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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谍海孤舟—法国情报部门一个负责人的自述》 -- 以一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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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卡萨布兰卡之夜

摩洛哥以前是法国的保护国。在这一状态结束之前,法国政府一直认为,当法国遭受侵略和占领时,摩洛哥可以作为它后撤的基地。为了落实这一计划,我奉命前往摩洛哥做准备,以便一旦出事时可以把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的机要室、档案室和秘密作战处等要害部门迁过去。

我决定在卡萨布兰卡梅迪乌纳军营内建立一个新的特工活动备用基地,代名为“图雷尔二号”。此举违背了当时摩洛哥法国驻军司令迪朗将军的意愿。迪朗将军为人容易激动,发怒时满脸胀得通红,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红面驴”。

迪朗将军吼道:“怎么!文官跑来占军人的地盘?办不到!”

我坚持不让,加上部长会议全力支持我搞好特工机构的建设,迪朗将军只好妥协。但他提出要亲自视察我们新的特工活动基地的各项设施。我对他说:“将军,报遗憾!我们的木房子关系到国防利益,严加保密。”

“什么?”他嚷起来了,“国防利益?我就是国防利益的化身!”

他怒气冲冲地登上直升飞机,在我们活动基地的上空盘旋,有时还超低空飞行,并用望远镜仔细观察。

后来,由于发生了奥林匹克游泳池事件,我们之问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了。德拉特尔元帅希望从我们的士兵中选拔一批优秀的游泳选手,让他们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后去创造纪录。为此,他吩咐在这里修筑一座供训练运动员用的奥林匹克游泳池。工程拖了很长时间,未等游泳池竣工,德拉特尔元帅就去世了。

经过一番周折,游泳池终于建成了。池子修筑在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与军队系统营房交界的那一片场地上。炮兵部队经常征属于军方的那块地盘上打靶,试射105毫米无后座力炮。

然而,在举行游泳池竣工典礼的前夕,人们发现池底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裂缝。有人说,裂缝是承包商的过失造成的,也有人议论这与水泥质量有关,可谁也说不清楚。尽管采取了填补措施,但裂缝却越来越宽。有的人建议,用水草把游泳池底部和裂缝一起遮盖起来。但最后还是决定,竣工典礼推迟举行。

一天早晨,我被靶场上阵阵熟悉的打炮声惊醒。忽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游泳池的裂缝莫非是炮兵打靶震动混凝土而造成的?”经过核实,果然是105毫米无后座力炮射击时震坏了游泳池。

上级命令迪朗将军把炮兵训练场地迁往别处。他气得满脸通红,沮丧地挥动着拳头,恶狠狠地冲着我说:“咱们走着瞧!”

奥林匹克游泳池事件是文职人员战胜军人的少有的一次记录。

梅迪乌纳军营不过是我们在摩洛哥设立的据点之一。为了随时应付最坏的局面,譬如摩洛哥发生反法的政权更迭等事态,我同时还以商业为幌子建立了一系列谍报组织和若干个洗印照片、从事各项化验的秘密活动站。对许多国家来说,卡萨布兰卡和拉巴特是重要的邮政和交通枢纽,它们有很大一部分邮件要取道这两个城市。

1955年,我和其他特工人员刚开始工作时,用的还是手工方法。我们随身带上盗窃所必需的各种家伙,如缩微照相机等轻便器材,来往于卡萨布兰卡和拉巴特两个机场,伺机下手窃取情报。邮政航运公司的飞行员有时需要夜间驾驶飞机,穿云破雾,搏击风暴。他们常说:“顾不得这些了,务必要把邮件进去。”我们跟他们一样,也把一切置之度外,忘却了周围的历史环境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

穆罕默德五世以胜利者姿态返回摩沿哥的那天,我和伙伴雅克·韦兰象邮递员外出递送邮件一样,在卡萨布兰卡匆匆忙忙钻进我们那辆雪佛兰黑色小轿车。我们的目的地是拉巴特,那里有一个颇有油水的外交邮袋需要“动手术”。

卡萨布兰卡街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我心想,现在不宜停车加油,最好等车开小城外后,再找一个偏僻的加油站。

车开到费达拉港口时,我找到了一个加油站。可是那里也聚集着一堆人,他们狂热地唱着歌,跳着舞,我对雅克·韦兰说:“看样子只能在这里加油了。要不,汽油一用完,车子就开不动了。”

雅克·韦兰毕业于维奥莱特学校,是我们最出色的摄影师,擅长拍摄快速缩微照片。他仪表堂堂,一头棕发,脸色呈浅褐色,与日后继位的摩洛哥哈桑王储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然而,雅克·韦兰的相貌并不能使我们摆脱那天的困境。

糟了!正当加油工往我们车的油箱里注油的时候,一群怀有敌意的当地人把我们的车子团团围住。开始时,他们没有喊叫,只是用手指着我们品头论足,议论纷纷。后来,就象平地起了一阵狂风,我们的雪佛兰轿车突然开始前后颠簸起来,这些摩洛哥人一边用拳头捶打车窗,一边摇晃车身,企图把车子掀翻。

我把手枪递给雅克·韦兰,这是我们的唯一武器。我对他说:“里面有六颗子弹。听着,我把车朝人堆里开,如果人群闪开,那就好了。如果这个办法不灵,你就开第一枪,我再往前闯。然后,你再开第二枪。但是,请注意,一定要留下最后两颗子弹……”

雅克·韦兰迷惑不解,瞧着我怔住了。我补充说:“没错,一颗给我,一颗留给你!你还记得那个年轻的中尉吗?”

我说的那个年轻人是个法国军官,是我们的一个同志。几天前,我们在下榻的卡萨布兰卡巴黎饭店门前发现了他的尸体。他被活活折磨致死后,尸体被剁成许多块,惨不忍睹。不,我们决不能落到这帮人手中!

我开足马力,汽车能冲出去吗?我看到前面的人墙开始瓦解,疯狂的人群四下逃窜。然而,这不应归功于我们的勇气,而是因为开来了一辆宪兵装甲车,为我们解了围。装甲车横停在公路上,里里钻出一名军官,厉声训斥道:“他妈的,你们今天闯到这里来找死?赶快离开,骚乱局面这才开个头!”

躲到哪儿去呢?返回卡萨布兰卡的公路已被切断,通往拉巴特的公路也已被封锁。看来,绝无可能活着回到梅迪乌纳营地。

我隐约看见不远有一个避身之处。那是一座雄伟的建筑,墙跟前停着好几辆高级轿车。我曾经多次经过那儿,但从来进去过。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笑!”雅克·韦兰忧心忡忡地盯了我一眼说。

我对他说。“我想,我们已经找到藏身之所。我们可以住在里而,一直到这股集体疯狂的浪潮平息下去为止。你看怎么样?”

雅克·韦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以为,白天遇到的混乱场面使我失去了理智。我说的那幢建筑名义上是斯芬克司旅馆,实际上是摩洛哥一家豪华的妓院,常有部长、将年、高级官员和大资本家光顾。到那里去藏身,怎么可能呢?

雅克·韦兰举止严肃,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十分珍惜家庭的荣誉,笃信清规戒律。听到我对他说:“好朋友,我带你逛窑子去”,他吓得脸唰地变白了。

他挥了挥手,坚决表示反对。我接着说:“只能这样,要不就等死!”

进到旅馆院子里后,别有一番情趣,到处鸟语花香,喷泉扬起晶莹耀眼的一串串水珠,间或有妩媚多情的侍女轻盈闪过。虽然外面一片混乱,但这里的人们却在一派歌舞升平的极乐世界中醉生梦死。

在这绿树成荫、空气沁人心脾的庭院里,我们找到一张舒适柔软的沙发,正想坐下憩息片刻,我突然怔住了。我赶紧用手揉揉眼睛,我看到面前站着一位戴着金黄色耳环、身材修长的贵妇人。她就是这家妓院的鸨母。她误以为我们是登门寻欢作乐的顾客,而我却依稀记得在遥远的地方结识过她。我喃喃地说:“拉菲莉娅……安德烈太太……”

她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她开办的斯芬克司妓院意外地救了我们的命。二十年前,我在雷恩见过她,当时,我才十六、七岁。一天晚上,我大哥洛朗领我去雷恩市拉菲莉娅妓院。那所窑子离火车站不远。当时,这位高个金发女郎在里面接客。她嫌我年龄太小,不让我进门。大哥费了一番口舌,才使她让步。

解放时,我又在一所大学里见过她。那时,一支部队的参谋部临时设在里面。我看到她正大显身手,紧紧地缠着一位将军。

这位军人曾藏在一辆老式汽车中逃命。他就是我从盖世太保的魔掌中拯救出来、后来派我去圣纳泽尔谈判德军投降事宜的阿拉尔将军。

安德烈太太似乎觉得这种意外的相遇不值得大惊小怪。她不在意地说:“是你呀!留在这里,等外面风头过后再走吧。我让人给你端威士忌酒来……”

从那以后,我意识到今后在摩洛哥活动会更加困难,梅迪乌纳基地的安稳日子已屈指可数。因此,我们必须增加秘密活动网点。

我准备调动各方面的力量,下大功夫在卡萨布兰卡建立一个不寻常的特工活动小分队。小分队成员将通过“合法手段”从机场工作人员中招聘。他们将以酒吧间和餐厅服务员、指挥塔工作人员、空勤和地勤系统以及货运等各科室负责人的面目出现。届时,他们将利用各自工作岗位的便利条件,把美国人存放邮件的确切地方探听清楚。

目前,我最感兴趣的是来自美国的邮件。美国的邮件一发出,我就注意它的行踪。美国中央情报局发往非洲各据点的指示,都先要经过美国驻巴黎的大使馆;然后,这些外交邮件再从巴黎运往中转站卡萨布兰卡机场,最后才分送到各个目的地——美国驻非洲法语国家的使领馆。

美国人是我们在非洲的对手。长期以来,我一直在考虑如何窃取这些至关重要的邮件。看来,在外交邮件发运的地点华盛顿和纽约,我们是无法下手的。我们给自己规定了一条行动原则:决不在一个国家的领土上从事反对该国的活动。

我也曾多方设法,争取在邮件送往非洲的半路上,在第一个中转站巴黎,截获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大量指示和命令。然而,美国人十分机灵,采取了严厉的防范措施,保障他们的邮件安全通过法国。

因此,最后只剩下在卡萨布兰卡下手的机会了。我在卡萨布兰卡配备的特工人受都是出类拔萃的,但他们却屡次扑空。

行动小组组长报告我说:“我们怎么也找不着存放邮件的确切地点。邮件到达这里后,在我们眼前一晃就过去了。转运时间一到,邮件又重新出现。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它们被运走。”

我觉得这件事真有点蹊跷。

“你们敢肯定邮包在夜间确实存放在机场的某个地方吗?”

“是的。我们查遍了海关和邮局的仓库,也看到过其它国家

的邮件,但就是找不着美国的!”

显然,行功小组对此无能为力。我不能怀疑行动小组组长的才干,因为他是我们杰出的职业特工专家。

我寻思,诡计多端的美国人为了掩人耳目,可能辟有专门的秘密邮件存放处。

眼下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亲自出马,去碰碰运气。我假冒一家电器公司代表,手提箱里塞满各种广告、产品说明书、计算技术学术报告和订货单,来到了独立后的摩洛哥海港城市卡萨布兰卡,为了使人相信我的“职业”是名符其实的,我故意到几家大公司认真地转了一圈。有一位公司的总经理听了我长达十五分钟的推销产品介绍后,突然打断我的话说:“你推销的这些货色我们都有。你这个人真怪,为什么还到我们这里来费口舌!”

我收起提包,一边支支吾吾地向总经理表示歉意,一边托词说,这大概是公司推销员之间事先没通气。总部一定没有及时更新某一张卡片上所载枘资料,以至于我如此狼狈。幸好,这一事件未使我暴露马脚。否则我将被迫乘坐下一趟班机离开卡萨布兰卡,从而失去亲自解决窃取美国邮件问题的机会。

一连几个晚上,我陪着特工人员外出活动。我同他们一起搜遍了每个库房。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幢用栅栏围起来的高大的木板房眼前。我说:“这是什么地方?”

“机场外围的一间普通房子。里而堆放药品、机床和其它各种急待发运的物资。”

“你们到里面搜查过吗?”

“没有,因为美国人是绝不会让人把邮件存放在这里的。木板房里从来没有人存放过什么邮件。再说,这个地方好象都没人看管,也没有贴封条,根本没有采取任何防卫措施……”

不管是白昼还是黑夜,行动小组的成员每天在这座寂静的木板房前都要走过十多次,但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要找的邮件竟会藏在里面!根据国际航空运输协会的规定,任何邮件都不能存放在这类房子里。

为谨慎起见,我决定独自一人到栅栏里面去进行一次侦查。翻越栅栏对我来说真是易如反掌。我让帮手沙尔勒在栅栏下等我。我踩着一堆装可口可乐的箱子往上爬,一直爬到栅栏顶部。黑暗中,我侧耳细听了片刻,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周围万籁俱寂,毫无动静,我施展当年在特工训练中心练就的一套飞檐走壁的绝技,异常敏捷地跳到栅栏里面。

着地时,我觉得脚下是一堆软绵绵的东西。紧接着,那怪物开始蠕动起来,并发出呻吟。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我看清了脚下踩的原来是一名正在打盹的保管员。我趁这个倒霉的家伙尚未完全清醒过来,就立即上去揍了他一顿拳头。还算走运,这家伙没有我身体强壮,没爬起来掐我的脖子。如果我这个法国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的特工头目在卡萨布兰卡被一个夜间值班的摩洛哥保管员逮住,那真是奇耻大辱!

这一次真可谓出师不利。返回驻地?那岂不是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吗?既然来了,就干到底。木房子里一片漆黑。我掏出那支可以叼在嘴里、只错摆动舌头就能开关的奇妙的手电。借着灯光,我看见在一个角落里堆放着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通过卡萨布兰卡转运的美国邮件果然存放在这间木头房子里过夜。

我折回去把管理员又打了一顿。我曾学得一套治人的有效办法。用不着把对手打得鼻青眼肿,只需按对方的几个敏感穴位,就足以使他长时间地昏睡过去。我把管理员处理完毕后,重新飞身跃到栅栏外面。

在外面接应我的沙尔勒还在那里等我。他悄悄问我:“怎么样?”

“邮件就在里面,靠右边墙角放着。不过,要下手还有点麻烦。我跳下去正巧踩在夜间值班的保管员身上。我把他打晕了。但愿他昏迷不醒!我们不能把他打死,否则就会有人对我们穷追不舍!”

那天夜里,沙尔勒和他的小组第一次在摩洛哥打开了美国的邮件。我们出动了停在机场上的装有照相,冲洗设备旧小卡车。我们抢在管理员醒来之前,就把所有邮件处理完毕,放回原处。在这以后,我们有几天时间没有再出去活动,以便观察可能出现的反应。假如管理员说出了实情,势必会设下圈套逮捕我们。当然,我们不能自投罗网。看来管理员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保持缄默。也许他以为是撞上了小偷。如果他去告发,说不定上司会怀疑是他本人作案,而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罪行。至少也会责备他玩忽职守,那样的话,他就可能被解雇。

不过,我们也不能存每次窃取美国的外交邮件时,总把值班管理员打一顿。更何况,往后每个晚上都要去执行处理美国特殊邮件的使命。我们通过潜伏的人员打通关系,提名另一位管理员去看守木房子。此人是我们拉下水的同谋。我们吩咐他在我们进行活动的固定时间内,离开看守岗位,到别处去乘凉。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离开木房子的期间内所发生的一切。相反,他为找到了这样轻松的差使和经常悄悄塞给酒钱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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