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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给向问天卸妆 -- 刘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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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给向问天卸妆

举杯向天笑

天回日西照。

—— 李白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这首《送元二使安西》,唐代即已被编为琴歌,今日我们聆赏的多为琴曲。此诗此曲,二者皆出于天籁,又似浑然一体,分割不开。

《约翰·克里斯多夫》被称为“江河小说”,如莱茵河一样的浩瀚汪洋。在我的意念里,《笑傲江湖》是一部“音乐小说”,小说《笑傲江湖》讲述的,本来就是“笑傲江湖之曲”的故事。不仅如此,从书中文字的兔起鹄落、情节的跳跃变幻、令狐情绪的悲喜起伏,我听到了,飘渺而流动的琴声。

《笑傲江湖》亦书亦曲,是不世奇书,乃天籁之音。浑然一体,分割不开。

如是我闻《笑傲》之曲,如登高酹酒,宠辱偕忘,喜乐无极。不过,乐曲的第21章《被囚》,却长久地困扰我。至此,音乐失去了一贯的流畅华彩,一变而为滞涩,好似“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我最初的困惑:令狐冲被囚两月,此时向问天在做什么?为何不早些来救而任由令狐冲在黑牢中苦受煎熬?

后来书中情节我越看越明白,只有更困更惑:江南四友被任我行啸声震昏,梅庄已无人可以阻止他脱困,他能走,令狐冲为何不能?任我行、向问天为何不带令狐冲一起离开?

这种做法,当然出自任我行的决定。如果向问天坚持与义弟共进退,任我行感念向左使救驾之功并且以后夺回教主权位仍需倚靠其协助,断不会固执到底的。

任、向逃出生天,鸢飞鱼跃;令狐困处地牢,与地狱一墙之隔。

谁为此者?“天王老子”向问天!

怎么可能呢?结拜兄弟、死生交情,向问天会自行脱险而将结义兄弟弃如敝屣、置之不顾?

为什么会这样?

总有些事情搞错了!

有两种可能的解释:

(一)金庸为了吸引读者同时刺激《明报》销路,明知不妥,但仍是刻意制造悬念,扭曲人物性格,让向问天在书中做了他最不可能做的事。

可见文学的商业性真真害人不浅。

(二)金庸所要描写的,本来就是这样一类政治动物:为了教派利益,为了最高领袖,不惜牺牲一切,甚至不惜出卖自己唯一的朋友和兄弟。

向问天,看来不像这种人。

向问天是轩昂磊落、突兀峥嵘的大英雄好汉子,决不会做这种龌龊不堪的丑事。

向问天是高蹈豪迈、义气干云的奇男子伟丈夫,断不是出卖朋友的小人。

他不是不是不是这种人啊!

他是的。

《笑傲江湖》的写作并连载于《明报》,在1967年。此后又经作者多次修改。我们今日所见,与初稿不尽相同。本人僻居海陬,初版亦未尝寓目。只能从一些评论文章中搜寻线索,揭开谜团。

幸运的是,我(自认为)找到了。

温瑞安《论笑傲江湖》:“新版本中金庸已把许多向问天的精彩豪迈之处删去,旧版向问天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而作第一次逃亡,正如令狐冲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一样,是何等的血性义烈、肝胆相照……我与倪匡都认为这一段是在千万不能删的,删掉此节会削弱向问天这个人物的完整性”。

鄙见与温、倪二人正相反:这一段是千万不能不删的。不删,才会“削弱向问天这一人物形象的完整性”。

试想如向问天此前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逃亡,又怎会将对己有救命之恩更有金兰之契的令狐冲弃置黑牢自己飘然远引?为何厚彼而薄此?为何亲疏不分?为何如此不知感恩?这又是哪门子的“血性义烈、肝胆相照”?!

(补记:最近终于在《金庸江湖》网站看到旧版《笑傲江湖》。现将‘向问天为不知名少年逃亡’的章节转贴于此,问题仍然是:金庸为何要删除此节?当向问天这一人物形象随着情节的推展,而在金庸心中最终定型,他,究竟何许人也?! 

“原来向问天外号叫作‘天王老子’,为人最是倨傲,一生和人动手相斗,打败仗是有过的,却从来没逃过一次,当真是宁死不屈的性格。凭着他的轻功造诣,若要避开正教魔教双方的追杀,原是易事,只是他不愿避难逃遁,为敌所笑,方被困于凉亭之中。此刻为了令狐冲,这才作生平破天荒第一次的转身而逃,心头的气恼已是达于极点。他一面疾奔,他一面疾奔,一面盘算:‘倘若只我一人,自当跟这些兔崽子拚个死活,好歹也要杀他几十个人,出一出心中恶气。老子自己是死是活,却管他妈的!只是这少年和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天下到那里找去?为了好朋友而破例逃上一逃,这叫做义气为重,只好压一压自己的脾气'……又道:‘若不是你出手相助,这会儿向问天早就给他们斩成了肉酱。’”)

“为少年而逃亡”与“置义弟于险境”两件事,性质截然相反,不应出于同一个人的手笔。金庸若“仍旧贯”,不做删改,那是无心之失,是笔误。而金庸显然已发现这一矛盾,并有所改动。事实上他有两种选择:(一)保留“为少年逃亡”情节而对“赚令狐入狱”一节做大的调整,不仅不会损害而且会进一步强化向问天“血性义烈、精彩豪迈”的人物形象。以金庸的才气,做这样的调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困难。(二)保留“置兄弟于险境”的情节而删除“为少年逃亡”故事(金庸正是如此处理的),那么,向问天这一形象就不(仅)是一个快意恩仇、磊落真率的草莽英雄,而是一个韬略纵横、深不可测的政治谋略大师。

《笑傲江湖·后记》,金庸写道:“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冲虚、定闲、莫大、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

向问天在虚构的《笑傲》的政治世界里的能量与重要性仅次于任、东方、岳、左、林五人——少林、武当掌门在此处反排在任、东方、岳、左、林、向六人之后,我想是因为这二人的武功、地位是相对稳定的,是要维护安定团结局面的,是常量。而任我行等六人的武功地位则变动不居,并且他们有强烈的企图心要改变现状,是变量。——而在日月神教内部,东方不败亲口对他称许道:“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

几乎是奇迹:二十多年,历四届教主,向问天一直掌握日月神教大权,地位几乎从未动摇。任我行掌教时,东方不败任光明左使,向问天则为光明右使,是神教的三把手。东方既篡位,向问天伺奉新主,仍是‘光明右使’,权位不受影响。助任我行复位后,向问天升为‘光明左使’,所得宠信之专,只有更甚。盈盈对权力斗争既深感厌恶,继承教主大位之后,当然事事倚赖“向叔叔”,最后她与令狐冲偕隐,更将教主之位让给了向问天……

向问天并无“文成武德泽被苍生”的野心,而甘于当教内的二或三把手(后来他接盈盈教主位,那是意外,并非向问天处心积虑谋得)。然而,向问天成功地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无论谁担任教主,都离不开他的辅佐。向问天使自己对每一位教主都成为不可或缺。离了向问天,所有的大领袖都只有一个下场。

任教主气走向问天,翻船。东方教主挤走向问天,完蛋。

这样一个人,如果我们仅以“血性义烈、精彩豪迈”的草莽英豪视之,太过小觑他了。

尤其当东方不败将篡未篡之时,向问天的举措更是可圈可点。作为属下,他既已对任教主进尽忠言。未获采纳,任我行反疑他对东方有忌刻之心,向问天高飞远引,跳出政治漩涡,全身远祸。这绝非一时负气之举(这一层级的政治人物,以负气为做或不做某事的藉口则可,真要因小不忍而偾事,那不仅是笑话,简直是犯罪),真正体现了政治上的大智慧、大气魄、大决断。

当年晋国公子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

东方不败囚禁任我行,登上教主之位。此后向问天的作为,书中着墨不多。现在,我将根据书中提供的线索,揆情度理,作一尽可能接近真实的猜测:

东方不败召集教众,告知“任我行在外逝世,遗命要他(东方)接任教主”(1096页),但事情太过突兀,教中传言四起,人心浮动,大局杌陧不安。东方不败一方面对盈盈极尽优容礼遇,“这也是东方不败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爱护尊重。自然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1097页),而此举仍不足以让东方不败坐稳教主之位,他还必须获得教中实力派的表态支持,神教第三号人物、投荒在外的向问天,必然成为东方不败首先要争取拉拢的目标。向问天虽洞悉其奸,然而任教主既生死不知,自己对个人权位亦无意完全舍弃,向问天又深恐长此扰攘下去,日月神教百年基业不保,终于决定重回黑木崖。(向问天自述:“我知事出蹊跷,只有隐忍,与东方不败敷衍。”)东方不败设宴欢迎,席间向问天郑重表态拥护东方不败为神教新的领导核心,甚至出面作证:在自己离开黑木崖之前,任我行已经有了令东方不败继任教主的遗命……

东方不败其人,有一样好处:非常念旧情,富人情味(对童百熊是别一问题,以后细说)。但作为政治家,这又是东方不败的致命弱点。对他威胁最大的三个人是任我行、盈盈、向问天,东方不败居然在十二年中,一直延宕不决,未及断然处置,实属妇人之仁。东方不败号称“不败”,而终致身败名裂者,败因即在于此。

任我行与向问天,绝对不会犯此类低级错误。

在他们看来,所有人(包括令狐冲)都只是可资利用的物件;所有东西(包括友情)尽可用作利益交换的筹码。

“象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角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天动地天下皆知。”

‘天王老子’向问天,言出必践。当真设计出一个无懈可击接近完美的骗局,救脱任我行。承他青眼有加,诳骗的主要对象,甚至不是‘江南四友’,正是令狐冲。

在最早的《笑傲》版本中,向问天在谈说“像武当派松纹道人这种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之后,“顿了一顿,笑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些,说不定那一天哥哥要骗你一骗。’”

向问天利用契弟救任我行并不为过,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任我行脱困之后,任、向仍不放过令狐冲残存的利用价值,将他扮成任我行模样弃置黑牢以免打草惊蛇,他们就可从容进行自己伟大的复辟事业了。

“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来何等轻松自在、轻描淡写,孰料“兄弟”在黑牢所呆何止几天,而是两个多月。

两阅月中,生死间不容发。被‘四友’发觉,必死;练‘吸星大法’走火入魔,必死;如令狐冲心理素质稍差,不死也必陷于疯魔——建议朋友重读《囚居》一章,稍稍体会彼时令狐冲经历了怎样的精神上的煎熬。

此时,那令狐冲一心信赖的‘向大哥’在做什么?正为圣教主的兴复伟业东征西讨,又何尝把这所谓义弟的死生哀乐放在心上?

尤其无耻的是:任我行图谋复辟,势必要显示自己的独门武功(书中鲍大楚说“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无第二人”)。‘黑木崖’得讯,自然会‘八百里加急’派人到西湖‘梅庄’查问……

如鲍大楚早到一二天,令狐冲,还有活路吗?

令狐冲被义兄欺骗,被他最好的朋友出卖。他将为任、向二公的伟大事业献出生命而于真相一无所知。他之陷于死到临头的境地,不过是出于对向问天人格的尊重信托以及对友情的天真理解。

向问天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给任我行的复辟,争取两个月时间。

令狐冲被出卖,被他的把兄所出卖。

却只卖得两个小钱,

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出自向问天的要求。此前他假装被暗器所伤,命在垂危,令狐冲“纵身过去,挡在他身前”,不肯独自逃生,甘愿与之共生死,向问天由是感激,执意要与令狐冲结拜。

脱险后的向问天,先是对令狐冲大谈‘吸星大法’之神奇,按理说他应该接着与令狐商谈如何搭救‘吸星大法’主人了。然而并不!向右使下面的举措,就是坚持要与令狐冲结拜为弟兄。其间有无打算利用此人救出任我行而预作感情投资的用心?

更有意思的是:令狐冲险些就作了盈盈的“干叔叔”,向问天之后,任我行也执意要与令狐冲结拜为弟兄。

想来任、向二人拣选结拜对象的标准是:(一)自己瞧得起看得上的。(二)能力强可为自己助一臂之力去火中取栗的。

后来的蒋中正颇得此真传,拿着金兰契,到处是兄弟,最后鲜有不凶终隙末的,冯玉祥、张学良、李宗仁等等皆是也!

对于蒋介石或向问天这样的大政治家,所有人包括兄弟都是可资利用的对象,一切东西包括友情尽是用作利益交换的筹码。

令狐冲可以独自逃生时,甘愿与向问天同船共命慷慨赴死。向问天在可以做到兄弟俩皆平安时将令狐冲独自置于危地死地。

令狐冲在脱险当日即回身来救可能被囚的向问天,向问天在外逍遥了两个多月才想起黑牢中还关着一个令狐贤弟……

二人人格之高下,判若云泥。

向问天之所为,恰似“郦生之卖友”。令狐冲之行事,真正做到了“友如郦生而待之如鲍叔”(陈寅恪评王国维语)。

此文前九节写完后先行贴出,因打字太慢,后半部延宕至今日。闲来即拜读网友留言与批评,感触颇深。多人对任我行、向问天为争取时间将令狐冲置于危地死地的大手笔视为理所当然,并为之击节赞叹不已,令我恐惧。

换个角度看,此文甚至并非要贬低向问天。只怪自己幼稚,起初我一直把他看作一个简单的重友情讲信义的英雄豪杰,后来憬悟:此人实为深藏不露、腹内大有乾坤之权术大师,也怪自己心理素质太差、政治修养太低,竟然会产生深深的幻灭感,没有出息!

任我行这样利用令狐冲我倒也还能理解,谁都知道此人是天生的大政治家,为了获得权力可以不顾一切,为了保住权柄甚至对自己女儿也要加意防范。我所不能理解接受的是:向问天居然不顾契弟死活,同意任教主的举措,而且视作当然、毫无愧疚。他也早已被权力所异化,冲决人性、人伦底线,竟至出卖兄弟。

尤其令我吃惊并深感恐惧的是:任、向的英雄行径颇得现代人认同,中国潜在的权谋大家正不知凡几。有网友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我:

“楼主啊,任我行带令狐出去,然后被东方追杀?任要夺回教主之位,自然要偷偷进行。”

又有网友教示:“政治就是政治,其实画皮不画皮的很难说,有时候为了成大事,一些小对小错,着实难说地紧”。

这位朋友不弃下愚,惠然转贴雄文一篇教化愚顽,我恭读再四,确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效:“五岳的统一是至高的大义名分,在此前提下,区区正当性的问题是不值得考虑的。这大概就是左冷禅的想法吧。政治家是不能有道德洁癖的,就五岳统一的千年大计而言,必要的牺牲是难免的。”金庸在《笑傲。后记》中也说过类似的话:“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不过相形之下,金庸局促辕下,格局未免太小,胸中仍未祛除价值判断(“坏人”)的魔障,并且丧心病狂地借令狐冲之选择归隐对这种污浊政治发泄不满。此文作者则器局远大,登高望远,洋洋一派纯以学术论学术的政治(学)家的大师风范,既能深入体会左盟主之伟大思想,又与左盟主两心相通,遥相呼应: “政治家是不能有道德洁癖的”!

窃以为:遨游于千年酱缸的蛆虫的领袖绝对“不能有道德洁癖”,若我华胄要过人的生活,则逼使政治家具备道德洁癖不能不成为唯一选择。

政治人物的道德水准并不天然低于或高于我辈草民,然而权力所拥有的造福与肇祸的力量既同等巨大,最不坏的因应之道是:对权力进行有效的监督与制衡,防止因政客的道德错失引发国族的浩劫。

尼克松、金丸信、克林顿、“请随便”先生又何尝具备道德洁癖?稍有错失,举国攻讦,或鞠躬致歉,或含泪下野,或锒铛入狱。前几年德国中央银行行长率家人入住高级酒店,一晚虚耗公帑,折合人民币八千元,不数日遭报纸揭发,又不数日灰溜溜从德国政坛消失,临走时甚至不曾留下只言片语训诲雅利安乱民:“政治家是不能有道德洁癖的”!

布什总统演讲时也只能自我解嘲:“人类千万年的历史,最为珍贵的不是……而是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因为只有驯服了他们,把他们关起来,才不会害人。我现在就是站在笼子里向你们讲话。”

金庸与二月河同样洞悉权力运作的黑幕。二月河颇有嗜痂之癖,对之把玩不已、艳羡不置。金庸虽有摇摆,大关节上总算还把握得住。在《袁崇焕评传》中他概括孙文思想:“必须由见识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来管理国家大事。一旦有才干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权力的腐化,变成专横独断,欺压人民时,人民立刻就须撤换他”。

查先生并指出:“袁崇焕和崇祯的悲剧,明末中国亿万人民的悲剧,不会发生于一个具有真正民主制度的国家中。把决定千千万万人民生死祸福的大权交在一个人手里,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中一切灾难的基本根源……那是历史条件的限制,是中国人的不幸 ”。

更可悲的是:年轮久已驶入21世纪,仍有偌多国人对古代中国那种厚黑政治情难自已、津津乐道。自己连权力大门的门环尚未摸到(恐怕也永远摸不到!),乃嚣然以大政治家自视,放言高论,此恐非华夏之福。

无论作何营生,人伦底线终须谨守,否则必将沦为“一场烂污”。

金庸宗兄穆旦(查良铮)先生有一首诗,说的虽是通胀,但用于此一思想现象应无不妥:

长期的诱惑:意志已混乱,

你借此倾覆了社会的公平,

凡是敌人的敌人你一一谋害,

你的私生子却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在你的光彩下,正义只显得可怜,

你是一面蛛网,居中的只有蛆虫,

如果我们要活,他们必需死去,

天气晴朗,你的统治先得肃清!

十一

这真是一个与时俱进的年代,我是老派人,每天听着罗大佑“时代时代跑得太快,赶不及时间”和崔健“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老歌发呆。看过前面那位网友的留言,我才晓得原来出卖朋友如今已被划入“小对小错”范畴。另有网友为我详解:“其实关两个月的黑狱倒不是什么大事,迟早是来救的,四友就算发现,立马杀令狐的可能性也极小,向也不知道床上刻着凶险的秘籍,另外作者也小看了令狐冲的承受能力,老向对这个把弟还是有这个信心的,步步是刀的江湖,比黑狱安全到那里去?任我行那么多年都待下来了。不要以常人之心论非常之人嘛”。

我所接受的封建文化的糟粕观念与此截然不同,他们说:兄弟如手足;为朋友可以殒身破家;就算朋友处于万全之地,仍会担心他的安危;若有凶险自己一身当之,绝不陷友人于险地——令狐冲对向问天即是如此。绝对不会想:友人死亡的概率仅为13.76%,正不妨一试!把他扔在地牢仅仅两个月,正是帮他磨练意志的大好机会!

不意弹指之间,人们对友道与义气的认识竟有偌大进步,鄙人固步自封,只有徒呼奈何!

三位网友不约而同地谥我为“楼猪”,开初我以为只是玩笑话,这几天揽镜自照,真是越看越像,不由得惶惶不可终日,深以自己的心理问题为忧。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保守落后者,非仅我一人。金庸似乎也患此病。

下面文字全部自金庸《韦小宝这小家伙》文中摘录,不妨看看金庸如何认识友情与义气:

士大夫懂的道德很多,做的很少。江湖人物信奉的道德极少,但只要信奉通常不敢违反。江湖唯一重视的道德是义气,“义气”两字,从春秋战国以来,任何在社会上做事的人没有一个敢忽视。

武侠小说又称侠义小说……“义”是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往往具有牺牲自己的含义。中国人向来喜欢小说中重视义气的人物。在正史上,关羽的品格,才能与诸葛亮相差极远,然而在民间,关羽是到处受人膜拜的“正神”、“大帝”,诸葛亮中是智慧的象征,中国人认为,义气比智慧重要得多。《水浒》中武松,李逵,鲁智深等人既粗暴,又残忍,破坏一切规范,那不要紧,他们讲义气,所以是英雄。许多评论家常常表示不明白,宋江不文不武,猥琐小吏,为什么众家英雄敬之服之,推之为领袖。 

其实理由很简单,宋江讲义气。

在民间的观念中,“无法无天”可以忍受,甚至于,“无法无天”,是蔑视权威与规律,往往有一些英雄好汉的含义。甚至于,“无赖无耻”的人也有朋友,只要他讲义气。但“无情无义”绝对没有,被摒绝于社会之外。,“情义”是最重要的社会规律,“无情无义”的人是最大的坏人。

传统的中国人不太重视原则,而十分重视情义。

“义气”在中国人道德观念中非常重要。不忠于皇帝朝廷,造反起义,那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人的反叛性很强。打僧谤佛,咒道骂尼,那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人不太重视宗教。偷窥、抢劫、谋杀、通奸,残暴等等罪行,中国民间对之憎厌的程度,一般不及外国社会中之强烈。但不孝父母绝对不可以,出卖朋友也绝对不可以。

  西汉吕后当政时,诸吕想篡夺刘氏的权位,陈平与周勃谋平诸吕之乱。那时吕禄掌握兵权,他的好朋友郦寄骗他出游而解除兵权,终于尽诛诸吕。诛灭诸吕是天下人心大快的事,犹如今日的扑灭“四人帮”,但当时大多数人竟然责备郦寄出卖朋友(《汉书》:“天下以郦寄为卖友。”)这种责备显然并不公平,将朋友交情放在“政治大义”之上。不过“朋友决不可出卖”的观念,在中国人心中确是根深蒂固,牢不可拔。

在风波险恶的江湖上,义气是至高无上的道德要求。

孟子哲学的根本思想是“义”。那是一切行动以“合理”为目标,合理是对得住自己,也对得住别人。对得住自己很容易,要旨在于不能对不起别人,尤其不能对不起朋友。

十二

以上,我所节录的金庸《韦小宝这小家伙》一文,并无提及天王老子一字,却似乎全是针对此人的卖友行径而发。

金庸在接受陶杰访问时,并说:“传统以来中国人交朋友的精神,不仅是‘信’,更主要的是‘义’。而‘义’,就是一种深情……”

武侠小说又称‘侠义小说’。所谓侠士,如做不到郭靖、胡斐的行侠仗义,至少也应该像郦寄那样虽不仗义但行侠,或者像韦小宝、田伯光那样虽不行侠但是仗义。侠与义两者,天王老子向问天有什么呢?出卖挚友,实属不义之至。而你翻烂了《笑傲江湖》,又能找到此人的哪怕一件侠行呢?

在回答读者提问时,金庸曾说:“在道德上,武林中人很看重的是,滥杀无辜不对,对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也不对。”

且看向问天的英雄壮举:

“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寻常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笑傲·联手》)  

  毕竟受过现代文明熏陶,金庸下笔远比施耐庵矜慎,像李逵那样毫无目的的杀戮平民,为杀人而杀人,抡起斧头往平头百姓头上砍去的豪情胜慨,在金庸笔下的反派人物身上也不多见,‘毒’如欧阳锋、‘恶’如段延庆,也没干过李逵与向问天这种英雄事业【注1】。如果是心情恶劣,以杀人作发泄也倒罢了,但我们看向问天在杀人过程中又骂又笑,处于极度亢奋状态。金庸在此直呼其为‘煞星’,难道如梅超风叫陈玄风“贼汉子”一样,是一种爱称?

像他的任教主,向问天也把‘杀人’视为生平至乐。

金庸所要塑造的向问天这一人物形象,果真如温瑞安所言“血性义烈”?如此滥杀无辜,不是‘血性’,而是‘血腥’。‘烈’则‘烈’矣,‘义’在哪里?‘侠’风何存?

向问天根本不是侠客,而是地地道道的政客,传统政治大家的冷酷嗜血、贱视人民、蔑视生命,在向问天身上,一样不缺。

《韦小宝这小家伙》文中,金庸又谈到鹿鼎公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最初写作的几个月中,甚至韦小宝是什么性格也没有定型,他是慢慢、慢慢地自己成长的。在我的经验中,每部小说的主要人物在初写时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模糊的影子,故事渐渐开展,人物也渐渐明朗起来”。向问天这一形象的塑造应该也经过了类似过程。

1983年,金庸在台湾与沈君山林海峰等人对谈时,提及自己的人物塑造:“大致我先想几个人物想充分了,然后就让这几个人根据他们的个性去活动,有时候人物不受控制越过笔端自己发展……”,我认为向问天这一人物形象,正是“不受控制越过笔端自己发展”的典型。当初金庸写下向问天为一个不知名的少年逃亡的故事,那时金庸心中的向问天未必不是一个豪气干云、侠肝义胆的江湖武夫,但随着创作的深入,金庸笔下的向问天变得复杂起来,不知金庸从哪里获得的灵感,向问天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江湖豪客,金庸试图通过这一脚色来归纳、刻画中国所特有的政治家典型:表面温情脉脉,内心崇尚铁血;似乎义薄云天,实则刻薄无情;为了政治利益一切皆可变卖,需要心硬时绝对不手软……此类政治人物在中国并不少见,古代的周公旦、诸葛亮、张居正多少都有这种特质,但用小说人物形象把它总结出来,金庸确为第一人。

十三

向问天,是伟大的多面人物。

他的擅长改面易容,在我看来,极具象征意味。《天龙》阿朱的易容,改变的只是形貌,其爱闹的本性不变。易容之后的向问天,其行事作风,却是与前判若两人。

在‘凉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容貌清癯,颏下疏疏郎郎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手持酒怀,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此时的以及稍后与令狐冲并肩作战的向问天,豪迈孤傲,夭矫如龙。

在‘深谷’,向问天“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之后,他们来到‘梅庄’,此时的向问天通达圆融,双目如炬洞悉人性,长于肆应八面玲珑。乃竟一如交际明星!他连拍丁坚、施令威这两位‘梅庄’家奴的马屁,尤其做得不着形迹、恰到好处。

易容之后,与之前,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向问天?

或者,两者都是?两者都不是?

十四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总感觉金庸刻划向问天,有两个词下得很重:

[一]“令狐冲心想:‘……只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向问天鉴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笑傲·22·脱困》)

从‘鉴貌辨色’四字,向问天当时的嘴脸,是否已是历历如见?

[二]“只听得一人纵声长笑,朗声说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一个身穿紫袍的瘦长老者迈步近前,满脸堆欢,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正是向问天。”(《笑傲·39·拒盟》)

这节文字,有两处需要注意:一、向问天“身穿紫袍”,我在《破译金庸密码·黑木崖》中谈到过:日月神教服饰尚红尚紫。向问天逃亡时一身‘白袍’,重掌教权后,就‘身穿紫袍’了。二、‘满面堆欢’一词应该用在表演艺术家(古称‘戏子’)或者谗佞之徒身上。

十五

《笑傲江湖》两大“伪人”,向问天与岳不群。

岳不群是‘伪君子’,向问天更是“小忠大奸的伪君子”。

岳掌门的虚伪瞒不过明眼人的,其伪君子面目,早被任、向、方证、冲虚等人看破。相形之下,向问天更加深藏不露,不可测度,也就更加可怕。

令狐冲何幸?令狐冲又何辜?他和这两大‘伪人’缘分正复不浅:一个是他的恩师,一个是他的义兄。

孔子所说‘损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向问天当之无愧。

令狐冲宅心仁厚,对于师友的作为,总是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绝不苛刻求全。观其对岳不群始终如一的礼敬可以想见其余。

岳不群才是杀害定闲、定逸的凶手,这一点并非令狐冲自悟,而是无意间得诸仪和、仪清的对谈:“这些道理也不难明,只是他说甚么也不会疑心到师父身上,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念头的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到此刻听到仪和、仪清的话,这才无可规避”(三联《笑傲》1441页)。

想来他对向问天的心态也是如此。以令狐冲的冰雪聪明、才情悟性,又身历其事,苦受煎熬,对义兄的用心岂能完全懵然无觉?但,“一碰到这念头的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此后向问天也无机会再次出卖他,缺乏连续不断的刺激,所以令狐冲不曾像对岳不群那样一朝梦醒、豁然憬悟。但潜意识中必有察觉。被人利用出卖的滋味似乎并不好受,何况他与向问天金兰结拜、死生交情,向问天居然对己如此刻薄寡情,怎能不让他灰心绝望、抱恨终天?

令狐冲之拒盟日月教,固然是由于反感任我行的之专横跋扈、魔教教众之鱼龙混杂,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出于对向问天临难卖友一事的失落与恐惧。

“令狐冲指着雪地上的十余具尸首,说道:‘日月神教众尽是这些人,晚辈虽然不肖,却也羞与为伍’”!(三联版《笑傲》1115页)。

其时向问天肃立于旁,听闻此语,真的一无所感?真的以为令狐冲剑芒所指仅是这班宵小之辈与自己毫无干涉?真的不曾心虚脸红?

十六

向问天出卖令狐冲是为了谁呢 ?

任我行!

至少他对任我行还是讲义气的了。

向之对任,感情极为复杂微妙,可以说是愚忠,可以说是崇拜,可以说是以妾妇之道事之。

但决不是义气。

任我行是他的教主,是他的神,是‘卡里斯玛’。

向问天以‘天王老子’自居,正自有俾睨俗世、君临万象的气概,唯独在任我行前俯首下心,如奉日月,其灵魂被任我行的宏大气魄与人格魅力完全征服。

向问天的人格既不独立,亦不完备。对任我行,他有太多的依附性与从属性。

且看向问天在少林寺观任我行与做冷禅之战的神态:“脸色却是忽喜忽忧,一时惊疑,一时惋惜,一时攒眉怒目,一时咬牙切齿,倒似比他亲自决战犹为要紧”。—— 好一副忠心护主,‘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的忠臣嘴脸。只不知在令狐冲身陷囚牢的两个多月,向问天的面目表情为何如?

令狐冲困惑:“只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结义兄长向问天自然有义务为他祛疑解惑:“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这绝非向问天有意强词夺理,饰词狡辩,而是他的真实想法。他认为这样做本来就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

在向问天心中念中,任教主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令狐冲的事再大——人生大事莫过生死——也是小事。世间一切都必须为任教主让路、牺牲。任教主是日月神教的太阳,是整个宇宙的中心。

十七

令狐冲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绝了任我行拉他入盟的提议,任我行至为不喜。此时向问天置酒相送,算是稍稍保全了一点为友之道。

向问天此举,也可令一众江湖散人把自己看成铁哥们、贴心人,令狐冲在江湖散人们中的威望向问天岂有不知之理?

继向问天之后,老头子、祖千秋、计无施诸人也来向令狐冲敬酒,那就大有‘跪着造反’意味了,大干任我行之忌。于是,向问天编了一套说辞,把向令狐冲敬酒解释作‘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

“向问天追随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余众人也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等诸人的性命。这么一说,众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高瞻远瞩、料事如神”。(1551页)

金庸的这段文字,皮里阳秋,大具春秋笔法。向问天如此举措,首要目的仍在维护大领袖的光辉形象,令其‘威严一无所损’,救老头子等人,反而是次要的。(‘以全他颜面,也盼……’)。

向问天敢于向令狐冲敬酒,固然‘激于义气’,也无非恃宠而骄,不过令任我行略为不高兴,别无损失。却又马上弥缝补过,对领袖何其忠悃,心思又何等的周密细致。

而‘老头子只是日月神教管辖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1550页)’,两相对照,我们才明白什么是‘江湖间最可宝贵的义气’。

十八

向问天实为日月神教中的‘开明派’与‘改革派’,他对本教弊端,有非常清醒的认知,也亟思改良。他劝说令狐冲加盟神教,“事在人为,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的豪杰之士扬眉吐气?”,说得入情入理,恺切透彻。令狐冲当时也深受教育,连连点头称是。

等到向问天助任我行夺回教权后,他又做了哪些‘清除’‘整顿’工作,日月神教较前又有何进益?只怕向问天口中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喊得比谁都响亮,整治不服任教主调度的豪杰之士比谁都残忍。

且看‘天王老子向问天的丑态:

“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轨道,齐声说道‘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你看此时的向问天,像个什么东西?

像宗教礼拜仪式中的祭司,象巫婆神汉!

历史上历代暴君都有一个似乎开明仁义的辅臣,每一位任我行都有自己的向问天,没有任我行的残暴为背景,向问天们的开明仁德无从体现,而失去向问天们的尽心辅佐,任我行之流的独夫民贼亦难任意妄为,得志于天下。

二者相互伴生,狼狈为奸。

宽容点,向问天可说是逢君之恶;说难听些,则无异于助纣为虐!

十九

现代中国正不乏向问天类型人物,往远处说,例如吴稚晖先生。

要论吴老头子,其天性何等的桀骜不驯,识见何其通脱超迈,处世何其高蹈脱俗,立身又何等的谨严纯正!如此人物,居然以南京国民政府的‘刘姥姥’自视,不惜降志辱身,为蒋中正效犬马之劳。27年屠戮GCD人,最早为蒋提出‘清党’建议的,就是吴稚晖与蔡元培先生。

蒋为对付两广叛乱,派吴稚晖为说客,劝李济深入京‘共商国是’。于是吴老头子以自己的人格资历、身家性命作担保,陪李济深回到南京,蒋立即囚李济深于汤山。

李济深之人品与令狐冲不能并论,但吴稚晖的赚李入京与向问天的置令狐于险境,其实质并无差异,皆于友道有亏、有愧。

汪精卫投敌,吴稚晖先生乃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八字考语评之。对他自己(以及向问天),亦不妨一问:卿本佳人,奈何作婢?!如此英豪,何以丧失独立人格?为何自甘为人婢仆?奈何以妾妇之道事人?

向问天取名佳甚,既有李太白‘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的天真,又有苏东坡‘把酒问青天’的闲逸,更不乏谭复生‘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豪迈。然而推本溯源,必本于屈原之《天问》。向问天与屈原,余皆不论,在以妾妇之道事君上还是很相似的。

廿

向问天相当满足自己的二或三把手的地位,绝无争作大领袖的企图心。任我行掌教,他一腔忠悃,进尽忠言;东方不败篡位,他虽心怀不满,却无‘彼可取而代也’之念,而是冒死救出任我行助其复辟,仍自居于大祭司与首辅的地位;任我行拉令狐冲入盟,指定为接班人,向问天从旁劝说,语出至诚,毫无怨怼之意;盈盈继位,向问天的忠诚亦无改于其父在日。

向问天天生不适合担当“一把手”,自己也无此野心。他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在“圣教主”英明领导下,虎视鹰扬、纵横四海的日子。后来因缘际会,他当了教主,骤然从任我行的巨大身影下给闪了出来。再没有任教主的耳提面命、谆谆训诲,教主的大位,我想他坐得并不开心。

【未完,后面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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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给向问天卸妆【续】

《笑傲江湖》中我反感三个半人: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向问天。

相对于任我行,向问天算半个,因为他没有完备独立的人格。

东方不败与岳不群相继以革命的大无畏精神‘挥刀自宫’,按理此二人才应以半个视之。

然则何以彼全而向半呢?

原因无它:盖向问天的刻薄寡义、妾妇自居令我厌憎,但他洒脱浑放、顾盼生风,仍是令人心折。后者可爱,而前者可哀。

旨哉前哲之言: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

廿二

茨威格撰写《一个政治家的肖像——富歇传》,目的不限于缕述富歇一生的进退行止,更在于揭破此人所代表的那一类“幕后政治家”的可恶可耻、可怖可畏。

茨威格期望此书“能对政治家类型学做出贡献”,他的目的实现了。而我认为金庸凭藉自己创造的向问天形象对“政治家类型学”之贡献应当不低于茨威格。加上他创造的岳不群、任我行等形象,其成就更为可观。

“这样一类人,他们表面是一回事,内心其实十分深邃,他们的行事如果由着他们自己,往往深不可测,日后才能被人看破。”这是茨威格转述的巴尔扎克对富歇的论断,用在向问天身上,也无不妥。

让我们再次领略茨威格的睿智与恐惧:“拿破仑在百年前曾经说过‘政治已成为现代的毒瘤’,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我们为了自卫,就得设法去看清隐藏在这一力量后面的人的尊容,从而参透他们藉以得势的危险秘密”。

2006、8

【注1】:此文贴在网上,有朋友留言:“刘兄忘了欧阳锋杀的那个教书先生了么?”

其实,没忘。

我并不认为欧阳锋也是“毫无目的的杀戮平民,为杀人而杀人。”

回到小说文本:“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药兄,兄弟送你一件礼物。’……赫然是个新割下的首级……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学生讲书,说甚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不练‘九阴白骨爪’的欧阳锋,杀了人,又何必将‘首级’带在身上?或许,他已经预料到‘风雨楼’之会黄药师不会缺席。欧阳锋杀一腐儒,即是为了给黄药师送礼。

即使我上面的推论不确,仍有可说。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大力表彰‘忠臣孝子’,‘乱臣贼子’听了,当然不开心啊。那位教书先生所宣讲的观点,与欧阳先生的作风,正相反对。‘他这是在否定我的一生!’欧阳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受到挑战,他感到被冒犯了,虽然是无意的冒犯,欧阳锋仍是‘毒’性发作,杀无赦!

《笑傲》那无辜被杀的三个人,有意无意,何曾冒犯向问天?

土匪甲,因为很开心,所以杀死了三个哑巴。土匪乙,很生气,这才杀了一个当众宣传‘仁爱和平’的教书匠。论行径之邪恶,甲远甚于乙。

向问天,是土匪甲。欧阳锋,土匪乙,而已。

家园 忠臣?佞臣?贰臣?——给向问天再卸妆

事君与交友,忠义为本。其无此德者,虽生犹死。

——【明】 李贽

《精选雅笑》中,收录有一则《割股》的好玩故事,“有父病延医者,医曰:‘病已无救,除非君孝心感格,割股可望愈耳。’子曰:‘这却不难。’遂抽刀以出,逢一人卧于门,因以刀刲之。卧者惊起,子抚手曰:‘不须喊!割股救亲,天下美事。’”

‘天王老子’向问天,向先生,利用新结拜的兄弟令狐冲,救出老领导任我行,其时他们完全有条件携令狐一起脱困,然而,为了崇高的革命目的,向问天伙同任教主,把令狐冲扮成任我行,让他独自在地牢煎熬了两个多月。

这种行径,有朋友很是理解,认为完全合理。向问天的动机,朋友推测是出于对任我行教主的一片‘愚忠’之心。

不自禁想起上面的‘割股’故事。

果真以为‘割股’能够‘救亲’,从自己大腿上割肉,煮给老爹饱餐,这是‘愚孝’。割着别人的肉,来救自己的爹,天下乃有如此‘孝子’?‘愚孝’云云,更是笑话,那位嚷嚷‘割股救亲,天下美事’的朋友,其机灵活泛,比你我,最少好五倍!

‘愚’在哪里?‘孝’在哪里?

送了别人的命,尽着自己的忠。让结义兄弟时时面临生命危险,向问天藉此来表达对领袖的忠心,这就是传说中的‘愚忠’?

‘忠’在哪里?‘愚’又在哪里?

敢情易牙竟是‘千古忠臣’之楷模!向问天所出卖的,还仅是自己的结义兄弟,主子齐桓公想吃人肉,人家易牙先生可是把自己的小儿子也活活烹杀,敬献桓公!

‘忠孝不能两全’时,当优先考虑为‘国’(!)尽‘忠’。有朋友以此推论:在为“(教)主”尽‘忠’与对‘友’仗‘义’之间,向问天自然应当选择前者。

然而,‘忠孝不能两全’,说的是为了尽‘忠’,万不得已,这才不得不在‘孝道’上有所欠缺,却不是要彻底背叛孝道。为了国家,主动把老妈卖了,为了君王,欣然将亲爹送上祭坛,这算哪门子事啊?天下有如此‘孝子’耶?

就算‘忠’高于‘义’,也不代表一个人可以通过出卖朋友的方式来为主子效忠。

为“主”(而非‘国’)尽‘忠’,与对‘友’仗‘义’之间,国人的传统思想,并不真的以为‘忠’高于‘义’。

金庸小说的老读者,许倬云先生,在《万古江河》中谈到,“(中国)民间文化强调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义气’,义气的位阶高于君臣与夫妇诸伦。”许先生此论,很可以拿来与金庸《韦小宝这小家伙》文中对‘义气’的论说参证互见。

不仅如此。

即使传统中国人最重孝道,一旦某人为了对父母尽孝而出卖朋友,这种行径也并不为国人认可。

《汉书·樊郦滕灌傅靳周传》:“(郦)寄,字况,与吕禄善。……太尉(周)勃不得入北军,于是乃使人劫商(郦寄的父亲郦商),令其子(郦)寄绐吕禄。吕禄信之,与出游,而太尉勃乃得入据北军,遂以诛诸吕……天下称‘郦况(即郦寄)卖友’。”

出卖朋友,郦寄的理由似乎够充分了,既对刘汉皇室‘尽忠’,且为老父‘尽孝’。然则,为了被劫持的父亲的安全而绐卖朋友,可以吗?

不可以!

于是,“天下称‘郦况卖友’” 。

此事,金庸谈过,陈寅恪先生也谈过。对于郦寄的卖友行径,皆不认可。

概括言之:为君主出卖朋友,不可以;为父母出卖朋友,也不可以。

吾国古时崇尚的‘义气’,现今看来,确有许多不合理因素。但是,我想再过一万年‘不可以出卖他人(更不要说是朋友了)’也是人类基本的道德要求,并且,无分中外,皆是如此。

“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不过我对皇上讲究忠心,对朋友讲究义气,忠义不能两全之时,奴才只好缩头缩脑,在通吃岛上钓鱼了。’……康熙道:‘你对朋友讲义气,那是美德,我也不来怪你。圣人讲究忠恕之道,这个忠字,也不单是指事君而言,对任何人尽心竭力,那都是忠。忠义二字,本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宁死不肯负友,不肯为了富贵荣华而出卖朋友,也算十分难得,很有古人之风。你既不肯负友,自然也不会负我了……’”(三联版《鹿鼎记》1827页)

一个人,能出卖朋友,必有出卖君主的胸怀。肯放心地把结义兄弟独自抛撇在险境,当性命交关之时,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危难中的领袖弃如敝屣。

“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同样道理,一个轻易出卖朋友的人,绝无可能真正对君主尽忠,更不要说‘愚忠’了。

忠不忠,看行动。

对于任教主,向问天是‘忠臣’?

那个滑头的小流氓韦小宝,也比向问天更像一个忠臣的样子。

韦公公小宝曰:“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韦氏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前明长公主刺杀康熙眼看要得手时,韦小宝想都没想,挺身为康熙挡了一剑。

韦小宝舍身卫护玄烨,固然出于一片忠君之心,也为了自己对‘小玄子’的那份兄弟之义。

任我行对向问天,也以兄弟相称,表面看来二人也是份属君臣、情同兄弟。当任我行遇到生命危险时,向问天即使做不到韦小宝那样舍身代死,最差,也不至于独自逃生罢?

“任我行叹了口气,说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惭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言下责你挑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向问天道:‘属下决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倘若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属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倘若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三联版《笑傲》858页)

任我行对属下,向来恩威并用。此时,已经开始‘敲打’这位向兄弟了。向问天避无可避,当然要对自己当年的‘一怒而去,高飞远走’有所解释。所谓“属下倘若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话说得很技巧,其实也很坦白,轻描淡写地坦承了自己当年的胆怯怕死。

‘日月神教’内部,存在一个与奥威尔《1984》中的‘新话’相似的语言系统,这套新话系统中,找不到听不见‘怕死’二字。鲍长老大楚便曾豪言壮语:“这次教主派咱们办事,所对付的,是个合并了五岳剑派的大高手。咱们若得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荣耀之事,只不过却损了神教与教主的威名。”

“ 咱们若得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荣耀之事,只不过……”,鲍长老这话,听着那么耳熟?

想起来了!向问天不是也说过“虽然为本教殉难,亦属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

向右使、鲍长老的两句屁话,属于同一个类似于‘新话’的语言系统。

向、鲍何以不肯拿生命冒险?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怕死,只更加证明他们多么地具有集体观念与大局意识。

至于“属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云云,更完美体现了向问天先生高明的语言艺术,非鲍大楚所能及也。

黑木崖,日月神教的总部。12年前,东方不败发动的,是一场典型的‘宫廷政变’。黑木崖上,任我行、东方不败、向问天三巨头并立,而东方不败“ 部署周密,发难在即”,此时向问天走下黑木崖,会令东方不败“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还是暗自庆幸任我行教主前面的‘防火墙’已经崩塌,更加肆无忌惮?

闯贼攻破北京,明朝廷文武百官四散奔逃,原来不是贪生保命,他们唯恐跑得太慢,是为了让自己尽量远的“身在外地”,这才让李闯“心有所忌”,不敢对崇祯皇帝“太过放肆”?

李闯让他们失望了,显然没有因此‘心有所忌’,而是步步紧逼,‘九难师太’的老爸,可怜巴巴,只剩一个太监王承恩在身边陪着,吊死煤山。

东方不败也让向问天失望了,居然未因向问天“身在外地”而“心有所忌”,反而更加快了政变的步伐,迅即囚禁教主任我行,登上大位。

向问天如非“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确实“非先遭了东方不败毒手不可”,十二年后也就再无人赶到西湖‘梅庄’,救脱任教主了。

难道向问天未卜先知:东方不败政变成功,绝对不会杀害任我行?

太神奇了!

   

  多年来,任我行虽了解‘向兄弟’为人,却未必晓得向兄弟一夜之间就获得了如此神奇的预见眼光、特异功能。向问天的解释,也就听听而已。 

  向问天有救驾之功,任我行日后要夺回教主尊位少不得还要多多倚靠此人,而“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金庸《倚天屠龙·后记》),任我行装糊涂的本事向来很有一套的。听了向问天的说辞,任我行乃大为首肯, “点头道:‘是啊,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

真够‘苦’的!

    

  七

  

   

  向问天逃离黑木崖,教东方不败‘心有所忌’是虚的,免受池鱼之殃,不要‘遭了东方不败毒手’才是真的。

  在《黑木崖一战》,我已经谈到:向问天在12年前的那场宫廷政变中,严守‘中立’立场,由着你们(任我行与东方不败)玩去,(天王)老子不参乎了! 

  向问天如此识相,逃离是非之地,不曾坏了东方不败的大事。东方不败成功篡位上位后,也不好太亏待老战友,向问天不仅未遭毒手,也保全了自己‘光明右使’的权位。

似乎12年间,东方不败旧任的‘光明左使’一职,虚悬,无人出任。则‘光明右使’向问天已经是日月神教第二号大头领了。

古来于易代之际,前朝老臣、重臣而能有向问天的遭际,难得之至。 

   

  八

  

  12年间,向问天先后两次,对两任教主,不辞而别,离开黑木崖。 

  第一次,是为了贪生保命,免遭东方不败毒手。第二次,按照倪匡先生的说法,则是“胆色过人,在东方不败势焰熏天之际,面对魔教和正派人物的追杀,毫不畏惧,一心一意,只想将任我行救出来,是天下好汉的榜样。” 

  12年前,向问天明知任教主随时面临不测之祸,怕死,夹着尾巴逃了。12年后的向问天,乍一听闻任教主的消息,不顾一切,迅即就道,冒死营救。 

  12年前大位仍属任我行,向问天留下,不是没有击败东方不败的可能的。12年后,东方不败牢牢掌控‘日月神教’,如此形势,救人并推倒东方谈何容易?!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早干嘛去了?

  这两个向问天,是一个人吗?

不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坏事,只要你能让人看了讨厌、碍眼,即已构成犯罪,罪名?“可恶罪”!

“我先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的。现在才知道其中的许多,是先因为被人认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许多罪人,应该称为‘可恶的人’。”(鲁迅《而已集》)

日月神教与神龙教,都涌现出了一批罹罪的老家伙,罪名各各不同,究其实,都倒霉在这“可恶罪”上。

苏荃、杨莲亭这样夤缘骤进、平步高升之人,要实际掌握大权,非杀大臣、老臣不足以立威。如其还有继位企图,仅仅贬黜老臣尚且不够,只有将老臣尽数(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诛戮或圈禁,才有指望。

无根道人代表‘神龙教’全体‘老兄弟’,向洪安通教主与夫人哀求“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命……便叫我们老头儿一起滚蛋罢”,此议深获洪教主夫人苏荃女士嘉许,叹为“异想天开之至”!

几千年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乃是惯例。新皇即位,往往要贬黜父皇生前倚信的老臣。皇子继承皇位,以当时的社会伦理而论,具有十足的正当性、合法性,把老臣赶回老家,免得在朝堂碍眼、碍事,也就罢了,他们对新皇的威胁并不大。

苏荃、杨莲亭的继承权,完全没有合法性。

哪一天东方教主告别‘千秋万载’、洪教主再不“寿与天齐”,谁能保证这帮‘老头儿’不会重回日月教、神龙教,找寻他们失去的天堂?

就算你决意退出角斗场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你曾经的勋绩、资历、威望摆在那里,不会随你的隐退而‘一风吹’,因此,你就犯下了最不可恕之‘可恶罪’,成为罪人中的罪魁!

“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钟志灵迟疑半晌,道:‘不错,夫人也没有功劳……’”——钟志灵如此倚老卖老,必死无疑。“站在钟志灵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听,长剑同时挺出,一齐刺入钟志灵身子。 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溅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鲜血。”

“童百熊仰天大笑,说道:‘我和东方兄弟交朋友之时,哪里有你(杨莲亭)这小子了?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乳臭小子生也没生下来,怎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童长老遭遇杀身之祸,与前教主任我行的会谈不是主要罪行,对杨莲亭一贯的轻蔑、对杨氏继承权的威胁,方为取死之因。

童百熊与东方不败‘八拜结交’,向问天与东方教主的交情无此深厚,而向问天在教中的地位比童百熊高、武功比童百熊强,对杨莲亭权柄的威胁自然更大。

尤其向问天历史上曾经反对过东方圣教主,犯有严重的路线错误,凭什么要求东方不败杨莲亭对他,比对童百熊更客气?

杨莲亭要对童百熊下毒手,东方不败彻底纵容——当然,这已经是向问天离开黑木崖之后的事了。

如果向问天不曾离开黑木崖,东方不败杨莲亭会对向问天下手吗?

向问天逃离黑木崖之前,东方不败杨莲亭已经对向问天动手了吗?

童百熊终于做了杨莲亭的囚徒,他“拖着极长的铁链,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

铁链,铁链,又见铁链!

这根‘铁链’,记得此前有人已经戴过了。

我说的,还不是地牢中的任我行的手上的那根。

‘凉亭’中,令狐冲初遇向问天,只“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根铁链,大为惊诧:‘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

向问天像非洲的土著人那样,特喜欢全身挂满装饰品,这才在离开黑木崖后,找来铁匠给自己精工锻造、安上了这根铁链?

似乎不像。

实则,在离开黑木崖之前,向问天已经作了东方不败杨莲亭的囚徒。

有朋友怀疑“向问天一定被囚于黑木崖吗?为什么不可能是下崖之后被擒,再脱逃再被追杀?”,我认为此种可能性不存在。

且看向问天的自述,“我一下黑木崖,东方不败那厮便派出大队人马,追杀于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帐王八蛋挤在一起赶热闹……”,整个过程由向问天说来恍如惊险影片,环环相扣,时间紧凑至极。向问天“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帐王八蛋”之后,再遇到的,已经是令狐冲了。

十一

坦白说,这篇《再论》论点能否成立 ,系于向问天手脖子上的这根‘铁链’。铁链一旦断掉,这篇文字即已全无价值。

向问天腕上铁链的断掉,只有一种可能:金庸为了表现向问天的蛟龙气质,浑没来由、不顾前因后果地给他戴上铁链。这一情节,非常孤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简单说,bug也。

除非各种可能都设想到了,全部解释不通,我才会将小说的某一情节定为 bug.

一旦,‘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这一情节不是漏洞,又如何?

若非屈服于东方不败的武功或淫威,以‘天王老子’的武功身手、身份地位,偌大江湖,谁能制服他?谁能囚禁他?

如遭围攻,向问天确实可能被击杀。

可能被活捉?被囚禁吗?

十二

这根‘铁链’,令狐冲见过,任我行没见过。

某一时间,似乎向问天也不想让任我行知道自己戴过这件装饰品。正不妨对任教主作真情告白:“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来助教主他老人家脱困。岂知我一下黑木崖,东方不败那厮便派出大队人马,追杀于我……”

“岂知”?

中外古今,越狱潜逃的,成千论万。唯有向问天如此的‘很傻很天真’,认定:越狱成功,万事大吉,再不会有人追拿缉捕逃犯……

十三

任我行被囚12年了,向问天一直没有“探知教主被囚的所在”,等到他在黑木崖上做了东方不败的囚徒,居然就“直到最近,才探知”了。

莫非河北省的黑木崖的牢房,与浙江省的西湖‘梅庄’的地牢之间,有一条电话热线?

十四

12年前,向问天离开黑木崖,是为了逃命。

12年后,向问天第二次离开黑木崖,更是为了逃命。

向问天一旦越狱潜逃,东方不败那厮必然要“派出大队人马,追杀……”

被追杀的旅程,太可怕。不逃呢,顷刻间便要首身异处。

家园 《囚居》一章乃是关键
家园 其实就是骗傻小子,架不住这个傻小子还是个替人数钱的
家园 向问天当年逃跑的确是出于对任我行的忠心,只不过不是愚忠

如果他对任我行不忠,就不用提醒任我行了,安安心心当自己的光明右使,做个纯臣,谁上台也不会难为他。正因为他忠于任我行,才会出言提醒,提醒不成,才会逃亡,不逃就没命了。

家园 李自成破北京时文武百官没跑几个吧?

我记得是自杀殉明的有几十个,剩下的几千人(两三千?)都安心等着当大顺的官了.

阁下说是"四散奔逃",出处何在啊?

家园 呵呵,麻烦读一点西方政治思想史,再来喷五千年

就算不读书,英人那句“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总该听过吧

家园 忠臣?佞臣?贰臣?——给向问天再卸妆【 续 】

十五

就算你决意退出角斗场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你曾经的勋绩、资历、威望摆在那里,不会随你的隐退而‘一风吹’,因此,你就犯下了最不可恕之‘可恶罪’,成为罪人中的罪魁!

向问天被囚禁,是因为犯下这‘可恶罪’,而不是让杨莲亭发现了他心怀故主、要去搭救任我行。

自向问天逃离黑木崖之后两三个月,日月神教总部‘黑木崖’,并无通令‘梅庄’加强监狱管理的任何表示。

十六

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

如果不是向问天运气好,从黑木崖成功越狱,那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

逃离黑木崖,最后还是个死。日月神教的潜在实力何等庞大,没有谁比向问天更清楚。如今已被定性为“反教大叛徒向问天”,以后的岁月,随时面临数万教徒的追杀,今朝不知明日事,多活一天,也是赚的。

‘凉亭’中,若无令狐冲仗义援手,向问天已经死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保全性命,再考虑恢复自己在神教中的权力地位,唯一出路:推翻东方不败的统治,干掉东方不败的性命!

我的看法,与倪匡先生仍是正相反。

倪先生认为:为了让老领导任我行脱险,向问天才甘冒大险。

鄙意则谓:为了最终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向问天才决意要救任我行出险。

欲图自救,必得救任。非先救任,不足以自救。只有与任我行结成‘反东方’的统一战线,打倒东方不败,才会有向问天的好日子过。

向问天独身走下黑木崖,一路逃亡,逃亡……

向问天与任我行并肩战斗,不断出击,出击,再出击……

在少林寺那么凶险的境地之中,有天纵英明的任教主罩着他,向问天仍是安全的。甚至不需要向问天出手,一切,任教主安排妥当,三战,两胜!向问天尾随教主,挥一挥衣袖,作别少室山上的云彩,潇洒的像金庸的表哥徐志摩‘再别康桥’。

志摩诗云:“险——不用说,总得冒,不拼命,哪件事拿得着?”向问天、任我行终于重回黑木崖,面对‘天下武功第一’东方不败,再凶险不过。没法子,要拿回各自失落的权杖,这种险,总得冒。东方不败一日不死,他们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

东方不败终于一败涂地。

向问天从来都是政坛不倒翁,这一次日月神教的政局大变动中,他,像12年前一样,还是大赢家。保全了性命,铲除了政敌,并且取得了更高的‘光明左使’的权柄。

十七

为投‘江南四友’所好,向问天搜罗了范中立的画、张旭草书、《广陵散》曲谱、《呕血》棋谱,在在皆是世间可遇而不可求的罕物儿,要搜罗齐备,岂是短期内能做到的?

向问天“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应当不是他自言的“最近”。

向问天心思缜密无比,一直做着搭救任我行的种种准备。

却又引而不发。

救不救?什么时候去救?这个,由东方不败决定。

向问天这种类型的‘政治人物’,可以叛卖任何人,自己的生命——肉体生命与政治生命——最紧要。任何原则性的教条(如忠、如义)都不足以束缚其手脚,作为与不作为,全视是否对自己最有利。

向问天,不会做任何人的忠贞不贰之臣。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相互那么多、那么久的恩恩怨怨,向问天对东方不败怎么可以没有戒心?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退路吧?

以常识论,向问天自然要做两手准备。以革命的两手,随时准备对付、反击东方不败的反革命的两手。

救不救任我行?什么时候去救?这个问题,向问天交由东方不败作决定。

君臣怡怡、和乐且湛,自然万事好说。撕破脸皮,大不了鱼死网破!你既不仁,我绝不义,讲啥子温良恭俭让?还有对你客气的?

向问天一戴上那根手链,飞奔去救任我行!

十八

若非天上掉下个呆狐狸,向问天获得令狐冲的意外相助,凭他自己,能否救脱任我行?

不好说。

那要先看监守任我行的四个狱卒身上,有无,有多少、多大的弱点。

“黄钟公道:‘……都因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定下奸计,将那人……将那人劫了出去。’”——琴棋书画,何等雅事!然而在厚黑政治的背景下,确实要不得,真真‘老大弱点’。

金庸认为‘决断明快’乃是成功政治家必备要件之一。因为令狐冲的意外出现,向问天及时迅速的变更了原定的营救计划,顺利救出任氏。就算没有令狐冲,向问天也必然先以江南四友的这一‘老大弱点’为突破口,成败皆有可能。

至于向问天原先制定的具体计划如何,猜起来太累,放下。

‘江南四友’并非东方教主的铁杆亲信,东方不败如何敢将如此重大而敏感的差使交付其手?原因之一,在黄钟公馈赠令狐冲疗伤圣药时可略见端倪:“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这样,向问天(或其他营救者)就无从绑架‘四友’所爱之人,要挟于彼。

恐惧,源于爱欲。‘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除了琴棋书画,江南四友是否再无贪恋爱欲?

千古艰难唯一死,唯黄钟公不怕死,所以,死了。

剩下三友呢?

“众人正惊惶踌躇间,黑白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丹药。……任我行目光向黄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甚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

只要‘四友’中还有贪生怕死的,向问天总可以先礼后兵,馈送雅玩无效,则继之以威迫。

三友中,黑白子最贪恋生命。此外,他还酷嗜《吸星大法》。

周伯通对武功的热爱,出于天性,纯粹的学术兴趣。黑白子不是老顽童,他一直缠住任我行要苦学《吸星》,当有更远大的抱负。黑白子的本性,绝不是隐士,他不会甘心终老梅庄,心念中时时觊觎着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

‘梅庄’地牢的堡垒,最容易从黑白子身上攻破。

救任我行,最大的困难就是不知他被囚的具体所在。不论以何种手段,向问天只须探知了地方,其它钥匙、牢门、铁链等等,都不是问题。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向问天对‘四友’的底细了解通彻,‘四友’对易容上妆后的向问天完全无知。向问天的武功、智计,又远在‘四友’之上。就算救任我行不成,向问天从‘梅庄’全身而退,应该没有问题。

十九

在传统文化未遭彻底破坏之前,国人所言‘忠臣’,务期正色立朝、犯颜直谏,匡正君主的过失。当‘忠’与‘道’相联结,华夏传统的‘忠君之道’仍自有其可取之处,未容全盘抹杀。荀子所谓“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如其全无风骨,一味地迎合阿顺于君主,迷信盲从,孟子道是:“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向问天在逃亡途中滥杀无辜,在少林寺赞助任教主滥杀无辜。任我行把令狐冲弃置地牢,向问天默许。‘日月神教’这个邪教大搞个人崇拜,向问天主持仪式( “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轨道,齐声说道‘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忠臣乎?佞臣乎?

“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向问天…是政治人物。”(《笑傲。后记》)

向问天不是一个人,代表着历史、现实中的某一政治家类型。

《笑傲江湖》,稗官野史也。如果向某人出现在皇皇正史之中,忠臣乎?佞臣乎?

无论如何,此一‘两姓家奴’,可以毫无愧色地健步跨入《贰臣传》的光辉行列。

廿

以上,完全是我对《笑傲江湖》一书、向问天其人的‘主观’看法。

是人,非神。一个人看完一本书对书中一个人物写出的一篇评论,谈的当然是自己的个人观点,能不‘主观’?谁啊?

有些‘大词’,我一看就头大。例如:辩证、全面、客观……

真能做到,这些,多么美好神圣的词汇!

然而,可能吗?

忆往昔,那最早、最大声喊出‘辩证全面客观’的大人物,所说、所做,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不辩证全面客观的话,和事。

任我行,代不乏人,其人格特质:自大狂,致命的自负。

“鲍大楚大声道:‘圣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圣贤,便是佛,便是菩萨!’……任我行听着属下教众谀词如潮……心想:‘这些话其实也没错。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

有朋友指出:你的评说,太‘主观’!鄙人绝不以此为嫌。当然主观,还用说吗?就像我不会因为被提醒‘正在喘气’而自豪或羞愧一样,大家都在喘气啊!

然后我又非常‘主观’地去想象朋友的心思。为何要把‘主观’与‘太主观’作为一种不名誉,特意提出来?是不是因为我的表达,与他的看法,不一致?跟他想法差不多,我就‘客观’。假如不一样?坏了,主观!太主观!太太太主观!

我实在拎不清:朋友自己的想法,主观乎?客观乎?

一个人,虽荣幸地归到万物之灵的队列,最好也不要忘记人的有限性。“人知其一,莫知其它”,不丢人。

辩证全面客观,是另一形式的‘通天塔’,能建成吗?

自然科学,我不懂,不谈。至于人文领域,我根本不相信‘绝对真理’之存在。

无求备于一人。不要求每个人做到辩证全面客观,则每个人都可以尽情表达各自的不尽正确的观点看法,整个社会声音多元、观念互补,其综合效果,全社会对各类事物就可以形成比较辩证全面客观的看法。要求每个人做到辩证全面客观,那么谁的观点最‘辩证’最‘全面’最‘客观’?又由第二个‘谁’、以什么标准来判断?最后的结果,往往是:谁的官位最大,谁就最‘辩证’最‘全面’最‘客观’最接近真理!而真理既经觅出,其他人等只好噤口,其它各种不够‘辩证全面客观’的观点势须自动消音。全社会只存在一个声音、一种‘真理’,这样的结局,辩证吗?全面吗?客观吗?

不求辩证全面客观,而辩证全面客观存;强求辩证全面客观,则辩证全面客观亡。

廿一

此文,是接着上一篇《黑木崖一战》的思路,写成的。在《黑木》贴后,有朋友留言,认为金庸写小说时不会动那么多心思。

我绝对赞成他的看法。

万九九九九,我猜错了,当然作者不会动这些心思。

万一我猜对了,作者仍然不需要动那么多心思。

我们某些简单的动作、话语,背后往往隐藏着太多太复杂的心理动机,意识、潜意识、无意识,我们自己未必了然。小说中的人物,其一举一动,作家是否都用了很大心思去详尽分析了他们的最细微的心理活动?

第一,不需要。因为:第二,做不到!

小说家只须写‘其然’,不须解释其‘所以然’。人物性格初步形成,其行事,有其自身的轨迹。小说家这样写而不那样写,凭藉的是他的人生阅历,以及对人性的认识,有时,根本是靠直觉。

大文学家,像按自己形象造人的上帝,只创造,不解释,李白自夸:笔参造化。又像扶乩的乩童,记录,不管何意,愚民喧呼:有鬼上身!

2003年,与金庸对谈时,王蒙的一段话说得再好不过:“至于(《红楼梦》)这本书还能起一些别的作用……我觉得这些都是曹雪芹自己没有认识到的。愈是伟大的作家,他自己不一定认识得到,但作品达到了。”

于《安娜·卡列尼娜》书中人物,托尔斯泰说:“他们做了现实生活中必定会做的事,而不是我想让他们做的事。”金庸自己也说:“大致我先想几个人物想充分了,然后就让这几个人根据他们的个性去活动,有时候人物不受控制越过笔端自己发展……”

因此,我首先要自己面对的,是小说文本。只要感觉逻辑上足以自洽,便坦然写出,愚者一得,而聊备一格。不会拘执于要为作者代言。我比较赞同清人谭献的观点:“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

有我自己的底线:全合作者本意不可能,只求不过分悖离。

廿二

“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一向有当权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隐士。”,这是作者写在《笑傲江湖·后记》中的一节文字。

邪教中的向问天,数十年来一直是最大的当权派之一,难道作者试图借这个人物的塑造,描写中国三千年政治中‘好人当权’的少数特例?

拙文《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给向问天卸妆》,是从朋友之‘义’上质疑向问天的品格。此篇《忠臣?佞臣?贰臣?——给向问天再卸妆》,则试图从臣道之‘忠’来揭开(我所见)向问天真面目。

实则,两文主旨并非要从道德上打倒‘天王老子’,只是写出我读到的不同于倪匡等人视角的向问天:不是‘侠客’,是‘政客’;不做‘忠臣’,更不‘愚忠’。

金庸怎样看待、揣摩现世的政治人物?

“查先生当年在《明报》天天写社评议论世局国事,有口皆碑,不少人想知道他判断政情为什么都那么准。查先生私底下总爱说,人是自私的,推测个人或政府的用心和行动,必须推己及人,先从其自私的角度衡量其得失,然后判断其下一步之举措,一定不会离题太远。”(董桥《孔夫子视富贵如浮云》)

“先从其自私的角度衡量其得失,然后……”金庸是这样子看待、揣摩现世的政治人物的。

有样学样,我从同样的角度出发,揣摩金庸在《笑傲江湖》中所塑造的政治人物们的心理、动机,应该总“不会离题太远”?

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向问天“做了政治生活中必定会做的事”、对自己最有利的事。

好制度使坏人欲作恶而不能,坏制度让好人欲从善而不得。把向问天定位为‘坏’,有失厚道。

我只能说:以现代政治文明作参照,类似日月神教的政治、制度,十足邪恶。

廿三

2006年8月,从乱纸堆中找到上世纪写的一篇旧文,《给向问天卸妆》,重新整理一过,贴到网上,这是我妄谈《笑傲》的第一篇文字,此后围绕《笑傲》书,断断续续,写出三十几篇。

写到这《给向问天再卸妆》,我对《笑傲》,已经无话可说。

肇端于向问天,终结于向问天,鄙人并无预先的规划,一步步走到这里。

此中因缘,实不可解。

2008、9、6

参阅拙文: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给向问天卸妆》

  

  http://www.17xie.com/read-12391.html

《白首相知犹按剑——再再给向问天卸妆》

链接出处

附录一:

辩证法,自有道理,也非绝对真理,不宜盲信。

[一] 试用辩证法去看辩证法,一分为二,辩证法有对有错,不是绝对真理。

[二] 如果说辩证法全是对的,那么,最起码它对一样事物(就是它自身)不适用,于是:仍非完全正确。

附录二: 《与网友一辩》

有朋友认为“向问天本来就想让令狐冲多立点功,好求任我行授他吸星大法以解不治之症。况且令狐冲那时候也离死不远,就算向问天自己摸着良心恐怕也不会觉得这就对不起令狐冲了。俺觉得你的立论就站不住脚,所以后面全在无的放矢。”

答复如下:

“向问天本来就想让令狐冲多立点功,好求任我行授他吸星大法以解不治之症。”

  =============================================

  没有令狐冲,老任很难脱困。也就是说:令狐对任我行有救命之恩。

这样的恩德还不值一部《吸星大法》?

如说不值的话,加上在黑牢里呆两个月就值了?

一样不值!

您还不如说任、向就是两只‘白眼狼’根本不打算传令狐‘吸星’来得更合乎逻辑。

“况且令狐冲那时候也离死不远,就算向问天自己摸着良心恐怕也不会觉得这就对不起令狐冲了。”

  ========================================

  书中写道:

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令狐冲大惊,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你受了伤吗?” 向问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决不舍你独生!”……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像,令狐冲竟不肯舍己逃生,决意同生共死,那实是江湖上最可宝贵的“义 气”。

  其时,向问天也似乎离死不远(“我……我不成了”),外加强敌环伺,令狐冲当时是怎样做的?是否捂着自己的‘良心’独自逃生?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令狐冲待向问天如此,之后向问天又怎样对待令狐冲?

  何必装模作样去摸什么‘良心’,根本没有的东西,摸索个啥?!

后面全在无的放矢。

  =====================

  那么,您怎样解释向问天手上那根铁链?  

  您又怎样理解“属下倘若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  

  当然,把这些一概看作是小说的漏洞、作者的胡写,最是轻巧不过。

【附录三】 与网友再辩

又有网友认为:“向问天为了自保,而去救一个地牢里关了十几年的任我行,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说不通!以向问天的武功智计,他若一心要躲起来,东方不败又不问教中事务,明教中还有几个人有能耐捉得到向问天?他若要向上爬,只需金银珠宝好好巴结大红人杨总管,那还不是在教里一手遮天,以他的武功智计,要多少钱他弄不来?”

答复如下:

【一】莫非向问天与‘江南四友’竟是一路货色?

看不出来!

在作者眼中,向问天可是‘政治人物’!

有人虽怕死,但对他来说,(永久)失去权力比死更可怕更难承受。

上次,当东方不败发难在即,向问天离开黑木崖,只是静观其变,等尘埃落定,他重回黑木崖,仍是大权在握。

如您所言,这次向问天“一心要躲起来”,躲到几时呢?终身隐姓埋名?

能否躲过追杀不说,关键是:这次一旦退出,就永远退出了权力的角斗场,向问天再无掌握大权的机运了!

确实“向问天为了自保”,所要保全的,不仅是身家性命,更多还是‘政治生命’。

【二】“他若要向上爬”,向问天还能往哪‘爬’?向问天作‘光明右使’,东方不败杨莲亭已经深感威胁,向问天再进一步,干脆东方不败让位好了!

杨莲亭只喜欢钱不喜欢权?完全没想到东方不败死后教主的继承权?杨总管欢然收下上官云长老馈送的珠宝,固然是见钱眼开,同时也算以此方式接受了上官云政治上的输诚,当然开心了。

上官云对杨莲亭的权力尤其是继承权完全不构成威胁,‘天王老子’向右使也如此?

杨莲亭前台办事,大方向仍归东方不败掌握。杨莲亭可以不懂事,东方不败能由得向问天在黑木崖‘一手遮天’?

敢吗?

家园 再续,已归并到前一节。没了。
家园 白首相知犹按剑——给向问天再三卸妆

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论语》

 “令狐冲…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向问天鉴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 (《笑傲江湖·脱困》)

向问天追随任教主今日来到咱们‘梅庄’,专程来搭救他的令狐贤弟?

可当他作这番表白时,令狐冲业已自行脱困而出。

向问天所言,是真的吗?

有政客讲过:“不说谎话就做不成大事”,这恐怕是大政治家的基本素质之一罢?‘天王老子’其人,当然是深藏不露、心计深沉的大政治家,他的话,在两可之间,不能尽信。

令狐冲在狱中,何等凶险! 不论是江南四友自己或是由黑木崖总部通令彻查而发觉真相,令狐冲皆无幸理。而无辜系狱造成的心理压力,亦足以令人崩溃。向问天早到一刻,令狐冲便早一刻解脱。为何俄延?又何须尾随鲍大楚等魔教四长老,来到‘梅庄’?

难道向问天已经记不得回梅庄的路了?按理说,任我行、向问天要回‘梅庄’,不需要他人引路。早前向问天与令狐冲初至‘梅庄’时,“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

任我行要摧毁僭主东方不败的权力基础,能否搞定魔教的“十大长老”至为关键。这趟梅庄之行,一下子就逮住了‘十长老’之四。此行之重要,不言可喻。

向问天与任我行那天驾临梅庄,目的并不单纯。在“疑似”的要来营救令狐冲之外、之上,他们还有收服魔教四长老、江南四友的战略目标在。

即使向问天任我行此行确实(其实未必)要救令狐冲出狱,也是在收服四长老、四友之暇,顺便而为,无关宏旨。

当然,你可以认为这仅仅是小说家为了制造高潮、冲突而故意安排的戏剧性情节,与向问天的道德特质无关。

鲁迅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鲁迅此语所指向的是整个民族性格,恐怕更多还是针对政治人物。鲁迅据说是‘当代圣人’,我决不敢妄加攀附。只有一样坏毛病是与他相似: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吾国历史上的政治人物。

当时任我行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内力,将令狐冲与黄钟公等五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他决断极其明快,决定撂下令狐冲,独自脱身,于是迅速跟令狐冲换了衣衫,将铐镣套在了令狐手足之上,使令狐冲身陷囹圄两个多月。任我行此举的目的,难道仅在于制造自己仍然系狱的假象,争取时间部署与东方不败的对决?这种可能性当然不能排除。

不过,第二种可能性仍然存在:任我行本意就是要把令狐冲关入黑牢,让他永世不得脱身。

如确,任我行为何要这样做?又为何没有遭到向问天的阻止反对?

(一)非我教徒,其心必异。令狐冲既为华山派绝顶高手,在日月神教与正教两方的百年征战中,与任我行天然处于敌对的位置。

(二)以第一条为前提,则令狐冲就成为任我行最大的威胁之一。任我行自称他佩服与不佩服的各有三个半人。其实,武功高于他的人也是三个半:东方不败、风清扬、令狐冲和半个方证大师。既然令狐冲出身正教,不能为我所用,不如趁早处置,免留后患。总算他于心不忍,没有当场诛杀之。或者当时任我行还不能确定是日后利用令狐冲对付东方不败有利还是让他永远不见天日更能祛除隐患。那就先关起来,留一招活棋,日后再作定夺……

《倚天屠龙记》中,对一个曾拯救明教数十人性命的少年,殷野王打算这样处置:“这小子武功如此怪异,留着大是祸胎,不如出其不意,一掌打死了他。”(三联版697页)。不能为己所用,便须断然处置,恐怕是所有政治领袖的共识。殷堂主能做的,我们不能断定任教主一定不会做,除非任我行作为政治家比殷野王素质更差,或者比殷野王更仁慈更有人情味。

(三)第三个也是最大的原因是:令狐冲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再造之德。

一个老头子有一漂亮女儿,一个青年救过老人的生命,另一个青年的命被老人搭救过。他会把女儿嫁谁?不是救他的,而是他救过的那个!人性其实非常复杂微妙。成天面对自己的恩人,对某些人来说,并不是一件赏心乐事。古语有云:“大功不赏,大恩不报”说的正是这个道理。萨达姆年轻时搞革命,失手被擒。一位律师的成功辩护使他得以‘无罪释放’,等萨达姆掌握伊拉克最高权柄之时,又如何报答自己的恩公呢?枪毙!萨达姆象任我行一样,都以‘太阳’自许,居然有人挽救过‘太阳’,这对他的‘神性’构成了莫大的讽刺与伤害,这个人必须死!

那么,金庸本人会不会在写作《笑傲江湖》时想到这一点呢?

“(洪七公)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闪过:‘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竟用蛇杖伤我?’……洪七公叹道:‘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们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杀了,心中怎能平安?’”——这是金庸在《笑傲》之前10年写在《射雕英雄传》的情节。

1969年底,金庸完成《笑傲江湖》,第二年一月,开始写作《卅三剑客图》,其中《义侠》一文,清楚地写出了‘大恩不报’故事:

“有一个仕人在衙门中做‘贼曹’的官(专司捕拿盗贼,略如警察局长)。有一次捉到一名大盗,上了铐镣,仕人独自坐在厅上审问。犯人道:‘小人不是盗贼,也不是寻常之辈,长官若能脱我之罪,他日必当重报。’仕人见犯人相貌轩昂,言辞爽拔。……悄悄命狱吏放了他……那仕人任满之后,一连数年到处游览。一日来到一县,忽听人说起县令的姓名。恰和当年所释的囚犯相同,便去拜谒,报上自己姓名,县令一惊,忙出来迎拜,正是那个犯人。县令感恩念旧,殷勤相待……那仕人只听得县令的妻子问道:‘夫君到底招待甚么客人,竟如此殷勤,接连十天不回家来?’县令道:‘这是大恩人到了。当年我性命全靠这位恩公相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他妻子道:‘夫君岂不闻大恩不报?何不见机而作?’县令不语久之,才道:‘娘子说得是。’(出《源化记》)。在唐《国史补》中,说这是汧汧国公李勉的事。李勉做开封尹时,狱囚中有一意气豪人 ,向他求生,李勉就放了他。数年后李勉任满,客游河北,碰到了囚犯。故囚大喜迎归,厚加款待,对妻子道:‘恩公救我性命,该如何报德?’妻曰:‘酬以一千匹绢够了么?’曰:‘不够。’妻曰:‘二千匹够了么?’曰:‘仍是不够。’妻曰:‘既是如此,不如杀了罢。’故囚心动,决定动手……”

吾国政客于‘厚黑’之学,举世称冠。区区一个县令,修为已是如此不凡,况且任我行这种顶尖的大政治家?只要情势需要,只要对自己有利,刀锋闪向令狐冲咽喉,任教主会手软?

那么,向问天何以未能阻止呢?因为:(一)他对教主奉如神明,缺乏独立意志,(二)他忠于日月神教的革命事业,只要任我行能让他相信这种做法有利于神教事业,尽管有几分不情愿,向问天还是会以教主的意志为意志的。

以上仅仅是我的出自‘最大恶意’的猜测,在通常的认识之外,提供了故事的另一种可能的真相。是耶非耶?我亦不知。天壤之间,恐怕惟有金庸才能明白道出此事的真实底蕴。

又或许连金庸本人(象对于胡斐那一刀的风情一样)也未必能断然决定那种可能才真实不虚,此事也就永在虚无缥缈间了。

2006、12、7

家园 写的不错

文笔很好,写的不错,写的很深啊,暗有所指。

家园 指东打西,而袖手旁观、悲天怜人,却坐井观天
家园 向左使的思想好

所有人包括兄弟都是可资利用的对象,一切东西包括友情尽是用作利益交换的筹码。

任教主曾说,

这个人比较顾全大局

家园 这段描写的经典,特别是对黑白子的描写

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的,向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哪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的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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