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形容孩子说大人话的词。
毛竹乌篠
嘴巴里的白糖纸包,手把里的毛竹乌篠。
白糖纸包并不是吃在嘴里,而是说在嘴里,是许诺;
毛竹乌篠捏在手里,那是真的可以打人的。
毛竹是吾乡体形最大的竹子,掰下枝条,捋光竹叶,将丝枝缠络在一起,就做成了毛竹乌篠。用途有两种,一是赶牛赶鸡赶鸭赶麻雀,二是打孩子,是刑具。毛竹乌篠简称乌篠,这种刑具也可以是其他小竹子做成。
使力挥舞毛竹乌篠,飕飕的呼啸之声极恐怖。它专打小腿,火辣辣细细地痛,打得狠了,小腿肚上就长出一条条青痕血痕,毛毛虫似的。
春天是吃笋的季节,吾乡笋字读若心。笋分很多种,毛笋、芦须笋、鳗笋、花头笋、油竹笋、苦竹笋,除了毛笋,别的这些笋又统称乌篠笋,味道比毛笋鲜美。但毛竹也长鲜美的笋,一是黄芽笋,普通毛笋而未出头露面者;二是横鞭笋,是毛竹的鞭在地下生长时的前面部分;三是团笋,就是冬笋。
这种刑罚还有一个鲜美的绰号,叫做“吃笋炒肉”。
白糖纸包是饵,毛竹乌篠之惩是目的。就像钓鱼钓黄鳝,著名的引蛇出洞,或者上山装弶弶野兽。毛竹乌篠是妈妈的武器,孩子大了,妈妈追不上,只好用白糖诱过来打。只是这种笋炒肉炒多了,孩子也就不稀罕吃。
说到吃毛笋,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叫化子的大王,轮流到别人家过宿吃饭,且必须杀一只鸡给他吃。某日在一户人家过夜,听到鸡窝里的老母鸡,一五一十地吩咐小鸡们,明天它要给杀掉请大王吃了,没了妈妈,以后都要自己当心了,要当心蛇,当心猫,当心黄鼠狼,还要当心天上飞过的乌鸦。第二天主人家要杀老母鸡,大王已动了恻隐之心,一个劲拦住不让杀,主人家过意不去,去后竹园掘了一棵黄芽头毛笋。吃饭时,老母鸡飞上桌子,将一碗毛笋掀翻了。主人大怒,大王则说,到那个毛笋坑挖下去看。一挖挖到了一条大毒蛇,盘在那里吐蛇信呢。
善有善报,故事里都这样讲。但在“嘴巴里的白糖纸包,手把里的毛竹乌篠”这句顺口溜里,嘴甜的坏人,却是惩罚别人的人。
若程度严重,那叫做口蜜腹剑了。“口蜜腹剑”是唐朝玄宗时的弄獐宰相李林甫的本事,这个流派在唐高宗时,是李猫李义府的“笑中有刀”独门功夫。所以俗话说:“笑面虎。”俗话又说:“笑嘻嘻,不是好东西。”俗话还讽刺说:“说得比唱得好听。”甚至还有人写出了“最可怕的敌人就是身边的朋友”这样格杀友情的格言。这么多人一起抱怨白糖纸包,可见自古以来人们吃了多少毛竹乌篠的亏。
司马光《涑水记闻》详载赵匡胤请客的故事,也是嘴巴里的白糖纸包,让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回家做老爷,手把里毛竹乌篠,夺走了他们的兵权。人们评价说,这比刘邦仁慈多了。相比之下,刘邦是嘴巴里的山珍海味,手把里的砧板白刀。
白糖纸包也是战争中常用的诱敌之计,埋伏着毛竹乌篠,《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时不时要来一下。不过《水浒传》梁山受招安的事,粗看上去,很像是自己弄了个白糖纸包,然后自己找毛竹乌篠打自己。当然了,情愿吃毛竹乌篠也不算意外,那时候的边缘人,需要朝廷认可这种归属感的冲动也许更加强烈且持久。
料缸
紧急情报,
跑上碉堡。
先打机枪,
后打大炮。
战斗结束,
一张布告。
《诗经》中的诗歌大多四言,后世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十言都有,句子越来越长。民间歌谣,也是以五言、七言居多,这六句四言歌谣,算是返古现象。
这六句顺口溜,整个儿是关于一场战斗简明叙述。流传之时,是20世纪70年代,当时我们除了看样板戏,还能看到一些战斗片,八一电影制片厂什么的,攻打日本鬼子的碉堡、炸毁国民党军队的汽车,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平时脱口而出的是八格耶鲁、再坚持五分钟、共军太狡猾、向我开炮等等,弄出这几句顺口溜来,一点也不稀奇。
不过,这首歌谣的内容很不雅,说的是登厕大便的过程。用歌谣中的话说,小便只打枪,大解才枪炮齐至。说此事的,还有一首歌谣,气派更大:
脚踏黄河两岸,手拿秘密文件。
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
有一次在普陀山开笔会,席间黄辉出了一个上联,让我们对下联:
吃素吃素,吃荤,荤吃吃素吃吃;
这个上联用的是方言语法吧,头四个字的意思是说,吃素的人只吃素,后半部分的意思比较明白,是说吃荤的人荤素都吃。我想了半天,对道:洗手洗手,洗脸,脸洗洗手洗洗。
谁知道他还有更精采的下联:
拉尿拉尿,拉屎,屎拉拉尿拉拉。
“拉”字在方言中另有一个字,发音如“查”,我不知道怎么写,“尿”在方言中发音如“屎”,“屎”在方言中发音如“污”或“屙”。
可是,为什么用碉堡来比喻厕所呢?
北方的蹲坑,如今在南方也很常见,但城市居民家中用抽水马桶。南方低级的公共厕所里面,有很多是座头式的,一排“座位”,挖着一个个半椭圆形的大孔,供如厕人安置屁股。有一次在沈家门去普陀山的半升洞码头,一个男人满头大汗地从厕所跑出来,逮住我问:“厕所在哪?你知道厕所在哪吗?”我知道他从没见过这种厕所座头,忍住笑,解释了五分钟,他才顾虑重重地往回走。南方如厕,敬请高坐——因为不习惯,他可能得费不小的劲。
但这种座头还算不得像碉堡。我们老家过去的厕所,建得像小茅屋,合乎“茅厕”“茅坑”的旧话头,颇有古风,不过我们称之为“料缸头”。
“料”就是肥料,指的是屎和尿,偏重于尿。
料缸是一口缸,一般是七石缸或八石缸,深埋在地下,地面露出一尺来高,里面装的当然是屎尿了,不过要时时加入一两担清水,用来稀释,否则浓度过高,不适合施肥。但加水太多,在生产队时期,也不是行的,生产队里要施肥了,到各家的料缸里舀了料以后,有一个玻璃做的浓度计测量浓度,按稀稠程度计算工分。
肥料舀进肥桶里,得放入打成环形的稻草结,这样一路挑到田畈,料不会溅出来。舀肥料的叫做肥勺,有歌谣唱道:“先生教我大大学,我给先生背肥勺。”想来旧时的教书先生自己也种菜,还让学生替他做生活。
年深日久,料缸底下会沉积一些料缸砂,据说特别肥沃,所以,偶尔会发生外村人深夜来偷料缸砂的事情。天亮以后,人们就传说,昨天晚上来偷过料缸砂了。
料缸的上面,放置了一个木头做成的座头,供人方便用,四面钉上木板封闭,上下则空如,两边有扶手,底下有一块板踏脚,从侧面看,就像一个“丘”字。
料缸的外面,就是小茅屋了,上面有顶,三面有篱,材料是茅草、稻草、柴或者竹梢之类。正面则敞开着,没有门,方便舀肥料。
这样子,这个厕所就很像碉堡了,跑上碉堡四个字,也特别形象生动。
我们村的料缸很奇怪,绝大多数集中在村口。过了桥——这座桥,从水坝上的小木板,变成长长的木桥,又变成长长的五孔水泥预制板桥——走两步,就是壮观的料缸群,直到小学和供销社之间的转弯处。再向前,过了大会堂,踏上鹅卵石铺成的没有店铺的大街,就进入了村子。这么热闹的地方,上厕所挺尴尬的,所以女人用的还是家里的马桶。后来,桥被洪水冲断,改址再建,进村的路因而改道,这地方变成了村尾,杂草丛生,楝树陆续死去,松树只剩下一株,越来越荒凉了。再后来,一个命令下来,拆除料缸,建造砖瓦结构的厕所,虽然村里人不大上这个厕所,但总算有了一间像样的厕所屋子。
生活
《文子》说:“老子曰: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各自生活……”这“生活”,我们叫“过日子”,生活得好,就说日子过得好,或日子过得体泰(体泰的意思是家庭经济比较宽裕)。生活得不好,自然是日子难过。
吾乡方言中的“生活”,另有意思。
一是指活儿,干活儿就是做生活。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生活是做不光的。”
比如,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田畈里的活也做得光光溜溜,而且又是农闲,柴草也堆成好几堆,烧两三年都不在话下,猪圈里的草垫得厚厚实实,吃不完的猪食也有好几七石缸,破衣服都补好洗净,整整齐齐叠在箱子里,鞋子也做够好几年了,就连屋顶的草和垃圾,没叫泥水匠,也自己扫下来了——这样,总没事情做了吧?
你还可以去开山——给山上的茶树、毛竹、板栗树什么的松土。这生活你可以不做,大不了竹树瘦些儿,但也可以做个没完,即使发下愚公移山的愿心,从黑发忙到白头,从白头再忙到黑发,几百辈子做不完。所以只好想得通些,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传说数十年前,我们村一个老人有洁癖,走出门看见地上有一根稻草一张柴叶,或者有一堆鸡屎牛粪,就转回家拿扫帚扫干净,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出一趟门,得转回家好几趟。这样的人,生活怎么做得光?
我小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到我家来,跟我开玩笑,我说他骗人,他说:“做生活的人怎么会骗人?”
当时,“做生活”三个字,广义是指在田畈上劳动,狭义是指在生产队里劳动。在生产队劳动,必须年满十五岁,所以“做生活”又含有长大成人之意。他这里用的是狭义,这我是明白的,但就是不明白一做了生活,怎么就不会骗人了。
有一个词叫“吃生活”,是受惩罚的意思。
“给你吃生活”,意思大多是要揍你;“吃生活哉”,意思是受了惩罚,或者上了当吃了亏。得到“吃生活不拣日子!”的训斥,那是说此时此刻就该受罚了:做事不当,莽撞又恰好被发现,或者只是因为“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生活还有一个意思是本领。
说某个人生活好,就是说他本事好。力气大是生活好;聪明能干是生活好;八面玲珑,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也是生活好;能从容应付突发事件,摆脱困境,自然也是生活好。谁的木匠生活、泥水生活好,是说这个木匠或泥水匠活儿做得精细考究,值得信任。一眼生活也没有,就是说一点本事都没有。
但在很多情况下,生活这个词单用,指的是武艺。
说“谁谁是有些生活的”,是指那人有三脚猫功夫的;如果说“谁谁有生活”,那肯定是有点真实功夫了。《乌云团眩》中那个舞稻叉的人,就有生活。
我们村流传着好几个有生活的人的故事。
传说当年跟邻村打架,一个后生是冲锋陷阵的急先锋,他边上站着他爸爸,他爸爸武功厉害,对方来一个,拎一个扔下田坎,来两个拎两个。
另一个老太太,个子矮小,但她做篾匠的丈夫很害怕她,动不动被她拎住耳朵,哇哇讨饶,左邻右舍传为笑谈。她的千斤坠功夫也相当了得,七八十岁年老力衰,如果她不肯动,再强壮的小伙子也拉不动她。
还有一个武师,教了几个徒弟,他吩咐徒弟,等他睡着了,拿菜刀砍断他脖子,然后躺在长凳上午睡,一会儿鼾声起。徒弟们在边上畏畏缩缩推推攘攘,哪个敢下手?武师的女儿看不下去,夺过菜刀“呼啦”一声猛砍,砍断了长凳:那武师睡梦中听得风响,早就一骨碌滚到地下去了。于是女儿得到了他的真传,理由是她杀性重。我后来想,也许武师传艺之时偏心,引起徒弟们不满,所以与女儿唱了这出双簧。
据说,我们村“生活最好”的人,生活在清朝年间,他大概擅长轻功,拖着一条黑油油的长辫子,穿一双木头拖鞋,在鹅卵石铺就的路上,一发力跑动起来,踢踢沓沓一片声响,辫子拉得又平又直,就像一条黑色的飞蛇追在他的后脑勺。
敝乡这种旧厕所所在地改为宅基地很受欢迎,所谓"黄金万两,风水宝地",其实也是因为得地利
怪不得大眼同学宝推,😄
杨大眼?
旧厕改宅基地,这个没听说过。。。
看完帖琢磨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手和手之间的关系决定了用什么词。
如果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就是前面携手后面,比如你提到的周瑜和蒋干。“携”体现了一个是主动的一个是被动的。
如果两人并行,相互之间距离比较大的,就是拉手。“拉”体现了两者平分,不分主次。
如果两人并行,但是相互距离很近,靠在一起,就是你这里说的将手。“将”基本上体现了两者的亲近程度,既可以是情侣之间的肩并肩,也可以是小辈对长辈的扶持。
我感觉这样理解起来比较通畅一些。现在“将手”用的太少了,但是看了你的帖后,觉得这个词很贴切。
没有这样的区分。
筑狗屙
以前在村头村尾,经常看到一个老年人,左手拎一只粪箕,右手持小锄头或带钩的竹棒,一路走过去,看到猪狗屎,轻轻拨入粪箕中,回来倒在一处,用来给庄稼施肥。这叫做“筑狗屙”。
粪箕,现在一般叫畚箕。粪的意思是扫除,不是指排泄物,古代也写成另一个字,畚字下面的田,换成土。这字输入法打不出。它也是扫除的意思。
其实也不只是老人,我小时候也筑过狗屙,有时叫上同伴,一起去筑。只是我们筑一会儿就厌倦了,不像老人那样严肃而耐心。但这事还唱过歌,还是有些时髦的:
广播响,
天刚亮,
红小兵,
拾肥忙……
筑狗屙这事虽有点时髦,却也是贱事,有时候大人骂孩子不长进:“给我筑狗屙去!”
外村的老人也会来筑狗屙。外村老人身上总有一股阴森的气息,好像藏着许多秘密,而“执贱役”的人也往往神秘。我们远远看着他,会有些紧张,屏住呼息猜想,他的粪箕里有没有一台小型发报机——我们看过连环画《海霞》,有个台湾特务叫刘阿太,将发报机藏在假肢里。
牛屙一大泡,看上去很丰盛,但我们是不筑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牛是草食动物,不像猪狗杂食,它的粪不够肥沃?牛屙干了后,揭起上面薄薄一层,下面奇怪地积了一堆沙子。
筑狗屙的“筑”字的用法,可能是上古的留存。
《尚书》中有一篇《金縢》,说:“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
这是周成王时期的事,说遇到暴雷大风灾害,大树都刮倒了,将庄稼压住,二公叫大家将大树扶起来,将庄稼拾起来,这年粮食的收成还是不错。
文中的“筑”字,据《尔雅》说:“筑,拾也。”郭璞注“拾掇”,也是指拾取,不是现在常用的整理之意。
《尚书》里“筑”的是禾,但我们那时候,“筑”字仅在拾粪时用,不再用在捡稻穗上。这一现象,大概与“豕爪”、“箸夹头”将“豕”、“箸”两字留存于口语一样(见《箸夹头》)。
“筑狗屙”一词,经常用来形容一点一点慢慢积累,或者为了凑齐某物东找一点西找一点的过程:
“喏,这些石子蛮蛮调匀个,是我筑狗屙价筑得来个。”
还有一个有关狗屙的民间故事——
话说有一个私塾先生,家里有个菜园子,告诉学生随手关门,不要放狗进来。有一次进了一条狗,在菜园子里拉了屎,先生怒了,叫学生吃下去。学生苦着脸回家告诉妈妈,妈妈用面粉加糖,做成狗屙模样,让学生带去当着先生的面吃。他吃得津津有味,先生奇怪了,撮了一点尝尝,又香又甜!于是先生大开菜园门,放所有狗进来遗矢,筑了所有狗屙晒成干,到冬天在锅里一蒸……
以前民间故事,经常捉弄先生,将先生编排成没有生活常识的人。
卖柴人
冲担两头尖,
拔出现铜钿。
三天不住点,
哭着喊皇天。
这个歌谣,说的是旧时卖柴人的生活,也许是卖柴人的自嘲。他们靠卖柴为生,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日子过得相当惨淡。
冲担是用毛竹做成的,竹节刮平了,两头削尖,一头刺进一捆柴,扛在肩上,另一头刺进另一捆柴,就可以挑了。有的地方,冲担两头是铁制的牛角尖,我们没有这么奢侈。
两头没有削尖的,叫做草杠。用草杠挑柴,需要用柴绳缚住。柴绳的一头系着个木制的钩子。码好两捆柴,放下草杠,再压上两捆柴,柴绳抽紧了,打个结。另一头也这样缚了,就可以挑起来。打结是有讲究的,既要不会散架,又要一抽就能解开。
“三天不住点”,是说下了三天雨。
下雨无法上山捡柴去卖,赚不了钱,所以只好哭着喊皇天了。
三天不住点,哭着喊皇天,这两句话,在我眼前展现出一个场景:一个满面愁容的中年男人,穿着补丁打补丁的破衣服,站在草屋门口,看着天上缓慢移动的乌云,雨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
卖柴人没有地种,自然也没有山。他们去哪里捡柴呢?我打听过这事:
自然不能去私人的山上,只能去某族某房的公山上捡。我们村西北有一个捣臼岙,是卖柴人常去的地方。他们也不能拿着勾刀(柴刀)去砍柴,只能捡枯树枝枯柴禾。还有就是到烧炭窑的地方,去“判(相当于批发)”些柴来,也就是买下不能烧炭的细枝,挑到镇上去卖掉,赚一些差价。
那时候,镇上有一个柴行,专门收柴卖柴。
现在城镇里的人不再烧柴,烧煤的也改成烧天然气了,但在过去,很多城镇都有柴行,《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也曾在杭州的柴行里记账。后来没有了柴行,镇上人经常到山里来偷柴。有个国民党军官是当时一个传奇,他因为爱情当了逃兵,经常在柴行混日子,侧着头打量一下一捆柴,就能报出多少斤,拿秤来一称,大致相当。当然他还有别的绝活,比如拿拇指一比划,就能算出高度、距离,很准。
以前农村人有诸多成份,雇农、贫农、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富农、地主,前面几种合称贫下中农,是好人。卖柴人可能要归于雇农一级,光荣第一。我们村的地主家,地倒不多,主要产业好像是烧窑做生意,估计卖柴人经常从他家的山上“判”柴。我家的成份是贫农,光荣可与雇农并列第一。有一天,我问了妈妈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我们村里人,究竟解放前日子过得好,还是解放后日子过得好?我妈妈想了一想,也很认真地说:“我们是以前体泰,卖柴人是解放后好过。”
小脚婆婆
新娘子梳头,老太婆挨步。
这句话是形容一个人行动迟缓的。早先的老太太大多缠过小脚,所以走路很慢。
我们村中最大一条路,名曰大街,鹅卵石铺就,中间一串石头大如斗,两旁嵌石大如升箩。沿街两边房子都对街开门,有的有道地,有的是阶檐,只有王家是台门,黄泥围墙,门两边写着几个黑色大字:“打倒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墙下是一条窄窄的阴沟。
我常常看到王家的小脚婆婆在围墙外一步一步挨着走路,腰身倾斜着,要不是手扶黄泥围墙,小脚似乎就会踩进阴沟里。她挨不了几步,就要倚着围墙歇一歇。如果有人路过,她也要停下来,仿佛很戒备,看着你走过了,才继续挨步。
小脚婆婆那时已经老得满脸皱纹,两块腮肉都有些吊下来了。她穿着黑色的斜襟布衫,黑色的裤子,裤裆和裤管都松松垮垮的,像瘪塌塌的口袋。裤管下偶尔露出的小脚,看上去还不到小孩子一托长。
我们村有很多小脚婆婆,王家的小脚婆婆是最安静的,无声无息,我从来没有听到小脚婆婆说过一句话。
读书时有一次听讲座,一个长发披肩、穿着宽大肮脏牛仔裤的画家,一个劲感谢他的小脚奶奶,因为他小时候,父母忙着闹革命,顾不得他,所以他基本上是他奶奶拉扯大的。
那一辈子的女人,大多还是小脚。我奶奶虽然是小脚,可是挺能走路的,带着我走五里路到我大伯家去,也没见她有多累。我妈妈说,我姑婆——我外公的妹妹——小时候也缠过小脚,但她每次缠脚,都会大哭,我外公不忍心,就背着她逃走,替她解掉缠脚布,所以姑婆是天足,没缠成小脚。
那时候,小学老师在课堂里说,旧社会男人为什么强迫妇女缠小脚?就是为了压迫妇女,你想想,男人如果要打老婆,老婆是天足,就能逃走,但老婆是小脚,就逃不快,一把抓过来就能打了。
缠足始于幼年,才能缠小。照老师的说法,那么一户人家养个女儿缠上小脚,目的是将来嫁出去让夫家容易欺侮,一把抓过来就能打——这似乎说不过去。
也有的小脚婆婆并不文弱,听说肖家婆婆武功高强,都八十岁了,壮汉拼尽力气也拉不动。她丈夫是有名的篾匠,手艺高超,德艺双馨,只怕老婆——坊间传说,两口子吵架,小脚婆婆就将丈夫拎起来,一拎就是一跤,一拎就是一跤,老篾匠没有还手之力。
据说缠足是从李煜的宫廷中开始的,到北宋末才流行起来,南宋时在首都杭州盛行,所以又叫杭州脚,很时髦。缠足是为了好看,父母的算盘可能是吃得大苦嫁得好些。渊博者说,过去的男人恋足癖特别多,手掌中握着女人的小脚,心里就荡漾起来。
俗话说,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懒婆娘的男人,想必不是个恋足癖,因为握着一只小小的臭脚而心里荡漾,我觉得是很困难的。可是缠足时,如果天天解下布来洗脚,恐怕也缠不成三寸金莲。所以我想,勤快婆娘的裹脚布,只怕也又臭又长。直到她发育成熟,那小脚才能洗干净了白生生地让人荡漾,花的功夫实在太大。
听说有个小脚婆婆,一生只洗过一双半脚。一次是做新娘,两只脚都洗了。还有半次是在溪边洗衣服,听到哨子响,知道溪对面山上打石头的人要放炮,心里发慌,急急忙忙逃回家,一脚踹到阴沟里,这次只洗了一只脚。
她一直不洗脚,裹脚布会脏成什么样?据说有一次,她从脚丫子里弄下一块泥巴,手指粗细,黑乎乎的,滑腻结实,随手就搁在桌子上了。她老公回来,以为是霉干菜,不舍得扔掉,放进嘴里一嚼,呕吐了半天。
那些小脚婆婆,脑后都有一个髻子,用一根银簪子别着。她们穿着深色斜襟大衫,而年老公公则腰缠一方白色的大手巾布,这都是当时还保留着的旧式打扮——男人以前出门穿长衫,到我小时候,这种打扮几乎无影无踪了,只看到送春牛图的王呆子穿过。
和西亚的毛拉·那斯鲁丁的故事风格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