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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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可能是这个原因

这个词只有人老了才用一次,其他时候是很忌讳说的,所以可能因此反而成为一个长寿的词语。

家园 霉千张狠好吃

也很久没吃了。

家园 感谢

惭愧:P

家园 臭豆腐还是绍兴的好吃,长沙那种黑不溜秋硬帮帮的实在不行。
家园 拼多多上到处都是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犯关

犯关

犯关犯关真犯关,宣统皇帝坐牢监。

这两句老辈子的顺口溜,现在已不大有人说了。

“犯关”是糟糕的意思。

这两个字看上去的情景似乎是这样的:一大群甲士,脸色阴沉、一声不响地从山道上走着,他们已和关隘很近了,站在关上的女墙里侧,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当然挺糟糕的。

皇帝都坐牢监了,那是天大的事情,特别是宣统皇帝,是改朝换代,几乎改变千年制度的事情,真个是忒犯关了。

可是在我老家的方言中,“犯关”两个字通常并不是如此让人惊惧。它的程度是比较轻微的,可能是轻微的难过抑郁,也可能是轻微的懊丧,甚至还可能带有轻微的戏谑。如果打翻一盆水,削断一根苗,都会说:“啊呀,犯关哉!”

有的时候,犯关两字前面会加一个“侬”字(词典里说,“侬”是第一人称代词,但在吾乡,它是第二人称代词),后面加上“东哉”这个词尾。“东哉”在绍兴方言中,表示状态的存在。“坐东哉”意思是已经坐在那儿了,“好东哉”意思是事情已经办成了。

“侬犯关东哉”却不是陈述事实,说的是“你已经糟糕了”,不过说这句话时,结果并未呈现,只是对人的威胁:“哼哼,有一个糟糕的后果已经等着你了!”

当然,这威胁,往往也是轻微的。

念“犯关犯关真犯关”这两句顺口溜,也会读出一种轻快的节奏,有一种惯看风云的圆通,一种百炼而成的耐受力,估计它就出自市井细民之口。

这篇小文写完数年后修改之时,上网一查,发现网上已能查到这句顺口溜了——它可能出自百十年前在江南流行的说唱词。

上虞论坛网友“伪君子”收集的《时政歌·城里百姓都逃难》是这样的(其中“掼还”是扔掉、扔下不管的意思):

犯关犯关真犯关,宣统皇帝坐牢监。

日本鬼子来造反,县城百姓都逃难。

一手领着小孩子,一手拎着破饭篮。

屋里家产都掼还,东门逃出花园畈,

南门逃出洞底湾,西门逃到董家山,

北门逃到祝郎畈,侬道犯关勿犯关。

宁波一带是这样唱的(当地鸭读音晏,所以也是押韵的):

犯关犯关真犯关,宣统皇帝坐牢监。

正宫娘娘掸监饭,埠头黄鳝拖老鸭。

蚊虫飞过镇海关,狮螺沿过太白山。

这与舟山一带的说唱相似(引自赵学敏《唱新闻》,其中“猫”字读若“蛮”):

犯关犯关真犯关,宣统皇帝坐牢监。

正宫娘娘担监饭,红皮老鼠拖小猫。

世上新闻交交关,且听我来说一番。

网上还有一篇小文,不知作者是谁,说到美国独立战争时,英国兵的自嘲歌曲《这个世界颠倒过来了》,然后引用了这首《犯关歌》(其中的“鸭”读若“唵”):

犯关犯关真犯关,老鼠咬断石门槛,

小小泥鳅吞老鸭,苍蝇飞过太白山,

秀才先生挑粪担,亲点翰林去逃难,

宣统皇帝坐牢监,皇后娘娘送监饭。

通宝推:大眼,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喊地方

喊地方

“喊地方则个!”

这句话说的是人遇险了、害怕了、着急了、没办法了、疼痛了之时的情状。女人们讲述时更常说到,有时含笑,有时心有余悸。

经常“喊地方”的是小孩,还有一些沉不住气的大人。有个小女孩初下田,给蚂蟥叮住了小腿,喊起地方来惊心动魄,两只脚在田塍上乱跺。阿林哥胆子极小,黑夜回家,一路高唱着京剧壮胆,遇事就“喊地方”。有一个簟匠有事到我家,在窗口探头探脑,我家的狗“呼”一声扑上去,吓得他落荒而逃——狗倒也不咬人,最多咬破裤腿——后来的讲述中,簟匠自然是吓得“喊地方则个”。高个儿朱明更怯,遇一条小草狗也必乱逃着“喊地方”。

以前不知道“喊地方”的意思,以为是坐倒在地上四处张望乱喊,或者是喊土地神,就像无奈悲苦之极“喊皇天”一样。后来见得多了些,才慢慢知道,喊地方也许真的能喊出一个人来——“地方”是古时候基层的管事人。

着急时喊来地方想办法,遇险了请他帮忙,害怕了请他壮胆,疼痛了喊地方,恐怕没啥用吧,地方一般不兼做郎中,可见是平时喊惯了的。

喊地方怎么喊呢?不知道古时候是不是“地方!地方!”地大喊,如果发生凶案,某人发现了尸体,大喊“地方”是自然的,但着急害怕疼痛,也“地方地方”地喊吗?记得小时候被说成喊地方的那些人,也就是“哎唷唷、哎唷唷”地乱叫一通。

“地方”历代有很多叫法,比如亭长、里正、保正、地保、甲长。古代小说中经常提到“地方”,他们做的事很繁杂,却经常是没名没姓的,面目极模糊。最出名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刘邦刘亭长,造反后当了皇帝;一个是晁盖晁保正,造反后中箭死亡。

通宝推:大眼,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值钿

值钿

值钿是值铜钿的意思,又不是值铜钿的意思。

老派人说到钱,总是说“钿”,不大说“钱”。比如:铜钿银子;银洋钿;铜钿;不值三个劳钿。

“值铜钿”就是“值钱”,“弗值铜钿”自然就是“不值钱”。可有时候值弗值铜钿,也很难搞清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听说邻村有一户人家,从床帐顶上翻出了一卷落满灰尘的古画,以为弗值几个铜钿,两百块就卖给一个贩子,半小时后弄明白,那是唐伯虎的画,太值铜钿了,连忙追出去,没追上。

值与不值,不仅指金钱,还指人品。

轻易不发言,言必信,行必果,有见地,不吹牛,那是最值铜钿的。《造话》中说的“做生活的人不讲造话”,就是成年人说话值铜钿之意。

如果某人轻然诺,常食言,或喜欢“讲造话(说谎)”,老派人就会如此评价他这个人或者他那张嘴:“弗值铜钿了。”如果某人轻易原谅了伤害过他的人,那也是弗值铜钿。

老派人古板,认为女孩恋爱中要矜持,过于主动,或过于轻易给追上,就轻浮了,那也会变得弗值铜钿。

“值铜钿”不能说成“值钿”。

“值钿”专用于父母对七八岁以下孩子的抚慰和表达爱意,当动词用,有时与“宝贝”连用,意思是心疼。孩子受了委屈,哭了;犯倔了不听话了,需要哄一哄,妈妈会说:“来来,妈妈值钿侬。”或者:“囡囡,我们值钿伊、宝贝伊。”

我们方言中,“侬”是第二人称代词,“伊”是第三人称代词,不分男女。

“心疼”一词,看字形就很感性,充满了爱意。“值钿”的字形就没这么好看,也许会让人觉得将高贵的人类感情也金钱化了,再细细一想,好像养大了孩子准备卖个好价钱。但这些话不能细想。父母对小孩儿说出“值钿”两字之时,语调温柔和煦,表情爱怜横溢,旁人看到,也有心融化了的感觉。天下父母之心都是一般的。

小孩过于爱哭,很让人烦心,只好称之“葱草花”。妈妈劝不了,一怒之下说:“再哭,再哭就弗值钿侬了!”小孩听到如此威胁,只好猛地又裂开破荷包,大放悲声。

对孩子过于值钿,一般叫做溺爱,宠惯,我们方言叫“幸”(一作兴,音赢,意思是宠惯)。“幸”也是大人对小孩,但孩子不限于幼儿,也可以是成年人。

“幸”字的这种用法,《红楼梦》里也有。第二十一回,凤姐说贾琏惯坏了平儿:“都是你幸(兴)的他,我只和你算账就完了。”第四十三回,尤氏嘲笑凤姐太得宠:“你瞧瞧,把他幸(兴)的这个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要流出来了。”

最得“幸”的孩子,往往是最小的一个,或是独养儿子独养女儿——就是有几个女儿而只有一个儿子,或有几个儿子而只有一个女儿。溺爱过头了,旁人也会批评太宠,说:“忒个幸则啦!”

“值钿”有时又说成“当大泉(钱)”。

“当大泉”作“值钿”讲,是珍爱一个人,但不限于小孩。这个词也可以用在珍爱物品上,甚至是珍爱一个想法。另一个词叫“大宝得着”,则是指得到珍爱物的心情。

两“大”字读音不同。“大宝”念“答宝”,“大泉”念“堕泉”。可能是两个词传入之初就有了不同的发音。“大宝”不是“身登大宝”的“大宝”,我猜是指钱,正如“当大泉”也是指钱。

古代钱币,汉朝开始五铢钱时代,唐朝开始通宝时代,历代铸铜钿,除了标准的小平钱,还会铸大面额的铜钿,比如王莽取消五铢钱,发行新货币,一枚“大泉五十”,只有十二铢,面额却值五十枚五铢钱。清朝咸丰间财政匮乏,铸造当五、当十、当百、当千的铜钿,这些“大宝”,是现在钱币市场常见“当大钱”。也有直接叫大宝的制钱,比如南宋嘉定大宝当五铁钱。

我猜“大宝得着”和“当大泉”两词起源如此,并没有什么文献证据。

这两个词经常用来轻微地嘲讽敝帚自珍。

那时我捡到一把破铁凿子,“大宝得着价”,削了木柄装上,做成铁枪似的武器,在溪中抓鱼用,“当大泉价”。一次被人拿去在石头上乱凿一气,凿钝了,我心疼了许久。

至于那个贩子,两百块淘到唐伯虎的画,真当是“大宝得着哉”。

价音“尬”,是常用的语尾词,是“……一样”的意思,但有时是“的啊”的合音。

通宝推:陈王奋起,桥上,大眼,
家园 感谢提点

经查发觉沈榕秋不仅90年代使用计量分析研究方言,上世纪参加全国计算机语言学联合学术会议。现在科大讯飞等的方言语音录入,就是沿着当时思路发展的应用。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快活

快活

“辛苦铜钿快活用。”这句老话,说的是花钱容易趁钱难,像骑自行车上高坡再快速冲下去的快感。钱钟书说:“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其实快的本义就是高兴,疾速是引申义,可见是因为快活,时间才过得快,春宵苦短。

北齐有个帅哥皇帝叫高湛,与法国的路易十五差不多,不管身后洪水滔天,他的宠臣和士开说:“自古帝王,尽为灰土,尧舜、桀纣,竟复何异?陛下宜及少壮,恣意作乐,从横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敌千年。”高湛活得很快,三十二岁就活完了。

《水浒传》中,武松最出名的是景阳岗打虎,其次是杀嫂,第三可能要排到醉打蒋门神了。打虎说他的武勇,杀嫂说他复仇,包括血溅狮子楼的情节,醉打蒋门神说他替孟州监狱长之子、黑社会头目施恩抢夺地盘,快活林。

快活是一种高兴的心情,近义词“爽快”。快活是指心情,爽快包括心情和肉体快感,比如炎夏喝一大杯冷饮,赞道:“爽快!”

爽快当然还有直率豪爽不犹豫不计较等意思,与快活无关。

快活有个引申义是得到好处(因而高兴),比如高则诚《琵琶记》中说:“小姐,我去伏侍别人,与他传消递息,随趁也得些快活。”

我们方言,“快活”一词还有更多引申义,且更常用。

一是休息。这层意思,我最初是从舟山普陀虾峙岛上,从一个学生嘴里学到的。他说了两遍,我才明白。“今天你快活啊?”他说,是问我今天休息了吧。如果请假在家,也说:“快活咑。”我老家则说:“坐咑。”“咑”是表示状态的语尾词。

二是轻省。那时候生产队小队长分派工作,派到割稻、种田、砍柴、挑担、抬木头,那都是些重活;派到晒谷、“脚”稻草、撒猪圈泥,就算是轻省活,不怎么费力气,那就说:“这是快活生活。”有时候与做吃力重活的人一比较,便心满意足:“我真是快活煞哉!”

三也是轻省。“他吃快活米饭去了。”这句话中的快活,也是轻省的意思,但那是改变命运的轻省,非同小可——他不再务农,当“居民”去了,“有工作了”。也许是坐办公室,也许是做供销社售货员,也许是当老师,或电影放映员。

那时候有些话说惯了没啥,仔细一想就比较奇怪,比如农民不算“居民”,其实意思是农民没有“城镇居民户口”;务农不算“工作”,可能是“工作”这个外来词还没有扎根,平时说到它,只与居民户口的人相关。

“吃快活米饭”最让人羡慕。他的脚杆是白的,手上不长老茧,顶要紧的,他是按月拿现金工资、吃商品粮的,不怕灾荒丰歉,不用看天吃饭,生病了还能报销医药费,年纪老了还能退休且领退休金。

老成人知道,这快活米饭也不容易吃,有时候很吃力,所以说到工作,会问是做什么事的,如果轻省,就说:“快倒是快活个。”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一轮争抢吃快活米饭的狂潮,叫做接班顶替,父亲退休孩子上,有点儿单位编制世袭的意味。特别是父亲是居民,母亲是农民,按当时的规定,孩子也是农民,所以父亲退休,孩子顶替,从农民变居民,在当时看来,是世世代代改变了命运。

那时在农村“工作”的“居民”甚是激动,有一个退休者接到儿子获得顶替的电话,当场脑溢血过世。在那种社会格局下,为了儿子的这碗快活米饭,可怜他快活死了。

通宝推:大眼,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肚才

肚才

诸葛七步一个计较,周瑜一步七个计较。

民间评论诸葛亮与周瑜谁更聪明,常会引用这句话。也有版本是“三步一个计较”和“一步三个计较”,七和三是虚数,不必较真。

这是说周瑜太聪明了,计较太多,反而无法选择,诸葛亮脑子慢些,倒更周全。那么《三国演义》中的三气周瑜,也许是他计较太多困死了自己。

“计较”是指计策、诡计,吾乡方言念作“计告”,似乎是算计得失才念“计叫”。小时候听到“计告”一词,我脑子里出现的是砖状物,像神仙炼制的宝贝,专破各种难题。

有一个故事似乎是霸王追刘邦,追了好多天,刘邦无法摆脱,想出一个“计较”:在路边的大树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用糖。霸王追到这里,看到无数蚂蚁爬出一个刘邦的名字,以为天命所归,遂废然长叹,不追了。

日常生活不必有深谋远虑的诡计,但解决问题需要办法。比如漏雨了怎么办,柴绳断了怎么办。平时说日常生活的“计较”,介乎“诡计”与“办法”之间,解决的是人际关系以及铜钿银子之类的事。我爸爸讲过一桩旧事:

清末遇到旱灾,山上有一路水源,东村要争,西村也要争,都是用来灌溉水田。两村商量不下,就到县衙打官司。东村人老实,递状纸说这路“田水”对东村有多么多么重要;西村的秀才奸猾,想出一个“计较”,不说“田水”,写成“吃水”,即饮用水。县官一看,吃水自然比田水紧要,就将这路水断给了西村。

一个字,一路水。

计较多的人,是“肚才”好。

吾乡说到读书人,经常使用“肚才”一词,“有肚才”或“肚才好”,是指人读书熟,肚里有货。说人“肚才好”,是相当高的评价。

但很多时候肚才好也指口才辩给,长于斗嘴。斗嘴故事,是民间故事的一大宗。

有个小媳妇,丈夫很老实,种田时遇到一个人骑马经过。骑马人问道:“你天天种田,一共种了几株稻啊?”老实丈夫回答不出,闷闷回家。小媳妇问了他为什么不高兴,当即想出了“计较”,如此如此。第二天骑马人又经过,老实丈夫问:“你天天骑马,一共走了几步啊?”骑马人回答不出,说:“谁教你的?”老实丈夫说,是老婆。骑马人兴起,就跟着老实丈夫,找那小媳妇斗嘴去了。他一脚跨入门槛内,一脚留在门槛外,问:“你说我是进来呢,还是出去?”小媳妇蹲下身子,问:“你说我是撒尿呢,还是拉屎?”

听故事时有点可惜,觉得骑马人与小媳妇才是一对,一样的聪明伶俐,两人在一起生活,时时斗嘴,不亦乐乎。

这故事情节简单,还有些贫嘴,远不如越剧《箍桶记》精彩。《箍桶记》中的财主石二老,是斗嘴高舌,将张箍桶骗得一愣一愣,但遇到肚才更好的九斤姑娘,就斗败了。

有时候“肚才好”就是指“计较多”——通常认为读书熟,肚才方好,计较才多,但读书熟并不必然肚才好。

有个故事说,一个教书先生,人很老实。教到年底,东家想赖账,出了个“计较”,拿三道题考他,答出了才发工资:一是将大缸装入小缸,二是将屋里的地晒一晒,三是说出东家脑袋的重量。

教书先生一道题也做不出,只好闷闷回家。他种田的弟弟得知了,跑去解这三道题。第一道题,他将大缸打得粉碎,装入小缸。东家大怒,却没有办法。第二道题,弟弟爬上屋顶,开始掀屋瓦,东家大惊,讨饶说,这道题算答出了。第三道题,弟弟说,东家的脑袋六斤四两。证据呢?弟弟拿了斧头直奔东家。当然了,结果是东家如数付了哥哥的工资。

这故事有多种版本。故事中的三个人,一个是教书先生,那是默认有“肚才”,但看来没什么“计较”。弟弟是种田的,那是默认他没文化,没读过多少书。东家是财主,想出个断翘“计较”,肚才显然也是有点儿的。故事暗示,有人的肚才只是内秀,有人不读书也可以计较多,关键是人聪明机变。

读书熟、肚才好又计较多的人,民间首推山阴秀才徐渭徐文长。

徐文长有个聪明头脑,熟读诗书、才华横溢、见识广博,那些特别难对的对子,他一眨眼就对上了,极其妥贴。

通常讲历史故事,肚才是文事,计较是武事。诸葛亮孔明是军师,吴用吴学究也是军师,两人都是肚才好计较多,想计较也有独家的破势,一个摇扇子,一个迭指头。另一个军师刘基刘伯温,他是个算命先生。

徐渭也命该做军师,且“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很有军师相。但他的主公罗隐给雷公换了骨头,无法做皇帝,他也就当不成军师,做了一个闲人。《明史·徐渭传》说“渭知兵,好奇计”,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他参与了设定计谋。但民间故事直接忽视了他的军事才能,虽然赞扬他肚才敏捷、计较无双,他的肚才却用在了对对子上,计较用在了恶作剧上,消解了计较的神奇力量,变得浮滑轻佻:

一次在船上,徐文长看出一个老婆婆内急,船上又无处解手,他想出一个短命计较调排她:用草茎在鼻子里捅一捅,就没事了。老婆婆拿草茎往鼻子里一捅,猛一个喷嚏,啊呀呀,尿湿了裤子。

通宝推:大眼,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莫知莫觉

莫知莫觉

王倪是个莫知莫觉的人。齧缺去向王倪请教,王倪不但一问三不知,而且四问四不知,齧缺就跃而大喜。另一个聪明人蒲衣子说,莫知莫觉的最高境界,要像太昊那样,“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就是安闲自得地莫知莫觉。

混沌也莫知莫觉。儵和忽来作客,他招待得很热情,热情得他们都不好意思了,决定花七天时间还礼,给混沌凿出七窍让他变伶俐,不料凿好七窍,混沌就被他们凿死了。

这两件事记载在《庄子·应帝王》里面,一头一尾。庄子是我最佩服的聪明人,我相信他的话,莫知莫觉比机巧更符合养生之道,莫知莫觉的人装伶俐,那是会死人的。

“莫知莫觉”是一句责备人的话,说一个人木头木脑的,感觉迟钝,反应缓慢。有一个引申出来的意思,是不明白、不懂得、不理解应该明白、懂得、理解的事物道理。

也许从来没有人像阿云那样,得到过这么多“莫知莫觉”的评价。阿云是我的同学,智力不佳,算术尤差。他长到十六七岁,还无法一数到十。他一直在小学一年级,从没升到过二年级。下课了,我们有时会在边上等他写作业。每次他低着头顿住了笔,意思就是:7字怎么写?这时我们就说:“一把锄头。”于是他在作业本上写出一个7。

长大后,他的反应还是很迟钝,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半天听不懂他想说什么,“莫知莫觉”这四字评语,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他的头上,一天会得到好几次,不管他在不在场。我觉得他的结巴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经常遭到“莫知莫觉”之类的评价,变得极度缺乏自信,才“三思而后言”。

我也经常莫知莫觉。读中学时,有一次在食堂打开水,我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开水打回去后,才从别人那里知道,当时水还没有烧开,食堂阿姨在一个劲劝我别往热水瓶里灌,都已劝得发怒了。我这才回想起来,打开水时候耳朵边确实很聒噪,我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阿云这样子,其实谁也不好意思欺侮他太过,总会适可而止。他心情好,也安闲自得地莫知莫觉。可是他受骗太多了,不免心有余悸,有时候就会对别人的话表示怀疑,那就是装聪明了,就会挨骂挨揍。

“装”是有学问的。宁可装笨不可装聪明,聪明人明白这个道理,常常费尽心思,死活要将自己弄得莫知莫觉的样子,孙膑装疯,司马懿装病,阮籍装醉,这些独门武功都代有传人,装傻是情场的常规武器,许多动物还与人一样,精通一项保命绝技,装死。

人在世上混,真正的莫知莫觉是不值钱的,装出来的才值钱。老子说了,大巧若拙。

吾乡方言,莫知莫觉的读音如“木子木阁”。

方言中还有一个骂人的词,叫“木主”,意思是某人就像木主一样,是木头做的,彻底的“莫知莫觉”。“主”字老一辈人也读作“子”,我们这一代则读成“举”。木主是供奉死人的牌位,又叫牌位木主。骂人“牌位木主”,比单单骂“木主”要严重得多。“牌位木主”有时也说成“呆头木主”或“呆大木主”。方言中“大”字读音如“惰”,和“头”字的读音有点接近。

“莫知莫觉”四字,南北读音区别最大的是“觉”字。

北方话念“觉”字时,嘴唇扁扁的,声音有一个向下弯的过程,听起来似乎是一种经过思考、疑惑之后的判断,这样反而有一些斩钉截铁的坚决。

南人念“觉”如“阁”,有些奇怪的效果,如“阁得”,在我个人的经验中,好像就是脑子里“阁”一声响而已,仿佛两头羊的角碰在一起,非常直接。“角”字我们也念“阁”。

“莫知莫觉(木子木阁)”的阁,发音也这样,一点不转弯,非常直接,有时候甚至有一个向上抬的过程,让人听起来是一种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判断,根本用不着讨论。

所以我“阁得”骂人“莫知莫觉”,用吾乡方言较合适,骂得也顺畅,像吃炒黄豆一样“个落落”一片声响。用北方话就不大像骂人,青蛙似的跳一下又跳一下,有些酸文假醋的意思。

通宝推:大眼,钓者任公子,
家园 有个词“作兴”,是不是和这个“幸”有关系?
家园 不像

这个也是个很强烈的字眼,我感觉有点兴风作浪的意思。

不像
家园 赞同

兴风作浪的兴,兴风作浪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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