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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新《中国通史》(live) -- 普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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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神圣求索(3)

                                  四年之后,平原君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家族仇杀。仇杀的双方,一方是他的弟弟赵何,另一个是他的哥哥赵章。家变之所以发生的重要原因是赵武灵王虽然传位给赵何,但自己仍然拥有巨大的权力。当他意识到大儿子赵章需要向赵何在宫廷中俯首称臣时,内心不安,于是决定把赵国一分为二,另赐赵章一块土地。这个计划似乎遭到了所有重要人物的反对,赵章寻找机会发动了叛乱,但没有成功,自己死掉不说,更加连累得父亲赵武灵王一起悲惨地死去。赵何虽然仍在,但主要权力落入了另一群“世卿”手中。  

                                  这两年,秦国正跟魏国大战连场。公元前293年,当魏国再次进攻秦国的时候,秦国出现了一个新的主将,叫做白起。他一战斩首24万,以血腥之极的战绩获得了“国尉”的头衔。秦国的崛起使秦王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身份问题。5年后,他派出自己的另一个重臣(魏冉)前往齐国,建议两国元首分别自称“西帝”和“东帝”。齐国会如何选择呢?

                                    

                                  在《吕氏春秋》中,汇聚在咸阳的知识分子讨论了他们对“帝”和“天子”的理解:

                                  · 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太蔟。其數八。其味酸。其臭羶。其祀戶。祭先脾。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候雁北。

                                  · 天子居青陽左個,乘鸞輅,駕蒼龍,載青旂,衣青衣,服青玉,食麥與羊。其器疏以達。

                                  · 是月也,以立春。先立春三日,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乃齋。立春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於東郊。…… 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穀於上帝。乃擇元辰,天子親載耒耜,措之參于保介之御間,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籍田,天子三推,三公五推,…… 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繁動。王布農事 …… 田事既飭,先定準直,農乃不惑。…… 是月也,命樂正入學習舞。…… 是月也,不可以稱兵,稱兵必有天殃。

                                  这一部分,涉及了几个比较关键的概念,包括“帝”“神”“天子”“上帝”“天地”“王”等,直接从描述上看,无法确定这几种神圣概念的相互关系、地位高下。但是作为一个“帝”,具有类似或高于周天子的地位和行为模式,是完全有可能的。另一方面,由于“帝”既可以成为一个确定月份的守护者,又可以在某个确定时间与天子沟通,向万民提供粮食,则帝与人类关系之密切(甚至“服从”或认可人类的安排),也是一种常见的思维。在此种背景下,秦王有了称帝的打算,并且希望齐王一同称帝。虽然暂不知道“南帝”“北帝”以及中央之帝是否有明确的安排,但秦王的一个意图是攻击赵国,那么赵王应当不会被视为“北帝”。

                                  这个时候,苏秦的弟弟苏代来到了齐国,被齐湣王(名田地)叫来询问此事,苏代表示不赞同。他说,主动称帝的外部影响,目前仍然难以确定。所以建议君王接受建议但不实施,坐观秦王称帝的后果。结果齐王和秦王都只是短期称帝即宣布恢复旧制。

                                  苏代不仅建议缓称帝,而且提出了另一种在他看来同样神圣的目标:攻打宋国。宋国是前朝遗民聚集的地方,为什么要攻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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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神圣求索(4)

                                    因为当秦、齐等诸侯王试图称帝的时候,宋国的康王也开始有了想法。宋康王或他的手下策划了一起迷信事件,让人宣传一只小鸟在城墙上生出大鸟的故事。此事传开以后,又找来巫师占卜,从而印证了“以小灭大”的传闻。于是宋王和将领们都获得了巨大的精神动力,先后打败了滕、薛等小国和齐、楚等大国。  

                                    康王的预设目标越来越高,以至于开始否定整个周制的合法性。他对天、地、社稷都表示了严重的不敬,并且即使在喝酒的时候,也要全城人高呼“万岁”。能够有万岁的,当然不再是普通的人类,而是神灵乃至天帝。  

                                    齐湣王听从苏代的建议,派兵讨伐宋国,希望达到“收天下之望”的效果。被人民骂成昏君夏桀的宋康王迅速落败,只好向国外逃跑,死在了半路上。  

                                    齐湣王自己则是下一个神圣化对象,他的计划,是把东西二周的神圣性重新合一,然后自称天子。天子可能小于“帝”,但是在他看来,是比帝更加能够为自己和他人所接受的称谓。  

                                    一个曾经被齐国破坏了宗庙的国家,此时酝酿反戈一击。他们推出一个当代名将来完成这件事。

                                      

                                      

                                    乐毅是魏将乐羊的后代,当时已经来到燕国。他对志在复仇的燕昭王说,齐国是曾经称霸的国家,仍然非常强大。即使您想要以正义之名讨伐它,也要借助周边其他国家的力量。  

                                    于是乐毅等人联合了秦、赵、韩、魏四国大军(赵国直接把相印交给他),向齐湣王发起攻击。双方在济水之西大战一场,乐毅取胜之后,交还了秦、韩两国的军队,让魏军去收复宋国,而自己带着燕军深入齐国内境,直奔齐都临淄。临淄的情况,苏秦和齐宣王曾有过描述:  

                                    · “临菑之中七万户 …… 不下户三男子,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斗鸡、走狗、六博、阘鞠。临菑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  

                                    可见,当时临淄人口在40万人以上,乐毅攻入之后,夺得了大量的宝物和祭器,把它们转运到燕国。无奈,齐湣王只能逃跑外国,先后到卫、邹、鲁等国,虽然对方表示了尊敬(卫君甚至让出宫殿,向其称“臣”),但终因礼仪问题而闹僵,最后被来自楚国的一个官员杀死。在临死前,他遭到这个叫做淖齿的官员的猛烈批判,被认为是天地人所共声讨的君主(其迹象分别是天下血雨、地深陷和人到宫墙哭诉)。

                                      

                                      

                                    那么齐湣王犯下暴行和招致恶果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呢?当时有一个著作颇丰、传播较广的知识分子叫做荀况,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 “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则臣下百姓莫不以诈心待其上矣。上诈其下,下诈其上,则是上下析也。如是,则敌国轻之,与国疑之,权谋日行而国不免危削,綦之而亡,齐湣、薛公是也。故用强齐,非以修礼义也,非以本政教也,非以一天下也,绵绵常以结引驰外为务。故强,南足以破楚,西足以诎秦,北足以败燕,中足以举宋。及以燕、赵起而攻之,若振槁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戮,后世言恶则必稽焉。是无他故焉,唯其不由礼义而由权谋也。”  

                                    荀况认为,上层强调物质追求的最大恶果之一,是上下之间只能以“诈”相待,而不是以诚相待(因为物质是有限的)。那么,不强调物质又应当强调什么呢?首先是礼,然后是义,然后是信。荀况说,君主需要形成自己比较固定的行为模式,一旦颁布了刑赏之法,或者一旦与国缔约,就不要轻易改变。但是,我们没有证据表明齐湣王改变过法律或约定,甚至也没有他强调物质利益的直接证据。所以荀况的批判,更多是一种推销礼义价值的手段。

                                      

                                      

                                    • 家园 【原创】神圣求索(5)

                                      攻下齐都之后,乐毅寻求进一步控制齐国大部,他把齐国的70多个城市变成燕国直管的郡或县,向当地领导人颁发爵位,还举行祭祀齐桓公和管仲的活动。但是他低估了齐国王室的号召力。齐湣王有个儿子叫做法章,他逃难到莒国一个贵族家,充作佣人。这个贵族家的女儿发现法章的相貌奇特,断定他不是普通人,于是经常在物质和精神方面接济他,后来发展到肉体关系。其他的齐国人也逐渐被动员起来,他们捕杀了淖齿,找到法章帮助他在莒国建立了流亡政府。

                                      前边说过,东周仍然有一个周天子,所以齐湣王试图自称天子,需要对周地(主要是洛阳)采取一些行动。同样想到这一点的,还有楚王。当时在位的周天子是周赧王(姬延),他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就派出一位王公去劝告楚国的大臣,说对周王室采取行动是不正确的。这位东周武公说:

                                      · “西周之地,绝长补短,不过百里。名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国,得其众不足以劲兵。虽然,攻之者名为弑君。然而犹有欲攻之者,见祭器在焉故也。夫虎肉臊而兵利身,人犹攻之;若使泽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也必万倍矣。裂楚之地,足以肥国;诎楚之名,足以尊主。今子欲诛残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传器,器南,则兵至矣。”

                                      武公认为,自西周以来,周王室的领地和人力都非常有限,但它的政治和宗教影响力仍然是巨大的。真正想要攻击周王室的人,都希望获得其中的祭祀祖先和上帝的名器。但事实上,这些器物拿在手里,却是非常不利的事,因为这等于引诱其他人来攻击你,既得“尊主”之名,又有望也获得祭器。

                                      总之,获取周王室的传宗祭器,或者自封为帝或天子,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荀况所说的“礼”,究竟指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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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王没有办法攻击周室,自封天子,感到难以对付日益强大的秦国。当时的秦国,正在一步步兑现司马错所承诺的占据两河上游的战略优势。秦王甚至希望直接对赵王下手,但受到了蔺相如和廉颇的联合阻止。西边的战局暂时稳定之时,东边一个叫做田单的人,正在暗中恢复齐国王室的辉煌。

                                      * * *

                                      乐毅带着燕国人打进来的时候,田单是一个工商管理官员,他吩咐手下,把所有车辆的转轴处都包上一个铁套,这样他们坐马车逃跑的时候,就不会被其他逃兵撞断车轴。田单一口气跑到了即墨,而即墨和莒是仅有的两个未被乐毅攻占的城市。由于田单的组织工作,乐毅用了整整三年时间,都没有打下这两个城市,结果后方开始出现了问题。有人对燕王指出,乐毅之所以困在这两个城市外边,是因为他想征服齐人之心,成为名副其实的“齐王”,同时又不放心仍在燕国的妻小。如果拖的时间太长,他受到其他齐国女子的诱惑,就可能会真正背叛燕王了。燕王的做法,是杀掉了这个谗臣,干脆直接封乐毅为齐王。乐毅以死相拒。

                                      但是,和吴起的经历非常相似,燕王的儿子接任的时候,君臣关系就出现裂痕了。田单终于等来了机会,他做了几件事来对抗燕国的统治和渗透:

                                      1)命令全城人吃饭前必须祈祷和拜祭先祖;

                                      2)拜了一个举止奇特的人为“神师”;

                                      3)诱使燕军割掉俘虏的鼻子,以及破坏城外的坟墓,激怒即墨的齐军。

                                      4)自己、家人和城中人的家人眷属都编入军队,增强士气。

                                      最终,田单依靠1000多头绘有“五彩龙文”的牛组成冲击编队,一夜就击溃了燕国的部队,而当时乐毅已经负气跑去了赵国。田单势如破竹,迅速收回了70个城市,并且把仍在莒国的王子扶上了齐王之位。只是由于这个王子和太史敫的女儿私通在先,他的岳父终生拒绝承认这个女婿和外孙。

                                      新王继位以后,对两个人的势力发展感到恐惧,一个是田单,另一个就是孟尝君。这位齐王将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呢?

                                      • 家园 【原创】臣道君道(1)

                                        有一天,一个老人过冰冷的淄水,出来以后冻得无法行走,被田单碰到了,就把自己的裘皮大衣给他穿。此事广为传播,曾经落泊的齐襄王听说之后,认为田单是在故意收买人心,甚至有谋反之意。一个下人却告诉襄王,你与其猜疑,不如把他的功劳变成自己的功劳,说担忧民间的饥寒,本是自己的特征,而田单不过是执行王命而已。但是这句话如何传播出去,仍然是一个问题。于是齐襄王首先赏赐了田单,过了几天,再把田单招到宫庭,当众向他施礼,并予以称赞,最后再下令征求百姓中感受到饥寒的人,供给他们饮食。如此办理之后,齐襄王安排人去街头巷尾打听,回报说,的确有一些官员相互表示:田单的爱人乃是王的教训。

                                        这有限的信息并不足以让襄王放心,他的近臣中有九个人,都反感田单的存在。他们先是怂恿襄王派遣田单曾经的手下貂勃出使楚国,后又借貂勃长达几个月不回归的机会,连续向襄王发出反对田单的声音。反对的依据有二,其一是田单和襄王之间,无论从血统、地位还是相互关系上看,都缺乏君臣之间应有的明显区别;其二,田单仍然有自己志向,他对百姓和外国的蛮夷都施以恩惠,招揽天下的贤士,其实际贡献也已经超过了襄王自己。

                                        襄王的决定,是把田单召来谈话,其用语是“召相单而来”,而没有使用田单的尊名“安平君”。田单对此非常紧张,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罪,于是光着上身去向襄王请罪。而及时归来的貂勃却看出了问题的关键,他去向襄王说:你得到了安平君这样一个国之至宝,却称之为“单”,这简直就是亡国之言。从有天地以来,没有一个大臣的功劳可以超得过田单,当初你守不住齐国,躲到城阳(莒)附近的山中,田单却仅仅靠着一个小城,坚守到最后,并终于光复了齐国。如果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去迎接新君,而是自立为王,有谁能够阻止呢?他完全是出于道义,把新王和新后迎接回来,如今举国安定,你却称呼他为“单”?小孩子都不会说出这种话!你赶紧把这九个佞臣杀掉吧。

                                        襄王照做了,并加封田单,从而最终确立了与田单之间的“恩情”关系,亦即定义自己为“感恩之王”。

                                        而对于孟尝君,由于对方参与了攻灭齐国,新王没有把他召入朝中,只是留他在封地(薛)自生自灭。后来孟尝君去世,几个儿子争夺薛地的统治权,襄王趁机与魏国合力灭薛,导致孟尝君这一脉的消失。

                                        * * *

                                        这一阶段,秦国先以武力迫使魏韩割地求和,然后联合三国兵马,准备进攻楚国。此时楚国一个叫做黄歇的贵族,赶紧上书劝告秦王暂缓动武。他分析说,秦国两年间就拿下了魏国十几个城池,治理是需要时间的。如果不多施“仁义”,一味仗着人数和武器装备强攻,想要使天下服从,恐怕会有无穷的后患。与此如此,倒不如让各国互相牵制,互相削弱。

                                        黄歇(也就是后来的“春申君”)做完了这件事,就陪着楚国的太子来到秦国,作为两大国之间友好的“人质”。很快,一个叫范雎的人也来到秦国。

                                        • 家园 【原创】臣道君道(2)

                                          范雎来到秦国的时候,心怀非常复杂的计划,因为他刚刚在魏国受到了残酷的政治迫害。逃脱之后,他依靠王稽的帮忙,见到了当时的秦王。但是他装作没有看见,大声说道:我只听说秦国有太后,有穰侯(即前述魏冉),秦王是谁?秦王看出对方来意不简单,一再询问,范雎才说出了准备已久的话:

                                          · 范雎拜,王亦拜。范雎曰:“以秦国之大,士卒之勇,以治诸侯,譬若走韩卢而博蹇兔也。而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亦有所失也。”

                                          在范雎看来,以秦国的国土面积和军事水平,早就应该进军东方各国了,而权臣魏冉和太后却成了这一正确战略的障碍。他认为,秦国的扩张关键在于掌握三晋(通过远交近攻的外交政策),随后就可以在齐楚两大国之间走平衡,寻找战机。

                                          在逐渐得到秦王的重用之后,范雎进一步提出内部改革的方案。他说,太后和权臣凌驾于国王之上,已经是比较普通的现象,而此中的关键,在于“王”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在这个时代,只要能够掌握最高权力,掌握利益,或者拥有生杀的大权,都可以以“王”自居,所以诸权贵纷纷在秦国崛起,淹没了真正的王。从齐国、赵国的经验看,这些被授予重权的大臣往往排斥人才、阻断信息,其利益也和王者不一致,所以都很容易导致世卿取代原有诸侯王室的局面。

                                          秦王完全同意范雎的分析,于是采取了废除太后和穰侯等“四贵”的断然措施。随后的几年,白起率领秦军连战连胜,包括在长平一战后阴谋坑杀40万降卒,仅把最年幼的240人放回赵国。

                                          这段时间,孔子的一个后代,正在魏国进行着希望渺茫的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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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孔子和子思的后人,子顺首先受到了魏国统治者的关注。魏王派人带着黄金和布帛去请求子顺出任大臣,而子顺说,如果魏王能相信我所传播的“道”,那么他一定能看到使用这种“道”治理社会的优越性。而如果纯粹把我当作一个官僚,难道魏国还缺少官僚吗?

                                          在使者的反复请求下,子顺终于还是同意出仕。魏王来到大粱城郊迎接这位新相,而子顺上任以后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那些受到王室宠信的官员,统统更换成在他看来具有“贤才”的官员,把缺少实际工作的俸禄去掉,换上有功的人士。如此改革,自然和吴起、商鞅一样得罪了大批官员。一个叫文咨的来劝告子顺,子顺回答:难道你认为任何政策的施行,还需要考虑多数人的判断吗?古代那些擅长政治的人,最初都会受到诽谤。子产在郑国干了三年之后,才没人说他的坏话。先君孔子在鲁国为政,也是一样。文咨追问:究竟孔子当年受到了怎样的诽谤?

                                          子顺说,孔子刚刚成为鲁相的时候,民间有人唱诵歌谣说,麛裘而芾,投之无戾;芾而麛裘,投之无邮。而三月之后,治理见到了成效,民谣却又变成了“裘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裘衣,惠我无私。”

                                          这两句话,文咨未必能够听懂,甚至子顺自己也没有说明它的意思。但是文咨显然体会到了前一句的否定情感和后一句的肯定情感,于是称赞子顺和他的先祖一样具有圣贤的品质。

                                          尽管如此,九个月过去了,子顺在魏国的日子却越来越艰难,他的各种“大计”,往往得不到魏王的认可和采纳。他深感自己尸位素餐,于是称病退职。有人问他:你要走了吗?子顺说:我去哪里呢?东方的各国,都即将要并入秦的统治之下了。秦的统治模式是“不义”的,我这样的义人是不会去的。于是他选择躺在家里,尽管这里同样将被并入秦国。他向后人进行的最后一次自我解释是:

                                          · “以无异政,所以自退也。且死病无良医。今秦有吞食天下之心,以义事之,固不获安;救亡不暇,何化之兴!昔伊挚在夏,吕望在商,而二国不治,岂伊、吕之不欲哉?势不可也。当今山东之国敝而不振,三晋割地以求安,二周折而入秦,燕、齐、楚已屈服矣。以此观之,不出二十年,天下其尽为秦乎!”

                                          总之,当时的大势是秦的一统,他认为此种统一不但不利于政治的复兴,反而是良善政治的末日。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

                                          历史启示生活群:15279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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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臣道君道(3)

                                            关于这个问题,曾经教会田单破狄之策的鲁仲连有自己的看法。当时魏赵两国迫于形势,准备共同尊奉秦王为“帝”,而鲁仲连提出,秦王的政治指向,不是一个“帝”的称号那么简单:

                                            · “且秦无已而帝,则将行其天子之礼以号令于天下,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在鲁仲连看来,秦国得到“帝”这样一个宗教意味强烈的称号之后,会继续追求“天子之礼”及其所附带的政治利益。其中包括:秦王将有权任用自己喜好的人员充当各诸候国的大臣,将改变各国的政治架构,将把自己的女儿或其他女性家族成员配给诸侯作嫔妃,从而影响他们的日常管理。总之,他的结论是诸侯相互之间或许有妥协的余地,但与秦国之间却没有。

                                            而民间的“救亡”运动,已经不待君王的决策而开始。传统三晋的子民,在此事项上表现积极。大粱有一个看门的叫做侯赢,他想出种种方法取得了信陵君魏无忌的信任和尊重。当秦军即将攻克邯郸的时候,平原君来请信陵君施以援手,但魏王始终拒绝发兵。魏无忌情急之下,带着一百多乘的门客准备去跟秦军拼命。此时侯赢及时出现,对魏无忌说,你曾经为魏王的第一宠妃如姬报过父仇,如今你只要开口,她一定愿意帮你偷来晋鄙军队的虎符。得到虎符之后,如果晋鄙仍然不肯交出兵权,援助赵国,我有一个叫做朱亥的朋友,他的武力可以帮助你。果然,朱亥在袖中藏了一个40斤的铁椎,杀死了晋鄙,魏无忌从10万部队中选出8万人,驰援邯郸。

                                            围攻邯郸的主将已经不是白起,他听说秦军始终拿不下邯郸,就抱怨秦王不听他缓攻邯郸、多多休养的建议。秦王愤怒之下,把白起从“武安君”贬为普通一卒,最终赐剑逼其自杀。一些秦人仍然怀念白起的战功,在乡镇立起牌位或塑像祭祀他。

                                            秦国连年攻伐赵国,捷报频传。但是有一个秦人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因为他身处赵国,名字叫做“异人”。

                                            * * *

                                            异人是当时秦太子(安国君)20多个儿子中的一个,他在赵国做人质,处境窘迫,被商人吕不韦注意到了。吕不韦回家和家人算了一笔帐,判断在当时的各种产业中,农业的利润率大约是1000%,珠宝交易的利润率大约是10000%,相比之下,如果能够扶持异人登上秦国王位,利润率则更高。这是因为“定国立君,泽可遗後世”,即从事顶级政治交易的收益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无法统计的。

                                            下定决心之后,吕不韦联系到秦太子的宠妃华阳夫人,以失宠和“门生蓬蒿”为威胁,促使她考虑收异人为养子。随后吕不韦花费重金包装异人,使华阳夫人听到了很多有利于他的言传,后者最终向安国君索得玉符和亲笔刻字,确认异人(更名子楚)为她的嫡子。

                                            有一天,子楚造访吕不韦,发现了一名绝色美女,即试图拥有。他不知道这名邯郸女子已经怀上吕不韦的儿子,也不知道吕不韦因为在自己身上投资过大而被迫同意。一年之后,他获得了一个儿子,取名赢政。当邯郸城被秦军包围的时候,子楚带着妻儿逃回了秦国,吕不韦的财产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

                                            子楚与“父母”团聚不久,一个叫做“摎”的秦国将军,攻陷了周朝的旧都镐京。周赧王无奈之下,主动进入秦国,向秦王施礼并忏悔了自己的罪过。天子忏悔的对象,一般认为只有“天”或者上帝。秦国接纳了周王献上的全部城镇和居民,虽然周赧王仍然回到了洛阳,但在很多人(包括司马光)看来,此时的周朝事实上已经灭亡了。新的朝代,叫做秦朝。

                                            (公元前256年)

                                            ---- 《中国通史》第一部分完,谢谢支持!

                                            • 家园 【原创】民间崛起(1)

                                              第二部分

                                              当秦王在世界乃至宇宙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其他人也需要作出调整。

                                              近臣范雎首先感觉到这种必要性。有一天上朝的时候,他发现秦王在感叹白起之死、官员之叛变,以及“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范雎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担忧,而一个来自燕国的“雄辩之士”问他,你能够跟商鞅、吴起、大夫种这些名臣相比吗?范雎说自己不能。此人又问,目前的秦王对功臣的尊重,能够和这几人的君王相比吗?范雎说,也不能。

                                              这个叫做蔡泽的人结论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进退嬴缩,与时变化,圣人之道也。”他认为既然范雎已经报了大仇,就应该功成身退。范雎接受了劝告,同时把蔡泽推荐给秦王,以取代自己。

                                              这个时候,陷入前途危机的东方宫廷,发生了一场辩论。辩论的一方,是前边已经出过场的荀况。他会为东方的君臣和民众,指出有价值的新方向吗?

                                              荀况(后称荀子)的讲道,始于人们最关注的军事。但他罕见地指出,军事的关键,竟然不在统治阶层,而在“民”:

                                              ·“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一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附民而已。”

                                              这种观点,理所当然地遭到广泛批判,因为普遍认为带兵者如果不能绝对控制军队、因势利导,不擅长使用诈术,就难以获胜。所以军队组织的核心,仍应该在将领和君主的层面。但荀子说,这是一种错误的判断:

                                              · “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露袒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以卵投石,以指桡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

                                              他认为,诈术只能使用在统治层内部,尤其是彼此缺乏信任的人际之间。而对于那些真诚的“仁人”,则应坚决地以诚相待,才能达到“聚则成卒,散则成列”的秩序和效果。荀子说,诸侯国君们谁能先体会到“民”的重要性,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么,应当如何对待如此重要之“民”呢?荀子认为,最关键的因素有两个,一是君王本人的优秀,二是“隆礼贵义”,要充分理解民众的需求和爱好,努力建立起礼制、信用和权力分配体系,才能最终强军强国。

                                              荀子的论述,非常丰富,但是仍然有不少人难以理解他的观点。一个叫陈嚣的问道:你的观点不是一直是“仁义”吗,这跟军事有什么关系呢?军事的本质不是争夺吗?荀子深感沟通的困难,但仍然努力解释说:军事的本质不是什么利益争夺,而是一种建立秩序、防止严重的无序和伤害的善良努力。换言之,无论东方诸国的军队,还是强秦的军队,都是首先建立在积极的价值追求之上的。但秦军的“狭隘”价值,毕竟比不上齐桓公晋文公的节制,更比不上商汤周武的仁义。根本的出路,还是在于对“民”的深刻理解和正确礼制的建立。

                                              凭借在知识和信仰传播方面的成就,荀子在楚国被春申君封为兰陵令。就在同一年,楚国占领了鲁国的国都,把这个礼仪之都的名器全部迁到莒城。

                                              五年以后,子楚仅仅当了一年的太子,就成为秦王(庄襄王)。吕不韦则成为相国。

                                              (to be continued)

                                              • 家园 【原创】民间崛起(2)

                                                战争的持续,使民间的一种“不合作”力量逐渐滋长。魏国的信陵君在解救邯郸之围后,自己已经厌倦了俗世,与隐士毛公和薛公四处游历。但是当他的“祖国”魏国受到攻击的时候,他却面临艰难的选择。最初他对门下说,有人敢帮助魏国使者联络我,就处死!但是毛公与薛公对他说,你之所以有今天的名望和地位,都是魏国所赐。如果大粱被秦人攻占了,你先王的宗庙被捣毁了,你该如何面对天下人?

                                                信陵君回到大梁,担任上将军。他的出现助长了东方诸国的信心,都派兵援助。信陵君带领五国军队罕见地大败秦军,一直追到了函谷关。但是一个叫做安陵的小城,却成为他的巨大障碍。安陵先后受过魏国和秦国的管辖,其城主安陵君(受封于秦)拒绝投降信陵君。后者也试图用官位收卖此人的父亲,但是安陵君说:

                                                ·“安陵,小国也,不能必使其民。使者自往请之。”

                                                在此人看来,国家越小,民众的自主程度就越高。果然,当信陵君派人去找他的父亲缩高,也遭到直率的拒绝。信陵君为此不合作态度深感愤怒,他对安陵君说,这里是魏国的土地和“社稷”,你有义务把城献出来。安陵君则回答:我的祖上在受到秦国册封的时候,曾经得到过一种“宪法”(太府之宪),该宪法的上篇说明,国君的命令比不上父子、君臣之忠诚的普世律令,也比不上保障城市和人民安全的神圣诉求。你想让我废除这一宪法,即使拿我父亲的生命相要胁也是办不到的。

                                                不过,他的父亲最终因为担心给儿子和民众惹祸,当着信陵君使者的面自杀了。信陵君听说后心情复杂,他身穿白衣表示哀悼,并派使者去向安陵君道歉说:我是一个小人,被自己的环境所困,而失去了最重要的信用。请饶恕我!

                                                由于秦王的离间作用,信陵君不久又回到了“自由”的生活,纵情声色四年之后,他就离开了人间。

                                                那一年,嬴政登上了王位,但因年纪过小(13岁),主要由吕不韦主政。

                                                * * *

                                                嬴政在位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叫做郑国的水利工程人员。后者告诉他,如果修一条极长的水渠,把泾水和洛水连接起来,那么垦荒的价值是巨大的。虽然秦国人一度怀疑郑国是韩国派来的奸细,但对这条水渠,他们还是很有兴趣的。

                                                今天的人,已经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这条“郑国渠”曾经存在过,其技术上的巨大难度,表明它很可能只是一个骗局。但是这个骗局之所以能够存在,之所以能够被广泛宣传,源于10年以前秦国人修筑的另一条渠。

                                                那条渠在“蜀”这个地方,负责策划的是秦国派驻当地的军官李冰。据一本叫做《风俗通》的资料记载,李冰在蜀地的处境和当初西门豹在邺的处境非常相似,即他们的计划都遭到当地宗教领袖的强烈反对。李冰制定了一个比较复杂的计划,使许多当地人相信“江神”已经被杀死,最终成功地动员了当地军民完成了今天的都江堰工程的雏形。

                                                蜀地的战略价值已经得到了证明,因为蜀在长江的最上游。而泾水则是黄河上游的最重要支流。秦国接连“控制”了中国两大水系的上游,这一信息所具有的政治和军事影响是震憾性的,其动员价值也是显著的。这是秦国和之前的魏国、郑国等诸侯国愿意付出巨大努力,完成各项水渠工程的根本原因。

                                                • 家园 【原创】民间崛起(3)

                                                  秦国依靠着各方面的综合优势,一步步向东方进逼。赵国依靠廉颇的统率能力对抗了一段时间,逐渐落于下风。此时赵国还剩下最后一员名将,他叫赵牧。

                                                  赵牧长期镇守的是赵国北边的疆域,对手是一个被称为“匈奴”的民族。当时中国各地虽然国家和民族众多,但是最主要的是两类人:一类是“冠带”的人,即穿着和装束更加城市化的、也具有一些神圣化特征的人;另一类人通常称为“戎狄”,他们的头发不束起来,显得不太整齐,衣服也没有完全遮蔽身体。这样的更加接近动物化生活的人类,在秦、赵、燕三个文明国家的北边都有。这些野蛮人类通常缺乏大规模的组织,但逐渐在与文明国家的接触中了解了对方的语言和文化,形成了如“义渠”“匈奴”等较大规模的政权。尽管如此,当时的七大文明国家仍然不愿意等同视之,除了战争的手段,他们还纷纷筑起长城,用于对这些野蛮人群的隔绝和防御。因此,长城在多数人心中即是神圣与野蛮世界的界线。

                                                  赵武灵王也是建筑长城的积极参与者。但是匈奴的影响和杀伤力,仍然是巨大的。为了对付匈奴人的劫掠,李牧把当时能够筹集的全部经费都用于备战,让士兵吃牛肉,练习骑马射箭,同时派出大量间谍深入匈奴。在一段时间内,他要求任何人在匈奴抢掠时不得抵抗和呼救,只能躲藏。如此坚持了几年时间,他终于把匈奴人变得狂妄而无能,然后率领300辆战车、3000骑兵和大量步兵,大败以单于为首的匈奴军队,杀敌十余万。当然,这是一次比较罕见的“神圣”对“野蛮”的胜利。

                                                  * * *

                                                  而在七国之内,秦与楚是两个相对后进和“野蛮”的国家。所以当时各国的政策,多数都是讨好秦国,鼓励它与楚国相斗。楚国春申君率五国联军对抗了一次秦军,以失败吿终,于是干脆听从手下的劝告,再次迁都于东方城市寿春,以避免与秦军为敌。他本人的封地则已经来到“吴国”。

                                                  此时秦国高层也发生了复杂的变化。吕不韦在嬴政年少时,仍然和他美丽的母亲保持着情人关系,但他逐渐试图摆脱,于是献上一个叫做嫪毐的伪太监,以取代自己。嫪毐和太后逐渐以封地太原为核心形成了自己的势力,但很快被嬴政剿灭。嬴政唯一饶恕的是自己的母亲。

                                                  相似的内乱也发生在楚国,春申君虽然让亲生儿子成功登上王位,但自己却遭到同谋者(赵人李园)的暗杀。第二年,吕不韦也遭到了放逐,离死期已经不远。但是他的出走,却客观上促成了两个被后世称为“法家”的著名人物的出场。这两个人,一个叫李斯,一个叫韩非。

                                                  * * *

                                                  秦国的王室,因为食客-官员-世卿乃至帝王这样一个发展链条的存在和反复重演而恐惧,于是提议秦王驱逐所有来自外国的门客。李斯作为这诸多门客之一,向秦王写信提出了一些比较成功的门客,比如百里奚、商鞅、范雎在秦国发挥的作用,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李斯说:

                                                  ·“夫色、乐、珠、玉不产于秦而王服御者众,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臣闻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这里的美女、优秀的音乐、美丽的珠宝,显然都是前边曾经提到的“名器”的范围,它们的存在表明了君王无可置辩的神圣性。但是李斯指出,古代的优秀帝王之所以能够名垂千古,还需要“众”的支持。只有尊重表面上并不起眼的庶民,帝王的德性才能被民间所知晓和承认。

                                                  年轻的嬴政同意了李斯的观点,于是邀请他出任大臣,并用其计花费重金收买各国的上层和名人。先离间其君臣,再施以军事占领,成为秦国此后扩张的重要战术之一。

                                                  韩非比李斯晚到一步。当时韩国已经把国家的玉玺献给秦国,请求作为秦国的一个“籓”而存在。而韩非作为大使承担了这一任务,他已经决定把自己所学的知识,用于秦国的发展和治理,而不再用于他深感失望的祖国。他上书嬴政说:

                                                  ·“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从(纵)之计。大王诚听臣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霸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徇国,以戒为王谋不忠者也。”

                                                  那么韩非究竟能够提供哪些治国良策呢?

                                                  • 家园 【原创】民间崛起(4)

                                                    多少有些奇怪的是,韩非在向秦王献策之前,首先解释了一大段“言说”的困难,也就是说,他和国君之间,在根本上是缺乏相互交流的信任基础的:

                                                    · 臣非非难言孔,所以难言者:言顺比滑泽,洋洋纚纚然,则见以为华而不实;敦祗恭厚,鲠固慎完,则见以为掘而不伦;多言繁称,连类比物,则见以为虚而无用;总微说约,径省而不饰,则见以为刿而不辩;激急亲近,探知人情,则见以为谮为不让;……。此臣非之所以难言而重患也。

                                                    韩非提出,不同的言说方式,则会受到君王的不同类型的反感。比如喜欢实在的君主,则反感华丽的言辞,而喜欢优雅的君主,则反感简洁的言辞。但是,君主毕竟只是一个人,如果他每一种言说方式都反感,那么意味着他已经不具有一个“人”的特征,而变成了一个消极的复合体。韩非似乎认为,他和这个复合体之间是无法交流的。

                                                    尽管如此,他仍然要利用此次赴秦的机会,让当时世界的最大统治者之一了解他的观点。于是他找到了自己和君王之间可能具有的唯一共同点----关于信仰的共同点:

                                                    · 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

                                                    世界的起源,和世界的规律(纪),这似乎是两种东西。但是韩非提出,它们其实是一样的,都是“道”。所以帝王治理世界的根本方法,就在于通过他对于道的阐述,理解和实践这种神圣的道。其中,“虚静”由于是宇宙存在之先的特征,所以也应当是君王处事的特征。

                                                    为了进一步说明和强化这种理念,韩非举出了他和秦王所共知的一个当时的“圣人”,一个被称为老子的人。他说,老子提出了“不敢为天下先”的道理,这是管理社会的重要法则,如果凡事“不敢为天下先”,则一切事业和项目都能够成功,一切观点都能够得到他人的认同,那么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领袖。另一个相似的道理是,凡事不要追求“前识”,比如明明还不知道门外的牛是否有白色的额头,就妄下断语以示自己的预见力,这种做法是虚华和愚蠢的。

                                                    可见,韩非认为帝王减少自己的主张和观点,就能够让手下和民间形成一种“自治”类型的合理状态。为了说明这些道理,他写出了长篇大论,其中包括许多君主可以参考的行事准则。但是秦王嬴政并未非常重视他的观点,而李斯进一步认为韩非不过是在为自己的祖国寻找翻身的机会,于是和嬴政一起害死了韩非。

                                                    * * *

                                                    秦国攻占了最后两个大国----楚国和齐国,基本上统一了中国。“秦始皇”非常反感由文人评判君王政绩的做法,要求废除谥法,并决心依靠其家族永远统治中国。但与此同时,他又不得不接受已经在民间颇有影响的五行循环理论,于是以“黑”色和“水”德确定新王朝的形象基调。

                                                    嬴政的另一个似乎矛盾的做法是,他在家族力量之下置官员管理全国各地,而不愿把它们交给家族成员直接管理。这种做法的产生,与李斯关系极大。李斯认为:

                                                    · “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这里李斯已经直接提出嬴政本人是“神灵”,而没有说明其家族成员是否具有神圣血统,从“易制”等口吻看,很可能是否定的。那么以秦始皇这个“独一神”身份,如何能够长期统治庞大的中国呢?李斯的基本做法,是一切地方官员均由嬴政直接派遣,另外把天下能够产生威胁的兵器、壮士、各国贵族和一些文人都加以消灭或管控。做好这些事之后,他就陪同嬴政周游全国各地,逐步追寻和确立他的神圣身份。

                                                    (to be continued)

                                                    • 家园 【原创】神权之争(1)

                                                      嬴政先往咸阳的西北方行走,最终在一个叫做"鸡头山"的地方停止,并在附近建立温泉行宫。随后他转向东方,首先注意到泰山在位置上的神圣性,于是希望上泰山确立自己的神圣身份。对于这个问题,朝廷和当地的儒生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看法:

                                                      · 诸儒或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扫地而祭,席用菹秸。”议各乖异。

                                                      可见,有的儒生认为封禅与泰山本身的神圣性密切相关,所以必须珍惜山上的一草一木。但是,这只是诸多观点当中的一种,而且每一种似乎都缺乏权威的依据。所以嬴政干脆选择相信自己。他从泰山的阳面上山,从阴面下山,由于阴面与象征地狱的"梁父"之间的关系,这次旅程充满了生死之间的象征意义。在司马光看来,嬴政的做法基本符合之前的巫师祭祀上帝的做法。

                                                      下一个方向是东方海上和南方,很可能因为没有得到明确的收获,嬴政决定同意徐市等人提出的前往海上神山的计划。根据当地的传统,这些神山能够提供大大延长肉体生命的食品。此计划仍然没有取得成功。

                                                      在寻求“周鼎”(显然是前述名器中的一种)也告失败之后,嬴政对于儒家推崇的圣王失去了最后一点敬重。他下令尽毁湘山树。尽管如此,他仍然四处登山刻碑,以彰显自己在人间的功业,这一方针与韩非所提倡的远离政务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他手下的将领由此得以发挥各自的才干,在南北两个战场取得巨大的成功。

                                                      这个时候,李斯提出了一种对后世影响巨大的政策:

                                                      丞相李斯上书曰:“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黔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

                                                      李斯为什么对于《诗经》和《尚书》如此反感和恐惧? 尚书所记载的,当然就是前边提到的古代圣王的故事,对于这些故事,秦始皇本人也是怀疑和反感的。但是《诗经》颇有不同。

                                                      * * *

                                                      《孔丛子·记载》中说,孔子曾经对《诗经》有过详细的讨论:

                                                      · 孔子讀詩及小雅。喟然而歎曰。吾於周南召南見周道之所以盛也。於柏舟、見匹婦執志之不可易也。於淇澳、見學之可以為君子也。於考槃、見遁世之士而不悶也。於木瓜、見包且之禮行也。於緇衣、見好賢之心至也。於雞鳴、見古之君子不忘其敬也。於伐檀、見賢者之先事後食也。於蟋蟀、見陶唐儉德之大也。於下泉、見亂世之思明君也。於七月、見豳公之所造周也。於東山、見周公之先公而後私也。於狼跋、見周公之遠志所以為聖也。於鹿鳴、見君臣之有禮也。於彤弓、見有功之必報也。於羔羊、見善政之有應也。於節南山、見忠臣之憂世也。於蓼莪、見孝子之思養也。於四月、見孝子之思祭也。於裳裳者華、見古之賢者世保其祿也。於采菽、見古之明王所以敬諸侯也。

                                                      可见,孔子认为《诗经》反映了周代制度之正确性,就在于它对于人民性格的正确影响。在那里,人民是坚强的,好学的,回归自然的,懂得礼貌的,尊重长辈和贤才的,等等。《诗经》被认为代表了一种合理的自治制度,而当时代儒生和其他学者对于孔子思想的继承,则延续了这种观念。比如,荀子就在他的作品中大量地引用诗经来证明各种道理,他引用“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来证明学问的神圣性和政治意义,引用“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来证明君子的恒心,用“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来说明礼仪的重要性,以“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来证明知识分子作为教师的神圣地位,以“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来证明神权等级制度的合理性和自治意义,以“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来说明军队与百姓之间的正确关系,等等。

                                                      所以《诗经》是一种被孔子首先使用,随后被大量民间知识分子所使用的权威资料,用以证明一种自治制度的正确性和神圣性。但是,对诗经的解读在每个人那里都有不同,儒生的解读,多数倾向于以民间知识分子和“君子”为权威之源,而李斯不赞同这一点(他主张“以吏为师”),他和秦始皇也不愿意(或无法)占据诗经诠释的主导权,于是决定烧毁民间所保存的诗经,只让官方的“博士”具有研究诗经的特权。此外,他们禁止民间发出议论诗经和尚书的声音,更不允许把这些经典解读成为“以古非今”的,也就是肯定周代自治制度而否定秦代自治制度的作品。所以,烧毁诗书的根本用意在于学术垄断,尤其是对儒家经典学术的垄断。

                                                      官方教化出来的各地官员能否完成治理中国的任务呢?在秦始皇死去之后,这个问题变得陡然尖锐起来。

                                                      ===================================

                                                      历史启示生活群:152790811

                                                      • 家园 秦汉讲座开篇!

                                                        秦王蠃政统一中国之后,是这样管理这个国家的

                                                        他奉行韩氏的无为而治,首先把各地有威胁的人士和武器聚集到首都加以控制

                                                        然后就到处旅游

                                                        创造一个又一个的“神迹”

                                                        那么这个国家,它的各个郡,各个县,交给谁管理呢?

                                                        始皇帝认为,交给亲族是不放心的

                                                        这可能跟他的亲儿子太少有关

                                                        于是他培养了一群官员,由这些官员来代表他治理国家

                                                        这方面的记载非常少,但是根据我的研究,他培养官员的主要方式,仍然是使用后世的所谓“儒家经典”

                                                        也就是五经或六经(当时还没有四书)

                                                        他找来了一些博士,由他们对诗经、礼记、春秋这些书籍进行了重新诠释

                                                        剔除他不喜欢的内容,尤其是歌颂周代自治制度的内容

                                                        和现代的官员培养体系类似?

                                                        《尚书》他最不喜欢,所以可能整本抛弃了

                                                        所以,所谓的焚书坑儒,其实是一次学术垄断的表相

                                                        当然,关于各种严推法制的内容,也是官方教育的主要内容

                                                        如此教育,效果究竟如何呢?

                                                        不到30年,我们就能够看个究竟

                                                        这里出现的第一个人,叫做陈胜

                                                        陈胜是什么人呢?

                                                        屯长

                                                        大约相当于人民公社社长

                                                        他带着900人,去执行一个军事任务。途中大雨,他估计就算赶到了,也是重罪

                                                        注意,按照秦法,如果晚到了,这900人都得死

                                                        就算免了死罪,打起仗来,一样要死上一半以上

                                                        (注:这里的仗,不是打匈奴,就是打内敌)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两点:

                                                        1)陈胜是一个真正的秦朝官员,甚至是优秀的官员

                                                        2)他的起义,与其说是怕死,不如说是因为他太优秀了,太关心下属了

                                                        难道“法制”本身,就有致命的缺陷吗?

                                                        总之,陈胜造反了。他占领了“陈”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有两个著名人物,对此次大规模叛乱影响极大

                                                        一个叫张耳,一个叫陈馀

                                                        这是两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或称儒生。他们也跟秦朝官员打过不少交道。

                                                        当时,他们的上司就是秦朝的里长,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朝阳区区长

                                                        北京朝阳区,在城东

                                                        他们作为区里的两个官员(街道办主任一类),曾经受到过区长的羞辱

                                                        羞辱的方式是“鞭刑”

                                                        可见,那时候的上级发现下级出了状况,可以用鞭子解决问题。

                                                        而张耳劝陈余忍一时之气,等待时机

                                                        可见一定程度上,陈余是被张耳拖下水的。。。

                                                        一看到陈胜造反,张耳带着陈余就找来了。

                                                        他们献上了一条“奇策”

                                                        张陈二人,献上的这个策略,跟之前的“隐忍战术”差不多

                                                        就是让陈胜别忙称王,等待天下大乱,然后称“帝”

                                                        可见这两知识分子,对王没啥兴趣,心里装的是“天下”

                                                        这可能是知识分子和实干人士的一个重大区别

                                                        陈胜不听,自封为楚王

                                                        注意:当初陈胜刚刚起兵的时候,借的是“扶苏、项燕”的名号

                                                        这个名号很奇怪,又是旧太子,又是楚国名流

                                                        他们更多的应该算是,被迫下注

                                                        就是说,陈胜一度具有秦朝和楚国的双重身份

                                                        • 家园 【整理】所谓统一(2)

                                                            一看到陈胜造反,张耳就带着陈余找来了。他们献上了一条“奇策”:就是让陈胜别忙称王,等待天下大乱,然后称“帝”。这两知识分子,对王没啥兴趣,心里装的是“天下”,这往往是知识分子和实干人士的一个重大区别。陈胜不听,自封为楚王。当初陈胜刚刚起兵的时候,借的是“扶苏、项燕”的名号,这个名号是旧太子身份和楚国名流的混合,即,陈胜一度具有秦朝和楚国的双重身份。现在他彻底以“楚王”自居了,原因之一是,项燕之子项粱此时不在楚国。

                                                            陈胜起事之后,带动一大群人,纷纷杀“长吏”。秦朝的地方统治,就像是一层皮。底下的人把这层皮一揭,立刻就变天了。(它和我党在基层建支部,三五人中即有一党员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陈胜壮大了自己的力量之后,分兵两路,准备一举推翻秦政,重构中国。一路由周文率领,直捣咸阳;另一路,则是由张耳陈余二人率领,目的地却不是他们的故乡魏,而是更北的赵。拿下了赵,有利于进占整个中原。

                                                            

                                                            陈胜很可能知道他们这个战略,所以他派了一个熟人,来统领这支队伍。张耳陈余只是参军。但是他自己没有去北方,这个楚人对中原兴趣有限。张陈二人征服北方的方式,跟陈胜果然大不相同,他们只是征服了一个“范阳令”,让这个范阳令坐在豪华的车马四处游荡,效果就非常好,“燕、赵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这证明,“仁义”的行为模式容易在北方获得巨大的影响,它意味着跟所谓的秦朝官员进行妥协。

                                                            北方军队很快就在张陈二人的鼓动下,很陈胜分道扬镳了。陈胜即使早料到这一天,也无可奈何,他始终选择留在楚地。如果形势照此发展,有可能形成另外一种“三国”局面,因为三国局面也符合华夏的文化地理特征。但是,有两个人不同意,一个叫刘邦,一个叫项羽。

                                                            刘邦是安徽北部的一个秦朝官员,比陈胜的级别低。但是他也在做跟陈胜一样的事,就是押运奴隶。一边押,一边沿路就在死人,他实在押不下去了。于是他解散了队伍,自己跑去喝酒,只有十几个人留下来跟他。这是另一个优秀的秦朝官员,但事实证明,道德素质的优秀并不代表忠于统治者。

                                                            刘邦的叛变道路,从一开始就跟陈胜不同,因为出现了“斩白蛇”的故事。陈胜可以满足于当楚王,但刘邦斩了白蛇,政治走向发生了重大变化,因为红胜白是合乎当时的天道的。秦人起自西方,属“金”,南方之火,注定要灭西方的白金,这时长期流传在中国民间,并得到邹衍等学者阐发的理论。所以,中国的知识分子发现刘邦合乎这个天道,就纷纷响应和加入他的队伍。(这证明他们的知识没有白学。我们也由此知道,中国的政治权力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以及秦始皇和毛泽东他们为什么极端仇恨知识分子。其实他们选错了仇恨的对象,他们的真正敌人不是知识分子,而是汉字)

                                                            刘邦原来没有多少什么实权,身边只有十几个人,经过一轮发展才上百人。但是沛县也有两个知识分子,一个叫萧何,一个叫曹参。他们先是鼓动沛县的官员放刘邦他们进城,然后干脆就追随刘邦了。刘邦杀回沛县,成为了“沛公”,手下达到2000人。

                                                            相比之下,吴地的秦朝官员死得更加不明不白。他在接见楚国名将之后项粱的过程中,被他的侄子一剑斩下了头。这个叫做项羽的年轻人,从小就很有性格,他厌恶中国的文化,认为中国的“文”和“武”都是胡扯,中国浩瀚的文学,在他看来不如记住对方的姓名更有用。而中国的武术顶多能够打败一个人。如果对方是几个人,也成了废品。他的叔叔项粱说:我教你兵法吧,兵法很有用。项羽一开始很有兴趣,但没过多久就放弃了,可能“战略”之类在他看来,同样是浪费时间。

                                                            项羽杀了吴地的太守,但是其他的秦官和秦兵并没有慌乱,他们勇敢地跟这个未来的西楚霸王搏斗。可是,项羽居然一个人杀死了对方几十人!那时他才24岁。可见,继刘邦之后,另一个“神人”在中国崛起了。两个神人,注定有一个要统治中国吗?他们的统治方法,和嬴政有什么不同吗?

                                                            

                                                          • 家园 【整理】所谓统一(3)

                                                              韩非、嬴政、李斯等人辛苦构造的一个所谓“帝国”,不到30年就只剩下一个烂摊子。当时的局面,似乎有三分天下的趋势。北方的中原,罕见地由两个知识分子主导,一个叫张耳,一个叫陈余。他们原先不过是两个街道办级别的官员,一个类似主任,一个类似助理。他们带领着军队来到北方之后,发现事情并不完全是他们想的那样。

                                                              当初,他们的志向是“天下”,他们想要通过控制赵国,进而控制北方,进而控制整个世界。(那个时候的人们,还不知道有“外国”,更不知道还有非常优秀的外国,对他们来说,中国就是全世界,是全世界最神圣的地方)对张耳陈余来说,做到这一点,人生的终极价值就达到了。但是这里有一个技术问题:要想称帝,首先要称王;要想控制天下,首先要至少控制一个省。他们如何控制一个省呢?

                                                              陈胜的办法,看上去比较简单。他叫了一群人在夜晚呼号“大楚兴……陈胜王……”,就基本实现了控制一省的目的。当然,后边的发展说明,这样的方法有一些缺陷。那么,对于张耳跟陈余来说,“控制”天下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并非派遣军队占领全天下的意思,那也根本不可能。当时的儒生,都是有一些比较明确的政治构想的,主要就是前述的《诗经》所传达的一种自治理想。而且在他们看来,这绝不仅仅是一种理想,而是在不久之前的历史中真实地实现过的。他们认为,要“回归”那种状态,非常容易。

                                                            正如孔子早就预见的那样,要平天下,先要称王称霸。要获得升平世,首先要有本领“据乱世”。要做圣人,先要做管仲这样的能人。谁是这样的能人呢?陈胜、赵高,都认为自己是。张耳陈余同样当仁不让,于是他们推举自己的将军当上了“赵王”。与此同时,齐国也有了齐王,燕国也有了燕王。

                                                              

                                                            一个必须提出的问题是:这些王孙贵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秦政之强力,不是应该早就把他们全干掉了吗?不是早就把有权有势的阶层,都囚到咸阳统一管理了吗?难道贵族子弟是杀不光的?杀不光,当然是事实的一个方面,但是还有一个被严重忽视的方面。我们常常以为,秦朝是靠武力夺取的天下,但事实的真相是:武力,仅仅是外表。《资治通鉴》上清楚地记载,嬴政一边派白起等人到处打仗,到处杀人,另一边,则派出以李斯为首的和平大使,到处收买权贵!东方诸国的权贵,几乎都被他们收买了一遍,许以重金和高位。

                                                              所以,这些被收买的各国贵族,不但在“统一”之后仍然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这和我党一方面打击国军反动势力,另一方面则团结各种友善力量,保留如致公党、民革等“左派”人士于四大机关之中,是同一个道理)。

                                                            其实,张耳和陈余的政治理想,也就是每个中国人心中的政治理想。(详见《礼记·礼运》)。在此种理想的影响下,从陈胜一起义,各地的“王”就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比较大的,仍然是战国时期那六七个,其中有些是血统“合法”的,比如齐国的王姓田,魏国的姓魏;有些明显不合法,比如楚国的姓陈,赵国的姓武。

                                                              陈胜虽然姓的不太合适(有争议),但得托天命,而且根据赵高的说法,陈胜可能是李斯在外边的私生子。那么,陈胜也是颇有一些合法性的。他的“王位”,一开始还坐得比较安稳。但是很快出事了,一件让他很头大的事。

                                                              我们知道,陈胜是一个比较合格的秦朝官员,讲究法纪。他当上楚王以后,也基本沿用了这套思路,强调“以法治楚”。但凡有法,那么法律的顶端,一定是个很威严的人。(如同美国的法官,远比总统威严)于是陈胜也逐渐威严起来。别人给他提出各种建议,他采纳的有限。说多了,他会反感和拒绝。

                                                              有一天,来了一群人,是陈胜的“老乡”。所谓老乡通常包含两种人。一种是最亲的亲人,一种是最铁的朋友。跟这些人继续保持威严,有巨大的难度,但是又必须坚持。(可见“王”或者法官的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稍后有个著名人物叫陈婴,在陈胜死后也想当王。但是他母亲坚决不许。)

                                                              

                                                              逐渐地,陈胜把亲人和朋友给得罪了,其中一个是他的岳父。这些亲友的出现,大大挫折了陈胜的威风,于是陈胜杀掉了其中一个。无论这番施威有没有作用,但直接的后果是,后来章邯大军压境,他反而被自己的手下给杀害了。

                                                              其他的人,也在选择自己的政治方向。比如张良选择投靠和帮助韩王,奴隶和盗贼起家的英布,投靠了鄱阳令(英布的10万奴隶军,是第一个打败秦朝正规军的部队)。在称王这个问题上,项粱和项羽也同样谨慎,给项粱出主意的人叫做范增,70岁的范老先生说,陈胜之所以失败,就是不应该自立为王,而你们项家世代忠良,也不能称王。

                                                              于是,他们来到民间,找到了一个牧羊的孩子,叫做芈心。(他当时肯定不会公然叫这个姓)这个孩子就成了楚怀王,他们定都在今天的江苏盱眙。(盱眙地方虽然偏僻,但这里的人有种说不出的傲气)

                                                              东方诸王,一个接一个地立了起来,他们觉得这个秩序非常好,是正常的秩序。(当时的人不太懂或者不太相信“大一统”)最认真地维护这种秩序的,是项粱叔侄,刘邦也帮着他们维护。这个时候,刘邦常常跟项羽一起战斗。之所以需要如此,是因为北方的那些诸侯非常不善于管理:张耳陈余管理的赵国,田家管理的齐国,都不断地发生内乱,发生“贵族”的权斗。

                                                              后来,张耳陈余之间也发生了矛盾。张耳说:秦军打到我鼻子底下了,你陈余的几万大军,为什么不来救我?陈余似乎也有苦衷,他一把将帅印扔在张耳面前,说“你以为我想当这个主将吗?”

                                                              

                                                              这个时候,各路联军都已经到了,但是不起什么作用。陈余向项羽发出了求救信号(项梁已死),项羽把自己的全部部队带过河去,破釜沉舟,与秦军九战。章邯败退。诸侯这才一起进攻,项羽一举奠定了“上将军”的地位。

                                                              下一个问题,就是迫使秦国彻底就范了。陈余给章邯写了封信,陈述厉害。章邯果然动摇了,他找到机会跟项羽会盟,痛哭流涕。但是胡亥这个“皇帝”该怎么办呢?赵高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派自己的女婿带兵逼死了皇帝,然后准备立子婴为“王”。如此,新的七国秩序,就将彻底建立起来了。但是很奇怪,没有人讨论周天子的问题,似乎他们相信天下只有诸侯,没有天子,也能形成稳定的秩序。

                                                              

                                                            • 家园 【整理】所谓统一(4)

                                                              项羽大败秦军,准备西进。章邯考虑了各方面的因素,然后投诚了。这一投诚,就带来了一支庞大的军队!项羽拿这20万人怎么办呢?

                                                              杰出的史学家司马光,讲到了一个非常具体的问题:当初秦朝一统天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把军队彻底统一起来!这和我们此前讨论的受贿诸侯的问题是相关的。那些受到贿赂的贵族,仍然对东方诸国的军队有着若明若暗的领导权。这些东方军队和秦军一样,需要北上抗击匈奴,在对抗游牧民族的过程中,在表面上一体化的军事管制下,他们或许能够良好合作。但是,事实上他们之间矛盾不断。比如,每次东方军队借道秦国,都会受到秦军的藐视和讽刺。一方面因为对方是“被领导”军队,另一方面,很可能也藐视对方的战斗力。

                                                                这一回,东方联军居然把秦军打败了,于是20万秦军成了对方的俘虏,于是也当然遭到对方的羞辱。(男人之间,会是如何地相互羞辱?韩信那样的跨下之辱,恐怕是最轻的。当然太过分了也不行,容易激起暴动)无论程度如何,秦国这边的降卒和降将,非常不满,他们认为自己是被章邯给卖了。同时,他们也期待东方军队一举拿下秦国,也就是自己的祖国。(降卒的心态,我们在二战期间的日本兵那里,有所耳闻:如果联军一鼓作气,拿下日本,则他们可以归田园、做企业、跟妻儿团聚;如果战争仍然僵持,则他们非常难办,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尤其可怕的一种前景是:东方军队把他们统统带回东方当奴隶,而这边秦国认为他们投降了,于是尽杀其父母妻儿。人世间最惨痛者,莫过于此。这种心态,传播到了项羽和身边人的耳中,项羽能够对这些军队进行改造(就像当初我党改造日本兵和国兵那样)吗?项羽拥有一种解放世界的理想吗?项羽的决定是:坑之。

                                                                项羽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刘邦在做什么呢?不应忘记,当时双方是盟军,而且项羽和刘邦还是长期的战友。刘邦在张良的帮助下,打败了几支秦军的边缘部队,一口气冲进了咸阳。拿下了天下第一大国的国都,他看见了很多东西,包括“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这里的帷帐,主要是些高级的、深加工的布匹、刺绣;狗,当然不是乡村的土狗,而是些名犬;马,也是宝马;所谓妇女,可见有些是已经嫁给秦始皇和二世的,有的还没嫁,具有一定的相貌和风姿。这些东西(妇女是人)是否重要呢?有的人认为非常重要,比如战国时提到过的韩君和苏秦还有齐君,他们认为非常重要,有了这些,才叫做“帝王”,别人也才把你当作帝王。

                                                              也有人认为这些不重要,比如萧何,进城就找地图。他知道秦朝进行过中国第一次的全国普查,所以地图上可能会有标明各地的险隘、人口、户数,可能还有风俗习惯。他可以从中了解各地的实力强弱。樊哙也认为不重要,他的观点是,这些东西是“亡秦”所用,不吉利。而张良的观点是:这些东西就算再好,刘邦也要装作不好。张良说,天下百姓刚刚受够了苦,这是应该“缟素”的时候。根据项羽和范增的一向认识,刘邦是个“酒色之徒”,所以刘邦坚决要想住进这宫殿去,而部下一些人坚决反对,最终刘邦妥协了,回到了壩上。(吕稚在这里边发挥了什么作用,很难知道了)

                                                                尽管刘邦没有把这些收归己有,但是当项羽也准备进关时,他却不舍得了。一方面,他相信自己能够比项羽更好地管理关中,另一方面,他手下也有10万大军(项羽有40万)。凭10万守一个函谷关,其实对方就算有一百万的大军,也很难攻破。很可能打两天就退却了。但是项羽不是“其他人”,项羽“大怒,飨士卒,期旦日击沛公军”。项羽一怒,居然让关中军队都普遍感到惊恐。刘邦必然很郁闷:你怒得没道理啊,楚怀王明明说了,先入为主。你项羽直接把关中分给我就完了嘛,我又没触犯你的利益。但项羽不是“讲理”的人,他不讲理,关中人士也跟着不讲理了,甚至张良也不敢说话了。刘邦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幸亏此时,跟张良有过深交的项伯站到了刘邦这一边,他有点受不了自己侄子的蛮横了。在项伯的帮助下,刘邦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鸿门宴。然后,项羽开始召开会议,瓜分天下领土。项羽这个似乎没有什么政治理想的“莽夫”,会如何瓜分中国的土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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