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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略谈世界各地的血崇拜与血禁忌(上)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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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又收藏江兄一篇文章

今天才知道吸血鬼来源于真实案例。

江兄能不能再顺便说说狼人是来自哪里?

家园 【讨论】多谢指教

“帝”崇拜源于生殖崇拜,其实也多见于文献,如《礼记》中“天子牲孕弗食也,祭帝弗用也”。孔疏:“因其生育之功谓之帝”。这个“帝”的观念也可能对后代道家思想产生了影响。

我从前也是持此观点,而且我把“帝”和“社”联在一起考量。我一直觉得文化的痕迹不可能因朝代的更迭而消逝,“帝”的崇拜不可能是突然产生,必然其来有自。“帝”可能和一般认为的夏之“社”有联系。“社”就甲骨文的字型来看兼有阳物崇拜和阴物崇拜两种,或者说与“女阴”崇拜更为密切。总之吧,和生殖的关系很密切。

但我有些疑问,“天”的崇拜从何而来?周本小邦,生于幽谷乔木之中,尚有“天”之观念。从上古万物有灵的论点出发,商人抬头看看,这运行着日月星辰的所在,难道就不令他们产生设神的念头吗?即使不是“至上”神。似乎也应聊备一格。先人对天的崇拜,似乎也早于商,比如说“绝天地通”及“射日”,还有夏历,等等等等。为何在卜辞中就绝难见到“天”呢?如果说“帝”可能源于“生殖”崇拜,在“商”的时代会不会就以此来指代“天”呢?

而且,商的文化发展应该较周为高。这个从地下考古应该可以得到证明,先周一期的陶器和殷墟陶器几乎看不出联系。直到商代末期,周人才开始大范围的仿制殷人陶器。青铜器物也是如此,周的青铜文化深受商的影响,较早的青铜器几乎都是殷人的“山寨版”,后期才渐渐发展出自己的风格。就是说,1、周和商的交往可能出现于先周时期,武乙似乎就有对周人下过命令。2、成熟的商文化对周文化的形成的主要来源。当然,周文化对商也不可能没有渗透。如果说“周”的“天”崇拜不源于“商”又来源于何处?

孔子也说“周因于殷礼。其损益,可知也。”商人“帝”崇拜也深深影响了“周”,周人在后来有时也将“天”和“帝”并称,事实上,这种并称直到今天还对我们产生影响,比如说“天老爷”,就是所谓的“昊天上帝”。周人将“帝”和“天”相提并论,似乎不会没有一点根据,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性,“帝”崇拜的观念在商的流传过程中也产生了一些变化?由时间化为空间,借以指代一个广大空间的“神灵”,“天”呢?

花商
家园 出宝率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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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是个伪命题

"惟德是辅"固然是"德主刑辅"的思想源泉.

但问题在于,选择"德主刑辅"是古代的现实需要.当古人选择了"德主刑辅"这种方式后.再从前人那儿寻找理论支持.

家园 呵呵,有点像鸡、蛋悖论了
家园 指教不敢当

怪兄如此学力,在下以后倒要多多请教。

说到这个程度,材料已经得不出更多东西。

如果还要向前多走一步,我会更借重思想史应该遵循的逻辑--也就是祖先神,有偏至上神和无偏至上神的发展路线。

如果象怪兄前帖那样,把天提前到夏代,那么这个路线就被打乱了。由于每个人头顶都有一片天空,天不颇覆是明显的,所以天的无偏也是明显的。这样的话,很难解释商王朝何以开起了思想的倒车。

怪兄显然借重的是别的:

但我有些疑问,“天”的崇拜从何而来?周本小邦,生于幽谷乔木之中,尚有“天”之观念。从上古万物有灵的论点出发,商人抬头看看,这运行着日月星辰的所在,难道就不令他们产生设神的念头吗?即使不是“至上”神。似乎也应聊备一格。先人对天的崇拜,似乎也早于商,比如说“绝天地通”及“射日”,还有夏历,等等等等。为何在卜辞中就绝难见到“天”呢?如果说“帝”可能源于“生殖”崇拜,在“商”的时代会不会就以此来指代“天”呢?

这种思路很有趣,我一般是不喜欢把自己代入先人的角色去猜测的,但是,著名的许倬云先生在他颇有影响的西周史中也象怪兄这样干,但结论刚好相反,先抄录如下,以供参考:

周人崇拜自然的天,殆亦有缘故。由先周以至克商,周人活动范围全在晋陕甘黄土高原的西半边,地势高亢,雨量稀少,平均年雨量在每年五百公厘(毫米)以下,比之秦岭汉水区有一千公厘(毫米)年雨量,相去甚远。是以晋陕甘黄土高原上,除夏季暴雨,难得几天阴雨,地上植被,也因此只有农作物及小灌木,这一带地形,虽有起伏的塬梁峁沟,但颇少高耸挺拔的大山。因此周人日日看到的是经常晴朗,笼罩四野,直垂落到视线尽头的一片长空,这样完整而灿烂的天空,当能予人以被压服的感觉。由于苍天的无所不在,到处举目四瞩,尽是同样的苍穹,默默的高悬在上,因此天地就具备了无所不在,高高监临的最高神特性。反之,殷商王畿所在的地理情况,照卜辞看来,附近有不少田猎区,猎物包括犀牛、野猪及麋鹿。今日的河南一片平坦,殷商时代可能有若干森林,甚至沼泽存在。这种地形上的居民,其眼中所见的天空,比较支离破碎,也就未必有高亢地区那种天空慑伏人心的力量。于是商人最高神的来历,由祖神之一逐渐演变而来。

再重复一下我的看法:

1 天 天然就是无偏的

2 帝 天然就与生殖崇拜,祖先崇拜相联,所以是有偏的

3 无偏的应该出现在有偏的之后

结论:

作为至上神的天应该出现在作为至上神的帝之后。

商人头上自然也有一片天,只不过他们不赋予天任何特殊意义,而当作普通的自然物对待,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我们当代人心目中来自 等自然现象,在卜辞中都归宿于帝(令雨,令风)。 天就只剩个无用的空壳而已。

对了,就抽象程度而言,帝较为具体,具有人格,而天较为抽象,更难赋予人格。

这一点,对于考虑天,帝崇拜的先后也是很重要的。

家园 江兄大作,小弟补充一件“点主”的轶事

江兄大作,谈及点主

旧日中国在举办丧事的时候,由“贵人”当点主官,用朱砂研磨鸡冠血,用新笔在神主的牌位上的“主”字点最开始那一点来完成仪式(王不是点主官写的,而是由家长来写)。这就是“点神主”。

小弟想起了曾经读过的文章中说起末代状元刘春霖点主的轶事,以做续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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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霖

刘春霖(1872—1944),字润琴,号石云。直隶肃宁人,清光绪30年(1904年)甲辰科状元,他中状元的第二年,中国取消了科举制度,他也就成了“末代俱乐部”的一员了。好像沾上“末代”俩字儿的,基本上都没啥好处。不过此公在民国后日子倒也不错,当过几任大总统的秘书,类似内史或者起居注的角色吧。但1928年辞官之后,日子就有点紧巴了。为生计计,也不得不做一些“下海”的举措,比如题字、点主。某种意义上,有点类似过去的票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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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霖的书法

1931年6月,上海地皮大王英籍犹太人哈同去世,他的夫人罗迦陵以重金礼聘刘春霖为其其亡夫点主。刘春霖从北京赶到上海,穿上清朝官服,坐上特制的绿呢顶篷的八抬大轿来到爱俪园,为哈同点主。同时还有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殿试榜眼夏寿田,字耕父;光绪二十年甲午恩科殿试探花郑沅,字叔进,为襄点官,他们三人合称为灵牌点主“三鼎甲”。点主点到这份儿上的,哈同恐怕是创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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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上海的Downald Trump——哈同

百度上说,哈同死时,留下下高达一亿七千二百万元的巨额遗产,包括地产460亩,房屋1300幢,以及价值百万英镑的珠宝。而刘春霖点主的报酬呢,是一万银元。1931年的一万银元,该是一笔巨款了。难怪老状元也不辞辛劳地赶场了,孔方兄的魅力是无法抵挡啊!

ps,哈同的遗产案轰动当时,历时16年,是解放前上海滩的一桩奇事,百度、wiki上都有,俺就不赘述了,只说一句,哈同和罗迦陵的房产,至今仍是“法律上未了诉讼的标的物”,wiki上说按照沪房(1987)第548号文精神办理,我百度和google了半天也找不到这个文件,只找到沪房(1990)私字发第407号文,第二.3条说“依法扣押由房管机关代管的罗迦陵、哈同房产,均为法律上未了诉讼的标的物,按沪房(1987)第548号文精神办理”。呵呵,看来这事还不算了解啊。

ps2,九一八以后,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邀刘春霖去东北,派人带着溥仪的诏书前往,许以教育部长之职,被刘严辞拒绝,告诉来人“君非昔日之君,臣也非昔日之臣”。37年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王揖唐请刘春霖出任伪职,刘痛斥“宁作华丐,不当汉奸!”。郑孝胥与刘春霖,俱以书法称世;王揖唐与刘春霖,则是同年进士,又一同留学日本,私交更非泛泛。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老状元还是展现不做亡国奴不当汉奸的民族气节,为当时世人称颂。

家园 花等下文,大有收获!

江城兄学贯中西啊,这种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的做学问态度真值得学习。在中国方术考里皮毛的看过些血液和巫祝的关系,但只是略读,没涉及到这么深,多谢江城兄的妙文。

民俗中有用黑猪狗血破邪祟妖法的,恐怕是将要求提的更加严苛以便增强说服力和信心吧……

家园 略谈世界各地的血崇拜与血禁忌(下)

与血崇拜相比,血禁忌在我们现代的生活中已经不太常见,但在原始人那里,却与血崇拜是同时诞生,同样重要的信仰,它们的根源也是相同的,都是出自于“血是生命与灵魂之所在,具有神秘魔力”的原始认识,原始阿拉伯人甚至更直白,他们认为灵魂就仅仅是血。因为信仰这一点,所以原始人在试图利用血的神圣性时,也需要保护自身血的神圣性不受损害。他们对人类自身流血有着极其深刻的恐惧,在那时的简陋条件下,流血必然伴随着痛苦嘶喊,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疾病和死亡。所以在一般意义上,血禁忌是对出血的禁忌。

在原始人看来,血既然是生命与灵魂的载体,那么当自身流血时,就意味着生命与灵魂的部分丢失,于是他们会注意,不让这部分生命与灵魂被他人得去。所以,许多原始人的习俗是,自身流血后,由自己将其舔食(大煮兄我不是说你)。这就是希望自己的灵魂不落入他人之手,不被他人利用作祟,希望血液回归自身后还能生出新的血液。

这种思想发展下去,就出现了以下的信仰。在某些原始部落,当其成员流血时,不能任其流到地上,而要由部落中某个成员的身体来接住。比如在澳大利亚的原始部落,当给少年割包皮时,少年需要躺在本族男人们的身体上;在割礼开始前,需先敲掉他一颗门牙,此时少年坐在一位男子的肩膀上,流出的血都落在男子胸膛上,不准擦掉。如果血滴到了地上或其他地方,原始人为了防止这些血被巫术利用而伤害自身,就要立即将这些血液销毁掉。比如西非部落中,有人的血滴到地上,则立即要将其掩埋,如果滴到树上或其他木器上,要削去此木片,连木屑都要毁掉。新几内亚土著的习俗与之相似,有时候还要点堆火,来彻底毁掉血迹。非洲的卡菲尔人,连帮别人捉虱子时,都要把虱子还给原主人,因为他们信仰,这虱子吃了那人身上的血,如果被别人弄死,那这血便落入别人之手,而使其获得了某种魔力。

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也认为失血不是好事。在旧观念下,如果某个人面色苍白,便说他“失了血”、“血气不好”,是不吉祥的兆头,需要赶紧想办法调治。如果真因受伤而失血了,就更要加紧补养,因此有很多种传说能“补血”的食物。也因为这个旧观念,所以义务献血在过去一度是受抵制的,完全不顾人失血低于一定限度,则对身体并无伤害的科学思想。还有中国人的“要留全尸”,崇尚不流血的死刑概念,也未尝不是血禁忌的衍生产物。

在日常生活中要对每一滴血都作这样的处理,也太麻烦,所以这类禁忌日后逐渐淡化,但还是有个很普遍的变种,即对王者的流血禁忌。在原始人那里,部落首领的灵魂被视作有莫大的法力,能与神交流,类似于半人半神之躯,其一举一动都与神秘的自然相关联,会带来福祉,也会降下灾祸。因此,原始人就以种种手段来保护这神圣灵魂不受伤害,不被劫夺,其中包括隔离首领,不让他与外人接触,定期处死首领肉体,以保证灵魂转移到新的强健身躯中等等。而作为首领灵魂所在的血,当然无比珍贵,不容流失,也不能让人利用作法伤害首领。例如在新西兰部落中,酋长的血滴落到任何东西上,那东西便立即为酋长所有,其他人不能碰。某次一位酋长来到一艘独木舟上,不慎被刺破了脚,血滴到船上,船主立即跳下船,将舟拉到酋长住宅边,留在那里。还有一次,某酋长到传教士的屋子时,头碰到梁上而出血,从此那座房子就归酋长所有了。而马达加斯加的伯特里希奥人,其贵族有一群眷属,名为拉曼加,他们的职责就是吃掉贵人剪下的指甲,舔尽贵人流下的血。这应该是为了避免它们被巫术利用害人。

在阿拉伯民间传说里,宰努比亚女王曾经以结婚为饵,诱捕了穆代尔部落国王杰希迈,对他说:“不要损失你的一滴血,我将你骗到这里来,是因为知道你的血液中含有一种治疗中邪病的良药。”但她过去得到警告,只要杰希迈有一滴血洒到外面,就将有人替他复仇。于是让杰希迈坐在皮垫子上,在他身边放上一金盆,割断杰希迈的动脉,让血流到盆子里。但杰希迈在挣扎中,还是让一滴血洒到了大理石柱子上。最后宰努比亚女王果然死于杰希迈外甥与谋士的复仇。这个故事并不是史实,但却能有效地反映出人们对贵人血液魔力的信仰与禁忌观念。

这种禁忌已经被我们中国人所熟知,在中国历史上,一般在处死帝王与帝胄时,还是讲究不流血的,如汉少帝是饮鸩酒而死,隋炀帝是被逼上吊,刘裕原来想让晋恭帝服毒自杀,但晋恭帝说“佛教说:人凡自杀,转世不能再投人胎”,于是捂死了他。这些夺权者已经不再相信帝王的绝对权威,但对神秘力量还是有些畏惧的。

在东方民族中,这种习俗是被普遍采信的,如蒙古等游牧部落,在处死王族时,便不希望让血流出来。《大宋宣和遗事》写金主完颜亮叫宋钦宗和辽天祚帝去比赛马球,宋钦宗从马上跌下来,被马乱践而死。这是小说家言,未必是史实,但也未必没有蓝本。如旭烈兀在攻占巴格达后,处死阿拔斯王朝末代哈里发,一说是把他装进口袋里,纵万马践踏而死,另一说是把他囚禁在高塔里,不予食物而饿死,总之都不流血。而1782年的暹罗,吞武里王朝国王郑信被政变的差克里将军处死,据说使用的手法是将他装进袋子里,用檀香杖击打而死。还有缅甸宫廷据说也有处死王族人士而不流血的特殊刑法。

这种思想最后再上升到宗教的系统高度,就像佛教那样了,如《地藏菩萨本愿经》:“若有众生,出佛身血,毁谤三宝,不敬尊经,亦当堕于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禁忌。有些民族也不希望让他人与动物的灵魂沾染自身,因此禁忌吃血液,如前述的部分印第安部落的习俗。还比如黎苏陀人,在战争结束后都要特别沐浴,他们认为战士必须尽快洗去身上沾染的血迹,否则亡魂就要来打扰他们,使他们无法入眠。印度婆罗门的禁忌是不能目睹生肉、鲜血以及被砍去双手的人。在乌干达,一对双胞胎出生后,父亲就要在一定时间内遵守一系列禁忌,包括不得杀生,不得看见鲜血等。过去有些爱沙尼亚人不吃血制品,也是一样的理由。

在欧洲一度流行的吸血鬼传说,可以算是此种信仰的近代变种。吸血鬼最重要的特征是可以将被其吸血的人也变成吸血鬼,这与原始人认为灵魂被异类玷污是一个意思。在《蜀山》里,血魔侵入正道之士的身体后,可以控制其灵魂,从根本上将其变为邪派,这也能算是古代信仰被现代演义化的产物。

在这里顺带提一下输血,澳大利亚土人输血的历史据说已经有数千年之久,当然不可能是出自科学理论,而只能解释为血液信仰的产物。到了17世纪,欧洲医生首先开始近代输血的实验,但最初却是用动物血液输入人体的,第一例输的是羊血,据说成功了,但第二例病人输入牛血后很快死亡。故而此疗法被禁止,而教士们则将输血谴责为玷污灵魂和神性的行为。得到19世纪,医生才重新摸索着输血,直到1900年发现血型的区别,输血才真正走上了光明大道。

我们已经谈了许多血禁忌的相关知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一个特殊的门类,即任老师提到的“经血破法术”,它究竟是属于血崇拜还是血禁忌?

在讨论之前,我们应该将这句话里的“经血”一词范围扩大些,除了女性月经时流出的血外,女性分娩时流出的血,也一样被认为是具有魔力,或者不洁的。对原始人而言,他们最初只怕也未必就能明确分辨经血与分娩时出的血到底有何区别。甚至到伊斯兰初期,“来月经了”与“分娩了”这两个词在阿拉伯人那里却依然是通用的,可以彼此互相指代,原因就是因为流出的血。

我们当然可以确信,经血也是血,原始人最初也是会把它看作是灵魂从体内流出的。这里有个绝好的例证,古代阿拉伯人就将正在分娩的女子称为nufasa,意即“灵魂的”,这是因为他们认为鲜血即灵魂,正从女子体内流出的结果。伴随着月经与分娩时的痛苦和不适,原始人无论男女,必然对其怀有恐惧之心。事实上,不要说原始人,只怕在几十年前,在性知识还不发达的时候,国内的少女们初次月经时,也有些人会有恐慌和畏惧的心态吧!而分娩则更是古代妇女的鬼门关,因为大出血而死亡者不在少数,这也会加重原始人对“经血”的畏惧心理。

但经血又不同于普通的血,它有周期,奇怪地与月亮运行周期一致,不会结痂,且只在适龄的女子身上发生。原始人一旦意识到这种现象,则脑海中会将其与魔力联系起来,对其产生一种崇敬之感。

我认为,对经血的崇敬与畏惧,其实实质都是一回事,都是原始人那简单联系思维的产物。因此在母权社会,月经魔力是矛盾的。月经可能扰乱社会活动,毁坏庄稼,但也可以用于媚药。甚至今天某些印第安人还把一块在经血里浸泡过的织物放到船头上,防止河妖出现。在凯尔特神话中,梅芙女王有众多丈夫,她将经血用蜂蜜酒调制,分给每个丈夫喝下,以代表自己对他们的统治权。

但到了父系社会,男权占主导的时代,由于男性潜意识里对女性生殖魔力的畏惧,他们将经血贬为纯粹邪恶的存在。这里有一种情况,即在原始社会的男性,是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是处女的,因为那代表着妻子的生育力尚且是未知数。马可·波罗在谈到藏人时说,“他们没有一个人希望娶一个身为处女的姑娘为妻。”阿拉伯地理学家阿尔·贝克里提到斯拉夫人时说,“若一个男人结婚时发现妻子是一个处女,就会对她说:‘要是你有一点儿可取之处,男人就会向你求爱,你的处女贞操就会被人夺走。’于是他把她赶出家门,将她遗弃。”

但是,这种迫使处女失去贞操的观念,在原始人那里,不会如此直白地表达出来,而是以一种更隐晦的形式呈现。“比如有些人想像,阴道里有一条蛇,它在处女膜刚破时会把丈夫咬住;而有些人认为阴道里流出来的血具有可怕的魔力,包括经血在内,同样可以摧毁男人的生殖力。”

在澳洲某些原始部落中,当姑娘到达青春期时,就由年老的妇女弄破处女膜。在赤道非洲的马萨,在马来亚的沙凯族,苏门答腊的巴塔斯族都有这样的习俗。在西里伯尔的阿尔福族那里,由新娘的父亲充当这种奇怪的角色,在爱斯基摩人的某些部落里,则由巫师帮助新娘弄破处女膜。这些情况应该都是因为害怕丈夫的生殖力被处女膜破损流血而夺取。

因此,经血禁忌就此诞生,经血也被男人视为污垢不洁的存在,尽管它的本义未必是这样。在我国的《说文·女部》里有“姅,妇人污也”的字句,明确表明了污秽的含义。《礼记》有“月辰避夕”的字眼,当然有人不同意将“月辰”解释为月经,而是引用《礼记·内则》“妻将生子,及月辰”来证明“月辰”与生育有关。即便如此,则《玉房秘诀》中“月经之子兵亡”则肯定是迷信了。在《旧约·利未记》第15章中说:“妇人行经,当七日不洁。”第18章中又说:“人若与行经的妇人交情,妇人虽行经也顺从他,这二人必在死中灭绝。”非洲的布西曼人相信男子被来月经的女子看见,就会当场僵直,变为“说话的树木”。而维尼(Vigny)则把不洁概念与疾病概念联系在一起,他写道:“女人,病儿和十二倍的不洁”。

根据交感巫术的原理,经血既然能摧毁男人的生殖力,也就能摧毁大地、庄稼与其他物体的生殖力与活力,也就能破坏法力。故而罗马的普林尼在《博物志》中说:行经的女人毁坏了庄稼,破坏了花园,杀死了蜜蜂……如果她碰葡萄酒,这酒就会变成醋;如果摸牛奶,牛奶就会变酸,如此等等。在澳大利亚部落中,来月经的妇女不得接触任何男子的物品,甚至不能走在男人的路上,否则男人就要死亡。故而有的澳大利亚部落规定,月经期女性帐篷不能搭在男性帐篷附近,得离开数里地之远,否则处死。在乌干达,月经与分娩的妇女接触到的一切东西都得销毁。在哥斯达黎加印第安人中,此类妇女只能用芭蕉叶吃饭,并将其抛到偏僻的地方,若给牛和人接触到了,就会死亡。

这种信念以巨大力量延续到近代。1878年,《英国医学杂志》公然宣称:“肉一经行经女人触摸便会腐败,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并列举了个人观察的实例。而我国民间迷信则认为月经带在雷雨天顶着头上可以防雷劫。至于蒜汁、粪尿、三黑血(黑的鸡,狗,猪)和月经血这种污秽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则可以破除正邪道法,在明清小说里有大量的这类情节。

既然如此,那么来月经的女子——尤其是初次月经的少女,还有生育中的女人,都需要和男人乃至于其他事物隔绝开。所以我国民间习俗中,男人不能进产房,女人月经来了时不能去烧香,女人的月经带要保管好,不要被妖怪偷了去。在安达曼群岛上的安达曼人那里,女孩子初潮时有许多禁忌,例如不得外出,不得用原来的名字等等。害怕流血会带来可怕的祸害。而非洲刚果加蓬的土著人规定月经女子要脱离家族,隐居在别的小屋,不许见丈夫、父亲、伯叔父的面。在柬埔寨,旧习俗是女子月经初潮时,要呆在床上,挂起蚊帐,呆整整100天。有些原始部落的女子在月经初潮时,会被隔离在悬挂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笼子里,呆上几年时间。相比起普通人,原始人更害怕经血会伤害首领,因此在此方面也有禁忌。如印第安支努干部落的习俗是,酋长女儿来月经时,得躲在房子里5天时间,不见人,不见天,得禁食。据说,她要看了天,天色就不好。在英属新几内亚的卡巴迪地区,酋长的女儿到了十二三岁就得呆在家里,决不许走出户外,其房屋必须严格遮盖,连太阳光都照不到。

还有中美洲与南非的某些部落,都认为分娩比月经更危险,女子需要在额外的房间里被隔离开,时间为几星期到几个月不等,在此期间男人不得接触女子和婴儿。

在日本,为避忌血污,产妇避忌时间最长的长至七十五天,然后才能给婴儿举行参拜氏族神的仪式。产妇丈夫的避忌则是三日至七日不等,避忌期间不能出门干活。还在一定时间内禁止他们到神社去。

犹太教认为,因为亚当的女伴夏娃屈服於魔鬼的诱惑,犯了原罪,所以人的月经便被视为不洁的伤口,是上帝对夏娃后裔的惩罚。所以犹太教禁止从月经到此后一周的妇女参加宗教仪式,直到妇女在“洁净池”中沐浴为止。在希伯来传说里,月经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女人在月经期间不得在公共场合露面,一旦她出现了,就会引起灾祸,例如面包不发酵,酒变酸和谷物歉收等等,她要走过两个男人当中,则必然会死一个人,而且无论如何不能行房,因为她不洁净。

英国古代有一位诗人在诗中也表达了这种看法:“啊,流着经血的女人啊,你是恶魔,世间万物都会与你隔开以免受害!”

《古兰经》曰:“他们问你月经的(律例)。你说:‘月经是有害的,故在经期中你们应当离开妻子,不要与她们交接,直到她们清洁。当她们洗净的时候,你们可以在真主所命你们的部位与她们交接。’真主的确喜爱悔罪的人,的确喜爱洁净的人。”(2:222)在圣训里有一章专门论及这个问题。因此伊斯兰教虽然不把丈夫与经期的妇女隔开,但规定了:妇女在生育与月经后,作礼拜不被接受,必须以大净清洗身体后才有效。同样,月经或生育的妇女也可以放弃朝觐,去朝觐也得清洗身体,且不能参加天房绕行礼,不能礼拜,只许可赞颂真主、背诵《古兰经》或祈祷,需要等到经血或产血洁净后才可作主命环游天房。

我国依然有类似习俗,鄂伦春妇女临产时,孕妇必须住到房外仅容得下一个人的小窝棚里去,待产后满月之后再回家。巴金的《家》中,高觉新的妻子临产,被大家庭的压力逼迫,只能在大宅外找地方分娩,结果因难产大出血而死。

我国传统民间迷信认为,难产而死的妇女会堕入血池地狱。这种说法让很多人大惑不解,难产而死的妇女有什么罪过?乃至于清朝文人都看不下去,而在笔记小说里批判这种迷信。但他们不知道,这种迷信的背后实际上就是经血禁忌的深刻影响。如果以原始人的男权至上思维,则难产血崩的妇女是犯了滔天大罪的,它会威胁男人的生存,使其死亡或丧失生育力,进而会使得天地都受到污染。这里引一段巴佩迪氏族巫师的话:“如果哪位妇女流产,让污血横流,又将婴儿隐藏,这些行为便足以引起炽热的熏风,烤得全国赤地千里。由于社会秩序紊乱,天也不再下雨。”

经血禁忌也是少数至今仍在现代社会中有影响的禁忌,想来大多数中国人在潜意识里还是有这种感觉吧,就不再深入了。

至于任老师提到的“黑狗血破法术”问题,那则是属于血崇拜的变种。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记载说,秦德公时,“磔狗邑四门,以御蛊”。唐朝司马贞《史记索隐》说:“《月令》云:‘大傩,旁磔。’注云:‘磔,禳也。厉鬼为蛊,将出害人,旁磔干四方之门。’故此亦磔狗邑四门也。”

东汉应劭《风俗通义·祀典》对此作了系统记述与解释:“《月令》:‘九门磔禳,以毕春气。’盖天子之城,十有二门,东方三门,生气之门也,不欲使死物见于生门,故独于九门杀犬磔禳。犬者金畜,禳者却也,抑金使不害春之时所生,令万物遂成其性,火当受而长之,故曰以毕春气。功成而退,木行终也。《太史公记》:‘秦德公始杀狗磔邑四门以御蛊灾。’今人杀白犬以血题门户,正月白犬血辟除不祥,取法于此也。”

也就是说,古人本来就用狗血来祛除厉鬼恶煞。可古人早期并不认为狗血是污秽的,也不会认为它与经血是同理。到了后世,风俗逐渐流变,民间反而将狗血与粪尿、经血等量齐观,视同不洁了。这种情况也发生在阿拉伯人身上。古代闪族人认为血液是神圣的,蒙昧时代的阿拉伯人还常用骨头刺穿牲畜咽喉而喝血,但随着伊斯兰教的传播,严禁吃血,久而久之,今天的阿拉伯人便忘却本义,认为血液是污秽之物了。

我们现代人的思维器官与几千年前的原始人相比,并没有本质的进步,但我们的思维方式则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旧日荒谬的时代已经远去,现在是科学与理性占据主导的时代了。可毕竟现代人也刚刚步入文明社会没多久,我们的思维还应该有很大空间未开发。在青年期的时候,稍微回顾人类幼儿期的那些想法,在惊讶与苦笑的同时,也许对我们还有很大的启示意义。

注:关于血禁忌,本贴半数印证资料引自弗雷泽的《金枝》与波伏娃的《第二性》,未能一一标注出处,是我的不对。感谢丁兄指出本人的错误。

元宝推荐:任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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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花江城兄好文,

看得出来耗了不少心力,还是说一声注意身体。

另外,我读这组文字,觉得江城兄自己的思考有被大堆资料掩盖的危险,资料或各种现象背后的逻辑因果以及江城兄试图展示的“启示意义”不是很彰显。尤其在关于经血禁忌的论述上,就不同的文化现象您给出的一个基本理念在于男性对女性生殖力及丧失自身生殖力的畏惧。但是各地的现象都能由此而得到解释么?(可能是我读贴不仔细........)

还有就这个理念继续推演可以有更深的思考,如按这个思路则经血禁忌基本是父系社会男性的创造,有两个问题可以再想一想,第一,何以掌握话语权和主导权的男性会产生这样的恐惧----因为繁殖和生产在男性控制力之外?何以男性对其所恐惧则最终必予以贬损?第二,女性在禁忌的产生中仅仅是被动的接受者么?

我读江城兄学术性的文章会感觉到:江城兄博闻强识,做学问极其踏实,思维也敏锐。可是在自家意见的展开或提出上总觉得不够犀利,脉理比较隐蔽,读贴人的关注点可能会在不经意间就滑到到资料上面去,而忽略了江城兄真正想表达的思考。(江城兄关于阴阳变的那组文章很好,不在我这个感觉之列,呵呵)。

我才疏学浅,只是自己一点的直感,更有可能是我自己智识不足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希望江城兄不要见怪。

家园 一些建议

添舐伤口本身,应该来源于更为原始的动物的本能,而不是有了禁忌以后的事。

蒙古族最典型的是铁木真杀死札木合的办法。

另外江城兄还可以写写西方曾非常流行的放血疗法(phlebotomy),中国也有。

家园 一点猜想

传统社会中,男子对于女子在经期的禁忌,可能和“同性不婚”类似,是长期经验造成的印象(经期和女子发生性行为的风险很高),又无法给出科学的解释,于是就形成了禁忌(禁忌往往有合理的内涵,却因为缺乏有力的解释,不得不披上迷信的外衣)。

家园 【讨论】多谢丁兄

“帝”和“天”的关系,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之一。能得到丁兄如此认真详尽,而又不厌其烦的一再解答,获益良多。

我这里还有些看法,提出来请丁兄指教。许倬云的《西周史》我读过,里边提出从地理、气候等自然环境,来研究周人“天”崇拜的发生根源,很有新意。但还是无法说服我。

天本自然之天,而从自然之天,到德性之天,一般要经历“天”的人格化,神格化,以及抽象化的过程。或许抽象化在商周时尚未完全成型。但是从自然观念到至上神的过程,是个复杂且漫长的过程。考察先周到周朝建立这段时期的“周”文化,发现“周”文化上几乎都是源于强大的“商”文化。很难说有自己的东西。至于说“后稷”“轩辕”之说,虚无缥缈,难以考信。

最重要的一点是,卜辞绝难找到“天”崇拜的痕迹,这是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为什么这么说呢?“天”崇拜或者说“天神”观念,在商以前已经出现了。这是有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的证明,文献先不论。江苏锦屏山将军崖一带发现的岩画,以及内蒙发现的岩画,都出现了日月星辰和人格化的“天神”造型。为何进入“商”之后,“天”崇拜的进程完全中断,找不到一丝痕迹了呢?

考察中国诸民族的“天神”观念,事实上将“天”作为至上神的并不占绝对多数,但都聊备一格。何以商人如此漠视“天”呢?而深受“商”文化影响的“周”的“天”观念。又从何而来呢?

丁兄所说一套思想演化进程,我原则上不反对。但是将“帝”与“天”对立起来,我总觉得不妥。昨晚我也查了另外一些学者的观点,在王晖的《商周文化比较研究》中,他倾向于“帝”是“祖先神”和“自然神”结合起来的主神。具体的论述过程较长,我就不转述了。丁兄批评我“以今度古”,这我完全接受,我读书贪多嚼不烂,不求甚解,是老毛病了。

家园 【讨论】经血禁忌是个世界性的普遍现象

不仅存在于中国,也不仅存在于中国的汉民族.在这个问题上,可谓寰球同此凉热.

月经禁忌中一个普遍性的现象是,世界各族那怕隔着千山万水,五洲大洋都不约而同的:将月经和"肮脏"联系在一起.即使今天,一些女孩还使用"身上不干净"来表示自己来月经了.

关于这个问题,一般研究者使用的是玛丽·道格拉斯的象征结构分析理论。“肮脏”不是“事物本身”,事实上是社会结构的异常。有的研究者指出,“经血”不仅是流血造成的恐慌,还有一个周期出现的问题。同时经血的颜色和一般血液也存在着差异。这些都可能使人类对此形成禁忌。

家园 【讨论】经期忌房事应当是出于卫生考虑

江兄好文。推荐并送花。

另外关于各古代文化中经期忌房事的习俗,窃以为最初应是出于卫生考虑。

在现代生活条件下,经期行房事不一定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在古代的生活卫生条件下,很容易造成妇女病,甚至进一步引起死亡的。

古代生产力低下,人平均寿命不长。妇女是传宗接代的保证。如果妇女由于经期做爱而大量死亡,无疑是对部落存续的重大打击。所以古人在观察到经期做爱的缺点后,立下这么一个规矩来。但古人不知道经期做爱会致病的真正原因,就难免会推到迷信上去。久而久之,原意便消失了,只剩下迷信。

而妇女的性欲周期和男人不同。男人以天为单位,妇女以月经周期为单位。妇女在经期将来时和经期中脾气往往非常古怪暴躁,不愿意让男人接近。这或许是自然进化中产生的保护机制。但在古人看来,妇女月经时脾气大变,甚至和平时判若两人,难免会胡乱猜想是否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体。

另外,你说的那位暹罗国王应该就是建立吞武里王朝的华裔郑昭。郑昭被抓住后,叛臣便是将其装入袋子里用檀香木棍击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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