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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江左的绋歌之一:行路难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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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江左的绋歌之一: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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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左的绋歌之一:行路难

    1,留声

     

    听说在古代,留不住声音。

    在古代,声音是一次性的,响起即消失。

    人的耳朵捕捉声音,犹如捕捉风,一过而已,再也抓不到。传说包拯帽子被风吹落,命令张龙、赵虎去捉拿落帽风,并没有捉到。

    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吹到同一阵风。诗人说,风回响难住。古时候,人不能两次听到同一个声音,因为还没有发明录音设备。

    所以欣赏美妙音乐的过程,就是失去它的过程。

    李祥也许听到过袁山松唱歌的。

    袁山松出游的排场很有名。

    他坐着轿子,带着一群手下,从城里出来,唱着挽歌,一首接着一首,从大路上缓缓走过,像送丧队伍一样。人们远远听见歌声,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像看到一大堆哀鸣的乌老鸦在移动,顿时觉得阴风卷起,日色无光,鬼气森森,汗毛伶仃。

    这个怪僻与当时的庄子列子研究专家张湛的喜好齐名。张湛喜欢在屋前种松树柏树并养八哥,刻薄的人便说:“张屋下陈尸,袁道上行殡。”

    李祥可能在跟随袁山松出游时,还一起唱过挽歌。他埋葬袁山松之时,想必也唱了挽歌,唱得头脑晕乎乎,天地山川皆不真实了。

    他想,袁将军的歌声,从此澌灭。

     

     

    2,李祥

     

    李祥是袁山松的部下。

    当时袁山松是吴国内史,也就是吴郡太守,公元401年在扈渎抵抗孙恩战死。所以今年是他的1620周年忌。

    书上说:“麾下士李祥突白刃收骸归葬。”

    李祥是海盐本地人,不属北府兵编制。北府兵当时在刘牢之率领下到了上虞。孙恩打不过刘牢之,逃到舟山,绕到了扈渎。

    袁山松做了吴国内史,他料到孙恩会打过来,作了准备,筑了防御工事扈渎垒。他的麾下士李祥必也出过力,打夯、挑土、搬砖、削竹,或者拿着鞭子督工。

    扈渎垒没能挡住孙恩的大军。战况激烈,战死四千人。

    士卒溃散逃入山泽,许多人饿死了。吴郡主薄陈遗没有饿死,因为他带了一囊镬焦。镬焦是烧饭时结在镬底的锅巴,陈遗的妈妈特别爱吃,所以他总会带着一只布囊,收集镬焦。这次打仗前,他已收集了数斗,来不及拿回家给妈妈。他靠这些镬焦活了下来。

    李祥在袁山松麾下,也许是个军官,或近卫,所以他能在混乱的战场上发现袁山松战死,于是在刀风箭雨之中背负了尸体,脱离战场。

    李祥的一生,古籍中似乎只留下这么一句话,说了他一件事三个动作:突白刃,收骸,归葬。如果归与葬分两个动作,那也可以。

    袁山松是书法家、文学家、史学家,但估计他生前并没写到过李祥。我们无法知道李祥的身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跟随袁山松唱着挽歌出游过。

    李祥的名字叫李祥。但袁山松的名字是什么,后人却弄不清了,不断争论:他究竟叫袁山松,还是叫袁崧?

    古时候写字从上到下,山松容易写成崧,崧也容易写成山松。我们上虞崧厦地方的人坚信,他叫袁崧。

     

     

    3,扈渎

     

    扈渎到底在哪里?

    据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扈渎的位置,在今日上海的吴淞江口,那时叫松江。袁山松不是第一个筑扈渎垒的地方官,七十年前,苏峻造反平息之后,虞潭做了吴国内史,筑过扈渎垒,以防海盗。

    据南宋施宿《嘉泰会稽志》,扈渎的位置,在今日的上虞崧厦,且崧厦因袁崧而得名。如今崧厦还有袁公祠、内史路。所谓扈,就是渔民插在海滩上捕鱼的竹排,涨潮淹没,落潮露出,将鱼挡住。

    我是上虞人,自然支持扈渎是在上虞的说法,况且我18岁的夏天,还在崧厦住过一段时间,当时袁公祠(崧城庙)还没有重建,所以错过了。

    某日路过内史路——其实也不晓得是不是内史路,但看地图,就在那一带——看到大太阳底下,有一个戴草帽的小后生在摆摊卖黄金瓜,路上却没有行人。我停下问:“多少一斤?”

    “三分。”他说。

    我那时虽然囊中羞涩,却也认为便宜得过头了,诧异中脱口问:“什么?三分?”

    小后生恚道:“三分你还嫌贵吗?”

    就买了两个黄金瓜。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自己主动掏钱买水果吃,以如此低廉的价格获得了奢侈的享受。因此我支持扈渎在崧厦。

    但袁山松是吴国内史,不是会稽内史,崧厦属上虞,上虞属会稽,不属吴国,袁山松没道理从吴国跑到会稽来筑防御工事。

    所以支持是支持,袁山松战死的扈渎,还是在上海的。

     

     

    4,传说

     

    网上看到上海的传说,袁山松被砍了头,下葬时皇帝赐了个金头。民间传说中皇帝赐金头的故事颇多,不料袁山松也得到一个。

    而崧厦传说中,袁崧并没有失去他的头,自然也没有得到金头。梁难是崧厦人,他告诉我当地的传说:袁崧打了败仗,逃跑时后心中箭而死。他手下的部将拔出后心之箭,插在前胸,显示袁将军不是逃跑,而是在冲锋时中箭阵亡的。

    真是一个离奇的传说。

    如果有这件事,这个部将就是李祥。是他背了袁崧的尸体逃出战场的。

    李祥突白刃负尸逃出,忽然觉得袁崧后心中箭不光彩?所以造假骗人,掩盖怯懦逃命,装作英勇战死?

    这个传说黑了袁崧,又黑了李祥。

    袁崧的前任吴国内史桓谦,倒是真的逃跑了,袁崧相当于做了他的替死鬼。

    那是一年多前,孙恩造反,进军会稽郡,会稽内史王凝之得信,向天师借了数万鬼兵守御,告诉僚佐贼不足惧,孙恩破城,捉住王凝之杀了。此事远近震动,吴国内史桓谦受了惊吓,弃了郡治吴县,一口气逃到无锡。

    桓谦一生总是在逃跑,后来在逃跑时被追上杀掉了。这是他第一次逃跑,坑死了继任的袁山松。

    不知道传说中袁崧逃跑的情节,是不是也受到了桓谦逃跑的影响,又被坑了一次。

    这个传说还有个奇特之处是,讲述者将袁崧和李祥黑了,却是出于尊敬和赞许之心。我有些老乡脑袋清奇,不止一次弄出过诸如此类的稀奇古怪想法。

    比如我在曹娥采风时,听到过曹娥跳江救父传说中的一个细节:曹娥的尸体抱了父亲曹旴的尸体浮出江面,路人看了说,一男一女面对面抱着,成何体统。于是曹娥与父亲的尸体分开,变成了背对背。

    又如有一年大旱,县令到我们那儿黑龙潭求雨,神问道,马前三尺还是马后三尺。县令得雨心切,要求马前三尺。他骑马的回程,暴雨就始终下到他马前三尺,他被暴雨打死了。

    所以弄出一个黑了袁崧又黑了李祥的悲壮传说,我并不觉得意外。

    明朝上海人陆深写过一篇《崧宅辩》。关于“袁崧死国事,吴人贤之”这句话,他额上暴出了青筋,气愤愤地说:贤之什么?有什么好贤之的?他受专城之寄,不能为国御灾捍卫,死于贼手,怜之是可以的,贤之就不必了。何况当时又不是只死了他一个。

    这方面的深心,有的上海人也是很深的。

     

     

    5,行路难

     

    袁山松是东晋排名前三的歌唱家。

    《晋书》说,羊昙善唱乐,桓伊能挽歌,及山松《行路难》继之,时人谓之“三绝”。

    《行路难》便是在袁山松的手里,成了乐府的经典曲调。

    后赵时候,临水令陈君收养了一个羌人孩子,休屠人,名为陈武。休屠即凉州,今武威;临水在今河北邯郸。

    陈武常常骑驴放羊,一起的各家放羊娃有十多个,有的放羊娃会唱歌谣,陈武学得了好几首,有《泰山梁父吟》《幽州马客吟》和《行路难》。

    这些歌当时流行的情况,不知是怎样的。梁父是泰山下的一座小山。此前有个诸葛亮,在乡下隐居时,也喜欢唱《梁父吟》,据说是一首讲述“二桃杀三士”的悲伤之歌。

    《行路难》从北方传到南方,传入了袁山松的耳朵。

    袁山松喜欢《行路难》的曲调,但嫌它的歌词过于粗糙直白,决定做些改造,亲自撰写婉切的新词。

    经过改造的新歌,具有极大的感染力。古书上记载说,袁山松歌《行路难》,听者莫不流涕。

    我猜“三绝”的标准并不很统一,在羊昙和桓伊,是表彰他们的歌唱技艺高妙,在袁山松,除了歌唱技艺,还表彰他在文体上富有才华的创造。

    永嘉年间,衣冠南渡,许多高官名士是琅琊人,朝廷在江乘县西界侨置南琅琊郡,聊寄乡思。袁山松做过琅琊太守。

    府门对面是金城南山,那里埋葬着一个老婆婆,她的名字叫做宋袆。

    袁山松吃醉了酒,就坐车到南山宋袆墓前,唱《行路难》。

     

     

    通宝推:领班军机,钓者任公子,方平,听松,GWA,史文恭,瓷航惊涛,独立寒秋HK,大眼,桥上,白玉老虎,陈王奋起,燕人,审度,菜根谭,龙驹坝,
    • 家园 【原创】江左的绋歌之五:死者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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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左的绋歌之五:死者视角

      19,齿发堕

       

      挽歌作为一种文人文学创作的文体,而非应用文,大概始于三国缪袭。

      缪袭比建安七子稍晚,与曹丕年纪相仿。他受曹丕之命,写了魏鼓吹十二曲,替换汉曲,主要是赞美曹操的武功,说明曹魏代汉是上应天命深具合法性的,有战荥阳、获吕布、克官渡、定武功、屠柳城、平南荆、平关中等名目,杀气腾腾血淋淋。

      他写了一首《挽歌》:

       

      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朝发髙堂上,暮宿黄泉下。

      白日入虞渊,悬车息驷马。造化虽神明,安能复存我。

      形容稍歇灭,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

       

      这是现存的第一首文人创作的挽歌。

      他放了慢镜头,看看人死之后,肉体腐烂化去了,牙齿头发也掉下了,自古以来皆如此,没有谁能幸免。

      审视人死留下的躯体,葬在地下如何发生变化,有了一个新的观察距离。

      以前庄子说,他的弟子准备在他死后厚葬他。他说,为啥呢?弟子说,怕乌鸢吃掉你。他说,在上乌鸢吃,在下蝼蚁吃,谁吃不是吃,为什么不让乌鸢吃?

      美少年安陵君对楚王也说过,楚王死后,他愿意先下墓中喂蝼蚁,以保护楚王的肉体。这当然没有什么用,一个安陵君并不能喂饱大量蝼蚁,但楚王还是很开心。

      所以古人明白,人死之后,生物链并不中断,尸体继续在循环之中。而人死战斗力清零,自然打不过蝼蚁,只落得做蝼蚁之食。巨鲸失水,也不免吃蝼蚁的苦头——这也是古人经常打的比方。

       

       

      20,蝼蚁尔何怨

       

      王充说,人离天数万里,人耳听不到那么远;人在高台上,看不清蝼蚁,也听不到蝼蚁说话。天于人,犹人于蝼蚁。

      但蝼蚁食人肉,又如何看待?

      西晋陆机的《挽歌》说:

       

      丰肌飨蝼蚁,妍骸永夷泯。

      寿堂延魑魅,虚无自相宾。

      蝼蚁尔何怨?魑魅我何亲?

       

      庄子认为人体反正要被吃掉,鸟吃蚁吃没什么差异。这是“达观”。在安陵君那里,蝼蚁吃人的事,可以变作一顿美味的马屁,给楚王吃下。

      但陆机就气不过了。

      陆机名将之后,亡国之臣,才华盖世,吃了大败仗又遭冤死,死前说:“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呼?”他的挽歌也幻想死后对蝼蚁的不服。

      真当是岂有此理,他说,蝼蚁跟人何仇何怨,吃掉人胖胖的肉体,消灭人漂亮的容貌,而人只好在活着时“拊心痛荼毒”,死掉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以到了晋朝陆机这里,“蝼蚁观”已大不相同,已变得如此切肤,把对生死的深深恐惧,表达得具体而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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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一种视角

       

      明朝的邵宝说:“挽之有诗,绋歌之遗也,而兼述其人之德,以寓悼惜怀思之志,有诔之道焉。”但缪袭的《挽歌》,是以死者的视角看待死亡这件事的。

      缪袭13岁时,武陵60多岁的女子李娥死后埋于城中,14天后路人听到坟里有声音,家人得报将她挖了出来。这起复活事件,载入了《续汉志》和《后汉书》,可见当时很出名。

      假死遭埋的事情经常发生,运气奇好的能够复活回归生活。爱伦·坡的小说《过早埋葬》讲述许多活埋事件。他还以第一人称写了强直性昏厥症患者遭活埋的感觉,虽然事后发现是误会,但绝望感与真正遭到活埋无异。

      不知李娥复活之事是否影响了缪袭,使他以死者视角写《挽歌》。

      陆机的挽歌诗中,也描写了躺在墓中的见闻:“侧听阴沟涌,卧观天井悬。圹宵何寥廓,大暮安可晨。”

      “卧观天井悬”“圹宵何寥廓”两句,让我想起小时候玩伴阿炭形容的人死入葬后情形。阿炭说,到了头七,睁开了眼睛,看到棺材顶,伸出手去够,怎么也够不着——鬼的眼里,棺材是又高又大的。

      陶渊明的三首挽歌诗,也是死者视角。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陶先生说,“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他还说:“但恨在世时,饮酒恒不足。”

      他的挽歌中,死后最挂念酒,并摹拟灵魂的处境。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戚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

      一朝出门去,归家良未央。

       

      这时候,明明酒桌在旁,酒却没得吃了,以及眼睛无光,极视茫茫,死去后视力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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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两种评论

       

      死者视角,是文人创作挽歌之初的一个特征。他们笔下的死者,对自己已死的现实,是确认了,且认命了,有回忆与悲伤,但清醒而不混乱,与《过早埋葬》中所说的痛苦绝望不同。这类挽歌回顾自己的人生和爱好,体味自己的寂寞和生者的哀痛,思考自己的灵或肉。

      北齐颜之推很看不上这一视角。

      他说:“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之歌,或云出自田横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陆平原多为死人自叹之言,诗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他说诗从来不这样写的,挽歌也不是这个意思。

      “哀伤凶祸之辞,不可辄代。”他又说,“古人之所行,今世以为讳。”

      死者视角的挽歌词,也有人评定其境界。

      1100年秦观去世,苏东坡回忆了不久前遇到他,以及他写《自作挽词》的情形,苏东坡说:“人或怪之。予以谓少游齐死生,了物我,戏出此语,无足怪者。”

      南宋胡苕溪不同意苏东坡。

      “渊明自作挽辞,秦太虚亦效之。余谓渊明之辞了达,太虚之辞哀怨。”他说认为苏东坡的评语“齐死生了物我”,只有陶渊明的挽歌才当得起,秦观的挽歌,没齐也没了,于尘世得失不能自释,诗中有忿气。

      写出达观的观念,并非作好诗的充分条件,也非必要条件。我觉得如此拿着庄子的意思套来套去,没多大意思。苏东坡与胡苕溪的评论,可以用颜之推的话回复:“乖制作本意”。明朝郎瑛说,苕溪也不想想,陶渊明在隐居中,是放达之时,秦观在贬谪中,是逐迫之时,能不这样写吗?

      23,和陶

      挽歌的死者视角自然不可能纯粹,因为活人才有写作之能,但摹拟可以趋近,比如《过早埋葬》,比如2010年的电影《活埋》。

      不过设身处地描摹心态感受,恐怕也不是当时人的“制作本意”,或者说当时还未到这一步。

      回归了应用文的挽歌没有这么方便。诗人不可能当着死者家属,将自己代入死者,比如刘禹锡写唐德宗挽歌,杨亿写皇太后挽歌,更是无法代入。

      南宋名臣吴芾,劝高宗亲征抵御完颜亮,其警句很决绝:“今日之事,有进无退,进为上策,退为无策”。他活了80岁,送走了许多同事朋友,写了几十首挽诗,自然不代入死者。但他又写了《和陶挽歌词三首》,是说自己之死的:

      第一首说自己万缘已了,所欠一死;第二首跟陶诗一样,说酒桌在旁,酒没得吃了,不过他没抄视力茫茫的诗意;第三首说埋葬之后,理合葬荒郊,欢喜如还家,与陶诗“幽室一已闭”“死去何所道”大不相同。

      虽然吴芾说到了他埋在地底下了,也许比陶渊明更加放达,但并没有真正的死者视角,也没有描摹地底感受,依然是生者的阳间视角,平平淡淡,看上去像个假模假式的漂浮的死者视角。吴芾和了不少陶诗,比如《和陶咏贫士》就有七首,读下来感觉他说话屁屁轻。

      24,白蚁相将来

       

      陶渊明的挽歌大多臆想灵魂的感受,秦观的挽歌尘世挂虑很多,鲍照的挽歌则逼视肉体,且比缪袭、陆机更切近。

       

      独处重冥下,忆昔登高台。傲岸平生中,不为物所裁。

      埏门只复闭,白蚁相将来。生时芳兰体,小虫今为灾。

      玄鬓无复根,枯髅依青苔。忆昔好饮酒,素盘进青梅。

      彭韩及廉蔺,畴昔已成灰。壮士皆死尽,余人安在哉。

       

      这是死去的人独自在黑暗的地下,回忆自己曾经活过的一生。当年食,如今被食。

      那些登过的高台,关在了墓门之外;傲岸过的意气,敌不过白蚁;自怜过的美丽躯体,有小虫疯狂啃食;饮过的酒,吃过的梅,只有回味,留下的是掉落的头发,长青苔的枯骨;以前的朋友和功业,化作了飞灰,各自在黑暗的地下,慢慢地回忆。

      从重冥到往昔,从往昔又回重冥,回旋往复。

      虫蚁食尸体的情形,鲍照说,独处重冥下,白蚁相将来。

      “相将”是携手、拉手、牵手。白蚁们手拉着手,兴匆匆地奔向一具巨大的粮食。

      这场景很欢乐。

      诗中的死者似乎也感染了白蚁的欢乐,思绪从登高台和傲岸的平生自许,立即转向了自己的身体,转向了以前的欢乐聚会。所以“白蚁相将来”这句话,给了我一个幻觉,是当年鲍照与朋友,像白蚁们那样相将欢宴的样子。

      这种欢乐感自是千载之后我的臆想,也许鲍照本有此意,谁知道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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