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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的绋歌之一:行路难
1,留声
听说在古代,留不住声音。
在古代,声音是一次性的,响起即消失。
人的耳朵捕捉声音,犹如捕捉风,一过而已,再也抓不到。传说包拯帽子被风吹落,命令张龙、赵虎去捉拿落帽风,并没有捉到。
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吹到同一阵风。诗人说,风回响难住。古时候,人不能两次听到同一个声音,因为还没有发明录音设备。
所以欣赏美妙音乐的过程,就是失去它的过程。
李祥也许听到过袁山松唱歌的。
袁山松出游的排场很有名。
他坐着轿子,带着一群手下,从城里出来,唱着挽歌,一首接着一首,从大路上缓缓走过,像送丧队伍一样。人们远远听见歌声,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像看到一大堆哀鸣的乌老鸦在移动,顿时觉得阴风卷起,日色无光,鬼气森森,汗毛伶仃。
这个怪僻与当时的庄子列子研究专家张湛的喜好齐名。张湛喜欢在屋前种松树柏树并养八哥,刻薄的人便说:“张屋下陈尸,袁道上行殡。”
李祥可能在跟随袁山松出游时,还一起唱过挽歌。他埋葬袁山松之时,想必也唱了挽歌,唱得头脑晕乎乎,天地山川皆不真实了。
他想,袁将军的歌声,从此澌灭。
2,李祥
李祥是袁山松的部下。
当时袁山松是吴国内史,也就是吴郡太守,公元401年在扈渎抵抗孙恩战死。所以今年是他的1620周年忌。
书上说:“麾下士李祥突白刃收骸归葬。”
李祥是海盐本地人,不属北府兵编制。北府兵当时在刘牢之率领下到了上虞。孙恩打不过刘牢之,逃到舟山,绕到了扈渎。
袁山松做了吴国内史,他料到孙恩会打过来,作了准备,筑了防御工事扈渎垒。他的麾下士李祥必也出过力,打夯、挑土、搬砖、削竹,或者拿着鞭子督工。
扈渎垒没能挡住孙恩的大军。战况激烈,战死四千人。
士卒溃散逃入山泽,许多人饿死了。吴郡主薄陈遗没有饿死,因为他带了一囊镬焦。镬焦是烧饭时结在镬底的锅巴,陈遗的妈妈特别爱吃,所以他总会带着一只布囊,收集镬焦。这次打仗前,他已收集了数斗,来不及拿回家给妈妈。他靠这些镬焦活了下来。
李祥在袁山松麾下,也许是个军官,或近卫,所以他能在混乱的战场上发现袁山松战死,于是在刀风箭雨之中背负了尸体,脱离战场。
李祥的一生,古籍中似乎只留下这么一句话,说了他一件事三个动作:突白刃,收骸,归葬。如果归与葬分两个动作,那也可以。
袁山松是书法家、文学家、史学家,但估计他生前并没写到过李祥。我们无法知道李祥的身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跟随袁山松唱着挽歌出游过。
李祥的名字叫李祥。但袁山松的名字是什么,后人却弄不清了,不断争论:他究竟叫袁山松,还是叫袁崧?
古时候写字从上到下,山松容易写成崧,崧也容易写成山松。我们上虞崧厦地方的人坚信,他叫袁崧。
3,扈渎
扈渎到底在哪里?
据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扈渎的位置,在今日上海的吴淞江口,那时叫松江。袁山松不是第一个筑扈渎垒的地方官,七十年前,苏峻造反平息之后,虞潭做了吴国内史,筑过扈渎垒,以防海盗。
据南宋施宿《嘉泰会稽志》,扈渎的位置,在今日的上虞崧厦,且崧厦因袁崧而得名。如今崧厦还有袁公祠、内史路。所谓扈,就是渔民插在海滩上捕鱼的竹排,涨潮淹没,落潮露出,将鱼挡住。
我是上虞人,自然支持扈渎是在上虞的说法,况且我18岁的夏天,还在崧厦住过一段时间,当时袁公祠(崧城庙)还没有重建,所以错过了。
某日路过内史路——其实也不晓得是不是内史路,但看地图,就在那一带——看到大太阳底下,有一个戴草帽的小后生在摆摊卖黄金瓜,路上却没有行人。我停下问:“多少一斤?”
“三分。”他说。
我那时虽然囊中羞涩,却也认为便宜得过头了,诧异中脱口问:“什么?三分?”
小后生恚道:“三分你还嫌贵吗?”
就买了两个黄金瓜。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自己主动掏钱买水果吃,以如此低廉的价格获得了奢侈的享受。因此我支持扈渎在崧厦。
但袁山松是吴国内史,不是会稽内史,崧厦属上虞,上虞属会稽,不属吴国,袁山松没道理从吴国跑到会稽来筑防御工事。
所以支持是支持,袁山松战死的扈渎,还是在上海的。
4,传说
网上看到上海的传说,袁山松被砍了头,下葬时皇帝赐了个金头。民间传说中皇帝赐金头的故事颇多,不料袁山松也得到一个。
而崧厦传说中,袁崧并没有失去他的头,自然也没有得到金头。梁难是崧厦人,他告诉我当地的传说:袁崧打了败仗,逃跑时后心中箭而死。他手下的部将拔出后心之箭,插在前胸,显示袁将军不是逃跑,而是在冲锋时中箭阵亡的。
真是一个离奇的传说。
如果有这件事,这个部将就是李祥。是他背了袁崧的尸体逃出战场的。
李祥突白刃负尸逃出,忽然觉得袁崧后心中箭不光彩?所以造假骗人,掩盖怯懦逃命,装作英勇战死?
这个传说黑了袁崧,又黑了李祥。
袁崧的前任吴国内史桓谦,倒是真的逃跑了,袁崧相当于做了他的替死鬼。
那是一年多前,孙恩造反,进军会稽郡,会稽内史王凝之得信,向天师借了数万鬼兵守御,告诉僚佐贼不足惧,孙恩破城,捉住王凝之杀了。此事远近震动,吴国内史桓谦受了惊吓,弃了郡治吴县,一口气逃到无锡。
桓谦一生总是在逃跑,后来在逃跑时被追上杀掉了。这是他第一次逃跑,坑死了继任的袁山松。
不知道传说中袁崧逃跑的情节,是不是也受到了桓谦逃跑的影响,又被坑了一次。
这个传说还有个奇特之处是,讲述者将袁崧和李祥黑了,却是出于尊敬和赞许之心。我有些老乡脑袋清奇,不止一次弄出过诸如此类的稀奇古怪想法。
比如我在曹娥采风时,听到过曹娥跳江救父传说中的一个细节:曹娥的尸体抱了父亲曹旴的尸体浮出江面,路人看了说,一男一女面对面抱着,成何体统。于是曹娥与父亲的尸体分开,变成了背对背。
又如有一年大旱,县令到我们那儿黑龙潭求雨,神问道,马前三尺还是马后三尺。县令得雨心切,要求马前三尺。他骑马的回程,暴雨就始终下到他马前三尺,他被暴雨打死了。
所以弄出一个黑了袁崧又黑了李祥的悲壮传说,我并不觉得意外。
明朝上海人陆深写过一篇《崧宅辩》。关于“袁崧死国事,吴人贤之”这句话,他额上暴出了青筋,气愤愤地说:贤之什么?有什么好贤之的?他受专城之寄,不能为国御灾捍卫,死于贼手,怜之是可以的,贤之就不必了。何况当时又不是只死了他一个。
这方面的深心,有的上海人也是很深的。
5,行路难
袁山松是东晋排名前三的歌唱家。
《晋书》说,羊昙善唱乐,桓伊能挽歌,及山松《行路难》继之,时人谓之“三绝”。
《行路难》便是在袁山松的手里,成了乐府的经典曲调。
后赵时候,临水令陈君收养了一个羌人孩子,休屠人,名为陈武。休屠即凉州,今武威;临水在今河北邯郸。
陈武常常骑驴放羊,一起的各家放羊娃有十多个,有的放羊娃会唱歌谣,陈武学得了好几首,有《泰山梁父吟》《幽州马客吟》和《行路难》。
这些歌当时流行的情况,不知是怎样的。梁父是泰山下的一座小山。此前有个诸葛亮,在乡下隐居时,也喜欢唱《梁父吟》,据说是一首讲述“二桃杀三士”的悲伤之歌。
《行路难》从北方传到南方,传入了袁山松的耳朵。
袁山松喜欢《行路难》的曲调,但嫌它的歌词过于粗糙直白,决定做些改造,亲自撰写婉切的新词。
经过改造的新歌,具有极大的感染力。古书上记载说,袁山松歌《行路难》,听者莫不流涕。
我猜“三绝”的标准并不很统一,在羊昙和桓伊,是表彰他们的歌唱技艺高妙,在袁山松,除了歌唱技艺,还表彰他在文体上富有才华的创造。
永嘉年间,衣冠南渡,许多高官名士是琅琊人,朝廷在江乘县西界侨置南琅琊郡,聊寄乡思。袁山松做过琅琊太守。
府门对面是金城南山,那里埋葬着一个老婆婆,她的名字叫做宋袆。
袁山松吃醉了酒,就坐车到南山宋袆墓前,唱《行路难》。
记得鲁迅先生提起过,查了一下,原文如此
【我幼小时候,在故乡曾经听到老年人这样讲: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尸体,最初是面对面抱着浮上来的。然而过往行人看见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一个年青姑娘抱着这么一个老头子!于是那两个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的负着。”
好!在礼义之邦里,连一个年幼──呜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难!】
实事求是来讲,曹娥尸体与曹父尸体面对面简直正常极了。估计鲁迅先生和楼主都是借此鞭挞封建伦理。
楼主好文字有味道。西西河多年没有这样文字了。打岔莫怪😄。
原来鲁迅小时候也听过这个段子。
我去了翻书,果然赫然在那儿。
我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约了一个哥们,骑着自行车,从曹娥江出海口,一直骑行到天姥山,一路采风。
到达曹娥镇时,找当地人聊天,有一个人给我讲了这个段子。
我深深震惊。
鲁迅这文章其实是读过的,这个细节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没有将我听的故事与他讲的故事联络,脑子自动绝缘隔离,好生奇怪。
感谢燕人。
江左的绋歌之二:君不见
6,宋袆
宋袆是绿珠的徒弟,王敦之妾。绿珠是西晋首富石崇之妾,永康元年(300年)坠楼而死。
《世说》说,王敦荒恣于色,体为之敝,左右谏之,他便将婢妾数十人放出去了。东晋太宁二年(324年)王敦造反败亡,剩下的婢妾自然也留不住。总之宋袆离开王敦家,进宫了。
325年,晋明帝司马绍病危,大臣们到宫里闹事,要求赶走宋袆。经过是这样的:
皇帝说:“那么你们各位,谁想得到她呢?”
大家都不说话。
后来吏部尚书阮孚说了:“请赐给我吧。”
就给了他。
司马绍是个金发青年,聪明过人,还练过武功,是东晋最能干的皇帝。北宋陈旸说:“女乐之为祸大矣……晋明出宋袆而疾愈。”这句话有些横对。司马绍只活了26岁,死于325年秋,并没有“出宋袆而疾愈”。
宋袆长得美丽,有国色,善吹笛,入宫时年纪已不小。大臣们容不下她,不知是为色还是为笛。阮孚有两大爱好,酒与鞋子,他这次却勇敢地要了宋袆,不知是为色还是为笛。
如果不是阮孚,大臣们多半要逼皇帝杀掉宋袆。
7,谢尚
没过两年,阮孚也死了。再后来,宋袆就到了谢尚家。《世说新语》中有一段对话,忽略了宋袆中间的经历:
宋袆曾为王大将军妾,后属谢镇西。
镇西问袆:“我何如王?”
答曰:“王比使君,田舍、贵人耳!”
镇西妖冶故也。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从语境看,似乎是宋袆到谢尚家不久,毛估估在半年之内。
宋袆在阮孚死后,到谢尚家之前,隔了多久,在做什么,已无法查证了。
余嘉锡认为,如果照《世说》文中的称谓,即按谢尚做镇西将军的时间推算,此时距绿珠死已53年,宋袆大约70岁了,不大可能;宋袆叫谢尚“使君”,那么也可以是他做江州刺史之后,这也距绿珠死40多年了。估计是她善吹笛,谢尚请她做家庭笛师。
如果宋袆绿珠死后53年到的谢尚家,那么是公元353年。4年后,谢尚去世。
谢尚妖冶,小时候爱穿花衣服,鸲鹆舞跳得好,还是弹筝弹琵琶的高手,他翘着脚北牖下弹琵琶,桓温说有天际之意。
他还有妾阿妃,也是“有国色甚善吹笛”,也许宋袆便是阿妃的笛子老师。谢尚死后,阿妃誓不嫁。王献之的岳父郗昙设计得阿妃为妾,阿妃一辈子不与郗昙说话。
郗昙是王羲之的亲家公,王羲之写了一封长信给他,请求他将美丽的女儿郗道茂嫁给自己美丽的儿子王献之。不料王献之遭遇逼婚,新安公主要下嫁他,逼他与郗道茂离婚。他死前说,此生唯一恨事,是与郗家离婚。
阿妃与王献之,两样事,一样恨。
谢尚一生有个心愿,恢复礼乐。
东晋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礼崩乐坏。史书上说,晋怀帝永嘉五年,海内大乱,独江东差安,中国士民避乱者多南渡江,史称衣冠南渡。但朝廷的伶官乐器没能南渡,所以宗庙是立了,却没了精通礼乐的人。在当时,这个样子是很山寨的,搞得像一个伪政权。
阮孚、谢尚几个有心之人,增益修复雅乐,渐成规模。后来遇到几个粗人执政,这事又搁下了,乐器堆在仓库里朽坏。谢尚以镇西将军镇寿阳,收了北方南来的乐人,还制作了石磬,雅乐始颇具。
8,君不见
古人说,《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
袁山松对宋袆唱“君不见”的感叹,是因为没来得及看见她的青春,还是因为没来得及听见她的笛声?
宋袆一生辗转多门,俱在富贵之家,买她,抢她,送她。她相当于贵重物件,拥有她,也许可以体现良好的品味。曾看到旧书中一句话:“宋袆侍女数百,挂镜皆用珊瑚珠。”极豪奢,但不晓得具体是什么情况。
袁山松出身陈郡袁氏,家世在当时王谢袁萧四大侨族中排名第三,袭长合侯,历显位。
他多才多艺。
他写的后汉历史非常出色。
他是山水文学的创派老祖宗。
他擅长的音乐,是挽歌和《行路难》。
书上说:“袁山松为琅琊太守,每醉辄乘舆上宋祎冢,作《行路难》歌。”可见他不是只去唱了一回,而是吃醉了就去,去唱了好多回,好像服散发作了,又好似颇有隐衷:
他跑到宋袆的坟头,唱的却不是挽歌,而是《行路难》,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阮籍醉后乱走,穷途之哭,也不是只哭了一回,而是哭了好多回,他的《咏怀》诗说过他的很多想法。袁山松的想法必在他的《行路难》中,但他的想法丢失了。他把宋袆当作树洞,将所思留在了她的坟头。他创作的《行路难》,如今不但已听不到,也已读不到了。
不知他是哪一年出生的,估计与名将谢琰的年纪差不多,或者略小。
396年东晋孝武帝去世后不久,他动过脑子想将女儿嫁给谢琰的儿子谢混,被王珣阻止,劝他“莫近禁脔”,因为谢混是孝武帝看中的人,后来也果然尚公主。谢琰352年出生,继王凝之任会稽内史,400年与孙恩作战时遭到部下叛将的暗算战死。
袁山松哪一年出生不晓得,宋袆哪一年去世也不晓得。参照谢琰的年纪,可能袁山松出生时宋袆已去世。就算两人曾经并存于世间,时间也不会长。
无论如何,袁山松和宋袆是隔代之人。但两人之间,坟墓与挽歌之间,《行路难》与笛子之间,好像有着他人无法得知的牵连。
9,君不见
北宋郭茂倩整理《乐府诗集》,其“杂曲歌辞”之十便是《行路难》,打头的是鲍照的十八首《拟行路难》,第一首的开头说:“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
鲍照十八首的主调也并不是金卮美酒玳瑁雕琴,而是咏叹人生苦多欢乐少,独魄徘徊绕坟基。
这十八首中,以“君不见”开头的有七首,其中三首连用两个“君不见”,共计十个“君不见”。
袁山松去世15年后,鲍照出生。袁山松家世显赫,鲍照出身微贱;袁山松死于战阵,鲍照也死于乱兵。我觉得这两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本是相当的,皆是别开生面、影响千年的宗师级别的人物,但千年之后,鲍照的名气远远大过了袁山松。说袁山松惊才绝艳,是文学上的大宗师,恐怕不能取信。没证据,没说服力。他的作品流传下来的实在太少。他的《后汉书》有101卷,近人周天游穷搜古籍,也只搜括到几页。
此事何其不幸。
证据还是有一些的。当年横空出世的《宜都山川记》,有部分流传,郦道元《水经注》经常引用他的文字。我很喜欢这些片断:
佷山县东六十里,有山名下鱼城,四面絶崖,唯两道可上,皆险絶。山上周回可二十里,有林木池水,人田种于山上。
昔永嘉乱,土人登此避贼,守之经年,食尽,取池鱼掷下与贼,以示不穷。贼遂退散。因此名为下鱼城。
峡中猨鸣至淸,山谷传其响,泠泠不絶,行者歌之曰,巴东三峡猨鸣悲,猨鸣三声泪沾衣。
西陵江南岸有山孤秀,从江中仰望,壁立峻絶,人自山南上,至其岭,岭容十许人,四面望诸山,畧尽其势,俯临大江,如萦带焉,视舟船如鳬鴈矣。
鲍照的时代,袁山松的《行路难》想必还没有失传。所以我想袁山松当年写《行路难》,已有“君不见”开头。
也许陈武牧羊时听到的《行路难》,也常以“君不见”开头的——歌者在草原上,以曼长哀婉的曲调向人诉说:君不见,河边草;君不见,冰上霜;君不见,春鸟初至时,百草含青俱作花。
袁山松在坟头唱《行路难》,也是用歌声向宋袆诉说:
君不见……他想告诉她什么?
他在侨郡做影子太守的悬置身份,让他自怜怜人,不断念及宋袆无法摆脱依附的身世么?
他觉得宋袆明白他么?
他有多少苦闷烦忧无处可说,只能说给坟墓中的宋袆听?
悲莫悲兮唯此悲。
10,君不见
一般来说,“君不见”,并不是你没看见的意思,而是说你难道没看见吗,意思是你应该看见的,你肯定看见的,你不会没看见,你看那……你看看。当然不必亲眼看见,也可以是听见。因为许多君不见,见的是古人古事。
“君不见”从《行路难》出来,也用于其他乐府。比如李白的乐府诗,《行路难》有“君不见”,《梁甫吟》有“君不见”,《将进酒》也有“君不见”。苏东坡古体诗和词中也不断出现“君不见”,至少写了三十次。
鲍照当年就有连用“君不见”的句式,杜光庭那首古怪的宝塔诗《怀古今》中连用了四个“君不见”。
白居易用了“君不见……又不见……”的句式,成为“君不见句式”的变体,后世用得也不少。
“君不见”大多用在开头。但李白《行路难》的“君不见”,是在后半部分,他的《将进酒》的“君不见”却是在开头。
还有人将“君不见”分置于句首和句末,形成一个环。如南朝费昶:“君不见人生百年如流电,心中坎壈君不见。”唐朝崔颢:“君不见建章宫中金明枝,万万长条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见。”
“君不见”句式,语调大多悲伤无奈激愤,有时慷慨激昂,接下去往往又落入对无常的感叹。
听到“君不见”三字,便晓得这是要抒发出一大抱的情了。
我应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勉强够格,现在想起来,“落花犹似坠楼人”故事性才足够。
不如怜取眼前人。
额,这就是现在的所谓“渣男”的手笔吧。。。
悲喜交集。。。
江左的绋歌之三:歌不歌
11,悲厉之响
袁山松“道上行殡”,却不是挽歌唱得最好的人,桓子野才是。
裴启说,孝武帝皇帝在西堂设宴,吃到酒酣,皇帝诏桓子野弹筝唱歌。桓子野便弹唱了《怨诗》,悲厉之响,一堂流涕。
史书上说,当时谢安受到猜忌,所以桓子野唱曹植的怨诗,“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什么的,谢安听得泪下,走过去捋其须说:“使君于此不凡。”
捋别人的胡须,真当是奇怪的动作。
孝武帝的性格也有些特别,哈雷彗星到达近日点,他很讨厌这颗不祥的扫帚星,举酒祝曰:“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所以听了桓子野的悲歌,孝武帝也并没有斥他“汝安敢败吾兴”并手起一槊刺死他,而是甚有惭色。
曹操“手起一槊”自然是演义。《乐府解题》说:“《短歌行》,魏武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晋陆机‘置酒高堂,悲歌临觞’,皆言当及时为乐也。”
因为人生悲的底色,所以要快点儿乐。
悲歌是至上的审美。欢乐短暂,悲伤恒久。悲歌出现在江湖和酒肆,也出现在高堂。内心哀愁、情绪慷慨,适合悲歌,嘉会寻乐,快意人生,也适合悲歌。
嘉会的欢歌,容易落入空虚;嘉会的悲歌,却给人心怀天下的幻觉。
悲歌似乎声音低沉浑厚,但也不尽然。秦青送别薛谭时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发出了难以置信的高音。桓子野“悲厉之响”,厉与响两字,也强调了高音。“厉响”如此感染人,致一堂流涕,我得好好想想,这是什么样的声音。
12,乖离议
桓伊和袁山松为什么如此迷恋挽歌?
不只是这两个人迷恋挽歌。是时代的风气。
那是个悲伤的时代,人们爱悲伤的音乐,因而是唱挽歌的时代。《世说新语》说,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汉末三国魏晋南北朝,打不完的仗,无数人死于战乱,无数人子离妻散,无数人需要处理失去亲人、遭受离散的悲伤情绪。也许记录和传播的条件比以前好了,因此当时留下的终极关怀之作,是前所未有的多。
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困境:
遇到“父子流离,存亡未分,吉凶无问”的情形,子女可以婚嫁吗,儿子可以出仕吗?
书上说,这个难题,东汉时许慎就提出来了。晋朝南渡丧乱,破家离散者众,这事就需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当时有好多人写过“父母乖离议”。
儿子先要去寻亲。余姚人虞预讲实际,烦玄虚,所以他的想法就很实际:父子失散了,儿子应该千里寻亲,但不能不要性命地去寻,要“见难而退”,否则死在路上,也是孝道不全。
但是找不到怎么办呢?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一是认为可以正常生活。
失去了亲人固然悲伤,但让人生回归正常,也是可以的:“议者或以进仕理王事,婚姻继百世,于理非嫌。”
陈留人蔡谟持此观点,认为遭遇如此离散,女可嫁,男可娶,不必等待父亲奇迹般自行来到。他说,乖离之子不废婚礼会招致讥议,所以要立法许可。同时他也赞同儿子出仕。
二是不反对婚姻,但不能立即出仕。
虞预说得比较直接:“宜废荣利之势,居憔悴之戚,纯惨怛之行表,德义之所先也。”他说废荣利,直接影响到人们的利益。
谢尚说得比较详细,他论证说,人的身上小小病痛,就会影响人的思考、观察、判断能力,而父子乖离之痛,是最深的痛,如此巨痛,方寸必乱,岂能出任官职综理时务?处于这种情况而出仕,有心之人绝不会如此冒荣苟进。
三是皆使心丧,不得欢乐。
最苛刻的是彭城人刘隗,他主管政法,以居丧结婚、服中宴饮为由,拿下过好多官员,比如周顗周伯仁吃酒,两次犯在他的手中,罚钱丢官。
刘隗的《奏定父母乖离制》是这样写的:“诸军败亡失父母,未知吉凶者,不得营宫欢乐,皆使心丧,有犯,君子废,小人戮。”
非常狠。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把王敦叛乱归因于刘隗的苛刻。
13,乐丧
在那以前,在西晋,还有过另一场大讨论:
葬礼可不可以唱挽歌?
晋朝建立后,荀顗、羊祜等人研究制定晋礼,然后付尚书郎挚虞讨论之。这事到西晋灭亡还没搞定。其中一个内容便是挽歌,荀顗等的观点,被挚虞否决。
新制晋礼的观点是:
挽歌出于汉武帝役人之劳歌,声哀切,遂以为送终之礼。虽音曲摧怆,非经典所制,违礼设衔枚之义。方在号慕,不宜以歌为名。除,不挽歌。
挚虞的观点是:
挽歌因倡和而为摧怆之声,衔枚所以全哀,此亦以感众。虽非经典所载,是历代故事。《诗》称“君子作歌,惟以告哀”,以歌为名,亦无所嫌。宜定新礼如旧。
新礼认为葬礼上不应该唱挽歌,挚虞认为可以唱。
挚虞将论文呈上后,得到晋惠帝司马衷的认可。
荀顗他们的观点,看上去很迂,但理论靠山很硬,有远有近。
远的是周礼的“衔枚执綍”制。衔枚就是嘴巴里横着含一个筷子状竹条或木条,避免在葬礼上喧哗。
近的是大学问家谯周。他在《法训》中有一篇答记者问。
记者问,有丧而歌者,这样的“乐丧”,究竟可不可以的?谯周说,不可以。记者问,那么,丧事上为什么唱挽歌呢?谯周说:
周闻之:盖高帝召齐田横至于户乡亭,自刎奉首,从者挽至于宫,不敢哭而不胜哀,故为歌以寄哀音。彼则一时之为也。邻有丧,舂不相引,挽人衔枚,孰乐丧者邪?
谯周认为,挽歌出自田横的门人,那是一个例外。他们当时不敢哭又不胜哀,所以唱一唱挽歌,这叫做无可奈何,一时之为。
14,薤露蒿里
刘邦建立汉朝,派人找到海岛找到田横,让他投降,可以封王封侯,不投降就派兵剿杀。田横到京城外。以前与刘邦抗礼,如今要北面事之,耻之,自刭。
门人伤心悲歌,感叹生命易逝不可挽留,人死之后万事俱休。他们唱了两首歌:《薤露》《蒿里》。
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
蒿里谁家地,聚敛精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屋下陈尸”的张湛酒后挽歌甚凄苦,估计唱的即是这两首,所以桓冲听不下去,如此请问他:“卿非田横门人,何乃顿尔至致?”
西晋东晋之时,崔豹和干宝继承了挽歌起源于田横门人之说。
崔豹《古今注》还加了一段:“至孝武时,李延年乃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世呼为挽歌。”
这两首歌有了阶层区别。
15,谯周
谯周是反战主义者,反对蜀汉北伐,又劝后主投降,近两千年来,无数人骂他投降派,但他的学问还是人人佩服的,所以他“挽歌出自田横门人”之说,颇让人懊恼。
前人举例,庄子所说的“绋讴”,是挽歌之源;左传说的“虞殡”,即是挽歌。说明挽歌并非起于田横门人,是古来的习俗。
谯周此人,词理渊通,为世硕儒,不可能不知道这些,那么他的答记者问怎么回事?人们深深地困惑,怀疑他此说别有用心。
音乐的功能,可以娱乐,也可以表达悲伤。
《史记》说,汉绛侯周勃年轻时“以织薄曲为生,常为人吹箫给丧事”。集解:周勃丧事吹箫,“以乐丧家,若俳优”。
我疑心“以乐丧家”解释周勃吹箫的功用,恐有别解。也许可解作“疗丧”;也许不是乐丧,而是替丧家表达悲伤;也许是“乐神”,类似曹旴“抚节按歌,婆娑乐神”。乐神之曲演化而为挽歌是现成的推测,但悲伤号呼挽歌,也是情绪激荡的自然反应。
如果解作给丧家娱乐,恐怕是很忌讳的,宋彭城王、冠军将军刘义康发过怒的。
元嘉九年,刘义康妈妈去世办丧事,长史范晔和几个朋友吃夜酒,“开北牖,听挽歌为乐”。刘义康得知后大怒,将他贬为宣城太守,郁郁不得志,于是世上有了著名的《后汉书》。
纪晓岚讲过一个故事:
他有个朋友叫董元度,爱开玩笑,乡人雇了戏班子演戏送葬,请董元度写几个字挂在台上。董元度写了“吊者大悦”四个字。
“吊者大悦”出自《孟子》,是说丧家颜色之戚哭泣之哀极诚,吊唁的客人都很服气。但挂在舞台之上,冲眼一看,“吊者大悦”,不是说“这人死得好,吊客很高兴”吗。这玩笑开得缺德,于是一邑传为口实,乡人恨了董元度一辈子。
讨论。
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事实?
袁先生确实是背后中箭而亡的,是在冲锋时被“自己人”射死的,因为胜利的结果会对他们不利。
而那些旁观者们,先是鼓嘈袁先生裹足不前,有投降之嫌;后则断言他是兵溃逃跑,罪该万死。
至于,那支致其死命的箭,作为证物,已经被折断了箭羽和箭锋了。
还好
很真实!
只是发生在谢琰身上了。。。
资治通鉴:
己卯,(孙恩)至会稽。琰尚未食,曰:“要当先灭此贼而后食。”因跨马出战,兵败,为帐下都督张猛所杀。
好例子,赞!
为显空威风,饿着肚子上阵,就是“无脑求败”,被部下所杀,也是求仁得仁了。
读的我头昏。找到一份桓子野的传,替楼主文(11)做个注。原文出自《晋书·桓伊传》。桓伊桓子野所歌为曹植《怨歌行》。按桓伊以笛出名。以筝代笛,是为了能唱曹植的诗。桓子野善哀歌之说,不见记载,怕有牵强之意。
【时谢安女婿王国宝专利无检型,安恶其为人,每抑制之。及孝武末年,嗜酒好内,于是国宝谄谀之计稍行于主相之间。而好利险之徒,以安功名盛极,而构会之,嫌隙诐逐成。帝召伊饮宴,安侍坐。帝命伊吹笛。伊即吹为一弄,乃放笛云:“臣于筝分乃不及笛,然自足以韵合歌管,请以筝歌,并请一吹笛人。”帝乃下敕御伎奏笛。伊又云:“御府人于臣必自不合,臣有一奴,善相便串,”帝乃许召之。奴既吹笛,伊便抚筝而歌《怨诗》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滕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声节慷慨,俯仰可观。安泣下沾矜,乃越席而就之,捋其须曰:“:使君于此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