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指挥家里卡多·穆蒂 -- 黄序
本地乐团自50年代开始的近40年里,经过两任匈牙利指挥大师莱纳和萧提的调教,逐渐跻身世界一流乐团的行列,尤其以出色的铜管著称。
过去的辉煌无缘亲见,第一次看他们的现场演出已经到了世纪之交。期望颇高的一次是听当时的音乐指导巴伦博伊姆指挥马勒五,可惜非但没能领教铜管的威力,反而碰上大号吹破了音,从此以后很长时间看到铜管吃重的曲目总有些提心吊胆。
当时已是巴伦博伊姆的任期末尾,不久后他就卸任离开了。据说乐团管理层曾经希望他那几年多花时间在美国排练,但他更喜欢长期待在欧洲指导柏林国家歌剧院等乐团。这让管理层多少有些不满,巴伦博伊姆离任时似乎也走得不是很愉快,此后12年双方都没有合作,直到两年前巴伦博伊姆才第一次重返本地登台指挥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
那也是我对巴伦博伊姆路转粉的一场演出,也是我第一次入镜官方视频的演出:
YouTube: Barenboim Conducts Smetana Má vlast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相对而言,反而是迄今只听过一次的纽约爱乐的铜管令人印象深刻。听过他们演奏的马勒四和艾格蒙特序曲,表现出色的铜管组还专门返场加演一段爵士。
还有一次真正被铜管震撼到的是看远道而来的柏林爱乐。
为了好好看看当时柏林爱乐的掌门人西蒙·拉托爵士,我特意选了舞台后方面对指挥的座位。上半场第一首是《纽伦堡的名歌手》序曲,结果开场猝不及防被脚下突然炸裂开来的铜管吓了一跳。那个声音粗野,霸道,淋漓尽致地呈现出瓦格纳特有的暴力美学,让人震惊之余大呼过瘾。
而下半场画风一变,拉托背谱指挥,棒下的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充满了温暖柔美的浪漫田园情怀。这一段木管声部成了主角,静谧安宁的气氛贯穿全曲,最终在末乐章结尾处发展成了酣畅淋漓的狂欢。而那种一吐胸中块垒的感觉是很多年里都没有在本地乐团的演出中体会到的。
巴伦博伊姆确定不再续约后,乐团曾经倾向于找一位美国本土的指挥常驻本地集中精力指导演出和排练。可放眼当今的乐坛,这谈何容易,一拖就是几年。在这段空窗期只得临时聘请海汀克担任首席指挥,同时继续邀请布列兹担任荣誉客座指挥。
作为先锋音乐作曲家的代表人物,毫无疑问布列兹最擅长指挥的是现代曲目。他的指挥动作幅度很小,像一个内家高手,往往手掌轻挥,甚至是一个凌厉的眼神,都能在舞台上掀起惊涛骇浪。
老实说我对现代曲目的接受度不高,如果不是布列兹老师用抽丝剥茧的手法循循诱导,我可能很难完整地听下去任何一个曲目。布列兹就是有这个本事让现场观众保持一种紧张感,聚精会神地跟着他的节奏体会现代音乐特有的魔力。
当然,尽管听的时候汗毛直竖,出了音乐厅,可能大家脑海里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跟着哼唱的旋律。
可惜布列兹年事已高,他的现场只听过屈指可数的几场。后来更是几次碰到买好票的演出因为大师身体欠安取消的情况。终于有一天,听到大师仙逝的消息......
海汀克的指挥曲目相对来说更加广泛,我尤其喜欢看他条分缕析地解构马勒和布鲁克纳那些曲式繁复的鸿篇巨制,并且严谨清晰地呈现出厚重的质感和色彩。
话说在我见过的指挥家中,海汀克的指挥动作可能是意图最明确的,尤其是他的左手,每每传递出微妙的信号,而乐团可以神奇地给出准确迅速的响应。
海汀克任期的最后一个乐季里用五场音乐会指挥演出了贝多芬的全部九首交响曲,场场令人难忘。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场结束后看到钢琴家Emanuel Ax走出包厢,兴奋地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Now I know why! Now I know why!”。也不知到他Know了What,只看到他屁颠屁颠地去后台找海汀克了。
去年年过九旬的海大师也宣布告别舞台了,真心希望他只是暂别,哪天一高兴还能重新登台给我们带来惊喜,毕竟现在舞台上的大师已经越来越少了。
嗯,现在该回过头来说穆蒂老师了。
话说穆蒂老师在本地开局颇为不顺,不仅首场演出就病退,此后又因伤因病放了我两场鸽子,才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
~~土鳖扛铁牛~~
看过一场钢琴协奏曲音乐会的视频,巴伦博伊姆既担任钢琴主奏,又兼任协奏指挥,而且是多首协奏曲,老巴伦博伊姆额头冒汗仍然坚持弹奏和指挥,时不时还离开琴凳,站起指挥,看着他不时用手帕擦汗,担心听众的注意力会被分散。
起码多数情况下他能做到背谱演出。
看看小王姑娘,那才叫一个手忙脚乱:
第二张图里看多我了么?
看到*
当然看到啦! 看黄兄的位置想起一位歌手曾唱到:“我在第六排,在第六排,我的大师啊,你可明白?” (大师 Маэстро 薛范译配, 歌词有点改动)
小王姑娘还年轻,有时间有机会历练历练。不过钢琴协奏曲或小提琴协奏曲的主奏兼指挥,有点不符合协奏曲的一些特点。一人站在对立统一,冲突协调的两边,这是大师级别才能兼备的技能。
比如
我现场见过的有Barenboim, Eschenbach, Perahia, 内田光子等人。
其中光子阿姨每年都会来本地演奏/指挥一到两首莫扎特钢协。而唯一一次看巴伦博伊姆弹琴还是他兼任指挥的莫扎特钢协,我感觉比他同场纯指挥马勒的效果还好。
不过一般这种情况仅限于巴洛克到古典时代那些小编制乐队的作品(到贝多芬早期)。本来那个时候就基本上没有专职指挥,经常是作曲家兼职演奏和指挥。本地乐团演奏像莫扎特小夜曲或嘻游曲之类的也没有指挥,都由乐队首席兼了。
对了还见过一次穆特姐姐演奏/指挥四季。
再晚期的曲目规模就大了,很少有能身兼两职的了。
~~~~~~
在穆蒂上任之前的20来年里,巴伦博伊姆、海汀克和布列兹等人在本地乐团的乐手遴选和排练演出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其结果似乎使乐团逐渐偏离了莱纳和萧提时代的风格。他们的大部分演出可以说精致、细腻、华丽,但总感觉欠缺一点激情和爆发力。
穆蒂的到来,似乎也并没有带来立竿见影的变化。在最初的一两年里,听他们的演出,你可以感受到穆蒂对乐曲的结构布局上下的功夫,也可以感受到他对乐句的处理和声部平衡方面的精雕细琢。但总的来说各方面都相当克制,没有夸张的动态,没有大喜大恸,也很少有酣畅淋漓的宣泄。
好听,但总觉得哪儿不过瘾,没有感受到传说中那种意大利阳光式的浪漫和热力。
难道年过七旬的穆蒂老师参禅了,已经完全去除了青壮年时期的火气?
在一次粉丝见面会上,有观众问穆蒂本人,觉得哪方面的特质使得本地乐团能够在北美甚至全球范围名列前茅,“是铜管?弦乐?还是大师您本人?”。
穆蒂的回答很含蓄,没有特别强调某个具体方面,只是说乐团成员的专业素养出众,可塑性非常强。不管指挥提出什么要求,乐手们都能予以充分理解和满足。
穆蒂同时又指出这对他本人来说反而更具挑战性,因为乐团似乎有更大的变化空间和无限的可能性来实现指挥的意图。指挥必须深思熟虑,谨慎地把握大方向,同时不断地加码尝试,充分发挥乐手的潜力,把乐团带到一个理想的境界。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细致的工作。
翻开穆蒂的履历可以看到,他职业生涯的一大亮点是曾经担任近20年的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的音乐总监(期间就包括那次世界杯上的亮相)。
斯卡拉是史上多部名剧的首演地。现在看其它那些著名歌剧院里,很多欧洲剧院热衷于新潮的服装和舞台设计。纽约大都会有点像好莱坞,追求宏大华丽的视觉效果。相比之下,斯卡拉歌剧院似乎更尊崇纯正的意大利传统。
(图一,斯卡拉歌剧院)
(图二,《塞维利亚的理发师》)
(图三,和作曲者罗西尼合影)
在这个意大利歌剧重镇的经历使穆蒂老师成为一名杰出的歌剧指挥大师,尤其被誉为我们时代顶尖的威尔第专家。但是在本地履职的最初一段时间里,穆蒂老师并没有特别偏重这类曲目的演出。
直到后来的某个新乐季公布曲目,里面出现音乐会版的威尔第歌剧《麦克白》。很多了解穆蒂的乐友禁不住喜大普奔。而我那时候倒是有点后知后觉,没什么特别的期待。
没想到那天看到的是我迄今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演出。
歌剧《麦克白》改编自莎士比亚的同名剧作。主要情节虽然是围绕麦克白夫妇二人展开的,但并不像传统歌剧中那样,聚焦于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而是着力塑造了两个内心世界复杂到极致的人物。野心勃勃不择手段追求权力的女人,怂恿同样极度渴望权力,但却时常胆怯纠结,内心不断经历天人交战的男人。两个人通过弑君杀友攫取的权力,又不断折磨着他们自身。
那天的演出一开始,我就明显地感觉穆蒂和整个乐团的状态不同以往。威尔第本身是特别擅长营造强烈戏剧冲突的高手,而这一特点被当晚火力全开的穆蒂和他的乐团发挥得淋漓尽致。戏中人物的复杂情绪通过威尔第的音乐和乐团的渲染,达到了一个莎翁文字所无法充分表达的艺术境界。整个乐团在演奏过程中不断形成的强烈冲击力和爆发力,让人深深为之震撼。惊心动魄的剧情和音乐让现场观众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当晚令人深刻的还有女主角麦克白夫人。这是一个情绪极其复杂多变的戏剧人物,被很多人认为是最难演的女性歌剧角色。穆蒂老师选角的眼光独到,邀请来自马林斯基剧院的Tatiana Serjan出演麦克白夫人。也许在当时Tatiana还不能算是歌剧界的一线大咖,但她的表现非常出色,绝对当得起穆蒂老师的信任,是整部戏里的一大亮点。
看戏太紧张,中场幕间休息时我必须走出音乐厅,来到大街上透透气。看着来来往往神色匆匆的行人,对音乐厅三重门里正在进行的伟大演出毫无所知,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丝怜悯(得瑟):
我的朋友们啊,你们错过了一场多么激动人心的精彩演出啊!而此时此刻三重门里的两千多观众,又是多么的幸运啊!
记忆犹新的是,临近剧终时,麦克白夫人唱完最后一句歌词,在精神错乱中“死去”。演员Tatiana如释重负,缓缓坐下,轻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如释重负的不止她一个人,散场后我在场外看到三五成群准备离去的乐手,还在兴奋地谈论刚才的演出。他们口中听到最多的词是exhausted。
的确,穆蒂老师把每个人的极限都逼出来了。
看过这场演出的观众,应该是真正领教到了穆蒂老师的深厚功力。也真正体会到,他老人家威尔第专家的美誉,确实是名不虚传。
可惜的是,现在在网上找不到这场演出的视频。不过大家可以从另一小段视频里多少领略一点穆蒂老师指挥威尔第作品的魅力。
这是穆蒂老师指挥本地乐团演出威尔第《安魂曲》的一段:
安魂曲这种题材,很多作曲家都写过,也不乏名作。不过在威尔第的笔下,《安魂曲》却被赋予了最为强烈的戏剧性,在《震怒之日》所在的乐章里这种戏剧性表现得尤为突出。在穆蒂老师的指挥棒下,乐队和合唱团发出排山倒海的音响,强劲的声浪席卷而至,直抵人心,给人以强烈的精神震撼。还要说一句,当时身处现场所感受到的这种震撼,是这个视频所远远不能比的。
这么多年穆蒂老师的演出看下来,能够看出他对威尔第的感情是最深的。他指挥威尔第作品时倾注的心血和表现出来的激情,要远远超过其它演出。
在一次采访里,谈到威尔第,穆蒂老师说过大意是这样的一段话:
"When I die, I will be afraid to meet Verdi, because I served Verdi all my life. I will be afraid to ask: my dear Giuseppe Verdi, I served you with all my heart. Did I do right? And if he says no you were wrong, then the only possibility for me is to die again!"
~~土鳖扛铁牛~~
去年春天,因为薪酬问题和管理方谈不拢,本地乐团的乐手决定进行罢工。
没想到接下来的谈判旷日持久,双方僵持不下都不肯让步。乐迷们逐渐没有了开始的吃瓜心态,变的越来越心焦。直到七周后,各方才在当时市长的调停下达成妥协。
当时原本是演出的高峰季节。从不好的方面讲,这七周期间有大量乐迷期待的音乐会被迫取消,这其中还包括很多外地来访音乐人的演出。比如Michael Tilson Thomas任期内最后一次带领旧金山交响乐团的巡演,今后恐怕没有机会再能看到了。
遗憾归遗憾,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罢工结束后的第一场演出,我们自己的乐团却仿佛上了一个层次。当晚穆蒂老师和乐手们展现了与几周之前完全不同的风貌,音响异常丰富和灵动。而这种感觉通常几乎只在来访的欧洲名团演出中才能体会到。
更大的惊喜来自音乐会上的最后一首曲目,意大利作曲家雷斯庇基的《罗马之松》,尤其是它的末乐章《阿庇安大道上的松树》。
这是一段古罗马军团的凯旋进行曲,描写晨曦之中一支英姿勃勃的威武之师,在执政官的率领下,沿着铺满樱花的阿庇安大道由远及近缓缓而来的行进过程。
整首乐曲由弱渐强的发展过程中,中高频鲜活通透,而排山倒海的低频声浪仿佛真真切切地贴着地面滚滚而来。毫不夸张地说,身临其境的观众听得是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最让人兴奋的是,乐团那曾经天下闻名的铜管声部终于爆发出了久违的惊人能量!
这个是当天的官方视频:
YouTube:Muti Conducts Pines of Rome
这个视频片段展现的是《罗马之松》的终曲时刻,浩浩荡荡的铁军沐浴着金色的阳光阔步前行,隆隆的脚步声和号角声响彻阿庇安大道。乐曲在高潮声中再现了昔日罗马帝国的无上荣光,最终在辉煌的音响中以无比豪迈的气势结束。
视频里可以隐约看到,为了增强乐曲的空间感,几位号手站在舞台上方的看台上进行演奏。实际上另外还有几位看不见的号手在后台吹奏,来表现远方的号声。
原作中雷斯庇基指明要使用一种叫Buccina的乐器。但这玩意儿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当晚的演出用的是另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长号。
我不知道罢工的七周中发生了什么,反正看着乐手们是憋坏了,复工后首演来了个大爆发。而对于穆蒂老师而言,毫无疑问演奏这首意大利老乡的作品更能激发他的雄心和热情。
那次演出后我就琢磨,看来乐团一个乐季下来几十场演出,也不大可能一直保持这么high的状态,弦绷太紧受不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特别的场合,一个特定的曲目,能让指挥和乐手们最大限度地发挥他们的艺术功力。
而这种发挥往往是不可复制的,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一个乐迷能赶上这么一次演出,该是多么的幸运!
~~土鳖扛铁牛~~
我就想说是憋的手痒了
下边这个是今年三月份的:
从那时起到年底都歇菜了,明年能不能开张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