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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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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孩子们的奇迹2

5月3日星期五,儿童游行的强度又上了一个台阶。这天中午,焦急的父母和好奇的围观者们挤满了凯利.英格拉姆公园,上千位年轻人在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内接到了出发的命令。在他们对面,全身制服的伯明翰警员们用校车、消防车以及巡逻警车阻塞了向东去的交叉路口,并且背靠车辆摆开了阵势。第一组六十学生唱着歌从教堂中列队而出,G.V.埃文斯队长(G. V. Evans)在第五大道和第十七街的拐角处堵住了他们。这次警方并不打算逮捕这些孩子,因为城市监狱和县级监狱都已经爆满了。这次警方的目标是让游行者远离市中心商业区。奉公牛康纳之命,埃文斯队长指着身后的消防水龙,让六十名学生赶紧分散开来,“否则的话你们就要变成落汤鸡了。”

学生们不断唱歌,于是埃文斯队长示意消防员打开水管,先喷一阵水雾再说。突然湿身造成的震惊冲击致使几乎所有游行者都退了回去。在他们身后,英格拉姆公园里的旁观者也本能地向后退缩,唯恐沾湿。埃文斯通过扩音器下令游行者们撤离当地,水柱似乎很有效地执行了他的命令,然后他与其他人都注意到有几位学生仍在顽强抵抗。六十个人当中大约有十个人仍旧坚守阵,尽管已经全身湿透,但却全然不顾体面,只是一个劲地用喊阿门的调子唱诵着“自由”这个字眼。消防员赶紧调转水管的指向,重点关照这几位歌唱家。可是这样一来原本还在后撤的示威主力人群又趁机重新回到了相互较劲的边境线上。消防员随即逼近了这些特别顽固的游行者,用水枪近距离攻击他们。被水枪冲得站立不稳的游行者们干脆在人行道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这是民权运动经受洗礼的时刻。伯明翰这座城市一直将反对种族隔离的异见者们当成自身的污点,这场水战则是洗刷污点的最后努力。对于埃文斯队长和消防员们来说,这不过是个机械问题。只要水压足够强大,就能克服人行道的阻力,将这些死硬分子冲走。特制的高压水枪非常适合这项任务。这款水枪安装在三脚架上,能迫使两根软管的供水量从一个喷嘴里喷出来。根据消防部门的宣传,这套装置堪称远距离灭火的奇迹,足以冲散砖块之间的砂浆,一百英尺距离内能够从树上剥离树皮。

平心而论,高压水枪确实威力十足,喷得无数人都改变了原本的立场,例如A.G.加斯顿就是其中之一。这位伯明翰黑人商界代表当时正在与大卫.范恩(David Vann)电话交谈。范恩是反公牛康纳市政改革的主要设计者之一,他与加斯顿经常通电话。在这个周五的下午,两人依然像往常一样长篇大论地抱怨金的街头运动如何不顾大局。缜密而又隐秘的改革联盟即将迎来取胜良机,可是金却把一切都搞砸了。如果街头运动取得成功,金肯定会迫使加斯顿和其他有名望的黑人领袖赞同他的战术,这样一来黑人领导层将不得不与神经紧张的白人温和派渐行渐远。如果街头运动不成功,种族隔离主义者的士气肯定将会进一步加强。无论成败,游行示威对于范恩和加斯顿来说都无异于诅咒。他们正在设法将金客客气气地请出伯明翰,同时还不能让公牛康纳看了笑话。这时加斯顿突然告诉范恩自己不太舒服。从加斯顿大楼的办公室往下看可以俯瞰整个英格拉姆公园,而加斯顿看到的景象足以将一名百万富翁的自傲气场彻底打落尘埃。

“范恩律师!”加斯顿喘着粗气说道,“他们正用高压水枪喷一个黑人小女孩呢!那个丫头都被冲到马路当中间了!”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被高压水枪扫上一下,肯定会四肢乱摆扑倒在地,好像狂风中的垃圾碎屑一般。这一瞥就足以让加斯顿放下了电话。在大楼外面,勇敢的高歌变成了阵阵惨叫,围观者纷纷向水管投掷砖头石块。当水流把他们驱散之后,有些人干脆流进附近的楼房里,居高临下地丢掷砖石。最终他们击中了两名消防员以及《生活》杂志的摄影师查尔斯.穆尔(Charles Moore)。

石头与水管的嘈杂对决此起彼伏,与此同时年轻的游行者们依然从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当中陆续涌出。沃克、贝弗尔、安德鲁.扬以及其他游行督导人员指示后面这几批孩子们远离发生冲突的路线。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躲避水龙扫射,也是为了与肮脏的暴力行径撇清关系。这一策略让警方进退两难:投掷飞石的围观者们吸引了水龙的火力,而游行者们却从英格拉姆公园的另一端穿过封锁线闯进了市区。原本水管的数量就不足以对公园进行两面包抄,更何况一支高压水枪需要两根水管供水,等于将水管数量凭空砍掉了一半。警察分队确实成功拦截了游行者并将他们押上了通往监狱的校车,但是当局的计划依然失败了,因为他们原本并不打算逮捕游行示威者。更糟的是,从指挥官的角度来看,原本集中在一点的武装力量正在陷入四面分兵的境地。咨询过公牛康纳之后,他们决定把黑人围堵到同一片区域。要做到这一点,他们需要一种更具威慑力的武器,而且这种武器还要比水管更加灵活机动。

警方指挥官在英格拉姆公园距离教堂最远的一角部署了八条警犬。一看到狗,混乱的人群立刻发出了恐慌与愤怒的尖叫声。很多人立刻四散逃开,有些人朝着警犬与训犬员扔石头,还有几位鲁莽的少年像斗牛士那样挥舞着湿透的衣服逗引警犬。接到命令后,警官们牵着警犬向前冲,距离人群越来越近,人群也聚合得越发密集,很难分散开来,然后咆哮的德国牧羊犬突然就朝冲着踉踉跄跄、畏缩后退的人们冲了过去。三名少年遭到严重咬伤,不得不住院治疗。其他目标人员惊恐地尖叫着到处乱窜,有人逃回了西部黑人区不见踪影,有人躲到教堂中避难。大部分警犬依旧对游行者们紧追不舍,但有几条狗跑着跑着又掉转方向杀了个回马枪,去驱散那些回到空地上的围观黑人。这些人正在观看由救护车、警棍、警车、逮捕、遥远的游行者以及粗壮的水枪射流共同组成的全景大戏。

在赛马士饭店外面的街角,两条警犬紧紧跟随在一群张口结舌的围观者后面,后者丝毫没注意到警犬的存在。然后一位训犬员捉住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并且将他一把拽到了德国牧羊犬的尖牙之下。一位美联社的摄影记者站在一旁捕捉到了象征伯明翰种族关系的这一幕:一位戴着墨镜的白人警察死死地揪着一个黑人男孩的衬衣领子,另一只手松开牵狗的绳子,让狗向前冲,狗的牙齿插进了男孩的腹部。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男孩本人——他又高又瘦,穿着时尚,朝着狗的方向前倾,一只胳膊无力地耷拉在一边,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波澜不惊来形容。这张照片的效力可谓一图胜千言,但是照片背后却隐藏着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极大讽刺:这位年轻的受害者名叫沃尔特.加斯顿(Walter Gadsden),此人从来没有接受过非暴力理念的熏陶,也并不打算成为示威游行队伍的一员。他身上那件帅气的开襟衫表明他是C.A.斯科特的大家族当中的一员。斯科特家族非常蔑视金的游行示威活动,以至于家族在亚特兰大以及伯明翰发行的《世界报》都无视了C计划,其坚决程度甚至超过了伯明翰的白人报纸。虽然这幅残暴攻击的画面如闪电般击中了美国人民的心,沃尔特.加斯顿本人的反应却掩埋在了更深层次的种族关系涡流当中。他他十分忠于自己的家族,因此随后并没有发表任何支持游行示威的言论。他承认德国牧羊犬确实把他吓了一跳,但那只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旁观示威的时候不慎“与一帮黑人坏份子搅和在了一起”,因此他决定赶紧回家继续为大学入学申请做准备。

下午三点钟,一名警方巡视员冒险进入教堂进行谈判。从战术角度来看,迄今为止的冲突烈度相对而言并不算太大。警犬部队已经跟着水枪的喷射方向转了好几圈,将黑人驱赶出了英格拉姆公园,一直赶到公园对面的教堂里。只有一半的黑人团体踏上了入狱游行之路,其中约有二百五十人已被逮捕。警犬和警察部队又在教堂门外集合起来,严密围堵了从头湿到脚的大量愤怒旁观者以及大约五百名还在试图组成阵列的示威者。鉴于局面如此岌岌可危,金非常乐意暂告休战,反正今天的抗议已经触发了政治动荡。他在一片混乱当中抓住时机打电话向远在纽约的克拉伦斯.琼斯通报了一连串名字,要求琼斯亲口向这些重要人物通报当天伯明翰示威的情况。下午3点57分,联邦调查局窃听记录显示,琼斯对斯坦利.利维森气喘吁吁地进行了概要总结,并且代表金传达了一项紧急要求:在“一小时之内”,利维森要起草一份电文,发给肯尼迪总统以及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利维森早就因为发动儿童上街的决定而感到焦虑不安,此时更是心乱如麻,因此他的行文十分别扭,充斥着冠冕堂皇的辞藻,完全不符合金的要求。结尾说“您当真会允许伯明翰暴力的死灰复燃威胁到我们的生命并剥夺我们的权利吗?”

为了阻止公众对金抱以同情,伯明翰的白人领导层争先恐后地强烈谴责了他利用儿童的做法。鲍特韦尔市长痛心疾首地告诫市民,“不负责任又轻举妄动的煽动者”正在把孩子当作“工具”,借此来威胁其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凡人格高尚的伯明翰人,无论是白人还是有色人种,都不会为社会制造危险。我们不会为其推波助澜,我们都是无辜的受害者……我不能容忍,你们也不能容忍,利用孩子来达成不义目标的行径。”塔尔博特.埃利斯法官(Talbot Ellis)的少年法庭充满了年轻的黑人被告,他认为那些“误导这些孩子”进行示威游行的主谋“应该进监狱”。在华盛顿,罗伯特.肯尼迪则发表了语气更加平和的言论。“倘若继续拒绝给予黑人平等的权利和机会,层出不穷的动荡事件必将不可避免。不过目前这场示威活动的时机确实值得商榷。学龄儿童参加街头示威非常危险,万一有些孩子不慎受伤、致残或死亡,没人能担负得起这样的代价。”罗伯特强调,伯明翰的不公正属于地方问题而不是联邦政府的责任。解决这些问题需要“真诚谈判,而不是走上街头”。不过这些抨击来得太晚,已不能再让金感到慌乱了。他与其他布道人们十分刻薄地回敬了这些抨击:以前黑人儿童不得不承受糟糕的学校环境或者种族隔离带来的各种身心伤害时,从没有人将他们的福祉当回事,如今他们刚刚在街头游行了两天,突然就冒出来了这么多莫名惊诧的善人。

伯克.马歇尔曾在那天早上打电话要求暂停游行示威,现在他又再次打来电话做出了更加迫切的呼吁,还代表肯尼迪政府要求金必须现在叫停示威,因为黑人投掷石头已经促成了暴力行为。金拒绝从命。尽管他非常反感马歇尔的态度,但此同时他也能感到马歇尔的声音听上去底气并不算很足,而且充满了痛苦。金认为这份痛苦表明华盛顿方面正在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进一步确证伯明翰运动终于开始走上了正轨,惯性的包袱正在往当权者的头上转移。马歇尔早已听说了A.G.加斯顿亲眼目睹小女孩被喷倒在街上的情节,他也能觉察到伯明翰黑人对于金的运动的抵触情绪正在迅速蒸发。随着示威运动的内生力量骤然高涨,关于示威的消息也在全国范围内迅速传播开来:过去两天的游行已经将一千名黑人儿童送进了监狱。美国各地的公众还没来得及充分领会如此令人不安的新鲜现象,暴力——这位人人熟悉的报信者——就已经冲进了他们的客厅,消防水龙与警犬攻击儿童的景象看得无数人都目瞪口呆。马歇尔的痛苦和伯明翰白人领导人的强硬一样都是忌惮心态的体现。他们拿着黑人儿童的福利说事,可是这一做法却将他们拖进了金的主场阵地。历史性群众运动的本质就在于预测与体验这些复杂的情绪转变,至于亲手导致情绪转变的感受更是舒爽得无以复加。

金知道最关心孩子的人就是父母。众多父母都在下午涌进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加入了数以百计的游行者和围观者当中,只为等待弥撒大会的开始。远远不到晚上的时候大教堂就已经挤满了人。奉献盘在会众当中传递了整整一个小时,会众的精神如此之高,以至于安德鲁.扬不得不劝诫大家保持冷静:“我们开展的是非暴力运动,但这场运动还不够非暴力。”他警告说再多挑衅也不能成为投掷石块的理由。“我们不能因为警察牵来警犬就辱骂他们,”他补充说,“我们必须称赞他们。毕竟警方不如道如何处理由爱与上帝的力量来主宰的局面。在这样的示威游行活动中,我们必须告诉人群要守规矩。”

金走进来之后,全场响起了暴风骤雨一般的欢呼声。他也宣讲了一段非暴力内容,但一开始他的演讲就远比平时更加随意活泼。他跟其他布道人开玩笑说试图用水流来击退黑人浸信会信徒完全是白费力气,还预测就算公牛康纳也会承认:“他们不但在水中站着不动,还主动往水里钻!”“那么狗呢?”他问道,“我这么跟你们说吧,我小时候也挨过狗咬,”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吓人的高呼,“而且咬了也是白咬!所以我不介意为了争取自由再让狗咬上几口!”

他告诉人们,并不是所有白人都充满敌意,而且他们的运动正在具备无远弗届的影响力。“不,我们并非孤军奋战,不要听信任何人声称我们正在孤军奋战的主张。”金表示伯明翰运动已经登上了全国广播公司的亨特利.布林克利新闻专访节目,“援军正在路上,援军就要到了。”接着他一句话就扫除了迫使人们暂停示威活动的压力:“昨天是进攻日,明天将是双倍进攻日!”

一听到金宣布入狱游行将在周末继续推进,教堂里立刻想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接着金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了下去,时而掀起几道雄辩的波澜。他重申自己愿意就示威运动四项基本要求进行交涉,并且详细回顾了这四项要求的细节;直到最后他才提到了点燃城市情绪的小小催化剂:“最后我要谈一下你们的孩子,你们当中很多人的子女现在都在监狱里,我敢肯定今晚台下坐着许多父母。”然后他只简单说了一句:“不用担心孩子们。”仅仅这一句话就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绝望的恐慌与四散的谣言——关于监狱内部的情况,人们已经听说了太多真假难辨的故事,故事当中的监狱牢房里面老鼠横行,犯人经常遭到殴打,床铺是光秃秃的水泥台子,马桶堵塞屎尿横流,斗殴事件此起彼伏,新科犯人还要接受粗暴的性病检查。“他们正在为了自己的信仰而受苦,他们之所以受苦是为了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似乎不只因为金的话语,还因为他的淡定从容,总之会众们安静了下来。金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一切,触及了他本人的信仰核心。事实上他这场豪赌的胜算看起来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几乎陷入了白日梦当中,他向孩子们的父母保证,孩子们不仅可以忍受伯明翰监狱,还会将其当做一场大受欢迎甚至渴望已久的“精神历程”。“监狱环境可以帮助你们提升自我,从而摆脱日常生活中的乌烟瘴气。”说到这里金突然岔开了话题:“如果他们想要看书,我们会带给他们的,”他承诺道。“我每次去坐牢的时候都会抓紧时间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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