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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转载】商周鼎革足以慰千年人牲之苦——李硕 -- 将星罗棋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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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新神诞生,老神失败!

                    商纣的神享了那么多人牲之后,并未保佑它的子民,这个心理冲击是巨大的,大到超过维系人牲的制度力量。

                    新的神可能更注重非物质的东西(不是什么人头和猪头),即统治者的德(行为准则)。

                    这种进步在各民族演化史中均有不同程度的出现。

                    阿兹克特文明表现的更为极端和抽象。

                    人牲是阿兹克特文明的主要支撑,帝国的意识形态和日常工作都是围绕人牲节点而布置开展的。

                    然而一旦碰到百把个西班牙的鬼佬,拥有几百年历史,近百万武士的部队和社会制度便轰然倾覆。西方的圣母取代了嗜血的雨神蛇神。

                    这里面突变的主要因素我想有以下几条:

                    1、对老神怀疑日积月累,如果商有600多年的历史,这样有害的长期积累最终会成为彻底瓦解组织意志。

                    2、维系老神已经成为仪式化的工作,缺少与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智商相配备的新发展和新栓释。没有维护下去了。

                    3、老神成了社会顶尖层的独占的保护神,金字塔的中上层普遍感到隔绝与漠然。

                    4、适当的外力让老神失灵或出丑,成为导火索与催化剂。

                    5、其他因素,老神的社会成本太高等。

                • 家园 【尾声】十二

                  经过十几年历史记载的空白之后,35岁的周成王忽然病重弥留,命悬一线。

                  但他仍按照天子之仪轨,挣扎着梳洗、穿戴起最庄重的冕服,端坐到朝堂之上,对臣工们发表了临终训话。他历数祖父文王、父亲武王以来的功业和教诲,告诫太子和臣工永保勤勉,不要丧失先辈们的翦商大业。

                  在臣僚们看来,这番景象恍然周公重生。

                  显然,在独自为政之后,成王渐渐理解了叔叔的某些用心:

                  王曰:“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言嗣,兹予审训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

                  ——《尚书·顾命》

                  临终训话结束之后,臣僚退去。成王挣扎着脱下了礼服,回到病榻上。次日,成王去世,太子康王继位。

                  华夏历史沿着武王和周公修改后的轨迹继续前行,直至今日。

                  [1] 注:周人是姬姓,自《史记》以来习惯称文王姬昌、周公姬旦等。但按周人自己的习惯,姓只能用来称呼女性,男性只能称氏,周族首领的氏就是“周”。所以如果我们尊重周人的话,只能给文王叫“周昌”,其他以此类推。

                  [2] 这可能是部落氏族时期的婚俗遗风,主要为了防止出现父子娶同辈近亲。

                  [3] 这种“八卦”运算体系起源于淮河流域,而早期商人就在那里崛起,所以八卦和甲骨占算属于商人及东方文化一系。

                  [4] 《竹书纪年》载季历被商王杀死。但杀死季历的未必是真正的商人,而可能是和他妻子大任类似的商人外围邦国。春秋时还多有国君、公子到妻子或母亲之国淫乱,最终激起仇杀的事件。这很可能是季历的真正死因。历史文献多对季历生平语焉不详,可能也和他死得不甚光彩有关。至于为商王所杀的说法,则可能来自周人灭商后改写的历史。

                  [5] 《尚书·盘庚》。按,《尚书》有今文和古文两个版本,一般认为今文版是真,古文版是后人伪造。《盘庚》篇今、古文都有,定然是真。但古文《尚书》里还有一些篇章,讲商王遵守各种德行,甚至服丧三年,今文版本中却没有。这说明后人在伪造古文《尚书》的时候,给商人加上了他们本来没有的道德观念。

                  [6] 现存的爻辞掺入了后人的发挥,但周公的意见仍可能包含其中。

                  作者附言:两位大学同窗为本文提供了帮助,首先是芝加哥大学人类学博士、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的林鹄师兄,他在本文酝酿阶段贡献了许多有见地的想法,本文第一节殷墟考古部分的文字,就直接来自他的著作;北大历史系的韩巍教授审读了全文,并提出了宝贵意见。在此一并致谢。

                  • 家园 当时的姓和氏并非后世的姓氏,

                    只是后世借用了过去的名称。

                    当时的姓和氏都并非当时人名的一部分,这是与后世姓氏的重要区别。

      • 家园 Z:文王用人牲祭祀商代先王,武王灭商后举行盛大的杀人献祭

        商朝人牲祭和殉葬是名声很大的,武丁号称一次用上千活人祭祀,反而是帝辛(纣王)减少了人牲,其原因不明,帝辛向东夷屡次发动大规模战争,不缺俘虏用来祭祀,也许他确实是个改革者。

        周原来是一个落后弱小的部落,臣服于商之后是接受商礼制的,在人牲祭祀上也是如此,文王用人牲祭祀商代先王,武王灭商后举行盛大的杀人献祭仪式,周公东征也有。

        西周对外征伐频繁,尤其是在汉水流域和东部地区拓展之时,洛邑(成周)多次举行过杀俘献祭仪式,所以近年在洛阳附近发现规模很大的西周时期人牲祭祀坑,一点不奇怪。

        所谓“周公制礼”实际上是孔子等儒家的吹嘘。《周礼》成书不早于战国中期,因而不是西周礼制的记录,而是类似乌托邦的书。

        西周的意识形态不是对商的颠覆,它也没到这个水平,实际上是包容接受。周灭商之前是商的臣属,自然按商礼来。灭商后的西周为两都制(宗周-成周),成周还有大量商遗民,为了更好统治,保留商礼也是必然的。

        通宝推:石头布,
        • 家园 楼主的文章解释了这个问题

          周武王灭商后,大规模用人牲祭天。楼主评价说:周武王俨然成为新的商人。

          武王死后,周公摄政,废除人牲,以德治天下。

          楼主的文章,逻辑非常的严谨。

          • 家园 对商朝有太多的误会。

            我刚刚路过这里,看了这样的文章,心里很不舒服。我再看了一下这个论坛的大致情况,觉得有意义,便顺便注册了一下账号。下面谈一谈我的看法。

            在中国,“宗周”是很顽固的势力。西周文化中,奴役压制人民的成份比商朝要多许多。举几个例子,商朝时女性地位很高,但到了西周,女性的地位就大大下降了;商朝时的伊尹、傅说(即甲骨文中的“侯雀”)、小臣毕、小臣艅等人出生卑贱却能成为大官,西周时期却是绝对的世官制;商朝人生活习俗很质朴,西周却非常注重形式主义(森严的等级制度)。

            就楼主所转载的这篇文章来言,有很多问题。

            1、商朝时,经常杀狗祭祀神灵;但是考古学家从商朝人的肚子中发现不少种动物的肉,唯独没有狗肉;也就是说,商朝人不吃狗肉。同样的道理,商朝人杀活人祭祀神灵,也就不会吃人肉。考古者通过同位素测定法,了解到商朝人的主食是黍和稷这两种谷物,我们可以认定商朝人不是食人族。即使商朝人偶尔吃过人肉,那也不能算食人族;齐桓公也曾吃掉易牙的儿子的肉,能说齐国人是食人族吗?

            2、作者把朝歌和殷墟当成是同一个地方,这显然是错误的。朝歌在今天的河南省淇县朝歌镇,殷墟却在河南安阳小屯村。殷墟是盘庚迁都以后商的主要都城,而朝歌只是帝乙、帝辛在南面修建的一座別都。

            3、商朝人和周人的关系是很亲近的,并不是文明人和蛮夷的关系。根据《今本竹书纪年》可以知道,周人从古公亶父的十世祖高圉开始就已臣服于商,而并非从古公亶父开始。甲骨文中把“周人”称为“周方”,但从来没有提到“周方”向自己进贡人牲。商朝晚期的人祭规模在不断减小,根据甲骨文统计,武乙、文丁、帝乙、帝辛时期平均每年所杀的人牲还不到两个,怎么可能要求周人每年向自己进贡上百人牲?

            4、这个问题“老老狐狸”已经指出过,西周统治者根本就没有废除人祭制度,而是继续沿用了下去。并且,西周时期平均每年所杀的人牲数量虽然比武丁时期要少,但却比商朝末期要多!把这篇文章的标题改成《春秋战国的社会改革足以慰千年人牲之苦》,倒比较符合史实。

            5、比干的坟墓上写的是比干死于公元前1029年,这个年份是比氏后人所公认的。而牧野之战分明发生在公元前1046年,这个年份也是学术界公认的。如果比干死于商纣王之后17年,比干被纣王挖心?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事实上,帝辛的许多罪状都是后人凭空捏造出来的,甚至有很多是战国诸子捏造的,而并不只是西周统治者抹黑他。帝辛对中国古代的统一和各族文化的交流与发展有过很大贡献,还进行了社会改革,他的功绩要远远超过武王、姜太公、周公,可这篇文章对此竟然一字不提!

        • 家园 恐怕人牲不光是商人而是整个东夷的风俗,从秦国就可以看出来

          如著名的秦穆公死后一次就杀了几百人,而这时商朝已经灭亡几百年了。楚国前期也是如此,这两个国家的王族也都出自东夷。

          你提到周朝的那几次杀人行为,更像是后世“筑京观”这样炫耀武力震慑对手的行为,并没有足够的考古证据证明你提到的事情是类似商朝那样作为一种文明和宗教的常态。姬姓国家在这方面鲜有这样的记载和考古发现。

        • 家园 周礼只不过成书是在战国时代

          但具体制度从西周灭商以后就开始创制了,大规模的分封诸侯国尊周宗主是商代没有的。一个想长治的国家没有一套成型的礼法肯定不可能,周朝如此,汉唐同样如此。

        • 家园 纣王确实算个改革者,原始时代,都是以血亲为官的

          但是纣王算个异类,喜欢按着自己的喜好来封官。这事现在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但是要真放到当时历史背景下,绝对是离经叛道。现在甚至有人认为,牧野之战商人战败是由于贵族愤恨纣王,带领私兵纷纷倒戈,而非奴隶起义。

          还有一点,证明纣王也很有水平,就是周人攻来,纣王就立即打开府库,分发财物,解放奴隶,就凭这一点,连许多后人都达不到,如果徽钦二帝而对金人的讹诈也有这般魄力,也许就不会有靖康之耻了。

          给个全文联结

          外链出处

          • 家园 纣王改革:祭爱卿不祭寡人

            如果殷商人牲制度里以奴隶最贱,序级而上,以方伯最贵(贵族),那么一个自然而然的逻辑推论是,世间最高贵的人牲其实应该到哪里找呢?王族,包括商王本人!

            既然历代商王似乎没有被抬上祭坛的,可以认为这也许在制度上被排除掉了。就是设计很多有蒙蔽作用的前提条件,比如由王族远亲、近亲而至血亲,最后才轮到商王。所以纣王改革大概就这么回事,祭爱卿不祭寡人,打算彻底取消王族人牲,把名额分赏给诸侯。

            人牲这事玩了几百年,是人都该明白了,谁都不比谁更管用,都不敢讲而已。纣王自作聪明,非要当出头鸟。武王伐纣宣传工作其实简单得很,不需要组织写作班子搞什么牧誓,文绉绉谁听得懂。这么一条就够了:大伙儿齐聚朝歌,以商王为牲祭天。纣王一边的那些奴隶,听说他这么大德,感动得不行,人多好办事,帮着就把他祭了

            通宝推:月度调查,
          • 家园 不知陪嫁厨师伊挚和建筑工傅说是不是王族血亲

            反正历史上没有记载,那么汤和武丁算不算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改革者。

            • 家园 傅说的身份

              很多史书都将其描述成一个奴隶,可是奴隶身份与其后来的真知灼见的阅历很难匹配。。。可能您说的建筑工更符合实情,但是历史久远,目前很难还原这段历史的真实。还有就是两人相遇太巧合了,一个是被放逐的王子,一个是每日劳作的劳动者,还要相遇之后相知相识。。

          • 家园 [转]顾颉刚: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

            顾先生此文首发于《语丝》第二至第三册(1924年11月24日-12月1日出版),后收入《古史辩》第二册上编(第82-93页)。

            春秋战国时人说话,最喜欢举出极好的好人和极坏的坏人作议论的材料。极好的好人是尧、舜、禹、汤;极坏的坏人是桀、纣、盗跖,所以战国时有一句成语,叫做“誉尧非桀”(这句话的本义原是誉尧舜而非桀纣,因为要句子短一点,便单举了尧、桀。实际上,誉舜非纣的更要多。)一个人天天给人家称誉,自然要好到三十三天的顶上去了;一个人天天给人家非薄,十八层地狱的末一层也就按定他跌进去了。这种过度的毁誉,说得太离奇时,即在没有历史观念的时代,也免不得引起听者的疑惑,所以尧舜的誉有《韩非子》等怀疑,而桀纣的毁也被子贡和荀子看出了破绽。

            荀子道:“古者桀纣……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后世言恶则必稽焉。”(《非相篇》、《正论篇》)

            说到“言恶必稽”,分明看出桀纣负了种种恶事的责任,为无量数恶人当着代表。但他并没有进一步推翻伪史。

            子贡便老实说破了,他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篇》)

            这是说明纣的不善的声名都由于他所站的恶劣的地位而来,说得非常的对。因为普通人的心目中原是不看见个人而只看见地位的;老话所谓“牌子”,新语所谓“偶像”,都是这种心理的表现。这种心理表现得最明白的证据,即是《汉书·古今人表》。《人表》上把人类分作九等,最上是圣人,最下是愚人,似乎是专依品性而定上下的。但一去细看,就可知道他们的上下原是根据于成败。如被秦始皇灭掉的六国之君,他们有什么劣迹,他们的被灭不过是所处的时势的不幸,然而一个个都放在下中和下下两等之中。秦始皇总可以说是一个无道之君了,但因为他成就帝业,必要保留一点面子,也就放在中下。谚云:“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个观念能跳出的有几人呢!纣既不幸亡国,他的牌子天天被周朝人毁坏,他成为一个罪恶所归的偶像自然是无足怪的事了。春秋时横议之风尚未盛,而子贡已经说出这段的话,那末到了“寓言十九”的战国,纣的一身所受的“天下之恶”的多,更是当然的了。

            从前人作史,每喜把古人传下的话整齐排比,成为总清账。这样做去,粗看确是很完备,但来源还没有弄明白,骤然结清,开的虚账也就混过去了。我们因为不甘心承认这些虚账,所以要检齐所有的文券,另立流水簿,加以审查,标出按日开进的虚账。现在就用了这个方法,把纣的故事试验一下。

            我们若把《尚书》(除《伪古文》)中纣的罪恶聚集起来,结果,便可以看出他的最大的罪名是——酗酒。

            关于这事的话,有《微子》的“我用沈酗于酒”、“方兴沈酗于酒”,《酒诰》的“在今嗣王酣身,……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惟荒腆于酒”,《无逸》的“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其实酗酒是那时的风气,并不是纣的独特的罪恶,所以《酒诰》又说:“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殷之迪诸臣惟工,乃湎于酒”,而武王对于妹土,竟命康叔“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我们只要看周朝用了死刑来禁酒,便可知道商人的喝酒正似现在人的吸雅片,已经成了有普遍性的深入骨髓的病癖了。

            其二,是不用贵戚旧臣。

            关于这事的话,有《微子》的“吾家耄逊于荒”,“咈其耇长,旧有位人”,《牧誓》的“昏其厥遗王父母弟不迪”,《召诰》的“厥终智藏瘝在”。

            其三,是登用小人。

            关于这事的话,有《微子》的“卿士师帅非度”,《牧誓》的“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立政》的“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乃惟庶习逸德之人,同于厥政。”

            其四,是听信妇言。

            这惟有《牧誓》的“惟妇言是用”一句话。

            其五,是信有命在天。

            这有《西伯戡黎》的“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酒诰》的“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国灭无罹”,《多方》的“以尔多方大淫图天之命,屑有辞。”

            其六,是不留心祭祀。

            这有《牧誓》的“昏弃厥肆祀弗答”,《多士》的“罔顾于天显民祇。”

            从一上六项看来,纣只是一个糊涂人,他贪喝了酒,忘记了政事,所以把他的国亡掉了。

            崔述云:“盖惟迷于酒色,是以不复畏天念祖,以至忠直逆耳,谗人倖进。”(《商考信录》)

            他的罪状确是只有这一点,这都是庸人的愚昧,并没有奇怪的暴虐,何况这些话大都是从周朝人的口中说出来的,他们自己初有天下,以新朝的资格,对于所灭的国君发出几句斥责的话,乃是极平常的事,而且是应该有的事。即使被灭的国君是一个圣人,这些笼统的斥责之言于例亦不可少,因为既要打他,就不得不骂他。

            《韩非子·外储说》云:“文公伐宋,乃先宣言曰:‘吾闻宋君无道,蔑侮长老,分财不中,教令不信,余来为民诛之。’”

            “越伐吴,乃先宣言曰:‘我闻吴王筑如皇之台,掘深池,罢百姓,煎靡财货,以尽民力,余来为民诛之。’”

            读了这种话,再去看《牧誓》、《多士》诸篇,颇使得我们要骂纣而不忍。所以我们对于西周时纣的罪恶的传说,只须看作一种兴国对于亡国的循例之言。

            东周时,初有学者阶级,也初有论议,他们本着“劝惩”之心来说话,把亡国的纣当作箭垛,朝着他放箭,他的罪状一定加增得不少。看子贡的评论,可见一斑。但不幸书缺有间,我们已无从知道了。只《论语》上有以下的一节: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这三件事都可属于上边的第二项的。

            在战国的书籍里,他的罪条骤然加增得很多,而且都是很具体的事实。列举如下:

            抑沈比干。(按:此颇有投比干于水的意思,如王子庆忌于要离然者,故别列。)

            赐封雷开。(以上二条见《楚辞》。)

            糟丘。

            酒池。

            肉圃为格。

            雕柱而桔诸侯。

            刑鬼侯之女而取其环。

            戳涉者胫而视其髓。

            杀梅伯而遗文王其醢。

            脯鬼侯。

            作为璇宫。

            筑为倾宫。

            剖孕妇而观其化。

            杀比干而观其心。(按:《论语》但云“谏而死”,此云“观心”,故别列。)

            任恶来。

            言而不信,期而不当。(以上十四条见《吕氏春秋》。)

            囚文王七年。(见《左传》。)

            为象箸。

            设炮烙。

            翼侯炙。

            作靡靡之乐。

            为长夜之饮以失日。(以上五条见《韩非子》。)

            熊蹯不熟而杀庖人。(见《御览》引《缠子》。)

            南距朝歌,北据邯郸及沙丘,皆为离宫别馆。(见《史记正义》引《竹书纪年》。)

            为玉床。(见《世本》。)

            脯鄂侯。(见《战国策》。)

            脯鬼侯以享诸侯。(见《逸周书》即《礼记》。按《吕氏春秋》但云“脯”,此云“脯以享诸侯”,故别列。)

            到了西汉,他的罪恶的条款因年代的更久远而集叠得更丰富了。现在把已见战国人称引的删去,把賸馀的列举于下:

            距谏、饰非。

            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

            作北里之舞。

            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

            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

            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

            大最(聚)乐戏于沙丘。

            使男女倮相逐于酒池肉林之间。

            废商容。(以上九条见《史记》。)

            作梏数千,梏诸侯之不谄己者。(见《新书》。按:这条当即由《吕览》的“桔诸侯”而来,惟高诱注《吕览》,谓“雕画高柱,使桔槔于其端,举诸侯而上下之”,则与此不可并作一事。)

            燎焚天下之财。

            燔生人。(按:《淮南》以此语与“为炮烙,铸金柱”等语并列,似与炮烙非一事。)

            铸金柱。

            析才士之胫。(按:此不云“涉者”,故别列。)

            热斗。(高诱注:“庖人进羹于纣,热,以为恶,以热斗杀之”,与《缠子》所云不同。)

            听崇侯虎、屈商之言而拘文王于羑里。

            宫中成市。(以上七条见《淮南子》。)

            鹿台,其大三里,高千尺,临望云雨。(见《新序》。)

            妲己之所誉贵之,妲己之所憎诛之。(见《列女传》。)

            谀臣左强教为象廊,将至于天。

            壮士斩其胻。(胻,脚脛也。按:此与“析才士之胫”差同,但“壮”与“才”又不同。)

            杀周太子历。(以上三条见褚先生《补史记·龟策列传》。)

            又有虽非新添而对于旧有之说加以较详的摹写的,有《列女传》上说妲己的话:“百姓怨望,诸侯有畔者,纣乃为炮烙之法,膏铜柱,加之炭,令有罪者行其上,辄堕炭中,妲己乃笑。比干谏曰:‘不修先王之典法,而用妇言,祸至无日。’纣怒,以为妖言。妲己曰:‘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于是心而观之。”

            这是把作炮烙与剖比干的两项罪名令妲己分担了。

            到了东汉,似乎没有新添的罪条。但《论衡》上引着一段话,却把“长夜之饮以失日”的一件故事用二百四十倍的显微镜放大了:“纣沈湎于酒,以糟为丘,以酒为池,牛饮者三千人。长夜之饮,忘其甲子。车行酒,马行炙,百二十日为一夜。”

            东晋时《伪古文尚书》出来,又为他添上了三条:焚炙忠良。(按:焚炙忠良未知为谁,故不与炮烙条合。)罪人以族,官人以世。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

            那时皇甫谧做了一部通史,名唤《帝王世纪》。他是造伪史很有名的人,所以他集合了前人的旧说,更加上自己的幻想,综合而成为一整篇的纣的罪状书。(这与司马迁集合战国、秦、汉时人的纣恶说而成为一整篇是一样的。)《帝王世纪》一书虽失传,但这些文字还被引于《太平御览》及《尚书疏》等书,可以覆按。现在把他所说的话能够增加我们的异闻的写在下面:

            造倾宫,作瓊室、瑶台,饰以美玉,七年乃成。其大三里,其高千丈。其大宫百,其小宫七十三处。

            宫中九市。(按:《淮南子》但言成市,此云九市,故别列。)

            六月发民猎于西山。

            天下大风雨,飘牛马,坏屋树,天火烧其宫,两日并尽。或鬼哭,或山鸣,纣不惧,愈慢神。

            杀人以食虎。

            欲重刑,乃先为大熨斗,以火热之,使人举,辄烂手。(按:此条当即《淮南子》的“热斗”。但据高诱注文则热斗事系出偶然,而此则有意的定此刑罚,为异。)

            多发美女以充倾宫之室,妇女衣绫纨者三百余人。

            诛邢侯。(按:一说邢侯即鄂侯。)

            剖比干妻以视其胎。

            文王之长子伯邑考质于殷,为纣御。纣烹以为羹,赐文王,曰:“圣人当不食其子羹。”文王得而食之。纣曰:“谁谓西伯圣者?食其子羹尚不知也。”

            在皇甫谧的前后作纣的罪状的说明的,有以下二条:

            (一)斮胫的说明——老人晨将渡水,而沉吟难济。纣问其故,左右曰:“老者髓不实,故晨寒也。”纣乃于此斮胫而视髓。(见《水经注》。)

            (二)夏猎的说明——纣以六月猎于西土,发民逐禽。民谏曰:“今六月……地务长养,……君践一日之苗而民百日不食。天子失道,后必无福。”纣以为妖言,诛之。后数月,天暴风雨,发屋折树。(见《金匮》。)

            自晋代以后,他有没有再添出什么罪状,我可不知道了。这或者因为纣的暴虐说到这等地步,已经充类至尽,再也不能加上去,或者因为学者的历史观念高了一点,知道耳朵里听来的传说不能作为信史,不肯写在纸本上,二者均不可知。但学者方面即是如此,民众的传说总不会因他们的不肯写在纸本上而终止其发展性的,它依然是这样地发展。结果就成了现在在下等社会中很有势力的《封神榜》一书,又把这些人事经过神话化了。

            我写这篇,希望大家把它当作《徐文长故事》一类书看,知道古代的史实完全无异于现代的传说;天下的暴虐归于纣与天下的尖刻归于徐文长是一样的;纣和桀的相像,与徐文长和杨状元的相像也是一样的。这一点意思非常浅显,所举的证据也是神明白,想来读者必不至于索解不得。倘有笃志信古之士一定要说古书无一字无来历,古人的话不可轻于怀疑,那么,我们先要请问以下的几条:

            (一)纣造的台的高度,应照《新序》说是“一千尺”呢?还是应照《帝王世纪》说是“一千丈”呢?

            (二)斮胫的人,应照《水经注》说是“老者”呢?或应照《淮南子》说是“才士”呢?还是应照《补史记》说是“壮士”呢?

            (三)所剖的孕妇,应照《吕氏春秋》说是一个平常人呢?还是应照《帝王世纪》说是比干之妻呢?

            (四)给文王吃的人肉羹,应照《吕氏春秋》说是梅伯的呢?还是应照《帝王世纪》说是伯邑考的呢?

            (五)《补史记》说纣杀的“周太子历”,这是何人?

            这些问题都请考实了告知我们。否则我们在这样参差牴牾的古史中,便是要信也苦于无从信起了。

            通宝推:jboyin,
            • 家园 会不会想改革的是贵族们

              纣王反对呢?贵族们是想利用奴隶的劳动来牟利,这样人牲就少了,既然神保佑的是纣王一人,他的顾虑就会较多,贵族们就不太在意,这就是属于那个位置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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