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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金克木:《天竺旧事》佛涅槃地的现代鸟巢禅师 -- 抱朴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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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十三、“欧亚型”女郎

有一天我到一位朋友那里去,赶上他不在屋,却有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女郎坐在他床上。她一见我进屋便用英语说:“请坐一会儿。他出去了,就会回来的。”又加一句解释:“我来替他看屋的。别客气。”

我从来不知这位朋友有这么一个女朋友。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也许是个子长得大,实际上还不到十五岁。她穿着一身西式连衣裙,光着两条腿,翘在床沿上。长得不黑,但也不是纯粹白种人。

“我只是来看看他的,没有什么事。”我转身要走。我来时看见门只虚掩着,就闯了进去,不料碰上这位女客。

“别走!陪我谈谈,我正闷得慌。他就要回来的。”她毫不客气,接着又说:“我叫乔伊斯。”

我不用听名字,一看就知道,她是所谓“英印混血儿”,正确些应当说是“欧亚型”。照印度习惯分类,她属于所谓“基督教徒”。这样的人我接触过,是在办公室里或是街头,却从没有这样聊过天。反正没有事,我就在一张椅子上对着她坐下。

“告诉你吧,他去邀请人去了。你正好自己上门来。你打桥牌跟我合伙吧。他未必找得齐人。我们两人一定能配合好,我打赌。”

“啊!我不会打桥牌。”

“对!我知道了,你是打麻将的。中国人爱打麻将。不要紧,我新学会了打麻将,不过打得不好,只懂输赢,不会战略战术那一套。”

“我也不会打麻将。”

“多可惜呀!我不信。你是不愿和我配对吧?你这个‘绅士’!不打桥牌?”

“你没去上学?”我把话岔开。她不客气,我也不客气了。这分明是个孩子。

“上学校?学上完了。考完了。闲下来了。”

“不去进什么学院?”

她把手掌向我—伸,说:“你替我付学费?”她脸色不那么天真了。“我正闲得发慌。一个个同学都去找事。事有那么好找?到处门口都挂着‘无空位’的牌子。有‘空位’的,也有,可我不去。你看到了吗?前面街上有—家门口大名片上名字下面写着‘艺术家’。我能当那样的‘艺术家’吗?那是什么艺术家?我要当艺术家就要去演电影。我能当一个好演员,只要有人要我。你看我哪点不够格?”她腾身一跃而起,站在我面前,好像是让我评定。她接连说了两个女电影明星的名字,说:“她们有什么了不起?不是和我—样的?只是要有门路。我也学过唱歌、跳舞,能讲印度斯坦语,讲得出标准的德里乌尔都语。上等人、下等人,我全会装。”说着,打了一个转身,做出一个姿态,还唱了一句歌词。“你看怎么样?”

“可惜我不认识电影界的人。”我想起我去“托莱坞”参观过电影场,却没有说。

“不要紧。我也会打字,会速记,会写各种文件。你们中国人越来越多了。我去过两处中国人的办公室,门前没有挂‘无空位’的牌子。他们不知道。我碰了钉子,下次再去,挂上了。大概去找事的太多。你能不能给我找个事?告诉你吧?学校—毕业,家里不管我了。我到这里来,不是来打桥牌,是来找事的。不瞒你说,我活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在这里不断开设什么办事处,需要我这样的人,能说,能写,知道情况。我能帮助你们。我知道还有个中国电影厂的办事处。我跑去了,那位中国绅士说,他是来买机器的,不是来招演员的,也不要秘书。总之是把我推出来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证件我都有。我已经成年了。我愿意给中国人做事。中国现在不是英国的盟国吗?中国人对我们客气,不像印度人。”

我吃了一惊,她到底自认为英国人呢?印度人呢?

她见我不做声,又站近些,说了下去:“请告诉我,你是在这里办公吗?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公干吗?”现在她不是开头那样的顽皮小孩了,摆出办事员的姿态。她倒确实可以演戏。

“我不是在这里的。我新从贝拿勒斯(瓦腊纳西,古名波罗奈城)来的。”

“啊呀!你朝拜圣地去了?你喝过恒河圣水了。了不起!了不起!有两个法国孩子,跑去学印度人,在恒河洗澡,洗完了又用圣水漱口,还喝了一点。当天晚上上吐下泻,几乎把命送了。不是印度教徒,能喝上圣水吗?那火葬场边上的牛,那小船上坐着手持贝叶的光身子、大胡子、长头发的大仙人,你惹得起吗?哈哈,你朝拜圣地回来,怪不得—身神圣气。仙人总是要受诱惑的;你不怕我引诱你吗?”她又恢复顽皮了,而且毫不在乎地真向我做了一个媚笑,大概是为了显示她的表演才能。

可是,转眼她又严肃起来,问我:“你去过那个古庙吧?拜了那块石头没有?你知道那个庙后面巷子里是什么?去过没有?圣地是有两副面孔的。你不知道吧?白去了—趟。”

忽然,她又忧愁了。“你瞧,我怎么办呢?有事情可以赚钱,名义还好听。有人去了,告诉我说,那里还要人,可我决不去。我不愿和那些穿卡其制服的男孩子打交道。他们都是野蛮人。我还要结婚呢。钱再多,我也不去。我宁愿死,也不去。我家里不管我了。英国人那里去不成,印度人那里不要我,我想只有中国人好,又大方,可是没门路。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你看不出来?放心,我不是犹太人。他们是另—类人,有自己的办法。我父母都是正派人,在公司工作。我父亲、哥哥都不是警官。”

我不知道怎样对她说话才好。

她忽然过去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也是一个“欧亚型”的女的。

“怎么样?漂亮吧?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先在马戏班干了一气。现在去当‘主妇’了。两百块钱(卢比)一个月,连那人的吃住都包在内。卖得太便宜了。你想,这样的事,我能干吗?你懂不懂?当‘主妇’就是当妻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肯这样什么话都对我说。

“告诉你吧。我是来找你的朋友帮忙的。你能帮我忙,替我说几句话,请他务必给我找件事做,给我一个机会。只要够一个人生活就行。我要的是正派的事。我要做正派人。我打算结婚。有了事才能有对象。请你帮帮忙吧。你的朋友是有办法的。他还不十分信任我。我担保,我一定规规矩矩工作。一个女人想正派活下去怎么这么难啊!”

我实在坐不住了。糊里糊涂说了几句似安慰似鼓励的话,站起来走了。

不久,我见到那位朋友。他告诉我,那是他一个邻居的孩子,老是缠住他要找事。他也没办法。那孩子说的话是真的,没撒谎。

过了没几天,我在加尔各答的大广场里草地上又遇见她,和另一个女的在一起。

“哈啰!又遇见了。还记得我吗?”

“哈啰!你找到事了吗!乔伊斯!”

“暂时有饭吃,还没有找到理想的事。”她指了指那位和她同样的女的,“临时代替她工作。她另外去试工,成功了,这里我就顶替她。”

“祝你幸福!”

又过了些时候,一位朋友邀请我一同去了解一下游泳池。先到一处,门口有牌子:“仅招待盟友。”我们要进去,门口的一个印度人拦住了我们。

“不是招待盟友吗?”

“那是指美国人。”

“中国不是英国的盟友吗?”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见到一个有色皮肤的人进来过。”

门里边就是游泳池,看得见池里池外几个男的女的全是白皮肤的。我的朋友还想辩论。

“请你们到管理这游泳池的俱乐部去讲吧。”那个印度人说。

我们转到了另一处。门口没有“招待盟友”的牌子。守门的印度人没有阻拦。我的朋友问他这里有什么限制。

“限制?买票就是。那边存衣。”

“这里没有写明‘招待盟友’。”

“啊!限制的是欧洲人和印度人。白皮肤的另有个俱乐部游泳池。黑皮肤的自有江河池塘。”

我们进了门,门里就是游泳池。突然一个身材苗条穿游泳衣的“欧亚型”女郎跑过来同我握手。原来又遇上乔伊斯了。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

“还好,不过还不稳定,还是临时代理。又换了两处地方。还是不行。多谢你还记得我,关心我。你那朋友总不肯帮忙,我也不找他了。请问你,你能在中国人那里给我想想办法吗?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眼光从我转到我的朋友身上。

我连忙说:“他是个教员,没有多少办法。不过我一定留心。”

“多谢你。要找我,找你那位朋友就行。我的地址你记不住。好,换衣裳游泳吧。”

“我还不会游泳。”

她大吃一惊,大笑,问:“那你来干什么?不要紧,换了衣裳我教你,包管一学就会。那边是更衣处。”

我的朋友有点不耐烦了,忽然转念,也问:“我们想知道这里是什么人来游泳?”

“哈哈!你们来调查来了。告诉你,这里就是给我们这些人游的。中国人,犹太人,也行,就是不让印度人进。”

我们没有游泳就离开了。

“你怎么认识这样一个人?”我的朋友问。

我说是在一位朋友处碰见过。

在等公共汽车时朋友说:

“印度地方的游泳池不让印度人进。在印度生长的人不自认为印度人,又不被认为欧洲人。真是岂有此理!——啊!忘了问美国的黑人兵能进哪一个游泳池。”

“那还用问?哪一边也不让进。他们应当有自己的游泳池。”

“他们是美国人,不算‘盟友’?”

“盟友’也要分类,是有等级的。分类和分等,这就是我在印度学到的‘天下之通义也’。”

从此我没有再见到乔伊斯,也没有再见到她的邻居那位朋友。和我一同调查游泳池的朋友战后在美国当了教授,他大概记不得这件事,也不再关心这种限制了吧?

不过我每一想起来,总还惦念着,不知究竟乔伊斯后来找到了什么事。

关键词(Tags): #金克木#天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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