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写到那儿算那儿—说说白毛女 -- 烤面包的胖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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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续六:政治话语

      在多年以前,我一直有种幻觉,关于“纯文学”的幻觉。我当时认为“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是有着某种“纯粹的文学性”,这种“纯粹的文学性”能使文学挣脱历史的羁绊,摆脱社会,政治等诸多因素的干扰。这是最纯洁无瑕,不沾染任何世俗尘埃的明珠,而这颗明珠只属于“文学”。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仰望星空的勇气和兴趣,而认真回想起来,就我本人来说,这种幻觉的产生和当时的社会文化氛围是很难分开的。这里顺便提一下,我接触到这种观念最先是在一次讲座,主讲的名字很有意思,叫李HZ,不用怀疑,和那位的三个字一模一样……

      就当代中国来说,所谓“纯文学”观念的提出,首先就表现为与政治的对抗。嗯,更准确的表述是和“旧”政治的对抗,“纯文学”从表面上来看是对所谓“不纯”的“旧”的文学的革新,希望用一种“纯粹”的文学方式来创作。具体来说,在形式上追求创新,在内容上注重和全人类相关的终极关怀和精神价值。而本质来说,是对当时统治阶级话语的对抗。“纯文学”与其说是目的,不如说是种策略。

      纯文学在试图将文学从政治的遮蔽中还原出来时,也遮蔽了“文学”和“政治”的关系。特别是其本身代表的和政治相关的复杂权力关系。“当代纯文学正是以其语言上的突破,把自己变成了某种潜在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转变的美学的结晶。”当“自我”“人性”“自由”“爱”等观念通过纯文学的叙事手法,编织到各类故事中的时候,也正是知识分子试图将建构现代性的话语权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话语即权力,文学并非是独立于现实生活,文学价值或许值得我们苦苦探索,但绝非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圣之物。

      “白毛女”的创作修改的过程,政治话语无疑起着相当决定性的作用,首先表现在主题的确定上,如续五所讨论的,白毛女的故事本身是着广阔的叙事空间,蕴涵着多种多样的主题指向。而政治话语的介入使得剧本在创作中,人物,情节,场景,唱段均围绕在“旧社会将人变成鬼,新社会将鬼变成人”这个主题下。

      对《白毛女》中政治话语的分析,孟悦的研究独树一帜。在1991年发表的《性别表象和民族神话》一文中,孟悦敏锐地察觉到一点,喜儿之所以得到同情,不是因为她首先是个女性,而是因为她首先是个被压迫阶级的成员。政治话语借助于“性别”的置换,完成革命政治叙事,具体来说就是“以一个传统性别角色模式中的人物功能、以性别个体之间的对立关系,承载了‘阶级’关系和等级,以喜儿被压迫的女性表象填充、支撑了与地主殊死对立的‘贫苦农民’”。

      在这篇文章的基础上,孟悦感到把政治话语的叙事过程,看成是个自始至终合目的性话语专制运作程序,会遮蔽其它可能存在的复杂话语关系。于是又发表了《<白毛女>与延安文艺的历史复杂性》,在该文中,孟悦指出政治话语在《白毛女》中,并非是种专制性的话语,人们对政治话语的认同是通过非政治性运作在歌剧情节中发展中获取的。具体来说,《白毛女》是“以一个民间日常伦理秩序的道德逻辑作为情节的结构原则”乡村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伦理道德,审美趣味和政治性原则共同主宰歌剧的创作过程,民间伦理秩序的稳定是政治话语合法性的前提,“只有作为民间伦理秩序的敌人,黄世仁才能进成为政治的敌人”政治话语是通过和其它话语的交往、对话,才最终实现了自己。

      《白毛女》的成功实践使得政治话语在中国文艺作品的运用提供了有益的经验,其影响一直反映到今天的文艺作品中,比如说《潜伏》吧,国民党特务为什么坏,首先并不是他是共产党的敌人,而是因为他们腐败堕落。就算李涯不也收了商铺掌柜的两镯子,不也刑讯逼供,不也滥杀无辜吗?政治上的敌人,首先是个道德上的坏人。这也能算是中国文艺的一个小秘密了。

      通宝推:万年看客,
      • 家园 我觉得文学其实就是一种表达方式,

        说不上神圣,甲乙丙可以用它来表达心情,一个组织也可以用它来表达理念。但个体或组织也可以不用它,而用音乐,用影像来表达。无所谓神圣,被用作策略时也并不可悲。作为书写者,个体和组织其实是平等的,不对等的是发布渠道和宣传资源。

        文学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它是人类智识最自由的一种,当我们谈到应该不应该的时候,其实就是从潜在意识里头,要对这个最自由的思想表达方式进行限制。

          

           文学可不可以鼓吹纳粹,鼓吹共产,鼓吹色情呢,当然可以。

           文学可不可以抨击纳粹,抨击共产,抨击色情呢,当然也可以。

          

           文学,其实就是一个梦,一个人类灵魂深处,无时不在的自由之梦。在梦里,如果我们还不能达到完全的自由,那这个梦,还有什么意义,做为人,还有什么乐趣,所以说,诗意的安居。

        ----王威 《随想随学的文学梦》

        王威:随想随学的文学梦

      • 家园 在中国的大学是接触不到这样精辟的议论的,可叹可恨

        要努力搜寻才能见到一二真知灼见,惭愧。

      • 家园 这两篇所说的, 感觉上

        似乎不超出一般人的阅读体验啊. 看了续五, 出于好奇, 我又去看了"孟悦:《白毛女》演变的启示", 以及"重读红色经典《白毛女》", 别的文章不好找. 这两篇的中心思想也大致如是, 都是说N种文化的相结合, 才有了这样一部作品: 无论是官方意识形态, 来自城市受到新文化运动影响的文人, 还是根据地的普通老百姓(所认同的叙事逻辑), 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后来的改编作品, 则在上述各个因素的构成上有了一些变化, 例如电影版强化了爱情元素. 当然这些论文仔细讨论了其中的技术细节, 例如文本是如何被影响的. 但结论本身似乎并不令人吃惊 ... 很可能我有啥没理解到位, 请教了.

        续六提到你对纯文学曾经有过的幻想, 也许这是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初文艺青年还算普遍的心理吧? 我就土得很, 直到上大学才开始接触比较抒情文艺或比较思辨的东西, 很自然的就没多少这种情结. 这时候的阅读视野自然大不一样了, 以至于我总觉得纯文学应该是没有故事的文学, 或者故事只是提供多种可能新的文本而已, 不应该以其叙事左右人们的思维.

        这一段话不是很同意,

        政治上的敌人,首先是个道德上的坏人。这也能算是中国文艺的一个小秘密了

        我想这是一切懒于思辨剖析的文字所共同的秘密, 金庸笔下男猪脚的情敌, 也都或迟或早的被证明是坏人啊.

        • 家园 这个,该怎么说呢……

          说实话,leqian兄的贴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首先是“一般人的阅读体验”具体内涵是什么呢?

          我大胆的分析一下,这里的“一般人”应该是leqian兄自谓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谈谈自己的阅读体验。

          我和leqian一样,也是“一般人”,有着相似的阅读体验,不足为奇。事实上,我写这组贴子目的有两方面,一是整理记录一下个人的思考结果。二是希望能将这些思考的结果,通过网络和他人进行交流。

          说实话,这里很多地方还不成熟,由于本文的缘起是试图解释“喜儿嫁给黄世仁”为何会引起争论。所以视角也受到一定的局限,就白毛女来说,有很多值得讨论的东西。只是不知道话题应该从何说起。

          孟悦白毛女研究主要的贡献是在于她提出的问题:

          以白毛女的创作和传播为例,延安文艺是由几种文化力量构成?

          这些文化力量之间的是什么样的关系?

          而现代民族国家又是如何通过诸如《白毛女》这样的文艺作品来论证/讲述其本身的合法性?

          从历史角度来看,延安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反映了由中共主导的中国现代化历程,而这一历程的曲折复杂如何体现在具体的文化实践“白毛女”中?

          第三,中国文化中道德因素也是个有意思的话题,我还没想好该放在那段说,毕竟我的废话已经够多的了。太过游离主题也不是很好。

          leqian有什么见解,还是望不吝赐告,一个人在那儿BLABLA的,是有点无聊。

          • 家园 恩,我还蛮喜欢看怪兄的“废话”的

            反正怪兄说想到哪写哪,信笔由缰挺好的啊,我们也看到哪就想到哪,自然适意就好。如果还有人在旁边做个马杀鸡,供点酒水,就更完美了........

          • 家园 试着说清楚些 ..

            我的意思是, 我所能想象出的老百姓对白毛女的解读, 对党的文艺路线的看法, 也会顺着这个思路. 当然, 和浸淫其中的学者相比, 分析功底可忽略不计. 这些"普通人"中包括我自己, 也还有我的父母, 同学, 朋友, 等等, 我总归是活在他们当中的. 尤其是我老爸, 毕竟我在念大学离家以前, 他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了. 顺便,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学理科的, 呵呵.

            至于你, 肯定不能算一般读者吧. 这些文艺批评理论, 文化建构理论, 你大体是个参与, 见证的角色. 而我以及我所说的"一般读者"最多接触过一些, 完全没有把他们纳入自己话语的一部分.

            站在这个不同上说, 我觉得续六里面引述的有些研究, 像是大众看法的学术化包装, 而没有展示更多的想象力. 我检讨一下, 有可能是我的出发点不对, 以为会有那种西游记研究那样见微知著, 展现出和文本本身完全不同世界的东西 :)

            例如续六里面的这一段

            在该文中,孟悦指出政治话语在《白毛女》中,并非是种专制性的话语,人们对政治话语的认同是通过非政治性运作在歌剧情节中发展中获取的。具体来说,《白毛女》是“以一个民间日常伦理秩序的道德逻辑作为情节的结构原则”乡村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伦理道德,审美趣味和政治性原则共同主宰歌剧的创作过程,民间伦理秩序的稳定是政治话语合法性的前提,“只有作为民间伦理秩序的敌人,黄世仁才能进成为政治的敌人”政治话语是通过和其它话语的交往、对话,才最终实现了自己。

            这个好象类似于说, 白毛女是文艺工作者为群众服务的典范, 从群众中来, 到群众中去; 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等等. 总之字里行间依稀能看出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精神, 而白毛女符合了这个精神, 白毛女受到了欢迎, 因此精神有合理之处也有必然之处, 这个道理反映在文艺理论和文学史艺术史上, 就以上述学术命题的形式出现.

            因此, 这样的论断倒不让我意外(也就是说木有满足我的低级趣味之猎奇心理 ), 剩下的只是找出文本上的证据, 看看作者是怎么让控制情节演进, 让阶级立场始终和农村伦理站在一边.

            我不太清楚孟悦以及类似研究者的语境, 他们是不是想反驳这样一种说法: 白毛女这类作品, 完全是一种意识形态主导下的文艺, 已经脱离了人性脱离了真实? 联系到你的缘起一节, 两者也是有关联的.

            我老爸对于白毛女, 对于革命样板戏, 还是很有爱的. 例如他的洗碗号子, 以前还有我为祖国献石油, 我思恋故乡的云烟, 如今九成以上是样板戏. 不为别的, 这些听过上百遍的调子是他潜意识中最熟悉的音乐了. 西河河友们对这些东西的接受度, 恐怕也比网友平均程度要高, 但多半不会像我老爸那样下意识地. 在更大的读者群, 这些当年的红色经典似乎有些尴尬, 个人感觉既不够"艺术", 又不够贴近大众, 是个两头不讨好.

            无论如何, 其实你归纳出的孟悦研究白毛女的贡献, 觉得颇有意思, 而你是怎么理解的, 则更值得期待了, 希望我的妄论不会影响兴致

            • 家园 恩,我觉得怪兄是试图用大小传统的理论框架

              分析这个问题,并总结出某种模式。

              按这样的分析框架,

              中共的政治理念是新形成的大传统,

              需要找到合适的方法和载体向边区人民渗透。

              而白毛女这个故事是载体,民间伦理秩序(朴素的道德观)是小传统,

              创作者将需要推行的大传统与“乡村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伦理道德”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使得乡民在认同小传统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接受了新的政治理念。

              民间伦理秩序的稳定是政治话语合法性的前提,“只有作为民间伦理秩序的敌人,黄世仁才能进成为政治的敌人”政治话语是通过和其它话语的交往、对话,才最终实现了自己。

              你把这句话放到之前怪兄讨论大/小传统的文字下去看,就很明显了。

              中共是如何赢得农民的,这是个很复杂的话题,在这篇文章中我不打算全面展开,我只从文化的角度谈一下,不过多的涉及其它因素。

              白毛女或许可以说是中共运用大小传统之间的这种关系去赢得农民的一个例证。

              其实脱离大小传统的分析框架,直接用宣传主体和宣传受众这样的关系来分析,其实就是主体应找到合适的载体用受众的价值伦理打扮自己的新价值,然后对受众进行信息投放,从而达到无缝洗脑。

              • 家园 可能是我性急了些

                主要是看完这一节后, 去读了一点孟悦的文章, 其实又回想起了以前借的一本戴锦华评论电影的书. 怎么说呢, 也许应该称之为群峦叠嶂, 波澜起伏吧, 勉力拨开层出不穷的概念和词汇, 也许会接触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 但如果没什么收获的时候, 就会很失望, 毕竟对我来说费的功夫可不小. 所以, 我是把对这两个人的体验嫁接到怪叔叔的文字上, 这就不公平了 .. 浅薄的读者还真是按耐不住啊, 我还是应该端个小板凳好好坐下

                很同意"动员"这两个字: 赵括他弟弟:这里面的关键词是:动员。 白毛女的创作过程, 以及后来的样板戏, 甚至今天的春节晚会, 都富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社会主义特色.

                • 家园 哈哈,我理解你的感觉

                  我读书的时候,读那些充满大词和概念的法理著作,那叫一个吃力。尤其很多译作,堆砌概念不说,句子都老长老长,经常五六行字了,一句话还没说完,把人绕得云山雾罩的。我后来想,这恐怕还是因为作者或译者对逻辑和文字的掌控力不足:用简洁的文字把复杂的问题剖析清楚,并保证逻辑的周延,材料的完备,其实是很高的要求。我自己可能是被那时候的阅读给锻炼出来了,所以一篇文字,一般能很快读出骨骼或结构,呵呵。

                  怪兄的文字其实还好,其实试图用西方理论解释中国问题的时候,这种写作风格就会很难避免,怪兄的书写很真诚,不像很多人总有Show-off的意思在,虽然他有时候因为谨慎的缘故,非常隐晦。

                  关于“动员”,我觉得“动员”是目的,是效果,我们这里讨论的恰恰是手段或方式。让民众行动起来的法子说到底一主动,一被动。被动的法子便是暴力压迫,使其不得不从,秦始皇修长城或GMD拉壮丁即如是;主动的法子便是赢得民心,使其主观上愿意按发动者的意图行事,怪兄这个帖子就是从文化的角度讨论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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