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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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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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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故事中,有一串故事与人类排泄物有关。特别是屙,即粪便。以前讲过的捉弄烧香老太太,一个涉尿,一个涉屎。

人类在八九岁之前的幼年时期,大多喜爱尿屙屁的笑话,不大觉得恶心,反觉得特别好玩带劲。弗洛伊德学派说这是利比多作怪。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认为,人在一二岁时有个肛欲期,体验憋便和排便的快感。卡尔·亚伯拉罕发现嫉羡是一种口腔特性,而在嫉羡中,肛门要素是一种重要成分,并且强调它们是由口腔施虐冲动而来的衍生物。梅兰妮•克莱茵说:“我跟随一种现今在精神分析中所熟悉的步骤,追溯婴儿早期的素材,我最先是在婴孩的分析中发现这些早期婴儿素材,随后又在成人的分析中发现。”

如果机械地套用“嫉羡”说解释徐文长故事,倒也有自圆其说的可能。理论总是很适合机械套用,让你无话可说。恶作剧的深层行为特征,可与“嫉羡”两个字契合,嫉和羡,这两个字是反击恶作剧的利器,如此定性其动机,即使有打偏之嫌,也能将其优越感转化到低级感,恶作剧者无以自辩。但具体到梅兰妮•克莱茵所说——“嫉羡是一种愤怒的感觉:另一个人拥有、享受某些所欲求的东西——嫉羡的冲动是要去夺走它或毁坏它”——则只有部分相交。

照他们的精神分析理论推论,幼儿喜欢与粪便有关的笑话,相当于成人喜欢黄色笑话。而成人喜欢与粪便相关的笑话,又是婴幼儿时期的经历的投射。也就是说,成人也喜欢徐文长故事中的这一类型,与婴幼儿肛欲期,尤其是其训练排便过程的父母态度相关联。

我很难具象地落实他们的理论。婴幼儿排便与性欲,父母给婴幼儿的训练以及训练的宽严程度,究竟如何联系上孩子成年之后的心理和行为的呢。但他们的理论很有用,足够老,并且已经不再流行。这样的理论可以让我装一下。

周作人说:“凡说及便溺等事,平常总以为是秽,其实也属于亵,因为臀部也是‘色情带’,所以对于便溺多少含有色情的分子,与对于痰汗等的观念略有不同。”他研究猥亵的歌谣:“猥亵的歌谣,赞美私情种种的民歌,即是有此动机而不实行的人所采用的别求满足的方法。他们过着贫困的生活可以不希求富贵,过着庄端的生活而总不能忘情于欢乐,于是唯一的方法遂是意淫,那些歌谣即是他们的梦,他们的法悦(Ekstasia)。”

周作人的说法,与利比多派的方向相反。利比多派说因为有快感,所以那是个性欲区域;他说那是个性欲区域,所以色情。但这不妨碍得出一个结论:

与其他徐文长故事一样,故事中的徐文长,是编故事和讲故事者本人的投射。

“下流故事”占了徐文长故事很大比例,有的故事已走向了露阴的方向:

徐文长有个邻舍是美貌寡妇,他老想揩油,终于想出了办法:解下裤带,以稻草芯系犊鼻裈,去买了两块豆腐,一手一块拿着,路上与美貌寡妇擦肩而过,肚子一鼓气,绷断了稻草,裤子就掉下了。徐文长说:“大姐,你碰落了我的裤子,我两手没空,你帮我系一下。”这位大姐看他窘在那儿,就帮他系了裤子。

詹詹外史说的徐文长故事,是夜宿妓家,窃了睡鞋,到胡少保那里陷害和尚。这是恶毒,不是猥亵。蒋昂孙的故事中,人物形象从恶毒变成了恶俗:“僧帽僧衣,向太守署妆阁作种种简亵不恭状。女不堪其扰。”詹詹外史故事中虽然夜宿妓家,徐文长是涉恶不涉黄,蒋昂孙故事中的徐文长则搞出了下流动作,颜色转黄。

蒋昂孙的故事,出现了排泄物,徐文长在和尚那里吃掉了太多参丸,“方丈恶其贪,隐以羊溺代之。”

有一个徐文长故事,两个樵夫也想让徐文长吃排泄物。他们进城时聊天,说城里有个徐文长很可恶,常使促狭手段调排人。一个樵夫吹牛说,徐文长算什么,会写几个字罢了,碰到我他只好吃屙。徐文长恰巧听见了,说要买柴,让他们挑柴到他家,借口去邻舍借钱。樵夫等了半天,肚子饿了,看到桌上有两个烧饼,就一人一个吃掉了。徐文长回来听说樵夫吃了烧饼,吓出一身冷汗,他说这烧饼是药老鼠的,和了老鼠药的。他着急火忙地想了个法子救人性命:到料缸头舀了一瓢料(屎尿),让樵夫捏着鼻子吃下去,恶心反胃呕吐,算是洗胃了。

尽管徐文长故事中有许多下流故事,但我小时候却很少听到。原因可能是,一,在我们乡下,有喜欢讲下流故事的人,但并不多,且会受谴责;二,大人当孩子面,不大讲下流故事;三,那时年纪还小,听到了也不觉得好玩,因此记不得了。

33

深夜十点半,袁小方来敲门时,我正如此胡思乱想。他一关上门,就说要跟我去参加徐文长的讨论会。

“我听了你这么多夜,听了你这么多个枯燥乏味的徐文长故事,给你摆了这么多破势,拍了这么多视频,有热闹看,不能落下我。”他说。

他说得这么有道理,我说不出拒绝之言。我说:“你别吵吵,我要一个人静静,准备准备,万一他们叫我也说两句,发个言,我得想出几句话。他们是各地来的徐文长专家,我如果发言,也不能太寒酸。”

“徐文长专家,那是什么专家?不过我也可以给你参考参考。”他跳上沙发躺下,“我今天不回家了,在这里睡,总之你别想丢下我。”

我说开会是天下最乏味的事,并没有任何鬼热闹好看的,傻乎乎的跟了去有意思吗?算什么身份呢?做什么去呢?有本事在会上搞个恶作剧出来。而且是下午的会,我明天吃过中饭才走,叫他明天上午去上课,下午请半天假,不用提前一天等开会,又不用排队。但他赖在沙发上不动,而且根系发达,拉不起来。袁媛下班过来坐了一会,回家时也叫不动他。我送袁媛到家,回来时他已经睡着了。

后来发生的事搞得我一头雾水,袁小方赖在我这里证明了他的清白,可我又怀疑他与人串通搞的恶作剧。夜里睡下后,想到袁小方的理想工作是带路,就给他讲了姚长子带路的故事,没录视频。姚长子将倭寇带入绝地,用土话让乡人去报告军队。倭寇最后是打败了,姚长子也被杀掉了。那场仗,据说徐文长也去了前线,混在战船中观察形势。这个姚长子,是绍兴古往今来最勇猛的带路人。

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坐着瞎聊。袁小方说,既然还早,再讲个故事吧。但我哪有心情讲故事。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混进一屋子板脸、个个西装笔挺的学术会议,心里不免有些发虚。我没有西装,也许混不进去会场,给这个臭小子笑话。臭小子催我动身。他说:“在这里是瞎等,在那里也是瞎等,还不如去那里瞎等,说不定天池鳖也提早到了,说不定她是个美女。”

我还是讲了一个外国的恶作剧故事。在美国,有人宣称,水库里加入了一氧化二氢。这是一种无色、无臭、无味的化学物质。每年成千上万的人因它而死,吃惯了它,一旦停吃,撑不过几天就会死亡。它还是制造泡沫塑料必用原料,所以日常生活天天会触到一氧化二氢。当地政府吓呆了,火速拟定法令草案,准备全面禁止使用泡沫塑料杯和容器,控制一氧化二氢的致命危机。你知道什么是一氧化二氢吗?就是水。

袁小方说:“这个有什么好玩的吗?”

我说:“你没学过化学,跟你讲这个是白讲。”

袁小方说:“我也玩过一个外国恶作剧,网上视频里学到的,就是将一条狗打扮成一头怪兽,半夜让它地下停车场乱走。视频中外国人吓得乱逃,可是中国人不害怕怪兽,还把狗打得汪汪叫,一下子就穿帮了。”

我说:“没有吃掉怪兽,算你的狗走运。”

我没有告诉他,我曾发明过一个特别简单却很成功的恶作剧。我读大学时,偷了女同学的一件白色连衣裙,半夜到人少树多的昏暗的弄堂里,挂在树杈上,就像吊死鬼挂在那里。我躲在一边看路过的人吓得乱叫乱哭乱逃,屁滚尿流。第一次就很成功。我和几个同学又去挂了好几条弄堂,每次吓倒好几个人,我们躲在暗处笑倒。再后来有两个女同学也参与了,还贡献出了自己的白色连衣裙。当时城里传得人心惶惶,说吊死鬼集体出动讨替身来了。但也有胆子大的人,走近了看,然后骂人,说衣裳乱晒,胆小的吓死了怎么办。

忽然砰砰砰大响,有人砸门。板板狗几乎是跳起来的,站在报纸上冲着门勇猛地大叫。好多天没听到这只狗叫了,好像它一直埋在泥中,此时恰好醒转。袁小方懒洋洋地走去打开门,突然仰天跌倒。我吓了一䞬,奔过去看袁小方,此时门外涌入几个黑乎乎的人,我应该看到了他们一脸发亮的汗珠,从脸上流到下巴,小汗珠积聚成大汗珠,啪嗒滴下。门外阳光灿烂,像探照灯似的,亮得我眼睛发花,好像我的身子已化入了阳光。

然后就黑暗了。

我醒过来时,头痛,眼睛痛,脸痛,脖子痛,浑身痛,嘴唇肿,脚痛,还闻到血腥气。门开头,露出一角白亮亮的天。有人在拉我起来。是袁小方。他脸上挂着血,左眼青肿,衣裳也撕破了,像电影里打扮得特别惨的告化子。我估计也是这副模样。我的头晕了晕,急忙闭上眼。再睁开眼睛时,发觉我正走在路上。我怎么从地上爬起来,怎么洗干净,怎么换衣服,怎么出门。袁小方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好像丢失了一段时间。我在街边的玻璃上照了照,没发觉我的样子有什么不妥,但我的脑袋、眼睛、嘴唇和脚还在痛。

我想起有几个满头大汗的人闯入了半间屋。屋内暗花花的,屋外阳光明亮,我应该来不及看到他们大汗淋漓,可能是潜意识中脑补的场景。

34

青藤书屋照例冷清,从院子到屋里,只有我一个客人。这地方一向清静。绍兴自从出了鲁迅,人们对陆游和徐文长的兴趣不是很大了。我想在青藤书屋看门,恐怕是天下最好的工作。我习惯先到左边那口小方井看看,再站在石榴树下看过右边的自在岩,才进屋去。陈列室已经不一样了,好像搬走了中间的柜子。以前总觉得半空中挂满了乌铁扑落的水墨画,现在却空 荡荡的。在室内绕了一圈,走到后面的小天井。石子铺就的地面阴湿,井栏中堵着十字木条,墙上贴着三块小牌子,写着“请勿攀爬”“请勿吸烟”“请勿触摸”。小天井的灰黑色掩护着小咬,它们便不断叮我的小腿,驱赶不走。这地方不像可以开会,没准备好桌椅,没有会务人员,也没有来开会的人。我看了看手机,确认天池鳖说的是此时此地。我慢慢地走回前院。

前院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张长桌和许多椅子。一个身材婀娜的姑娘正在摆弄茶杯。她穿着一袭绛色古装,戴着细竹笠帽和黑色面纱,看不清相貌。一个人穿着古装厚衣裳的人在边上看着。也许他们是演员,到青藤书屋来体验一下,准备拍个徐文长的电视剧。但他并不白白胖胖,比徐文长黑瘦多了。我如今是给徐文长吃过猪蹄髈的人,眼界已然不同,他如果演徐文长,我一定不看。

“你早。”他说。

“天这么热,你穿这么厚。”我说。

“我怯寒,一向多穿。”他说,“那年九月在京师,江进之见我穿两层绵衣,说:穿太热了吧,恐流鼻红。我弟弟小修说,不这么穿,又恐流鼻白。哈哈,哈哈。”

这个人有些自来熟,无端端就会和陌生人聊得热火朝天。门外进来一个人,也是古装打扮,走路有点瘸。他说:“你们早。”

我说:“今天青藤书屋热闹了,你们也喜欢徐文长吗?”

“哈。你们也喜欢徐文长吗,也喜欢徐文长吗,哈。你晓不晓得我最恨你什么?”厚衣裳说,“你说郑板桥是徐文长的头号粉丝。放你个臭狗屁。”他想了想又说,“轮得到他郑板桥吗?”

后到的古装人说:“徐文长崎岖多难,光彩烨炜,是这位袁兄平生最钦服之人,常常赞叹礼拜:‘吾师乎,吾师乎。’”

噢噢噢噢噢,我拍了拍脑袋说:“是你,你是袁宏道,袁中郎。”一个古人说恨我,这感觉蛮奇特的。

“放屁,不是我是谁?这位是我桃源年兄江盈科进之,明朝段子手中第一人,谅你也不认得。”袁宏道似乎也不奇怪我怎么不奇怪遇到他们这些古人,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先问你,徐文长是今之李杜——明朝的李杜,有明一代文章第一人,你承不承认?承不承认?”

“承认。当然承认。怎么不承认?”我急忙说。我怀疑如果不承认,他就要我好看。我才不在乎谁明朝第一呢,你说项羽、拿破仑的文章明朝第一,我也承认。

“哈哈哈哈哈,你想找他吵架吗?”大笑声中出现又一个古装人,袁宏道和江进之迎上去执手问候,我才晓得他就是陶望龄。他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他这后生小子,知道个屁啊。”

通宝推:桥上,大眼,菜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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