了一口长气。

十二

任各庄战斗后,父亲写了一篇通讯,题目是“知识分子的勇敢”。文章开门见山:“在国家危急,民族危难的紧急关头,大批青年知识分子投身到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革命洪流中。有人怀疑,这些知识分子能不能和革命队伍中的工农干部战士打成一片,能不能和他们一起冲锋陷阵?有的人甚至提出在入党问题上设立工农标准和知识分子标准。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之间果真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吗?某独立团政委邵英的经历给了我们一个回答。”

文章写好后,谢富治做了一点修改。他把文章题目改为“杀敌英雄和知识分子。”把第一段中的“有的人甚至提出在入党问题上设立工农标准和知识分子标准。”改成了“战场上有没有工农标准和知识分子标准?”然后发表在太行军区的“战士报”上,受到了各方面的好评。刘伯承接见了邵英,并送给他一把精致的白朗宁小手枪。邓小平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我们就是要树立有文化的杀敌英雄典型,邵英同志是新的太行英雄。”

十三

清漳河的水清澈照人,太行山的妹子纯朴可人。

父亲和宣传科的同事们唱着歌,咀嚼着酸甜的野枣,端着装满脏衣服的洗脸盆,活蹦乱跳走下山坡,来到清漳河边。任各庄战斗结束后,父亲所在部队打得一直很顺利,任各庄周围几个伪军碉堡慑于八路军的强大攻势纷纷投降。父亲还听说邵英亲自指挥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消灭了敌人的一支巡逻分队,打死八个鬼子,俘虏三十多个伪军,自己无一伤亡。所以,父亲他们心情很愉快。

刚下山坡还没到河边,一阵劲风从山谷口吹过来,只见树动枝摇,卷起漫天黄叶如同千万条金蛇狂舞。风像过路的淘气孩子,搅乱了山谷中的宁静便一溜烟跑掉,留下曳动的残叶纷纷坠落。叶落之后,视野似乎开阔了一些,正好看见河对岸水花飞溅,几个小姑娘在河边洗涮。她们不时爆发出的银铃笑声震得掠鸟惊飞,秋虫屏息。

当时的父亲和他的那些同事或战友都还是些年青小伙子。年青小伙子最抑制不住的兴奋就是看见小姑娘。不知是谁,抢先吹了一声锐利的口哨,然后就见几个人争先恐后往河边奔跑。河对岸的姑娘看见他们,指着下游方向,挥动手势连喊带叫:“下去,下去。”父亲最初有点愣住,他认出了这些师宣传队的姑娘,也认出了其中的竺青,他觉得这群看上去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肯定在下游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于是挪动脚步想去看看究竟。不想干事刘行淹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突然大叫道:“黎明同志,别上当。这些女娃子坏得很,指着咱喝她们的洗脚水。”

“河面那么宽,彼此又在对岸,我们能影响她们?太过份了。”由于父亲下意识地感觉被人作弄,所以赌气也得占住姑娘们的上游。

女孩子们显然生气了。一个叫小何的姑娘对着竺青等人叫嚷着:“他们简直不要脸”。

竺青坐在岸边,红扑扑的脸上带着乐,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几个情绪激动的同伴,半吞半吐地说:“何必呢,我们也快洗完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就算了。”小何甩手跺脚,把自己的衣服往脸盆里一扔,向河岸跑去。竺青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愿意落单,就跟着同伴们的后面跑开。

宣传科的小伙子起初还以为她们要离开,不禁有点后悔。

“就这都受不了,也太小气了。”小陈摇摇头,然后瞅瞅小刘,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你小郑多事,小心眼儿,把女孩子们气跑了。

“她们可不是要离开,是要绕个弯,还想占住我们的上游。”小刘有点“犯罪感”,只好盯着女孩跑动的方向,期待万分之一的转机。所以,当他发现女孩没有离开,而是沿对面河岸往上流头飞跑时,马上兴奋地大喊起来。

到了男同胞的上游,小何一马当先,冲到河水中央,“哗”地一声,把手中的脏衣物全部倒入水中。然后提着裤脚使劲踩踏,搅动河底泥沙,连着皂角肥皂泡沫一起漂流下来。把宣传科的几个大小伙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就不信大老爷们儿还怕几个小娘们儿。”干事小陈沉不住气了,从河中抓起自己的衣物,提着鞋,光着脚往上游跑。

父亲几个人也不示弱,跟着跑上去。两边嘻嘻哈哈比试了两三个回合,女孩子们跑累了,到一个河湾子,便一个个坐在偏下游的河滩上。竺青笑着对小何说:“你再跑吧,我没劲儿了,就呆在这儿。真是,就清清涮涮,费那么大经儿。”

小何无奈,转过身,用指头刮着脸蛋,对河湾这头的父亲叫喊:“黎科长,不害臊,欺负女同志。”

父亲嘻皮笑脸地回答:“哪个欺负你们?本来嘛,小河弯弯,各占一边,你们洗你们的,我们洗我们的,互不干扰。就你们几个穷讲究,小资产阶级情调。”说归说,做归做。几个大小伙子害怕真把女孩子们吓跑了,都不敢站在河中央。

竺青站起来,大声说:“要充无产阶级,先做给我们看看。过来帮着洗衣服,干不干呀?”说得几个姑娘拍手大笑。小姑娘还加了一句:“对,对,男女平等。女同志能干的事男同志当然也能干,黎科长更不在话下。”

宣传科几个干事看着父亲都笑起来,小刘居然开起了玩笑:“科长,男子汉大丈夫,就走过去又有啥了不起,看她们敢干啥。”

父亲当然想过去,可怎么也不能在这种场合,所以显得有点狼狈不堪。他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看把你们美的,这腊月还没到,就乱想汤圆吃。世上哪有男的帮女的洗衣服?”

没想到就最后这句话把女孩子们惹火了,纷纷嚷嚷起来:“男的怎么不能帮妇女洗衣服?黎科长歧视妇女,算什么共产党员?打倒大男子主义,封建残余,剥削思想。”捡起石头朝父亲扔过来。

父亲慌慌张张往后退,他赤脚站在浅滩的鹅卵石堆上,本来就不太稳,这一晃荡当即把手中的脸盆扔了出去,所有衣服都落入水中。几个小伙子手忙脚乱抓抢不及,其中一件外套摇摇晃晃漂到了姑娘们的面前。小姑娘咬牙切齿地说:“别管它,让他自己到下面去捡。”

竺青静静地蹲在那里,眼珠顺着漂流而下的衣服转动。就在那件衣服将要漂远的一瞬间,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然后飞快地在水中淘洗了几把,拧干,红了脸,停住手脚一动不动。所有人都愣了愣,接着女孩们开始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最后忍不住地噗哧笑。宣传科的干事们也看着父亲跟着傻乐,父亲真恨不得挖个地洞藏起来。

竺青稳住情绪,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对姑娘们说:“姐妹们,不开玩笑,说正经的。你们平时不是老说黎科长不关心我们宣传队吗?就着这个机会,我们当面对他提要求,他不好拒绝。”说着拿起父亲衣服走过来,一帮小姐妹也跟上来。

“黎科长,八路军三大民主,我们要给你提意见。”竺青来到父亲面前, 把衣服递给他,然后说:“你是旅宣传科长,有本位主义思想,看待我们师宣传队就像外来户,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也就三句半。从来不关心我们的思想教育和政治文化学习。”

父亲愣不矶站在哪儿,心说:“这可真是活天冤枉。我不是不想去,有机会蹭都要蹭去。问题是大家伙都盯着你们那儿呢。我再胆大,也得注意点影响不是?”后来白丁嘲笑父亲,说要是我,削尖脑袋都要去。男人嘛,宁在花下死,做鬼都风流,什么纪律不纪律的,扯淡。

“我们知道黎科长很忙,就不要求太多。只希望他每周到宣传队一次,给我们上文化课,讲讲怎样给报社写通讯。大家说好不好。”竺青的建议得到姑娘们一致赞同。小何尖着嗓音说:“对,对。我们只要求他讲文化,写作,不要他讲政治。”

“文化和政治可是密不可分哟。”这句话,当时父亲只是随便说说,不想后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多次想起。“不讲政治,这文化课也没法子上。”

“黎科长,恭敬不如从命。再说写通讯稿可是你的拿手好戏。上次写邵政委的那篇通讯不是上下都说好嘛。”小刘又将了父亲一军。父亲只好答应,当然也是他愿意。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听小何乍乍呼呼一声叫喊:“瞧,太行英雄。”

大家顺着小何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邵英骑着一匹毛色闪亮的褐色蒙古马,沿着河岸踢踢踏踏奔过来,他的手臂还吊着绷带。邵英走到近前,单手扶缰,松镫,下马,动作洒脱自如。他先微笑着对父亲说:“老同学,咱们可得呆一阵子啦。”

“你不回独立团了?”父亲问。

“谢政委把我给扣下了,和赵闷灯儿打合伙儿。”邵英显得格外亲切,而且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

“哎呀,邵政委,这匹马真漂亮。”小何拍着手说。

“想骑骑吗?它可老实了。”

小何走上前一步,马头一摇,“恢”地一声长啸,吓得小何退后几步。她躲进竺青身后,怂恿着竺青说:“竺姐姐,你去试试。”

竺青摇着头说:“我可不敢。”

邵英两眼直盯着竺青,音调极度柔软温和:“试试,不碍事儿。"把马缰递过去。竺青接过马缰,咬咬牙跨上马镫,邵英从背后一使劲把她托上马背。竺青一声惊呼,马开始跳跃闪动,邵英飞身而上,坐在竺青身后,一夹马肚,马蹄溅开水花,朔河飞奔而上,很快不见了踪影。父亲感觉有点怪,他很劲地把手中的衣物放到河水中淘洗。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身外之物带给个人的尊卑差异。

太阳挂在了后山,晚霞把流潺的清漳河染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金鱼。当竺青重新站在金鱼的尾巴尖上,引来了一阵欢呼。她挥舞着手臂,风吹动开额上的青丝,展露出整个粉红扑扑的鸭蛋脸和两个醉人的笑靥。她的身体微微后仰成弧形,如同修竹在风中摆动,尽显娥娜多姿。在他身后,是拖着马缰绳的邵英,依旧保持着一丝浅淡的微笑。两个人好像在水中滚过,浑身湿透了。

“没吓着吧?”竺青走到近前,小何急切地问。

“哪能呀,”竺青不以为然地笑道:“我还不知道,邵英这么爱开玩笑。”转头对邵英说:“是吧,邵政委,你以前很爱跟人开玩笑。”

邵英好像有点尴尬地笑笑:“这个嘛,黎明同志最清楚。”

父亲冷淡地说了回答:“是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几个姑娘簇拥着竺青,兴奋地问长问短,然后一起往宿营地走。父亲对宣传科的几个干事说:“你们先走,我和邵政委说点事。”

邵英诧异地望着父亲,停下脚步,挥手让其他人走开。

父亲和邵英彼此没有说话,目光对峙了很长时间。

“你怕啥?”父亲冷冷地问。

“我怕你?”邵英收敛了自己的微笑,尖刻地反唇相讥:“你敢反对党的领导吗?”

“你真可怜,”父亲摇摇头,同情地说:“你要喜欢一个女孩,尽管去追好了,别把我考虑在内。竺青做事有自己的主见,她喜欢谁,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我管不了你对谁负责不负责,但请你别把人都想得下三烂的,跟你一个德性。”

“那你可怜我什么?”邵英明显有些气馁,但语气还硬。

父亲鄙夷地说:“我可怜你是因为你什么都在装:装老土;装工农干部;装进步;装勇敢;装英雄。你装什么装?难道革命队伍中就不能保持一点个人本色?多点知识也不丢人。”

“放你妈的屁。”邵英暴躁地喝起来,然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清漳河水在他身边缓缓流淌。

“你少说几句,少说两句吧,没人会割你的舌头的,没人。”邵英声音越来越低,埋着头对父亲无力地挥挥手,再没吭声。

父亲突然想起了延安和抗大。在那些难忘的炎夏夜晚,父亲和邵英经常到延河中游泳。然后两人坐在清凉山上畅谈革命理想。如果运气好,他们会看见几个漂亮的女学员在河里洗漱,打闹。女孩们时而爆发出的银玲般笑声搅碎了倒映在清澈河面上的一轮园月,也搅乱了父亲和邵英的心绪。这时,两人会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母亲的期盼,想到了成家,于是开始谈论女人。当然,他们的谈话远没有我们今天那么直接了当和庸俗。他们从神话和旧戏谈起,什么牛郎织女,七仙女和董永,王宝钏独守寒窑,崔莺莺和张生。然而真让他们神往的还是李靖和红拂的故事:欣逢明主,立功绝域,琴瑟美人,千古风流。

于是父亲转身离开,把邵英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中。

通宝推:切地雷,鹰从天降,公鲨,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六章1

第六章

百团大战打了日本人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刚开始战斗进行得比较顺利。但当日本人反应过来,形势便急转直下。十月初,日军调动数万兵力向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开始进行报复性“扫荡”。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恼羞成怒,叫嚷着要给八路军加倍回击,要活捉正在华北前线指挥作战的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彻底摧毁和消灭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日军的报复性“扫荡”极其疯狂和残酷,杀人,放火,烧屋,抢牲口,抢粮食,封埋水井,或在水井中下毒,就连农民日常家用的锅碗瓢盆也被砸碎、砸烂。日军作战有点小孩子气,每次吃亏以后,必然加倍报复,失败得越惨,报复得越凶,经常常是这边刚打了败仗,那边就扑过来一支大队人马,甚至叫你来不及打扫战场。八路军虽然打了不少好仗,但部队损失得不到及时补充,人员越打越少。

任各庄战斗后,父亲又回到了旅部,继续当他的宣传科长,很快赶上了他从军以来第一场硬仗:关家垴攻坚战。

十月下旬,日军三十六师团冈崎大队孤军深入八路军总部所在地辽县、武乡、黎城的交界地区。脾气暴躁的彭德怀见日军已区区一营人马就可以在根据地内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心头火起,立即命令一二九师组织部队围歼该敌。一二九师刚打完榆(社)辽(县)战役,正在附近蟠龙镇休整,比较疲劳。但彭德怀决心已下,他火速赶到武乡县蟠龙镇石门村,亲自坐镇指挥。当晚,彭德怀召集一二九师的师、旅干部开会,正式下达八路军总部的作战命令:以一二九师三八六旅陈赓部和总部特务团为一路,从关家垴东北、东南侧攻击;三八五旅七六九团为一路,从关家垴的西北侧攻击;决死第一纵队对日军的左翼进行牵制;新编第十旅为一路,由西向东封锁日军西逃之路。

作战部署很好,但打起来才发现问题。冈崎大队在关家垴预先构筑了坚固的防御体系。日军阵地控制着两个互为掎角的山岗,地势较为平坦的一侧由山岗上的机枪控制,其它方面坡度较陡,有一面还是断崖陡壁,下隔一条深沟,地势险要,实属易守难攻。日军装备较好,战斗意志远非内战时期的国民党军所能比。八路军缺少攻坚手段,根本压不住对方的火力,战斗很快就打成了胶着状态。父亲从旅部的紧张气氛中感受到战斗的残酷。

旅部设在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坎背后。敌人的机关枪子弹和迫击炮炮弹不时落在土坎前后,扬起阵阵黄沙,把人搞得灰头土脸。陈锡联爬在土坎上,用望远镜观察敌人阵地。谢富治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简易沙盘。其实就是撮土为山,再放上几个石头子代表双方的兵力部署。

“怎么搞的,又是煮苞米碴子。”陈锡联放下望远镜,拍拍手上得灰尘,然后蹲在地上,从一个瓦罐中捞起一把烂熟的碎玉米塞进嘴里,嚼了嚼。“小黎,莫把你的黄油藏得太紧,拿出来共共产。真想吃炸几块油炸馒头啊。”

“哪年的老黄历,现在拿出来翻。”父亲嘀咕道:“那是响堂铺的缴获,早吃光了。”

说起黄油还真是一段故事。响堂铺战斗后,部队缴获了很多战利品,大多是食品和被服。大家对米面,鱼肉蛋,军服,鞋帽,背包,水壶什么的都感兴趣,人人都要,个个都抢。唯独一堆黄油罐头无人问津。八路多是老土,谁也不知道这些摸起来粘乎乎,闻起来臭哄哄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白丁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当然知道,但他就是不吭声。分完其它东西后,他把父亲拉到一边,打开一听罐头,悄悄问:“瞧,这啥玩意儿?”

“没见过,啥好东西?”

“黄油。”

“啊,光听说,真不知道。”父亲用手指挖了一小块,放到口里,抿抿嘴:“味道,好像不怎么样?”

“说你老土还别不服气。这东西要烤热了吃,往馒头上一抹。呀,那个香啦。”白丁闭上眼睛,好像真的闻到一股香味:“咱们成天吃那些硬面饼子,玉米面窝头,缺的就是油水,成天涝肠寡肚,真让人受不了。”

于是父亲,白丁和几个知识分子干部把黄油罐头收藏起来,悄悄躲在房间里炸馒头,炸饼子。有一天,陈锡联正在开作战会议,突然闻到一股奇香传过来。他骂了一声,扔下手中的铅笔,真奔旅政治部所在的房屋,一脚把门踹开,大骂道:“我就知道是你们这群臭知识分子。好大胆子,居然敢在老子的司令部打埋伏。”唬得父亲一干人魂飞魄散。没想到旅长一句话骂完,就再不吭声。蹲在火炉边,你炸出一块儿馒头,他就抓起来塞自己嘴里,一点儿也不客气。

父亲嚅蠕地说:“你和谢政委不是在开作战会议嘛?这打鬼子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不吃好,饿着肚子怎么打鬼子?”陈锡联眼睛一瞪,哼哼着说:“老子打了一辈子土豪,没想到土豪上老子旅部扎窝了。”

这时他手下的团营长们全都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了,个个嘴里骂骂咧咧,好像父亲他们欠了谁二百钱。陈锡联一看架式不对,虎口夺食,抓起两块馒头塞到父亲手里:“赶快给政委送过去,这群蝗虫来了,那里还剩得下什么。”

父亲挤出房间,来到作战室。作战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谢富治独自坐在那里看电报。他看见父亲,轻声问了句:“什么东西这么香?”

然后尝了尝馒头,嗯了声:“味道不错。” 又继续看他的电报。

一发迫击炮弹突然在旅部后方不远处爆炸,强烈的气浪把父亲推了一个趔趄。谢富治咕噜着说:“怪了,赵闷灯儿今天上那儿去了?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儿?”

“邵英同志已经两次打发人来过。”父亲简单地回答。

“马上把他们两个找来。”陈锡联放下望远镜,坚决干脆地对父亲说。

父亲连忙赶到后山赵邵支队的支队部。在一间破篷子里,他只看见邵英和一些参谋,通讯员,没有赵保田。邵英明显呆得无聊,手中不住把玩一个绘有青竹嫩叶的玉瓷酒葫芦。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自从上次在小河滩,两人闹翻以后,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这位老同乡,老同学的关系。正好,谢富治让他回旅部,他也就乐得服从命令。偏巧这会儿又看见邵英这副模样儿。

“嗯,有任务?”邵英马上把葫芦收起来,有点尴尬地对父亲笑笑。

“赵保田呢?锡联同志让你们赶快去旅部。”父亲没有多说其它,他知道有话也不能这会儿讲。

但这句话才让邵英真正感觉尴尬。

一个小通讯员跳出来,对父亲说:“赵闷灯儿在西头,我去找他。”一溜烟跑出去。

很快,父亲就和赵保田,邵英急匆匆赶到旅部。陈锡联一见他俩,劈头就问:“你们躲哪儿去了?光等着分缴获吧。”

邵英立正,敬礼说:“支队已经作好战斗准备。”

赵保田瞟了邵英一眼,咧开难看的大嘴叫道:“准备好个火铲,不就上级命令,我们坚决执行吗?”转头对着陈锡联,嘿嘿奸笑:“叫驴,轮到我们送死了?”

“咦,看你啥态度,哪个叫你去送死?”陈锡联愤愤地说:“你赵闷灯儿要真害怕,我另请高明。”

“天地良心,老子打仗含糊过吗?”赵保田涨红了脸,急赤白脸地辩解:“人死风过草,但死要死得值当。看看你们打的这个仗:小鬼子的机枪子跟下冰雹,连个缝隙都没有,你们就知道让部队往上冲,打完一个再换另外一个。当兵就一条小命,填多少是个头?”

谢富治听了,马上过来说:“好啊,赵保田同志,你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

“先声明,我不是冲你谢政委。”赵保田对谢富治摆摆手。

“狗日的,和着你今天就冲着我来叫劲儿。”陈锡联气呼呼地叫道。

赵保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竹筒倒豆子:“你们做领导的,就得给上级报告实际情况,能打不能打,要有自己的主见。打仗是死人的事,不是你找个媳妇围着地头过家家。叫驴,叫驴,光对着俺们小屁股蛋子吼,算得上什么英雄?你要对部队负责,对当兵的负责。部队拼光了,还拿什么革命,拿什么抗日?往上嚷嚷两声,亏不了你,上级也拔不了你的皮。”

陈锡联,谢富治两个人黑起个脸,一声不吭。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宏亮的声音大声说道:“讲得好。”

大家转头一看,是刘伯承师长大踏步走来。赵保田脸色吓得发白,有些结巴地叫了声:“刘,刘师长。”

刘伯承走到赵保田面前,亲切地说:“保田同志不简单呐,看问题很尖锐嘛,我们就是需要这种指挥员。那种四平八稳,两面抹光的人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他走到陈锡联身边问道:“有什么办法接近敌人?”

陈锡联指着关家垴的一道斜坡说:“那道壕坎土质松软,坎下方坡度较陡,不利于敌人发扬火力。”

刘伯承举起手中的望远镜观察了很久,然后转身对陈锡联说:“好机会。马上组织部队挖暗道,要炸药,师里给拨。”

赵保田这会高兴了,乐哈哈地问:“刘师长,就把任务给我们吧。”

刘伯承笑起来:“保田同志提醒我们,越是到紧要关头越要保持头脑清醒。三国时候,曹操手下有员大将,叫许诸,打起仗来喜欢赤膊上阵。这就是不讲战术,是鲁莽,蛮干,不能算勇敢。”转身对陈锡联说:“怎么样,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保田同志吧?”

陈锡联爽快地道:‘本来就准备给他的,哪知道他一进门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通邪火,谁还敢求他大爷呀?”

赵保田有些发急:“哎,旅长,你是大人不见小人怪,说了话就得算数。”

大家都笑起来。只有谢富治黑着脸过来:“赵保田,任务是给你了,但我得给你算笔账。”看到赵保田还是嘻皮笑脸,他紧接着大吼一声:“立正。”

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到四周单调的枪炮爆裂声。

“我问你,你和邵英同志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赵保田大汗直冒,说不出话来。

“你不就多打过几次仗吗?就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起别人,看不起知识分子,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居然敢在支队里孤立政委。知不知道?你的所做所为说轻了,是明目张胆破坏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说重点儿,是藐视党的领导,就是反党。告诉你,整个八路军都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不是你赵保田的。我再问你,你究竟想干什么,想当国民党军阀?还是想当土匪?”

刘伯承拍拍赵保田的肩膀,亲切地:“保田同志,这是原则问题,来不得半点子马虎。你们知道将相和的故事吧?”

“就算不知道,也听过唱戏。”谢富治背着手,冷冰冰地说。

“你们两个,一个队长,是红四方面军赫赫有名的夜老虎,相当于将,一个是太行英雄,政委,相当于相。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们既是新老搭配又是文武搭配,一定要相互学习,搞好彼此间的团结。只有团结,才能真正搞出点儿名堂。”接着顺手拍拍邵英的手臂。邵英疼得一哆嗦。

刘伯承有些诧异:“伤还没好?”

邵英态度坚决地:“不碍事儿。保证坚决完成任务。”

暗道挖好后,八路军总部统一指挥发起总攻。四面八方枪声大作,吸引了日军火力。赵保田用炸药炸开坑道后,亲率突击队冲上崖顶,不用枪,就一个接一个用手榴弹砸。日军队形开始混乱,大部就歼,大队长冈崎歉受也被打死。

关家垴战斗给父亲留下的印象很深,感情八路军内部可以这么提意见,这不是骂娘嘛。打完仗,赵保田屁事没有。不久,由于部队减员太大,赵邵支队被并入了主力团,赵保田当上了十团团长,邵英调到十四团担任团政治部代主任。后来,父亲问赵保田提意见时不害怕吗?弄不好就是军法从事。赵保田一噘嘴说:“屁的个军法从事?军法从事得要你拒不执行上级命令,我就是抢在叫驴下命令之前提意见,他能怎么样我?”

“那你就不怕以后打击报复?”

“嘿,老黎,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想得太多。我要想那么多还打个鬼的仗。打仗和种田一样,得用心才能打得好,甭老想别的事儿。一仗打下来,谁知道你在那儿?他打击报复你个球?有意见不提白不提,真让你窝窝囊囊地上去,死了也就是白死,没准儿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父亲听得频频点头。

赵保田意犹未尽,继续说:“知道我为什么烦你那位老同学吗?说实话,这家伙还真勇敢,就是想得太多。大面上猪鼻子插葱,装得像爽快,其实心尖把子上什么都斤斤计较,影响啦,名声啦,荣誉啦,比你心眼儿多了去。”他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到时候叭叽一枪,什么都全玩完。”

他们都没有想到,邵英很快又有惊人之举。

太行山深处有一座白灰围墙的雅致小院落,里面有几间当地罕见的红砖青瓦平房,父亲他们管它叫白屋。白屋的屋主是生意人,在外面发了点财,回家乡修了这个院子,意图在此安度晚年。不曾想抗战爆发,日本人的飞机可能觉得这儿太显眼,像个军事目标,扔了两个小炸弹,炸塌了正房的一个屋角,吓得物主全家收拾细软,赶紧逃难。正好便宜了三五八旅旅部,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在里面开会。

然而,开会的议题却不轻松。谢富治站在房间中央,眉头紧锁,神态严峻地说:“形势大家都很清楚:百团大战我们狠狠地打击了日本人。小鬼子现在明白了,八路军才是他们的心腹大患。他们调集重兵,对我进行反复扫荡,搞“治安强化运动”,实行“三光政策”,施放毒气,进行细菌战,制造无人区,妄图消灭抗日根据地。我们的日子不太好过呀。”说到这里,谢富治顿了顿,眼珠子溜了一圈。四周鸦雀无声,连个咳嗽的声音都没有。他继续说:“小鬼子这次是卯足了劲儿要掀咱的灶,我们就这么老老实实伸长了脖子挨宰吗?共产党打娘胎里出来就被人追着跑,我们偏不吃他这一套。你不叫我正经过日子,我也不能让你松松快快。中央指示我们要把根据地的党政军民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开展最广泛的游击战争,和敌人针锋相对,反扫荡,反“蚕食”,骚扰他们,疲劳他们,打击他们,消灭他们。我们不仅要坚持根据地的斗争,还要实行内线作战和外线作战相结合的方针,敌进我进,到冀南,到平原,到敌人的大后方去开辟新的根据地。”

谢富治喝了一口水,放缓语气说:“下面请锡联同志介绍外线出击的设想。”

陈锡联用两只拳头撑住铺在桌面得地图上,头也不抬地说:“我和谢政委商量的结果是:第一步,先派出一只精干支队越过平汉线,在邢台,邯郸以东,发动群众,打开局面。然后用主力加强新区根据地的建设。”

问题的关键是谁撑这个头。谢富治的话很有煽动性,但在座的团营干部们那个不是血里火里冲杀出来的?他们的目光极端现实。表面上看,出击邢邯以东有利条件很多:我军在冀中,冀南都有根据地,可以相互策应;邢邯周围地区群众条件不错,部队可以得到整补;部队以前在平汉线两侧作过战,了解平原地理条件,等等。但实际情况却复杂得多。自从日军加强了对平原地区清剿和扫荡,冀南根据地一直在缩小,冀南分区主力陈再道的部队损失极大。平原地区交通便利,有利于日军机械化部队行动。八路军一一五师前往山东途中,师部就曾经在平原地区被包围,险些吃大亏。所以陈谢首长的话说完后,屋里竟然一时哑场,只听到有人使劲咀吸烟管的声音。

陈锡联和谢富治倒没急,他们要给手下那些大将们一点时间,反正现在的一切都还是个设想,没到最后拍板的时候。谢富治喝完一大茶缸子水,起身到炉子边,提起水壶正要往茶缸里倒,就听到屋角落传出一嗓,声音因紧张而尖细而沙哑:“谢政委,我去。”

是邵英的声音,同时他站了起来。父亲真觉得他看上去英气勃勃,不觉有点妒嫉。

“好啊,太行英雄,翅膀硬了,该放飞了。”陈锡联一拍桌子,也高兴地站起来。他习惯地瞟了一眼谢富治,顿时没了声音,坐回自己的板凳上。

其实,所有人都在盯着谢富治。谢富治的身体纹丝不动,手中提着的水壶中既不放回火炉上,又不冲自己茶缸里倒水。谢富治不是那种腻腻歪歪,拖泥带水的人,一旦决定,行动敏捷得像只黑豹。现在这个样子,只能说他另有考虑。

“我考虑过了,”父亲看见邵英涨红着脸,爆炒豆似地说道:“在平原地区开展游击战争涉及到军事和政治两个方面。进行根据地建设,首要任务是争取群众的支持。有了群众的支持,没有山会有群众做我们的靠山,没有水,会有群众做我们的源泉,群众就是我们阻挡敌人的天然屏障。但平原地区交通发达,老百姓的教育和文化素质都比较高,要在这样的地区开展工作,需要有一定的知识文化才能更好地团结和组织群众,这一点是我开展工作的最大的优势。至于说到打仗,我参军较晚,论年头当然短了些,但小仗大仗也打了百十多个,有实际作战经验,而且有独立负责的经验。所以,我,”

邵英的话还没说完,谢富治就绉着眉头,匆忙地打断:“我看这样吧,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还需要多加考虑。今天的会就先开到这儿,散会。”

“他就是瞧不起人。”邵英气呼呼地在屋子里来回窜,好像一支关在笼子里的猴子。当然,他的听众只有父亲和竺青。

“我给你说,”他指点着父亲叫喊道:“他谢富治大字不识几个,就信任自己手下那几个大老粗。你知识分子吗?我重视你,关心你,爱护你,说得多好听。那只是把你当花瓶供起,是他的的装璜,点缀,叫人看着舒服,顺眼,好看。真到了用人的时候,他就把你撂一边儿了。”

“也不能那么说,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顿饭吃不成个胖子,学习打仗也不例外。何况打仗不比别的,别的事儿出了错还有个补救,打仗出了错,可是要死人的呀。”父亲不以为然地回答:“大老粗红军时期就参加革命,经验肯定多些,关键时刻谁都会先想到他们,保险。我看谢富治是小心无大错。”

“小心无大错?我还偏不信这个邪。你说:韩信登台拜将时打过多少仗?,诸葛亮初出茅庐时打过多少仗?他们都是知识分子,那个打仗比大老粗差?在延安,你我听过毛主席,周副主席做报告,那个不比他老谢知识水平高,再说刘师长,也是大知识分子出身,谁敢说他不会打仗?就他谢富治了不起,架子大。”

“谢富治是没有陈锡联随和,但他还听得进不同意见。说他架子大,恐怕不符合实际。”

“三八五旅就是老谢的一言堂,他是一手遮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里的话?谢富治不民主,谁民主?说话要讲良心。”父亲觉得邵英简直就一根筋,不可理喻,刺了他一句:“当然,我不是什么太行英雄,和你看问题的立场不同。”

“你,你,你,说些什么鬼话?”邵英好像鸡冠倒竖,拳头都攥了起来。他急得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挥挥手说:“好了,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要拍谢富治的马屁,我没意见。我去找刘师长,调出他三八五旅。不信天下之大,还没个我邵英打日本鬼子的地方。”

“你打日本鬼子,没人拦着你。但话要说清楚,哪个想拍谢富治的马屁?拍他谢富治马屁有什么油水?他动辄就摆出一副艰苦朴素,大公无私的样子,谁敢找他办私事?你见过谢富治和谁黏黏糊糊吗?”父亲也有点急了。

竺青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打断他的话:“好啦,好啦,不就一打仗吗?你们东拉西扯说那儿去了。”她拍着手,向窗外大声喊道:“炊事班蒸香饽饽了,大家快来看笑话,这二位争得都快打起来了。至于吗?”

邵英也觉得有点过份,缓下劲来,坐在小板凳上喘粗气。

竺青继续:“要我看呐,谢政委的确不像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你们的脑瓜就知道瞎转悠,典型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等几天,看看再说呗,憋不死人。”

邵英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军帽戴在头顶上,笑着说:“我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不过,这话我只对你们两个说,你们先别给我泄了底。过几天,不超过一个礼拜,我就要做点事儿给他们看看。让他们仔细瞧瞧,我姓邵的是不是脓包,软蛋。”

“行啦行啦,我的邵大政委。当然谁都知道你能,是大名鼎鼎的太行英雄。”看到邵英眼珠子又开始瞪园了,她笑眯眯地继续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提醒一下,别有事没事儿找些事儿。赶快回部队,该干什么事儿就干什么去事儿去,啊。”竺青把他往门外推。

“干嘛呀,真是。让我走,你俩呆屋里干什么?我说你们俩老实点儿,别背后说我的悄悄话。”

“哎,邵大政委,玩笑可不兴这么开。说句话,是不是有点过头了?”竺青有点脸红,但依旧在笑:“不说?不说就是承认了,承认了也就算过去了。”

父亲可没这么好脾气,他听邵英说得不像话,呸了一声:“这不是说老谢架子大吗,怎么又扯上这档子事儿了。我还跟你个神经病一般见识?”下了炕,拿起帽子也往外走。

到了屋外,正好白丁进了院子。他本来就瞧着邵英不大顺眼,这会儿看见三人的模样,早明白了三分,半劝半挑地说:“怎么啦?俩老同学,老同乡,不打鬼子倒自己动上手啦?有意见往上边提,有本事到外边使,别在女孩子面前跳脚,逞英雄,算怎么回事儿?” 说着话,邵英早走得没人影了。

“叫我看,他们哥俩是这么回事儿:王八眼儿对绿豆,一对儿的神经病。”竺青顺手把想往屋里撞的白丁也推开:“当然,也包括你。”然后“砰”地关上门。

“别介,竺青,你得一碗水端平。”白丁油腔滑调地说:“想当英雄没当成的,你拿他当根葱。这儿来了真英雄,你倒给咱吃闭门羹,说得过去吗?”

“来了个真英雄?”父亲吓了一跳,连忙拉住白丁问:“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明白?”白丁忿忿地说:“组织决定:老子要出击冀南啦。”

“谁叫咱是共产党员呢。”白丁撇着嘴说:“哟,你没看见老谢找我谈话时,那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这是党的信任,组织的决定,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根本不许提意见。共产党员就是要哪里危险上哪里去,不允许讨价还价。他怎么不叫你这位大红人去呢?说穿了,还是嫌咱平日里吊儿郎当,爱说个二话,瞅个机会打发了事。”

父亲默然,白丁关于大红人的话让他十分尴尬。他没想到两位好朋友都对谢富治有如此大的意见,而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谢富治的大红人。所以,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安慰白丁。

解放后,一本名叫“敌后武工队”的小说风靡全国,勾起了多少人对现代水泊梁山式豪侠生活的向往。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刚开始试点组建抗日武装工作队时遇见了多大的阻力。这是共产党在没法子的情况下,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在日本人的连续扫荡下,大仗打不了,大部队活动受到严重限制,只好寻求分散的途径。但被抽调的干部战士不这么想,他们依旧迷恋大部队,不愿意到危险地区独立工作,发牢骚,吊二话,闹情绪,感觉自己被部队抛弃了,是大妈生的,后娘养的。部队做了很多工作,最后杀了一口猪,欢送他们。

欢送会上,白丁喝着酒,醉熏熏地当着大家伙嚷嚷道:“上断头台的死囚犯人,临行前,都要吃断头饭,喝断头酒。咱今天吃饱喝足了,不也就图的这个痛快吗?”他端着酒碗来到谢富治身边,结结巴巴地说:“谢,谢政委。我感,感谢组织对咱的信,信任。来,咱,咱哥俩干一碗,为了党,党的事业,咱没说的。就是以后,”指指父亲:“别老牛护犊子似地护着那小白脸。”

谢富治“砰”地放下酒碗,低声说了声:“没出息。”铁青着脸,背着手出去了。

“这饭吃得像报丧,”陈锡联狠狠地说:“晦气。”

邵英要做的露脸事儿也没别的,还不就是带着部队伏击日本人的车队,搞些战利品来显摆。那天,父亲出任务,刚回到旅部,就看见谢富治扎好腰间的皮带朝外走。他看见父亲,生气地说:“你们宣传队搞的什么名堂?杀鸡杀鸭的,难听死了。”

父亲一愣,这才注意到从宣传队驻地方向传来咿哩呀啦的拉琴声,间或还冒出几嗓高低不齐的号音。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些号音起调突兀刺耳,然后瘪拉拉地断了气,好像竹子劈叉破开一般难听。父亲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只好小心翼翼跟在谢富治的后面,进了宣传队住的小院。一进门就看见小何高兴地对他们喊叫道;“谢政委,黎科长,快来看,邵政委给我们弄来些什么?”

父亲这才发现,地上落落杂杂堆着一些西洋乐器。什么巴松,黑管,长号,短号,锣钹,架子鼓,大中小提琴,最可笑的是还有一台笨重的钢琴,真不知道邵英是怎么弄到这里来的。宣传队的人从来没见过这些家什,个个喜笑颜开,试试这个,弄弄那个,就是整不出个正经调子。干事刘行淹笑嘻嘻地对父亲说:“没想到小日本还挺讲究,打着仗还要拨弄这些洋玩意儿。倒是便宜了邵政委,全给它们弄来了。”

邵英坐在屋门前,矜持地微笑着对谢富治,父亲说:“小意思,这也算新式武器。赶明儿排练排练,咱们也开开洋荤。”

“胡闹,”谢富治脸黑得吓人:“姓邵的,你马上找人,从哪儿搬来的给我搬回哪儿去。你还嫌宣传队不够闹腾,不够累赘吗?你是不是想把旅部的位置暴露给日本人?”

这时邵英已经吓得站起来,垂头丧气,一声不吭。谢富治指着他继续狗血喷头:“不要以为打了几个胜仗尾巴就翘天上去了,就这也看不起,那也看不上。三八五旅盛不下你了,八路军也容不了你啦,你要跳到月球上去了。我老实告诉你,最艰苦的时候还没到呢,你得放小心点儿。日本人不是“杨家将”,“精忠传”里的土得龙,土得彪。他们也有脑子,而且不比我们傻。他们的囚笼政策,三光政策,强化治安,剔抉扫荡,哪个不是冲着游击战的腰眼子上戳。我们就是十二万分小心,也保不了万一。像你这样,马马虎虎,大而化之,什么都满不在乎,早晚有一天要吃大亏。”说完,转身就走。

父亲追上谢富治问:“把所有乐器都弄走,太可惜了。有些小号,提琴什么的,带起来也不费事,是不是可以留下。”

谢富治顿了一下:“这个事就交给你处理了。另外,”他放低声音对父亲说:“通知邵英,叫他晚上来旅部。”

通宝推:切地雷,鹰从天降,老醋花生,
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六章2

谢富治,陈锡联终于下定决心,组建冀南挺进支队。团级单位,营级建制,从各部队抽掉最好的干部战士。连排以上骨干必须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班长战士全部是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兵。主力十团参谋长马家兴担任支队司令员,邵英任政委。邵英是唯一一位没有参加过长征的连以上干部。

任命宣布后,邵英愣在哪儿站了半晌没挪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么多老红军干部归自己领导,老谢是发疯了吗?

作战会议结束后,邵英把父亲硬拉到山沟里,不停地唠叨:“也许是我小肚鸡肠。怎么就觉得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打成一片是那么难,就像是蛇脱掉一层皮。我总觉得自己是革命队伍中的异数。不被理解,没有人向你敞开胸怀。你怎么看?我看你和谁都处得来。”

我怎么看?我能看出个什么新鲜花样来。父亲抬头望了邵英一眼,没有回答。其实,在内心深处,父亲始终认为:知识不过是个人谋生的工具,和木匠,铁匠,鞋匠,钟表匠的手艺一样,关键是你掌握的知识对社会有没有用处。知识不是分割社会的楚河汉界,更不是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武器。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都是普通人,没必要相互看不起对方。当然,更没必要在对方面前有什么自卑感。月有阴晴园缺,人有优劣短长,是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饭,干什么样的事,何苦要削足适履,事事强求。

见父亲不回答自己的问题,邵英催问道:“说说你的秘诀吧,怎么你就能和老谢,赵保田他们搞好关系?”

“我有什么好办法?不过顺其自然吧。人一辈子就像小时候玩的弹子游戏,你掉进一个坑里,当然,这不是碰运气,就算得分,就算对社会做出了贡献。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坑,你就在平地上继续寻找,晃悠。就算是终身找不到,也没必要过份伤心,想想大多数人也和你一样,平平淡淡过了一辈子。”

“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不,我做不到,那还不如让我去死。我一定得找到自己位置。让别人去说:当年,有一个从陕南汉中出来的青年,他做了一件事情,也许是惊天动地的事。”黑暗中,邵英的两个眼睛炯炯有神。

“那你这回满意了吧,老谢还是信任你,给了你个机会。”

“没想到,我真没想到,老谢肚量这么大。”他一把把帽子从头上抓下来,挠着头皮说:“谢政委不简单,将来能成大事,跟着他没错。”

“光靠一个谢富治顶个屁用。还得看共产党,只有共产党胜利了,我们才有前途。否则,一切都个没准头。”

“还有没有烟,再给我一支。”邵英把手中碾碎的烟卷扔掉,又向父亲要。

父亲本人不怎么抽烟,但他经常下部队做调查。那些五大三粗的战士们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和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然的隔阂。你找他们谈话,他们大多是简单应付几句。这时,如果你从口袋里掏出几支烟,俩人一起吞云吐雾,弄到双方看不清对方的脸面,事情往往会有魔术般的变化,他们会扯开话匣子,毫无遮拦地向你坦露胸中的一切。所以,每次战斗缴获,只要有烟卷,父亲都要跟谢富治申请一包。这工作不亚于虎口夺食。陈,谢和那些营团长们哪个不是老烟鬼。你不抽烟,要一包来干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人会流露丝毫共产主义思想。

这天晚上,邵英和父亲谈话时,表现得极度神经质。他嘴里不停地说,手指不停地捻着手中的卷烟,捻碎一支又向父亲要一支,一连干掉了七八支,眼看父亲的口袋就要空了。父亲忍不住叫嚷起来:“你不抽,糟践东西干什么?我每次费多少唾沫星子才弄到一包,容易吗?”

邵英无奈,站起身对着空山谷吼道:“谢富治,我服气了。”

几天后,父亲到宣传队帮忙排练,收拾东西。竺青瞅着没人的空儿,走近父亲,悄悄问:“明儿午后,我去后山窝子踏青,你去不?”

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从竺青口里说出来。以前,父亲还从来没有和她单独外出过。父亲心绪有点乱,慌忙中也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中午,下了一场暴雨,道路有点泥泞。父亲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到后山窝子看看。翻过山,顺着一条松柏林子覆盖的小路下去。快到林子边缘时,父亲停下脚步,站在一棵大柏树的阴影中。他看见竺青坐在下方山崖的青石上,背对自己,周围是满山遍野,杏黄艳丽的迎春花。在竺青对面,邵英如同松鼠般地窜来跳去,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一度竟单膝跪倒在竺青面前。然而竺青的身体始终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邵英忍无可忍,咆哮起来,一转身,向对面不远的悬崖顶奔去。

只见悬崖顶上,团状的白云从天空弥散开,露出如洗的蓝天。耀眼的金光射在山前的湿气中,激起一道绚丽的彩虹。邵英英俊潇洒的背影笼罩在彩虹中央,像一尊凝固的雕塑。起风了,风吹散他的头发,撩起他的衣袂。在父亲的印象中,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位抗日英雄的飞扬神采。

父亲知道了竺青叫自己出来的意思,但没有上前打搅的勇气。他调转头悄悄回到驻地。在路过宣传队后院外的菜地时,意外地看见一只杂毛小兔子偷吃地里刚冒尖的青菜。小兔子机灵,敏捷,父亲觉得很好玩,就退后几步,站在那里看。小兔子警觉地望望父亲,确定没有危险,又继续她的收获。这时,一曲呜咽婉转的二胡调从宣传队后院流溢出来,音质如琥珀,音色如水晶,柔如飘带,亢如松玉。父亲知道这是小何的工夫,宣传队只有小何有一手二胡绝技。夜幕渐渐落下,父亲蹲在地上,闭上眼睛,心驰神往,追逐着那首千古名曲随波荡漾:

北风哪个吹呀,雪花哪个飘。

雪花哪个飘飘,年来到。

三个月后,冀南挺进支队在邢台以东全军覆灭。

这是三八五旅在整个抗日战争中的最大失败。消息传来后,邓小平就说了一句:“让个屁事不懂的学生娃娃当领导,犯了左倾冒险主义错误。”

十一

论才华,父亲对谢富治的评价是:精明强干。比较建国后他的历任顶头上司,父亲最佩服的还是谢富治。说到谢富治,父亲总是感慨地说:“那个人有本事,有水平。”

“谢富治在三八五旅时,有很高的威信。平时,严肃郑重,不苟言笑,原则性很强,干部有了毛病,不管是思想上的,工作上的毛病,都有点怕他。谢富治给人的印象是:思想纯正和以身作则。就这一条,使他批评干部的毛病时,谁也不得不服服帖帖。他不仅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政治干部,而且是一员久经战阵,能够指挥部队打仗的将领。在三八五旅作党的工作,政治工作的人,不会打仗,就没有威信,也不可能长期留在那样的岗位上。谢富治是贫苦农民出身,参加革命前,跑乡场,作木工;参加革命后,是从战士、班、排、连、营,一级一级打出来的;是上上下下公认的优秀政治委员和指挥员。”

给父亲印象最深的,要算一九四一年秋季反“扫荡”。

十二

一九四一年夏秋,各种阴郁的消息在太行山游荡。由近到远的有:三八五旅冀南挺进支队在敌机械化部队围攻下全军覆灭;支持了十年之久的东北抗日联军被日本关东军的打得土崩瓦解;苏联红军在纳粹德国的突然袭击下节节败退。其中,苏军的惨败对父亲他们影响最大。因为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对尚处弱小状态中的中国共产党来说,她是最大的精神支撑。每个人都明白,如果苏联不垮,中国共产党也不会垮,如果苏联完了蛋,那中共的前途可就难说了。大敌当前,很多人泄气了,部队出现大量非战斗减员。一些本地兵,干脆扔下武器溜之大吉。

阴郁的局势中也有令人高兴的事儿:白丁从冀南回来汇报工作。冀南挺进支队失败后,父亲和太行山的很多人把冀南想成了人间地狱。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站着的这位和白丁的名字联系起来。白丁不仅变得坦然自信,挥洒自如,而且养得面皮白净,吃得肥头大耳。看见父亲,白丁哈哈大笑道:“唉呀,老黎,你可瘦多了。你们在太行山都吃些啥玩意儿,要搁冀南,喂牲口都没人要。可笑谢政委还要请我吃饭呢,我倒是把自己带回来的一条酱牛肉给了他,可惜你没口福啦。”

“冀南境况有这么好?哪儿可没有我们的根据地。”父亲根本就不相信。

“老实说,我开始也没想到,还以为谢富治整我呢。”白丁说得兴致勃勃:“到了那里,才知道冀南的党组织有多能耐。不错,敌人是占领了每一个大小城镇,我们拿他们没办法,但每个小村庄全在我们手里。到处是两面政权,明里应付日本人,暗地里全是帮八路军做事,他们拿我们也没办法。我们走那里,乡亲们都是热情招待,吃得好,睡得舒服,一天一天尽长膘啦。”

“那冀南挺进支队怎么回事?”父亲问。

“啊哈,还惦记着你那老同学?”白丁撇撇嘴:“明白告诉你吧,他没戏了。”

“师部通报说他是失踪。”

“瞧瞧,死心眼儿不是。你打没打过仗?啥叫失踪?有失踪几个月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吗?肯定是被打死啦,要不就当了俘虏,不过没人认出他的身份罢了,能有什么区别?咱可是唯物主义者,做判断要有事实依据。心想事成,那是主观主义。唯心论。”

白丁的话戳到了父亲的痛处。的确,是内心深处潜藏的愿望让他把邵英的命运尽可能往好处想。但让人当面指出来,父亲还是有一丝恼羞成怒的感觉,他讥刺地对白丁说:“真希望小日本把你也包了饺子。”

“哈哈,还是主观主义?你忘了我们是敌后武工队,一支部队就那么十来个人,目标小,容易隐蔽。挺进支队好几百号人,还有枪有炮,太显眼,日本人不打他们打谁去?”

“你们成天究竟干些啥?总不成尽吃好的不干事。”

“干不了大事,干小事。打冷枪,发传单,除汉奸,摸哨兵,进城搞些破坏。反正哪,什么事儿小鬼子觉得干着缺德,我们就干什么。前不久,我们还进南宫县城,炸了日本人一个军火库呢。这不,到秋天啦,青纱帐倒了,我们活动不太方便,谢政委就叫回来汇报工作。”

可能这家伙对日本人的缺德事干得实在太多,刚回到太行山就碰上了日军空前规模的秋季大“扫荡” 。父亲心说:真是你小子的“报应”。

十三

这年秋天,旅部驻在涉县以南清漳河畔安城一带的村子里,各团分散在外。一般地讲,敌人每次大扫荡以前,都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最明显的征兆莫过于周围日军各据点开始堆集粮草。另外,敌人飞机的活动也比以往频繁。当时,八路军的情报工作做得很到位。老百姓一旦发现异常情况,马上就会报告给地方各基层组织,然后迅速传递到旅部,师部,乃至总部汇总。所以,每次扫荡,八路军都会预先做些准备。但这次和以往不同,日军的情报封锁极其严密,等部队发觉,合围的大网已经拉开。父亲前一天还带着宣传科的几个人到十团搞调查,第二天就接到命令赶回旅部。一路上,看见敌人飞机在天上飞,一度竟有十来架之多。飞机对集镇,村庄,甚至路上的行人投弹,扫射,撒传单。父亲他们一大早出来,躲躲闪闪,快到中午才走完十多里山路,灰头土脸回到旅部宣传科驻地。进屋后,脸都没来得及擦一把,又马上出门,安排骡马,包裹大行李,清点人员,整顿队伍。下午,接到旅部命令,准备跟随旅直突围。这时,村庄里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黄昏,老百姓推着车,挑着担子,扶老携幼,在村干部和民兵的组织掩护下向北山方向走。部队向涉县西南的一座大山上转移。

在父亲的记忆中,那天的天空是褐色的。挂在山脊线上的太阳没有固定的形状,看上去稀糊浆似一团,就像咕嘟咕嘟向外喷涌岩浆的火山口。山,土地,河沟,树,道路,村庄,房屋,到处涂抹着一层厚厚的铁锈色。空气中充斥着落叶的甜腐味,生土的碱辛味和硝烟的酸涩味。在南清漳河对面的平阳地上,远近不等升起数道滚滚黑烟,让人不禁想到天方夜谭中渔夫放出的魔鬼。四周的枪声起落不定,时紧时密。间歇,有一发炮弹带着尖锐的哨音破空而来,落在近处,发出短促的闪光和震慑的爆裂声。数十只惊悚的乌鸦,扑腾翅膀,呱噪着在头顶盘旋。远方的田间地头,一头无主的耕牛拉着半截犁具漫无目的的狂奔,吓得附近的几头山羊四散逃窜。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倒卧着一匹老马,腿已炸断,头还昂在空中,悲愤地嘶鸣。在它身边不远,有一辆散了架的大车,车辕还辟叭辟叭燃着火苗,卷着青烟。

出得村庄,父亲的心都收紧了。只见旅部司、政、供、卫的庞大机关,抗大分校的部分学员和一个营的战斗部队,一两千人员,数百匹骡马,还有大车,从邻近几个村庄出来,然后在南清漳河边汇成长列,沿着一条分支小河沟缓慢向晦暗的山区蠕动。队伍的脚步踏起的黄红色尘土满天飞扬,遮挡住人的视线。后面枪炮声紧紧跟随。队伍走了十几里地,前面传来枪声,上级命令就地停止。过了一阵,先头部队折向西边一条小路,后续部队随后跟着转弯折向。刚离开河沟,西边传来密集的枪声,很明显发现敌情,于是又传令向回走。黑灯瞎火中,大队伍可没这么好掉头。这样一走一停,一转一折,人马立刻开始拥挤混乱。父亲他们还在往前走,前方却开始往后退,你推我攘,拥挤在山谷道中乱了套。正在不可开交,就见人们纷纷往两边闪避,挤得靠近岩壁的人马嗷嗷直叫。原来是特务连连长钟明锋带着一连人匆匆地拨开人群,往来路方向去。钟明锋锁着脸,一路嚷叫:“闪开,快闪开。”

“牵紧马缰。”

“拉住骡子。”

“他妈的,怎么还带大车?搬家啦?”

部队稀哩哗啦退回河沟,走不动。司,政,供,卫和抗大分校的人员相互交叉,各部骡马乱蹦乱窜,叫声,喊声,诅咒声混成一团。白丁看见父亲,跑过来喊道:“你们宣传科怎么搞得?西边的掩护部队都撤下来了,还有几个人在那边呆着。”

父亲赶快叫人去找,原来是刘行淹几个人。他们半道上迷了路,幸亏碰见白丁,才没走散。白丁在河滩上转了两圈,见不是个头,干脆就呆在了宣传科的队伍中。父亲想赶他走:“去找你的敌工科,呆我这儿干嘛?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看上我那几个女兵了。”

“唉,还真叫你说准了。“白丁嘻皮笑脸地说:“没听说过?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到了危急关头,就咱俩谁也别管,带上几个中意的女同志突围,又刺激又罗曼蒂克。没准儿还顺带着留下一段千古佳话呢。”

“啊,你还千古佳话呢?真是狗蹶尾巴不知羞耻。”父亲骂了一声。然后问:“陈谢首长在哪儿?”

“陈锡联去了九团。谢富治到师部开会,不知道现在回来没有。”白丁简短地回答。

父亲走到竺青身边,轻声问了句:“怎么样,吃得消吗?”

竺青抿嘴笑笑,还没回答。就见她身边的小何挽挽额前的秀发,一扬头:“没问题,忙你的去吧。别瞧不起妇女。”

父亲讪讪走开,赶快清点队伍,把交叉混杂的人员和骡马分开。一时,队伍整齐了许多。白丁闲不住,拉着十来个人聊上大天。

白丁点着一支烟,大咧咧地说:“叫我说,今儿个晚上悬。锡联同志和老谢不在家,靠杨胡子那几刷子,吃得住劲儿?”杨胡子是副旅长,刚从苏联回来,还没有得到部队的信任。

刘行淹刚才崴了脚,脚腕子肿得像个大馒头,柱着一根棍子说:“看样子,前后左右都有敌情,以前没见过。”

“敌人兵力肯定不少。”小郑说。

“刚才老郭庄方向打得紧,我寻摸着是九团那边出问题了。”白丁悠哉悠哉地吐了口烟圈。

“九团?旅长不是在那边吗?”小郑惊慌地说:“九团都顶不住,咱这边可咋办呀?”

“我们三八五旅,数九团的老红军多,武器也最好。”伙房的大老王面无表情地说。

“战斗部队都在外面,就旅部这一摊子,打打不得,碰碰不得,这叫人包了饺子,咋办?”

“陈谢首长怎么还不会来?靠杨胡子和参谋处那几爷子,非出事不可。”

“唉,胡子啊胡子,你别叫部队呆在河滩地里吓转悠呀?”

“敌情不明,往哪儿走?换你指挥就能成?”

“白丁,你小子就不能闭上嘴歇会儿,没人说你是哑巴。再胡说八道,小心老子送你上军事法庭。”父亲对白丁破口大骂,他知道这个时候,这种消息很容易像瘟疫一般上下传播,诱发部队骚乱情绪。

“得,这儿是你的地盘。咱听你的,不搞宫廷政变,别介意。”白丁依旧嘻皮笑脸。气得父亲真想扇他两巴掌。

“怪不得老谢要让你滚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父亲恨恨地道。

“你能耐,吐一根给我看看?”白丁翻着白眼,斜着眼。

聚集的人群散开了。刘行淹一瘸一拐走到父亲面前,脸色凝重地说:“黎科长,一会儿部队放了羊,我腿瘸跑不动,你就把我一枪蹦了。宣传科就你有枪。我是宁死不当鬼子的俘虏。”

“我现在就想蹦了你。叫你胡思乱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父亲拍拍刘行淹的肩膀,平心静气地说:“沉住气,相信上级有办法。”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正在这接骨眼上,一支战斗部队匆匆忙忙从旁边跑步过去,惊得宣传科的一匹大骡马嘶鸣着跳跃起来。骡马背上的行李散了架,哗啦地掉下几面铜锣,铿锵的声音震得脚下的河滩地直打颤。牵马的战士当即吼起来:“你不能跑轻点?打了败仗?奔丧哪。”

对方的战士瞪着眼珠,叫骂道:“再说一遍?老子现在敢揍你。”

小郑慌了,居然搬起一块石头去砸铜锣,结果是更加惊天动地的声响。有人大骂:“想找死?自己找地方上吊去。都这个时候了,还带这些,不嫌累赘得慌。”

父亲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心里直打鼓。就旅政治部这一摊子,光骡马编一个骑兵连就绰绰有余。更别说电台,卫生队,宣传队,后勤分队带着文件箱,油印机,医疗用品,器械弹药,服装粮秣真是应有尽有。各单位的给养更是超载满员,庞大的机构,累赘的行装,没有战斗部掩护,如果碰上日本人的扫荡部队,后果不堪设想。无奈之下,他站在河滩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蚂蚁一般来回蠕动的人群,自言自语地说:“所谓军心浮动,大概就是这样子。”转头看见满不在乎的白丁,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你小子心里就不急?”

“急?急管个啥用。放心,我掰着手指掐算过了,咱共产党命不该绝,”白丁来回遛达几圈,继续说:“马克思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

十四

突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十几匹坐骑沿着河滩,从骚动不安的部队旁疾驰而过,不知谁喊了声:“好了,旅首长回来了。”

这话像电流一般刹时间传透整个部队,部队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刚才议论纷纷的嗡嗡声消失了;刚才黑压压,乱糟糟的河滩清爽了,还露出了一溜洁白的沙石地,就如同火车即将离站的月台。人们虽然依旧来回走动,但看上去不再像无头苍蝇,每个人都直奔明确的目标。蹲坐在地上的人站直身体,整理行装,归还本队。连一贯吊儿郎当的白丁也自觉地站到了队伍中间。甚至于骡马好像都变得懂事了,不再撩蹶子,乱蹦乱跳。父亲望着沙石地中间恣意淌过,明净涓细的流水,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在这不同寻常的安宁中,四面爆炒豆似的枪声突然变得如此贴近,如此清晰,如此楸人心肺,但整个部队却没有一个人惊慌。一个优秀的将军真是部队的主心骨。军心的微妙变化,让所有人都受到感染,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看见了一丝亮光。

果然,上级下达了简短的命令:扔掉大车和笨重行李。不久,部队再次向前移动,这次是向东,沿着一条崎岖险陡的羊肠小道向上攀登。轻装带来的一个明显好处是父亲可以把刘行淹及几个伤病号架在牲口上走。他问宣传队的几个女同志要不要坐牲口?小何跳着脚,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好啊。黎科长,你得给我找头小毛驴。马呀,骡子呀,我害怕。”

竺青笑笑说:“是呀,眼看要走山道,骑上牲口怪吓人的,还自己走吧。”

“怕什么呀,竺姐。让黎科长给咱们牵着缰绳。”小何笨拙地爬上一头小毛驴。

白丁跑过来拉住那头毛驴的缰绳,贼笑着说:“还是让我来吧。黎科长也就一双手,顾不了那么多人。”

“唉,唉,慢点儿,慢点儿。我要掉下来了。”小何弯着腰,简直想抱住毛驴的脖子。

羊肠小道又细又窄又险,而且荆棘丛生。父亲他们手割破了,没人理会,脚踏空了,旁边人拉起来就是。大家一个劲往上爬,累得人全身发热,满头大汗,但没有一个人拉开距离,掉队。午夜过后,这支恐龙级别的庞大队伍终于翻上了垭口。

上了垭口,上级传令休息。大家靠在路边的坡坎上垫着背包闭目养神。有的人倒下就打鼾。白丁闲不住,又拉上人吹牛:“我们一行四人,我,老郭,小张,小李在集市前一天晚上混进李家桥,”

“混进去,住哪儿呀?”小郑问。

“别打岔,听白科长讲。”小何赶忙制止小郑。

“住哪?镇里有我们的堡垒户呀。第二天赶大集,人来人往。到中午时,我们几个队员在镇外的小树林子里打了几枪,炮楼上的敌人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了。镇内的人也炸了营,挤着往外跑。我和老郭,一直蹲路边儿,这时站起来,顺着人群往炮搂下面的检查岗走。小张,小李跟后边儿。要是我和老郭的活儿干得不利索,他俩儿打扫卫生。”

“就不害怕呀?”竺青小声问。

“怕也得干呀。”白丁又比又划,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我和老郭,一人胳膊底下塞只枪,藏外套里边,枪口冲这后背方向。我们用布把枪包好,又挡声音又不伤皮肉。当然,得留着扳机,扣不了扳机,这哪成呀?然后,挤到俩鬼子哨兵身边,背对他们的胸口,一搂火。可笑,俩鬼子还在那儿张罗,让人排好队呢,扑通就倒下了。我和老郭趁着乱,赶紧几步出了镇。等炮楼上的鬼子明白过来,早没人影啦。”

大家不敢高声,但还是都压低嗓音笑了。

当然,抗战结束后,白丁给父亲讲的故事远没有这么轻松:“我所在的平原中心县委,在整个抗战中牺牲的干部,从县委书记到通讯员,正好可以搭成一个县委班子。我们最初一块儿下山的十七个同志,完完整整活到胜利的只有六个。就拿那次打哨卡的四个人来说,老郭丢了一只胳膊。小张,小李在四二年五一大扫荡中牺牲。”他的话头停了片刻,好像是怀念。然后,抬起头望着远方,满脸自豪地说:“但我们每个人手上,至少犯下了一条小鬼子的人命,至于汉奸,特务就更不用说了。”

十五

然而,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心头像灌着铅。所以白丁的故事讲完,一时竟没人找出新的话题。突然,小郑冒出一句不和时宜的话:“你们说,莫斯科能守住吗?”

没有回答,只有大家伙沉重的呼吸声。

“别信小鬼子胡说八道。”刘行淹中气不足地说。其实,多数人都看到过日本飞机撒的传单。

“真要守不住,那可该怎么好?”好一会儿,听到竺青叹息一声。

“守得住,守得住,别担心。苏联垮不了,共产党垮不了。”白丁信心百倍地说。

“看你说的,你又不在莫斯科,怎么知道守得住?”父亲不屑地说:“空头支票,谁不会开?”

“哎,这可不是我开空头支票,”白丁急得站起来:“斯大林说,希特勒想占领莫斯科,就像他要看见自己的耳朵。你想想,谁能看见自己的耳朵?古时候的皇帝尚且一言九鼎,斯大林是世界革命的领袖,他的话,能随便说吗?”

这话多少给人一点安慰,父亲也不敢吭气了。

正在这时,有人在山崖边子上,压低嗓音喊道:“快过来,看看下边是什么?”

所有人都跑了过去。父亲刚要挪动脚步,回头见竺青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光亮亮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父亲想她可能是累了,笑笑,说了半句话:“真没想到,”

竺青抿着嘴,也是笑笑,没有答话。

父亲转身要走,听到一声轻语:“邵英,有消息吗?”

父亲停住脚,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当时,冀南挺进支队失败的消息只在旅部和少数团营级干部中流传,没有正式传达到部队。所以,父亲含糊地说了句:“那边情况不太好,挺困难。”

“其实,我都知道。”竺青的笑容有点晦涩。

父亲想了半天,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那个玉磁葫芦?怎么,”话没说完就后悔了。

竺青“噗嗤”一笑,缕缕头发:“瞧你,就一玩意儿,那么上心?”

这时,就听白丁嚷嚷开了:“老黎,快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传说中吕四娘的血滴子。”

十六

父亲来到山崖边,朝下张望,果然吓了一跳。黑黝黝的山脚下有一长串红珠子,点点滴滴,圆润光亮,蜿蜒数十里。初看,煞是可爱,如同美人脖子上的红宝石项链;细细捉摸,不禁毛骨悚然,好像火云洞中爬出的蜈蚣精。

“难道,鬼子要烧山哪?”父亲头脑中浮现出晋文公和介子推,屁股也感觉像是坐在了殷纣王的炮烙铜柱子上。

“我担心,”刘行淹声音有些颤抖:“小鬼子不会鼓捣什么新鲜玩意儿来对付我们?”

“新武器总得有个响动,”小郑不以为然:“会不会是探照灯?不对,颜色也不对。”

“他们该不是想弄条烧红的铁链子把山锁住吧?”这是白丁的解释。

正没个开交,就见旅部通讯员跑过来,问:“宣传科吗?黎明同志在哪儿?”

白丁指着父亲说:“在这儿,没跑丢。”

“噢,白科长,你也在这儿。正好,旅首长让你们俩一块过去。”

“旅首长?那个旅首长?”白丁问。

“是谢政委呀,怎么啦?”通讯员觉得白丁问得奇怪。

“真是谢政委?你亲眼见谢政委在旅部?”白丁提着气,追问了一句。

“嘿,白科长,怎么说话?你是姓白吗?”通讯员噘着个嘴。

“真是好消息,黎明,我们赶快走。”白丁好像长舒了一口气,高兴地拉着父亲往旅部方向跑。父亲对刘行淹交代一声,刘行淹也较前轻松不少:“赶快去吧,谢政委的事儿,耽误不得,这摊子有我照看着呢。”

一路上,白丁摇头晃脑,居然哼起诗来:“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指着下方的红光链条,对父亲说:“嘿嘿,触景生情,有没有点儿‘骑火一川明’的味道。”

“那是鬼子烧的火堆。”通讯员突然说。

“什么?火堆?”父亲有些不明白。

“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是嘛玩意儿。后来特务连派侦察员下去,才知道是敌人点的篝火。”

原来敌人在武涉公路沿线,清漳河两岸一带村庄,都燃起熊熊大火,好像给这些村庄各套上了一个明晃晃的火圈。这是敌人怕八路军夜间袭击,所以每进一个在村庄,都要拆掉老百姓的房屋,把木头用来在村庄周围点篝火。凡有篝火的地方,就说明敌人已在这些村庄里宿营。

听到这儿,父亲咕噜了一声:“得多少人,才摆得出这个场面?还挺壮观。”

“应该把‘骑火一川明’改成‘敌火一川明’,这样更恰当。”白丁依然沉浸在诗词中:“唉,我怎么忘了,这是谁的词?”

“啥时候了,还记得这些,”话虽这么说,其实,父亲自己也来了兴趣:“反正不像陆游,是辛去疾?我还记得开头几句: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对了,是张孝祥,没错。”

十六

两人说着话,已经看到谢富治孤独的身影站在穹窿般的夜色中。他手托着下巴,眉头紧锁,黑沉着脸但没有丝毫惊慌表情。在他身旁,是所谓的旅司令部:就几个人围着一盏马灯查看地图。谢富治看见父亲和白丁,严肃地说:“你们两个来得正好。现在,情况非常严重。看看山脚下那条红线,我们被敌人包围了,如果天亮了还跳不出去就要吃大亏。我们必需从敌人占据的两个村子中间往外插。黑灯瞎火,没有向导不行。你们两个大知识分子,能说会道,分头跟上特务连,马上出发,碰上老乡,务必说服他们给部队带路。”

父亲和白丁答应一声“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跟着特务连的同志出发。虽然他们心里直嘀咕,这黑的天,荒郊野岭的地方,上哪儿找人。不过也真是土八路命不该绝,走一走,父亲他们就在前方山脊上发现俩黑影。开始,大家还不相信,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对老俩口。

父亲请他们带路,老大爷站在原地不吭声。老大娘连声说:“同志呀,不是我们不去,是咱这口子老骨头不成了呀。他今儿一大早就出了门,挑一担柴禾下山卖,想换点油盐钱。不想正碰上鬼子扫荡,只好往回赶,我们刚把粮食‘坚壁’好,这不赶紧往外逃。便碰上你们同志了。”

父亲温和地说:“老人家,实话告诉你,敌人把我们包围在这山上了。我们要乘黑夜冲出去。冲不出去,天一亮,那就危险了。这么黑的天,没人带路怎么个走法,还是请您辛苦一趟吧。”

老大爷就是不开口。还是老大娘说:“同志呀,您看他这把年纪,眼睛也不好,怎么走夜路呀。”

特务连的王排长拉着枪拴,焦躁地说:“老大爷,我们几千人的命呀。这大黑天的,叫俺们上哪儿再找人。老人家,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老大爷依旧面无表情。老大娘可吓慌了,拉着王排长的手说:“同志呀,你就枪毙他吧,他实在是走不动,这年月到那里不积点德啊。”

父亲喝住王排长,耐着性子左说右说,老大爷就是闷着脑袋不开口。时间在一分一秒钟过去,部队在山顶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正在没奈何之际,就见谢富治大步流星走过来,径直到老大爷面前,抓住他的手,猛烈抖动着恳求道:“老人家,你要相信我们。看看吧,我们是三八五旅的,有多少太行山的子弟呀,你就忍心看见他们被日本鬼子屠杀吗?我求求您,救救他们吧。”

接着,谢富治的一个动作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谁也没想到,在旷野怒嚎的山风中,头顶着满天星斗,共产党分区的最高军政首长,当着一个普通老百姓的面,突然双膝弯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通宝推:caj306,老醋花生,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七章1

第七章

就一句话,当时所有人都懵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父亲他们平时已经习惯了,对跪倒在地的这个人多少有些仰视心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这个时刻得到了超乎科学证据的验证。时间凝固了,空间消失了。如同夜暗中闪光灯瞬间耀眼之后,虽然一切都重归混沌,但视觉还残留着清晰的周边图象。父亲知道张良‘孺子可教’的故事,知道韩信‘胯下之辱’的故事。然而,中国有几个人心甘情愿给外人下跪。那是臣子对皇上的大礼,儿子对父亲的孝顺,奴才对主人的谄媚。就算是张良韩信,他们两人在忍气吞声时还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可谢富治已经是堂堂三八五旅政委,共产党在太行分区的最高军政首长。

“老人家,我给你跪下了。如果您还不相信我们,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老大爷眼里流出了流水,他颤巍巍地把谢富治拉起来,语不成调地咕哝:“这位首长,这位首长?”

父亲也不管什么保密规定了,赶紧说:“这就是我们谢政委,三八五旅的谢富治政委。”

“谢政委,三八五旅?”老人家当然知道谢富治的大名,他感动地说:“我老头子什么东西,敢当这一跪吗?没说的,谢政委,这个路我带,我在这山里转了几十年,就是你说一棵草也知道它的地儿。今晚拼掉这把老骨头也把你们带出去。”

老大娘担心地说:“老头子,快别吓死人了,枪枪炮炮往外冲,你行吗?”

老大爷把褡裢往肩头一摔,袒露出燕赵悲歌般的天然豪气,对老伴喝道:“妇道人家,罗嗦个啥?走你的路,告诉黑蛋娘把粮食藏好,逃荒去吧。”

谢富治安慰老大娘说:“大娘,就让大爷和我走一块儿吧。我保证,枪子儿过来,伤不了我,也绝不会伤着大爷。”

说完,谢富治拉着老人家,指点着山下两堆较大的火光,问道:“在那两个村子之间,有没有路穿过?”

老大爷判断了一下方位,肯定地回答:“有。”

“不能离村子太近。”

“最少有三里。”

“好,我们就从那里穿过去。老人家,真不怕?”

“我这把老骨头跟谢政委在一块,就是死了也值得。怕什么?”

“老英雄,宝刀不老呀。”谢富治拍着老人家的肩膀说。

“老了,不中用了。要倒退三四十年,俺也跟你们打鬼子。不过俺两个儿子都在给八路军做事,大孙子还在你们部队呢,是陈赓的部队。”老大爷显得很自豪。

紧接着,谢富治给部队下了死命令,立即轻装,扔掉一切多余累赘的东西。给牲口蹄子穿上草窠子,急行军时,不许出声,不许点火。从武涉公路敌人占据的两个村庄之间插过去,跳出合围圈。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因为敌人驻扎的村庄,最大间距也不过十华里,万一被发觉,便有遭受两面夹攻的危险。

启明星升起来了,灿烂的的天河繁星闪烁。部队沿着弯曲的小道,悄没声息地下了山。刚开始,谢富治想让父亲搀扶着老人家点儿,老人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用拳头拍拍自己的胸部,大声说:“谢政委,别在老汉我面前充小年青。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呢。不信,你往这儿打一拳试试?”

谢富治低着头,用拳头轻轻在老人家胸口拍了拍,没奈何地说:“信,我当然相信。太行山的人,谁个的骨头不比太行山的石头硬?”

谢富治牵着自己的马,和老人家一块儿走在队伍最前面。父亲和钟明锋的特务连紧跟在后面。一路上,就听谢富治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老人家唠咯。老人家住哪儿?哦,住后山的下桃花峪,离这儿十多里地。今儿个过来,是照看一下半山腰子上的几垧地。也不指望多收成,就别叫地荒了的意思。谢富治自小在农村长大,对农家琐事儿很熟悉。麦子哪,包谷哪,山药蛋;鸡哪,鸭呀,老母猪。什么时候翻耕,什么时候下种,培土,出草,上肥,灌水,收割,一套一套的。父亲心说:都啥时候了,还有心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他跟在后边心情可是越来越紧张。因为,越靠近山脚,敌人点燃的篝火就越亮堂。起初,几步远就看不到对面人影,渐渐地你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轮廓,最后连他身上穿着的灰暗军装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钟明锋是红军时期的老兵,这时也忍不住用手擦拭额前的汗水。父亲清晰地听到身后战士不时地拉动枪栓的“卡嗒”声,惹得钟明锋几次恶狠狠地回头瞪眼睛。

这位老人家对道路非常熟悉。选择的小道很不显眼,而且恰恰在两个村庄的中间穿过。临近封锁线的最后一个叉口,谢富治放慢了脚步。没有任何命令,钟明锋立即带着特务连冲了过去,迅速在道路两侧展开,占据所有可能的障碍物和掩蔽点,掩护部队通过。

这时,篝火已经照得周围的房屋,树木亮堂堂的。父亲感觉部队就像被人拔光了毛的一群鸭子,裸露在周围的狼群中。要是突然冒出一支鬼子的巡逻队该怎么办?父亲连想都不敢想,简直就想闭上眼睛。他偷眼看看身旁的谢富治,发现他牵着马笼头,神情自若,步履稳健,只有他的衣领和肩头已经被汗水湿透。这让父亲紧张的心情稍有放松。然而,走到火光最亮的地方,谢富治带着马离开队伍,平静地站到一边,让后续部队先走。老人家发现了,转头一看,顿时明白,马上就要过去。父亲想拉住他继续往前行,老人家二话不说,摔开父亲,毅然站到了谢富治的身边。谢富治看看下巴高昂地老人,先是略带责备的诧异,接着是一点感激,然后难得地笑了笑,没有吭声。当然,在这接骨眼儿上,大家连大口呼吸都怕惊动敌人,也确实没人敢言语。

拉拉杂杂的部队从并肩站立着的谢富治和老人身边通过,漫长的队列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谢富治,手紧紧扣着坐骑的笼头,和老人钉立在那里,就像城市中的青铜雕像。每个路过战士,看见他们都会露出惊奇的目光。接着,这些战士紧张的表情就会放松下来,步履也会轻快许多。父亲内心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谢富治,老人;老人,谢富治。这鱼水交融的景象,不正是军队和人民坦诚相对的真实写照吗?历史有时像白开水一样清澈透明,不需要学者的复杂解释。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不屑于谁用过去的荣耀擦拭今天的屁股,也不相信谁用甜言蜜语开出的空头许诺。他们的诉求简单,清楚,直接了当:谁跪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拥护谁,发自内心的高呼万岁;谁要真以为自己就是万岁,骑在他们脖子上,他们就想方设法折腾他,直到最终打倒他。

等过了公路,火光渐渐被抛到身后,父亲才突然想起,怎么过村子时没有听到老百姓的狗叫。按说,日本人的扫荡,不可能每个村庄都去跑反呀。看着父亲莫名其妙的表情,谢富治得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呀,吃了狗肉,连打狗运动都忘了?”

原来太行山展开过一次打狗运动,动员根据地的老百姓把养的狗统统杀光了,目的就是为了八路军,游击队夜间行动方便。父亲不得不佩服八路军高层领导的先见之明。快到武涉公路,谢富治和老人告别。他让人拿来几块大洋和一些干粮。老人留下了干粮,大洋坚决不要。天快亮了,谢富治没有时间多说,他必须带领部队迅速穿过公路。公路便于敌机械化部队运动,也是八路军最危险的地方。过了公路,父亲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肩头血迹班班。他不经意地瞟了眼谢富治坐骑的马笼头,注意到上面的铁环带着些许很不起眼的小毛刺,而且也带着血渍。

谢富治回头望望远去的山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富治长舒的一口气还没吐干净,部队就落入了敌人的第二个包围圈。

过了武涉公路,满以为跳到了外线,谁知道,这次敌人的“扫荡”和以往大不相同,公路以北也是合围的形势,西边,沿着清漳河向北,所有村庄都密密麻麻驻满了敌人,东边同样是枪声、炮声不断。事后知道敌人合击的重点,正是清漳河上流的麻城地区,那里是总部所在地。

旅部穿越公路后,稍事休息,向十四团活动的永和镇方向前进。没走几步,前方的侦察员火急火燎跑过来,说有大队日军迎头开来。很明显,部队无法再往前走。但也不能后退,现在已经大天白亮,武涉公路上日军的汽车往来不绝。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土八路啥都不行,就是滑溜得像泥鳅,混的是人熟地熟会钻山沟。谢富治马上命令部队转入路旁的小山坳子,从那儿有小路可以绕过去。不想,刚进到山坳子里面,一大早撒出去的侦察员全回来了,报告的消息大同小异:前方村庄有敌人驻守,此路不通。谢富治当即傻了眼:好嘛,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全是敌人。旅部这一大摊子脆弱的“电灯泡”,没有强有力的战斗部队掩护,一旦被敌人发现,简直就是死路一条。谢富治皱着眉头说:“这次敌人扫荡,没有五万人的兵力摆不出这个阵势。”

这时,山头警戒部队报告:看见敌人钢盔闪光。敌军大队已经接近小山坳子。

所有人的目光齐唰唰地盯着谢富治。局势真是“泰山崩于前”,但谢富治并非“而色不变”。他脸色大变,变得更青,更黑,更如刀劈斧削般冷峻。

解放后,很多文艺作品描述在监狱中和敌人英勇斗争的主人公时,最喜欢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具有钢铁意志。就父亲的体验来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大多数共产党员其实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和胆小懦弱。后来,在组织整理重庆渣滓洞的革命烈士资料时,他注意到被捕的地下党高层领导绝大多数都在敌人的酷刑下叛变,导致整个重庆地下党组织几乎全盘覆灭,而坚持下来的大多是对敌人没有多大价值的基层党员。当然,这一冷酷的事实也反衬出江姐等人的坚贞不屈是何等的珍贵,何等的值得世人敬重。

但是,用这句话来形容眼下的谢富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虽然他面对的不是敌人的酷刑。谢富治需要承受的是超乎寻常的高强环境压力,是整个部队,近两千人,命悬于一线的生死关头。在这种情况下,按一般小说电影的俗套,主人公最好热血沸腾,每人发上一手榴弹,然后振臂高呼,和敌人拼了。当然,要真这么做,也就不是谢富治了。谢富治的最大特点就是在越困难,越危险,越千钧一发的时候,他的头脑越沉着,越冷静,越清醒,就如同一块透明的冰晶凸透镜,摈弃所有的情感和杂念,把全部思维的阳光聚焦在一个点:出路,如何把部队毫发无损地带出困境?简单地说,战争中的谢富治就像当年棋盘前的‘石佛’李昌镐,面无表情,全神贯注,总能在众人晕头转向的复杂局面中找出一条半目险胜的诡道。

谢富治干脆下令:“加强警戒,封锁消息,不许生火冒烟,就地宿营”。

一个绝对需要过人胆量的命令。小山坳子长不过两三里地,近两千人,数百匹骡马挤在里面,伸伸腿都难,就靠着旁边一个小山包遮挡住大路上通行的敌军视线。而这个所谓的小山包坡度平缓,光秃秃的,根本就无险可守。万一,敌人的骑兵侦察队突发奇想,离开大道往山包上一遛哒,那本书也就不用写了,因为作者没了。但谢富治的判断是:这里已经是敌人后方,又经过反覆扫荡,所以,反而不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

父亲和特务连在山头潜伏,监视迎面过来的敌军大队。只见日军首先过来的是一小队骑兵,接着是清一色的七八门小钢炮,驮在马背上。炮队后面是大队步兵,整齐的三八大盖,钢盔,背包,大皮鞋,走起路来卡喳卡喳响。步兵大队中间,各色轻重机枪,迫击炮,掷弹筒,密密麻麻,好像堆集在一大块黄酱病猪肉上的瘤子。父亲真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发麻,心乱如麻。

敌人大队伍过完,谢富治又派出便衣人员四下去摸敌情,打探消息。过了几个小时,敌情依然如故,四周围枪炮声不断。只是旅部所在的小山坳却依旧很安静。事实证明谢富治的判断正确。谢富治变得神态轻松,甩甩胳膊说:“正好,跑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了,休息休息。”

他让人找到山坳子里的一间小房子做旅部,然后命令部队节约干粮,饮水,准备过日子了。父亲没想到,这一呆就是五天五夜。这五天是敌人扫荡最疯狂时期,而旅部却在小山坳中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平平安安。

不过,呆在笼子里的世外桃源也没有那么舒适。九十月天的太行山,白昼还行,到了晚上气温骤降,父亲他们的单薄衣服根本抗不住霜寒,冻得人直打哆嗦。几天下来,部队的病号数量直线上升。病号千奇百怪,就是不包括泄肚子。到了第四天,熟干粮吃光了,只好就凉水啃生面疙瘩,生苞米,生土豆,生豆子,所以人人都泄肚子。泄肚子是正常人,不泄反而有问题。父亲发明了一个办法,把生玉米粒用水泡软,和着生土豆包在一块包袱皮里,放在地上用石头砸,木棍碾。最后用手使劲揉,利用摩擦生热,把食物弄得有点‘熟味’。就这样,部队始终没有怨言,因为谢富治以身作则,自己坚持和大家吃一样的东西。副旅长杨胡子刚从苏联回来,不知道谢富治的脾气,弄来几个荞麦面饼子给谢富治吃。谢富治挥挥手,叫他赶快拿走。杨胡子也是烦人,拿起一块,使劲咬了一口,想香香老谢:“你不吃,我吃。唉,真香呐。”

谢富治抢上一步,从他嘴里把饼子扯下来,啪在桌子上,厉声道:“吃,我叫你吃。现在什么时候,你想扰乱军心吗?少吃一口死不了人。”然后,对父亲说:“把它们统统交给卫生队。”

看看可怜的杨胡子,一口饼还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搁嘴里转一圈也怕出声。父亲只好硬着头皮说:“卫生队还剩得有干粮。”

谢富治又对特务连连长钟明锋说:“那就给你们特务连。”

钟明锋啪地一个立正:“报告首长,特务连吃饱喝足了。”

谢富治双手撑在桌上,面带威胁地说:“我命令:你们俩立即处理这些干粮,卫生队,女同志,战斗部队的战士,都行。就是不准搁在旅部。不执行命令,纪律处分。明白吗?”

五天后,等到弄清黎城以北确实是敌人的空隙以后,谢富治便率部由涉县以北又一次冒险穿过清漳河,向黎城以南南委泉方向转移。

过了清漳河,进入一道山口,只见对面远远的山顶上,有一堆雪白的东西,在闪闪发光。不像庙宇,也不像庄户人家的房屋。白丁油嘴滑舌地对父亲说:“奇怪,白花花那么耀眼,莫非是仙女下凡来接咱们?”

父亲啐了他一口:“想仙女想疯了。也不看啥时候,还穷开心。那上面包不准是敌人。”

白丁大大咧咧地说:“神经衰弱,我看你吓出恐日病了。敌人?敌人跑大山顶上干什么?”

他看见谢富治正在用望远镜观察,便嘻皮笑脸地凑上去:“政委,看清楚了吗?是不是仙女下凡?”

谢富治铁青着脸。厉声喝道:“白丁,好大胆子,再胡说八道老子毙了你。那是敌人在山头搭的哨棚。”

山顶上的确是敌人的临时哨所。皇军这次扫荡真是花样百出。前有据点封锁,后有大部队合击。铁壁合围,反复剔抉不说,最外围还要在高山顶上设置哨所,封锁道路,通道,像捕鱼一般设下重重大网,层层拦截,妄图把八路军一网打尽。部队好不容易才从敌人的缝隙中钻出来,跳过了清漳河,决不能折回原路。但眼下这些哨棚怎么办?现在旅部的情况就是:前有封锁,后有追兵。四周险山恶水,道路狭隘。指挥员只要稍微犹豫,旅直属队仍有覆没的危险。

谢富治放下望远镜,咬着嘴唇,冷冰冰地,好像是自言自语:“敌人既然在高山顶上搭哨棚,兵力不会太大,要乘着敌人还没有判断准确我们是什么部队,有什么意图以前,从山角下冲过去。”他瞪着眼把特务连连长叫来,命令道:“立即抢占对面山腰的阵地,监视山顶敌人。敌人有什么动静,不惜一切代价坚决顶住,掩护旅直通过。”然后带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朝大山脚下冲去。

再次证明,谢富治的判断非常准确。敌人也许是吓呆了,也许把我军当成了他们的大部队,很长时间竟没有反应。等到旅部的队伍已经过完,只剩下后边一些骡马辎重的时候,敌人才突然意识过来,开始用机枪扫射。子弹打得满沟火星乱蹦,土石飞扬,但是,部队的后尾都已进入大山下的死角一带。沿着死角,部队跑步前进。风声紧,枪声急,人们不顾一切加快脚步,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地。跑出敌人的机枪射界,大家才发现竟没有遭受任何伤亡。

还没喘口气,对面山梁上劈拍劈拍飞来几颗子弹,从骑在马上的谢富治耳边嚓过。谢富治吓出一身冷汗,喊了一声:“好家伙,瞄着骑马地打。”他跳下马,还没下命令,尖刀班就玩命似地冲了上去。他们清楚前面山梁对旅部是生死攸关。上得山梁一看,什么也没有。事后才知道是几个民兵,错把三八五旅旅部当成日本鬼子了。弄明白后,谢富治说:“真是好样的,差点要了我的命。”

渡过险关,到了南委泉,查清这一带确实是敌人的空隙,同时,和活动在这一带的十四团,地方工作队都取得了联系,于是,组织力量,立即向大山上敌人设置的临时据点,展开攻击。白丁和部队一起去,可惜,没有攻下来。白丁回来对父亲说:“倒霉,那哨棚的敌人就十来个人,但地势太险,他们又有机枪,很顽强,我们伤亡不小,吃了亏。”

这时,敌情又发生变化。敌人进攻黄烟洞的主力,正沿着这条路向黎城撤退。谢富治便带着一个多团的战斗部队,连夜冒着大雨,转到黎城北面三十亩一带山地设伏。他判断这是敌人的必经之地。第二天上午,敌人的大队人马果然蜂拥而来。要说谢富治确实会选地方,敌人恰好到了设伏的地点就开始大休息,黄澄澄的人马成堆成堆的挤在一起。日军从扫荡开始以来,一直处在顺风头,没吃什么亏,这会儿完全松懈下来。我们设伏的机枪阵地离公路只有五十米,敌人却一点也没察觉。官兵们有说有笑,打打闹闹,有的拿着水壶喝水,有的端上碗吃饭,有的放下背包打盹,还有一群人居然并肩跳起了浪人舞,唱起了皇军的军歌。

谢富治一声号令,我军的各种火器从两面山上同时开火,打得敌人满沟乱窜,人喊马叫,死的死,伤的伤,血肉横飞,足有二十多分钟,不能还手。谢富治一直都是端端正正的立在半山腰里,来回走动,指挥部队。正打得起劲,谢富治突然下令吹号后撤。父亲莫名其妙,谢富治说:“打仗要动脑子,不能光图痛快。敌人这么多,少说也有个把联队,我们一口啃不动。你没看见敌人把炮都架好了吗?这说明他们已经回过神来,马上要展开火力反扑,我们人少,武器差,再打要吃亏的。”

果然,父亲他们撤退下来,刚翻过山梁,敌人的炮弹就轰隆轰隆的朝山头飞来。事后老乡说,敌人光抬运死伤人员的担架就用了二,三百副,而我军只牺牲一人,伤两人而已,可以说赚了大钱。像这样的巧仗谢富治和旅长陈锡联还指挥了好几次,他们好像有天生的本领,专门在敌人的节骨眼上打。同时,三八五旅还向白晋线上的日军后方据点出击,打得敌人顾头不顾屁股,终于粉碎了敌人前所未有的大扫荡。

敌人的扫荡结束后,部队转回老根据地。路上,父亲提出想到附近的下桃花峪村,看看那位给我们带过路的老人家。谢富治骑在马上没有回头。父亲也没再说第二遍,他知道谢富治听觉很灵敏。过了好一阵,谢富治下马,停下脚步,等落在后面的父亲跟上来,然后说:“黎明,你说得对。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帮助过我们的老乡。这样吧,我们都过去看看,全体旅政治部的人都去。”

路上经过上桃花峪村。父亲他们看见村庄四周全是鹿柴焚烧过后遗留的灰烬,足有一丈多宽,两三寸厚。残灰被风刮去的地方,露出焦糊的泥土,似乎那呼呼的火势还在耳边啸鸣。看那没有烧尽的木料,被焚烧的不光是树丫禾杆,还有盖房的梁,柱,门,窗以及各类家具。进村一看,家家户户墙倒屋塌,门窗如同扒光了牙齿的嘴巴,黑洞洞的看着吓人。遍地瓦砾,地窖被撬开,坛瓮,锅灶被砸烂,粮食成饼成坨被抛撒践踏。鹑衣败絮,迎风飘拽。日本鬼子在抗日根据地的三光政策真是灭绝人性。所到之处,挖地三尺,抢掠一空。父亲他们在村里找不到人,谢富治青着脸,咬着牙说:“怕是到后山收尸去了。”

那时节,太行山根据地的许多村庄附近都有地道,日本人一来,全村人都躲进去。父亲他们去了后山,果然看见人们在几孔地道前忙活。这些地道有出入口,顶上还开着天窗,但大多是否狭窄矮小。日本人发现地道口后,喊话让老百姓出来,老百姓不肯。日本人就在洞口堆上柴草,点燃后用鼓风机往地道内灌烟。地道里人多,来不及逃跑,很多人被滚滚而来的烈焰浓烟烧死或窒息而死。父亲他们看见一具又一具尸体从地道口抬出来,有的烧成了木炭状,焦黑一团,面目全非,只有躯体手脚依稀可辩。还有几具是窒息而死,身体奇形怪状弯曲着,眼珠爆出眼眶,呲牙咧嘴恐怖万状。男女老幼哭的哭,叫的叫,一片愁云,遍地哀声。谢富治带领大家帮忙搬运尸体,起新坟。所有干部战士恨得牙齿直痒痒。父亲始终记得那几棵老槐树,几片衰草残花,以及朔风凛厉,纸灰飞扬中的惊天动地哀哭声。

第二天,部队到了下桃花峪村。和上桃花峪村不同,下桃花峪村周围没有鹿柴烧过的痕迹,说明日本人没有在村里驻扎。但进村后依旧是房到屋塌,到处是烧得肠肚爆裂的牲畜残骸,发出阵阵恶心的臭味。走了几家,发现家家带孝,奇怪的是活着的都是妇女。全村不论老幼,一个男性都没有。父亲想老百姓逃难都是全家在一块儿,总不成日本人光杀男人吧。亏了谢富治手下特务连的那帮本乡本土战士,他们很快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村里有几家人在敌占区有亲戚。大扫荡前几天,来了两个走亲戚的,说日本人对良民不抢不杀,敌占区那边什么都能买到,不像根据地这边缺油少盐。这些话传到村干部耳朵里,他们都相信了。大扫荡一开始,这两个人就给村干部出主意:只要大家整整齐齐列队欢迎皇军,日本人一定会保护全村人不受伤害。临到皇军快来时,村长黑蛋,就是那位向导老大爷的大儿子,召集全村人商议,这时老爷子已经回来。老爷子坚决反对,但架不住大家都害怕皇军,于是搞了一个折衷方案:所有男人前去欢迎,所有妇女都躲到后山地道中,等到没事再出来。结果日本人到达后二话不说,把全村大人孩子围起来就用机枪扫,然后进村放火抢劫。幸亏他们没有停留,也没有搜山,全村妇女得以保全。妇女们回家后光收尸就收了好几天。

谢富治听说后,忿恨的心头像堵了块东西。他好容易找到到老爷子的家,老大娘坐在门坎上,头裹白布,面如死灰,痴呆呆,无神的眼珠直瞪瞪地盯着面前的一块纸做的牌位。父亲上前问她话,她就如泥塑木雕一般,一言不发。离她不远,坐着另一位年轻一些的女子,麻蓑被肩,眼泪汪汪,手上拿着几纸牌位,地上燃着一柱香。问她话,同样是一声不吭。场院中有几块木料,似乎是在打棺材。谢富治觉得憋屈得慌,冲上去拿着斧头狠砍了几下,然后拍掉手上的木屑,对父亲说:“黎明,你留在这里,把上下桃花峪村惨案的材料整理整理。我要上报师部,总部。这里发生的事对我们革命军人,对根据地的老百姓都是最好的教材。要当汉奸还是要拿起枪来抵抗?这里有没有党组织?有没有民兵?管他有没有,这个村的工作肯定遭透了,村里的大权一定是被地主富农坏分子和他们的狗腿子把持了。他妈的那两个走亲戚的家伙肯定是汉奸,愚蠢的村干部,可怜那帮老百姓了。”

父亲要求谢富治给他配一个本地出身的战士,谢富治把通讯员王丙寅交给他。两个人跑了几天,很快把所有情况都弄清楚了。统计出的两村死亡人数:上桃花峪村一百五十三人,下桃花峪村二百零六人。两个村庄因为处地偏僻,在过去日本人的历次扫荡中都没有受到大的影响,所以,村干部对敌斗争的经验也比较欠缺。这次大扫荡开始后,周围村庄相继遭到日本人的蹂躏,而这两个村庄就像处在风暴眼中,过着一种外紧内松的虚假安定日子。外面的空气越来越紧张,八路军又无影无踪,村里就剩下些没有武器,没有经验的民兵,放放哨还凑合,真打起来根本不顶用。村干部个个紧张害怕,成天捉摸日本人什么时候来,来了该怎么办。大扫荡临近尾声,果然来了一股日本人,上桃花峪村干部惊慌失措,刚听到一点风声就带着全体村民往后山地道躲藏,地道内人多空气差,又没吃的,呆久了老人哼,小孩叫,便派人回村察看动静,不幸正好碰上搜山的日本人。他们顺藤摸瓜找到地道口,造成惨案。下桃花峪村倒霉在两个回村走亲戚的人家。父亲重点调查了这两家的情况,发现他们不大可能是汉奸。虽然两人出头欢迎皇军,但后来也都被日本人杀害,属于受害者之列。两村的村干部也大同小异,都来自贫苦农民家庭(父亲心里嘀咕: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顶多不过几家富裕中农,哪儿去找富农,更别说地主了),党组织也是抗日根据地建立后成立的。下桃花峪村村长黑蛋的父亲还是那位给三八五旅旅部带路的老人家,根本不可能是坏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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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七章2

父亲把材料写好后交给谢富治,谢富治却没了下文。

直到临近全国解放,谢富治才在闲聊中告诉父亲:“你那个材料太笼统,没有突出重点。光强调日寇残暴,好像大屠杀是不可抗拒的,没有别的选择。问题的关键是上下桃花峪村的干部意志薄弱,要么惊慌失措,要么对敌人抱有幻想,最后死得窝窝囊囊,毫无价值。我们写材料,不能以事实就事实,那是庸俗的事务主义者,主要目的是要用典型事例来教育部队。你那个材料报上去,不仅起不到这种作用,还很容易引起别的误会,让人觉得你的立场有问题,所有我把它扣下来了。”

父亲当时未置可否,他只是觉得谢富治想得有点太多了。他没有意识到,几年后,正是这些许的性格差异,竟然会导致两人最后分道扬镳。

敌人扫荡结束后,白丁也该回冀南了。但他死皮赖脸不走,说要等等旅长陈锡联,多日不见,怪想念的,得和他告个别。父亲鼻子里哼哼两声:“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

陈锡联回来那天,白丁正在屋里睡觉。听父亲说旅长回来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问:“他的警卫员小孙呢?”

“你不是想念陈锡联吗?”父亲奇怪地问:“怎么问起警卫员?”

“这你别管,你只管告诉我他现在在那里?”

“他的警卫员换人了,现在是小王。他这会儿正好在旅部,闲得无聊。”

“旅首长都不在家?”白丁屏住气问。

“谢政委去了师部,陈旅长临时到供应科了。”

“太美了,真是天从人愿呐。”白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装模作样祈祷片刻。然后,拉着父亲往门外走:“那你带我去找小王,马上去。”

小王就一个人,正坐在旅部房门外的台阶上擦拭枪支。白丁打着哈哈凑上去:“小王哪,枪擦这么亮,挺在行嘛?”

小王得意地把枪举起来,在太阳光下晃了晃,说:“别的不敢吹,摆弄这家伙什,还真没的说。”

“这你倒提醒我了,我还真有个事儿得请教请教,”白丁猛地一拍脑门儿,做得跟真的一样:“看我这记性,差点子给忘了。”

“白科长,开玩笑吧。俺有啥可请教的?”小王以前是在部队,没再旅部呆过。他认识白丁,但不知道此人是个无赖。

“唉,孔老夫子都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白丁一本正经地说:“何况,摆弄枪你是行家里手。”

“不是说你去了武工队吗?还没学会摆弄枪啊?”小王有点不相信。

“要不说人和人不一样呢。”白丁敞开衣襟,从腰间掏出一枝手枪:“你看,谢政委刚奖励我一枝新枪,我还不会用呢。”

小王嗜枪成瘾,看见新枪就眼睛发亮。他一把把枪从白丁手上抓过来,左看右看,渍渍赞叹:“哇,真正的王八盒子,看着就叫人眼馋。”他把枪塞入自己怀中,悬皮搭脸地说:“白科长,咱俩把枪换换吧。我把这根腰带一块儿赔你吧。”说着就要解开他那条崭新的日本军用皮带。

父亲看见白丁眉头一绉,好像吞了只苍蝇,心里暗自好笑。他早知道白丁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想到小偷遇见了强盗。咱好歹也是人民军队,怎么尽出这号人?父亲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我看这生意挺公平。白丁,就答应他吧。”

白丁连瞟都没瞟父亲,对小王说:“你这个同志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咱们是正儿八经的八路军,凡事儿得讲个纪律。要不,别人还不得说咱是土匪呀。实话告诉你吧,这枪是谢政委奖励我们全体武工队的,不是给我个人的。我要这么就送了人,两头都没法交待呀。”

小王想想是这个理,恋恋不舍地把枪拿出来:“那,白科长,你要我帮什么忙呀?”

“你先看看这枪有没有问题?别到时候搂不燃火。”

小王熟练地拉动枪拴,退进弹夹,拨弄几下后说:“好的,没问题。”要把枪还给白丁。

“听说,这枪不太好上子弹。”白丁并不着急接枪。

父亲突然明白这家伙想干什么了,心说白丁哪,白丁,你真是吃了豹子胆,跑老虎嘴边去拔毛。小王身上是背着几十发子弹,但粒粒都是陈锡联的命根子。陈锡联这个人,你要他什么都好商量,就别要他的武器。谁要打这个主意,他非生吞了那家伙不可。

“谁说的?这枪忒好上子弹。”小王说着从身上取出几粒亮闪闪的手枪子弹,三下五除二,塞了进去。估计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敢对旅长起了打猫儿心肠。

“这一次装一颗,岂不是单打一了?”

“啥,单打一?”小王被这个菜鸟级问题撩得有点烦:“你摆弄没摆弄过枪呀?”

“这不正向你请教吗?你就别图省事儿,送佛送到西天。多装几粒,叫我囫囵看个全过程。”

“好,好,给你看,看清楚了啊。”小王继续解开几个小口袋,往枪里塞子弹。

白丁故做好奇地走到小王身边,指着他身上的那些小口袋说:“这里面都是子弹呀?别是些小木头棍,吓唬人的吧。”

当时,部队子弹奇缺,连队战士一般只配发三五颗。为了欺骗敌人,让他们误以为土八路弹药充足,大家只好削些小木棍把子弹带塞得鼓鼓囊囊。看过电影‘董存瑞’的人相信对此会有印象。

“说啥呀,小木棍?看来,俺要不显山显水,你不知道那儿是灵霄宝殿。”小王感觉受到了莫大侮辱,马上把腰间剩下的几个口袋全解开,露出了一排黄澄澄的子弹。

白丁瞳孔放大,蛤喇子往外流。他贴近小王身体,左手掌对着几个小口袋底部轻轻一弹,五七粒子弹飞跳到空中,接着右手一扫,将其统统抓住,腾出来的左手再顺手牵羊,叼住枪把,把那支驳壳枪从小王手中抽回来。最后,一拱手说了声:“得罪。”脚一蹬一点,“嗖”地一声,如同兔子般向院落门口跑去。一连串动作敏捷迅速,配合得酣畅淋漓,天衣无缝,直看得父亲眼花缭乱。

小王愣了一秒,也许就半秒,才反应过来,嚎叫着扑了上去,但已经为时过晚。这一秒或半秒时间差,给了白丁足够的时间来保证计划的百分之九十九获得成功。剩下的百分之一,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正好这个时候,旅长陈锡联带着几个通讯员从外回来。于是,两人正好撞个满怀。

陈锡联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一个人像炮弹般从院子里射出来。他双脚已经跨进门槛儿,避闪不及,被白丁一撞,身体平坦坦飞起来,四脚朝天仰摔在硬地上。他手下几个参谋,通讯员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把白丁给扭住。警卫员小王冲上来,左右开弓,“啪啪”两耳光。白丁的两边脸上顿时浮现出十个红胀胀的手指印。小王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狗日的,眼睛都长哪儿了?哈迷蚩耍心眼,你耍岳大人头上了。真瞧自个儿是个人哪。”

父亲上前拉住小王,虽然他发自内心希望看见白丁再挨几下子。陈锡联揉揉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小王翻开白丁的口袋,掏出那些子弹,和着枪一起递给旅长,红着脸,扯着喉咙对旅长嚷道:“旅长,你看看,这小子骗吃骗喝,居然骗到旅部来了。”

白丁对陈锡联嘻皮笑脸地:“陈旅长,谢政委不在家?”

陈锡联勃然大怒:“就是谢政委在家,我也一样法办你。带进来,把嘴堵上,先抽这家伙三十马鞭子。”一头冲进房中。

父亲赶紧劝解:“锡联同志,说实话,这小子是不像话,欠抽。不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八项注意的第五条:明文规定不打人骂人。这也就一人民内部矛盾,还望,”

“啊,你管这叫人民内部矛盾?”父亲话还没说完,陈锡联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桌上那一堆物证,对父亲嚎叫道;“看清楚了,这是明明白白的‘哄,拿,欺,骗’,图谋革命军人武器财物。就算是不打仗,这罪名也够得上进班房,吃花生米,懂吗?”

白丁嘿嘿笑起来,脸上的手指印随着面部肌肉运动而运动,好像几条红毛虫在白面馒头上爬:“旅长,咱们是老交情了,别说那么严重。”

陈锡联指者他的鼻子骂道:“那个和你卵子的‘老交情’?耍到老子的名下了。来人哪,把他给我拉出去毙了。”

其他人忍住笑,只好干答应着。还是白丁精通厚黑之术,擅长应对之道。他摔开众人的手,一把扯开衣服,露出白光光的胸脯,冷冷地说:“好啊,姓陈的,你是大旅长,这儿你说了算。来,冲这儿开枪。看你敢不敢打死一个抗日英雄?”

这可把人逼墙角落里了。大家都看着陈锡联,不知道这幕闹剧如何收场。陈锡联愣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坐下,拿出一支烟点燃:“好你个吊熊样子的抗日英雄。我倒要看你是俩鼻子仨眼儿,还是仨脑袋一个窟窿。”

父亲见气氛缓和了,对陈锡联说:“这老白也是病急乱投医。他在敌后提着脑袋干革命,紧张时间长了,有点拧不过筋。其实,他直接找你不就得了。不就要几颗子弹嘛。”

“是借。”白丁打断父亲的话头。

“借?啥子叫借?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陈锡联翻着白眼,给白丁打起了官腔。

白丁又变得油腔滑调:“旅长,实话给你说吧。咱武工队在敌后搞得不错,谢政委挺高兴,说给他在邓政委面前露了脸,特意奖给我一支新枪。唉,就没给子弹。枪没子弹还不跟一块废铁差不多。我想你们一个旅长,一个政委,大家都表示表示,他给枪,您给几颗子弹,这样才公平合理。这也是对武工队的最大支持。当然啦,老黎说得对,我应该给你先打个招呼。是我错,我给你跪下,唉,就叩个头吧。”说着双膝跪下,给陈锡联叩了个响头。

父亲趁热打铁,劝陈锡联:“你现在好歹是旅长,打仗也不用你亲自冲锋陷阵,这子弹嘛,跟钱差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看那么紧干什么,没得别人背后说你小气。还不如送人一些,在抗日战场上发挥一点作用。”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冲不冲锋陷阵管你么子事。”陈锡联转头,指点着白丁:“你老实说,别给我打马虎眼。谢富治这个人我清楚得很,那有光给你枪,不给子弹的道理。”

“嘿黑,要不说你是旅长,咱只能当科长。果然是明察秋毫。”白丁装得无可奈何,双手一摊:“谢政委是给了子弹,但就五颗,顶个什么用呀。您想,我们在敌后,那天不和鬼子擦肩而过,这五颗子弹,还不过一顿打呢。我求求您,您就发发善心吧。说不定到时候就这几颗子弹能救我一条命。”

“旅长,看他说得可怜兮兮的,就给他几颗吧。”父亲说。

“呸,算我碰上你们这帮无赖认倒霉。”陈锡联用手从桌上剔出几颗子弹,像喂狗似地:“拿去吧。”

“谢主龙恩。”白丁喜不自禁,上前一个熊抱,把桌上的枪和十几发子弹统统扫进自己怀中。

“嘿,你这小子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陈锡联站起身,走过来:“老子今天饶了你,但刚才你下的跪我没看清,再来一个才准走。”

“没问题,等我回来,定跪不误。”白丁趁陈锡联还远,转头拔腿就跑。

陈锡联早有防备,切上前,一把抓住白丁的后脖领子:“老子就知道你个臭知识分子不老实,跪不跪?不跪把东西全留下。”

“那你说话可得算话,跪一下,东西全给我。”

“废话,老子堂堂旅长,那像你那么下三烂的,当然说话算话。”

“好,好,这就叫一颗子弹难到英雄汉。远看韩信,近看老谢,连孔老夫子都要过饭。自古英雄出裤裆,能忍的才能干大事。射人先射马,治人先垫脚。”白丁上撩衣服,下提马步,一拱手:“旅长同志大人,白丁这边厢有礼啦。”

众人早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陈锡联伸手要撕白丁的嘴:“不要你下跪,就让我把你这两片嘴唇撕下来,省得以后再油嘴滑舌,祸害别人。”

正在这时,一个通讯员从门外进来,交给陈锡联一封信。陈锡联拆开一看,马上叫道:“集合队伍,去傅集镇。谢政委回来了,说要开公审大会。”

十一

那一天阳光灿烂,几千人的部队汇集在傅集镇外的平坝子地上。父亲和白丁说说笑笑到了会场。白丁指点着宣传队的女孩子,悄悄对父亲说:“你小子那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用上前线,还可以成天泡女孩子。”

“你来试试?成天泡女孩,还不能犯错误。这可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在福中不知福’。”父亲调侃道。

“不行,老子也得沐浴点儿春风,不能让你们这帮家伙占尽了便宜。”白丁忍不住,跑到前排,一屁股坐在了小何旁边。

公审大会的主席台很简陋,是临时用木头架子搭建的。台子两边竖起两根立柱,顶头绑上一根横梁做门面。立柱上挂着大幅标语,分别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惩办汉奸卖国贼’,既不对仗,也不工整。横梁上的横幅写着四个大字:“公审大会”。主席台上没有桌椅,所有人都站着。谢富治和师部军法处长卜盛光在主席台中央,其他人站在一侧,包括陈锡联。

正在热闹,就听得一阵短促的军号声,部队马上安静下来。谢富治上前简短说了一句:“公审大会现在开始。”然后,指指卜盛光:“现在,请八路军一二九师军法处长卜盛光同志主持公审大会”。

卜盛光上前一步,开口就是杀气腾腾:“把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托派,汉奸,卖国贼,国民党特务邵英押上来。”

父亲的脑袋好像挨了一棒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想站起身往前探头,立马被身后的一双有力大手摁住了肩膀。接着,听到赵保田低沉地声音:“坐着,别动。”

这时,只见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踉踉跄跄,被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推搡着进入会场,像赖皮狗似地瘫倒主席台前方的地面上。一个战士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提起来面对全体观众。父亲这次看清楚了。但,这那里是那位红光满面,生气勃勃,嘴角总是带着一丝笑意的太行英雄?此时的邵英,脸皮呈灰蒙蒙的惨白色,头发蓬乱,眼眶深陷,低着头,弓着腰,膝盖以下好像没了骨头。他好像想说话,但嘴巴被一块布死死塞住,只能手脚无助地徒劳挣扎。

谢富治走到前台讲话:“同志们,在这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我们必须时刻提高警惕,保持清醒的头脑。日本帝国主义想要从军事上消灭我们,国民党反动派想要从经济上困死我们。他们豢养的汉奸走狗,托派特务处心积虑要打入我们内部,破坏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游击战争。列宁同志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些混入我们内部的汉奸走狗,托派特务是革命最危险的敌人。我们必须揭露他们,清除他们,把他们彻底消灭干净。

台下站着的这个人,相信很多人认识,他就是国民党特务,一个地地道道的托派,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平时,他伪装进步,欺骗党,欺骗组织,欺骗群众,一到关键时刻就暴露出自己的阶级本性。勾结日寇,背叛革命,投靠敌人,打击破坏我抗日民主根据地。最终成为不齿于全体抗日军民的狗屎堆。

同志们,这就是教训,深刻的教训。事实清楚地告诉我们:我们的敌人是何等的狡猾,何等的无耻,何等的疯狂。我们必须擦亮眼睛,警惕,警惕,再警惕。坚决粉碎敌人的一切阴谋诡计。”

接着卜盛光摊开一张布告,大声念道:

“布告

为了保卫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建设,保卫军队和人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胜利成果,打击日本帝国主义及其汉奸走狗的嚣张气焰。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最高军事法庭特此宣判:

犯罪人,邵英,男。二十三岁,汉族,陕西南郑人,出身:大资本家,原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五旅团政治部主任,冀南挺进支队政委。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秘密加入‘托派’组织。民国二十七年二月,伙同‘托派’骨干徐步,李达,括号,已被我镇压,括号完,等组织成立‘托派’太行山支部,刺探情报,破坏根据地建设。民国三十年六月,勾结日军围剿三八五旅冀南挺进支队,致使我军蒙受重大损失。同月,背叛革命,投靠国民党匪军孙殿英部,并指使其袭击我冀南抗日根据地,杀害我基层工作人员。

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犯罪人本人对此也供认不讳。鉴于犯罪人上述罪行性质恶劣,情节严重,危害重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报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最高军事法庭批准,对犯罪人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此布。

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一二九师军事法庭

民国三十年十一月十四日”

接着,有人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等口号,一时群情激愤,山呼海啸。在群众的咆哮声中,几个人又推着邵英往会场外面跌跌跄跄的走去。走着走着,一个高大的战士抽出一把明晃晃的日本战刀,双手攥紧,朝邵英的后脑勺和后颈背用力砍去,只见一股鲜血红彤彤的象喷泉一般,朝上迸射出来,邵英一个趔趄,向前匍匐下去,接着扑上去几个人,有拿大刀砍的,有拿刺刀捅的,邵英连呼吸都没来得及,就象一条狗似地摊在血泊中了,被刀砍开的头皮一层白一层红的重叠着,撑张着,白融融的脑浆混着网络一般红红的血丝,一堆挨着一堆,令人眼悸心寒。

父亲没有看见这一幕,他抱着头坐在地上,浑身抽搐,好像杀的不是邵英而是他自己。他的脑子不停地旋转:邵英是托派?绝对不会。他从参加革命到离开太行山,都和自己在一起。说他是托派,证据是什么?有些什么具体破坏活动,一切细节都不清楚。当然,他是打了败仗,但那最多不过是指挥失误,怎么和勾结日寇扯得到一起?你谢富治就没有指挥失误的时候吗?说他是叛徒,好像更没谱儿。他对太行山根据地那么熟悉,要投降干嘛不直接带日本人来找三八五旅主力,何必袭击什么基层组织,地方工作人员?问题是:如果邵英真是个好人吗?真的被冤屈了?上级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呢?父亲不敢这样想。这种事,既不能向别人请教,更不能向上级反映,只能闷在肚子里,自己做自己的工作。管他妈的,人已经死了,上级说他是托派,是叛徒,肯定有充分根据的。千万不能让别人发觉我有思想问题,给我加上一顶和托派、叛徒划不清界限的帽子。想想对邵英动手的几个同志当时的神情,一个个的确愤怒到了极点,仇恨到了极点,特别是他们那一双双圆鼓鼓的眼睛,象要爆出来似的,象要喷出火焰似的。邵英要不是个凶恶的反革命,怎么会引起这些同志如此仇恨?唉,也许是我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在作怪,认不清敌人,有温情主义。既然宣布了他的罪行,组织上肯定是掌握了充分证据。

赵保田等部队散场后,把父亲从地上提起来,揪着他的耳朵吼叫道:“小黎,别跟丢了魂儿似的。不就一个邵英吗?以后这种事儿多得是,犯不着太较劲儿。”

父亲强迫自己松弛肌肉,问:“怎么开会前我没见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说谢老财,他妈的吊聪明,把他的东西盘得紧巴巴的,生怕你出问题。是他特意让我来的,盯着你。还好,正赶上你小子不顾死活地要出头。”赵保田接着说:“赶快去旅部,老谢有话给你说。”

十二

父亲走进旅政治部的房间,看到只有谢富治一个人,感觉很冷。

谢富治咳了一声,低着头说:“你很难过,我理解。其实我自己也很难过。现在是战争时期,过去的就算过去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绊住脚,还得打起精神往前走。”他指指桌上的东西,又说:“这些是邵英的遗物,你拿去处理掉吧。”

父亲看见桌上放着一套学生装,一个笔记本,一支破旧钢笔和竺青的那个玉磁小酒葫芦。他拿过笔记本,随便翻了翻,发现上面字迹潦草,写着一首绝命诗:

冷月如钩,

晓风残送,

关山几度春秋。

铁马冰河追李陵,

青冢不见芳草留。

顿足撕发悔悔悔,

无奈水长流。

囚室漏夜风寒,

霜轻雾淡晨炊烟。

一腔热血挥手去,

孤愤说难笑共产。

长恨长剑悲长歌,

黄沙尽头处,

尘埃落定汉江南。

父亲无言,他捧着邵英的遗物,想马上离开房间。但终于忍不住,回转头,哽咽地大声叫喊:“谢政委,你知道他是冤枉的呀。”

谢富治脸色骤变,来回跨了几步。然后,厉声对父亲喝道:“黎明同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我们今天冤枉一个人,这不是残忍,而是为了明天的胜利,为了明天不再冤枉更多人。无产阶级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我们也是人,也懂得起码的感情。但我们更应该明白,只有无产阶级的最后胜利,才能铲除所有社会悲剧的根源。黎明同志,你要记住: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绝不能让感情左右自己的理智。”

他怒气冲冲走到门口,身体好像晃了晃,连忙伸手扶着门框,低声哀嚎:“我是有机会派他执行别的任务,如果他不参加那次白屋会议,该多好。三八五旅知识分子本来就不多,红军时期加入的更少,军政双全,军政双全呐。”

这是唯一的一次,父亲看见谢富治的眼睛落下了泪水。

十三

村东头有一眼窑洞,正对操场,是宣传科用来堆放器材,白天开展活动的地方。靠窗的房间放着一张书桌,书桌旁边放着一张单人木头床。主要是方便晚上有人在这里写点东西,一般大家都不住这儿。

这天晚上,父亲一直呆在这儿。天很冷,但没有风。他想写点日记,刚写了‘年月日,天气:晴’几个字就再写不下去。突然,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有些诧异,便被衣来到门口,打开门。黑暗中辩不清是谁,就听到嘤咛一声:“能进屋坐坐吗?”

原来是竺青。

父亲默默地让开道,竺青径直走到床前坐下。父亲把门带上,但没有关死,然后也坐到床前,坐在竺青旁边。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就闷闷地坐在那里,看着油灯旁边放着的邵英遗物。油灯火苗直直的,没有一丝颤动,照在成片剥落的粉墙上,映出一个诺大的暗橙色椭圆,看上去像一面年代久远的锈蚀铜镜。铜镜上面有一只黑色的壁虎正慢慢往上爬。

“那是他参军前穿的吗?”竺青身体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去西安考学校的前几天,他妈妈连夜挑灯赶出来的。”父亲知道竺青说的是那套学生装。邵英对母亲感情极深,所有一直把这套衣服保存得很好。

“不是说,他家很有钱?”

“胡说八道,”父亲声音低得来只有蚊子才听得到:“他爸是个走村串巷的小货郎,整天在外奔波,家里就邵英和母亲相依为命。平时,街坊邻居都不大瞧得上她俩娘母。”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半晌,父亲才说:“眼下乱纷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东西送回他家。那个小葫芦,”父亲顿了顿,又说:“原来就是你的,你拿回去吧。”

“还这么在意?”竺青好像笑了笑:“就是个玩意儿。喜欢,你就留下。”

父亲没有回答。

“他比你强。”竺青转过头,看看父亲,嘴角依旧好像带着笑意:“积极,奋发,不服输,有追求,有向上的目标。当然,还爱开点儿玩笑。”

油灯的火苗依然笔直的,纤尘不动。只有墙上的壁虎停一停,继续往上爬。

“我冷。”竺青低下头。

父亲把肩上被着的衣服取下来,要搭在竺青身上。竺青身体突然一倒,扑进父亲怀抱,叫了声:“抱紧我,我冷,害怕。”开始失声痛哭。

父亲就像被电流击打,吓了一跳。竺青的身体如同溺水般虚弱,在自己怀中漱漱颤抖。父亲是想像个英雄那样出手保护,却不知道出手何方。周围如此的空虚,何处是个抓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姑娘紧紧抱住,但越抱得紧越感觉四肢无力,怎么也使不出劲道。他好像要把两个手臂如铁钳般嵌进对方挣扎的肌肤中,才能克服内心无法克服的恐惧。

“别怕,他特殊,太直,有点太冲。是的,也许是,有点冲。我们不同,完全不同。”父亲说话时,觉得自己的上下牙齿也在打架。他越说声音越小,越哽咽:“我要是他,也不会甘心,不会呐。”

这是火红的共产主义烙铁在父亲心中留下的第一道烙印。

竺青咬住父亲的手臂,竭尽全力要堵住自己的哭泣。她想压抑自己,得到的却是更猛烈的爆发。她那剧烈震动的身体,好像摁住了几世仇人的复仇女神,直要把父亲整个儿地摇散架。

“别再说他。不许说,”竺青攒着小拳头在父亲背上绝望地捶打:“我要你,不是你在意我吗?偏不说。人家是女孩,女孩子,怎么见人?”

父亲猛然用双手抱住竺青的脸蛋,凶巴巴地注视着任人摆布的女孩。他的头突然往下一扎,嘴唇狠狠地贴在对方嘴唇上。

就在那一刻,父亲和竺青意识到,在他们中间横亘着的一堵高墙消失了,以前所有的自卑突然失去了现实基础。他们不过是普通人,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常人。那个奋发向上,高不可攀的榜样不应该,也不是他们梦寐以求超越的目标。他们需要的是常人的生活,常人的情感,常人的安宁和常人的平庸。

从此,父亲再没有嫉妒或巴结过任何位高权重的显贵。

十四

当父亲和竺青走出房门,他们发现白丁独自蹲在门外抽烟。父亲这才想起,白丁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间窑洞里,顿时感到十分尴尬。

白丁好像没什么,把手中的烟蒂扔掉,提着外套站起来,似乎满不在乎地说:“邵英的故事我问清楚了。他老兄也不算太冤枉。当然,冀南失败不是他的责任,是支队司令员发现被包围时慌了神,处置错误导致全军覆没。如果,邵英当时牺牲了那倒不错,可惜的是他突围出来了。而且是误入到国民党军的地盘。还记得抗战刚开始,我们和秦麻子收编的那支部队吗?后来有一个营叛变。那个营长现在当了团长,正好认识邵英。其实,那家伙挺喜欢邵英,没叫他干什么坏事,就把他给留团部当了文书。我们把这个部队解决后,意外发现,怎么堂堂太行英雄干上了国民党的文书?这事情就闹大了。邵英是不死也得死。”

“那托派是怎么回事儿?”父亲问。

“哦,你说的是徐步,李达吧。他们我熟,都是冀西来的学生。两人就闲得无聊,聚在一起乱改歌词,把‘大刀像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改成‘大刀向你的头上砍去’,然后和连长开玩笑,一边唱,一边用手掌做出个砍头样,那还有个好?要说他们那会儿也就刚参军,连托洛茨基是谁都不清楚,更何况和邵英成立什么鬼支部。”

“好在,以后不会有人想起他们的名字。”父亲唏嘘道。

白丁用奇怪的眼神看看父亲,然后冷冷地说:“当然,除非是当笑话。”

当然,这不是笑话。后来,中原野战军的头号主力旅旅长赵保田,见到有人风风火火,毛毛糙糙,就会大骂一句:“你小子怎么跟邵英似的。”他也不想想,那些部下们有几个知道这段故事。加上老兄的厚重川北地方口音,不听差那才叫奇了怪。久而久之,大家伙自然而然地把邵英想成了‘筲箕’。正好中国人有‘箩筐’聚财,‘筲箕’散财的说法,挺对得上号。于是,“做人不能太‘筲箕’”这句话就变成了三纵三旅的习惯用语。不过,我对此做了点儿现代语法修饰。

十四

一九四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太行山根据地粮食奇缺,物质供应极端匮乏。父亲他们面临的主要问题已经不是如何打击敌人,而是如何生存下去。在日本人的残酷进攻下,许多人都在担心,游击战争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八路军会不会走上东北抗日联军的老路。

中国的时钟好像停滞了,然而,世界的局势却在飞速改变。十二月七日,日本联合舰队偷袭珍珠港,美国,英国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从此,日军再不可能集中全力对付中国共产党的敌后抗日根据地了。几乎与此同时,在地球的另一端,苏联红军对兵临莫斯科城下的德军发起了期盼已久的大反攻。只要苏联不垮台,中国共产党就不会失败。

通宝推:看树的老鼠,rentg,strain2,切地雷,ameng8000,仙仙,辽东半岛号,长林石室,
家园 好了,已经写好的部分全部发完了。

以后的还得等一段时间了。祝各位圣诞快乐。感谢支持。

家园 故事的编排有些晕。

父亲,陈锡联,小妮子,秦基伟,谢富治穿插着写,感觉主角太多,除了女主们,这几个都是名人,让人觉得这是要写父亲呢,还是这几名将领呢?

故事都不错,写得也不错。就是可能你要想想各条主线怎么安排。尽量每一章写一个人的一段故事,至少每一章有个主要人物。

另,还是一次发文太多,可以砍成三次发。

家园 花之!好文好人

兄台不擅坑连坑,写得真好,真可谓河里的好人。

就是别太监了:)

家园 文章太好 没钱给花

兄弟 加油

  申讨下 铁手太扣了

家园 实在不是人好,而是没时间。很想在河里多泡泡,

实在不是人好,而是没时间。很想在河里多泡泡,但还得给资本家卖命呀,不然老婆孩子喝西北风。所以装装太监完全可能。

家园 Thanks very much.
家园 【尽管作者说是小说】但是黎明和明朗还是太像了

很真实也感人。特别是谢富治给老大爷下跪和白丁为了要子弹给陈锡联下跪的二节,再高明的作者也很难编出来。

现在很多作品作品显得假,除了人物脸谱化外,非主流人物(譬如谢、陈)基本没有优点。其实不同的人在不同时期的表现是不一样的。95年的慈眉善目陈锡联和那时的叫驴以及文革时期的陈三两肯定不一样。

明朗揭发了李井泉,没被发现,反倒由副部长晋升成了宣传部长,让李吃了个苍蝇,难怪被李井泉记恨。

家园 西西河是一个宝库

什么都逃不过西西河雪亮的眼睛,献花

家园 公鲨老兄真是太厉害了。

抄一下百度百科:

明 朗 陕西汉中人,生于1917年12月,1936年12月参加革命工作,1938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明朗同志早年受爱国主义教育和进步思想的熏陶,不到20岁就进入延安抗大学习。革命战争年代历任援西军政治部宣传员,129师随营学校文化教员、政治教员、宣传科长、师政治部宣传干事,抗大六分校宣传科长,385旅宣教科长,太行一分区宣教科长,三纵队政治部宣传部长,七旅政治部代理主任,第三兵团宣传部长。新中国建立后历任川东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部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部长,省革委学生分配组副组长,省革委政治部副主任,华东工学院党委书记兼院长。1983年12月离职休养。2006年5月3日在成都逝世,享年8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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